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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第71章我们如今是什么关系?……


    闻言,沈鹤知饶有兴致地抬了抬眉。


    他把秦香絮的紧张望进眼底,付之轻笑,面上丝毫未有惧意,只一字一句地答道——


    “臣,荣幸之至。”


    李成假模假样地带着人搜查完以后,打算去跟主子复命,但他没在沈鹤知的卧室找到他人,而是在书房。


    夜已经深了,他却提着笔,丝毫不觉疲倦地写着什么,眼神里满带兴味。


    李成凑上前,躬身禀报道:“主子,您交代的事儿都做完了。”


    沈鹤知轻轻地“嗯”了声,随后撂笔,将写好的纸条略折好,这才抬起那双清冽的眼,看向李成,问道:“没叫她察觉出什么吧。”


    “没有,”李成摇头道:“属下做事一向小心,主子您是知道的。”


    沈鹤知缓缓从书桌前离开,静默地站到窗棂前,外头的雨仍旧未停,漫长的黑夜浓得像泼墨,一眼望不到边。


    李成读不懂他的情绪,所以有问题只能直接地问出口:“主子今晚成事了吗?”


    “没有。”沈鹤知回答的声线毫无起伏。


    李成得了回应,反而更加像无头苍蝇,不知该往哪处转,只好怯怯地开口,不算安慰地安慰道:“以后还有的是机会,主子您会成事的。”


    沈鹤知的唇,扬起一个轻微的弧度,他的语气自信至极:“我当然会成事,本就是早晚的问题而已,但依今日来看,快了。”


    李成分辨清楚他话里的愉悦,悬着心往下降了降,吁了口气道:“那属下就在此提前恭贺主子了。”


    沈鹤知笑了笑。


    他鲜有这样情绪外漏的时候,真漏了,便说明是真高兴了。


    “哦,对了。”


    他突然出声,似乎想起了什么,吩咐道:“以后的菜不许上笋尖。”


    李成听到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一头的雾水,但主子的命令他哪里敢违背,所以纵然困惑,还是忙不迭地应声道:“是,属下明白了。”


    ==


    秦香絮从沈鹤知那里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她之后回到公主府又待了几日,等双儿将她嘱咐的东西绣出来,才带着它再次去了长春宫。


    姚文心如今对她的突然到访已经见怪不怪,拉着秦香絮的手,温和笑道:“你来啦。”


    “嗯。”秦香絮顺从地被她牵着,余光打量着长春宫来往的宫人,问道:“杜鹃跟蓝玉呢?”


    姚文心解释说:“前些日子不是下了雨吗,杜鹃的腿泛疼,就找太医看了看,太医给她开了药,如今蓝玉该是在给她抹药。”


    秦香絮哂笑了声,语气不算好:“母后您待宫人这般好,凡事都将她们放在心上,顾及着她们,就是不知她们有没有将您放在心上?”


    她不常用这样冷淡的语气讲话,饶是姚文心听了,也不由得一愣,询问道:“是哪个惹着你了?”


    “没有,她们哪儿能惹着我呢。”秦香絮紧紧地回握住姚文心的手,出声道:“儿臣想劳烦母后再装一次病。”


    姚文心轻叹口气,问道:“你上次查到了东西,是不是?”


    秦香絮知道瞒不住她,承认说:“是。”


    “是谁?”姚文心紧接着问。


    “没有确凿的证据,儿臣不敢胡乱断定,但母后您可尽管放心,有儿臣在,绝不会让您有事。”秦香絮笃定道。


    姚文心轻摇了摇头,眉眼间显出股疲态。


    她轻语:“本宫知道了。”


    姚文心虽然装病的次数不多,但她总归在生病一途上颇有造诣,人病时该是哪般模样,她简直就是信手拈来。


    除了能替她把脉瞧真章的太医,任谁来了也找不出任何破绽。


    宋城有了上次的经历,现下扯起谎,可谓是手拿把掐,那战战兢兢的神态,要不是秦香絮知道真相,都要以为母后是真的病重了。


    她照旧把长春宫的宫人都唤来,朝双儿看去一眼。


    双儿郑重地朝她点点头,随后跑了出去。


    姚文心倚在床头,“虚弱”地唉声叹气,杜鹃随侍在一旁,替她轻摁着太阳穴,以图纾解她的疼痛。


    秦香絮看着杜鹃,轻笑了下:“明知你腿痛,还喊你来服侍,真是委屈你了。”


    杜鹃摁太阳穴的动作稍有滞涩,很快恢复如常,她弯着唇角,语气轻松道:“奴婢伴在娘娘身边这么些年,早就把娘娘看得比命还重要,区区腿痛算得了什么,就是要为娘娘死,奴婢也是在所不辞的。”


    秦香絮微笑道:“有你这么忠心的人待在母后身边,我很放心,不过我也不是那样蛮不讲理的人,你要是腿痛,千万不要强撑,


    去歇会儿没什么的,长春宫除了你还有不少宫人呢,他们能替你照顾好母后的。”


    杜鹃低头笑笑,有些不好意思:“公主这话真是叫奴婢受宠若惊,不过奴婢的腿,奴婢最清楚不过了,没什么事儿,很快就会好全了。”


    蓝玉适时开口道:“嗯嗯,有我看着杜鹃姐姐呢。我每日都帮她上药,姐姐的腿一定会没事的。”


    秦香絮有些稀奇地说:“杜鹃平日可不好接近得很,别宫的宫人都说她脾气暴,不好相与,你倒好,不仅不怕,还与她这样亲近,这便是所谓的初生牛犊不怕虎了?”


    蓝玉摸了摸后脖颈,她是个惯来藏不住心思的性格,有点想法全浮在脸上,这会儿也是,秦香絮就简单说了两句,她就腼腆得不成样,脑袋也低着。


    杜鹃看着她,无奈地叹口气,朝秦香絮说:“奴婢在宫里难得遇到同乡,不免就亲近了些,让公主见笑了。”


    秦香絮正想说什么,外头传来点动静,有人在问未央宫的门怎么关着,她听出了这尖细的声音是王勋的,既然王勋来了,那位估摸着也在。


    秦景让人开门后,径直走进来,看着满室的宫人,皱了皱眉:“这是何意?”


    未待有人与他解释,他就瞧见了床榻上的姚文心,以及站在一旁的宋城,步子就直直地朝着床的方向去。


    他边走,边说道:“都起来吧。”


    姚文心本也想下榻行礼,但因着还要装病,动作就不得快,杜鹃刚扶着她坐起,秦景就至床边,看着她虚弱的模样,叹口气道:“可是头风又犯了?”


    姚文心看了眼秦香絮,无奈地点点头。


    秦景朝杜鹃道:“扶着皇后躺下。”


    待姚文心躺好,他又道:“这些日子,朕忙于政务,疏忽了你,皇后可怪罪朕?”


    姚文心虚弱地笑笑:“皇上为政务繁忙,是天下臣民之幸,臣妾高兴尚嫌不够,哪里会怪罪您。”


    秦景看着她,沉默会儿,又问宋城:“皇后何时能痊愈?”


    宋城额头浮着虚汗,眼睛也躲闪着,不过幸而他头垂得足够低,没人能察觉他的颤巍。


    他犹豫着开口:“许是前几日下雨,娘娘吹了冷风,所以才病倒,不过这毕竟不是什么难治的病症,只要娘娘喝了药,把体内的寒气去了,自然就好了。”


    秦景:“那你便尽心为皇后医治吧。”


    宋城:“臣遵旨。”


    姚文心轻轻地咳嗽两声,问道:“贵妃的身子如何了?臣妾这些时日自顾不暇,未有什么空去看看她,也不知她好了没有。”


    提到李佩兰,秦景的眉头便紧皱着,“说来也是蹊跷,她的病仍旧是老样子,太医什么法子都用上了,还是怎么治都治不好。”


    姚文心稍稍有些惊讶:“如此严重?”


    秦景:“是。”


    闻言,姚文心出声道:“她有孕在身,病得又那样重,皇上不该在臣妾这里,该去她那儿才是。”


    “她的病是病,难道你的病便不是了吗?”秦景不愿走,“朕几日未曾来看过你,这才待了多久,你便急着赶朕走了?”


    姚文心摇摇头,说:“纵然都是病,但也有轻重缓急之分,贵妃如今最离不开的就是皇上您,您该待在她身边。”


    秦香絮跟着说道:“是啊,若是贵妃娘娘知道父皇您来了母后这儿,嘴上虽不说,但她心里肯定是要难过的,母后这儿有儿臣呢,父皇您无须担忧,尽管去陪着贵妃娘娘吧。”


    “你们母女两个,今日是铁了心要赶朕走?”秦景问。


    姚文心:“不是臣妾不留您,实在是贵妃的身子——”


    “好了,”秦景沉声打断她的话,“朕今日难得来你这儿,你就不要再说这些扫兴的话了。”


    姚文心听他如此语气,只能将那些还未来得及说的话咽下,转而换成了:“是。”


    秦景坐在她床边,出声道:“贵妃那边,你不用太担心,朕是皇上,你是皇后,你身子抱恙,朕来陪你,本就在情理之中,佩兰只是被李国公宠坏了性子,心却是不坏的,她不会在这些小事上计较。”


    姚文心扯着唇,脸上始终挂着得体的笑,只是比起往日,笑容浅淡了些。


    但这细枝末节,谁都没发觉,秦景也不例外,他朝宋城冷声命令道:“还不赶紧去太医院拿药?”


    宋城连忙告退。


    秦香絮余光中看到双儿的身影,就起身道:“父皇,儿臣突然想起还有事务要处理,就不在这儿扰着您跟母后了。”


    秦景没觉得哪里不对,点头道:“你走吧。”


    秦香絮朝着床上的姚文心道:“母后记得顾好身体,别再病倒了。”


    姚文心听懂了她的话外之音,回应道:“你放心,母后都知道的。”


    秦香絮起身,离开了长春宫。


    等到了寂静而无人的长道上,她才问着从刚才起就一直默不作声的双儿:“换好了?”


    双儿心有余悸地道:“是,奴婢都办妥了。”


    秦香絮呼了口气,突然觉得眼前肃然压抑的皇城,竟也变得顺眼起来。


    她笑了笑,眉眼间俱是柔和,但眼神却威势十足:“那咱们就等着看鹿死谁手了。”


    ==


    未央宫。


    李佩兰听了锦绣的话,恶声恶气地问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锦绣虽然害怕,但却不能不答,只能强撑着胆子,小声说:“皇上从养心殿出来后,去了去了长春宫。”


    李佩兰用力一推,便将桌面上的茶盏全都推至地面,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她的胸膛因为生气而剧烈波动,面色也泛着不正常的红。


    她正欲开口说些什么,但浑身气血上涌,遽然冲至头脑,竟让她眼前一黑,支起的身子瞬间变得无力,瘫软下去,若不是锦绣及时地将她扶住,只怕李佩兰已然跌倒在地。


    锦绣摸着她瘦骨嶙峋的身体,不忍道:“娘娘,那药,咱们是不是该停了,李太医说——”


    这段时日,李佩兰的肚子虽是逐渐大了起来,但整个人却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彻底干瘪下去,瘦得面颊凹陷,骨头突出,看上去比吃不起饭的难民还要瘦弱,简直跟活骷髅没什么两样。


    听了锦绣的劝解,李佩兰却用力地把手抽出,喘着气,尽量大声地道:“本宫好不容易挨到这个时候,怎么能半途而废,怎么能?!!”


    “可是娘娘,您用药已然过量了,再这样下去可就”剩下的话,锦绣不敢说。


    “本宫的身体,哪里轮得到你来管!”


    李佩兰伸出枯槁的手,轻抚两下隆起的小腹,用力地收紧手,稳住心神后道:“李太医不是给本宫把过平安脉,说本宫无碍的吗,他说无碍,就是无碍,所以你若再说这些空穴来风、毫无根据的话,就休要怪本宫不客气了。”


    锦绣嗫嚅着嘴唇,识相地没有再开口:“是,娘娘,奴婢、奴婢知道了。”


    李佩兰身子乏力得厉害,只是稍微加重语气说了两句话,她就已然累得满头大汗,连喘气都快要喘不上。


    她皱着眉,朝锦绣道:“扶着本宫去床上休息,快。”


    锦绣听话地照做。


    直至躺到床上,李佩兰的精气神才稍微恢复些,但比起正常人,还是差远了。


    她费力地睁着眼睫,努力想要看清什么,但最后还是因为疲惫,不受控制地陷入昏睡,只是彻底昏迷之前,她还是虚着声音道:“若皇上来了,及时叫醒本宫,知道吗?”


    她没有等得及锦绣的回答,就眼睛一闭,昏睡了过去,但即使是睡着了,她的面容还是怀揣着紧张与不安,苍白的唇瓣也不时抖动两下,暴露了主人地动山摇的内心。


    一觉不知睡了多久,李佩兰再次醒来时,看着昏黑的室内,却突然一个激灵,猛地坐起,就准备下地。


    随侍在一旁的锦绣,赶紧上来搀扶她,说道:“娘娘,您怎么了,您有事儿就吩咐奴婢,何必亲自做呢?”


    李佩兰拿手理着头发,又整理衣服,焦急道:“皇上来了,你怎么不叫本宫,本宫睡前不是吩咐过你吗?!你是怎么做事的?!”


    锦绣有些犹豫地说:“娘娘,皇上皇上没来。”


    这一句话,像是摁到了李佩兰身上某个机关,她原先焦急的动作瞬间不见,忙着整理仪容的手也耷拉下来,垂在身子两侧。


    她呆呆地坐着,眼睛虚虚地望着门口的位置,看了许久,直至眼睛泛酸,几近要渗出眼泪了,才后知后觉地收回视线,有些僵硬地自言自语  :“啊,原来他没来,他没来”


    她瘦削的身子裹在寝衣里,近看是薄薄的一片,似乎风一刮就能将她吹走。


    锦绣看着看着,眼睛就红了一圈,嗓音也发哑:“娘娘,奴婢扶您继续躺下休息吧?”


    李佩兰似乎根本没有听见她说的话,还保持着原来一动不动的姿势,小声地嘟囔着什么。


    锦绣忍着眼泪,扶着她躺好,又替她盖好被子。


    李佩兰在这个时候,用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锦绣一惊,问道:“娘娘,您又怎么了?”


    李佩兰说:“要是他来了,你记得喊本宫,一定要记得。”


    锦绣侧身,看了眼外头黑沉的天色,已近子牌,这样的时辰,皇上定然是已在长春宫歇下,怎么也不会来娘娘这儿的了。


    但这话,她只能在心底想想,不敢当着李佩兰的面说出。


    她真正说的是:“好,娘娘,皇上只要来,奴婢一定立马喊您。”


    李佩兰听了,终于松开紧抓着她的手。


    锦绣替李佩兰掖好被子,就站在一边,等着她下一次睡醒。


    夜半的时候,外头下起了雨。


    天是越来越冷了,所以一下雨,水汽就裹挟着冷意,堂而皇之地往人骨头缝里钻。


    锦绣打了个寒战,一下子惊醒,惊醒后下意识看着床的位置,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李佩兰已经醒了过来,像棵笔直的树一样,矗立在床上,用她那双凹陷进去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某个方向。


    “娘娘您、您什么时候醒的,怎么也不喊奴婢一声”锦绣被她这副狰狞的模样吓着,声音不自知地颤着。


    李佩兰抬了抬头,将视线落到锦绣身上,问着她睡前问过的话:“他没来吗?”


    她的声音本就是温软的,因着体虚病笃,气息微弱几分,听上去就带着沙哑,带着可怜,也带着一个女人孤单的固执与渺茫的希冀。


    锦绣的眼泪,终究是忍不住了,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到最后,她甚至坐到床上,无视了主仆之间犹如天堑的身份之隔,将那瘦弱至极的人,紧紧地抱在怀中,安慰着。


    “娘娘,以后会好的,只要等咱们把皇后拉下马,您就再也不用过这样苦等的日子了。”锦绣哽咽着说。


    李佩兰被抱着的时候,平静了许多,她感受着锦绣身上传来的体温,有些渴求地枕在对方不甚宽厚的肩膀上,就像在抓救命稻草那样,朝锦绣贴近点距离。


    锦绣还在安慰着她:“娘娘,所有的准备都做好了,就等祭祀的日子到了。”


    谈及祭祀,李佩兰那双枯泉般干涸的眼睛,才终于升出点光亮,她回抱住锦绣,喃喃道:“对,祭祀,祭祀”


    ==


    秦香絮在祭祀开始前,特地跑去了秦飞鸿的府邸,问他准备如何。


    即便他胸有成竹地给她保证,她也还是像个老妈子那样,又给他叮嘱了许多东西,然后才惴惴不安地离去,等着祭祀的那天到来。


    祭祀的地点,在天坛,秦景负责祭天神地祇,秦飞鸿则祭山川祖先,要用的祭品,太监宫女早就准备好,只待他们取用。


    开始的时间,是在破晓的黎明,第一缕曙光落下来的时候。


    秦香絮提前到了。


    她到的时候,天际大片昏黑,只余一线稀薄至极的浅青,万物都笼罩在氤氲的晨雾里,以至于瓦面上都凝着剔透的水珠,水珠倒映着粉墙灰瓦、回廊构架,还有玉殿琼阙,像是在居高临下地遍察人世。


    秦香絮仔细地看了看四周,正巧看到沈鹤知从东向过来。


    他穿着那合身的朝服,腰间配一根白玉腰带,整个人清瘦挺拔,抬步间便是衣玦翩跹,说不出的飘然出尘,墨发也束起,不似那夜她在沈府看到的披发模样。


    秦香絮看了一眼,便转开视线,但对方显然没有放过她的意思,径直朝她在的位置走来。


    沈鹤知朝她行礼,开口道:“臣见过公主。”


    秦香絮心思不在他身上,连应声都显得敷衍极了,是懒音很重的一声“嗯”。


    沈鹤知直起身子,说话慢条斯理的:“公主不想见到臣吗?”


    秦香絮被问得一头雾水,不解道:“何以见得?”


    她既没有摆出厌恶的表情,也没有像躲洪水猛兽一样地躲他,只是站在原地,什么也未做而已,他这疑问,属实是来得没有由头。


    “不是吗?”沈鹤知反问。


    他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白玉似的脸庞上落下清影,俨然是乖顺至极的表情。


    宫灯的光亮透过轻薄的纸皮,映在那张白璧无瑕的脸上,真是要多漂亮有多漂亮,但沈鹤知身上那股清冷淡漠的气质,却又不会让人将他误以为女子。


    任是谁,看见这张能蛊惑人心的脸,怕是都冷不下心肠说狠话。


    偏偏秦香絮能,偏偏她最懂不解风情。


    面对质疑,她甚至还皱了皱眉,很没耐心地把问题抛回去:“是吗?”


    沈鹤知抬起眼,总算是看向了秦香絮,他蓦地蹙眉:“臣还以为,以我二人如今的关系,公主会主动与臣说些话。”


    秦香絮听得眉头跳了两下,问道:“我们如今是什么关系?”


    沈鹤知学着她,把问题问回去,轻笑声问道:“公主觉得呢?”


    第72章 第72章你想要她吗?


    “无非是君臣的关系。”秦香絮很快答道。


    “原是这样,”沈鹤知以手轻抵下颌,“看来臣要与公主见解不同了。”


    他说完,秦香絮还想接着问清楚,但此刻天际已经泛起鱼肚白,马上会天亮,祭祀就要开始,不是他们继续说闲话的时候,就没开口,而是朝着她该去的地方迈步。


    沈鹤知与她背道而驰,他得去仕宦的群伍中。


    祭祀有规矩,不许喧哗,不许走动,不许紊乱次序,无论何人,一旦犯错,一律严惩。


    献官行完四拜礼,执事焚香迎神于阳。


    秦景在礼部尚书的指挥下,缓缓走到祭坛的最正中,姚文心站在他身旁,替他拿着捧帛。


    正这时,杜鹃突然的一声惊呼,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给引了过去,她大喊道:“天啊,蓝玉,你身上掉下来的那是什么东西?!!”


    祭祀的氛围无疑端肃正式的,怎么可能容许一个宫女扯着嗓子叫唤,这是在亵渎神灵,藐视先祖。


    秦景听到她的呼喊声,即便心中清楚杜鹃是姚文心的大宫女,也没有留任何情面,冷着声音朝身侧的王勋命令道:“还不赶紧把她拖下去?”


    王勋得了吩咐,恭恭敬敬地应声,指挥着两个小太监,就要把吵嚷的杜鹃给拖走。


    可当他绿豆眼一扫,瞥见地砖上躺着的小玩意儿时,就再也维持不住镇定,顿时脸色大变,小跑回秦景身边,颤巍道:“皇、皇上”


    秦景看重祭祀,有人扰乱秩序已是不悦,见王勋不中用的模样,耐心更是到了耗尽的时候,当即怫然大喝:“叫你做事,你跑回来作甚!一个宫女而已,你拿不住吗?!”


    王迅咽了咽口水,说话都要带上哭腔了:“不是奴才”


    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的时候,离秦景不远的李启源,匆略地看一眼地上,就掀起衣袍,飞速跪好,大声道:“难怪臣妹的病症总不见好,原来是有人在背后煞费苦心的缘故!”


    秦景注意力终于不再只放在祭祀事上,他缓缓


    转身,看向了蓝玉。


    从刚才杜鹃的那一声惊呼开始,蓝玉就抖得有若筛糠,面色惨白又泛青,嘴唇也微微张着,她盯着地上的东西,满眼的骇然。


    秦景顺着她的视线,自然也看到了那落在地上的两个小人。


    准确来说,是一男一女两个布偶小人,他们身上跟刺猬似的,被人扎了密密麻麻的针,最长的那根针刺破写着生辰八字的白纸,贯穿了小人的整个胸腔。


    任谁看了,都知道是用于诅咒用的巫蛊娃娃。


    巫蛊娃娃这样不吉利的东西,一遭发现,主人的罪责定是小不了,要是再在祭祀的中途掉出来,那就更加是滔天的罪过。


    祭坛是为保洪图社稷,巩国祚延绵的重要场合,秦景怎么能容许有人做出施展邪术、祝告鬼神,以撼神器的不逆之事。


    而且还是在列祖列宗、群臣百官面前。


    秦景的脸色霎时沉下来,他看着蓝玉,怒喝道:“你好大的胆子!”


    蓝玉因为惊惧,心神早就成了一根紧绷到极致的弦,旁人稍稍用力就能折断,更何况是面对秦景的雷霆之怒,她浑身的骨头像是瞬间被人折断似的,整个一下子瘫坐在地。


    秦景眼神冰冷地望着她,随后朝王勋道:“着即传旨赐死。”


    这一声,总算是把蓝玉游离在外的神智给唤了回来,她焦急地从地上爬起,开始跪在地上磕头,不住地跟秦景求饶道:“这不是奴婢的东西,奴婢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求皇上饶命,求皇上饶命——”


    她凄厉的叫喊声在肃冷的祭坛回旋,盘绕在每个人耳边,压得人心头一沉。


    秦景却无视她的眼泪与恐惧,继续对王勋说:“还不把她拖下去?!”


    王勋“诶”了声,就要往前。


    李启源却是突然出声:“皇上,依臣看,此宫女言行举止畏缩如鼠,这般胆量,怎么能做出下蛊毒害贵妃一事?”


    “哦?”秦景鹰隼般锐利的视线落在他身上,“那爱卿对此事有何见解?”


    李启源呼了口气,连鬓长须就跟草似的抖动两下,迟疑地说道:“她必然是受了某人的指使。”


    秦景眯了眯眼:“瞧爱卿的意思,想来心中是早有人选了?”


    “是”李启源因为情绪激动,已是一头热汗,不过他也顾不上揩,抬起头,双眸迥然有光地盯着秦景:“苍天在上,臣卑请皇上严惩皇后,以示威德!”


    他说着胡子一颤,义正词严地朝秦景道:“皇上,皇后德行有亏在后宫行巫蛊之术,您不可放过啊!!”


