南瓜小说 > 现代言情 > 祸害 > 30-40
    第31章  离天亮已经不剩几个……


    离天亮已经不剩几个小时,左翌杰也没想到这个点儿还能在客厅和祖喻打个照面儿,更没想到有一天“一脸熊样”这个词儿居然也能用在祖喻身上。


    是的,一脸熊样。当左翌杰努力睁着干涩的眼,顶着一张长出胡茬儿的脸走进家门,还能把“一脸熊样”这个词儿放到祖喻身上,已经充分说明了此人的狼狈程度。


    左翌杰肩上摇摇欲坠的包终于掉到了地上,半晌才说出话来:“不是你这是什么情况?”


    凌晨三点的房间如此安静,能听到两个人的呼吸和挂钟走表的声音。祖喻端坐在沙发上,眼角和嘴角都有伤,好好一张脸青一片紫一片,像是刚打了败仗的狮子王。


    看到左翌杰的时候祖喻的眼神透着一种说不清的漠然,冷淡到让左翌杰想立马上前关心,却又望而却步地定在了原地。


    不过左翌杰并没有迟疑很久,还是快步上前,弯下腰仔细看了看祖喻乱七八糟的脸:“我去,你脸怎么了?跟人打架了?”


    祖喻依旧看着他不说话,不知道是单纯地没回过神儿,还是在想什么,任由左翌杰扳着他色彩缤纷的脸上上下下地研究。


    过了半晌,祖喻微微偏过头,打断了左翌杰试图掰开他牙齿,钻进他嘴里检查伤口的动作。


    “忙到这个点儿?”祖喻声音哑得厉害,听不出什么语气。


    “嗯”左翌杰紧皱着眉,胡乱点头,“刚录完节目。”注意力仍在祖喻嘴角的大片青紫上,“哎,张开嘴我看看里边儿”


    而祖喻冷淡地推开他不依不饶的手,起身往卧室走去,“行了,睡吧。”


    “不是,那你这一脸伤是——”左翌杰还要追问,后半句却已被祖喻关在了房门外面。


    左翌杰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


    祖喻心情很不好,这是显而易见的。


    左翌杰走进卧室的时候,祖喻已经躺下了,连衣服都没脱,背对着门口,仿佛背对着整个世界。


    尽管万分惊疑,但继续盲目追问下去显然不是明智的决定,黑暗中左翌杰叹了口气,去卫生间胡乱洗了把脸,也上床就寝。


    睡前从包里翻出录制半途就没电关机的手机,插上充电器,屏幕亮了,开机,接着蹦出了一连串的提示音——13个未接来电,全都是祖喻。


    左翌杰回头看了看祖喻的背影,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今天上午,律所里忽然闯进来一个彪形大汉,一进来就嚷嚷着要找祖喻。


    “祖喻律师在这儿吗?我要找祖喻。”身形高大的男人衣衫破旧,面色阴沉地喘着粗气。


    一名离他比较近的助理小伙疑惑起身,道:“请问您找祖喻律师有什么事?”


    男人看向助理小伙,眼睛里血丝密布,像是几天没合眼,气势逼人道:“有事儿你能解决吗?”说着就向他走来。


    助理小伙也慌了,不由后退,却被饮水机拦住了去路。对方显然来着不善,谁见过这阵仗啊?


    好在祖喻及时出现,拦住了壮汉逼近的步伐,“我是祖喻,你有什么事吗?”祖喻看着壮汉的背影皱眉道。


    男人闻声转过身来,祖喻愣了愣,也认出他来了,只是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就被丫一拳头抡翻在地上。


    周围的人惊呼四散,没等大伙儿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儿,壮汉已经按着祖喻痛扁了起来,要不是近处的同事们回过神儿来合力把人来开,祖喻觉得自己今天没准儿真得被丫揍晕过去。


    这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奇怪男人在看到祖喻的那刻便犹如野兽附体,一遍又一遍嘶吼着让祖喻“去死”和“把钱拿出来”。


    直到警察赶来,助理小伙仍旧惊魂未定,警察询问时脸色惨白地回答说:“应该是来抢劫的,我听到他一直说让祖喻把钱交出来”


    医院里,一名辅警陪着祖喻处理伤口,医生试图给祖喻的鼻子止血,被血浸湿的棉球扔了一个又一个,把白衬衫染得触目惊心。


    辅警道:“听说那人是去你们律所打劫的?”


    祖喻仰着头,只能勉强冲他摆摆手,“那是我客户”说话间,鼻子里的棉球又被血浸透了,鼻血哗啦啦地流下来,祖喻只好紧急闭嘴,以免又喝到嘴里去。


    这事儿啊,还要从几个月前说起。


    几个月前,律所里来了个作风彪悍的老太太,说他儿子和人打架被抓了,要找有能力的律师把她儿子放出来。


    案件起因大概是这样的:


    老太太和儿子生活在北方的一个县城,儿子是个赌鬼,离过一次婚,一把年纪游手好闲,没什么固定工作。案发那段时间在县里一家网吧当网管,晚上骑电动车回家的时候把一宝马车后视镜撞坏了。


    宝马车主自然要下车追责,但他不想赔偿,嘴里骂骂咧咧不说,还态度恶劣地推搡了宝马车主。宝马车主气不过就动手了,于是俩人就你一拳我一脚地打了起来。


    但显然这个态度恶劣的肇事人常年混迹街头,实战经验更丰富,顺利把人打趴下以后就大摇大摆地走了,不过刚回到家没多久,就被警察带走了。


    一审法院以故意伤害致人轻伤判了一年零三个月。老太太在法援律师的帮助下提起了上诉。


    了解完案情后,所里的刑辩律师都不太愿意接手这个案子,纷纷表示手里案子多,排不出档期来。


    一来是因为老太太所在的县城路途遥远,费时费力;二来老太太性子火爆,态度强硬,坚称是对方讹人在先,她儿子是无辜的,要求律师还他儿子一个清白。再者老太太数九寒天一袭破袄,听说这几天都是在火车站过的夜,明显没有能力支付律所昂贵的辩护费,更何况就算老人家愿意砸锅卖铁,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案子争议不大,二审也很难改变什么,大家都不想昧着良心赚一个穷苦老太太的钱,于是都劝她算了吧,一年零三个月也不算多,表现良好没多久就能出来了。权当长个记性。


    老太太刚开始还泪眼婆娑,后来渐渐被劝恼了,破口大骂起来:“你们这说的什么话?一年零三个月不算多那换你去蹲呀!是那个王八羔子讹我儿,你们听不出来吗?这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呀!我就问你们这还有王法嘛?开辆破车有什么好牛逼的?他这种人就该下地狱呀!”


    “你们放心吧!大娘有钱!不是付不起你们!谁不知道你们律师只认钱呀?”


    众人默然,这都哪跟哪儿呀?均不愿上前了。


    大伙能说的说了,能劝的劝了,最后只能各自回到工位装忙起来,惹不起咱还躲不起嘛?


    本想着没人答应,过一会儿她自己就会走了,谁知这老太太也不是一般人,眼见没人愿意接这案子,棉鞋一拖,布包一枕,干脆躺在了会客室的沙发上。大有一副你们不答应我就住这儿了的架势。


    虽说这样做显得没人情味儿了些但律所毕竟不是菩萨庙,于是保安上楼,亲自给老太太请下去了。


    老太太被请出去后,大家纷纷围一起小声蛐蛐起来。


    “这年头怎么还有这样的人啊?”黄力凑到祖喻旁边小声嘀咕。


    “刁民,属实是刁民!”小胖娇俏地擦着护手霜不住摇头。


    谭洁滑着电脑椅转了半个圈儿,“不过老人家爱子心切,也是人之常情。”


    祖喻:“不是,你们都围我这儿做什么?”


    黄力:“祖喻你说这案子要是搁你手里,是不是也并非完全没有回转的余地?”


    话没说完,已经被小胖一巴掌呼在了头上,“你有能耐你接啊!道德绑架别人显得你很善良吗?”


    黄力讪讪后退,“我是干民诉的,学术交流一下还不成?”


    祖喻故作和气地耸肩,笑得假模假样:“实在没办法,我这段时间案子已经排满了。”


    非也,其实他并不是完全没有时间,只是像这样费力不讨好,又没有经济性可言的案子,祖喻等利己主义者向来是敬谢不敏的。


    可也不知该说是有缘还是命中有此一劫,下班时,祖喻又看到了那个老太太。


    也不知为什么,A市那么多律师事务所,这老太太似乎偏就认准了这儿,一直抱着布兜在律所楼下不愿离开。


    祖喻走出大楼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远远瞥到一个佝偻单薄的背影躲在大楼背风的角落,将那个破旧布包紧紧搂在怀中。倔强的脊梁弯曲着,分毫不见刚才在楼上撒泼耍赖、胡搅蛮缠的刚硬模样。


    祖喻原本已经离开了,可走出去几百米,不知为何又返回头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只能用鬼使神差来形容。


    “阿姨,楼里的人都已经下班了,您回去吧。”祖喻劝道。


    老人起初没认出他来,昏暗的光线中警惕地看了祖喻好一会儿,才辨认出这人就是刚才在律所见过的律师之一。大抵是觉得他心软,方才强劲火爆的老太太忽然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一句话都没说,眼泪已浸湿了满脸的沟壑。


    祖喻也没见过这架势,吓了一跳,生拉硬拽地想把人扶起来,可老太太却像生了根儿似的,根本无法撼动。


    老太太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攥住了祖喻的手,嚎啕大哭道:“好心人,求求你了,大娘给你磕头,求求你了好心人,你救救大娘吧,你救救大娘的儿子,我儿真的不是坏人呀,大娘没多少时间了,求求你了”


    祖喻彻底懵了,只觉得头皮像过电一般,四肢发麻,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儿。


    没人能经得住一个比你年长这么多的老人家跪在地上拉着你的手苦苦哀求,祖喻也不例外,他终究还是心软了,只好又带着老太太回到律所来。律所还有几个同事正在加班,看到下班的祖喻又回来了,身后还跟着那个老太太,心里也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


    祖喻带着老太太往会客室走去,路过工位的时候小胖神色不明地给他比了个大拇指,小声道:“您是活菩萨。”


    祖喻也很无奈,长长叹了一口气。


    一件棉絮布袄在A市的冬天是不足以抵挡严寒的,祖喻看到她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冻得通红,转身给她倒了一杯热水,让她捧在手里暖暖身子。坐下半晌,相顾无言,又想起来老太太一大早就站在律所门口,大抵也没吃什么东西,便又点了一份外卖。


    在这期间,祖喻大致看了看老太太带来的案件材料,发现这个案子也不是完全没有辩护意义。案件性质明显为互殴,而且对方先动手存在过错,还有违章停车的嫌疑,轻伤的认定其实也有些模糊地带,总的来说,虽然被告人不占理,但还是可以往缓刑方向争取一下的。


    合上卷宗,祖喻思考良久,再次跟老太太说明了一遍:“这个案子改判的几率不大,很可能你花钱请了律师也改变不了什么,所以我们才不建议你花这个钱,而且一年时间其实很快就”


    话没说完,老太太摇了摇头,使劲擦了擦眼睛,但眼泪还是无声地掉下来,“我已经癌症晚期啦,一年、一年后他出来,就剩他一个人啦,我等不到他出来呀”


    祖喻愣住了。


    老人哽咽着说:“这孩子命苦,从小他爹就跑啦,没人管我们娘俩,我们日子过得是真的苦呀,他也没上过几年学,不是学习不好,是怕、怕花钱,他知道我没处挣钱呀!他上学那时候都故意交白卷,老师给他打零分,他再拿回家里自己偷偷写,我找人帮忙瞧过,卷子上的题他都写对啦,你说他那是不会吗?他是假装不会,怕上学花钱。你说他如果能生长在好人家,能供他读个中专、读个大学,他、他不会是现在这样呀。人们都说他不好,但其实我儿很孝顺的,可孝顺啦,不是那种不孝顺的孩子”


    案卷之外,从老人口中了解到的男人,完完全全是另外一个人的样子。


    因为眼前这个年迈的老人,祖喻破天荒地接下了这个案子。


    第32章  为了这个案子,祖喻……


    为了这个案子,祖喻前前后后往那个遥远偏僻的县城跑了好几趟。期间约见了参与一审的法援律师。


    祖喻是在法援律师的办公室和他会面的,那间律所位于街边一座非常质朴的二层门面房,要上来需先进入一楼的兰州拉面馆,再从厨房一侧的台阶走上来。


    律所不大,就一个办公室,一进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块写着“禁止吸烟”的硕大警示牌,和坐在警示牌儿下抽烟的干巴老汉。


    老汉看起来五、六十岁的样子,穿一双已经掉漆的软皮鞋和一身老式的灰色西装,有种和这座红砖垒砌的县城浑然一体的淳朴气质,像是从80年代的黑白照片里走出来的人。


    “冀律您好,我是A市衡权律所的律师祖喻。”


    “哦!田翠翠找的二审律师是吧!”


    老汉普通话并不很好,带着略显生硬的北方口音,祖喻一时没太听明白,不由“嗯?”了一声。


    “我说,你是田卫东案子的二审律师,是吧?”老汉换了个说法。


    “是的。”这回祖喻听懂了,礼貌地点头。


    “来来,进来坐!”老汉招呼道,“这么年轻啊?刚毕业?”说罢特地从茶柜里拿出一瓶饮料递到祖喻面前,“给,你们年轻人都爱喝饮料。”


    “谢谢。”祖喻接过饮料,低头一瞥,发现这是一瓶印着某仑苏包装的7个核桃。


    “卷宗你都看过了吧?”两人坐下后,老汉开门见山道。


    “看过了。”祖喻点头,“主要还是想跟您了解一下一审时的情况。”


    “唉,没啥好说的,卷宗你也看了,事儿又不是多大的事儿。”老汉的烟一根接一根,“这个被告的母亲其实也找过咱本地的律师,但我们这儿,小地方嘛,东边儿放个屁西边儿都能听清,再加上她儿子在这地界也是出了名的混——”老汉双手一摊,一脸[不说你也懂吧]的意思,而后话锋一转,道:“其实这人小时候也不这样,挺聪明一孩子,小学的时候我看过他答的卷子,挺厉害,答了80多分,我儿子才6分,气得我转头回去把我儿子收拾了一顿。你抽烟吗?”老汉递来烟盒。


    祖喻摇头,“不抽,谢谢。”


    “哦,不抽喝饮料吧!我刚说哪儿了?”


    “说她儿子在你们这边儿是出了名的混。”祖喻耐心提示。


    “哦,对!后来这田卫东就跟那些不三不四的社会青年混一起了,一群人每天在街上乌央乌央地走,不是打牌就是闹事儿,牌玩儿的特大!8毛8毛地打!我才玩儿2毛的!2毛也不少了,手气不好一晚上下来也得输几百”得,又要跑题了。


    等老爷子终于又说回田卫东的时候,钟表的指针已经走向11点。


    “你说他天天这样混,名声可不就臭了嘛!再加上对方当事人也是我们这地方的名人,就开宝马车那个,哎,人家那是正经名人,县里十大杰出青年,为我们村镇做了很多贡献的。所以你想嘛,这地方没有人想蹚这趟浑水。我也劝过老田,哦,就田卫东他妈,他跟他妈姓,也是个可怜孩子,三岁的时候他爸就跑了,我那会儿在供销社上班儿,他妈经常来收瓶子”


    眼看话题又要一去不返,祖喻看了看表,及时止损,“哦,所以是您给她推荐我们律所的吧?”