    李佩兰被锦绣搀扶着,走近姚文心,温柔的杏眼中既有受伤,也有不可置信,“皇后娘娘,您就这样恨臣妾?恨到要做到如此地步吗?”


    她用手抚着隆起的小腹,一行清泪已顺着粉腮流下,说不出的楚楚动人:“就算您恨臣妾,但看在臣妾腹中皇子的份上,您也不能下如此毒手啊!”


    李启源的话甫一出口,身后群臣的行列里,就陆续走出几人,纷纷跪在地上,朝秦景说些语义相同的话。


    “如今证据确凿,皇后之罪已是辩无可辩,皇上若徇私宽容,不严惩皇后,以后如何在天下万民前立足!”


    “还请皇上俯顺舆情,治她罪过!”


    “臣请皇上,降罪于皇后!”


    一言激起千层浪,原先还只是寥寥几人,后来那势头就跟火被浇了热油似的愈演愈烈,最后声嚣喧天,快要把人的耳膜给震碎。


    秦景的眼睛从那些出列的官员身上一一扫过,他接了声冷笑,问着李启源:“既然皇后罪责如此重,引得群臣激愤,看来朕不处置她是不行了,李国公素来声名显耀,颇得人心,依你看,朕如何处置皇后是好?”


    李启源的胡子又抖了两下,他小心地觑着秦景的脸色,咽了咽口水,伸手举到脖子边,杀气腾腾地比了个“砍”的动作。


    他不傻,深知便是他比了此般动作,皇帝也不会动杀皇后的心思,但他要的就是这个。


    只要皇帝不同意他此提议,他就好退而求其次,将原本想好的处罚说出,然后加诸皇后。


    皇帝可以否决他一次,但第二次,可就没那么好否了。


    果不其然,秦景听了李启源的提议,脸色当即一变。


    “不可!”


    出声的是秦飞鸿。


    他跪了下来,替姚文心陈情:“母后心地仁善,断然做不出诅咒之事,还请父皇严查,还母后一个清白!”


    李启源冷哼声,咄咄逼人道:“人心是隔着肚皮的东西,二殿下说皇后仁善,她便仁善了?依我看,分明是最毒妇人心,如今证据摆在眼前,她还有哪里好抵赖!”


    他气势汹汹地说完,对上秦景阴沉的目光,又低下头,“臣是爱女心切,言辞有些激烈了,还请皇上莫要怪罪。”


    李佩兰明眸含泪,脆弱至极地开口:“臣妾不信皇后娘娘心肠会如此歹毒,一定是有误会,一定是。”


    锦绣焦急地喊:“娘娘,您怎么能够替害你的人说话呢,您看看您现在的身子都虚弱成什么样了!”


    李启源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眼李佩兰,摇头叹息道:“你善良太过,所以今日才会被人欺负至此等境地。”


    李佩兰全然不顾他们的说辞,靠近秦景,拉住他的衣袖,替姚文心求情道:“臣妾相信皇后娘娘,她不会这样待臣妾的。”


    秦景看着她虚弱苍白的面容,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手,随后转身,看向从方才起就一直一言不发的姚文心,问道:“皇后,你可还有话要说?”


    姚文心弯着红唇,脊背依旧挺直着,清亮的眸子里未见任何惧色,只是开口:“臣妾谨遵皇上旨意。”


    意思便是,怎么罚,她都认。


    李启源骤闻此言,登时跟打了鸡血般,整个人支棱起来,指着姚文心就道:“皇上可听见了,皇后认罪了!”


    他话音刚落,身后那群官员就紧跟着开口:


    “还请皇上下旨,惩治皇后!”


    “请皇上下旨!”


    秦飞鸿连忙开口,“父皇,母后她——”


    他话方才说到一半,秦香絮出声道:“错就是错,犯了错,自然得受到惩处。”


    秦飞鸿听到此言,连忙反驳道:“你在胡说什么呢?!”


    秦香絮根本不管他是何反应,只问着李启源:“证据确凿,就该惩处,李国公说是也不是?”


    上次在养心殿吃了哑巴亏的事儿,李启源还没忘记,对秦香絮这巧舌如簧的鬼丫头自然就防备万分,仔细想了好一阵,确认皇后如今是逃脱不了罪责,才镇定自若地开口:“自然是了。”


    秦香絮忽然笑了下,又问:“那怎么惩处好呢?”


    “江山社稷不容巫蛊邪术造祟,皇后死罪虽能免,但终究活罪难逃,”李启源朝秦景一拱手,思考良久才道:“应将皇后废为庶人,令其幽居冷宫才是。”


    “不错!就这么罚!”秦香絮朗声应道。


    别说是秦飞鸿对她这举动摸不着头脑了,就是秦景,也有些云里雾里,沉声问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当然知道。”秦香絮说:“父皇自治国以来,不仅亲巡天下,审别职任,还令万民和安敦勉,九州清平,您德惠修长,儿臣怎能令您做出徇私枉法之事呢?”


    她直视着秦景,一字一句道:


    “儿臣在此,请父皇将真凶绳之以法,杀一儆百!”


    秦飞鸿怔愣地看着秦香絮,眼睛快要将她看出一个洞来。


    眼前这个厉声请父皇治罪母后的人,当真是他的妹妹,母后的女儿吗?


    “疯了,你疯了”秦飞鸿将得出的结论自言自语两遍后,顾不得礼节仪态,有些焦躁地开口:“父皇,您不能听她的,您不能!”


    李启源看着他们兄妹二人你说我反的,想不通他们是在演什么戏。


    他正暗自琢磨的时候,旁边有人开口了,冷漠淡然的语气,却听得李启源心里一颤。


    沈鹤知朝秦景拱了拱手,启唇道:“古往今来,不乏冢嗣被黜,名士沉冤,皇后猝遭巫蛊诅咒之祸,臣心中不免疑虑,还请皇上勿要骤做决断,待仔细审查后再行惩处,也不迟。”


    在场众人,都知道沈鹤知做的是从不结党营私的纯臣,只听秦景一人号令。


    如今他突然为皇后说话,众人都泛起心思,想着他莫不是见大皇子落难,想要偏帮二皇子了。


    秦飞鸿跟姚文心都朝他看去一眼,不过姚文心很快收回视线,只秦飞鸿还皱着眉头,即便沈鹤是在为他母后说话,神情也不曾放松。


    秦景顺着他的话,开口道:“既然你都这样说,那就待事情都查清楚之后,朕再处置皇后。”


    李启源听他这样说了,心里一急,正要开口,谁料却有个人抢在他前头。


    “父皇,不可!”秦香絮大声道。


    秦景深深地望着她,问道:“为何不可?”


    “证据已然摆在眼前,父皇难道要视而不见,令真凶逍遥法外吗?!”秦香絮说着看一眼李启源:“李国公也是这样想的吧?”


    李启源蓦然被点名,愣了一下就赶忙接话道:“是啊,皇上您不能这样放过皇后娘娘!”


    话说完,他自个儿都愣了愣,没想到有一天居然会跟秦香絮统一战线。


    他不明白到底是她吃错了药,还是旁的什么由头。


    李佩兰适时地擦了擦眼泪,柔弱地朝秦景说:“请皇上做主,还臣妾一个公道。”


    秦景看着她瘦弱的脸,长叹一口气,转而朝姚文心,缓慢地开口:“皇后失道,惑于巫祝之术,不能为天下母,今——”


    他话才至一半,秦香絮却打断道:“儿臣是请父皇捉拿真凶,而非降罪母后!”


    秦景皱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秦香絮从地上起身,提着裙摆,小跑到了蓝玉跟前,在她惊恐的注视下,拿起了那两个被穿心的巫蛊小人,仔细看了看,回到秦景身边,恭顺地将小人呈递上去,“请父皇看了再说。”


    秦景利落地伸手,将小人拿起后,粗略地扫了一眼,便脸色涨红,愤怒地将小人甩开,暴怒道:“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李启源看着盛怒之中的秦景,有些直眉楞眼,他是料想皇帝会发怒,但没想到会气到这般境地。


    他想得出神,沈鹤知却侧脸看了看那被扔到近旁的小人,兀自开口:“笔锋娟秀挺拔,而又柔中带骨,疏密均匀,瞧着像是张大家的字迹。”


    但张大家早年间便去世,唯一的弟子,也就那位。


    李启源气得吹胡子瞪眼,“你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是在说贵妃自己下蛊咒自己吗?!”


    是了,李佩兰未出阁时,修书写字请的师傅,便是张大家。


    沈鹤知淡淡地看他一眼,“我只是将所见说出罢了,至于怎么想,是李国公自己的事。”


    此处本就寂静,他二人的谈话声,自然也就落到了李佩兰耳朵里,她嘴唇翕动半晌,才疑惑道:“沈、沈大人在说什么?”


    秦香絮看着她,微微一笑:“那巫蛊娃娃上头,并不是贵妃的生辰八字,而是我母后的。”


    “什么?”李佩兰有些不相信她的耳朵。


    “娃娃上头写着我母后的八字,”秦香絮贴心地又重复一遍,“怪不得母后近来总犯头风,原来是有人暗中捣鬼。”


    她轻叹口气,对着秦景说:“还请父皇严查,千万不要放过那罪魁祸首。”


    “公主此言极是,”沈鹤知接话道:“只是这娃娃的用料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东西,真要查起,也只能从这字迹上着手了。”


    他说着轻轻蹙眉,对李启源说:“倒不是我存心疑虑贵妃,实在是张大家笔法特殊,除了他的弟子,世上恐再难有人写出这样的字了。”


    秦香絮说:“是啊,张大家外头许是还偷摸收了弟子,李国公若是知晓,务必言明,好还贵妃娘娘一个清白。”


    李佩兰还想牵拉秦景的袖子,但他却是冷笑声,蓦然将手抽回。


    她的手一下子落了空,想再抓,对方也早已与她拉开些许距离,奔向了皇后所在的位置。


    李佩兰顿感世界天旋地转,听到的,感受到的一切都在扭曲,等所有都变形到了极限,离彻底崩塌就不远了。


    为什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皇后不是犯了错吗?


    皇上为什么要去她那里?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李佩兰在心中问了自己无数遍“为什么”,但始终得不到确切的答案,她有些张慌地朝巫蛊娃娃走去,将其拾起,努力地想要看清上头写的东西。


    变了,全都变了。


    本该写着她与她父亲生辰八字的纸张,一下子变得面目全非,上头写着的八字,她根本不晓得,也不认识。


    李佩兰的眼泪倏然间渗了出来,苍白的嘴唇因不可置信而微张着,她不停地低语:“怎么会怎么会这样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啊”


    尖锐的耳鸣,令她目眩神迷,快要跌倒。


    锦绣堪堪将她扶住,随即就惊恐地大叫起来:“血好多血”


    李佩兰后知后觉地低头,入目便是蔓延的血色,腹部的剧痛也霎时分明。


    李启源见状,忙叫道:“太医!太医呢!快去叫太医!”


    ==


    未央宫。


    宫女端着热水不停地进出,只是进时还清透的热水,再端出来时,已然是艳红无比。


    李佩兰痛苦的惨叫声从里间传来,时而大,时而小。


    接生的嬷嬷不停地说着:“娘娘用力啊,再用点力!”


    秦景跟姚文心坐在外间。


    秦景沉着脸发问:“怎么会突然早产?”


    “她身子本就瘦弱,一时间又受了惊吓,难免的。”姚文心叹了口气。


    里头的嬷嬷此时突然大叫:“哎哟,娘娘您可千万不能晕过去啊,快快快,灌药,灌药!”


    秦景一听,伸手握拳,用力地在桌上打了一下。


    姚文心看见了,只是垂着眼睫,什么也未说。


    秦香絮候在一旁,本是一直保持着沉默的,但她余光瞥见李天石四处乱扫的模样,还有那副欲说不说的姿态,就开口问道:“李太医,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秦景一肚子火,正愁没地方去呢,秦香絮的话给了他提醒,就立马诘问起李天石:“贵妃的身子平日都是你在料理,她是什么样的状况,你是最清楚不过的,如今贵妃早产,你难辞其咎!”


    他说完,用手指着李天石:“贵妃最好是母子平安,不然你就给朕——”


    李天石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求饶道:“皇上,这都是贵妃娘娘的主意,臣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啊,不是故意要诬陷皇后娘娘的!”


    闻言,秦景猛拍几案,站了起来,质问道:“你说什么?”


    李天石将李佩兰用于陷害的计谋,从头到尾讲了出来。


    秦景听到最后,已是目眦欲裂,朝里间愤愤而视:“这个毒妇!”


    秦香絮看着李天石,心中突然有了个猜测。


    恰此时,婴儿嘹亮的啼哭声从里间响了起来,令秦景的怒火蓦然一滞。


    没过多久,两个嬷嬷就一左一右地抱着孩子出来复命了。


    “贵妃娘娘生了对儿龙凤胎,只是只是”


    姚文心问:“只是什么?”


    嬷嬷有些为难地说:“只是皇子先天不足,生下来便是个死胎,公主比寻常孩子轻些,但性命无虞。”


    姚文心了然,问着秦景:“皇上想好要给公主取个什么名字了吗?”


    “叫礼部取。”秦景面色不好。


    他又道:“朕还有折子要批,便不在此久留了。”


    说完便起身,大步朝未央宫外走,看也未看那襁褓中的孩子一眼。


    他走后,秦香絮走到了一脸菜色的李天石跟前,问道:“是谁指使你说这些的?”


    ==


    沈鹤知在秦景离开祭坛后,就也跟着离开,只是在回去的路上,意外地遇到了拦路人。


    他叹了口气,朝着来人:“二殿下若有话想说,方才直接叫住臣便可,何必在路上久等。”


    秦飞鸿目光灼灼地盯着沈鹤知,从来温和清润的人,脸


    上竟带了点肃穆:“你为什么要帮我,为什么要帮母后?”


    沈鹤知还未开口。


    他已是自顾自地问了下去,语气认真:“你想要我妹妹吗?”


    第73章 第73章你明白心痛的滋味吗?……


    沈鹤知眸色微重,语气却是淡然:“殿下所言何意,臣怎么听不明白。”


    秦飞鸿也不跟他打哑谜,直言道:“你素来是个冷清性子,从未有帮谁说过话的时候,今日母后遇难有人替她辩驳,我已是惊讶,待看到是你,却又觉得在情理之中了。”


    “哦?”沈鹤知垂着眼睑,一副恭敬的模样。


    秦飞鸿冷哼一声,凤眼微抬,略带审视地看着他,“我想来想去,也想不清个中缘由,直到看到合阳。”


    他朝沈鹤知迈去两步,站至他身前,看着这张琢玉般隽秀的脸,说道:“你先前拒婚那样坚决,如今却把女儿送至合阳身边,沈鹤知,你究竟在打什么算盘?难道你觉得皇室子弟是供你取乐的玩意儿,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吗?”


    “臣女与公主有莫名的缘分,想同公主相处罢了,且她二人感情极好,臣乐见此,这才会频频将女儿送去。”沈鹤知朝愠怒的秦飞鸿欠了欠身子,曼声道:“至于殿下所说臣从未动过那样的心思,还请殿下慎言。”


    “慎言?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吗,你对合阳,不就是如此?大人看着光风霁月,怎么心思却这样肮脏,”秦飞鸿皱着眉,语气很是不满。


    “合阳是我珍视的妹妹,她心思单纯又整日嘻嘻哈哈的,估计大人犯错也会很快原谅,可我与她不同,我心眼子小,谁若是叫我妹妹不高兴,我绝不会让他好过。”


    他眼底含着一股冷意,霜雪似的,与他平日里的温和截然相反。


    沈鹤知听着他几近于威胁的话语,丝毫没有不安,反倒是轻叹口气,说:“殿下待公主极好,臣自然清楚,不过还请殿下勿要忧虑,臣待公主之心,与殿下别无二致。”


    闻言,秦飞鸿古怪地看了眼他,开口说:“别无二致?怎么会别无二致,我将合阳当作妹妹,难不成你也将她看作妹妹吗?”


    沈鹤知微怔,启唇道:“臣并未将公主看作妹妹,那样说,只是想言明臣待公亦如殿下真心而已。”


    “你最好是真心。”秦飞鸿见他从头到尾反应平平,未有心虚,对他口中的话,就有了几分相信。


    沈鹤知颔首:“臣自当竭力。”


    秦飞鸿盯着他又看了一会儿,想了想,还是为解心中疑问,开口道:“我最后问你一回,你蓄意接近合阳,到底是想娶她,还是不想?”


    “臣不会娶公主的。”沈鹤知说得坚定。


    “你——”秦飞鸿早就听说过他深爱亡妻的传闻,如今得到这样的答案,只能说确在情理之中,但他还是不免为秦香絮感到不平。


    被人退婚就算了,还要替那人带孩子,光是想想,他都觉得憋屈。


    秦飞鸿“嘶”了声,努力回忆着沈玲珑的相貌,印象中,她不过就是个长得漂亮的丫头,香絮到底是中意她哪儿?


    他正想呢,沈鹤知朝他说:“此处谈话,终究是惹眼,殿下若还有话要说,不若去臣府中?”


    “不必,”秦飞鸿手一伸,立马拒绝,他本就是想找沈鹤知问清楚的,如今都问清楚了,还去他府中作甚,便答道:“今日叨扰大人了,还请大人见谅。”


    沈鹤知垂首:“殿下言重。”


    秦飞鸿见状,有些烦躁地啧了声,旋即甩手离去了。


    他走后,李成按捺不住内心的惊涛骇浪,问道:“主子,您不娶公主了?”


    “嗯,不娶。”沈鹤知说得淡然。


    ==


    秦景走后不久,降罪的圣旨就下来了。


    李佩兰被降为答应,禁于未央宫,至死方出,宫女锦绣,乱棍打死,其余宫人则去慎刑司,各领四十大板。


    看上去四十大板似乎是留了情面,没下死手,但皇宫没人不清楚,寻常犯人挨个十几板就晕厥,能挨过四十板子活下来的,更是寥寥无几,这些领了板子的宫人,估摸到最后能活上一两个,就算是天公心善了。


    锦绣被拖走的时候,还紧紧抱着王勋的腿不肯撒手,声泪俱下地说道:“都是奴婢的罪过,娘娘是听了奴婢的唆使才会行差踏错,公公,您看在娘娘为皇上诞下皇子的份上,去请皇上宽恕,饶了娘娘的罪过吧!”


    王勋别开眼,甩了甩手里头的拂尘,叹口气道:“带下去——”


    “公公——公公——”锦绣就是被拖远了,还是在扯着嗓子喊:“都是奴婢的错,娘娘是清白的,娘娘是清白的啊——!”


    锦绣满浸悲凉的哀嚎,终于彻底消失了。


    王勋朝那主座上雍容华贵的女人呵腰道:“娘娘,未央宫马上就要变废宫了,这样不吉利的地方,您还是别待着了,早些回长春宫去吧。”


    姚文心朝他笑了笑:“你有心了。”


    “哪里哪里,都是奴才应该的,”王勋说:“圣旨带到,奴才还要跟皇上复命,就不在这儿陪着娘娘说话了。”


    “嗯,你去吧。”姚文心看向里间,李佩兰双眸紧闭躺在床上,嘴唇毫无血色,若不是她的眉毛还紧皱,看着真跟死人无异。


    秦香絮把她的令牌交给双儿,凑近她耳畔,小声吩咐道:“你去慎刑司,把蓝玉带出来。”


    双儿有些不解地看了她一眼。


    “还不快去?”秦香絮又补了声,双儿才急急忙忙地朝慎刑司跑去。


    姚文心在未央宫又待了会,朝秦香絮温声说:“难为你了,咱们回去吧。”


    等到了长春宫,杜鹃就推说身子不舒服,着急地下去。


    姚文心看着她慌乱而逃的背影,长叹口气,似乎很可怜她:“杜鹃今日受的惊吓怕是不小。”


    秦香絮拍了拍她的手,说:“女儿去帮母后看看。”


    杜鹃住在长春宫的西耳房,这会儿别的宫女都在前头,耳房里只她一个人,所以当秦香絮来敲门时,她开门后便一脸的惊讶,问道:“公主,您怎么来了?”


    秦香絮笑说:“母后担心你,叫我来看看。我能进去吗?”


    “噢噢,自然是可以的。”双儿让出位置,等秦香絮走进来后,才将门关上,给她搬凳子,“耳房里都是下人用的东西,还请公主不要嫌弃。”


    秦香絮在她搬来的凳子上坐下,神情很是轻松地问道:“你与蓝玉情同姐妹,她发生这样的事,你心里不好过吧?”


    杜鹃低着头,伸手揩了揩眼角,低声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谁能想到,蓝玉会做出那样背叛的事呢。”


    秦香絮叹了口气,说:“是啊,我也没想到呢。”


    她从凳子上起身,两步站到杜鹃身前,一把扼住她的手腕,用力地终止她擦泪的动作,弯着唇道:“别装了,你分明没


    哭。”


    杜鹃的呼吸一滞,很快又正常,抬起头,眼睛清亮无比,丝毫未有泪意。


    她对上秦香絮探究的视线,从容道:“蓝玉不忠,犯了错也罪有应得,她不配奴婢为她落泪。”


    “是吗?”秦香絮叹了重重的一口气,“我真是好奇,把你当作好姐妹的蓝玉要是听到你此番言论,会不会落泪。”


    她松开抓着杜鹃的手,神色笃定:“巫蛊娃娃是你做了栽赃给蓝玉的吧?”


    杜鹃微笑回答:“公主说的话,奴婢怎么听不懂了。”


    秦香絮摇了摇头,说:“从前只觉得蓝玉是凭借同乡的身份才与你亲近,如今想来,实非如此。蓝玉是你选进长春宫的,也是你主动接近的,要不然,她怎能轻易与不好接近的你情同姐妹?”


    “看上去似乎是蓝玉一步步取得你的信任,实则主动权都握在你手中,你想亲近谁,就有由头亲近谁,今天能说是同乡,明日就能说是同姓,是不是?”


    杜鹃哈哈一笑,说:“公主的臆测真有意思,把奴婢都逗乐了。”


    “只是臆测?”秦香絮拿出两个巫蛊娃娃,伸到杜鹃眼前,问道:“这两个玩意儿,你不认得吗?”


    杜鹃脸色一变,飞速移开眼:“娘娘好不容易才从栽赃中脱身,公主怎能再拿出这样不吉利的东西,还是赶紧扔了为好。”


    “瞧你这话的意思,像是不认得它们,可你不认得它们,它们却好像认得你呢。”秦香絮收手,笑道:“你的栀子大黄散,涂得挺勤吧,味儿都留在上头了。”


    杜鹃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但她很快就反驳道:“蓝玉常替奴婢上药,她手上,自然会沾上栀子大黄散的味道。”


    “嗯,这倒是个不错的理由,可你知道,蓝玉为什么叫蓝玉吗?”秦香絮问。


    杜鹃涩声说:“宫女进宫,不是主子取名,就是带教的嬷嬷取名,蓝玉为何叫蓝玉,得问当年带她的嬷嬷,奴婢从何知晓呢?”


    “原因在这儿,”秦香絮走到蓝玉的衣柜前,伸手打开,观望着里头清一色的浅色衣物,解释道:“因为她喜欢这样浅淡的颜色。”


    她回眸问着杜鹃:“她会有艳红色的小衣吗?”


    “也许她一时来了兴致,有那么一两件?”杜鹃说。


    “也许是能有一两件,可巫蛊娃娃是缝在小衣内衬里头的,”秦香絮紧紧地盯着杜鹃,问道:“你与她情同姐妹,不会连蓝玉在辛者库弄伤了手,做不了绣活儿的事也不知道吧?”


    她语毕,杜鹃就捂着嘴,心神震颤地往后倒退,直至后背贴上门框,哐当一声,才把她的理智唤回,看着秦香絮,惊愕地喃喃道:“你早就知道了?”