    “是呀!”老爷子点头,“她连A市往哪走都不清楚。当时一审判决出来,她非要去大城市请律师,我也劝不住,就给她推荐了你们律所。大城市骗子多,混子也多,我之前跟你们律所打过交道,知道你们律所算是靠谱的,就算不答应,至少也不会白白骗她诉讼费。”


    至此祖喻也总算明白,为何老太太被拒绝后仍苦苦守在他们律所门口不肯走了。


    又说了几句,时间实在不允许了,祖喻起身告辞。


    “还没吃饭吧?我请你去楼下吃碗面。”老爷子说着便起身穿外套。


    “不了冀老师,我下午还要去看守所申请会面,怕时间不赶趟,多谢您费心。”


    老律师没再多留,只临走时拍了拍祖喻的肩,“尽力为之吧。”


    从冀律师那儿出来后,祖喻打车直奔看守所,来不及吃午饭,便打开了老律师给的7个核桃。虽说看到这包装和名儿的时候祖喻就没指望它能好喝到哪儿去,但一口下去他还是震耳欲聋的沉默了,还不如左翌杰他们赞助商那加了糖的涮锅水呢,这种山寨饮料被生产出来是纯为了糟蹋自来水吗?


    等到了看守所后,祖喻又被告知今天的预约名额已经满了,无奈只好返回县城,找了家宾馆暂住下来。此后几天,会见被告人的过程都是困难重重,不是排不上号,就是排到他时看守所要下班了。最后祖喻心一横,凌晨5点就守在看守所门前排着了,这回他终于顺利见到了当事人。


    剃了寸头的男人带着镣铐丁零当啷地从讯问室后的铁门走进来,祖喻皱眉,按理来说这种程度的犯罪是不至于戴刑具的,看来丫被羁押期间的表现实在不咋地。当然,这一点从对方浑身带刺儿的气质中也能窥得一二。


    面对前来解救他的祖喻,男人似乎并不知道配合为何物,开口就是:“反正我没钱,赔不起,他爱谅解不谅解,有本事弄死老子。”


    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让祖喻不时将他幻视成几个月前坐在铁门后面跟他说“三年就三年,无期就无期,反正待在里边儿还是外边儿也没什么区别”的陈宝鑫。


    祖喻向他询问案发时的种种细节,男人一口一个“不知道”、“忘了”,甚至不耐烦地反问祖喻:“你他妈不是废话吗?”


    十几分钟过去,几乎一点儿有用的信息都没收集到。而祖喻并没有发火,只是慢悠悠地抬起头,问他:“听你妈说你很孝顺,你考虑过她吗?”


    满脸横肉的男子沉默了,垂下眸无言地摆弄带着镣铐的手,半晌忽然嗤笑了一声,低声喃喃道:“害,老太太都没几天的人了,还考虑什么?”


    祖喻合上笔记本,平静地望着男人:“阿姨不会写字,没法给你写信,所以托我给你带一句话过来。”


    男人抠手的动作微微顿了一下,低垂着眼没有和他对视。


    “她说这辈子不剩几天了,所以想多看看你。”


    “要是实在出不来,就算了,后事她已经跟邻居说好了,不操办,简简单单的。你在里边儿好好改造,出来好好过日子,干啥都不晚。”


    “你妈还说,你是最好的孩子,下辈子投胎去个好人家吧,别再跟着她吃苦了。”


    大约一分钟后,祖喻若无其事地打开笔记本,继续询问打人的经过,这回,男人配合了很多。


    会见结束时,屋外天刚亮,工作人员打开晦暗的讯问室铁门,东方朝阳刚刚升起,火一样的红色,刺痛了祖喻,也刺痛了铁窗后男人的眼睛。


    其实老人并没有让他帮忙带什么话,那些话都是祖喻为了让男人配合瞎编的。但他和那个男人都相信,老太太确实会这么说。


    不久之后二审开庭,在祖喻的不懈努力下,加之被告人态度也有所改变,二审法院撤销了一审一年零三个月的实刑,判处上诉人有期徒刑一年零三个月,缓刑两年。


    一切看似都圆满解决了,当事人和家属都得到了想要的结局。而就在昨天上午,那个本该和祖喻江湖不见的男人忽然出现在律所。


    “你收了我妈的钱是不是?”男人双眼通红地瞪着祖喻。


    祖喻皱眉,一时也满心惊惶和茫然。


    “你知不知道那是她的救命钱!那是她的救命钱!”男人激动地吼着。


    祖喻这才反应过来,合着他以为自己和一审的法援律师一样也是国家免费提供的啊?


    没等祖喻开口解释,男人的拳头已经挥了过来,“你把我妈的钱拿出来!把钱拿出来!”


    男人一身蛮力,祖喻不是对手,被打得眼冒金星,期间挣扎着怒道:“你要真那么为你妈考虑,就少做些混账事儿!她来找我还不是为了救你!”


    “去你妈的!我用得着你救?我他妈用得着你救?!你给我去死!去死!”男人乱拳飞舞,祖喻毫无招架之力,很快便说不出话来。


    男人拳头很大,短短十几秒,祖喻嘴角已经出血了,眼睛旁边也蹭破了皮。回过神儿来的同事们立马围上来控制住了男人,Boss也从办公室走了出来,一脸阴沉地打电话报警。


    被众人强行按住时男人犹如被激怒的困兽,还想要扑过去,“他妈的坐牢就坐牢,老子怕坐牢吗?王八蛋!你把我妈的钱吐出来!”


    最终男人被警察带走了,临走时仍在声嘶力竭地大声咒骂,仿佛祖喻跟他有弑母之仇。


    祖喻觉得有好一段时间自己都已经失去了意识,不知过了多久,只隐约看到几个身穿警服的人在自己眼前晃动,不停地用手在他眼前挥舞,嘴巴一张一合,口型像是在问:“没事儿吧?”


    那一刻祖喻有种想发火又没力气的绝望感。还问?都这样了难道我说没事儿就没事儿了吗?


    Boss也在一旁神色焦急,隐约能听到他对民警说:“做笔录是吧?我来吧,是我报的警。”说罢又转头安顿小胖,“你跟这位警察同志陪祖喻去医院。”


    小胖也一脸的惊魂未定,收到Boss指令后鸡啄米似的点头,跟着上了救护车。


    祖喻耳朵嗡鸣,脑袋发懵,直到坐在急救室的床上被酒精擦了个透心凉才有些找回魂儿来。


    医院里,一群人围着祖喻又是拍照、又是止血,而祖喻全程双眼无神,不言不语,连医生让他张嘴都没反应。


    “张开嘴,我看一下口腔里面的伤口!”医生提高声音又说了一遍,祖喻才依言张开。


    小胖站在旁边急得直叹气,问大夫:“他这样算正常反应吗?会不会是脑震荡了?平时挺机灵一人”


    大夫冷静地说:“这得一会儿拍了片子才知道。”


    小胖再次摇头,“没想到咱这也算高危行业,真给碰上了。”


    “你们是干什么行业的?”医生一边查看祖喻口腔里的伤口,一边跟小胖闲聊。


    “律师。”小胖沉重道。


    “哦,”医生不太吃惊,“这是跟对方当事人起冲突了还是跟对方律师起冲突了?”


    小胖张了张嘴,思考了一下又闭上了,再次沉重地叹气,“甭提了。”


    干他们这行的,让对方当事人、对方当事人家属,哪怕让对方律师打了都还能解释。可让自己的委托人给打了,这算怎么一回事儿啊?


    后来陆陆续续做了一堆检查,倒是没什么大碍,顶多凑一轻微伤。警察同志陪着验完伤就先走了,祖喻留院观察了半天,执意要出院。


    小胖拗不过,搀扶着他走出病房,不放心道:“你这是急什么?再留院观察一会儿多好,脑震荡是闹着玩儿的吗?”


    祖喻摆摆手,此时此刻他只想回自己熟悉的地方待着。


    站在路边叫车的时候,小胖愤愤不平:“那人就是上次躺咱们所沙发上不肯走那老太太的儿子吧?真服了,多不是东西呀?要不是你,丫现在还在号子里捡肥皂呢,狗咬李洞宾么不是!”


    祖喻不做声儿,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胖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接着道:“你也别太难受了,干咱们这行不就像医生救人,别人都管你叫白衣天使你就真成天使啦?天使用得着吃五谷杂粮用养家糊口吗?光听赞美就能听饱肚子啦?说得高尚了,是维护正义,往现实了讲不就是混口饭吃,自己问心无愧就行了,别太投入感情。都是凡人,谁还能真的普度众生呀?”说罢拉开车门,“走吧,我送你回去。”


    祖喻拦住他上车的动作,“没事儿,我自己回去就行,别麻烦了。”


    “能行吗?”小胖不放心地看着他。


    “没大碍,放心吧。”自成为同事以来,祖喻第一次拍了拍他的肩,真心道:“今天麻烦你了,谢谢。”


    小胖愣了愣,估计也觉得别扭起来,双手自动自发地做起了无实物擦手油的动作,提高了音量来掩饰难为情,“哎哟行啦,真能瞎客气!”而后目送祖喻上车,并贴心地替他关上了车门,“那到家了记得说一声吧!”


    祖喻勉强扬了扬嘴角,挥手离去。


    出租车开出一段距离,祖喻拨通了左翌杰的电话。漫长的彩铃响了一遍又一遍,始终无人接听。祖喻不死心,继续锲而不舍地拨着。


    其实他知道,这个点如果左翌杰没接电话,一定是在录节目。可即便知道,他还是板着脸一遍又一遍的打,一遍又一遍听着手机里重复的彩铃,和那句冰冷的“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像是在跟谁斗气。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打了多少遍,直到一滴眼泪猝不及防的砸在手背上,让他的恼怒彻底决堤。


    “艹了傻X!你他妈接电话呀!!”祖喻愤怒地抬手擦了把眼睛,可也不过是掉得更凶了而已。


    司机从后视镜投来惊诧的目光,祖喻视而不见,继续专注地和无法接通的手机置气。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执着于对左翌杰发疯,也许是因为在同事面前他总是端不愿失态,以至于此刻迫切需要一个发泄的途径,让他能无所顾忌地破口大骂说“他妈的我今天被一疯子恩将仇报啦!”接着顺理成章地暴露自己最为俗气不堪的一面,说:“我当初就不该接这个案子,大家都不接,就他妈我要当显眼包,真邪了门儿了嘿!我他妈是那种追求高尚的人嘛?当初那老太太撒泼打滚儿的时候我就知道她儿子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王八蛋他等着吧!老子不把他裤衩告下来这事儿都不算完!”


    那时候祖喻没有意识到,他似乎从不惮于在左翌杰面前显露自己最丑陋阴暗的一面。而一个人要从另一个人那儿收获多少爱意,才有这样毫无忌惮的底气。


    回到家,祖喻磨刀霍霍地坐在沙发上,想着等左翌杰回来要如何吐槽今天的遭遇。


    可6点了,暮色已尽,左翌杰没有回来。


    8点,窗外万家灯火照进房间,左翌杰没有回来。


    10点,左翌杰的手机已关机。


    长久的等待耗尽了满腔怒火和委屈,也让倾诉的欲望消磨殆尽。


    其实他怨恨的并不是当事人的不知感激,而是自己廉价的同情。


    他承认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为了钱途而努力,可当初接下这个案子,只是单纯出于对一个命运多舛的老人的怜悯。而这份怜悯如今像一记巴掌狠狠扇在了自己脸上,讥笑他的天真和不自量力。


    无非是一份糊口的职业罢了,冠冕堂皇的冠以正义之名,就真以为自己背负了什么了不起的使命?他这人向来计较得失、权衡利弊,舍己为人从来不是他所具有的美好品质,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何那么不清醒。


    凌晨两点,左翌杰走进家门,祖喻麻木地望着窗外,甚至忘了自己为什么一直坐在这里。


    “你脸怎么了?跟人打架了?”终于如愿以偿地等到左翌杰问这句话。


    祖喻仰脸看着他,想说些什么。而那些原本想说的话已经在脑海里重复演绎了太多遍,等到终于能说的时候,其中细节已被咀嚼得索然无味,也没了当初亟需安慰的心情。


    他只觉得累而已。


    第33章  事实证明,当你遇到……


    事实证明,当你遇到人生中某个不顺的阶段时,不管是喝凉水还是帮可怜老太太打官司,都会不顺的。生活里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一股脑地涌来,研究星座的人管这叫水逆,研究命理的人管这叫跟了脏东西。


    此刻祖喻刚经历了塞翁失马,因为被客户殴打而喜提带薪休假两日,这会儿正大爷似的躺在沙发中央,享受小左子跪在地上亲手剥了皮儿喂进嘴的甜葡萄。


    “甜不?”左翌杰泥腿子伺候老佛爷一般地细声细气儿。


    “凑合吧,”祖喻目不斜视地望着天花板,越发一副挑三拣四的难伺候劲儿,“比起白糖还是差点儿。”


    “是吗?那这葡萄没买好,回头我得下去找那水果店的老板好好掰扯掰扯,没白糖甜那还像话吗?”左翌杰煞有其事的样子比他还来劲儿,祖喻嘴一噘就知道伸手去接他吐出来的葡萄籽儿。


    祖喻看他又是剥皮儿又是接籽儿,两只手差点不够用,总算大发慈悲地半支起身,“行了,我自己剥吧。”


    不料却被左翌杰严词厉色地驳回了,“去,躺好了,轮得到你剥吗?张嘴!”


    祖喻依言张嘴,再次舒舒服服地躺回沙发里,心安理得地当个四肢健全的废人。


    剥了皮儿的葡萄是入口即化的,小左子的眼神是虔诚而真挚的,跪在地上剥葡萄皮儿的身影是耿耿忠心无怨无悔的,祖喻被客户伤害的心灵正要愈合,左翌杰也正想借机问问他满脸的伤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不料却被一个电话打断了。


    电话是祖喻他妈打来的,看到来电显示的时候,祖喻还没来得及回暖的心情再度跌入谷底。


    人实在是复杂又矛盾的生物,面对陌生人的苦苦哀求总会产生可怜天下父母心的想法,面对自己的父母时,却又像走入永远无解的困局。


    祖喻闭上眼,接起电话无奈地喂了一声。


    电话那边传来母亲忧心的声音:“小喻呀?在忙嘛?”


    “你说。”


    “你爸这两天总说头晕得厉害,眼睛也不舒服,小叶陪着去县医院检查了一下,大夫说他这是高血压,可以前从来没这毛病的呀,你说是不是该去大城市找大夫好好看一下?”


    虽然和家庭之间的困局永远无解,可说不担心是假的。祖喻心中的烦躁瞬间被担忧代替,立马坐起身道:“这样,我给你跟爸定明天来A市的机票,你们收拾一下东西直接过来吧,到机场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们。”


    母亲说好,可即将挂电话时又忽然叫住了他:“哎!小喻呀!”


    “嗯?还有什么事儿?”


    “不然不然让宝鑫陪你爸去吧?”他妈小心翼翼道。


    “让他来干嘛啊?”听到陈宝鑫三个字祖喻就想炸毛,简直要对这仨字儿过敏,“他懂个屁啊,来了还不是添乱?”


    母亲便立马支支吾吾地改口了,“也是,还是我去吧,这样也方便些。”


    可祖喻已经听出不对劲了,自然不能又让他们糊弄过去。在祖喻的追问下,他妈终于说了实话,“也没别的事儿,就是你姑看宝鑫待在老家这里也没什么事情做,就想着能不能让他跟你去A市学门手艺?或者给他找点儿干的也行?”


    “不!行!听见了吗?”祖喻几乎是咬牙切齿,控制不住地高声道,“我这儿是他妈闲散人员救助站吗?”


    而电话那边立刻换成了他爸的声音,怒道:“你怎么跟你妈说话的!你姑姑也就是这么一问!谁还真指望你干什么了?你急个屁!都以为你在A市混得多好呢,这点忙也帮不上,以后回家就别那么傲气!你大伯三伯的工作当年都是你爸我帮忙找的,轮到你屁也帮不上——”


    祖喻没听他讲完,直接把电话挂了。


    左翌杰听不懂他们的方言,不明所以地抱着半篮子葡萄看着不停发抖的祖喻。


    “没事儿,没事儿昂”左翌杰伸手去揽祖喻的肩。


    被祖喻不耐烦地用力推开,“没事儿个蛋啊!”


    “有事儿,有事儿”左翌杰不计较他的无差别攻击,坚持抱住他,一下一下安抚地拍着他的肩。


    约莫几分钟后,祖喻渐渐在左翌杰怀里平静了下来,只不过再开口时半点儿没有刚才骂人时生龙活虎的劲,只有浓重的倦意,“我爸妈明天过来。”


    左翌杰顿了顿,“哦,那我明儿先躲出去。”


    说完,被祖喻有气无力地捶了一下,“他们不来家住。”


    “哦。”左翌杰讷讷,等着他继续发话。


    “明天陪我去趟医院吧。”祖喻无力地弓着腰,毛茸茸地脑袋抵在左翌杰胸口,无精打采地低声道,“拦着点儿我,别让我跟我爸急眼儿。”


    左翌杰轻吻他的头发,“放心吧,肯定把你栓好喽。”


    第二天,去机场接爸妈前,祖喻特地租了辆车,说是为了看病方便。左翌杰不懂,但也没阻拦,只是觉得疑惑,“图方便用得着租宝马吗?”


    “怎么用不着?”祖喻冷脸坐在副驾,“开宝马路上插队的人少。”


    左翌杰:“”


    到了机场后,站在一水儿的接机人群中,左翌杰奋力高举着写有祖喻父母名字的纸牌儿,终于在茫茫人海中和一对衣着朴素的老夫妇对上了视线。


    “哎哎,”左翌杰挺兴奋地拿胳膊肘捅祖喻,“那是你爸妈不?朝咱这边儿过来了!”


    “废话,陌生人能昂首挺胸地冲你来吗?”祖喻没好气儿道。


    “哎呦,叔叔阿姨路上受累了吧?飞机颠簸吗?路途还算顺利吧?”左翌杰收起牌子往祖喻怀里一塞,自然地伸手去接祖喻妈妈手里的大行李包,仿佛他才是人家的亲儿子。


    祖喻母亲脸颊微红,连连道谢,祖喻他爸神色冷峻地远远站在一旁,和祖喻如出一辙地黑着脸。


    左翌杰谨记着他此行的使命,一手挎着祖喻妈妈的包,一手去接祖喻爸爸的行李,“叔叔,您包也给我吧。我是祖喻朋友,叫我小左就行。”


    面对左翌杰,祖喻他爸脸上不得不有了些客气的笑意,很是谦和地向左翌杰点点头,道:“谢谢你,我自己拿就可以。”不过那抹刚升起的客气笑意,在和祖喻对上视线后又立马烟消云散了。


    而这头左翌杰不由分说地从叔叔手里接过包,“没事儿,我一手拎一个正好平衡,您别客气。”


    接机的全程,祖喻基本和他父母没什么交流,一个人不近不远地走在最前面,像是身后一家三口雇来的导游兼司机。


    身后,左翌杰在贴心地嘘寒问暖,“叔叔阿姨早上吃了什么?哦面条儿啊,那咱中午涮羊肉去吧?您能吃得惯羊肉吗?还是整两道炒菜或者打边炉?”


    “吃得惯,不挑的。”祖喻爸爸和颜悦色。


    “你叔叔年轻的时候来北方务过工,就喜欢这里的涮羊肉。”祖喻妈妈笑道。


    不等左翌杰说话,走在前面的祖喻忽然回头道,“就炒菜吧,挂了下午的号,涮羊肉不赶趟。”


    眼见祖喻他爸多云转晴的脸又即将晴转多云,察言观色如左翌杰立马出手安抚,“呦,您看还是亲儿子想的周到,专家号可难排,黄牛那儿得三千多,千万耽误不得。这样叔叔,等下午咱从医院出来,我给您安排涮羊肉,不赶时间放放松松的,还能喝两杯。叔叔平时喝酒吧?”


    祖喻他爸挂不住的脸色这才又缓和下来。一行人就这样在左翌杰的调和中相安无事地走到停车场,好歹没在半路就嚷嚷起来。


    左翌杰将二老的行李放进后备箱,正要去开车,却发现祖喻不知何时已经坐进了驾驶座,熟稔地扶着方向盘,就好像这车他已经开旧了。


    然而在左翌杰印象里,祖喻虽然有本儿,但自打三年前考出来就没开过。


    这是一场父与子之间无声的较量,此时此刻,左翌杰终于明白了祖喻执意租宝马的用意,十分识相地没有多说什么,麻利儿地从驾驶侧绕到了副驾坐着。


    果然,一上车,祖喻他爸就问道:“这是谁的车?”


    “祖喻的,他没跟您说过?”左翌杰面不改色地睁眼胡侃。


    “哦,说过。”祖喻他爸亦十分自然,上下打量着车里的配饰,“就是一直没见过,这还是第一次坐。这车不便宜吧?”


    “贵着呢,我反正买不起。”左翌杰笑道。透过后视镜,隐约看到祖喻父亲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


    上路之后,正如左翌杰所料,祖喻确实没怎么开过车,所以一路都开得又慢又小心。左翌杰死死克制着自己想去拉安全把手的冲动,若无其事地扭过头和祖喻父母聊天儿,同时眼观六路地拿余光瞥着路况。


    行至市区一个路口前,见祖喻实在没有停车的意思,左翌杰不由回过头,压抑着想要尖叫的冲动,语气轻柔地徐徐开口,“祖喻。”


    “嗯?”祖喻目光炯炯地盯着前方。


    “这个红灯是打算闯了吗?”


    “艹!”祖喻这才注意到路口的指示灯,一个急刹将车停在了大路正中间。


    此时对向的绿灯亮了,来来往往被祖喻挡住去向的车主此起彼伏地按起了喇叭,每一个路过他们的车都要降下车窗恶狠狠地骂一句:“傻X。”


    尽管祖喻想强撑冷静,但惨白的脸色和额角的冷汗还是出卖了他。就在他不知所措时,左翌杰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用只有他俩能听清的声音低语道:“没事儿,这都难免的,谁还不闯一两个灯啦?新手开车就得脸皮厚点儿,他们按喇叭让他们按去,顶多耽误他们一红灯的时间,千万别一时慌神什么都不顾地继续往前开,要是追了尾、撞了人那可就彻底堵这儿了。”


    左翌杰的“厚脸皮”理论给了祖喻力量,也让他稳了心神。那一刻他很感激左翌杰,因为这种情况要是换了别人,大概率会责备一两句[开车怎么连灯都不看?走神儿啦?]亦或直接跟他说[你下来,我开吧。]


    而左翌杰没有,左翌杰总是无条件地站在他这边,不分青红皂白,不管是非对错,连他不小心闯了红灯左翌杰都得拉着全国人民垫背,理直气壮地说:“谁还不闯一两个灯啦?”


    第34章  由于祖喻车开得太慢……


    由于祖喻车开得太慢,午饭吃得非常匆忙,下午到医院后,医生开了几项检查,排队做完后天色已暗了,只能明天上午再来找医生看检查结果。


    祖喻在附近给父母订了酒店,晚上左翌杰安排了涮羊肉,祖喻他爸久违地心情不错,想和左翌杰喝两杯,却被祖喻拦住了:“你是因为高血压来医院的,不能喝酒。”


    “一杯不碍事。”祖喻他爸给自己做了主。


    “大夫说不能喝。”祖喻语气生硬,“花着钱看着病再喝着酒,还来医院干嘛?”


    大抵觉得在外人面前被儿子训得没面子,祖喻他爸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黑,一转不转地瞪着祖喻,眼看就要发作。


    幸而有左翌杰在中间适时的拉偏架当和事佬,“行了祖喻,哪儿那么大惊小怪的?就一杯,不多喝。叔咱不理他,您儿子您还不知道吗?刀子嘴豆腐心,就认死理,但说到底还是担心您的身体。”


    说罢从塑料袋里拎出两瓶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啤酒,“今天咱少喝点儿啤酒,白酒等明儿彻底检查结束了再喝,您看成吗?”


    “行,行。”祖喻他爸脸色缓和了一些。


    其实他爸也不是非要喝这顿酒,无非是来到儿子生活的城市,又见到了儿子的朋友,图个高兴热闹。


    事实证明,和事佬儿自古以来都是门儿技术活,这头左翌杰刚把老祖哄好,紧接着便又收到了小祖眼中放出的嗖嗖冷箭。哪怕没有声音,纯靠电波,他也能把祖喻的眼神解读透了,那意思是——“老好人谁不会当呀?你敢让他喝试试。”


    而左翌杰不慌不忙,趁二老不注意的时候在桌子底下悄摸拍了拍祖喻的腿,挤眉弄眼地小声道,“放心吧,无酒精的,顺着你家老头儿糊弄糊弄得了呗,非得干仗呀?”


    祖喻:“”


    论吵架的技巧,在场的人里祖喻无人能敌,但论生活的智慧,还是得向左翌杰看齐。


    街道上车水马龙、寒风猎猎,饭店里座无虚席、灯火通明,面前有酒有菜,铜锅咕嘟嘟地冒着热气儿。尽管整顿饭下来祖喻父子俩也没说上三句话,但有左翌杰在中间左右逢源地搅合着,气氛也算是和谐温馨、其乐融融了。


    “祖喻能交到你这么知心的朋友,叔叔由衷地感到高兴。叔叔和阿姨都特别喜欢你,谢谢你小左,叔叔敬你一杯。”祖喻他爸尽量用普通话说道。


    “您千万别客气。”左翌杰一手举着酒杯,一手捂着胸口,深觉问心有愧,想说要是您知道我是您儿子的知心男友,不知道还能不能这么喜欢我但想归想,不碍着他连忙起身,拿酒杯迎上祖喻他爸的。


    “你性格特别好,一看就是那种有情有义又会讲话的孩子,祖喻如果是你这样子的性格,叔叔也就不会生病了。”祖喻他爸有意讲给祖喻听。


    祖喻他妈轻轻咳嗽了两声,在桌子底下拿脚踢他的鞋,祖喻他爸不理,坚持道:“你别不让我说你儿子,这是实话,他得听!”


    而祖喻置若罔闻,头也不抬地自顾自夹菜吃饭,仿佛是这桌上唯一的外人。


    饭后俩人将祖喻爸妈送到酒店,下车时祖喻妈妈特意扒着车窗嘱咐,“小喻,一定把小左送到家啊。”


    “知道。”祖喻答得简言意骇。


    “上楼吧阿姨,”左翌杰热情地拉着阿姨的手,已经自然地融入了老祖家贴心小棉袄的角色无法自拔,“要是觉得屋里不够暖和就给前台打电话,让他们帮您把空调调高点儿,明儿早上我和祖喻再来接您跟叔叔。”


    这话说得太自然,自然道祖喻他妈都不由愣了一下,心里浮现出一丝隐隐的怪异,却又说不上是哪儿不对劲,“太麻烦你了小左,你就忙你的事情吧,你们年轻人工作都忙,哪好耽误你这么多天呢?”


    “我闲人一个,您放心使唤。”左翌杰大大咧咧。


    “他是本地人,对这儿比较熟,我特意请他来帮忙的,您别管了。”祖喻看出他妈心中犹疑,跟着补充道。


    祖喻母亲便没再说什么。


    目送祖喻爸妈进了酒店之后,左翌杰返身上车,谁料一拉车门,发现祖喻不知什么时候又坐回副驾里了。


    “你开吧,我累了。”祖喻蔫儿了吧唧地扶着额角。


    左翌杰乐了,“行,您歇着吧太后娘娘。”


    第二天,取了前一天的检查结果,专家门诊里,气氛略显沉重。


    “你的高血压不是原发性高血压,是脑血管畸形导致的。”老专家指着CT片子里的一处道,“看到了吗?你这一处血管和普通人的不太一样”


    就祖喻他爸的情况,医生提出了两种治疗方案,一是保守治疗,靠药物控制血压,但是不能保证未来是否会有脑出血的可能。就好比说脑袋里有个哑雷,可能随时会炸,也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炸。第二种方案是进行手术,若手术成功,则哑雷彻底拆除,但手术风险较大,只有50%的成功率,手术失败的后果更是多种多样,可能植物人,可能失明,也可能连手术室都出不来。


    “你们回家再商量商量吧,别紧张,还没到需要紧急手术的地步,但要注意饮食,避免过激运动。”医生安抚道。


    “手术大概需要多少钱?”这是祖喻此刻最关心的问题。


    “加上后期用药和住院费,保守估计30万左右,具体要看术后情况,也可能更高。”


    从医院出来后,一行人一路无言。行至酒店门口时,祖喻他爸发话了:“就保守治疗吧,我不打算做手术。”


    祖喻皱眉,立刻道,“你别担心钱的事!”


    “我不是怕花钱!我是不想受罪。”祖喻他爸大声道,“大夫也说了,只是有脑出血的可能,又不是一定会出血。我现在还好好一人,做手术万一手术失败了呢?死了也就算了,要是瞎了瘫了怎么办?我不想活受罪。”


    “这事咱们再商量吧。”祖喻烦躁道。


    “商量什么?我自己的身体我还做不了主了?你给我跟你妈订明天的机票吧,家里还有事。”说罢祖喻他爸便下了车,


    尽管左翌杰听不懂祖喻家的方言,但看气氛也大概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


    回家的路上左翌杰开车,祖喻一直很沉默,进屋后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左翌杰悄悄推开门,朝屋里看了一眼,只见祖喻笔直地坐在书桌前,手里捧着一本西方经济学。


    左翌杰没说什么,默默关上门退了出去。


    房间里,祖喻盯着书看了半晌,实则一个字儿都没看进去,最终合上书,整个人慢慢从椅子上滑了下去。


    从医院出来的那一刻,他一直以来的焦虑都有了具象的原因。


    之前左翌杰总说:“我就不懂你每天焦虑个什么劲?明明什么都不缺,甚至勉强算得上富裕,就算偶尔看上件大几千的外套也不是买不起,为什么总像屁股后面有狼撵似的?赚钱也得慢慢来啊。”


    当时祖喻也说不上为什么,只当是自己穷怕了。但现在他明白了,自己之所以一直焦虑,是因为他潜意识里早就意识到现在的生活只是看似什么都不缺,实则一点抗风险能力都没有。就像在钢丝绳儿上盖一栋大楼,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就会随时失去眼下安稳的一切。


    他从来不怕前路艰难,但他怕比较。怕下一份工作不如上一份好,怕下一个人不如上一个难忘掉,怕好容易宽松些的日子转眼又变得焦头烂额、鸡飞狗跳。


    所以他总想走得高一些,再高一些,仿佛这样就不会掉回谷底。


    就在他思绪万千、茫然无措时,左翌杰悄悄推门进来,安静地往他面前放了一杯泡着玫瑰的花茶,“喝点儿水吧,宝贝老婆。”


    祖喻摇头。


    “吃葡萄吗?我给你剥。”


    祖喻摇头。


    “别太担心了,担心也没用不是?往好处想呗。”左翌杰蹲下身看着他,“就像叔叔说的,只是有可能而已,又不是一定会出现最坏的情况。心理学家说了,别去忧虑还没发生的事儿,这样才能活得健康。”


    祖喻垂下眼眸看着他,由衷道,“嗯,你肯定能活得特健康。”


    那一刻他发自内心地嫉妒左翌杰,因为他发现自己永远做不到像左翌杰这样没心没肺,把这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过得怡然自得。


    无论他走到哪里,那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永远不会消失。


    隔天下午,祖喻父母就要返程回老家,左翌杰继续充当司机及家庭粘合剂的角色,开车陪祖喻送父母去机场。一路上大家都很沉默,气氛沉重得连左翌杰都无可奈何。


    市区开往机场的路途不算近,前半程的时候左翌杰就察觉到今天路上堵得有些不正常,后半程更是到了几乎水泄不通的地步。降下车窗一打听才知道,原来今天某当红明星在A市开演唱会,全国各地的粉丝都奔这儿来了。


    眼看就要到登机的点儿,左翌杰不由猛踩起油门来,连心事重重的祖喻也顾不上低落了,心惊胆战地看着他横冲直撞地在车流中穿行。


    “开慢点儿吧,不安全。”祖喻不由道。


    “没事儿,拿捏着分寸呢,再等下去真要误机了。”左翌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前方。


    祖喻心里觉得不安,但也说不出什么,只好继续抓着安全扶手靠回椅背里。


    又这样横冲直撞地驶出去一段儿,终于给祖喻晃晕车了。


    祖喻强忍着难受,再度劝道:“开慢点儿吧,实在不行就改签。”


    左翌杰还是坚持说,“没事儿,能赶上。”


    话音未落,随着一个急刹车,他们租来的宝马成功和前车亲密接触了。


    全车人猛地一晃,祖喻觉得自己心脏都停跳了。


    眼见车前盖升起屡屡青烟,他第一反应是赶紧回头看他爸妈有没有事。好在二老都系着安全带,除了被吓得不轻倒是没受任何伤。


    “叔叔阿姨没事吧?”左翌杰也连忙回头道。


    “没事没事。”祖喻他爸安慰道,“前面这车也是,怎么能突然刹车呢?”