    “那日母后装病,你迟迟不露面,就是忙着把小衣扔到蓝玉的衣柜里头吧?”秦香絮冷下声音,质问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背叛母后?她待你不薄,这些年来也是真心关怀你,李佩兰到底哪里值得你为她背弃数年的主仆情谊?”


    “我也不想的!我也不想这样做的!”杜鹃双手握拳,眸中含泪,很是痛苦地说:“可是我父兄入狱,没有银子去赎,他们就要死了!”


    “母后是什么样的秉性你不知晓吗?若你有难,她肯定会出手相助!”秦香絮有些失望地看着她。


    杜鹃被她这眼神刺痛,大声道:“我跟了皇后娘娘那么多年,她是怎样的人,我能不知道吗?!正是因为知道正是因为知道我才不能开这个口”


    眼泪夺眶而出,杜鹃苦笑着望向秦香絮:“我父兄是因受贿入狱,官府查的时候,在家中搜出了两箱贿银,证据确凿,他们无从抵赖。你说,我要怎么向娘娘开这个口,公主,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


    秦香絮一时语塞。


    杜鹃捂着眼睛,身子背靠着门,无力地下滑,她坐在冰冷的地面上,颓然地重复道:“我也不想的我也不想的”


    秦香絮静默许久,才出声道:“栀子大黄散的味道就是再浓,也不至于在娃娃上久久不散。”


    杜鹃的手从哭肿的眼睛上撤下,由于惊愕,她的嘴张了又张,到最后,满腔的话语只化为情绪复杂的一句:“原来公主是在诈奴婢啊”


    “我之前只是觉得真凶找得太过轻易,有所怀疑,想将母后身边彻底抹干净而已,却没想到,会真将你抓出来。”秦香絮深深地望着她,心情有些难以平复。


    杜鹃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现在,公主抓到我了,您打算如何处置?”


    “我会去向母后请示。”秦香絮说。


    提到姚文心,杜鹃痛苦地闭了闭眼,眉头紧皱着,又是两行清泪流下。


    秦香絮在心中思考了很久措辞,想着该怎样说,才不至于伤着母后的心。


    等她犹犹豫豫地将真凶是杜鹃的事说出后,姚文心却一脸平静道:“本宫知道。”


    “母后您知道?”秦香絮惊讶。


    “是,知道。”姚文心把回答又重复一遍。


    秦香絮问:“您是怎么知道的?”


    姚文心轻笑下,说:“倒也不算知道,只是杜鹃做错事,心虚时有个习惯,就是爱咬指甲,你没瞧见她十根手指的指甲都快被咬烂了吗?所以,本宫知道,她有事瞒着本宫。”


    秦香絮紧张地问道:“您既然知道,为何不做防备?!若不是女儿发现异常,今日祭祀,您不就——”


    姚文心抬眼看她,一双凤眼隐现光亮,“这样错漏百出的栽赃,你觉得母后会陷进去吗?”


    秦香絮一愣:“您的意思是”


    姚文心轻轻一笑,面上有种运筹帷幄的轻松:“杜鹃最看重的便是她的家人,要说服她背叛本宫,只能从她家人身上着手,而她父兄的过错,实在是太容易查了。”


    她端起桌上的茶盏,轻饮一口,继续道:“她赎父兄得花不少银子,但她送银子出宫,又必不可能托人抱着大量银子招摇过市,只能用银票,而每张银票的票号不同,只要去存银子的钱庄查了票号,不就知道银票是谁给的?”


    姚文心问:“你觉得,母后会任由李佩兰诬陷,什么都不准备?”


    秦香絮松了口气:“万幸您聪明。”


    她又问:“那杜鹃您打算怎么处置?”


    姚文心顿了顿,说:“把她逐出宫去,本宫不想再见到她。”


    秦香絮知道母后说一不二,她要放过杜鹃,便是打定主意要放过,谁说都不顶用。


    她在长春宫又陪了姚文心小半天,待宫门要落钥前一个时辰,才起身辞别。


    姚文心跟着她一起走出长春宫。


    秦香絮不解:“母后?”


    姚文心弯了弯唇角,抬头遥遥地望着远处,说道:“本宫要去见一个故人,一个交情很深的故人。”


    =


    未央宫还是丹楹刻桷模样,只是曾门庭若市,宫人进出往来不绝的热闹地儿,转眼就凋零。


    残阳夕照,秋风凛冽,这座气势恢宏的宫殿便显出一股悲凉气,像是一座浑然天成的监狱,在空旷的皇城茕茕孑立,神色孤伤。


    姚文心迈步进去,低头便见满地的枯枝落叶。


    秋既至,落叶便如雪花簌簌而落,只是未央宫从前有宫人不停洒扫,而今没了,所以枯叶才会这样攒了一地。


    她抬脚,在落叶上踩过,有嘎吱的清脆声响。


    姚文心走到后殿的时候,李佩兰正质问着给她喂药的宫女,声音虚弱又嘶哑:“锦绣呢,锦绣去哪里了,你去替本宫把锦绣喊过来!”


    宫女的声音虽然小,但也还是能听出其中的颤抖:“锦绣被乱棍打死了,奴婢已经说了五遍了。”


    她说着拿起勺子,舀动两下早就冷了的汤药,劝说着:“李答应,你刚生完孩子身子亏损,经不起折腾的,还是赶紧把药喝了吧!”


    “本宫是贵妃,是皇上最宠爱的贵妃!”李佩兰用力地挥手,将那丫鬟推开。


    丫鬟一时不察,被她推倒在地,手中端着的药碗也就顺势飞远,滚到了来人的品月色缎绣凤头履边。


    李佩兰泛红的眸子微微上抬,待看清来人后,毫无血色的唇就勾起了讽刺的弧度。


    她恨恨地盯着姚文心,终于不再摆往日柔善温和的伪装,疯狂道:“都是你,全都是你!要不是你!我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


    步?!!”


    姚文心受她激烈指控,表情依旧是淡淡的,明艳的脸上平静得没有丝毫波澜,朝跌在地上的宫女说:“这里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宫女听见这话,就跟得了大赦似的,连碗也想不起来捡,一溜烟儿地就跑走。


    李佩兰看着姚文心高高在上的姿态,越看越觉得刺眼,但还是强撑着,冷笑道:“你以为你拉下我,就能高枕无忧了?我告诉你,我还有孩子,我的孩子一定会替我报仇,他们不会放过你的,绝不会!”


    提到孩子,姚文心的表情总算是有了点起伏,她弯着眉眼,笑了笑,即便眼底没有任何温度,这笑容也是无懈可击,挑不出错处的完美:“婉秋,本宫会交由舒妃养育。”


    李佩兰生的公主,由礼部取名为秦婉秋。


    “舒妃?她那样粗放的性子,怎么可能照顾好一个年幼的孩子?!”李佩兰强睁大眼,不使眼泪落下,似乎这样,她就永远不会输给眼前人,“你把婉秋还给我,还给我!”


    姚文心轻叹口气,有些为难地说:“宫里嫔位以下的妃子,是没有资格抚育孩子的,李答应莫不是忘了?”


    李佩兰眼睛一眨,眼泪就遏制不住地从眼眶溢出,她抬头望着姚文心,恨不得咬下对方身上一块肉来,但她如今身子虚弱,喘气都费劲,这想法,只能是想法。


    她嘲弄对方道:“原先我以为我演戏演得好,能将皇上都骗过去,可今日见了你,我才明白,原来我这些年装的样子,比不上你十万之一。”


    李佩兰费力地扶揪住青色床帏,努力地支起疲软的身子,盯着姚文心道:“你装了这么多年的善良端庄,装得可真好啊,我从前算是瞎了眼,竟不曾看出你有这样深沉的心思。”


    她只是些微多说了几句话,就剧烈地咳嗽起来,直咳得脸皮都像煮熟的虾。


    李佩兰想忍住,不想在死敌面前狼狈失态,可咳嗽哪里是她能止住的东西,越忍,反倒咳得越猛,直咳得脊背都弯下来。


    姚文心反倒是笑了,问道:“装仁善不好吗,只要我仁善,只要我柔弱可欺,遭了磨难,就总有人看不过眼替我出头,不仅省我功夫,还能给我博个宽容的好名头。换成是你,你做不做?”


    李佩兰被提醒了,目光深望她:“是我小瞧你了。”


    姚文心没有立刻接言,默了默才问:“你以为皇后是那样好做的?你以为只要有家世、外貌、跟皇帝的宠爱,就能身居高台,永不败落了?”


    她说着张开双臂,朝四周虚指了一下:“这后宫中的女人,谁不是容颜姣好,谁不是家世显赫,可她们还不是一个个困囿于围墙下头,死得悄无声息。”


    姚文心脸上的笑容淡去,继续问着李佩兰:“你知道这后宫里头死过多少人吗?”


    问完,她未等及回复,自顾自地说下去:“你大抵不知吧,毕竟死在你手下的人,就有不少,你数过吗?你夜半起身会怕吗?你问心有愧吗?”


    姚文心挑起话头时,眼睛已有些湿润,待说完,嗓音便有些哽咽,她再不看李佩兰,转身欲走出后殿。


    李佩兰却在此时猛地叫喊:“你不能把婉秋给交给舒妃!婉秋还那样小,她怎么能离开生身母亲?!”


    姚文心步履未停。


    李佩兰急了,她真是急了,迫切地伸手想要下床去拦住人,可她产后空虚,双腿无力,脚方落地,人就倒在地上,只能朝着姚文心的背影大喊:“皇后!”


    她的眼睛通红,眼泪决堤,声音也嘶哑得不像话:“你怎么能如此狠毒,残忍地夺走我的婉秋,你有心吗?你知道母子分离的痛吗?!你这个毒妇!你真是蛇蝎心——”


    李佩兰余下的话没有说出,因为姚文心已转身回来,用手狠狠地捏住她的腮帮。


    “本宫不懂?你觉得本宫不懂吗?!”姚文心双目圆睁,嘴角都因为生气抽搐,她的眼神甚至变得有些疯狂,往日的端庄,此刻全然不见。


    李佩兰第一次见这样的皇后,怔愣得都不知该做如何反应。


    姚文心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濡湿衣领,瞬间有暗色蔓延。


    她用力地掐着李佩兰的脸颊,说话的声音也发着狠:“当年我难产,险些生不下香絮,这事你最清楚了吧?”


    李佩兰眼睛睁大,满脸的不可置信。


    姚文心见她这反应,恨恨地笑了:“香絮与我走失,不也是拜你所赐,而你竟敢说我不懂分离之痛,你说这话时,难道不会脸热吗?”


    李佩兰支支吾吾的,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姚文心用力地掐着她的嘴,根本不容许她开口。


    “你的心是肉长的,你的孩子是孩子,你最懂母子亲情了,那旁人呢,旁人的孩子就不是孩子,旁人就不配做母亲了?!”姚文心激烈地说完,便用力地甩手,一把将李佩兰推远,“这世上谁都能说我狠毒,唯独你最没资格!”


    姚文心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沉着脸看着满身颓丧的李佩兰,随后收回视线,头也不回地朝外头走。


    李佩兰的眼睛麻木呆滞地看着她离去的身影,待姚文心就要走出大门时,才终于伸着枯槁的手,尖声道:“你不能把婉秋夺走,你把我的婉秋还回来!”


    大门被人从外头重重关上,咔嗒一声落了锁。


    李佩兰绝望的哭喊隔着厚厚的朱门,被晚风揉碎,再没人能听见。


    ==


    秦香絮从皇宫离开后,却没有回公主府,而是去了沈鹤知府上。


    她到的时候,沈鹤知正在院子里陪沈玲珑。


    院落的青砖地上,落了一地的凌乱的叶,风一吹,就翻飞成浪地逶迤远去。


    柔和明亮的光,自短垣假山上落下,落在一大一小两人的身上,给他们披了层浅金色暖芒。


    沈玲珑看到她就眼睛一亮,迈着小腿就哒哒哒地跑过来,惊喜道:“哇,公主来看我啦,嘿嘿,好开心,好开心!”


    秦香絮把她牢牢地搂住,摸了下她柔软的发顶,才抬头看向沈鹤知的位置。


    他在朝这里看,唇边似乎蕴了抹笑意,眉目间有种温和的味道,见到她来,启唇道:“你来了。”


    秦香絮点点头,道:“我有话要与你说。”


    第74章 第74章你我生死相依


    沈玲珑昂了昂脑袋,好奇道:“什么话呀,我也想听。”


    秦香絮尚没开口,那头的沈鹤知已然命令着张禀山:“把小姐带下去。”


    沈玲珑闻言,就知道接下来的话不是她能听的,再不情愿也只得拉着张禀山的手,无奈地抬了抬肩膀,然后叹口气,下去了。


    她走后,院中就更显寂静,耳边只间或夹杂几许风声罢了。


    秦香絮站在原地,看着沈鹤知逐渐走近,然后开口道:“此处风大,臣恐公主着凉,还是进书——”


    “不了,就在这儿,我很快问完,很快就走。”秦香絮飞快地拒绝。


    她不想去书房,觉得还是在这儿更自在些。


    沈鹤知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默了默,才朝李成道:“去给公主拿件披风。”


    “是。”


    李成带着件水色的披风回来,递到了沈鹤知手上。


    沈鹤知接过,就抬起骨节分明的手,将披风披到了秦香絮肩头,等细细地系好结,才松


    手,退至两步外。


    秦香絮低头看了眼披风,水色滚银边,上头绣着几枝盛绽的小苍兰,清雅出尘,是沈鹤知一贯的风格。


    披上披风后,她鼻尖就有股浅淡的香味,这香味与沈鹤知身上的相同,披着这样的披风,给人的感觉,就像是落到了他怀里。


    沈鹤知见她这动作,许是误会什么,薄唇轻启解释道:“新的,臣未穿过,公主可放心。”


    秦香絮经他提醒,轻轻咳嗽一声,把脑海中与正事无关的心思抛却,抬头眼神清明,语气笃定地问道:“李天石的事,是你做的对不对?”


    沈鹤知笑了笑,狭长的眸子弯出个漂亮的弧度,大方承认说:“是。”


    “他与李佩兰休戚相关,又忠心为她卖了那么多年的命,你是怎么让他做出揭发的行径的?”秦香絮不明所以地问。


    “很简单。”沈鹤知说:“是人皆有软肋,只要找到,然后——”


    他伸出莹润修长的手,轻轻虚握住。


    “他们就会听话了。”


    沈鹤知的嗓音带着清冷的淡漠。


    “李天石的软肋?”秦香絮皱了皱眉,问道:“你做了什么?”


    沈鹤知收回手,波澜不惊道:“臣做法卑劣,公主听了估计会不喜,所以臣还是不说为好。”


    秦香絮有些错愕:“你为什么要做到这般地步?”


    沈鹤知凝睛看她:“公主在可怜李天石?”


    他问:“一个加害于你母后的人,值得你可怜吗?”


    秦香絮很快摇头,神色蔼然地说:“不,我单单只是想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而已。”


    沈鹤知反应了片时,终有些了然地开口:“公主在怀疑臣的用心吗?”


    纵然秦香絮心中如此想过,但真被他直接地摆在台面上说,人还是稍微有些不自在。


    沈鹤知见她这情状,轻笑了声,说:“公主可真是无情。”


    秦香絮当即反驳:“我哪里无情?”


    沈鹤知朝她迈去一步,微偏了偏头道:“臣可是连欺君犯上的事,都为您做过了,可公主不光不体念臣之辛苦,还反过来怀疑臣,真是——”


    他的语气虽是漫不经心的,但话落到秦香絮耳中,跟平地一声惊雷还是没什么分别了。


    她当即脸色一变,往前迅冲,抬起白皙的手,就紧紧地覆在沈鹤知的薄唇上,虚着声音警告道:“这里虽是你的府邸,但你难道不清楚隔墙有耳这四个字的意思吗?”


    可能是感受到她目光中的凶意,沈鹤知难得听话一回,很识相地没再开口。


    秦香絮抬头看他,正对上双乌沉幽深的眸子,她意识到她的手还贴着他唇,心尖一颤,立马将手撤离。


    只是手能撤离,对方温热的余息却没那么容易消失,还残存在手掌,一丝一缕地牵连成线,紧紧地缠附上心脏所在。


    秦香絮将手背到身后,没让内心的动摇,影响到她的表情,还是如刚才一般的肃冷模样。


    沈鹤知凝视着她,忽而一笑:“臣如今与公主可是生死相依的关系了,您在臣眼中也是再重要不过的存在,若您还动不动对臣有所怀疑,臣是会伤心的。”


    他说这话时,半垂着眼睫,冠玉般的脸上倒是有点宁静与认真的味道。


    秦香絮想了想,这件事追根究底,是她挑起的,沈鹤知是被她拖入浑水里的人。


    他本可以纤尘不染,却还是为她,做了错事。


    当初陪沈玲珑练功课时,听她说沈鹤知书法上乘,犹善模仿时,她只一笑而过,听了就当听了。


    但等窥探到李佩兰的诡计后,为保全母后,秦香絮左思右想,还是请他出手相助。


    巫蛊娃娃上的生辰八字,她改了,改成了母后与皇兄的,娃娃上的字,她也改了,她让沈鹤知学了李佩兰的字。


    世人只知张大家能写出柔中带骨的字,却不知还有一人,能将他的字模仿到九成像的地步。


    虽在细枝末节上,还有区分,但那枝实是太细,所以便是张大家本人来,估摸着一个不留神,也会被骗过去。


    秦香絮知道,她跟沈鹤知欺君犯上的事,是事实,他们二人的关系,确实如他口中所说,是生死与共的同谋。


    她是主使,而他,是帮凶。


    一条绳上的蚂蚱,若是互相怀疑猜忌,那不多时,就都要从绳上掉下去了。


    秦香絮看着沈鹤知,深吸口气,退让道:“是我错了,我不该怀疑你。”


    沈鹤知看着她,露出个笑来:“能得公主此言,臣死而无憾了。”


    秦香絮别开眼,继续道:“还有多谢。”


    她说完就转身。


    沈鹤知出声问:“公主这就要走了?”


    “不然?”秦香絮不答反问,看了眼将要暗下去的天色,说:“时候不早了,我是得走了。”


    沈鹤知又开口:“那玲珑”


    秦香絮想也不想就答道:“改日让她来我府中玩,今日便罢了。”


    “公主”沈鹤知还没歇下说话的心思。


    秦香絮不解回眸,皱着眉问:“怎么,你还有话要说?”


    沈鹤知望着她皱起的眉,收回视线,垂下眼睑,低声道:“没什么,只是想叫公主保重。”


    “本公主会保重的。”秦香絮摆摆手,毫不留恋地说:“走了。”


    沈鹤知一动不动,良久,等那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不见,才轻轻地叹口气。


    管家这个时候从外头跑进了院中,开口道:“主子,有人求见。”


    沈鹤知从他的思绪中回神,抿了抿唇,又恢复成往日淡漠冷静的模样,问道:“谁?”


    管家回说:“段登达,段大人。”


    “哦,他。”沈鹤知语气淡淡的,


    他与秦飞白之间的事,段登达还不知晓,一来他不会说,二来秦飞白被禁足,没办法说。


    所以,段登达该是得了李佩兰被贬的消息,来他这儿求仙问方了。


    沈鹤知平日就少有见客的时候,何况他这会儿子还心情不佳,就更不会见段登达,很快就回道:“把他打发走。”


    管家擦了擦额头的汗,面露难色道:“段大人非说,今日不见到您就不回去了”


    沈鹤知笑了声,眉眼间像是凝了层霜雪,冰冷得厉害:“他要等,是他的事,见不见,是我的事。”


    他对着管家,一字一句,略带凌厉地问道:“这里是谁的地方,由谁做主,需要我告诉你吗?”


    管家脸色瞬间煞白,抖着唇道:“知道了知道了,小的这就去把他赶走。”


    他仓皇地朝大门的方向跑去。


    而管家刚离开没多久,外头段登达的声音就高高地响起来:“大人,大人,您见我一面,见我一面吧!我是有要事要说啊!大人——!”


    闻声,沈鹤知眼底浮现出一股不耐。


    李成也听见了段登达的叫唤,提议道:“主子,要不属下把他打晕了,扔回去?”


    “不必,”沈鹤知说:“今天能打晕,明日后日,他不还是会一样来吗,要想不见他,得用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李成低头,俨然是准备好随时动身了。


    沈鹤知抬头看了眼愈渐黑沉的天,轻声道:“没用的人,不必再留着了。”


    他的嗓音仍旧是流泉般清越动听,但在深秋黄昏时听着,却有着令人颤巍的寒意。


    李成:“是,属下明白了。”


    ==


    虽然秦香絮已经尽快让双儿把蓝玉从慎刑司里带出来,但蓝玉还是在里头受了不少惊吓。


    她身上没伤,心口上的疤痕却不少,被带到公主府后,整个人都有些神神颠颠的,口中振振有词,不停地在默念着什么。


    晴雪喊了大夫,也好好地跟她说清楚她如今已经安全,再不会有人伤害她,但蓝玉还是很警惕。


    只要有人敢靠近,她就会将身边能摸到的东西,一并扔到来人身上,等没得扔了,就开始尖叫,最后是扑上来动手。


    那狠辣的姿态,谁能想到她从前是个听人说话都脸红的姑娘。


    老大夫也是被折腾得够呛,树皮般枯瘦的脸上布着的几道抓痕,令他有些狼狈。


    他用力地叹了口气,朝秦香絮道:“公主,她连药都不肯喝,约莫是已经疯了,老朽就是再有本事,也不能凭空治人啊,公主还是另请高明吧,她的病,老朽实是无能为力了!”


    秦香絮见他说得唾沫横飞,胡子都要气得翘起来,知道不好再为难他,朝晴雪使了个眼色。


    晴雪心领神会地朝大夫得体笑道:“您辛苦了,我这就去库房给您拿银子去。”


    大夫老实了,矜持地摸两把摸胡子,脸笑得跟朵花似的,说道:“没事没事,老朽在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


    双儿看着两手环膝,紧紧抱着自己,缩在床上的蓝玉,有些为难地看向秦香絮:“公主,这”


    秦香絮摇了摇头,亦是无奈:“她今日受了那样大的惊吓,想必不会那么容易过去,且先等等吧。”


    把蓝玉从慎刑司带出来,比她想象中的简单,或许是因为宫女的性命不值钱,没有人会在乎一个蝼蚁,所以当双儿提着她的令牌,跟慎刑司的人说她要亲自处置蓝玉时,几乎没花气力就把人给要了出来。


    只是人虽要了出来,但蓝玉受的惊吓却是实打实的,她那样胆小腼腆的性子,如何能撑得起她在血腥凶戾的慎刑司走一遭呢。


    秦香絮叹口气,吩咐着:“晚上找几个人,轮流守着她。”


    她又朝双儿说:“走吧,等天亮再来看。”


    秦香絮这些天为了母后提心吊胆,一直睡不安稳,今日事情一经解决,悬着的心才终于着了地,晚上是头刚沾枕头就睡着,所以醒的也就格外早。


    秦香絮梳洗完,正准备去看看蓝玉的情况,有人在外头通报,说是二殿下来了。


    她素日就爱偷懒睡觉,因而秦飞鸿便是来,也不会挑这样早的时候,他今日突然到访,又来得这么匆忙,秦香絮下意识便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担心母后那里又有问题,所以丫鬟一通报完,她就赶忙去了会客堂。


    会客堂里头,秦飞鸿背手站在正中的位置,他今日穿了件碧玉石色的锦绣缀珠长袍,清润的脸白皙俊朗,周身气质跟春雨似的柔和,只他眉间一点愠色,将这温和破碎得彻底。


    秦香絮见他如此神色,心是瞬间紧揪,步子还没迈进堂口,就已出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秦飞鸿见她来,愠色总算是收敛些,但表情还是不好,声音也跟着发沉:“沈鹤知忒不是个东西了!”


    他平日待人接物总是言笑晏晏的,生气少,直接出口骂人更是少。


    秦香絮听得发怔,等细细分辨了他骂的是谁,悬着的心是掉下去,但又开始好奇起来:“今日早朝,他得罪你了?”


    秦飞鸿来的时间,刚刚好好,正是早朝结束没多久。


    “他哪里会得罪我,他怎么敢!”秦飞鸿伸手在桌案上拍了一下,说:“段登达可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人,算是他半个门生,他怎能如此绝情呢?!”


    秦香絮问:“究竟发生何事了?”


    秦飞鸿解释说:“段登达前些日子误判案子抓错了人,那人恰有癫痫,在狱中猝然发作,窒息死了。”


    “要我说,事情不就是意外,谁能想到抓错人不说,那人还会有癫痫呢,段登达一没用刑,二没恐吓的,那人就算死了,他顶多落个致仕退隐的下场,可沈鹤知倒好。”


    秦飞鸿说着冷笑两声,问道:“你知道他跟父皇说什么吗?”


    秦香絮:“什么?”


    “他说段登达知情不报,便是欺君,合该砍头!”


    秦飞鸿替段登达愤愤不平:“沈鹤知的血莫不是冷的?当初他受伤,段登达可又是送药,又是嘘寒问暖的,今儿可好,轮到段登达落难,他不谈出手助一助门生,反倒是将刀拿过,要砍下去啊!”


    秦飞鸿滔滔而言好片刻,要不是丫鬟端着茶水上来,他估摸着还要再念叨沈鹤知一阵儿。


    他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干一盅茶水,喘了口大气,问道:“你说,这究竟算不算欺君之罪?”


    提到欺君之罪,秦香絮干巴地笑了两声,一时间没有接言。


    她只是没想好该怎么说罢了,可落到秦飞鸿眼里,就全然变了个味道。


    他蓦地将茶盅往桌上一拍,走到秦香絮跟前,用力地抓着她双肩,不满道:“你不是想替沈鹤知说好话吧?”


    秦香絮微怔:“我没有这意思,你怎会这样想?”


    秦飞鸿暂不愿信她,长眉紧皱,双眉间跟山峰似的奇崛不平,语气也充满警告的意味:“他的女儿许是冰雪可爱,得了你青眼,但你若要将沈鹤知也看作那样单纯的人,可就是大错特错了,他此等年纪身居高位,而又久经不落,你真以为只靠点读书习文的本事就够了?”


    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继续道:“靠的是脑子,靠的是他阴沉不定的心思。”


    “不是人人都跟我一样,有副好皮囊,就有好心肠的,”秦飞鸿不放心地提醒道:“沈鹤知这样诡谲心计的人,一朝变起脸来,真是谁也不认,你现在是觉着他好,可等到他哪天觉得你无用了,不要你了,动起手来,可是比谁都狠。”


    秦香絮沉默着,一言不发。


    秦飞鸿见她不回话,摇了她两下肩膀,问道:“妹妹,哥哥跟你说的话,你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


    “听见了。”秦香絮平静地回答道。


    “听见了你还如此态度?”秦飞鸿说:“你就不怕,他哪天朝你捅刀子吗?”


    秦香絮摇头:“不会的,不会有这么一天。”


    “你怎么敢断定他不会与你动手?”秦飞鸿似乎是被她天真的回答给逗乐,嗤笑了声:“天下哪个敢保证,哪个能保证?”


    秦香絮说:“我。”


    “你?”秦飞鸿不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在他向我捅刀子之前,”秦香絮抬起头,眼神既冷静又从容:“我,会先动手。”


    她抬起手,用力地把秦飞鸿扒在肩膀上的大掌给摁了下去。


    秦飞鸿被她的回答惊到,手上的力气也就不自知地小了些。


    秦香絮问他:“你今日来,就是为了骂骂沈鹤知,然后再与我说这些?”


    秦飞鸿很老实地点头。


    “就这些,再没有旁的了?”秦香絮又问。


    “这些不够吗,还得发生多大的事儿,我才能来见你?”秦飞鸿两只眼睛睁大,不可置信地问道。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秦香絮说:“只是若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你去哪里?”秦飞鸿问:“不是去找沈鹤知吧?”


    他说着焦急起来:“我是让你提防他,不是让你上赶着去人家脸上骂的。”


    秦香絮叹了口气,问道:“你以为人人都是你?”


    秦飞鸿问道:“你什么意思?”


    秦香絮觉得她还是别将心中的想法说出为好,指了指她迈步的方向,问道:“公主府的大门,是在这儿吗?”


    秦飞鸿见她指着后院,登时明白了,说:“你想回去再睡个回笼觉?”


    的确,平日这个时辰,秦香絮都还在床上未醒,但今天属实是个意外,她是因为昨夜睡得早,所以今日才醒得早。


    至于秦飞鸿说的睡回笼觉一事,若她否认,他肯定又要婆婆妈妈地追问个中细节,秦香絮连敷衍他都省得,索性就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你知道是最好不过了。”


    秦飞鸿丝毫没怀疑她说谎,毕竟他这个妹妹素来随性,往日他来得比现今晚的多得多,都不一定能瞅见她人,今儿秦香絮肯起床露面,算是吃大苦,给他几分薄面了。


    他也不好再拖着她多说什么,只是又补充两句,提醒道:“你别太把沈鹤知当个人了,他没你想象中那样好!”


    秦香絮反问:“你知道他在我心中是如何面貌吗?”


    “不知道。”秦飞鸿又问:“他在你心中是什么模样?”


    秦香絮真不知他凡事刨根问底的习惯是打哪儿学来的,一点眼力见都没有,跟父皇母后尽不像。


    她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你有这老学究的态度,不如多用些在上书房读书,还有骑射处练武上,别光看着我,你也顾顾你自己。”


    秦飞鸿脸色一红,反驳道:“你这话说的,倒像我不学无术了,我哪里是你说的


    这样?!”


    “你说不是,便不是吧。”秦香絮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随即揉了揉眼睛,糯着声音道:“哥哥还不走吗,我困了,好困好困的。”


    秦飞鸿一被喊哥哥,就是有脾气也发不出,他啧了声,随后伸手指着秦香絮,咬牙切齿道:“你呀你,我真是拿你没办法!”


    秦香絮微微一笑,温声道:“哥哥路上小心。”


    秦飞鸿不高兴地嘟了下嘴,什么也没说,只轻哼声,就大步流星地离开


    风饕雪急,苍冥下满是清雅的银装,积雪厚厚堆高后,有人踏过便沙沙作响。


    琉璃碧瓦下的檐角也悬着未化的冰凌,冰凌清透干净,在日头下闪闪发光,看来苍凉。


    秋天渐远,已是许久前的事儿,秦香絮呵了口气,觉得天真是越来越冷,都快把她的手给冻掉了。


    这样冷的冬日,若非真有什么事儿,按往年她的做法,一定是让双儿在房内烧上好几盆炭,然后她就会待在温暖如春的室内,一直躲到天气转暖。


    可今年不一样,今年她多了个出门的由头,沈玲珑的生辰到了。


    虽然在室外受冷风吹是难受了点,但幸好,沈玲珑的房里头,有着足够多的炭火。


    秦香絮一进门,感到扑面的热意,浑身冻僵的血液,才重新活络起来。


    或许是岁末年关过生辰的缘故,沈玲珑穿了一身红,跟年画娃娃似的,不过红色在身,倒不显得她俗气。


    她的肌肤本就白,因这大红一衬,外头的雪都要逊色三分,精致的眉眼依旧是漂亮,隐约可见日后的风华绝代,唇瓣也粉嫩嫩的,比桃花都娇艳。


    见着秦香絮来,沈玲珑忙不迭地又是倒茶,又是搬凳子,像是生怕怠慢人。


    秦香絮见她小胳膊小腿的,还干得这么卖力,没忍住笑出声说:“您老今日过寿辰,我哪儿敢劳烦您为我搬凳子呀,快快歇着吧。”


    双儿从沈玲珑手里接过凳子,也是有些忍俊不禁。


    秦香絮吩咐着人,把给沈玲珑准备的东西都捧到了桌面上,一一介绍说:“一品楼的点心,御膳房的点心,我不知你喜欢吃哪个,就都带了来,然后这个是你之前想要的万华镜,这个你不是也喜欢吗,还有这个”


    ==


    沈鹤知忙完事务的时候,听管家说公主到了,大氅也来不及披,就朝沈玲珑的房间去。


    到房门口的时候,抬着清玉似的手,正欲敲门,里头两人的谈话声就传出来。


    “你一直看着我,是不喜欢我送的东西吗?”


    “不是不是,都喜欢的,只是我想,不能光公主知道我喜欢什么,我却不知道你喜欢什么。”


    秦香絮笑了笑,问:“你是想给我送礼?”


    “对呀,所以公主喜欢什么呀?”


    “跟你一样,只要是漂亮的,好吃的,好玩儿的,就喜欢。”


    沈玲珑“哦”了声,问道:“那你喜不喜欢我爹爹呀?”


    沈鹤知敲门的手,顿住了。


    第75章 第75章他明明不爱落泪


    沈玲珑用两只手支着下巴,睁圆了葡萄似的黑眼睛,任谁看了都知晓她在好奇。


    秦香絮失笑,明媚的眼睛弯了弯,问说:“你怎么突然这么问?”


    沈玲珑坐在凳子上,凌空晃着两条小短腿,很是轻松地说:“我爹爹也很漂亮不是吗,那公主说喜欢漂亮的东西,我不就觉着,公主肯定喜欢我爹爹呀!”


    “你不能用漂亮来形容你爹爹,不然他听着怕是要不高兴,”秦香絮先是纠正她用词的错误,然后开口:“还有我不喜欢你爹爹。”


    沈玲珑昂起脑袋,正问道:“为什么?”


    门口遽然传来道敲门声,李成饱含歉意的声音随后响起:“小姐,主子的事务还未处理完,今儿怕是不能陪您用午膳了。”


    沈玲珑才遭了秦香絮的言语打击没多时,她亲爹又给她来一下,当即就从凳子上跳下去,几步跑到门口,打开门,瞧着外头一脸尴尬的李成,脆声质问道:“往年爹爹都会陪我的,今年怎么能不陪呢?!”


    李成摸了摸后脖颈,眼神躲闪,就是不敢直视沈玲珑,虚着声音道:“年关将至,事务也就跟着一齐来了,主子也想陪小姐,但但这不是实在没办法吗?”


    他摊了摊手,笑得勉强。


    沈玲珑本以为今日能三人待在一起,昨夜开心激动得觉都睡不踏实,结果沈鹤知突然派人来说这么一声,她真是想不难过都不行,说话的声音都带着哭腔:“爹爹真不来陪我吗?”


    李成见她两眼泛红,顿时如临大敌,面色紧张,说话的语速也快得跟倒豆子似的,人都快听不清:“谁说的,主子只是白天没工夫,等到了晚上,他就来了!”


    “真的吗?”沈玲珑眨巴两下朦胧的眼,就有滚珠似的眼泪啪嗒掉下来,重重地砸在衣襟上。


    “小的哪儿敢骗您呢,主子就是这么说的!”李成忙不迭地接话道。


    沈玲珑瘪了瘪嘴,总算是没那么难过,妥协道:“那好吧。”


    李成刚长舒一口气,她一句“不过”,让他的心就又悬起来,紧忙问道:“小姐您还有什么事儿要吩咐,尽管说,小的一定都给您办了!”


    沈玲珑摇头:“你记得叫爹爹一忙完就来,不然我要不高兴。”


    “准的准的,包在小的身上。”李成说完这句,后头跟有洪水猛兽在追似的,脚下的步子迈得飞快,就差起烟。


    沈玲珑回到她的椅子上,兴致没方才浓了,嘴角跟眼睛都耷拉着,跟斗败了的公鸡一样蔫里蔫气的。


    秦香絮拿着绣帕,给她擦了擦脸,为安抚沈玲珑不佳的心情,难得为沈鹤知说了句好话:“到了年关,人多一热闹,心怀不轨之辈就跟雨后春笋似的冒出来了,别说你爹,就是郡县的九品芝麻官,现今也是忙得焦头烂额。”


    沈玲珑还陷在沈鹤知不来的失落情绪里,秦香絮安慰,她也只是灰心丧气地“哦”了一声,连稍微长点的话都不想说。


    秦香絮见状,问着一旁的下人:“午膳准备好了吗?”


    “好了好了,早好了,就等主子来呢。”下人回答说。


    “李成方才的话你也听见了,你家主子一时半会儿的过不来,就把菜上了吧。”秦香絮吩咐道。


    “好,那奴婢这就去喊人上菜。”


    沈玲珑原先还噘着嘴,只顾着伤心,但等菜上来,眼睛就不耷拉着,开始盯着盘子看了。


    秦香絮给她舀了一碗花菇炖乳鸽汤,说道:“吃吧。”


    沈玲珑忙着吃,果然就顾不上伤心,原本颓丧的小脸,因着热气熏蒸,加上室内炭火给得足,马上就变得红扑扑的,像是个熟透的苹果。


    秦香絮见她吃得畅意,也跟在后头拿起筷子。


    在桌上粗略一扫,跟上次一样,都是她喜欢吃的,但今日是沈玲珑的生辰,菜自然是挑着沈玲珑喜欢的来。


    秦香絮摇摇头,无奈地想,她跟沈玲珑的口味,还真是别无二致。


    吃完饭,沈玲珑困了,想要睡会儿,秦香絮本来是拍着她的背,想要将人哄睡的,可是哄着哄着,她自个儿也跟着睡过去。


    再睁眼,外头天都黑了,她暗道声不好,连忙坐起来。


    沈玲珑本还睡着,因


    她动作,才醒过来,揉了揉眼睛,很是乖巧地问道:“现在是几时了。”


    丫鬟恭声回道:“小姐,是酉时了。”


    “那爹爹是不是要来了?!”不似秦香絮的懊恼,沈玲珑很快从床上跳下,跑到柜子边,拿了封信,说道:“过会儿就要放天灯了,我可得提前准备好。”


    “放天灯?”秦香絮没听说过,问道:“那是什么?你们绥青人过生辰的风俗吗?”


    “不算生辰风俗,是习惯。我每年生辰都放天灯的,放了天灯,我娘在天上看着,才知道我想她。”


    沈玲珑说:“我爹是这么告诉我的,所以每次我都会写信,告诉我娘我今年吃了什么好吃的,有了什么好玩儿的。”


    她说着朝秦香絮笑笑,说:“我今年最高兴的事儿就是认识公主啦,所以我把公主也写进了信里头,准备告诉我娘呢。”


    生死之话题,到底沉重,秦香絮本想说些安慰的话与沈玲珑听,但见她似乎只以为亡母是在天上远远陪着他们父女俩,很期待放天灯的模样。


    内心那些打磨好的说辞,在此刻竟显得有些不合时宜,顿了顿,她终究是没开口。


    沈鹤知在昏沉的天色下,来到了沈玲珑房门前。


    他今日穿着一袭深竹月缂丝深衣,袖子边角还绣了几朵栩栩如生的白梅,很衬他的气质,姿态是一如往日的从容优雅、芝兰玉树。


    许是忙碌了整天太过疲倦,长眉下压着的那双眼带了点恹,这令他从来都疏离清冷的脸上,多了分一触即碎的脆弱。


    沈鹤知默不作声地朝她行礼。


    秦香絮多看了两眼,琢磨着父皇该是给他派了怎样艰苦困难的任务,竟叫那个从来都淡然的人,都变得有些颓丧。


    沈玲珑只顾着为爹爹的到来高兴,一股脑地扑到他怀中,也没仔细分辨他的情绪,就高举着手头的信说:“我要放在天灯里的信早写好了,就等今日呢。”


    沈鹤知垂着眼睫,看着他活泼可爱的女儿,眼中的恹恹神色总算是淡去,摸着她柔软的小脸,轻声说:“今年不放了。”


    “为什么?”沈玲珑想不明白,问道:“我瞧外头也没下雨跟下雪啊,为什么不能放?而且往年就算下雪,爹爹不也会背着我偷偷去放吗,今日的天这样好,怎么就放不了了。”


    沈鹤知没直接回答她这问题,只是又说:“不光今年以后每一年,都不放了。”


    沈玲珑眉头紧皱着,漂亮的小脸蛋上满是困惑,她又大声地把方才的问题问出:“为什么,爹爹你告诉我,究竟是为什么呀?!”


    沈鹤知抬眼看了下不远处的秦香絮,旋即收回视线,叹口气说:“事出有因,但讲来复杂,爹爹以后再说与你听,好不好?”


    沈玲珑嘴巴翘得都快能挂茶壶了,她不依不饶地问道:“难道就我想娘亲,爹爹不想了吗?”


    沈鹤知亦无奈,还是尝试着安抚道:“爹爹自然是想的,但——”


    “都是借口,爹爹分明就是不想放天灯,尽说些话来糊弄我!”


    沈玲珑一跺脚,干脆地转身,利落地爬上床,拿被子把整个人闷得严严实实的,然后背过身去,俨然是生气到不想看见她爹了。


    沈鹤知朝她伸了伸手,但手只是停在半空,他又很快收回。


    父女俩闹矛盾,她一个外人待在这里实是不像话,秦香絮想了想,说:“你二人之间想必还有话要说,我便先走了。”


    沈鹤知抿了抿唇,说:“臣送公主一程。”


    秦香絮默许他跟上。


    此时天已擦黑,晚风盘旋呼啸,呜呜的风声哭得凄烈,拍打完檐下悬着的灯笼,就幽暗地朝着更冷更黑处去。


    万事万物都隐没于夜色中,唯独落雪积深,白得显眼,秦香絮耳畔除了风声、脚步声,便再没有其他了。


    她察觉到沈鹤知情况不对,往日他总东扯西地同她讲话,现今却安静,沉默得好似个哑巴。


    秦香絮想,无外乎是放天灯那点事,沈鹤知爱重亡妻,不放天灯定然是有他的打算,但沈玲珑年纪小,就算再聪明,也没大人想得多,很容易误解他去。


    她不想玲珑为着此事跟她爹起了嫌隙,开口道:“玲珑不是不讲道理的孩子,你好好与她说清楚,她会体谅你的。”


    “我知道。”沈鹤知说。


    秦香絮“嗯”了声,后知后觉她的话有些多余,沈鹤知是玲珑的亲爹,世上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女儿的秉性了。


    意识到这点,秦香絮就再没有开口,他们二人就一直沉默着,直到走到大门。


    在要迈下台阶之时,秦香絮侧身与他道:“大人送到这里便可以了。”


    沈鹤知疏冷的眼睛还看着前方,似乎在想什么,对她的话无所回应。


    秦香絮又喊了声:“大人?”


    他这才回神,看着秦香絮,低头说了声:“臣恭送公主。”


    秦香絮礼节性地颔首轻笑,抬脚正要从门口的台阶上下去。


    结果台阶表面的雪,白日被暖阳融化,等夜里冷下来,雪水又凝结成了薄冰,在台阶表面牢牢地扒着。


    她一脚下去才刚用力,脚后跟就一滑,身子重心不稳,眼见着就要跌倒。


    幸而有人及时把她扶住。


    沈鹤知眼疾手快地揽住秦香絮的肩膀,都未用力,只顺势一带,就把人揽到了怀中。


    他本意是想叫她靠贴着他站稳,但秦香絮的身子刚站好,她就用冰凉的两只手,紧紧地抓住了他揽在肩膀上的手,很用力地把他的手给强行扯了下来。


    秦香絮的速度快到极致,在所有人都未及反应过来时,她已然与沈鹤知拉开了距离,像是生怕跟他扯上什么关系。


    “多谢大人了。”她垂着眼,不看沈鹤知,说完这句就紧接着对着双儿道:“走吧,你扶着我出门。”


    语毕,她也不等沈鹤知如何回应,把手交付给双儿,头也不回地离去,徒留沈鹤知一人原地发怔。


    一直等秦香絮上了马车,她的身影被帏帐阻隔,他才皱眉,转身朝里走去。


    李成跟在他身边,有些担心地问道:“主子,小姐那边”


    沈鹤知轻叹一口气,说:“无碍,玲珑会自己从被子里头出来的,过会儿再去看她吧。”


    李成对自家小姐的脾气,是了如指掌,她真要闹起来,能几天都不消停,更何况还是在生辰这么重要的日子,提醒道:“主子,您哄小姐是容易哄不错,可今儿是小姐生辰啊,她的气没那么容易平,您要不还是去看看吧?”


    “我方才有说她会消气吗?”沈鹤知问。


    李成不解:“您这话是说”


    沈鹤知曼声道:“此事在她心里,怕是还要存上好一阵,我都清楚,所以方才只说她会从被中出来,却未说她会消气,你弄错我的意思了。”


    李成听了他的话,反倒是更加迷茫,问道:“可小姐是因为生您气才躲进被子里去的,她要是自己出来,不就等同于消气了吗?”


    沈鹤知欲言又止地看了李成小一会儿,才启唇问道:“小姐房里那么多炭火,你不曾瞧见吗?”


    李成反应会儿,终于明白他的意思。


    得,敢情主子那么笃定小姐会出来,不是因为认为她会消气,而是觉得她要嫌热。


    但仔细想想,好像确实是这么个事儿。


    李成不求着沈鹤知立马去见沈玲珑了。


    没过多久,小姐还没那么热。


    他朝跟在他身后的手下吩咐道:“去喊管家再搬几盆炭到小姐房里。”


    说完这些,李成抬头,见沈鹤知蹙眉,又问道:“主子,您还在为小姐的事儿忧心吗?”


    “不,”沈鹤知轻摇了摇头,“玲珑不会生我的气太久,她一向如此,我想的另有其人。”


    李成很灵性地开口:“是公主?”


    沈鹤知以手轻抵下颌,纤长的眼睫颤动两下,很快就想清楚央央躲着他的


    缘由:“是秦飞鸿。”


    李成眼珠子一瞪,“您、您在想二殿下啊?”


    沈鹤知没注意他惊愕的眼神,只回忆着近几个月来的事。


    秦飞鸿虽然明面上还是摆着那张无懈可击的笑颜,见着他说话也客客气气,但每逢他带玲珑去公主府时,他总是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消息,派人来请他到府上,美其名曰有要事相商。


    然而,秦飞鸿口中所谓的要事,不过是他不知翌日该穿什么颜色的衣裳,配什么款式的腰带罢了。


    沈鹤知从前一直忍着,但今日细想,却发现有些细节,他一直忽略。


    秦飞鸿是从何时起,开始变成这模样的?


    沈鹤知叹口气,问着李成:“段登达何日致仕回乡?”


    李成仔细回忆说:“后日。”


    本来段登达早该致仕退隐,奈何上级不在,下头人手不够,时至年关,偷窃之事又常有发生,因而秦景便一直留他到如今,叫他将功折罪。


    沈鹤知原先奏请皇帝将段登达枭首示众,并非真要砍他的头,只是想借此表明立场,叫段登达不要再没眼力见地上门。


    秦景当然也不会听他的话,真砍了段登达,只罚他几月俸禄便了事。


    但段登达心思重,遭他这一回明算,竟怀恨在心,连着上了几本奏折,参沈鹤知。


    沈鹤知是个好静的性子,怎能容许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跳脚,因而搜罗好段登达的罪证,就呈给了皇帝。


    段登达府上上上下下,几百来号扈从奴婢,这么多人,光吃喝都是个大数目,段登达区区大理寺少卿,如何负担得起。


    定然是靠门生和地方官员的孝敬,这事在官场早已是约定俗成的规矩了,大家伙儿都是如此过来的,官牵私系谁也不揭发谁,日日锱铢积累,半推半就的,礼金杂物就收了一堆。


    所以要找起罪证,实在是太轻易不过的事,不过即便如此,官场也鲜有人以此来对付政敌,原因无他,只自己手头也不干净。


    偏偏沈鹤知敢,沈鹤知能,他不喜经营,不与人来往,在人前是半点把柄都没落下。


    他一朝上奏,秦景是勃然大怒,狠狠将段登达斥责一番,骂他是保位贪荣,妨贤病国的小人,伪学伪才,对国家毫无报称,简直与奸佞无异。


    但秦景还念着段登达暂不能离开大理寺,没气得昏头直接革了他的职,只说他是心有不忍,从宽许段登达再在京中留几月,叫他之后主动致仕请辞。


    沈鹤知的折子一递上去,京中官员都纷纷醒了神,不再忙于敛财享利,个个都夹紧了尾巴做人,因而京城官场的风气,竟有了一时的清明。


    待到段登达致仕那日,沈鹤知特地踩着申时,趁秦飞鸿从上书房出来,打他面前过,躬身问好,喊了声:“二殿下。”


    秦飞鸿停下步子,皮笑肉不笑地问道:“大人这是要去哪里啊?”