    害怕过后,祖喻的心情已经不足以用语言来形容。这些天先是被客户打,再是他爸生病,现在又出一交通事故,碰的车还是租来的。所有的倒霉事儿接二连三上赶着往一处涌,比连续剧还跌宕起伏。


    那一刻祖喻脑袋中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名为理智的弦终究还是断了,强压之下所有难以言状的愤怒、委屈、对生活的怨恨全面爆发,湮没了周身一切。最先被波及的就是无辜但又没那么无辜的左翌杰。


    “我他妈说了慢点儿慢点儿!你是耳朵聋了吗?”祖喻怨恨地瞪着左翌杰,下车的同时狠狠摔上了车门。


    自责中左翌杰没有跟他计较明显过激的语气,也连忙下去检查车况。


    前保险杠报废无疑,被追尾的小飞度后备箱也凹下去一个坑。总之这算是彻底堵路上了。


    看着眼前的烂摊子,祖喻心烦意乱,“没有金刚钻就甭他妈揽瓷器活儿,炫你那点儿拿不出手的车技显得你多能耐吗?开辆租来的车你装什么X啊?这回你他妈再接着牛啊!”


    对于追尾这事儿,左翌杰原本是十分内疚的,所以起初祖喻发火的时候他一句话都没说,只是老老实实地听着。但祖喻越说越过分,左翌杰也有些来气了。


    “你说话能别这么难听吗?左一句我装X右一句我装X,我装什么了?说到底装X的不是你吗?撞不起就别租这么贵的车,省得碰一下要死要活!”


    说实话,这种一脑门子糟心事儿的节骨眼儿上,还要面对身边人铺天盖地指责,谁心情也好不到哪儿去,更何况他也是为了不让祖喻爸妈误机才玩儿命踩油门的。


    这几天祖喻爸妈在A市看病,他特地请了两天假鞍前马后地伺候着,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是?但眼下祖喻跟个白眼儿狼似的,半点儿没往这方面考虑,哪句难听说哪句,换谁谁能受得了?


    而人在气头上的时候是没有理智可言的,难听的话一旦说出口,目的便只有让对方对自己的痛苦感同身受。


    祖喻此刻如同炮仗附体,一碰就冒火星子,不依不饶定要分出个胜负,“我租不租得起跟你有个鸟蛋关系!我没跟你说开慢点吗?我没跟你说赶不上改签吗?你他妈聋了一样,昨天教我开车的时候头头是道好像全世界就你有驾照,现在怎么彻底堵这儿了?”


    左翌杰彻底被激红了眼,“你他妈说的是人话吗祖喻?昨天要不是你拉着全车人玩儿命我稀罕教你开车吗?放马后炮的时候显得你高尚了,今儿早上车的时候你怎么一屁股坐副驾了呢?谁他妈生来是伺候你的啊?他妈的我开快车还不是为了让你爸妈赶飞机!”


    战况愈演愈烈,最后已经到了连祖喻爸妈都无法调和的地步。


    第35章  办公室里,蒋权一边……


    办公室里,蒋权一边磨咖啡豆,一边绞尽脑汁地思考一会儿要跟祖喻说些什么。对于祖喻在自家律所里遭到暴力袭击的事儿,他感到很自责,他明明可以雇个保镖安个防盗门的!同时他也很担心,担心祖喻会因为这件事儿从此一蹶不振,担心祖喻对刑事辩护的职业道路产生怀疑。


    作为老板,同时也作为业界前辈,他觉得他有必要肩负起疗愈祖喻心灵伤口的使命。


    就在他烧着水沉思时,祖喻进来了。


    “Boss,您找我?”


    “啊,对,小祖你坐。”蒋权回过神儿来。将磨好的豆倒进滤纸里,优雅地拿起手冲壶,“能喝咖啡吧?”


    “能。”祖喻不明所以地在他办公桌前坐下。


    要怎么安慰他比较好呢?说没事儿,律师挨打这都是难免的?不成,听着就吓人,回头给孩子劝退了。


    说别害怕,这种意外都是低概率事件,一般人干一辈子也未必能碰到一回。啧,不成,这么低概率的事儿怎么就让他给碰上了?这不纯打击人吗?


    那就说


    “Boss。”祖喻忍不住叫了他一声。


    “嗯,你说。”蒋权优雅从容地看着他。


    “水好像要溢出来了。”祖喻指了指滤纸下的咖啡杯。


    “哎!”蒋权跳着脚后退,还是没能幸免被溢出的咖啡打湿了皮鞋。


    “没烫到吧?”祖喻关切地起身。


    “没没!”蒋权连连摆手,镇定地将满盈盈的一杯咖啡推到祖喻面前,“冲的有些淡了,但也好喝,你尝尝。”


    “谢谢。”杯子装得太满,以至于根本没法儿端起来,祖喻配合地低头就着桌子喝了一口,“嗯,好喝。”


    蒋权心满意足地看着他,“这豆子一磅得4000块,有纯天然的花香味儿。”


    “嗯,特别香。”祖喻点头附和。心说你和夏锐之平时就这么聊天的是吧?他说你尝这酒,一瓶5个W,能喝出富士山的苹果味儿,你说你尝这豆,一磅4000元,有纯天然的花果香。


    你们有钱人的世界真是好抽象。


    看祖喻心绪平静与平时无二,蒋权便试探着开口了,“上次来律所闹事儿的田卫东已经被重新羁押了,因为涉及缓刑期间故意伤害,大概率会被撤销缓刑收监处理。”


    祖喻点了点头,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蒋权深吸一口气,向前倾身,十指交叉置于面前,“你知道吗?干咱们这行的,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人。一类是为了功名利禄出人头地,另一类则是完完全全的理想主义,觉得这个世界需要正义。”


    祖喻略显茫然地看着他,等着他继续。


    “我觉得你是第二类,祖喻。”


    听到Boss说出这话的时候祖喻甚至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他很想大声告诉他说你觉得个屁啊!我很明显是第一类啊,你看人的眼光要不要这么差?!你丫不会是想给我戴高帽子借机PUA我吧?!


    但显然Boss并没有get到他的心里活动,还在一脸真诚地道:“我从业20多年了,至今还是觉得律师是个很复杂的活儿。不是因为难度高、压力大,而是因为每天面对的都是社会和人性的边缘地带。我十分了解你现在的感受,因为我也经历过这种内心挣扎的阶段。”


    得,已经直接给他归入无私奉献的那类人里了。


    “尽管踏入这行前咱们认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去面对一切黑暗,满腔热血的来到这里誓要做黑暗中微弱而不灭的一盏灯,去维护无人知晓的真相和正义”


    蒋权讲得感人肺腑激情澎湃,而祖喻心说:我还真没想过这些。真有人是为了这些当律师的吗?傻不傻啊,动画片儿看多了吧?


    “可若你最终发现,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对错和正义可言,屠龙者终将成为恶龙呢?你还会继续留在这里吗?”


    祖喻心说:废话,我不得赚钱吗?大学学的就是这个,不留在这儿我去哪儿?


    “碰上这种事,我知道你心里肯定不好受,甚至可能会动摇你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的信念,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坚持下去,因为这个行业需要的不是有能力的律师,而是有能力的好律师。祖喻,你是个难得的好律师。”蒋权真诚道。


    “额”祖喻干巴巴地点头,“谢谢。”


    “其实我后来了解了一下,田卫东那天之所以那么激动,是因为他出来后不久母亲就去世了。但无论如何,这也不能成为他打人的理由!民事赔偿部分你不用担心,我一定会帮你争取能力范围内最高额度的赔偿,让他给你一个交代。对了,最近手上案子多吗?”蒋权关切道。


    他本想说解决完手里的活你就去度假吧,我批准了,去哪儿都行,好好放松一下,我全都报销。


    但他完完全全是多虑了。


    “不够多。”祖喻平静地看着他,“您再多给我派几个案子吧,什么都行,我都能接。”


    蒋权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后几乎是热泪盈眶地看着他。好样的祖喻!你并没有因为这次打击而一蹶不振,相反还很有干劲!


    “要是没有其他事我就先去忙了。”祖喻起身,“谢谢您的咖啡。”


    “啊,哦!”蒋权难掩心中的激动,“别客气,喜欢的话随时来我办公室,我给你冲!”


    “对了。”走到门口时,祖喻又回过头来。


    Boss立马聚精会神地竖耳聆听,“嗯嗯,你说!”


    “民事赔偿就算了吧。”祖喻只留下这一句,转身走了。


    蒋权愣怔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不禁抽出手帕背过身去擦了擦眼睛。多么坚强的意志!多么伟大的品行!好样的祖喻!他就知道他没有看错人!


    祖喻一走出Boss办公室大门,就迎上了同事们潮水般的掌声。


    “太伟大了祖喻!格局!这就是格局!”


    “我们都听到了,你居然放弃追究田卫东的民事责任!我以为你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我承认,是我太狭隘了!我要向你道歉!”


    祖喻满脸黑线地穿过人群,回到自己办公桌前。


    只有小胖抱着胳膊坐在工位前不爽地瞥着他,“怎么又圣母心了?当菩萨有瘾?干嘛不要他赔偿?做错了事儿就应该付出代价,你这就是对恶的纵容!”


    祖喻低头整理卷宗,嘴角挂着不屑的冷笑,“赔偿?他能赔得起几个钱?就算把他祖宗八辈都告上法庭,他也赔不起我一个小时的出庭费。我的时间他浪费不起,我也没空和他纠缠。”


    “额,所以现在你的真面目只有我知道对吗?”小胖咽了咽口水,不知为何有些毛骨悚然。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端,电视台的录音棚里人头攒动,主持人大赛第二期节目开始录制了。


    自打上次机场路一战,这已经是左翌杰和祖喻冷战的第7天,虽然同住一个屋檐下,但谁都没有搭理过谁。一个咽不下气,一个拉不下脸。


    坐在台上备场的时候,左翌杰看着台下抱着录影道具和同事嘻嘻哈哈的Colin有些晃神。Colin实在很像祖喻,虽然气质完全不同,但这个角度看去还是像到让他有些出神的地步。


    Colin转头,也注意到左翌杰在看他,于是大方地冲他抛了个媚眼。左翌杰瞬间回过神来,顿觉尴尬,赶紧移开了眼。


    第二期节目分两个片场同步录制,中途休息的时候左翌杰忽然接到了宋颉的电话。


    “你来第二片场一下。”明明是十分温和的语气,却简洁地像道命令。


    换做平时左翌杰是不会计较这些的,但他最近心情很差,十分的差,差到不想多说一句话,所以没什么好气道:“有事儿?”


    宋颉像是听出了他的不耐烦,轻笑了一声,依旧温和包容,“好事儿,过来一趟吧。”


    宋颉的好脾气时常让他感到惭愧,也意识到自己没道理迁怒无辜的人,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于是强行打起精神,尽量平和道:“第二片场那么大,我上哪儿找你啊?”


    “郭嘉林在你们片场吧?让他带你来吧。”宋颉说。


    左翌杰一头雾水,“啊?郭嘉”正想问郭嘉林又是哪位祖宗,转眼反应过来肯定是Colin的大名儿无疑,于是生生将后半句咽了回去,“哦,知道了。”


    挂了电话,左翌杰便下台去找Colin。


    “宋大导演有请,可否劳驾大人带小的去趟第二片场?”


    可惜Colin这会儿正垫着脚帮人扯幕布,只能腾出一张嘴来,“您也瞧见了,下官眼下实在分身乏术,有心无力。不过你别担心,宋颉还不好找吗?你进了第二片场放眼一扫,扎一小马尾的那个就是。”


    左翌杰心说此言在理,于是便只身赴会了。


    原本他以为是因为宋颉格外有个性所以才留一小辫儿,谁料去了第二片场放眼一看,但凡肩上扛一摄像机的都是这发型。虽然说不上人山人海,但也是鱼龙混杂,看着那一排排摄像机、一排排小辫儿,左翌杰麻了,心说这踏马跟我玩儿找不同呢?


    虽然他没能立刻分辨出宋颉,好在宋颉视力超群,已经看到他了,远远冲他招了招手道:“这边!”


    宋颉站在很靠近舞台的位置,离左翌杰有大半个片场的距离。左翌杰走上前,不禁道:“你去看过眼科吗?你这肯定是远视。”


    说完发现宋颉身边还站着一个穿休闲夹克,戴超大号耳环的女士。


    “你好。”女人十分干练精明的模样,率先向左翌杰伸出手道。


    “你好。”左翌杰云里雾里地和她握了下手,隐约觉得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这位是于莎,莎姐,L娱乐公司的经纪人。”宋颉向他介绍道。


    “我看了你的海选VCR和第一期节目的表现,觉得你性格很适合在娱乐圈发展,所以联系了宋颉,想让他帮忙牵线和你见一面。”莎姐十分豪爽道,“你觉得呢?有往娱乐圈发展的意向吗?”


    “我吗?”左翌杰有点儿懵,“我唱歌演戏都一般。”


    莎姐哈哈大笑,“不是让你唱歌演戏,我们公司也培养主持人的。那谁——”莎姐说了个近年很火的综艺主持人的名字,“就是我们公司的主持人。”


    左翌杰有些恍然大悟,总算想起来为什么觉得她眼熟了。在一个真人秀节目上她和刚才说的那个主持人一起出镜过几次,而且如果没记错的话,还有好几个当红明星都在她手下当过艺人。


    “莎姐在圈子里资源很好的,你可以考虑一下。”宋颉道。


    光芒万丈的命运之门就这样措不及防地出现在眼前,而左翌杰心下却有些惶然,本能地就想拒绝,“额我估计我不合适。”


    莎姐笑了,“合不合适不是你说了算,是我说了算。如果你不合适,我今天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我来找你,就说明你合适。”


    左翌杰卡壳了半天,忽然没头没脑道,“我喜欢男的也没事?”


    宋颉被他忽如其来的坦白整懵了,不由瞪大了眼看着他,接着“噗”的笑出了声儿。


    莎姐也笑了,但丝毫没露出惊讶的神色,只是好笑地看着他,一字一顿道:“你就算喜欢楼下摊煎饼的大爷,只要你不举着喇叭到处喊,就跟我没关系。”


    “”左翌杰一时再想不出其他说辞,彻底默了。


    莎姐也看出了他的退缩,鼓励道:“娱乐圈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怕,阴暗面哪儿都有,各行各业都一样。说到底都只是一份职业而已,不像网上说的那么多变态。还有,你可以不相信自己,但你要相信我的眼光。”


    左翌杰的大脑处理器暂时罢工,只能一面假装认真听讲,一面嗯嗯啊啊地附和。


    “你会红。”莎姐笃定地看着他。


    “嗯嗯,是的是的”左翌杰的胡乱附和没刹住车,然而事实上也没人在意他说什么。


    “你长了张很上镜的脸,”宋颉在一旁帮腔,“而且”宋颉顿了顿,意味深长地接着道,“你声音很好听,几乎让人过耳不忘。”


    这回左翌杰的大脑处理器瞬间复工了,立马指着宋颉转头跟莎姐道:“你刚还跟我说没那么多变态呢?!”