    他只是想摸清楚沈鹤知是不是又要去他妹妹那儿,顺口一问。


    沈鹤知摇头否认说:“非也,只臣想起今日是段登达致仕的日子,便想着来养心殿,看能不能送他一送。”


    闻言,秦飞鸿挑眉看了看他,冷笑道:“这是当道狐鼠遭失势,惹得豺狼心怜心了?”


    摆在明面上的讽刺,是个人都听得出,但沈鹤知还是装作没听懂的模样,问道:“殿下是觉得臣这样对待门生,太过无情吗?”


    秦飞鸿昂了昂头,笑了声,没吭声。


    沈鹤知继续问道:“纵然无情,那请问殿下,臣做错了吗?”


    他挺直了身子,掷地有声问道:“段登达系朝中重臣,然以官位自显,怀抱奸诈,不为江山社稷竭尽忠诚,反饰词欺藐主上,这等罪责加身之人,臣问罪于他,有何不可?”


    秦飞鸿拧眉,反问回去:“可他对你有恩,他纵是有千错万错,你也不该向父皇奏请,要砍了他的脑袋,实是过火!”


    对此一言,沈鹤知从容应道:“正是因为有恩,臣才不可将其放过。”


    秦飞鸿不解:“你什么意思?”


    沈鹤知叹了口气,说:“臣从宦有年,饱阅京洛风尘,岂不知如今京中吏治趋坏,风气日差。京城是天子脚下,理应是人文荟萃之地,却落得这般气象,臣见之如何不痛心?”


    “然要起百官之病,治国之疴疵,岂是易事,臣为群臣首,若是想要将这害国毒疮剜去,刀子定要先落在自己身上。此番事来,殿下觉臣无情,臣也认了,但臣为国蹇蹇之心却不会有半分改,纵然天下人骂臣,臣亦问心无愧,绝不做那欺寤主上之辈。”


    “段登达,是臣看着一步步走上来的,他从前穷苦颠跌也志存高远,不愿降志辱身,臣对他,一直很满意,但人久坐云霄,只仰阙庭,怕早是斫伐根本,忘了来时路。”


    沈鹤知轻蹙眉头,看着秦飞鸿,“诚然殿下不信,但臣还是要说,如今段登达致仕,再没有人比臣更感到痛心疾首了。”


    “这些话,殿下只当臣从未讲过吧。”他说着朝秦飞鸿拱了拱手:“臣今日已叨扰殿下许久,不该再多言了,臣还要去送段登达,便先行一步。”


    秦飞鸿见他愈走愈远,咂摸两下嘴,咬着牙跟上,开口道:“等等。”


    沈鹤知回眸,白瓷般的脸上饱含着浓浓的伤情。


    秦飞鸿见他此状,一方面为自己的小家子气难堪,又为误解沈鹤知感到懊恼,想来想去,都不知该怎么说话好。


    沈鹤知见他沉默,问道:“殿下还有话要与臣说?”


    秦飞鸿唉声叹气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最后却是摆摆手,只说:“算了算了,你走吧,赶紧走。”


    沈鹤知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转身离去,只是这一转身的片时,他唇角就勾了抹笑。


    段登达,自然是见不到的。


    养心殿,也是去了不多时就出来的。


    沈鹤知只将他这几日处理的事务,简单与秦景交代一番,就回了府。


    沈玲珑欢天喜地地出来接他,他牢牢地将人抱住。


    其实哄女儿并不难,沈鹤知对不放天灯的解释,是说央央托梦与他,说在天上收到书信,却不能回凡尘见他们,一来二去,不停地掉眼泪,熬坏了身子。


    玲珑听此,急得当时就把信撕碎,哭着扑到沈鹤知怀里,说再也不给娘亲点天灯,再也不说想娘亲。


    沈鹤知本是信口捏造的谎言,但玲珑如此反应,却看得他也落泪。


    他明明不爱落泪,但央央走后,却总是在落泪。


    人啊,真是奇怪。


    沈玲珑举着手头的万华镜,炫耀似的跟沈鹤知说:“这是公主送给我的,可好玩了,爹爹你要看看吗?”


    沈鹤知喉头微哽,抚了抚她脸颊,哑声道:“不了,你玩就是,只要你开心,爹爹就开心。”


    沈玲珑不明白她只是简单一句话,怎么就惹得爹爹伤情,她很懂事地没追问,只当是没注意到,嬉笑着去逗张禀山。


    沈鹤知揩了揩眼角,余光中见管家跌跌撞撞跑来,皱眉冷声道:“你这样,成何体统。”


    管家堪堪停住步子,大喘气道:“那位那位来了!”


    沈鹤知淡然问道:“哪位?”


    “公主,公主来了!”


    第76章 第76章你娶我吧?


    沈鹤知有些怔愣,像是不敢相信,确认般地问道:“你说谁来了?”


    管家又重复了一遍:“是公主。”


    沈鹤知很快回神,将眼底水色按捺下去,确保形容依旧,才开口:“去将公主请到这儿来吧。”


    秦香絮走到院中的时候,沈玲珑行完礼,朝她笑了笑,就扯着张禀山的袖子轻晃,很懂事地说:“你带我走吧,咱们不要扰着爹爹跟公主说话了。”


    有从前事做经验,沈玲珑算是明白,公主与爹爹谈话的场合,绝大部分时候她都是不能在的,因而这次未要沈鹤知开口,她已然准备好下去。


    但秦香絮及时叫住她,说道:“不用不用,你继续在这儿玩就是,我只跟你爹爹说两句便离开,花不了多久。”


    沈鹤知看着她,抿了抿唇,没开口。


    秦香絮朝他笑了笑,眉眼间显出几分似水的柔和。


    沈鹤知立马出声问道:“公主想说什么?”


    “我上门虽然突然,但确实不是什么太过重要的事,只是母后用的药,我估摸着她没几日就要吃完了,想着给她送新的去。”秦香絮说:“以前每月你不总是会亲自把药送到公主府来吗,这月迟迟未送,我想着你许是有事耽搁,


    忙忘了,就特地说一声。”


    “不过我倒不是非要你送的意思,你若实在忙,差旁人送也无碍的,我都可。”


    她让双儿托稳她的手臂,转身有了要走的迹象,说:“想必你还有事务在身,我便不打搅你,这就走了。”


    “请公主留步。”沈鹤知忙叫住她。


    秦香絮回眸,疑问道:“大人?”


    沈鹤知朝李成说:“去取药来给公主。”


    李成低头:“是。”


    他下去不多时,就带着个玉瓶回来。


    秦香絮看见熟悉的玉瓶,眼中的笑意加深,伸手接过,仔细收好。


    沈鹤知出声解释说:“这些日子确实公务加身,怠慢了公主,还请公主见谅。”


    秦香絮摇摇头,说:“大人为我母后已是百般用心了,这点细微之事,我又岂会记挂在心上,怪罪大人您呢?”


    她朝双儿颔首道:“咱们走吧。”


    双儿扶着她朝府门的方向去。


    沈鹤知倏然开口,问道:“公主今日来只为拿药?”


    秦香絮步子微顿,反问道:“不然?”


    沈鹤知下颌线紧绷,复问道:“就没有旁的话要与臣说吗?”


    “别的话”秦香絮突然想起什么,声调也抬高些,“啊,对对对,我差点忘了!”


    她看着沈鹤知,很是郑重地开口道:“多谢大人为我母后费心,您辛苦了。”


    沈鹤知哑然半晌:“公主忘说的话,是这句?”


    “你拦着我,不就是想听我说谢谢吗?”秦香絮问:“不是这句,你还想听我说些别的什么?”


    “没有。”沈鹤知低眉敛目。


    “没有就好。”秦香絮说:“那我便走了?”


    沈鹤知启唇道:“臣恭送公主。”


    她在双儿的搀扶下,优哉游哉地离去了。


    待秦香絮走后,沈鹤知立即朝李成吩咐道:“去查查,看二殿下今日从皇宫出来后,有没有去公主府。”


    李成领命,过了两个多时辰才回来。


    他跪在地上,很是恭敬地朝沈鹤知回话道:“属下去查了,二殿下今日从皇宫出来就一直待在他自己府中,门都不曾出,更没有去过公主府。”


    沈鹤知端坐着,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听到李成此回答,沉默半晌,有些疲倦地合眼说:“我知道了。”


    ==


    秦飞鸿每日都要去上书房读书习字,今日也不例外,只是临出门时,小厮告与他说马车坏了。


    他尚未娶亲,府内除了他便再没有人用得上马车,所以平时以防意外,都是备着两辆。


    一辆之前撞着驴车卡在了街角,坏得不成样,一辆是经常不用,没人检查,常出问题,小厮现今这么说,秦飞鸿惊讶之余,倒是觉得合情合理。


    他心思粗,老是记不住让人定时查检马车的事儿,马车坏了也只能怪他自己。好在是出门出得早,走路去也不会耽搁。


    秦飞鸿全当时锻炼了,叹口气,就叫小厮跟上他。


    天边笼着点稀薄的亮,眼前的景象是越走越明晰,时值清晨,街上行人寥寥,一派清寂,皇宫依旧是高墙危耸,气势恢宏着。


    秦飞鸿走了好一阵,眼见快要到宫门口,还没来得及高兴,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声。


    “敢偷老子的东西,你好大的胆子!小贼,你往哪里跑!还不快停下!”一道响亮的暴喝声惊现。


    秦飞鸿步子一停,正要朝声音传来处看去,眼前就有道黑影闪过,跟鬼魅似的眨眼逼近,速度快到只剩残影。


    他还没反应过来,腿就立马钝痛,是被那小贼用力地踢了一脚。


    秦飞鸿不察,身子当时就向前要倒,小厮顾着看逃窜的黑影,没注意到他家殿下,等反应过来,殿下已然跪在了地上。


    幸好秦飞鸿及时用手撑住了地面,不然他都不敢想待会儿要是顶着满脸狼狈进门,旁人要用怎样的眼光看他。


    小厮自责内疚地恨不得打自己两耳光,但在打之前,他还是先将地上的秦飞鸿扶起,很是关心地问询道:“殿下,您没事儿吧?可有哪里伤着?”


    秦飞鸿捏着手腕,有些烦躁地啧了声,说是没事,手腕扭了,说是有事,他一个大男人为着扭伤,难不成还要哭哭啼啼吗。


    思来想去,选择避开这问题,转而道:“时候不早了,咱们还是赶紧去上书房。”


    小厮只点头称是,点完头就转身,想要骂骂那撞到殿下的可恶小贼,可小贼来得快,跑得更快,他才两眼没看,人就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见此,他只能跺下脚泄愤,旋即朝秦飞鸿道:“殿下,小的扶您。”


    “不必了,没多大事。”秦飞鸿觉着被人搀扶,实在是显得他太过软弱,干脆地甩两下手臂,示意小厮把手撤回,然后迈着大步朝宫门走去。


    经过几番波折,上书房总算是到了,秦飞鸿没耽搁。


    扭伤左手手腕不影响他用右手写字,只是上书房的学业他能照常完成,下午去了骑射处,境况就大不相同了。


    他在武艺功夫上,本就有些不开窍,这会儿伤了手,更加是雪上加霜,往日他射箭虽不至于回回中靶心,但也是十有五六,哪儿像现在,百发百不中。


    皇子们的师傅,是每日都要向秦景汇报皇子一日的学习进展的,所以就算秦飞鸿射箭射得惨不忍睹,师傅也只能叹口气,然后如实汇报上去。


    秦景隔日就把秦飞鸿喊到了养心殿,大声训斥道:“朕每日叫你们去骑射处是为了什么,就是叫你们常日练习,不至生疏,可你倒好,越练越不成器了!”


    他紧盯着秦飞鸿,脸色发红,眸中的怒火快要凝为实质,把人烧出伤来。


    秦飞鸿跪在正中的地上,外头的日光落了几分在他脸庞,勾勒着他温润动人的脸庞。


    面对秦景的斥责,他只是低了低脑袋,任打任骂的乖巧模样:“儿臣有错,但请父皇责罚。”


    秦景一拳头像是打在棉花上,见他不为自己辩解,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所以,你便是要认下你疏于练习的过错了?!”


    “是。”秦飞鸿说。


    “好啊你,你好得很!原先春猎朕还以为你是长进了,没想到都是做给朕看的假把式,这才过了几月,你就原形毕露?”秦景气极,说话的语气也就重了点。


    但秦飞鸿都一一受了,什么也未说。


    秦景冷眼看着他,开口道:“既然你疏于练习,那就——”


    他话至一半,外头的人通禀道:“皇上,沈大人求见。”


    闻言,秦景稍稍敛了怒容,重又坐下去,两手撑在桌上,深吸口气,才沉声道:“让他进来。”


    沈鹤知从外头缓缓走进,撩着衣袍,跪地行礼道:“臣,参见皇上。”


    秦景抬了抬手说,朝他说:“起来吧。”


    沈鹤知从地上起身,却是看向身边的秦飞鸿,问道:“殿下何故还跪着?”


    回答他的是秦景,秦景冷哼一声,不悦道:“还不是因他犯了大过错。”


    沈鹤知轻叹口气,说:“殿下为人淳厚,又殷勤恳切,素来仰承皇上圣意,想来不是那犯大错之人,这之中许是有什么误会,还请皇上明察。”


    “你为他说话说得倒是爽利,可他有没有错,朕还不知道吗?!”秦景在桌上挑出本奏折,用力拍下,激得其他奏折都跟着晃动两下,


    怒声道:“整个下午,一箭未中,本事都不如你尚且八岁的弟弟!”


    秦飞鸿垂着眼说:“是,儿臣知错。”


    秦景不愿再多看他一眼,问着沈鹤知:“你来所为何事?”


    沈鹤知说:“大考成绩出来,有几位考得不错。”


    他说着,从袖中拿出了成绩纸单,交予秦景去看。


    世人科举中的,并不代表一辈子顶戴花翎、安枕无忧,官员职阶低的,还要每年都要参加大考,不准称病托词,规避请假。


    考得好,超擢、升阶不在话下,考得不好,罚俸不说,革职也是有的。


    秦景要据着各官员成绩,来决定他们的晋升降调,这是个费心思的活儿,他如今正在气头上,哪里能冷下心来处理这个,收了沈鹤知的纸单,就放在一旁,留待过会儿再看。


    他说道:“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说完,见沈鹤知未动,秦景皱眉,问道:“你还有何话要说?”


    沈鹤知淡然一笑,并未回秦景的话,而是朝秦飞鸿道:“臣僭越了。”


    他掀起秦飞鸿的衣袖,垂眼望着对方红肿的手腕,说道:“臣方才跪时,就见殿下左手手腕虚抬,原先不解,待皇上开口,这才想通。”


    沈鹤知摇摇头,朝秦景道:“世人废堕者众,如殿下这般身体抱恙还勤学苦练之人,实在是少。”


    秦景站起身,稍稍凝目,自然就看见了秦飞鸿手腕上的伤,顿了顿,说:“朕错怪你了,起来吧。”


    “儿臣谢过父皇。”秦飞鸿起身时,因久跪血液不通,腿脚麻痹险些跌倒,沈鹤知虚扶他一下,很快撒手。


    秦飞鸿看他一眼,默默站好。


    秦景追问道:“你受了伤,为何不与朕说?”


    秦飞鸿解释道:“本就是小伤,父皇忙于国政,夜以继日地辛劳,儿臣岂能因这点小事就让父皇分神。”


    “那朕方才训斥你,你怎么也不为自己辩解两句,任由朕说下去?”秦景问。


    秦飞鸿:“父皇所说并未错,儿臣在骑射一术上确有生疏,该当此一训。”


    “你——”秦景语塞,心中百感交集,重重地叹口气,才说:“罢了罢了,你手既然有伤,这些时日便好好养着,不必再多练骑射了。”


    秦飞鸿点头:“儿臣多谢父皇。”


    秦景:“下去吧。”


    “儿臣告退。”


    秦飞鸿走后,沈鹤知朝秦景拱手而立,开口道:“臣也告退。”


    他走出养心殿,见秦飞鸿还候在门口,瞥了一眼,便准备从他身旁走过。


    秦飞鸿却是迈着步子,很快跟至他身侧,小声问道:“你为何要替我说话?”


    沈鹤知步履未停,淡漠道:“臣只是如实把见到的说出罢了,至于皇上如何想,就非臣所能决定的了。”


    秦飞鸿捏了捏拳,又问:“我从前那样对你,你就不生气吗?”


    他有些烦躁地皱眉。


    沈鹤知停下,转身朝他,问道:“殿下还记得那日臣说过什么吗?”


    他说:“臣此一生郎署浮沉,求的便是个问心无愧。殿下从前怨怼臣,无非是为江山社稷作考,忧臣无情,以至将天下百姓弃掷于不顾。您任贤去邪之心与臣无二,臣怎会心生怨恨?”


    沈鹤知微微一笑:“臣今日为殿下谏言之事,还望殿下莫要记挂在心上,换做旁人,臣也会替他言说两句的。”


    “臣告退了。”


    秦飞鸿站在路上,看着那道清瘦的背影渐渐远去,良久,才收回视线,心情复杂地朝长春宫去。


    母后今日本要他陪她用午膳,但因着遭了父皇训斥,他耽搁了些时辰,待会儿母后问起,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想到这儿,秦飞鸿重重地叹口气,但脚下的步子,迈得倒是越来越快。


    等到了长春宫,老远便听见里头的欢声笑语。


    秦香絮跟姚文心坐着说话,见秦飞鸿来,道:“可算是把你等来了,你再不来,我都要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姚文心笑了下,说道:“你分明也是刚到,哪来的脸皮说你皇兄。”


    秦香絮轻哼一声。


    秦飞鸿见她在,便知母后今日为何要他来——原来是想办个小家宴聚聚。


    好在她们二人只顾着聊天,没抓着他迟来的事儿不放,秦飞鸿拽了拽左手的衣袖,将手腕遮挡严实,挂上笑就一副没事人的模样:“怪我怪我,下次一定早到。”


    姚文心无奈笑笑,朝蓝玉吩咐道:“去叫人传菜吧。”


    蓝玉说了声是,就小跑着出去了。


    秦香絮问着姚文心:“蓝玉如何,母后用着可还稳当?”


    那日从慎刑司带回蓝玉,她花了好些时日,才把蓝玉的病症给治好。


    秦香絮本是想着治好她,就叫她收拾回乡的,可蓝玉却怎的也不肯走,一问才知,家中房屋因她阿兄娶妻,早没了她的待处,就算回去,也要惹嫂子不快。


    唯一的办法,只能是找个人家嫁了,给自己谋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但好人家哪儿是那么好找的,蓝玉心思简单,一个不留神,许是要被骗到人财两空。


    秦香絮放心不下,干脆把她留在了公主府。


    可蓝玉毕竟是在宫里长大的人,从小受的是宫里的规矩,到了公主府,没那么多拘束,她反倒是畏首畏尾,浑身不自在了。


    秦香絮只见过受规矩磋磨唉声叹气的人,没见过蓝玉这样的,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法子。


    还是后来给姚文心送药,见她身边没了杜鹃,空寂寂的,才提出把蓝玉送来。


    姚文心答应后,就一直用蓝玉到现在,秦景来了见着蓝玉,知他之前罚错人,也就当没看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她性子虽然是腼腆了些,但做事是好的,没什么差漏。”姚文心说。


    秦香絮笑道:“那便是最好了。”


    她想起什么,朝双儿吩咐道:“哦对了,药。”


    双儿把药瓶摆到紫檀木桌上。


    姚文心拿起药瓶,端详阵儿,又看了眼秦飞鸿,才了然地朝秦香絮说:“这药,是沈大人为本宫求来的吧?”


    秦香絮一怔,问说:“母后怎么知道?”


    她问着双儿:“是你告诉母后的?”


    双儿头摇动得跟拨浪鼓似的,否认道:“奴婢可半句都没提过。”


    “你当母后是傻子吗?”姚文心无奈,“不是你父皇,不是你皇兄,亦不是你,天下谁人还有这样的本事,本宫不是一猜便知?”


    秦香絮一想似乎是这么个道理。


    姚文心握着玉瓶,柳眉微皱,不解道:“若是想叫本宫知晓他的心意,送两回三回便够了,怎么到今日了还在送?”


    秦香絮适时地出声说:“母后莫要担心,这药是儿臣与他一同出力得来的。”


    得闻此言,姚文心才轻松些,道:“难怪呢。”


    秦飞鸿点点头,说:“是啊,沈大人应当不是那别有用心之徒,药,母后您就放心用着。”


    秦香絮听他这么说,倒是有些意外,红唇微张,问道:“你从前不是将他贬得一文不值吗,怎么今天倒替他说起话来了?”


    “我我从前有说过那样的话吗?”秦飞鸿心虚,白皙的面皮子上泛起桃花粉来。


    秦香絮回道:“那骂他衣冠禽兽、道貌岸然的,又是谁呐?”


    秦飞鸿以手握拳抵在唇前,咳嗽两声,接话道:“从前是从前,今日是今日,人总要变的,沈大人也不是那么一文不值吧?”


    听他这么说,秦香絮还有哪里不明白,立马问道:“他帮你什么了?”


    “不是帮,我哪里需得着他帮,只是从前有些误会,如今解开了而已,”秦飞鸿拿眼瞧着秦香絮,道:“你这话说的,难道我是那种见风使舵,受点小恩小惠,就忙不迭凑上去的人?”


    他当然不是这种人,秦香絮也清楚,但秦飞鸿不说他与沈鹤知之间发生什么,她怎么想也想不出个究竟,干脆就没开口说话了。


    宫女们端着菜进来。


    姚文心见了,忙说:“好了好了,真有事儿你们兄妹俩单独说去,本宫还饿着,可不能再跟在你们年轻人后头熬了。”


    秦香絮跟秦飞鸿异口同声:“是是是,母后用膳要紧。”


    小厨房做的菜,都是顺应着他们三人口味来的。


    秦香絮吃饱后,跟秦飞鸿又陪着姚文心说了会儿话,直到姚文心说她累了,要小睡会儿,他们两个才起身离去。


    甫一走到外头,秦香絮就问他:“我是睡过头才来晚了,你总不能是睡过头,今日到底是发生


    什么事了?”


    秦飞鸿头回见睡过头还这么理直气壮的人,笑了笑,开口道:“你的聪明劲儿就别费在我身上了,我是你皇兄,又不是傻子,我还能没你分得清楚吗?”


    秦香絮知道他这是不准备说的意思,就没再问,换了个问题:“你现在觉得沈鹤知如何?”


    秦飞鸿顿了顿,说:“他还好吧。”


    “那与他一起,你也不会感到厌恶了?”秦香絮问。


    “你这问题问得好生奇怪,”秦飞鸿说:“虽然从前我是对他不假辞色,但也没到厌恶的地步,你怎会这样想?”


    “我想错了?”秦香絮说:“那就错了吧,但我现今想清楚了。”


    秦飞鸿问:“你想清楚什么了?”


    秦香絮说:“我想清楚今后该怎么做。”


    她朝他微微一笑,说:“你就负责等着吧。”


    秦飞鸿被她的话说得一头雾水,问道:“等什么?”


    秦香絮只说:“以后你就知晓了。”


    ==


    沈鹤知以手撑头,阖着眼,绸缎般的乌发垂落,在桌上轻轻散开。


    李成见他疲累至此,想开口劝他去休息,又怕突然开口会扰了主子清梦,心中焦灼,不知怎么开口。


    正这时,管家轰隆的脚步声过来了,他长得胖,身子本就重,再加上用力地跑,脚步声噼里啪啦,跟炸开的爆竹似的。


    李成不满地看着他,快忍不住把他作响的鞋给扒了。


    管家丝毫没意识到危险,只对着李成努努嘴,又朝身后手舞足蹈地指指。


    李成朝他瞪去一眼,以口型比着:“主子在休息呢,过会儿你再来禀报!”


    管家脚一跺,脸上是肉眼看得出的焦色。


    李成刚想叫他小点声,那头传来道微哑的声音:“让他进来。”


    沈鹤知已然醒来,唇线抿得平直,眼底有着的浅淡的乌青,在白皙若玉的肌肤上十分显眼。


    李成叹口气,让开位置,让管家进来了。


    管家急匆匆地说:“公主来了!”


    “知道了。”沈鹤知说完,理了理衣襟,朝着书房外头走去。


    秦香絮在不远处的院子里等着,手中还捻着根树枝,似乎在纠结。


    她余光中见着沈鹤知来,想着该说的话,还是一口气说完为好,就趁着他站定之际,忙声说完。


    她一说完,沈鹤知的眼睛就瞬间睁大,错愕怔愣的样子,与平时淡然的他截然相反。


    李成也好不到哪里去,下巴张得快要掉到地上,眼珠子也快瞪出来。


    他生怕是自己听错了,死命地掐了一把身旁管家的手臂,直把管家掐得尖叫跳脚,他才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


    秦香絮紧捏着手头的树枝,方才一股脑说话的爽快已然不见,有些犹疑道:“你我二人本就是同盟关系,为保关系稳固,我想做些改变本就是再合理不过的事,你先不要急着拒绝我。”


    “你想,玲珑不是很喜欢我吗,而且你我二人相处也没有到水火不容的地步,想来在寻常人面前装样子,应当也可以。”


    她深吸口气,又说:“我知此事对你来说是有些为难了,但我骤然提出,也是深思熟虑后才提的。”


    “你百年后,再不能保玲珑安稳,但皇室可以,若你愿意,以后我可以求我皇兄,给玲珑个公主当当。”


    “所以”


    秦香絮抬眼看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再考虑下娶我的事,如何?”


    第77章 第77章臣想求公主一点怜悯


    “公主,娶您的事,臣——”


    沈鹤知刚开口,还没说两句,秦香絮已然打断道:“你不要这样快做决定,再好好想想,你不要只顾着你自己,也为玲珑多筹谋一回,如何?”


    秦香絮明白,沈鹤知那样爱重亡妻,她被拒绝是理所应当的事,但即便她清楚这点,她还是要提出这个请求,不管重来几回,都一样。


    他们两人虽然是“同流合污”过,但一起犯错,有生死相依的交情,并不代表一段关系就能永久地保持稳固,甚至有的时候,这段不可言说的经历还会成为对方落井下石的筹码。


    秦香絮不想被动,她想主动。


    现今李贵妃被废,秦飞白遭禁足,李国公一个人又翻不出什么喧天的风浪,她若是想替秦飞鸿争夺太子之位,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


    但太子之争,不单只靠她想,就能成事的,她必得争取一切对她有利的条件。


    上次母后遭构陷,那些满脸愤慨求降罪旨意的大臣,就给她好好上了一课——


    齐集储臣,或为内,或为部院,统得为她所用。


    诸臣之中,沈鹤知,首当其冲。


    但秦飞鸿性子刚直,好恶分明,要他与沈鹤知同谋,简直就是要他的命。


    所以秦香絮只能一直将这想法按捺住,只与沈鹤知保持最基本的人情往来,不与他过从甚密,免得惹秦飞鸿不快。


    可现在境况大不相同,秦飞鸿对沈鹤知改观,这就意味着告诉秦香絮,她等的时机到了。


    有从前他拒婚的前车之鉴,秦香絮明白让沈鹤知答应这桩婚事有多难,但她别无他法。


    不光是皇族,还是世家,他们想要建立稳固的信任关系,最简单也最便捷的办法,就是结两姓之好。


    只要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就不用担心沈鹤知会做出背信弃义之事。


    秦香絮明白她此举无异于与虎谋皮,但与风险同在的,是她的收益,有沈鹤知帮忙,秦飞鸿未来的路会好走许多。


    她不是会为情爱动辄生死的人,也做不出委屈自身下嫁穷民的事,情爱是靠不住的东西,既然她注定要成婚,那她就必得利益最大化。


    为她自己,也为她身边人,做个最划算的买卖。


    秦香絮是彻底想清楚后,才来找沈鹤知的,她承认她用沈玲珑的未来“要挟”沈鹤知是有些卑鄙,但扪心自问,她是真心喜爱沈玲珑,也是出于真心为她打算的,这段婚姻若能成事,她也敢担保,她会将沈玲珑视作亲生骨肉去疼爱。


    只是所有的一切,都有个前提,就是沈鹤知得先同意。


    秦香絮方才开口起,就一直注意观察他的神情,听到她的提议,他脸上率先浮现出的是惊愕而非喜悦,她就明白沈鹤知接下来,大抵是要拒绝她了。


    但她还是不想放弃,添补道:“虽是婚约,但你我二人仍然自由,我不会强迫你忘记亡妻或是怎样,你也不用照顾我什么,我们只要在外人面前,装个恩爱的样子,不使他们察觉什么异样便够了。”


    秦香絮说得恳切:“我此番提议,皆是利益使然,沈大人想必能想得明白。”


    沈鹤知朝她走去两步,开口道:“对这桩婚事,臣——”


    秦香絮生怕他拒绝,很快打断道:“大人不要一时冲动,急着在这儿就拒绝我,还是多多思虑几日,再与我答复吧。”


    “双儿,我们走。”


    秦香絮来时步履匆忙,走时更是。


    她好不容易勇敢一回,要是沈鹤知冷眼拒绝,再将她劈头盖脸地讽刺一番,她真没有那样好的脾气,能接受以后与他同谋。


    所以一切,还是等沈鹤知头脑冷静下来后,她再与他商讨为宜。她今日来,就是告知他此事而已,剩下的,以后再说。


    秦香絮走出沈府的时候,外头正巧下起了鹅毛大雪。


    天色铅灰,愁云惨淡,点点白雪更添几分压抑,街上的民居像是被风雪所蚀,有些坍塌,有些萧条,冷风一吹,拍得酒肆旌旗呜呜作响,犹如女子悲泣,搅得人心头一沉。


    秦香絮本来遭拒,心情就不好,偏偏天公也不晓得怜香惜玉,还给她看这凄哀景色。


    她长叹口气,坐上了回公主府的马车,马车摇摇晃晃,带着帘帷抖动,像极了人颤动不安的心。


    她知道这一步踏出去,就


    没了回头路。


    可不管怎样,她必须这么做。


    ==


    “方才公主与我说什么,你听见没有?”沈鹤知垂着眼睫,虽是在问面前的李成,但心思却早已飞到了旁的地方。


    李成原先也是不敢相信的,但他狠狠捏了管家,看管家疼的样子,就知道自己没有做梦,咧着嘴就笑着跟沈鹤知说:“公主刚刚跟主子您求亲了呢,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儿,属下恭喜主子,贺喜主子!”


    管家跟在后头,跟沈鹤知道贺。


    许是这两声道贺,将沈鹤知的心神唤了回来,浮雪点缀在他眉睫,显得他眸色动人。


    他启唇,将李成的话仔细重复一遍,像是在回味般地说道:“她跟我求亲了。”


    李成以为这是个问句,忙笑逐颜开地接话道:“是啊是啊。”


    沈鹤知反应过来什么,倏然问话,语气中带了点焦急:“小姐呢?”


    李成想了想,说:“按着这会的时辰,小姐该是在午睡。”


    他问:“主子,您找小姐有什么事儿吗?”


    “去将玲珑喊醒,给她换身衣服,就说我要带她出门。”沈鹤知很快吩咐完,末了,又低头打量了眼自己,低语道:“我也得换身鲜亮的衣服。”


    玄色衣裳显得他古板肃穆不说,还给他添了许多老气,实在是不合适。


    他今日怎么会穿这样的衣裳。


    “快去喊小姐。”


    交代完这句,沈鹤知就匆匆回房,站在衣柜前挑挑拣拣半晌,才选出件合适的衣裳。


    央央今日穿的长裙是千山翠的,与他这件云水蓝的最是相称。


    他很快换好,对着镜子略看了会儿,问着传话回来的李成,“我穿这件,会不会不合适?”


    李成抬头,只看了一眼,就回话道:“怎么会,主子人中龙凤,风姿无双,自然穿什么衣裳都合适。”


    这倒不是他恭维沈鹤知,故意说些溢美之词,而是事实如此。


    纵然这云水蓝的衣裳别无饰物,但主子气质高华,便是最简单的衣裳,都能穿出低调内敛的落拓清雅之美。


    加之身形颀长,青丝如墨,便是只看背影都十足惊艳,知道这是个清隽疏朗的美人。


    沈鹤知听闻李成此言,一时间没有接声,只是看着镜中倒映着的玉白容颜。


    他微微抬手,抚上肩头垂落的长发,眼神中突然涌现一股冷淡的厌恶:“原来我已有白发了。”


    李成心说可不是吗。


    主子这些年日夜操劳,既要为国事殚精竭虑,又为小姐提心吊胆,逢年还要放那许多血抄血经,不猝死都是好事儿,区区长白发,又算得着什么。


    只是这话他只能在心里想想,他跟了主子那么多年,一听主子语气,便知他心情不佳,飞快出声安慰道:“不过一根白发,除了便是。”


    可沈鹤知听了他这话,心情却并未好转,只虚地扶着镜面,抚上镜中人如画眉眼,还有他眼下浅淡的乌青。


    “我有些过于憔悴了。”沈鹤知说。


    白头发能拔除,可憔悴怎么整,李成是真想不着法子,除了多睡会儿,似乎没有别的出路,可见主子方才焦急的语气,显然是不想耽搁时辰。


    李成正暗自琢磨着措辞,那头的沈鹤知遽然开口,还是往日清冷的声线,但话中的内容却听得李成心神震荡。


    他说:“去找人来给我上妆。”


    李成呆愣愣的:“啊?”


    今天他受到的惊吓实在是太多,多到他要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沈鹤知冷声道:“还不快去?”


    李成跌跌撞撞地跑出门,不多时,领着两个战战兢兢地的丫鬟回来,她们两人怀里还抱着瓶瓶罐罐的一大堆。


    沈鹤知从她们手头略扫一眼,就坐于镜前,一脸淡然地命令道:“给我上妆。”


    两个丫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齐点头,算是互相打气,这才走到了沈鹤知身边,准备大干一场。


    沈鹤知轻轻阖了阖眼,任由她们动作。


    但两个丫鬟心中想是想得好,等真到了下手的时候,却发现无从下手。


    主子这样清丽疏冷的长相,未加妆饰已经动人,若贸然点缀,道行一个不够,反而会画虎不成反类犬。


    两个丫鬟一合计,心下就有了权衡,她们只动手将沈鹤知眼底的乌青给淡去了。


    沈鹤知虽从未梳妆过,但从前为央央描眉画鬓过不少,两丫鬟这么快交差,他不禁起疑,问道:“好了?”


    丫鬟点点头,有些结巴地说:“男子梳妆不同于女子,不必那样麻烦不必的”


    沈鹤知料想她们没胆子敷衍他,就“嗯”了声,然后站起,对着李成说:“去看看,小姐到哪儿了?”


    他话音刚落,张禀山就领着呵欠连天的沈玲珑过来了,她才睡醒,眼底还蒙着一层水雾,眼睛清亮亮的,跟小鹿似的。


    沈玲珑问道:“爹爹要带我去哪儿哇?”


    “去公主府。”


    提到公主府三个字,沈玲珑的瞌睡虫就一下子被赶跑,整个人葱似的突然支棱,牵着沈鹤知的手,就往外走,催促道:“那我们快点走吧!”


    他们坐着马车,很快就到了公主府近旁的街道,但与往日不同,沈鹤知没有到府门口才令马车停下,而是在这条街就下车。


    他朝李成说:“你就在这里等,哪儿都不要去。”


    吩咐完,沈鹤知便默不作声地抱起沈玲珑,缓缓朝公主府门口走去,站在不远处,远远观望着。


    雪是越下越大了,快要将整座京城倾轧,托这雪的福,街上的行人愈发少,没人注意到公主府门口的两道身影。


    沈玲珑呼气成云,头上眉毛上全堆着雪花,她有些好奇地问着:“爹爹,我们怎么不进去啊?”


    沈鹤知淡然道:“过会儿,再等等。”


    冷风一吹,吹得沈玲珑又往他怀里缩了缩,她问:“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够可怜为止。”


    沈鹤知伸出纤长如玉的手,接了片摇摇而坠的雪花。


    他垂眸看着他泛红的指尖,轻声道:“快了。”


    ==


    秦香絮从外头回来后,就一直缩在房内,边烤火,边吃着晴雪切好的水果。


    若不去想被拒绝的事,她的日子真是要多惬意有多惬意。


    双儿拿着叉子,一块一块地给她喂,而秦香絮躺在床上,跟昏君似的边吃边看话本。


    她话本刚翻到新一页,就有个丫鬟神色匆忙地跑进来,外头雪下得着实是大,雪花都将她鬓发上的珠花给掩了下去,直至迈进秦香絮温暖如春的房间,雪花才有了要消融的迹象,慢慢化为晶莹的水珠。


    丫鬟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沈、沈大人来了!”


    “你说咳咳谁来了?”秦香絮情绪一激动,水果就在嗓子眼儿一卡,差点没噎着她,双儿赶紧给她倒了杯茶顺气。


    丫鬟说:“沈大人,就是那位,沈鹤知,沈大人啊!”


    “我知道。”秦香絮心说,这天底下还有谁敢越过他去称一声沈大人吗,她那样问,只是不想接受摆在眼前的事实罢了。


    她知晓沈鹤知会拒绝,但没想到,他会来得这样快,分明她临走时还特意嘱咐过,要他多考虑些时日再做决定。


    “我有这么不招人喜欢吗?”秦香絮有些挫败地朝双儿看去一眼:


    “你说,我能不去见他吗?”


    回答她的倒不是双儿,而是通报的丫鬟,她面上泛着急色,说:“不可不可,沈大人还抱着女儿在府门口等着呢,外头的雪这样大,他们若是冻着可怎么好!”


    秦香絮讶异:“你没将他请到会客堂去等吗?”


    丫鬟“哎呀”一声,回话道:“奴婢请是请了,可沈大人不进,非要在门口等着,奴婢又没有办法逼着他进门,只好叫他就那么在府门口等着了。”


    她说着又叹口气来,“沈大人明知外头下雪,怎么也不打个伞呢,他也不怕冻着他女儿。”


    秦香絮认命地从床上爬起,开始穿衣。


    没想到啊,真是没想到。


    往日主动来公主府的沈鹤知,居然也会有嫌恶她这里的一天。


    秦香絮就不懂了。


    她明明把话说得足够清楚,她跟那些对他狂热的女子不同,不是奔着他人去的,而是奔着他们共同的利益去的,他至于这样给她脸色看吗?


    罢了罢了。


    给脸色看就给脸色看,总归过了今日,他们之间许是就要水火不容了,届时说话都要夹枪带棒,区区给脸色看,又算得了什么。


    秦香絮穿好衣服,出门,双儿打着伞,跟在她后头。


    雪确实是下大了,她回来时天地间还有一线清明,这会儿除了漫天的坠白,什么也瞧不见。


    秦香絮顿住步子,从双儿手里把伞拿了过来。


    双儿不解,问道:“公主,怎么了?”


    秦香絮说:“你不用替我撑伞,我自己来。”


    换作平时,她死也不会在这样的冷天把手露出受冻,但没办法,谁让沈鹤知待会儿要对她出言不逊呢。


    她指不定还能忍一会儿,但双儿可不会眼见着她受委屈,什么都不做,怕是会冲动地对沈鹤知说些不该说的话。


    所以,秦香絮决定,她还是独自撑伞去见沈鹤知为好。


    到府门口时,因着路上行人无几,她一眼就看到了身影寥落、面色清然的沈鹤知,他不知等了多久,平直的肩头上都堆蓄了层细雪。


    秦香絮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她深吸口气,坚定地迈步,走到了他身前,然后缓缓开口,问道:“怎么,你已做好决断了?”


    漫天落雪下,沈鹤知在浑然片白的世界里,那张琢玉般的面庞越发动人。


    有风过,卷掠他墨发。


    沈鹤知抬起黑沉的眼眸,定定地望着秦香絮,很肯定回道:“是。”


    秦香絮强撑着弯了弯唇角,装作不甚在意的模样,追问道:“你想好要娶我了吗?”


    闻言,沈玲珑眼睛立马瞪大,一脸的愕然,她看看秦香絮,又看看沈鹤知,不知道是该开口好,还是不开口好。


    沈鹤知眼睫微微颤动两下,很快答道:“臣不会娶公主。”


    沈玲珑开口就是一个:“你说什么?!”


    她没想到她就一会儿不在,爹爹跟公主的话都聊到嫁娶上了!


    而更可恶的是,爹爹居然还要拒娶她最喜欢的公主!


    虽然秦香絮对问题的答案早已清楚,但她没想到亲口被人拒绝,居然会是这样的令她感到难堪。


    她的自尊心,被他轻飘飘的一句话,粉碎得血肉模糊。


    秦香絮发现她强撑着的笑,再无法维持了。


    她瞥了眼沈鹤知,像是不肯退让似的,冷然讥讽道:“丞相既不愿接受婚约,何必在公主府门口装可怜呢?这路上行人可急着归家,看不到你这佯装的脆弱模样,所以啊,本公主劝你还是不要再这么惺惺作态,省得平白惹人厌烦。”


    她说完便要离去,可一只冻得通红的手,却固执地拽住她的衣袖。


    往日冷僻清高的人,此刻却是垂着眸,温声说着:“臣出身乡野,位卑行鄙,能与公主结识已是臣此生莫大的幸事,又怎敢痴心妄想尚公主呢。”


    “不愿娶我便不娶,不用再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了,我不想听。”秦香絮使劲,想要从他的桎梏中脱身,可却没挣脱开。


    沈鹤知抿了抿唇,继续道:“臣并非不想与公主永结良缘,只是只是臣实在是没有资格尚公主,思量想去,觉得还是入赘更佳。


    他眸色清亮如雪,显得认真:“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秦香絮因惊愕,差点握不住手中的伞,幸而沈鹤知动作快,及时地帮她握住伞柄,替她挡住了呼啸而来的大雪。


    “你你为为什么?”秦香絮想过万千种沈鹤知可能的回答,独独没想过眼前的,她内心掀起惊涛骇浪,话都要不会说了。


    闻言,沈鹤知轻轻抬眸看了她一眼,旋即又垂下视线,眉头微蹙,面上浮现股伤情,“臣与女儿孤苦无依,若浮萍漂泊了半生,今日言此,不过是想求公主一点怜悯,觅得个安稳处罢了。”


    他兀地抬手,拭去眼角清泪,神色脆弱道:“难道不可以吗?”


    沈鹤知也不知是被风雪冻着,还是刚哭过的缘故,眼角泛着点薄红。睫毛上坠着的清泪晶莹剔透,衬得他整个人若雨中梨花般,漂亮又可怜。


    秦香絮望着那张堆雪砌玉般的脸。


    嘶,好像,也不是不行。


    她承认,她是有点惑于美色了。


    沈鹤知久久得不到她的答复,又出声,低低地唤了句:“公主?”


    秦香絮回神后,意识到她方才在想什么,脸色一热。


    她不想叫沈鹤知察出她的异常来,忙转身。


    对方却似乎以为她这是拒绝的意思,很快拉住她,问道:“公主不愿吗?”


    他语气微微加重,就不复方才的柔弱,带了点往日不容置喙的强势。


    只可惜秦香絮心思不在这上头,就自然而然忽略了,等冷风把脸上的热意给降下去些,她才平静地开口道:“我我没说不愿意。”


    她不想在此话题上过多停留,提醒道:“雪这么大,你也不替玲珑撑伞,要是她冻着可怎么办?”


    秦香絮越想越是这么回事儿,干脆转身,也不嫌冷,直接把小雪人抱了过来,想要带她回公主府。


    只是她力气毕竟小,比不得沈鹤知能单手抱起沈玲珑,把人一抱过来,手里的伞就摇摇欲坠。


    沈鹤知在伞坠地之前,已然接过,替秦香絮撑好。


    秦香絮抬头,看了眼头顶的伞面,小声地朝沈鹤知嘟囔道:“多谢。”


    她这声谢,揉在呜呜的北风中,不甚分明,但沈鹤知听见了,唇角弯起个细微的弧度,说:“臣应当的。”


    沈玲珑被秦香絮抱着,很兴奋地说:“我是小雪人!爹爹是大雪人!公主呢”


    她想了想,忽然道:“是大美人!”


    秦香絮失笑,注意力全被她攫取走,开口道:“你这精神的模样,看来是丝毫没被冻着。”


    话是这么说,但秦香絮还是不放心,让晴雪准备了姜汤,又仔仔细细用热毛巾替沈玲珑把雪都擦干净。


    她做这些时,沈鹤知已然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用骨节分明的手支着额头,也不顾旁人在场,只定定地望着她,一眼也不肯移。


    秦香絮好不容易把小雪人融化,把毛巾交给双儿,回头就看见沈鹤知望着她出神的模样。


    他黑沉的眸子凝若墨玉,满满的,全是她的身影。


    秦香絮觉得有些怪异,偏了偏头,喊道:“沈大人?”


    沈鹤知动作未变,很有耐心地回她道:“嗯?怎么了?”


    “没什么。”秦香絮想了想,朝双儿道:“你还是把玲珑带到我房里去吧,这儿透风,不够暖和。”


    沈玲珑不大想走,拽着秦香絮的袖子。


    秦香絮想她这举动,显然是从某人身上传下来的,叹口气,安抚道:“你先去,我随后就到。”


    “那好吧。”沈玲珑被双儿带走了。


    秦香絮也坐下,坐在沈鹤知对面,与他对视会儿,开口道:“我从前光顾着想跟你立下婚约了,却忘了我父皇那儿还有一关。”


    沈鹤知可是有拒婚的前科的,她要是再去请父皇给他们赐婚,他定然不会同意。


    秦香絮没想到一座山翻过去,还有另一座更高的山等着,有些焦急。


    但她对面人似乎不紧张,把她的话重复道:“只想着跟我立下婚约啊”


    秦香絮见他不上心,不由得正色:“我在认真与你说,你不要不当事儿,给我好好想办法。”


    “只要公主想,臣一定什么都能为您做到,”沈鹤知说:“办法呢,确实是有的,只是”‘


    秦香絮来了精神,立马问道:“只是什么?”