    第36章  莎姐……


    莎姐和宋颉都笑了,但很快便又言归正传,“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我认为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如果可以的话尽可能考虑得快一些。”


    “多快?”左翌杰不禁问道。


    莎姐似乎被他逗得乐到停不下来,“你应该问我为什么要考虑得快一些。”


    左翌杰心说真是服了,你就不能直接告诉我吗?但还是配合道:“为什么要考虑得快一些?”


    莎姐道:“我看了你海选和第一期的表现,很有笑点。”


    左翌杰:“这是夸奖吗?”


    摄影现场终归不是个适合谈事儿的地方,莎姐放低了声音,正色道,“当然,现在网友最需要的就是快乐。如果你现在就和我们签约,那从这个节目开始我就可以为你着手运作,走屌丝逆袭、咸鱼翻身、扮猪吃老虎的路线,这都是近年来大众最喜闻乐见的。”


    左翌杰:“越说越冒昧”


    “而且我发现你有点儿锦鲤体质,以你前两场的表现,如果加上后期剪辑和经济公司在背后推波助澜,很快就能出圈攒一小波知名度和路人缘。你知道的,新人出道最需要的就是爆点,如果有公司在背后运作的话,这个节目很可能会成为你的第一个爆点。”


    “我明白了。”左翌杰点点头,一时没想好该如何作答。


    莎姐掏出卡包,抽出一张名片递给他,“说真的,你可以仔细想想我说的话,我认为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如果没有经纪公司在背后运作,节目播出的时候你的镜头不会保留太多的。一个人此生能遇到的机遇是有限的,希望你可以好好把握,尽快给我一个答复。”


    “谢谢。”左翌杰接过名片,咬了咬嘴唇,“我”他其实想说我真的不太想往这方面发展,但话到嘴边,还是留了些回转的余地,“我尽快考虑吧。”


    娱乐圈,多深不见底的一词儿,完全未知的世界。


    没错,在上期节目录制的时候,他是想要做出一些改变,但他所想象的改变不过是在电视台早九晚五、吃饭睡觉的基础上更奋进一些。虽然具体如何奋进还没想好,但无非也就是多拉两个赞助,多主持两场节目,好好赚钱每月多给祖喻买件包或衣服。


    而现在娱乐圈的大门忽然向他打开了,伊甸园的蛇吐着猩红的信子问他:你是要这个铜苹果?还是要这个银苹果?还是要这个不知道有毒没毒的金苹果?


    如果说身边有什么靠谱到让他可以咨询一下如何规划人生和未来的人,那此时此刻他能想到的只有祖喻。可他现在并不想跟祖喻开这个口。


    这段时间他从没在十点之前回过家。因为不想一进门就跟祖喻剑拔弩张地面面相觑,也不想一人霸着卧室一人占着客厅大气儿不出地玩儿手机,太压抑。


    最近家里楚河汉界、泾渭分明,客厅是左翌杰的活动领域,卧室是祖喻的活动领域,有时候祖喻在厕所一待就是一小时,左翌杰就是憋成肠梗阻也绝不会去主动敲门说一句:“你要是实在拉不出来就先歇会儿换我进去。”


    俩人就这么硬撑着,把一不大的屋子住出了南北半球的感觉。


    左翌杰不知道的是,其实祖喻中途有几次试图放下面子率先求和。毕竟这回确实是他口不择言出口伤人在先,但左翌杰始终没给他这个机会。


    比如他故意霸占着卫生间坐得脚底发麻也不出来,就等着左翌杰憋不住了过来砸着门儿嚷嚷两句,这样他就能可怜巴巴地推门出来,一边示弱一边顺其自然地接一句:“我最近好像有点儿吃坏肚子。”


    而左翌杰直接跑去楼下上公共厕所了。


    再比如晚上他特意提前回家,不着痕迹地做了左翌杰喜欢的红烧排骨,还在冰箱冰了两瓶啤酒,想着等左翌杰回来以后佯装无事地说一句:“回来了?今天晚上吃红烧排骨怎么样?”


    结果这段时间左翌杰都是估摸着等他睡了才回家。


    而他就算将一盘排骨全都倒进垃圾桶里,也拉不下脸来给左翌杰打个电话,理直气壮地问一句:“你丫不回来吃饭又死哪儿去了?”


    一是因为这回确实是自己一百个不占理儿,情绪上头的瞬间借题发挥无差别攻击,身边兢兢业业、跟前跑后的左翌杰纯属倒霉离枪口太近被误伤而已。


    二来是因为内疚归内疚,可他这人偏又生性多疑。起初左翌杰不回家他只是觉得生气,但很快怀疑便占了上风。


    他都快忘了,左翌杰可从来不是那种能耐得住寂寞会独自去吃烧烤喝闷酒的主儿,而是无数次被他抓住和人撩骚,连他出差5天都要偷溜出去蹦迪的浪货。


    这几天左翌杰没回家,这几天左翌杰还能去哪儿?


    但碍于此次争吵自己确实过分了些,此前也有冤枉了左翌杰的前车之鉴,再加上这段时间左翌杰一直表现良好,大有洗心革面改邪归正的意思,所以这回祖喻强压住了上前揪领子质问的冲动,决定相信这个倒霉蛋一回。


    录完节目回到家的时候又快两点了,进门后屋里灯黑着,祖喻已然早就睡了。左翌杰草草洗了把脸后脱衣就寝,两人背对着背躺在一张床上,中间能隔出一头狗熊的距离。


    就在左翌杰即将进入梦乡的时候,手机忽然响了一声,黑暗中打开亮得刺眼的屏幕,Colin那个神经病居然大半夜给他发消息:“忙了一天都忘了问你,今天干嘛一直盯着人家看呀?眼神赤裸裸的。”外加一个害羞的表情。


    左翌杰嘴角抽搐,正欲回复,背后突然传来祖喻冰冷的声音,“这么晚了你在和谁发消息?”


    左翌杰瞬间后背一凉,条件反射地关上了手机,强装镇定地敷衍道:“同事。”


    这对话要是让祖喻看见,那可真是跳进黄河都说不清。


    “手机拿来我看看。”祖喻的语气听起来很平静,但左翌杰知道,这都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假象而已。


    左翌杰没给,悄悄打开手机删除了消息,坚持道:“有什么好看的?就问我明天几点去现场录影。”


    “给我看看。”祖喻平静的重复。


    左翌杰觉得自己快疯了,恨不得把手机砸Colin脸上。这么两句没营养的废话就非得半夜两点发消息说吗?!


    这手机无论如何是不能给祖喻的,于是左翌杰将手机压在枕头底下装睡没搭话。


    身后祖喻半天没动静,左翌杰松了口气。就在他以为今天能这样混过去的时候,床的另一边儿忽然“咯吱”一声儿,祖喻直接起身下床亲自来拿他的手机了。


    下一秒,卧室的灯被打开,左翌杰眼疾手快地将手机攥在手里,跳起来道:“你到底想干嘛?”


    “手机给我。”祖喻提高了声音,惨白的脸暴露在灯光下,双眼赤红。


    左翌杰满头冷汗,强撑着试图蒙混过关,“同事发的消息拿来什么啊?你又怀疑我!”


    “我他妈让你把手机拿来!”祖喻发疯似的吼道,清秀冷静的面容此刻狰狞如厉鬼。


    祖喻咄咄逼人的语气让他心烦意乱,同时也觉得十分憋屈。自己明明真的什么都没干,为什么搞得连他都觉得自己不占理了?


    更何况上次的事儿他还委屈着呢,怎么憋屈了这么多天,祖喻半句软话没有,到头来又冲着他理直气壮地大呼小叫?


    当祖喻扑上来要从他手里抢手机时,左翌杰也彻底爆发了,扬手躲开祖喻的同时“砰”的一声把手机摔在了地上,忍无可忍地怒吼道:“拿他妈个蛋!你他妈有完没完了,除了发疯你还干别的吗?”


    而祖喻看都没看他一眼,转身就去捡那个被摔在角落的手机。左翌杰始料不及,根本来不及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祖喻一声不吭地把手机从角落里捡了起来。


    手机屏幕几乎碎成了渣,祖喻视若无睹,在左翌杰的注视下面无表情地上下翻动着花了的屏幕,手指被四分五裂的玻璃割得鲜血淋漓,却没有丝毫反应,仿佛根本感觉不到疼一般。看得左翌杰触目惊心。


    等左翌杰回过神来上前夺过手机,整张屏幕已被斑驳的血迹模糊得看不清任何东西。左翌杰心脏狂跳,不由伸手狠狠推了祖喻一把,“你踏马疯了吗?”他发觉自己喊出这句话时声音颤抖得不像样。


    祖喻慢慢抬起脸来,没有表情的面孔上是一种近乎空洞的疯狂。


    “你把消息删了。”祖喻说的是陈述句。


    他明明听到左翌杰手机响了,而此刻界面上却显示没有任何新消息。


    “谁发来的?”祖喻还是在问这句话。


    左翌杰只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几乎想跪下来求祖喻,“真的什么都没有,你他妈别总是疑神疑鬼的行吗?”


    “消息谁发来的!?”祖喻狠狠甩了他一个耳光,几乎是歇斯底里。


    他知道祖喻是彻底疯了。


    “你希望是谁?”他知道自己也疯了。


    左翌杰满眼血色一分不让地瞪着祖喻,“就是你想的那谁,行了吗?我他妈就是出轨了撩骚了现在就要出去跟人打炮他妈的你满意了没?”


    左翌杰拿起衣服摔门走了,将窒息的空气和祖喻声嘶力竭的咒骂远远抛在身后。


    凌晨两点的小区黑灯瞎火,左翌杰嗓子发涨胸口发闷,顶着寒风漫无目的地大步往前走,还没走出小区,半路被草丛中跳出来的大金毛吓了一跳。


    “艹!”左翌杰大喊一声,狗也被吓得不轻,登时“汪汪”叫了起来。


    “布丁坐下!”不远处传来金毛主人的呵斥。大金毛一边叫一边扭过身去乖乖在左翌杰面前坐下了。


    宋颉气喘吁吁地跑来道歉,“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这个点儿有人在散步”说着说着,语速便渐渐慢了下来,由抱歉转为不确定,最终转为肯定与不解,“左翌杰?”看清了眼前的人后,宋颉有些吃惊。


    而左翌杰才不管他是谁,就算此时此刻出现在眼前的是他亲爹他也不认了,“他妈的你就非得在半夜两点遛狗吗?!有没有公德心?!”


    “白天没空,只有半夜有时间。”宋颉弯腰给狗子系上链子,直起身来神色如常,“你怎么这个点儿还不回家?”情绪稳定得可怕。


    左翌杰喘着粗气儿没说话。


    宋颉:“和对象吵架了?”


    “有读心术也不用总是展现出来,没人跟你说过你这样很可怕吗?”左翌杰忍不住道。


    宋颉笑得很愉快,“有地儿去吗?没地儿去可以睡我家。”


    “睡个屁吧!喝酒去!”左翌杰发疯似的大吼大叫。


    宋颉笑着叹息,有些遗憾的样子,“行,那陪我把狗送回去。”


    把狗子送回宋颉家后,俩人打车去了一家知名gay吧,左翌杰曾是这里的常客,卫生间的每一个洗手池子他都吐过。


    一进酒吧大门,便在靠近门口的位置上看见了熟人。姚野原本正浪荡地靠在一帅哥肩上你侬我侬地咬着耳朵,身边七八个朋友热闹地玩儿着不知名的游戏,夸张的笑声几次盖过震耳欲聋的音乐。


    看到门口有人进来,姚野余光一撇,认出来的人是左翌杰时不禁一愣,立马抛下身边的小帅哥起身迎了上来。


    “之前装得三贞九烈的,还以为你真从良了呢!”紧身裤,小背心,唇钉耳坠一脖子铁链子,露着一截儿白得晃眼的小细腰,染成粉色的半长头发扎成一个丸子束在脑后,漂亮得雌雄莫辨。


    姚野打着趣儿凑近,等看清左翌杰满眼憔悴和脸上跃然浮现的五指印儿时先是一愣,而后立即弯起眼乐了,“呦!这丧家犬似的,终于和那夜叉分家啦?好事儿啊!”


    左翌杰无心和他开玩笑,顾自走到一个空桌前坐下,打开桌上预备的啤酒便喝了起来。


    姚野一屁股坐到他旁边儿,伸手夺下他手里的啤酒,嫌弃道:“喝这玩意儿能醉了吗?”接着挥手要来酒单,点了几杯高度的调制酒。


    第37章  “这杯‘毒药’送给……


    “这杯‘毒药’送给你,”姚野将一杯颜色艳丽的酒推到左翌杰面前,“恭喜你重获自由!”


    说完,像是才注意到坐在左翌杰对面的宋颉,勾人地冲宋颉抛了个媚眼儿,“左翌杰的朋友?”


    “大概是吧。”宋颉温和地看着他。


    “1?”姚野慵懒地支着下巴,不露痕迹地上下打量着他。


    宋颉依旧温和地笑而不语。


    “一起喝呀。”他向宋颉递过一只杯子。


    宋颉摇头,“不了,谢谢。”


    姚野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来酒吧不喝酒,听歌儿来啦?”


    宋颉只是笑,不说话,看似温和的眼眸深不见底。


    [危险的家伙]——姚野在心里给出了评价,他不喜欢这样的人。


    “那您自便吧。”姚野假模假样地冲他弯了弯眼,接着往左翌杰身上粘去了。此刻他注意力全都在左翌杰身上。


    音乐声震耳欲聋,射灯闪烁令人眼花缭乱,舞池里无数身躯纠缠在一起疯狂扭动,试图以此粉碎被肉身禁锢的灵魂。


    姚野猫儿似的趴在左翌杰肩头,往他的耳朵旁吹气儿。左翌杰仰头躲开,用下巴指了指被他抛弃在另一桌的小帅哥,哑声说:“不用管那位了?”


    姚野顺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无所谓地耸肩,“没事儿,他和朋友在一起呢。”边说边不老实地去摸左翌杰的手,“怎么?吃醋啦——”话音未落,姚野突然急急低呼了一声,“啊!”


    他感觉手被什么东西割了一下。


    “你手里握着刀片儿呀?”不悦地从桌子底下拉起左翌杰的手,这才看清刚割了他的是一支离破碎的手机。


    姚野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我靠,碎成这样就别舍不得扔了吧?你丫什么时候也走勤俭路线了啊?”边说边十分嫌弃地抽了几张纸巾,把那破手机从左翌杰手里抽了出来,扔在了桌子上。


    而左翌杰根本不在意他在干什么,只专注地往嘴里灌酒。


    姚野借着昏暗闪烁的灯光看了看自己被扎的手指,心疼地吹了两口气,“我这可是弹琴的手!”