    沈鹤知看着她:“只是要让公主受点委屈。”


    “只要能把婚约立下,从我父皇那一关过去,委屈不委屈的,都好说。”秦香絮摆摆手,很是无所谓的态度。


    “哦?”沈鹤知很轻地笑了一下,说:“那臣明白了。”


    第78章 第78章有了沈鹤知的孩子


    秦香絮见他主动将难活儿揽了过去,虽有些小小的意外,但还是颔首道:“那便交给你。”


    她以为沈鹤知凭借聪明的脑袋瓜,一定能想出什么好主意,要是她知道他想出的办法是那样的,她发誓,她今天死也不会说这句话。


    只


    可惜,现在的秦香絮,根本不知不久的将来会发生什么。


    “我要去陪玲珑了,你走还是?”秦香絮问道。


    她倒不是要故意想把沈鹤知晾在这里,只是玲珑如今在她闺房,而他二人的婚事八字还没一撇,她再怎么热情好客,也做不出邀请一个男人去她闺房的事儿。


    何况她还根本不好客。


    沈鹤知的视线掠过飞檐拱角,望向外头,青褐浑厚的天似乎有了点要亮的迹象,北风也不再鼓荡胸襟,终于变得安分。


    他说:“雪就要停了,臣马上走。”


    秦香絮跟在他后头看了眼,纠结阵,还是朝丫鬟使了个眼神。


    丫鬟把她方才用的伞交递给沈鹤知。


    沈鹤知接过,没有言语,只是抬眸有些不解地看向她。


    秦香絮稀松平常地说:“天色易变,谁也不知道你回去路上,暴雪会不会卷土重来,所以,这伞你还是带着为好。”


    近乎关心的话语,听得沈鹤知有些愣神。


    秦香絮咳嗽一声,继续道:“本公主劝你千万别自作动情,我只是怕你着了风寒,照顾不好玲珑,我是看在玲珑的份上,才关照你的。”


    说完这句,她利落地转身离去。


    沈鹤知望着她的背影,直至再也瞧不见,才垂眸看着手中的油纸伞,弯着唇,毫不遮掩地笑了。


    他原先摆着无情无绪的模样,就姿容无双得让人移不开眼,如今笑起来,长眸微弯,润玉般的脸柔光滟滟,令堂内所有丫鬟都情不自禁捂着胸口,觉着呼吸都要停滞。


    可美人轻笑的场面,竟如月下昙花转瞬即逝了,丫鬟们想要再多看一眼时,沈鹤知早已恢复那股淡然,握着油纸伞,悄然离去。


    李成一直在外头候着,主子跟公主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全不知晓,但再好奇跟焦急,也只能遵循主子的命令,一动不动地等着。


    这会儿好不容易见着沈鹤知出来,忙迎上去,问道:“主子,怎么样,公主同意了吗?”


    他见沈鹤知手中拿着把伞,习惯性地就要去接,跟他往前从主子手里接东西一样。


    可沈鹤知这回没有把东西交给他,而是略微侧身,避开了李成的手。


    李成手落了空,也不尴尬,只笑笑。


    沈鹤知顶着他好奇的目光,没再吊着李成的胃口,回道:“成了。”


    闻言,李成立马合手朝他作揖,笑得嘴角快要到耳朵根,声音里也满是喜悦:“属下恭贺主子心想事成!抱得公主归!”


    沈鹤知“嗯”了声,眉眼间的霜意淡去,多了点柔和,他说:“走吧。”


    回去后,他径直奔向卧室。


    李成有些讶异,问道:“主子,您是有东西落在了这儿吗?”


    沈鹤知简短道:“休息。”


    “休、休息?!”不能怪李成惊讶,实在是他见惯了主子秉烛夜劳,少见他休息。


    主子如今白日就要就寝,实在超乎他的认知。


    沈鹤知轻颔首,不再言语,只想着养精蓄锐,然后去见秦景。


    ==


    养心殿,秦景正在皱眉跟下头人说话,突然有人通禀道:“皇上,沈大人来了。”


    秦景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让他进来。”


    沈鹤知走进养心殿,跪到正中的地面上,启唇道:“臣参见皇上。”


    “起来。”秦景摆摆手,继续道:“说吧,有何事?”


    沈鹤知一动不动,还保持着那副跪着的姿态。


    秦景拧眉,稍稍坐正了身子,皱眉问道:“爱卿这是何意啊?”


    沈鹤知看了眼他身侧站着的两个大臣。


    刚才秦景就是在跟这两人交谈。


    他朝秦景拱了拱手,淡声道:“臣要单独跟皇上说。”


    秦景见状,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当下就挥手,朝那两个不明所以的大臣道:“你们先出去。”


    “是,皇上。”


    秦景两手撑在桌面,居高临下地问道:“现在,你总可以说了。”


    沈鹤知默了默,在秦景的耐心快要耗尽之际,总算是开了玉口。


    秦景原先表情还算轻松,等听见沈鹤知话中的内容,脸色就倏然一变,黑得彻底。


    他猛一拍桌案,站起来怒喝道:“你说什么,你跟朕再说一遍!!”


    他的大掌用力地落在桌面,力度大到整张桌子都有些摇摇欲坠的意味,堆叠的奏折也哗啦哗啦的,接连不断掉了一地。


    沈鹤知像是丝毫没意识到秦景的怒火,面色未变,只重复道:“臣想请皇上给臣跟合阳公主赐婚。”


    “谁给你的胆子说这话?!”秦景怒目圆瞪地看着他,额头青筋暴起:“婚是你想退就能退,想有就能有的?你是把朕当傻子,还是觉得合阳好欺负?!!”


    他这一声怒吼,把养心殿内随侍的两个太监都吓得跪到了地上,王勋虽然比他们好些,但也是颤颤巍巍的,一会儿看看秦景,一会儿看看沈鹤知,纠结得不知如何是好。


    沈鹤知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对上秦景滔天的怒火,也只是简单一句:“臣不敢。”


    “你不敢?你哪里不敢了?朕瞧你分明敢得很!”秦景气极反笑,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今日可没有第二个范行来替你求情,沈鹤知,你最好是趁着朕还有理智,赶紧麻溜地从这养心殿滚出去!”


    王勋忙不迭地替沈鹤知接话道:“哎哟,沈大人,皇上慈心,您就赶快领了旨意下去吧。”


    沈鹤知依旧不为所动,只抬起那双清雅的眼睛,直视着秦景,一字一句道:“臣,沈鹤知,请皇上赐婚。”


    “朕看你是不想活命了!”秦景几步走到书架前,看着其上摆着的宝剑,一个抬手就是拔剑出鞘。


    王勋眼前寒芒一闪,就见尖锐的剑刃森然地冒着冷意,浅金日光在锋利的剑表游走,映射出凶戾璀璨的光辉。


    他面色一白,跌跌撞撞地走到秦景面前,抬手欲拦:“皇上,不可!您不可——”


    他话才说了两句,秦景干脆地抬脚,跟踹皮球似的将他踹远。


    王勋圆胖的身子立马在地上滚了两下,他也顾不得喊疼,扶了两下挡住视线的帽子,就准备再去拦,不让皇上一气之下做出后悔之事。


    他跟在皇上身边几十年了,哪儿能看不出皇上对沈大人是真的欣赏,这等重臣,皇上要是贸然砍了,以后定然是要抱恨终身,再将罪恶归揽到他这个没阻拦的人身上。


    左右都是要怪罪,王勋宁愿选择皇上不后悔的那个。


    可就在他搁地上转圈的时候,秦景已经走到了沈鹤知身前,毫不犹豫地将剑架在他颈项的位置,再近一寸,就可取沈鹤知性命。


    秦景眼神冰冷到极点:“朕问你,可想好临终前的遗言了?”


    沈鹤知垂着眼睫,锋利的剑就悬在他颈畔,他一点狼狈相也没有,那张精致


    的脸依旧从容出尘。


    秦景素来喜欢他大事临头淡然处之的镇定,可现在,他瞧着沈鹤知的镇定,却是怎么看怎么刺眼,一咬牙,手便用起力来。


    王勋焦急地伸手,想要阻拦,但于事无补。


    剑已经划破沈鹤知白皙的脖子,留下一道赭红色的血痕。


    秦景对沈鹤知有多喜爱,真恨起他来,就有多刻骨。


    他作为帝王的权威,若有一人敢挑衅,以后狂悖的人就会跟过江之鲫冒出。


    他决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沈鹤知再如何重要,也重不过一个帝王的威严。


    秦景做出了取舍,他当真动了杀心,想要让沈鹤知的血在养心殿溅上三尺。


    他确信他是要沈鹤知以死谢罪的,可等听到沈鹤知最后的那句话,秦景发现,他再无法将剑刺入沈鹤知的颈项了。


    哐当的一声,造价高昂的宝剑,就那么被主人扔到了地上。


    秦景眉头死死地皱着,像是不敢相信听见了什么,大声质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王勋也瞪着眼,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沈鹤知抬眼,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氛围里,他居然还能弯唇一笑:“臣说,公主已有了臣的骨肉。”


    秦景深吸口气,视线牢牢地粘在沈鹤知脸上,想要从那上面看出点他说谎的迹象,“你为了活命,敢诓骗朕?”


    “臣不敢,”沈鹤知垂着眼睫,很是恭顺:“臣所言,尽是实情。”


    秦景立即反驳道:“若事实真如你所说,你当初为何要拒婚?!”


    “因为公主当时与臣闹性子,不愿与臣成婚。”沈鹤知说,“臣怕她拒婚会惹皇上动怒,思来想去,就先替她开了这个口。”


    秦景骤闻此言,心神震骇直往后退了好几步,要不是王勋及时把他扶住,恐要跌倒。


    他拿手指着沈鹤知,因为生气,食指都在小幅度地颤抖着:“你你们是把朕当猴儿在耍吗?你们实在是放肆!”


    秦景用另一只手捂着胸口,因为发怒体内血气猛冲,害得他都快要喘不过气。


    王勋见状就担忧地问道:“皇上,您没事儿吧?”


    秦景一把甩开他搀扶的手,努力站直身子,这才开口道:“当初说宁死娶的人,不是你吗?难不成朕记错了?”


    他说着冷冷地看一眼王勋。


    王勋立马点头如捣蒜,脸上横肉颤动,有些许滑稽,开口道:“皇上没记错,奴才也记得沈大人是这么说的。”


    得到肯定的答复,秦景的心气儿总算是顺了些,他微微昂起下巴,冷笑着看着沈鹤知,眼中满怀嘲讽,就像是在说——当初朕可没有逼你宁死不娶,话是你说的,如今你再怎么反悔也迟了。


    秦景试图以这作为沈鹤知耍弄他的惩戒,等着看对方满脸张慌,后悔不迭的表情。


    可沈鹤知只一脸的云淡风轻,应声说:“是啊,臣是说过宁死不娶,所以今日求皇上赐婚,是抱了入赘的打算。”


    秦景一听,眼珠子一愣,张口道:“你——!”


    他你了个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沈鹤知的巧思善辩,秦景今日算是见识到了,他真是没料着,沈鹤知就是在抗旨那样动辄死生的场合,居然也能给未来的自己留条后路。


    “臣与公主两情相悦,还望皇上成全。”


    他话刚说完,秦景就咬牙切齿地接声道:“好啊你,你真是好得很!”


    沈鹤知一言不发,任由他骂。


    秦景恨恨地看着他说:“你知不知道朕有多想杀了你!!”


    沈鹤知觉察到他话语中的关键,出声道:“想,便是不杀的意思。”


    他看向秦景,微笑道:“皇上是同意臣跟公主的婚事了?”


    平心而论,秦景很少见沈鹤知笑,也不得不承认他笑起来确实好看,可他如今根本没有半点要欣赏的意思,看沈鹤知的眼神就跟看仇人似的。


    听他这么说,秦景很不给面子地就说道:“朕什么时候说同意了!你给朕滚出去!”


    沈鹤知开口:“皇上”


    “朕叫你滚,没听着吗?!”秦景朝他大吼。


    王勋见沈鹤知好不容易才捡回条性命,生怕他再作没了,皇上能忍一回已经算是他的福气了,哪儿能有再忍一回的说法。


    当下不顾沈鹤知的意愿,几乎是连推带搡地把人给赶出了养心殿。


    沈鹤知站稳后,正欲回眸,养心殿的大门已然被人轰的一声关上,激起来的烈风,让他衣袍都轻轻掀动。


    秦景这是摆明不想再看见他。


    沈鹤知清楚,所以走出养心殿后,稍有停留,便迈着步子朝宫门的方向去。


    李成早等着了,见他出来就立马迎上去,期盼道:“主子,皇上那里情况如何?”


    沈鹤知淡然地回道:“他还不肯。”


    “不肯?!这这”李成犯了难:“皇上要是不肯的话,那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啊?”


    “他会点头的,只是需要些时间罢了。”与李成相比,作为当事人的沈鹤知,显得万般从容。


    李成听他语气如此笃定,不由得问道:“主子您对皇上的心思就这么有把握吗?”


    沈鹤知轻叹了口气,解释说。


    “因为我与他一样。”


    “也有视若瑰宝的女儿。”


    ==


    养心殿,王勋小心翼翼地给秦景奉茶。


    秦景平日喝茶都是慢条斯理的,今日因着大动肝火,直接牛饮,一杯茶三两口就下了肚。


    他喘着粗气,一言不发,把茶盅重重地拍在桌上。


    他是随性了,养心殿内外的扈从听得身子一颤,仿佛那茶盅是法场上砍头用的示牌。


    秦景拿起一本奏折,随意地翻看,才看了两眼,就怒不可遏道:“庆州布政使写的这是什么字,狗爬一样,他好意思呈上来给朕看,也不怕污了朕的眼睛!”


    他将那奏折用力甩远,又拿了本新的,王勋本想着皇上换个新折子,能换个心情,谁料秦景更生气了,直接将那奏折撕得粉碎,愤怒道:“朕好不好,轮得着你来问吗?!!”


    王勋原先还对秦景的举动感到困惑,这会子可算是想清楚了,皇上哪里是对奏折不满,分明是对某人不满,但又拿那人没辙,只好用奏折解气。


    “皇上,合阳公主的婚事,您打算如”王勋刚出声,秦景就甩来冷厉的眼刀,他立马识相地把手朝嘴上一盖,不说话了。


    “这个沈鹤知,就是个道貌岸然的小人!”秦景骂完犹嫌不够,作补道:“说小人都是抬举他,简直就是衣冠禽兽!”


    秦景以手握拳,用力地捶着桌面,仿佛桌面是某个人的脸一般。


    “是是是,皇上说得都对,那沈鹤知就是个畜——”


    王勋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刚开了个头,秦景就用力地踹他一脚,不悦道:“大胆,畜生也是你能骂的?!”


    若说刚才王勋还觉得皇上的态度模棱两可,此话一出,他就知道该怎么做了,用手边抽着自己嘴巴,边道:“哎哟,奴才真是猪油蒙了心了,合阳公主的心上人怎么可能是畜生,一定是那公忠体国、晓畅戎机的绝世英才啊!”


    秦景冷哼一声,虽还是在斥责王勋,但语气没方才重了:“你见风使舵倒是快。”


    王勋赔笑道:“哪儿能呢,奴才不过随口这么一说,皇上怎么想沈大人才是最紧要的。”


    他说着小心地觑一眼秦景,出声道:“皇上不同意婚事一定有您的打算,奴才都明白,但奴才还是要多嘴一句,您不同意婚事便罢,气着身子可是得不偿失啊。”


    “谁说朕不同意了?!”秦景反问。


    王勋眼珠子转了圈,装作没听懂的模样,问道:“皇上,您的意思是”


    “他耍了朕两回,朕还不能还回去了?”秦景眉毛一竖。


    “不不不,给奴才一万个胆子,奴才也不敢质疑皇上您呐。”王勋皱眉“嘶”了一声,又道:“可公主那里”


    秦景一怔,意识到某件事,有些无奈地长叹口气,“你派人知会皇后一声,叫她先暗中准备着。”


    “奴才遵命,”王勋正要走,又转过身来,问道:“那沈大人那儿——”


    秦景像是要跟沈鹤知较劲似的,不分出个高下不罢休,“且让他焦心等着吧!他越焦心,朕心里才越舒坦!”


    ==


    秦香絮照常去了长春宫,给姚文心请安。


    “儿臣参见母后。”她行礼完,姚文心没有像往日很快就叫她起来,而是神色复杂地盯着她看了好一阵儿。


    秦香絮后知后觉地摸上自己的脸,不解道:“母后,儿臣的脸上是有什么脏东西吗?”


    姚文心摇头,抬了抬手,令她起身。


    秦香絮在蓝玉搬来的凳子上坐下,朝双儿道:“把药给母后。”


    双儿照做,姚文心拿过药瓶,却是看都不看一眼,扔到一旁,就语重心长地问着秦香絮:“你就没有什么话,要与母后说个清楚吗?”


    秦香絮愕然。


    以往她都是做错了事,母后才会拿这般语气与她说话。


    她仔细想了一阵儿,没觉得她做错什么,直到眼睛瞟到被扔至一旁的药瓶,才反应过来。


    母后这么嫌弃药瓶,问题显然是出在这上头。


    秦香絮脑子没转两下,就想通关窍,认错道:“女儿不该瞒着母后的。”


    “你还有脸说!你知不知道本宫听闻这个消息时,觉得天都要塌了?!”姚文心厉声说道。


    秦香絮心想不就是药她没出力吗,母后何至于如此生气,但她为了母后的身体着想,还是老老实实道:“是,母后说得对,以后儿臣不会再冒领功劳了。”


    “功劳?你觉得这是功劳?!”姚文心“唰”的一下起身,两步走到秦香絮身边,紧紧地握住她双肩,连皇后的仪态都顾不上了,美目怒睁:“你还骄傲上了是不是?”


    秦香絮被她气势汹汹一顿话砸得头晕眼花,回神过来就道:“给母后养身子的药,儿臣确实没有出力,都是靠的沈鹤知,儿臣知道错了,所以母后您就别气了,好不好?”


    纵然姚文心脾气好,此时也有些忍耐不住了,大声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瞒着本宫,不与本宫说实话吗?!”


    “儿臣说实话了,没有瞒着您啊!”秦香絮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对母后莫名的怒火感到无所适从。


    母女俩谁也不肯退让,蓝玉看不过眼,走到姚文心床边,从枕头下掏出个什么东西,举到了秦香絮面前,温声劝说道:“公主,娘娘并非故意要与您生气,只是想听您说句实话罢了。”


    她想公主可能是怕责罚才不敢认下,又道:“诺,您看,娘娘连东西都开始为小殿下备着了,怎么可能狠得下心罚您呢。”


    秦香絮从蓝玉手上一把抢过小孩儿用的虎头鞋,看看鞋,又看看姚文心,面色困惑道:“母后,蓝玉在说什么,儿臣怎么听不懂了?”


    事到如今,姚文心也没耐心在跟秦香絮你来我往的了,干脆道:“你有孕在身的事儿,本宫已经知晓了!”


    秦香絮眼神呆滞:“什什么?”


    姚文心深吸口气,“你跟沈鹤知那点事儿,你以为能瞒得过谁?!”


    “母后,您的意思是我有——”秦香絮脏话到了嘴边,硬生生咽下去,换了个委婉的说辞:“有了沈鹤知的孩子?”


    “他都亲口跟你父皇承认了!”姚文心见秦香絮面色不好,担心她出事,又缓下语气道:“木已成舟,母后多说什么也无用了,只盼你们——”


    说话间,秦香絮已提起裙摆,朝着长春宫大门的方向猛冲。


    她这举措看得姚文心脸色一白,忙喊着人:“快!快去拦着公主,不许她跑!”


    太监跟宫女不敢上手去拉公主,只能手忙脚乱地包成个大圈,把秦香絮围起来,不让她有再往前冲的余地。


    姚文心心有余悸地拉着秦香絮的手,很是担忧道:“你月份还小,怎么能乱跑呢!”


    香絮身子本来就弱,要是流产真有个好歹的,姚文心也不想活了。


    “你也是要做母亲的人了,言行举止都要得体些,不然怎么以身作则?”姚文心拉住秦香絮,才觉得悬着的心落下来点,问道:“你这么急急忙忙的,是要跑去哪里?”


    秦香絮皮笑肉不笑地道:“当然是去见沈鹤知了。”


    她很想问问,他跟父皇说她有孕在身的时候,有没有动脑子想想?


    他知不知他随口给她惹了多大的麻烦!


    她要去哪儿给他们俩弄个孩子来啊!


    第79章 第79章都是我强迫他的!


    秦香絮好不容易安抚完姚文心,杀气腾腾地就到了沈鹤知的府邸。


    管家挂着笑,刚迎上来准备说两句好话,秦香絮就大声道:“沈鹤知呢,还不让他赶紧滚出来见我!”


    她语气中的不悦,是个傻子都听得出来。


    管家的笑容立马僵住,他行完礼,飞似的往内跑,脚底都要蹭出火花,准备去请他家主子。


    有丫鬟上前,开口道:“公主,您别站着等,跟奴婢去里头坐吧?”


    秦香絮大口地呼了两口气,呼气完,眼底的气愤已淡去很多,理智稍有回笼。


    她还站在大门口,便是再不高兴,也不能在这个地方发火,不然被人瞧见事小,传到父皇耳中那才是要命。


    秦香絮颔了颔首,说:“带我进去。”


    丫鬟领着她在正堂坐下后,端来了茶水,就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


    管家匆匆而去,很快回来,身前还走着个修长的身影,可不就是秦香絮要找的沈鹤知。


    虽然沈鹤知来得快,但耐不住秦香絮心焦,就这小半晌的功夫,她都等得度日如年啊。


    等好不容易见着沈鹤知了,她也顾不得风度仪态,直接从凳子上起身,几步就走到沈鹤知跟前,指斥道:“你想的都是什么烂主意啊?!”


    沈鹤知墨玉般的眸子浮现点不解,问:“公主此话何意,臣不明白。”


    “不是你擅作主张,跟父皇说我有孕在身吗?”秦香絮很快反问道。


    沈鹤知蹙眉,“臣从未说过那种话。”


    “你没有?你怎么可能没有!”秦香絮不信,“不是你说的,还能是谁?”


    沈鹤知回想着,突然唔了声,轻语道:“臣只是跟皇上说,公主有了臣的骨肉罢了。”


    秦香絮眼睛睁大,一团火又蹭地冒上来,若不是她理智尚存,这会儿真是要揪着沈鹤知的衣领,把他骂得体无完肤了,“你这话的意思,跟说我有孕不是一样吗?”


    “不一样,”沈鹤知摇头,解释道:“情同骨肉,亦可算作骨肉。”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儿跟我玩些文字游戏,你难道就不——”秦香絮说完,拧眉仔细沉思会儿,抬头看着沈鹤知,惊愕道:“你是指玲珑?”


    沈鹤知承认道:“是。”


    他原本的打算,便是如此。


    虽然央央未恢复记忆,不识得玲珑,但依然够他用了。


    皇帝没有仔细抠他话中字眼,那情同骨肉,不也可以算作是骨肉吗。


    他又耍了秦景一回,还是在秦景不知情的情况下。


    按沈鹤知原本的计划,只要皇帝赐下婚旨,他就会用最快的速度成婚,届时木已成舟,秦景就是知道真相气得发疯,也杀不了他了。


    他是想得轻易。


    秦香絮却以手扶额,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沈鹤知伸手想要扶,却被她一手拍开。


    他看着白皙手背泛起的淡红,想着下次要是动作快点,央央应该就来不及打了。


    秦香絮朝着双儿生无可恋地问道:“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呐?”


    沈鹤知见她情绪有异,问道:“发生何事了?”


    双儿对着秦香絮苦笑一下,才面有难色地望向沈鹤知说:“公主公主出宫的时候,答应了皇后娘娘以后去长春宫养胎”


    姚文心本就放心不下女儿,偏偏


    秦香絮出门时还跑得那样快,别说孕妇了,就是女儿家也没有她那样狂奔的。


    几步下来,是把姚文心看得提心吊胆,哪儿能再允许秦香絮搁宫外头瞎糊弄,严命她见了沈鹤知就要回来,且以后养胎也要待在长春宫。


    秦香絮不能把实情说出,不然沈鹤知又是个欺君的罪过,只好草草答应,想着等见完他回来,大抵能有办法应对母后。


    她以为沈鹤知神通广大,定然是有什么扭转脉象的灵丹妙药,能让她的脉象看上去有若怀孕。


    谁料他根本没考虑这一层,单是在跟她父皇玩些文字游戏罢了。


    “我要去哪儿弄个孩子来?”秦香絮心如死灰。


    双儿只一味地宽慰道:“公主,您别急啊,咱们再努力努力,指不定就想出法子了呢!”


    秦香絮看她一眼,无力地道:“这事儿是努力就能行的吗?”


    能诊出喜脉,孕妇怀孕的时日起码有一个月,那是一个月,可不是短短一日啊,所以她就是现今立马怀孕,也肯定赶不上,糊弄不了太医。


    因为太医只要一把她的脉,就什么都清楚了。


    秦香絮怀抱微弱的希冀,问着沈鹤知,“当真不能跟父皇母后说事情吗?”