    好在手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伤口,姚野忿忿地瞪了左翌杰一眼,重新趴回他的肩头,嗲声道:“别光顾着喝成吗?讲讲呀,发生什么啦?跟那夜叉怎么分的?说出来让我也高兴高兴。”


    细长的手指一会儿戳弄左翌杰的嘴角,一会儿又往左翌杰腿上缠。亮晶晶的眼睛一转不转地看着左翌杰出众的侧脸,尽管那侧脸上印着一个可笑的巴掌印子。


    虽然这个说法并不准确,但在这里遇到左翌杰,他有种失而复得的喜悦。


    可左翌杰还是不说话,仿佛全世界都与他无关,像个刚从旱地里逃荒回来快要渴死的人,只顾着往嘴里灌酒,灌得又快又猛,灌得自己双眼通红。


    眼见左翌杰顾自颓废一点儿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姚野有些气闷,但又不甘心就这样离开,只好转头问宋颉:“刚才到底发生什么了?这人跟疯了似的。”


    宋颉彻底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咬着吸管慢悠悠地喝一杯西瓜汁儿,你也不知道他到底干嘛来了。见姚野问自己,一脸无辜地耸肩,诚实地说:“我也不知道。”


    “你俩不是一起来的吗?”姚野觉得这人已经不能用奇葩来形容。


    宋颉放下殷红的西瓜汁,勾起的唇边露出一丝洁白的牙,“一小时前我在小区里遛狗正巧碰到他,我问他要不要去我家睡觉,他说去喝酒,我俩就一起来了。”


    姚野:“”有时候他会很后悔跟一些疯子搭话。


    这时左翌杰忽然推开他,起身摇摇晃晃地往外走去。


    “你去哪儿?”姚野立马跟着站了起来。


    “尿尿。”左翌杰步伐有些踉跄。


    姚野心下一喜,迅速揽过左翌杰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当心点儿呀,我陪你去。”同时自然地搂住了他的腰。


    一起上厕所,多绝妙的时机,等一会儿进了隔间四下无人他就可以和左翌杰这样那样那样这样姚野一路想,手指一路顺着左翌杰牛仔裤的边缘不安分地划拉来划拉去。


    就在他将手不老实地探进左翌杰的T恤里时,左翌杰忽然在厕所门口停了下来,转身双眼通红地望着他,口齿不清道:“你是想出轨,是吗?”


    “嗯?”姚野微微皱眉,一时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我说你,是不是想出轨?”左翌杰大着舌头重复了一遍,因为醉酒而不聚焦的目光中透着一种说不清地败落和决绝。


    姚野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心说出轨?多新鲜的词儿,什么时候咱们之间也开始讲究起这些个莫名其妙的庸俗概念了?


    所以他忍不住笑了,后退一步,抱臂嘲讽地看着左翌杰,“如果我说是呢?”


    话音刚落,左翌杰径直揽过他的腰,低头吻了下来。


    姚野只愣了短短一瞬,便立刻环住他的脖子回吻起来。


    左翌杰吻得凶狠,姚野回应得热烈。天昏地暗中两人一起跌坐在了一旁的沙发上。姚野气喘吁吁地跨坐在左翌杰腿上,借着两人嘴唇分开的空隙大口喘气。


    就在他调整呼吸准备再度吻上去时,却发现左翌杰已经偃旗息鼓了,像是终于摔碎了什么东西,颓然地仰靠在沙发上,眼神空荡地看着他说:“艹,祖喻要是有你这么乖就好了”


    不吃醋,不闹误会,也不张嘴就说难听的。


    他看到左翌杰没心没肺地咧着嘴傻笑,看到一颗眼泪滚落眼角。


    那一刻姚野忽然失去了所有力气,他怔怔地看着左翌杰,怔怔起身,然后奋力在他另一边脸上也打了一耳光。


    “要犯贱就他妈滚回去犯!”


    为什么左翌杰变成这样?为什么他打了左翌杰,耳光却仿佛落在自己脸上?


    姚野不想将这种感觉称之为伤心,因为他没有什么确凿的依据。他有什么好伤心?他是喜欢左翌杰,但又不是只喜欢左翌杰,但相处过的这么多人里,他最喜欢的还是左翌杰。


    那一刻看着左翌杰的眼睛,他忽然莫名感到被羞辱,但骄傲的本能还是让他用尽力气挺直了腰,扬起头,扔下左翌杰扭身往回走,尽管脚步不由控制地虚浮恍惚。


    姚野独自回到卡座,原本应该坐在这儿喝西瓜汁的宋颉不知何时也不见踪影,桌上只有满桌残酒和左翌杰碎到没人稀罕捡的破手机。


    就在他准备离开时,桌上的手机嗡嗡地响了起来。姚野冷冷地看着支离破碎的屏幕上跳动的“宝贝老婆”四个字,像是被施咒定在了原地。


    就在电话即将挂断的时候,他将电话接了起来。


    “喂?”他面无表情地将电话放到耳边,上扬的语调带着挑衅的意味。


    电话那头的人显然愣了一下,语气不善道:“左翌杰在哪儿?”


    姚野咯咯地笑,明知故问道:“你是哪位呀?”


    “关你屁事?你他妈让左翌杰接电话!”压抑的怒火一触即发。


    “哦,”姚野千回百转地哦了一声,“我知道了,你就是祖喻吧?”


    电话那头霎时静默了,许久才沉声道:“他跟你说什么了?”


    姚野低头看着满桌残酒,随便挑了一杯倒进嘴里,虚无的眼里没有一丝温度。


    “他说啊,祖喻要是像我一样乖就好了。”


    电话那头的人不堪一击,登时破口大骂起来。


    “晚安,祝你有个难忘的夜晚。”姚野冷冰冰地对着手机落下一吻,不慌不忙地挂断了电话。


    身后忽然传来单调的掌声,“好可怕哦。”宋颉站在不远处看着他。


    还是那般虚伪的笑,还是那般的温和语气。即便不回头,也能猜到他此刻的表情。


    事实上姚野也确实没有回头,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武装起勾人的笑眼,错身而过时狠狠撞向了他的肩头,“谢谢夸奖。”


    早上,左翌杰是被一个庞然大物踩醒的。喉咙干涩,头昏脑涨,令他完全睁不开眼。


    门口传来一个有些熟悉的低沉声音,“布丁过来,你要压死他吗?”


    那个沉重的庞然大物便用力一蹬,又从他身上离开了。


    他在半梦半醒间挣扎徘徊,还没彻底清醒,忽然又听到了按门铃的声音。


    有人开了门,屋里便响起了Colin咋咋呼呼的声音,“怎么回事儿啊?他为什么在你家啊!你个老流氓终于按耐不住寂寞露出狼尾巴啦?”


    宋颉泰然自若地端着杯子喝水,“他喝多了。”


    “所以说他为什么会喝多啊?还有你俩昨天出去喝酒居然不带我?!我昨天给他发消息他都没回!”Colin不高兴地躺在沙发上挥胳膊蹬腿。


    “你昨天给他发消息了?”宋颉举着杯子的手一顿,察觉出了不对。


    “怎么?许你勾搭不许我勾搭?”Colin不甘示弱地瞪着他。


    “几点发的?”


    “凌晨两点多吧。”


    宋颉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像是听到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事,笑的前仰后合,杯里的水直往外洒。


    “你笑什么呢?”Colin一脸惊恐地看着他。


    “他昨天和男朋友吵架了,半夜两点多我在小区里碰到他的。”宋颉放下只剩半杯水的杯子,抹了抹笑出的眼泪,“原来是你干的好事儿。”


    Colin愣了愣,回过神来,“就算是我干的好事儿,你丫笑得也太开心了吧?!你是反社会人格吗?”


    这时,左翌杰蓬头垢面地从卧室里走了出来,身上的T恤仿佛被牛嚼过,眼睛比昨天更红了些,下巴上也冒出了短短的胡茬。虽然糙了些,但细看之下也能强行品出某知名杂志封面上性感名模的颓废韵味。


    看他出来,Colin立即噤了声。


    而他面无表情地穿过客厅,走到门口找自己的鞋,仿佛这屋里根本没有其他活人。


    Colin在一边儿看着他换鞋,嗫喏了半天,干巴巴道:“真是我害你分手啦?”


    “还没分呢。”左翌杰声音很哑,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Colin无辜地忽眨着眼睛和宋颉面面相觑。


    同样眼底乌青、满眼红血丝儿视全世界为无物的还有祖喻,颓然的模样引人注目到走过路过的同事都忍不住回头往他那儿多看两眼。但碍于周身苍蝇都不敢接近的低气压,又谁都不敢上前问些什么。直到夏锐之转着车钥匙吊儿郎当地走进律所。


    夏锐之原本是来找蒋权的,自打元旦之后他便再没找过祖喻,尽管他承认自己确实对祖喻还有些不死心,但再不死心他也不能容忍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一个不搭理自己的人一头热的上劲。谁还不要面儿啊?更何况他夏锐之明明也是走哪儿都众星捧月、一呼百应、受人簇拥的主。区区一小屁孩儿,有什么放不下的?


    原本他只是趁路过祖喻工位时悄摸儿地瞥了一眼,但这一眼,就让他把之前说的那些全都忘了。夏锐之也被祖喻这副模样吓了一跳,此情此景,好奇心战胜了自尊心,不禁停下来往前凑了凑,怪叫道:“卧槽,你丫吸大烟啦?”


    祖喻噼里啪啦打字的手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倔强地瞪着干涩的眼睛继续噼里啪啦地打他的代理书。


    敏感如夏锐之顿时察觉了什么,但面儿上强忍着没有嘚瑟,意味不明地嘿嘿笑了两声,迈着不太稳重的步伐蹦蹦跳跳地往蒋权办公室去了。


    果然,晚上下班后,祖喻走出律所大楼不远,便被夏锐之骚气蓬勃地新款跑车拦住了去路。


    副驾的车门吱地升起,门后露出夏锐之不怀好意地笑脸,“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但你这变化也有点儿太大了吧?跟风干的楼兰古尸似的,你这模样去演丧尸片都不带给你化妆的。”


    祖喻绕过他的车接着往前走,他便没皮没脸地缓缓踩着油门在一旁跟着,降下车窗聒噪地嚷嚷:“跟哥传授传授,到底是经历了什么能让一个人成熟得如此迅速?都点儿过熟,现在走街上大伙得以为你是我哥。”


    “你就这么没事儿干吗?”祖喻忍无可忍地停下了脚步。


    “到底是破产啦还是童话般的爱情终于败给现实啦?”


    “棒打落水狗让你很有成就感是吧?”祖喻不悦地瞪着他。


    “谁是落水狗啊?”夏锐之笑得越发灿烂了。


    祖喻闭了闭眼,继续大步往前走。


    “是分手了吧?”


    “是吧?没错吧?”


    “不说话当你默认了啊!”夏锐之不依不饶地跟在一旁念叨。


    “你看我之前说什么来着?小年轻的恋爱有什么坚不可摧的?哥的怀抱依然为你打开,你现在认清现实还不算太晚。”


    祖喻猛地站住了脚,奋力转过身一字一顿地大声道:“我们还没分手呢!”话说得硬气,可眼泪却不争气地往下掉。


    夏锐之看着眼前这个眼泪像断线珠子一样,却仍倔强地昂着头的小孩儿,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感觉。


    算不上心疼,顶多是觉得把人招惹哭了良心上有点儿内疚。就这样相顾无言地安静了半晌,夏锐之挠了挠头,左顾右盼地“啧”了一声,没话找话地讪讪道:“有你这样哭鼻子还凶神恶煞的吗?”


    第38章  晚上,祖喻一个人坐……


    晚上,祖喻一个人坐在漆黑的客厅,只有手机屏幕发出微弱的光,映出他苍白空洞的脸庞。


    左翌杰电话关机了。也是,昨天摔成那样怎么可能再开机呢?


    左翌杰没有回家。也是,昨天吵成那样怎么可能会回家呢?


    祖喻下载了很久之前他和左翌杰相识时用的那个交友软件,然后面无表情地登录了左翌杰的账号。


    是的,左翌杰所有软件的账号密码他都知道。这些年他把自己训练成了一名能力超群的侦探,连左翌杰都想象不到他有多少种查他的方法。有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可怕。


    左翌杰的账号已经两年没登录了,因为在他的暴政下早就被卸载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交友软件。账号登陆成功,祖喻打开同城定位,发布了一张左翌杰站在路边打电话时他抓拍的照片。照片是晚上拍的,背景里的城市灯光都成了虚影,路灯昏黄,左翌杰歪着脖子夹着手机冲他眨眼,大明星似的,连被风吹乱的头发都好看。


    照片发出后他便把手机放在一边静静等着,一分钟两分钟很快便收到了各式各样的搭讪信息。


    “帅哥,认识一下?”


    “是我老公吗?”


    “照片本人吗?”


    祖喻挨个和他们聊天,只两三句就能确定他们都不是他要找的人。直到对话框里出现了一个ID叫做“仓颉不造字”的家伙,发来的消息是:“在哪儿呢?怎么突然发起自拍了?”


    祖喻回复道:“你是?”


    仓颉不造字:“好吧,还以为你看网名就能猜出来呢。”


    祖喻:“我怕猜错了尴尬。”


    仓颉不造字:“昨天你睡在我家。”


    祖喻放下手机笑了,他承认,他还是低估了自己的心理素质。


    他以为事已至此即便左翌杰做出任何出格的事他都不会觉得稀奇,就算丫站在大街上和人乱搞上了法治头条自己也能面不改色地转发朋友圈再评论两句。


    可事实却是他盯着屏幕里刺目的两行字浑身止不住地发抖,情绪如海啸般毁天灭地袭来,冲垮了理智,将周遭一切全都吞噬。


    祖喻向那人发起了语音通话,等待对方接通的期间下意识地啃着手指甲。


    “喂?”对面的人接起了语音电话,“上哪儿去了一天不见你人,买新手机了?”


    而电话这头祖喻几乎笑出了声。电话里这个低沉的声音明显和昨天那个不是同一个人。他不但低估了自己,更低估了左翌杰。


    他知道左翌杰昨天就去找别人了,但他万万没想丫还是玩儿得这么花,一晚上居然能找两个人。多似曾相识的一幕,时间倒退,历史重演,一如两年前他连夜从老家回来满身狼狈地站在翌杰家门前。


    牙关失去控制,手指被自己啃出了血,“左翌杰在哪儿?”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扭曲到变了调。


    电话那头也意识到了不对,“你是谁?”


    “是你后爸,我他妈问你左翌杰在哪?!”


    宋颉立马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儿了,这是碰上钓鱼执法了。


    “你冷静一点,先听我说,”宋颉道,“昨天左翌杰喝多了,我只是把他接到我家,其他什么都没做。”


    “那你想做什么?”电话那边的人很快道。


    这话把他给问住了,没等他想好如何回答,那人便一针见血道:“想跟他睡,结果他喝太多支棱不起来对吧?”


    额,这话倒也没完全说错宋颉不禁有些沉默。


    于是接下来,他便见识了骂人用语的民间表达,此前他从未想过,原来骂人除了脏话还有这么多花样。


    “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臭表子?缺爱到要在别人家的垃圾桶里找存在?尿太黄你照不清自己吧?你是他的谁,他用得着你接?你是公交车吗谁你都接?”祖喻发出这振聋发聩的四连问时已经毫无理智可言,脑海中仅存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用最肮脏下作的语言侮辱对方。


    宋颉被骂懵了,一旁的Colin还在心急火燎地晃他的胳膊:“左翌杰在哪儿啊?说什么呀?你怎么这副表情?”


    宋颉放下手机,缓缓转过头来,“我觉得刚那番话你也有必要听听。”


    “嗯?”Colin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手机响起的时候左翌杰正在他妈那儿睡觉,新手机的自带铃声他还没适应,以至于电话响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手机。下午的时候他重新买了手机,办了电话卡,新换的手机上没有任何人的电话,但他记得祖喻的号码。


    看到来电显示上那串熟悉的数字时左翌杰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接了起来。


    “操你大爷的左翌杰,街上发情的公狗都比你干净,找不到树蹭憋死你了吧?”听筒里涌出铺天盖地的谩骂。


    左翌杰闭上了眼,将手机拿远了些,而祖喻声嘶力竭的刺耳咒骂依旧源源不断地传出来。


    “你说话啊!他妈装死是吧?”


    左翌杰深吸一口气,将电话放到嘴边,控制不住地声音颤抖,“对,我是公狗,在你眼里全天下男人都他妈龌龊就你高尚就你清白,祖喻你就是个神经病,玩儿不起就他妈别谈恋爱!”


    其实左翌杰也不知道,如果那天早上宋颉没有给他打电话,他还会不会返回头去找祖喻。


    不过无论他有没有回头,都是一样的结局,他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但他后来不止一次的回想过那天上午的场景,冬末里下了最后一场太阳雪,细碎的雪花在晴空下闪耀飞舞,整个世界如同一个倒置的水晶球,明媚得令人不安。


    那天是个周六,和祖喻隔着电话互相问候完对方的祖宗后,左翌杰一夜无眠,眼睁睁看着窗帘的缝隙中星辉降落,旭日升起。


    天刚微微亮的时候他听到他妈出门了,于是起身趿拉着拖鞋去阳台抽烟。路过餐桌时看到桌上放着一张字条和一沓现金,表达了不能给他做早饭的歉意,并嘱咐他出门去吃早餐。什么早餐能用的了这老些钱?


    老式改制房的阳台是露天的,左翌杰穿着短裤半袖瑟瑟发抖地在清晨初升的朝阳中点燃一只烟,刚吸了一口,裤兜里电话就响了起来。


    当时他觉得一定又是祖喻打来撒疯的,故而胸口一紧心下一沉,差点产生应激反应。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迎战,拿出手机一看,却不是那个熟悉且令他恐惧的号码。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蓦地产生了一种不耐烦。


    “喂?”左翌杰半是疑惑半是不爽地接起电话。


    “我得向你承认一个错误。”陌生来电的主人一张口就认错。


    左翌杰再次低头看了看号码,琢磨着刚才听到的声音,不确定道:“宋颉?”


    “嗯,是我。”


    左翌杰不屑地嗤笑了一声,“认吧,叫声爸爸哥全都赦免。”


    “额我昨天在blue上看到你发了张照片。”


    左翌杰愈发不屑地笑了,“哦,帅吗?”


    “帅,但”


    “但你认错人了,”日光火红而灼目,左翌杰眯起眼,吐出一口烟,“我都多久不玩儿那个了。”


    “额好像是你对象拿你账号发的。”宋颉坚持着说完了后半句。


    烟灰在风中飞舞,左翌杰笑不出来了。


    “我以为是你,就上去搭话了。”


    “你说什么了?”左翌杰问这话的时候大脑已经一片空白。


    “你可以看一下微信,我给你发了截图”


    左翌杰近乎机械化地低下头,点开微信,点开来自宋颉的一条未读,再点开那张截图。


    左翌杰:“”


    他回想了一下昨天晚上祖喻在电话里是怎么骂他的嗯,故事终于完整了。


    宋颉问:“还能全面赦免吗?”


    左翌杰:“我能怀疑这一切都是你和郭嘉林串通好的吗?”


    宋颉:“虽然不是,但我们确实百口莫辩——”左翌杰没听他讲完,直接挂断了电话。


    接着一秒都没犹豫,扭头翻出家里的搓衣板就拎着出门了。


    不到八点,出租车带着尖锐的刹车声停在了他和祖喻租住的小区门口,左翌杰交钱下车关门,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胳膊底下夹着搓衣板步履生风。走到楼下,却发现一辆熟悉的570已经捷足先登。


    彼时570的车主正靠在敞开的后备箱上抽烟。明明是冬天,却无限的春光灿烂。


    起初夏锐之并没有认出左翌杰,只是远远看到一人胳膊底下夹着搓衣板风风火火地大步走来,然后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骤然慢了下来。


    夹着搓衣板的骚年直愣愣地看着他,他便也不甘示弱地看着人家。看着看着,夏锐之终于认出人来了。


    “呦呵,”夏锐之将风衣往后一甩,将墨镜往下拉了拉,丝毫没有挖人墙角的心虚和不自在,老熟人似的和左翌杰打招呼,“这造型挺有创意,一眼没认出来。”


    说罢乐呵呵地指了指左翌杰胳膊底下夹着的搓衣板儿,以一副身居上位者特有的从容姿态,半是询问半是嘲讽道:“跪这玩意儿好使吗?”


    左翌杰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表情,大概率是冰冷而戒备的,犹如被狮子入侵领地的鬣狗那般猥琐而不甘心,为了掩盖自己的无措,一边逃跑一边装作毫不在意。


    没错,他觉得他逃跑了。因为夏锐之不会平白无故在早上八点出现在这里,带着此前从未有过的从容和底气。似乎直到看见夏锐之的那一刻他才如梦初醒,原来他们的故事不会一直在争吵、认错与和好中无限循环。


    他差点忘了,故事都会有谢幕的那天。


    所以面对眼前这个男人奚落的语气,他一声没吭,转身钻进了楼道,像是老鼠躲进了下水道。


    左翌杰走上楼,家里门开着,祖喻已经把东西收拾好了,脚边放着几摞书和两只小箱子,正靠在桌子边抽烟。祖喻从来不抽烟。


    虽然和左翌杰一样看起来有些睡眠不足的疲惫,但他的眼神那么平静,睿智而沉着,让人没法将他和昨晚电话里言语粗鄙尖锐刻薄的声音联系在一起。


    看到站在门口的左翌杰时他也只是顿了顿,脸上并没有更多的表情。


    左翌杰抱着搓衣板往里走了一步,站在玄关处,笑嘻嘻地问:“我可以解释吗?”


    祖喻看了他一会儿,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左翌杰抱着搓衣板的胳膊有些无力——“好吧。”他听到自己这样说。


    两人长久的静默着,最后,是祖喻心平气和地先开口说:“你不用解释。因为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不相信我自己。”


    “那你还是不相信我比较好一些。”左翌杰笑说。


    祖喻和他相视一笑,随手捡起一副纯白的毛线手套去擦落在桌上的烟灰,“你也知道吧?我总是忍不住查你。查你在干什么,查你有没有跟人鬼混,查你都跟谁在一起。一旦查到些什么,我就恨不得抽死你。”


    左翌杰静静地看着他,“可不么,也不知道用点儿工具,把自己胳膊抽骨裂了我还得心疼你。”


    像是自己也觉得滑稽,祖喻哈哈笑了两声,笑声过后,空气复又陷入了一片寂静。


    过了很久,祖喻才接着道:“可要是什么都没查到,我又有种说不出的失望和空虚。有时候连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希望你出轨还是忠贞不渝。”


    左翌杰没说话。


    祖喻低着头,一下一下地将桌子上的烟灰擦拭干净,“左翌杰你说得对,我就是个神经病,我玩儿不起。”说罢将沾满烟灰的手套叠好扔进垃圾桶里,“我放过你。”


    “你别放过我。”


    祖喻抬起头来,看见左翌杰没皮没脸地冲着他傻笑。


    “你忘了我是个抖M?就算你不讲理,脾气坏,不分青红皂白地抽我大嘴巴子,可我就是屁颠儿地上赶着喜欢你。嘴巴子你随便抽呗,你别放过我。”


    祖喻也笑了,像往常拌嘴时一样白他一眼,说:“那你的喜欢真不靠谱,你也太容易喜欢上什么人了。”


    “你的喜欢才不靠谱,”左翌杰笑着回呛,“你也太容易放下什么人了。”


    祖喻难得没和他争论,只是平静地看着左翌杰通红的眼睛,半晌,笑说:“其实咱俩之间有什么必要互相指责?你给我的也常给别人,我放的下别人也放的下你。”


    说完,祖喻扔掉指尖早已燃烬的烟蒂,拿起早就收拾好的行李,如释重负一般长长出了一口气,慢吞吞道:“所以说,还是钱靠谱,占有即所有,是我的就是我的,谁也抢不走。”


    经过左翌杰身边时,他抬手拍了怕左翌杰的肩,轻声道:“走了。”


    “祖喻!”走出门口时,左翌杰忽然在身后叫住了他。


    “那祝你暴富又幸福!”左翌杰背对着他朗声道。


    祖喻亦没回头,“谢谢。”


    一分钟后,楼下传来了汽车发动的声音。发动机的轰鸣声渐渐远离,也一并带走了一切,包括时间,包括思绪,包括呼吸。


    左翌杰不知道自己一个人这样待了多久,直到太阳即将落山的时候,玄关处骤然响起了敲门的声音。


    打开门,快递员抱着一个挺大的箱子,问他,“请问是左翌杰先生吗?”


    “是呀。”左翌杰神色如常。


    “有您的海外邮件,您签收一下吧。”快递员将笔和箱子都递给他。


    左翌杰看了眼他手里的箱子,摇头,“我没买过东西。”


    快递员低头看了看箱子上的标签纸,“可能是朋友送的吧?收件人左翌杰,没错吧?”


    “倒是没错。”


    “那签收吧。”


    快递员离开后,左翌杰随手将箱子扔在了玄关,接着漫无目的地在空荡荡的家里晃悠。


    其实祖喻没带走什么东西,家里几乎什么都没变。


    他晃到厨房,打开冰箱,里面有祖喻前不久包好的饺子,数了数,有35个,正好够俩人吃一顿。


    晃到卧室,书桌和简易的书架上留下了很多书,包括鲁迅全集和西方经济学。随手拿起一本翻了两页,书里掉出了一张手写的卡片。


    左翌杰将卡片凑到眼跟前儿,上面写着——〔念及近来持家爱妻,表现良好,资以鼓励。生日快乐,左翌杰!〕


    左翌杰乐了,耳边几乎能响起祖喻说这话时故作一本正经的语气。


    而他只想说抠门玩意儿,我生日都过去半年了。再说都表现这么良好了,就奖励一纸片儿啊?


    这样想着,又随手翻到了卡片背面,卡片背面还有字儿,用特大标粗气势汹汹地写着——〔每天游戏时间不许超过两小时!〕


    笑意凝固在嘴角,这是几个意思?


    左翌杰呆呆地看着卡片上张牙舞爪的字儿,猛地回头往门口走去。


    遗落在玄关的箱子越洋而来,包装得很厚实。


    他坐在地板上连撕带扯,已然忘了人类发展至今,已经有了剪刀这种方便好用的工具。徒手卸去层层叠叠的泡沫板,终于看清了箱子里的东西——一部崭新的PS5。


    “艹”左翌杰呆呆地捧着万人难求的游戏机笑了一下,在空荡荡的家里兀自大声惊叹,“怎么突然这么大方啦?!”


    他爱不释手地抱着盒子左右端详,很想立马拆开看看。可眼泪和鼻涕忽然同时涌出,让他不得不腾出手去擦。


    想起卡片背面的话,左翌杰乐得鼻涕冒泡儿,“每天不能超过两小时切,不让玩儿还给买什么呀,怪馋人的”


    他佯装无事地起身抽了两张纸随意擦了擦鼻涕和脸,再次愉快地坐下来试图去拆包装盒外的塑封纸。可越是努力装作愉快,心里就难受得越厉害。眼泪源源不断的掉下,他就只好一直擦,一直擦。


    “靠,算啦!”


    左翌杰扔下PS往地上一趟,干脆放声哭了个痛快。


    虽然他撕不开塑封纸,也留不住祖喻。


    但他还是喜欢PS5,也喜欢祖喻。


    后来一档娱乐节目的聊天环节里,主持人问大家,“如果恋人提出分手你们会努力挽留吗?”


    左翌杰毫不犹豫地说:“不会啊。”


    主持人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为什么这么决绝?”


    左翌杰想了想,“因为一个人选择启程,肯定是要去他认为更好的地方的啊。”


    “哪怕很喜欢都不会吗?”


    “很喜欢就更不会了吧。”


    “为什么啊?”


    左翌杰若有所思,“因为能做的事我已经在挽留之前都做了,挽留就成了最没用的事。”


    节目播出当天,一个话题小小地冲进了热搜榜单几秒钟——#挽留是最没用的事#


    第39章  两年的时间可以改变……


    两年的时间可以改变什么?


    可以让祖喻搬进高档公寓,开上豪车,放下辛苦又艰难的刑事辩护,去夏锐之的公司当一名领年薪的高级法务。


    可以让下午四点到六点的交通之声不知不觉换了主播,而电视上多了一名颇有路人缘的新晋娱乐节目主持人。


    也可能什么都没变,行人依旧匆匆,立交桥依旧车水马龙,地铁二号线迎来送往了很多人。


    不知不觉,A市又落雪,街道上张灯结彩一派辞旧迎新的红。汽车的电台广播里,交通之声栏目的女主播音色甜美动人:“又是一年元旦了,大家下班后都会做些什么呢?一名ID为“1123”的听众朋友留言说,去年这个时候和男朋友去三亚旅游,在海边的烟花中约定了今年一起回老家结婚,但今年因为男朋友工作调动,已经异地六个月了,想点一首[你在,不在]送给远在A市的他,希望我们都可以幸福。好的,那么接下来让我们一起欣赏这首好听的歌,也祝福所有相爱的人,都能牵着彼此的手一起走向新一年的春暖花开。”


    车门被拉开,祖喻坐进车里,低头拍了拍大衣上的雪。夏锐之扶着方向盘一边发车一边不满地抱怨:“怎么这么慢啊?都说了不要紧的活先放一放,让人家金总等咱你多大的面子?”


    祖喻赖得听他唠叨,伸手将广播音量调大了一些。


    身后购物广场的巨大天幕轮回播放着不同的奢侈品广告,左翌杰牵着另一个男生走过五光十色的街角。


    两人随热闹拥挤的人群站在路口等红绿灯,男生穿着纯白的羽绒服,戴着可爱的毛线帽,一手挽着左翌杰的胳膊,一手举着热腾腾的烤肠。左翌杰则一手被他挽着,一手帮他端着奶茶,手腕上还挂着臭豆腐炸排骨烤包子和冰糖葫芦


    “一样正经的没有,”左翌杰低头瞥了眼手里琳琅满目的零食,“能吃了这么些吗?”


    男生将吃一半的烤肠塞到左翌杰嘴里,“人家每样都想尝一点嘛。”完全不在意周围不时飘来的目光。


    红灯很长,左翌杰低头点烟。男生蹦蹦跳跳地左顾右盼,忽然拉了拉他的袖子,伸手指向远处高楼掩映下的新贸大厦,“哎,你小时候听大人说过吗?新年的时候对着新贸大厦许愿能实现。”


    左翌杰看着远处若隐若现的高楼大厦没说话,嘴里叼着的烟结出了长长一节烟灰,很快被风吹落,飘散而去。


    “是吗,我没什么愿望。”


    “切,”男生撇了撇嘴,下一秒就被对面终于变换的交通灯转移了注意力,“哎!绿灯亮啦!”说罢拖着左翌杰一起随人流缓慢地往前移动去。


    左翌杰和男生穿过马路,身后的黑色轿车转过街角,在这个繁华到谁和谁都不会再重逢的城市,无数次无知无觉的擦肩。


    晚上,左翌杰走进酒吧,宋颉和Colin早就把酒点好了。


    看见慢悠悠走来的左翌杰,Colin不满地嚷嚷:“慢死啦,怎么才来呀?酒都凉啦!”


    左翌杰拿起他杯里盛满冰块的酒晃了晃,“这他妈是等我等凉的吗?”


    宋颉往他身后看了看,“对象呢?不来吗?”


    左翌杰拉开椅子坐下,“跟同学跨年去了。”


    Colin不服气地撅起嘴,“真服了,凭什么你这对象一找一个高材生啊?不是985就是博士,而且当初不说好了让我排着队拿着爱的号码牌嘛?怎么左一个右一个都赶我前边儿了啊?就因为我没念过大学?”Colin越说越来气,把酒瓶子重重往左翌杰面前一放,“你今天必须给我一个解释!”


    左翌杰笑笑,没等他说话,身后传来一道亮耳的妩媚声线,“这就叫知识改变命运,这年头做鸭还看学历呢,回家多认字儿吧你。”


    Colin忿忿地看着左翌杰身后奇装异服背着电吉他的姚野,“打哪儿冒出来的你?请你了嘛?阴魂不散的,怎么总能打听到我们的据点?”


    姚野将吉他放在身后,施施然脱了长三短四不知哪位抽象大师设计的视觉系羽绒服,拉开左翌杰身边的椅子坐了下来,“笑话!这里分明是老娘的主场。”说罢伸出纤细的手指往门口的立牌上一指——今日驻场乐队:Blood pump。


    Colin眯了眯300度仍不肯戴眼镜的近视眼儿,“那写的什么玩意儿?布拉德彪马?”


    左翌杰:“”


    宋颉:“”


    姚野:“您配副眼镜儿吧,这年头差生戴眼镜也不会被人笑话。”


    作为半个监护人,宋颉不忍心了,站出来帮他说了句公道话,“他看清了,他是单纯不认得那两个单词儿。”


    “嘿!”Colin越发恼了,“放屁吧你!看不起谁呐?布拉德我还能不认识了?”


    姚野:“那你说说。”


    “血嘛!”Colin用力敲着桌上的一杯酒,拔剑四顾睥睨群雄,“这酒!血腥玛丽!这我点的!”


    “牛!牛牛牛”姚野配合地鼓掌,再度指回门口的立牌儿,“那俩单词连一起呢?”


    Colin不带丝毫犹豫,“血豹嘛!谁起的名儿?怪土的。”


    宋颉清楚他那单行道的脑回路,忍不住低声提醒,“人彪马那标志画的是美洲狮”


    “血美洲狮!”Colin面不改色立马改口。


    姚野扶额,“我愿三天不近男色只求你丫能闭嘴”


    左翌杰和宋颉已经乐得恨不得拿烟灰缸捶大腿。


    Colin还在和姚野斗,“好像你多有文化似的,怎么地你上过大学?”


    左翌杰抹抹笑出的眼泪,终于缓过口气儿来。伸手一指姚野,“还真上过,XX音乐学院,正经重本。”


    姚野冷笑地睨着Colin,翘起二郎腿优雅地点燃了一支烟。


    Colin的肩膀瞬间塌了下来,一丈八尺的气势熄灭了一半,寒心地看着姚野,“好,我承认这是你伤我最重的一次。”


    说罢调转枪头指向左翌杰,“感情你还真是因为学历看不上我?”


    左翌杰:“我能嘛?我正经野鸡大学毕业。”


    宋颉摸摸Colin的头,“你也别想太多了,他就是单纯记恨你两年前害他分手。”


    “哦,这我确实无话可说”Colin刚要惭愧地低下头,忽然反应过来,猛地一拍桌子,“我靠!你不也添砖加瓦了嘛!?”


    左翌杰接过姚野递来的烟,大人大量地摆摆手,“别争了,二位爱卿都有汗马功劳。”洒脱得像是根本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那我等功臣敬陛下一杯。”宋颉端起酒杯敬左翌杰,似笑非笑的眼睛却看着姚野。


    姚野撇过脸吐出一口烟,若无其事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恰逢后台备场的人出来叫姚野,“帅哥!备场了!”


    姚野冷着脸回头,“叫美女!”


    “美美女”


    “神经病吧,为难人小伙做什么?那小帅哥一看就是直男。”Colin见缝插针地指责姚野,然后回头冲备场小伙挥挥手,“我也是美女。”


    姚野没搭腔,起身背起吉他包往后台走去,离开时冷冷地瞥了宋颉一眼。宋颉迎着他的目光,嘴角永远噙着看似温和而不怀好意的笑。


    又是一夜狂欢,人群躁动,沸反盈天,酒精源源不断地流进血管,你在这里哭或是笑都不会有人听见。城市夏季荒凉,冬季漫长,莺飞而草不长。人们掏光金币换一剂安眠的良药,人生短短三万天,总得仰仗些什么才能让它快点过完。要找些什么乐子,要笑得大脑缺氧,要笑得脸颊发酸,要笑得声嘶力竭心里那只濒死的蝉才会安静一点。


    凌晨三点,左翌杰摇摇欲坠地回到漆黑的家,光掏钥匙开门这一环节就差点难住他。酒精麻痹了大脑和四肢百骸,让他走到沙发边就顺势倒了下来。像吃饱喝足的饕餮,像饥饿的狗终于有了饱腹感。


    他在沙发上打了个盹儿,却一下模糊了时间,梦里乱七八糟太多一闪而过的碎片,好像一下沉入了海里,一下又飘到了岸边,一会儿是黑夜,一会儿是白天。这是在哪儿啊?我要去干嘛啊?地球你能不能别转得这么快,转得人头晕目眩他连自己是谁都记不起来,呼吸困难,急得一脑门汗。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在耳边,好像说话的那个人正走来走去忽近忽远,“左翌杰你丫上不上班儿了?这都八点了,我做早点了你不吃?”


    正所谓拨云见日醍醐灌顶,那一瞬间他记起了一切,对呀!他是A市广播电台的播音员!现在是早上八点,他得赶去台里上班!


    可他睁不开眼。


    “哎!装听不见是吧!”那人有些生气了。


    听见了,这就起老婆!


    老婆?谁是他老婆?


    那人似乎满意了,还在走来走去,似乎收拾停顿了正要出门,临走时站在门边颐指气使,“你记得把菜择一下洗了,我回来要包饺子。”


    嗯!放心吧保证没有一个烂菜叶子。


    “我走了啊。”


    嗯,注意安全!


    那人关上门走了,左翌杰愈发着急得喘不上气儿。


    赶快睁眼不能再睡了,得赶紧起来把菜洗了,不然一会儿祖喻回来


    祖喻?


    心脏猛地一震,这回他真的醒了。


    月亮冷冷地挂在窗边,居然亮的刺眼。左翌杰满头冷汗,怔怔地望着漆黑的天花板。


    那一刻他脑海中蹦出的第一个念头是:自己喝大了睡在客厅了。


    第二个念头是:小点声儿,祖喻在卧室睡觉,别把他吵醒了。


    黑暗中,他撑着晕眩的脑袋缓缓坐起身,环顾周围熟悉却空无一人的房间。那一刹心脏失重,令他瞬间清醒了过来。


    回过神来后他非常想笑,心说卧槽,别是让虐出病了吧?真成抖M了。


    可咧开嘴角,接踵而来的却是鼻酸和一连串不受控制的哽咽。


    艹,这个噩梦也太可怕了。


    第40章  醒后就再没睡着,凌……


    醒后就再没睡着,凌晨四点,街道和疲惫的人们依然沉睡在静谧的梦中,左翌杰来到窗边,这座城市少有能看到星星的时候,此刻明月高悬,亮得刺眼,能看到的星星只有一颗,离月亮不近不远。


    左翌杰来到卧室,打开书桌上祖喻留下的小台灯,随手拿起一本和台灯一起被留下的书翻看。


    再过两小时他就要出门,坐地铁横穿整座城市去录播新年的第一期《娱乐新播报》。


    这是一档公司为旗下主持人量身打造的网络节目,一期只有20分钟左右,他和另外两个主持人轮番搭档演播,讲一些海内外最新发生的娱乐看点和民间热事,偶尔也邀请一些能请到的新晋小花、新晋小生来做特约主持。


    节目本身没什么特色,但胜在八卦之心人皆有之,加上几个主持人都能贫会道,早晚高峰的通勤路上打发个时间还是很不错的,既不会像电视剧那样引人入胜到看不完就心痒痒,一天到晚的惦记着,也不至于像时政新闻那般太过严肃,让打工人本就沉重的心情雪上加霜。总的来说,播出至今的播放量还算可观。


    早上七点,左翌杰准时走进化妆间,没看到化妆老师,反倒出乎意料地看到了另一个人。


    “莎姐?怎么大清早跑这儿来啦?新年快乐呀!”左翌杰往脸上喷了点水,等化妆老师来上底妆。


    “新年快乐。”莎姐递给他一兜子豆浆油条之类的早点,这才表明来意,“还能干嘛?专程来找你的。”


    “谢谢谢谢。”左翌杰三两口炫下一根油条,又打开豆浆喝了一大口,吹弹可破、油光水滑的脸上一点儿瞧不出喝了大酒彻夜未眠的憔悴神色,“专程来送早点啊?怎么这点小事儿还劳您大驾了?有这时间多睡会儿多好,那么忙,也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


    甭管走没走心,暖心的话谁听了都是高兴的,莎姐笑笑,“少来,你们少捅娄子我环游世界的时间都有了。”


    左翌杰也听出她话里的意思了,笑道,“听明白了,这是问罪来了。要杀要剐都行,但求死个明白。”


    莎姐斜睨着他,胸有成竹地挪掖道:“昨天和对象逛商场去了吧?”虽是开玩笑的语气,眼神却能看出几分认真。


    “你怎么知道?真神了你。”左翌杰故作惊讶地看着她。


    “让人拍下来发微博了,我联系人给你删了。”


    “你不说只要不拿着大喇叭满街喊就成吗?”左翌杰咬着吸管装傻。


    “这话我现在还是能这样跟你说。”莎姐一本正经地看着他,“但你自己心里得有数,路是你自己在走的,你也知道现在社会上对这事儿的接受度还没有那么高,更何况你现在是公众人物,吃这碗饭的。”


    “我就一主持人,喜欢男的喜欢女的有什么影响吗?”左翌杰也认真了些。


    莎姐的神情温和,语速不快,声音也不高,却有一种莫名的威严,使人下意识地信服:“第一,你现在觉得你只是个主持人,这方面对你来说不会有什么影响,但如果我明天安排你去给某个MV当男主角呢?如果安排你去客串个什么角色呢?你要知道,你现在的流量都是节目带给你的,《娱乐新播报》的名字远比你个人的响,有些观众可能看了10期节目连你叫什么都没注意到。但节目都有过气的时候,这是规律。”


    “第二,作为主持人,你的能力和表现有出众到不可替代吗?有广大坚实的粉丝基础吗?你还没有形成属于你的不可替代的符号和作用,所以现阶段你不可能只干主持这一行的。每天都有新人进来,这个圈子里不论是谁,过气都是一瞬间的事儿,不进则退在这里比你之前待过的任何地方都适用。圈子里出柜的人是有的,但也就那么几个,一只手就能数过来,并且他们也是在事业有了非常坚实的基础、形成了一个印有他们名字的时代符号后才敢如此选择的,而且他们都已经这么成功了,你以为他们的生活和工作就没有受到影响吗?”


    “第三,你现在的辨识度和知名度还没有那么高,微博100万粉丝大部分是公司买的,但已经有人可以认出你了。现在我还可以帮你压下来,但人和互联网都是有记忆的。我知道你骨子里是那种不受束缚的人,但咱们现在吃这碗饭,该做好的还是要做好。更何况也不需要你改变什么,就和对象的出门的时候戴个口罩,别在大街上拉手亲嘴,想亲热回家亲热去,这又不难,对吧?我希望你能好好想想这个问题,我就说这么多。”


    她知道左翌杰是那种散漫惯了的主,当初犹犹豫豫不想进这行也是怕受束缚,所以和左翌杰谈这些事儿她都是掂量着说的。可没想到左翌杰想都没想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没问题,以后一定注意。”


    左翌杰看着她,她也看着左翌杰。左翌杰眼神平静而诚恳,不像在吹牛逼也不像是随口敷衍她。反而让她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


    临走时她拍拍左翌杰的肩,道:“你比两年前成熟多了。”


    左翌杰看着面前的化妆镜,镜中映出他波澜无惊的脸,他不知道如今自己眼中的是沉着还是疲倦,亦或这就是大家口中的成熟。


    从前他总有很多想要做的事,当然都不是什么正经事,比如心血来潮坐地铁去接谁下班,比如新出了什么游戏总想通宵过关,比如大小节日都要当回事儿的庆祝,比如趁某人不在家出去喝酒蹦迪吹牛不厌其烦可这些当年狂热的事儿他好像都有些厌倦了,虽然这些事儿他现在还是会做,可到底是因为喜欢还是习惯?


    就在他出神之际,一声口哨儿将他拉回了现实,化妆镜的一角映出一张飞扬而漂亮的脸。


    左翌杰挑眉,“你还真跟郭柯林说的一样阴魂不散呐?”


    姚野倚在化妆室门边,“特么你自己不读台本儿怪我阴魂不散?”


    “台本儿?”左翌杰翻起桌上扣着的台本看了一眼——今日特邀主持:Blood pump乐队主唱姚野。


    “呦,真成大明星了。”左翌杰笑看着台本上的那行字,语气并不惊奇。


    姚野白他一眼,扭着细腰走到一张化妆桌前,“你丫要不要脸?来上你们节目就是大明星了?沦落到来上你们节目只能说明摇滚已死。”


    “你不说你们玩儿的那个叫朋克吗?”左翌杰放下台本。


    “是呀,所以摇滚已死关我屁事。”姚野随手捡起一只眼线笔补自己的眼线。


    “那你不还说三百年前是一家吗?”


    “是呀,都是无可救药的灵魂罢了。”姚野满意地放下眼线笔,两人透过化妆镜无声对视,半晌,忽然一起乐了。


    “跟你唠不出一句有用的。”左翌杰仰头笑骂。


    姚野转过身,半靠在化妆台上点烟。


    “这儿不让吸烟。”左翌杰半闭着眼。


    “知道,我没素质。”姚野吐出一口烟,向左翌杰递来烟盒,“来一根儿?”


    左翌杰伸出手,“来一根儿。”


    俩人又无聊地笑了半天。


    迟迟等不来化妆老师,他们就这样肆无忌惮地窝在化妆间吞云吐雾,抽得姚野觉得自己快睡着了。就在他觉得眼皮儿发沉,灵魂即将随青烟一道升天的时候,突然听到左翌杰低声道,“你说我是不是老了?”


    姚野嗤地笑了,“你才发现吗?”


    “你早发现了?”左翌杰声音懒洋洋的,带着温柔的倦意,让谁听了都觉得温情,好像这人全心全意地爱着你。


    但他知道这不是他的温情,这就是他的声音而已。


    “你没发现么?”姚野从兜里掏出喝一半的饮料瓶,往里面弹了弹烟灰,“咱们刚认识的时候,哪次不是咱俩单独出去喝酒,最后散场的时候桌上全是你的朋友?从来不见有一个重脸儿的。”


    左翌杰不说话,姚野转头看他,“以前那些人呢?都玩儿散了?也不见你认识新朋友,回回都那两张老脸,我都看腻了,为什么?”


    “为什么”左翌杰想了想,“他俩不如我耐看呗。”


    姚野皱眉,不爽地抬脚踢他,“少他妈拉着我陪你深沉又他妈自己不正经,当我爱跟你扯这些酸了吧唧没营养的?”


    “哎冷静冷静”左翌杰拍了拍裤子上的鞋印,“我你让我想想”


    他抬起头,茫然地望着空气中一圈又一圈缓缓上升又潜入混沌的烟圈,“以前,那种生活是真的让我高兴过。”


    “那现在呢?”姚野忍不住催促。


    “不知道。”左翌杰诚实地说,“我不知道。但我习惯了。”


    年轻的时候他们总是被新鲜的人和事吸引,和这个人在一起,没等对彼此产生什么了解或羁绊,便又被新的人吸引。那时候遇见的每个人好像都有件与众不同的华服,身上的气质和背后的故事都那么引人注目。可他现在越来越觉得人都是一样的,抛开那件华服后每个人都那么相似,都是人,又会有什么不同?都吃五谷,都庸俗。


    他循环往复在遇见、好奇、激情澎湃、相爱、了解或不那么了解后分开。可不知为何他现在觉得有些厌倦了。


    懒得再认识新的人,也不再对谁感到好奇,甚至不再因对方的长腿细腰姣好面容而动心。


    他只是,一直觉得空虚。


    “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吗?”姚野隐隐有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为什么?”左翌杰虚心请教。


    “因为你的生活没有支点。”


    “什么是生活的支点?”左翌杰皱眉。


    “热爱的东西。”姚野越讲越玄。


    “难不成你有吗?”左翌杰忍无可忍地看着他。


    姚野用力拍了拍脚边的吉他。


    左翌杰不说话了。


    “我爱音乐,宋颉爱摄影,郭柯林不算在人的范围里面。”姚野接着说,“我敢说两年前你肯定没想过这些问题。”


    “此话怎讲?”


    姚野却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