    “不可。”沈鹤知很快否决她的提议。


    实情一经说出,婚事就要告吹。


    “那我们——”


    沈鹤知道:“只能将错就错了。”


    “将错就错?”秦香絮不可置信地将这话又重复一遍。


    “若不这样,公主还能想到更好的法子吗?”沈鹤知问。


    秦香絮一时哑然,她确实想不出。


    双儿扶着她重新在椅子上坐下。


    秦香絮用手撑着头,心思活络起来。


    母后那里,她肯定是要去,太医每日请平安脉也躲不过。


    这样的话,她只能


    秦香絮朝沈鹤知开口道:“把李成借我用一下。”


    闻言,沈鹤知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李成?”


    秦香絮见他这脸色,就知他想到别处去,连忙反驳:“你乱想什么呢!我是想叫他帮我去对付个人!”


    沈鹤知周身的低气压散去,收回看着李成的阴沉目光。


    他阖了阖眼,等心绪平定些,才再开口:“谁?”


    “宋城。”秦香絮说。


    她若是去母后宫里养胎,给她把脉的太医,无疑会是宋城,他跟在母后身边久了,母后一直对他很是信任,而宋城也不会为了她,做出欺瞒母后的事。


    所以秦香絮便打定主意,得让宋城暂时去不了太医院任差,只有这样,她才能安插自己的人手。


    若是对付旁人,秦香絮叫随风去做便也罢了,但宋城不可,他跟在母后身边的时日长,对她身边人很是熟悉,万一他认出随风,她的谋算就要落空了。


    李成则不一样,宋城从未见过,且他身手极佳,做这些事易如反掌,想来不会露出马脚。


    沈鹤知理解了秦香絮的意思,朝李成颔首。


    宋城那里不用担心,但秦香絮在替他的人选上又犯了难,就母后紧张她的样子来看,若宋城不在,母后只会从资历老的太医令里给她挑。


    但那些老太医,都至花甲之年,走路都颤巍,秦香絮真怕她威逼利诱人家,分寸一个把握不好,就把他们吓得驾鹤西去。


    要是新太医里,有个医术高超,又听她话的就好了。


    秦香絮想得头疼,余光见沈鹤知盯着她看,就抬眼问:“怎么?”


    “公主想好太医人选了吗?”沈鹤知说着轻淡一笑:“若没有,臣举荐一位如何?”


    秦香絮突然想到什么,说:“对,还有他!”


    她越想越觉得这人选再合适不过,连带着沈鹤知也看得顺眼。


    果然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虽然这聪明人,偶尔会想出些馊主意就是了。


    悬在眼前的难题解决,秦香絮总算能喘口气,但她想起她的未来,还是不免眼前一黑。


    她倒不是怕父皇怀疑,恰恰相反,正是因为父皇不怀疑,她才会觉得心情复杂,毕竟谁会拿名声开玩笑呢,这件事总归是不光彩。


    秦香絮不由道:“以后除了骄纵,世人怕是还要说我不矜持了。”


    沈鹤知淡然道:“无碍,总归比臣这个衣冠禽兽要好。”


    “衣冠禽兽?”秦香絮没忍住笑,问道:“我父皇这么骂你了?”


    沈鹤知启唇道:“嗯,应当骂了。”


    “没想到,你居然也有今天。”秦香絮眼睛弯弯,成了月牙状。


    沈鹤知看着她灵动的笑颜,手指微蜷。


    他想,其实当禽兽没什么不好。


    至少,他可以与央央长相厮守。


    ==


    秦景虽然是想让沈鹤知焦心等待,但念着香絮有孕在身,加之婚事的筹备又要耗费时日,一来二去,香絮会显怀。


    权衡之下,他还是在年底最后一天下了赐婚的圣旨,此圣旨一出,是满朝皆惊,举世震动。


    朝臣虽然从前听说过点沈鹤知拒婚的风言风语,但那毕竟是传言,谁也没胆子跑到沈鹤知,乃至皇上跟前儿去问。


    如今圣旨一出,百官跟煮开的热水一样沸腾,那些曾站队秦飞白的官员,也隐隐起了动摇之心。


    毕竟跟势颓的大殿下比起来,二殿下现在可是风头正盛,无人能出其右。


    跟秦香絮的婚旨一同下来的,还有秦飞白解禁足的旨意,只是禁足是解了,他人却回不到曾经。


    刚被关起来的时候,他还心思跃然地想着以后若是解禁,要将落井下石的人一一给报复回来,可李佩兰被废的事儿,实是给了他不小的打击。


    他从小被李佩兰耳提面命地教导,为博她欢心,旁的皇子每日读五个时辰书,他都要读七个,旁人生辰休息,他也不歇。


    只是就算秦飞白刻苦到如此地步,想向母妃讨要句夸奖,李佩兰也不过是睁着杏眼,语气冷然地说:“这本就是你应当做的。”


    秦飞白此生得过许多人赞许,唯独缺了李佩兰那句,久而久之,这近乎成了他的执念。


    只是执念还未消解,他那从来都高高在上的母妃,就落到了自身难保的境地。


    秦飞白不是不想奔到父皇面前,高声为母妃辩驳,可他长久地被关着禁闭,人就是再有心气儿,也早被磋磨得一点都不剩了。


    好在他虽是出不去府门,但还可借酒消消愁苦。


    只要成日饮酒,心神昏蒙,就不顾不上为实所伤。


    李凝艳听闻秦香絮被赐婚,很是焦急地来了秦飞白的房间,想问问他是如何打算。


    她刚推开门,扑面而来的就是浓烈的酒气,酒味儿太重,重到都有些发臭。


    李凝艳伸手捂了捂鼻子,皱眉看向床上躺着的人。


    秦飞白的脸没变,依旧是俊秀的,只是不似从前气质高华,整个人散发出一股萎靡不振的气息来。


    不光胡子拉碴,一点没剃,衣衫也不整,领口的位置还沾着深浅不一的酒渍,一看就知道衣衫几日未曾换过,所以酒痕都有了新旧。


    李凝艳看得心里一阵发闷。


    她不来,府里的下人就没谁敢过问秦飞白,任由他邋遢下去了,非得等她来一回,他才能有一次人样。


    可李凝艳哪儿受得住他房里臭烘烘的味道,这段时间她都与他分开住,若不是情况万分险要,她真是一步也不想迈到这房中。


    “殿下,殿下。”李凝艳走到秦飞白身边,轻轻地喊了他两声。


    秦飞白呼呼大睡,加之喝醉了酒,就更难醒。


    李凝艳皱着眉,伸出柔夷般细嫩的手,小心地推了秦飞白的肩膀一下。


    这一推,似乎把他吓着,直让他竖起脑袋,口齿不清地问道:“谁,是谁”


    “殿下您可算是醒了,”李凝艳紧皱的眉松了点,她见秦飞白清醒,忙道:“皇上解了您的禁足。”


    她希望能借由这句话,引得秦飞白重焕生机,不再是这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可听了她的话,秦飞白反应平平,只抱着手中空了的酒坛,嘴唇嗫嚅两下,嘟囔着糊涂话。


    李凝艳哪儿乐意见他这样子,果断伸手,拿住那酒坛,就想要从他手中抢来。


    秦飞白刚才还迷迷糊糊,但等手中的酒坛被人夺走,眼睛就立马睁开。


    他脸色阴鸷,眼睛里的血丝跟蛛网似的密布,看着就叫人心惊。


    李凝艳还未来得及反应,秦飞白已从床上起身,猛地甩手,一巴掌把她扇到了地上。


    他用的力道,没有半点要怜香惜玉的意思。


    李凝艳被打得眼冒金星,直接磕在冷硬的地面,觉得浑身上下都疼。


    要不是手中的酒坛轰然碎开,清脆的声响震耳欲聋,她怕是还要头晕好一阵。


    小玉焦急地把她从地上扶起,忧虑道:“皇妃您无事吧?”


    李凝艳没搭理她的话,只捂着脸,尖声问着秦飞白:“你为何要打我?!”


    她死死地盯着秦飞白,因为用力,眼珠凸起得快要与鱼目无二。


    秦飞白却是连看她一眼都懒得看,只又躺回床上,伸手在床上摩挲着,等摸到个空酒坛,才像找到了定心丸,把它紧抱在怀中,跟抱稀世珍宝那样小心至极。


    他咂摸两下嘴,小声地说两句没人听得清的话,随后就翻过身,背对着一脸埋怨的李凝艳。


    不多时,床上就传来他均


    匀的呼吸声。


    小玉提醒道:“皇妃,地上凉,您还是先起来吧。”


    经她提醒,李凝艳终于想起自己还跌在地上,扶着小玉的手,慢慢站起来。


    她抬步间都有些踉跄,幸而小玉及时地把人扶住。


    直至走出房门,到外头吸了口冷气,李凝艳才觉着她人算是重新活过来。


    小玉边搀着她,边劝解道:“殿下只是喝了酒神志不清,所以才会不小心打您的,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他那是不小心?你是瞎了吗?!”李凝艳狠狠地剜一眼小玉。


    小玉立马抬手抽起自己的耳光,连声回道:“奴婢错了,奴婢说错了,还请皇妃饶恕。”


    她一下又一下地打,直打到两颊泛红,肿胀起来,李凝艳才想起来叫她停。


    “去吩咐人准备马车,我要回一趟国公府。”


    “是,奴婢这就去。”


    ==


    李凝艳自从出嫁,不是什么特殊日子,几乎少有回来的时候。


    苏明秀骤然见到她,还没来得及高兴,瞅见她脸颊一点红痕,就紧张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李凝艳方才还能强撑着镇定,这会儿见到苏明秀,委屈跟心酸就一齐涌了上来,拉着她的手就哭诉道:“娘,表哥打我!”


    苏明秀心疼地捧着她的脸,仔仔细细看了好一阵儿,才说:“哎哟,苦了你了。”


    “可不是吗。”李凝艳说着眼泪就下来。


    苏明秀忙掏出绣帕,正要与她擦,李启源就从外头迈步进来。


    他一屁股坐到最上头的主座,什么话都未说,只沉着张老脸,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哭哭啼啼的李凝艳。


    苏明秀受不了他这做派,出声道:“女儿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也不关心关心!”


    “她哪里需得着我关心,”李启源冷哼声,不光不关心李凝艳,反而斥责道:“哭哭哭!成日就知道哭,你除了哭还会什么?!”


    李凝艳被他响亮的嗓音惊到,眼泪硬生生止住,抽抽噎噎的,愣是不敢再发出一声哭泣来了。


    苏明秀本就心疼女儿,见李凝艳这样,心更是跟刀割似的,忍不住开口:“你成日就想着你那高官厚禄,半点心肝都没有,凝艳在外头受了苦楚,哭个两句三句,有什么要紧?”


    “你倒是有本事怪罪起我来了?”李启源指着她说:“你满头的珠翠,还有身上的绫罗绮缎,哪个不是我给的?!”


    他把脸转向李凝娆,声调拔高,很是不满道:“这么多年,不光没给殿下生个一男半女,还没给家里带来半点益处,她不中用是实情,还不许我说了?”


    苏明秀做当家主母久了,受多了别人的阿谀奉迎,哪里经得住李启源这么毫无遮掩的一通训,再加上他还说了她疼爱的女儿。


    那颗慈母心就升上来,竟难得呛声反击回去:“你那妹妹有用,不还是陷害皇后不成,反倒是把自个儿搭进去了,你惦念她,就是不知她这会儿在未央宫拘着,会不会想起你这个冷眼旁观的好兄长!”


    “你!”李启源脸色一青。


    “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吗?怎么,实话只能你说,倒不许我说了?”苏明秀用他使出的话剑语戈回敬。


    李启源沉声吸了口气,紧握双拳,强行将怒火按下去,不与苏明秀计较,只以凶戾的目光虚望着远方,开口道:“咱们不能再这么坐以待毙了。”


    李凝娆打了个哭嗝。


    李启源循声看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你替我给殿下带句口信。”


    李凝娆走至他跟前,俯身,待听清话中内容,心神一凛:“父亲,这”


    李启源冷笑声:“与其坐观而养旤益深,不如奋力一搏!人无貌相,水无斗量,从前布衣草莽,都可位至通侯,更何况是殿下呢!”


    李凝艳以手用力地捂着嘴,以防惊叫出声。


    她的心因着父亲的一句话,剧烈猛跳,快要跃出她的胸膛。


    可她也清楚,这心跳不是害怕,而是兴奋。


    ==


    解决掉宋城,令狐率进太医院几乎没什么难的,一切都照着秦香絮的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


    令狐率在外有着医圣的名头,在内又治好了姚文心的顽疾,姚文心用着他,很是放心。


    所以,秦香絮没有身孕这事儿,暂且瞒了下来。


    她在长春宫生活与往日没什么不同,只除了有些东西,她作为“孕妇”得忌口。


    秦香絮对此没什么不满,心焦也是因为别的——母后常日把她看在长春宫,她出不去,就没法跟沈鹤知商讨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


    好在,母后终于读懂了她的心不在焉,特许她可以每旬见沈鹤知一回。


    秦香絮得着机会,就从皇宫里出来,直奔沈府而去,只是到了府门外的时候,老远就听着里头有人怒骂,声音是怎么听怎么熟悉。


    她暗道不好,进去一看,果然见秦飞鸿对着沈鹤知怒目而视,那横眉愣眼的模样,似是下一瞬就要冲上去打人。


    秦香絮看得心惊肉跳,忙站至沈鹤知身前,张开双臂,跟老母鸡护崽儿似的,然后回头问道:“你跟皇兄之间怎么了?”


    沈鹤知轻拉住她衣袖,垂着眼睫,开口说:“他骂我。”


    他话音刚落,李成就及时地比出四根手指,朝着秦香絮发誓道:“我们家主子可是没顶嘴,任由殿下骂了!连半句反驳的话都不曾说呢!”


    秦飞鸿拿手指着沈鹤知,恨不得把那张白玉似的脸打得青紫,愤怒道:“你当然没法反驳了!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做了什么事,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他说着喘口粗气,见妹妹护犊子的模样,又是气又是着急道:“你居然还护着他,你真是没救了!”


    苍天有眼,秦香絮真不是要护着沈鹤知,只是秦飞鸿要动手的征兆,实在是太明显了。


    她不想他青天白日地打人。


    到时候事情传出去,谏臣不知要怎么口诛笔伐他。


    秦飞鸿还在滔滔不绝地骂着沈鹤知。


    沈鹤知刚刚还是人面兽心的衣冠禽兽,转眼的工夫,已经沦落到狗彘不如,丧尽天良的地步了。


    秦香絮跟沈鹤知结盟,为的就是秦飞鸿,她是奔着二人和睦共处去的,可沈鹤知胡乱一通下来,他跟秦飞鸿的关系反倒是更差。


    她毫不怀疑,若哥哥的眼神能化作刀,这会儿沈鹤知早就尸骨无存。


    这场面实在不是秦香絮乐意见的,她得想法子改善两人的关系。


    可她如今有孕在身,已是秦飞鸿眼中的事实,她与沈鹤知暗通款曲,也无可辩驳。


    她要如何改善哥哥对沈鹤知的看法呢?


    秦香絮脑子转得都快冒烟儿了,她想来想去,总算想出个不算办法的办法。


    她咬了咬牙,破罐子破摔道:“哥哥!你不要怪他了!都都是我强迫他的!”


    此言一出,像是摁着了秦飞鸿身上某个机关,他满脸的怒容如潮水般褪去,换上呆滞,紧接着是迷茫,最后是惊恐。


    他脸色顿时煞白无比,唇瓣也发着颤,不愿相信道:“妹妹,你你在说些什么啊?”


    秦香絮别开身子,不愿对上他的视线,悔恨道:“哥哥,你不要骂他了,这一切”


    她用力地闭上眼,一副往事不堪首的模样,“都是我的错!”


    秦飞鸿捂着胸膛,大受打击地倒


    退好几步,他望着秦香絮,喊了声造孽,才继续道:“你,你糊涂啊!你怎么能做出此等事?!”


    秦香絮谎都出口,再装矜持也迟了,干脆心一横,“就就是太中意他了,一时情难自禁。”


    她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犹如蚊吟,头也低垂着,活像个鹌鹑。


    秦飞鸿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他把视线移到沈鹤知身上,想要从他嘴里再问句准话。


    可等他凝眸见着对方的神态,忍不住大声道:“你还高兴上了?!”


    第80章 第80章也许是因为……


    秦飞鸿就搞不懂了。


    被女子强迫是什么很风光的事吗,沈鹤知至于这副表情?


    其实沈鹤知倒也没有很高兴,他只是看着秦香絮挡在他身前的背影,小弧度地勾了勾唇而已。


    但秦飞鸿如今看他不顺眼,自然是不管他做什么,都觉得大错特错了。


    虽然妹妹说是她强迫在先,但秦飞鸿心里还是不愿相信,仍认为是沈鹤知的问题。


    他既听话又可爱的妹妹怎么可能犯错呢?


    真犯错,也只能是有男狐狸精引诱!


    秦飞鸿觉得他一下想通事情的关键,原灰暗的眼睛也重新亮起,瞪着沈鹤知就道:“说来说去,不都是怪你吗,要不是你勾蓄意接近我妹妹,我妹妹哪里会做出这种事!”


    他犹豫阵,还是没用太粗鄙的措辞。


    秦香絮叹口气。


    她方才那样说,就是为了让哥哥把过错都归咎到她身上,好让他跟沈鹤知关系不至于剑拔弩张。


    可哥哥的脑子是如何长的,秦香絮真是不清楚了,她都说她做了强迫的人的混账事儿,怎么他还在怪罪沈鹤知?


    难道是她语气不够认真?


    秦香絮想她都做到这份上了,还有什么不能做的,就对着秦飞鸿道:“哥哥,你不要再无理取闹了。”


    她从没对秦飞鸿说过责备的话,不知装得像不像,怕被瞧出破绽,就转身看向沈鹤知,朝他使了个眼色。


    秦香絮示意他开口为自己辩驳两句。


    她都为他说了多少话了,他没理由再袖手旁观下去。


    秦香絮分不清沈鹤知是读懂她的眼神,还是没读懂。


    说没读懂,他确实有所动作,说读懂,他做的事却不是她想要的。


    沈鹤知走到她身边,轻缓地扶着她,说道:“别气坏身子。”


    他的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肩上。


    虽不是什么过分亲密的动作,但秦香絮还是感到不适应,想要躲开。


    沈鹤知稍稍加大点力气,放在她肩上的手收紧,然后小小的“嗯?”了一声。


    秦香絮躲避的动作停住,她想起他们俩要在外人面前装恩爱的协议。


    她摁捺住逃跑的念头,摆出最常用的假笑,应声说:“啊是呢,我如今不该生气,你不提醒,我都要忘了。”


    沈鹤知看了眼天,问道:“你在这里待了这么久,不冷?”


    秦香絮方才只顾着挽回局面,哪儿有空注意到冷,现在他说,才开口道:“好像是有点冷。”


    沈鹤知叹口气,说:“外头冷,你还是去房里吧,好不好?”


    闻言,秦飞鸿的表情,像是见了鬼。


    他见惯了沈鹤知说一不二的姿态,哪儿见过他软下态度,跟人打商量的模样,这会看见,跟被人闷头打了棍一样,眼睛看得发直。


    但这是能暂且放置一边的,真让他觉得刺眼的,是妹妹与沈鹤知“恩爱”的模样。


    妹妹先前说他无理取闹,秦飞鸿已然有点委屈了,这会儿见他俩又把他当作空气,旁若无人地说话,就更忍不住了。


    他明明才是先来的那个,这会儿却成了局外人。


    秦飞鸿用力地握了握拳,放着狠话道:“我以后不管你了!随你便了!”


    他气呼呼地来,又气呼呼地走。


    不过来时是为着沈鹤知生气,现今是为着自己。


    秦飞鸿想他今日就不该来这儿,没教训成沈鹤知不说,自己还憋了一肚子火气。


    他越想越不高兴,直冲冲地就往外头奔,小厮都要跑才能跟上。


    秦香絮见状,就知秦飞鸿心情差到极点,但他在气头上,定是不愿听她说话的,她就是想安抚他,也不能挑现在的时辰。


    只好叹口气,默默无言地看着他远去。


    沈鹤知对秦飞鸿生气无甚在意,只提醒道:“走吧,进去。”


    他熟稔地扶着秦香絮的肩膀,想要带她往里。


    秦香絮注意到,动了两下肩,示意说:“他走了,咱们不必再这样,怪累人的。”


    沈鹤知得了她的提醒,却没有第一时间撤手,还保持着原先的动作。


    秦香絮偏了偏头,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沈鹤知清楚如今不是急的时候,一切得慢慢来,就说了声好,神色如常地把手放下去。


    到了正堂,他就吩咐着管家:“太冷,多加些炭火。”


    管家照做,喊来家仆,额外添了几盆炭火。


    原冰冷的正堂,转眼就和暖如春。


    秦香絮脱去她的赭霞色雪披,连带着面纱也揭下。


    她马上就要成婚了,那些繁文缛节,在外头还需恪守,在沈府就不必,毕竟谁也不会没眼力见地指责女主人的不是。


    秦香絮乐得自在。


    她的外貌结合了秦景与姚文心的优越之处,是实打实的漂亮,无论淡妆还是浓抹,总是适宜。


    一双烟水濛濛的眸子顾盼生辉,肌肤细腻白皙,有若质地上乘的美玉,还泛着层浅淡的润光。


    乌顺的长发流水般顺滑,衬得露出的一小截脖颈,也是纤细精致的好看。


    室内的炭火扑棱着浅红的光,漾漾地散开,倒映在秦香絮精致的脸庞上,越发显得她美得不似真人。


    李成只见过公主的画像,他从前觉得画中人已然美得脱俗出世,这会儿真见到本人,才惊觉画卷竟不曾描摹出美人十分之一的神韵。


    秦香絮等双儿接好雪披,抬眼就瞧见沈鹤知正定定地看向她,目不转睛的。


    她直接地问说:“怎么,是被本公主的长相惊艳到了?”


    秦香絮这话说得自负,世人谨绳墨、蹈规矩惯了,就算谁再有本事,在外人面前,总要摆出个谦逊虚心的态度来,不敢自夸什么。


    她这话要是放在旁人口中说了,引得抨击声讨除外,估计还要被戴上顶狂妄自大的帽子。


    可秦香絮说这话,世人只能看看她的脸,再咽咽口水,除了羡慕,半句指摘的话都憋不出。


    秦香絮虽然知道她生得美,但也没指望过沈鹤知会被她的美色迷惑,说出些什么奉承夸赞的话,只以为他还会如从前一般,冷酷无情,开口就全是些不中听的。


    但沈鹤知没有如她料想中那样坏人心情,他只是颔首,沉沉眼眸倒映着她的身影,轻声回道:“嗯,好看。”


    许是他说话声音放轻的缘故,原清淩冷淡的声线,听起来竟像是微雨落琼楼,带起点润物无声,而又清浅细密的温和来了。


    秦香絮险些以为这句是她幻听,可见沈鹤知还眉目平和,一派从容地盯着她看,就知方才没有听错。


    她估摸着是两人如今结盟,乘着同一艘贼船了,他出于那点对盟友的关怀,所以耐着性子说了些顺她心意的话。


    秦香絮想通就不再在此事上纠结,看着沈鹤知,说起正事儿,也是她今日来此最主要的缘由:“我想着办法了。”


    “什么办法?”沈鹤知问道。


    “就是”


    秦香絮低头看了眼小腹的位置,说:“脉案虽能托令狐率作假,但我没有孩子却是事实,等三月过


    后,我不显怀,事情就瞒不住了。”


    “所以我就想着,不如到时候装身子不适,从我母后宫里出来,再以养胎为由,找个偏僻的地方待着,等时机一到,就抱个孩子回来,跟父皇母后说是我生的,如何?”


    秦香絮在长春宫待了这么些天,母后对她腹中并不存在的孩子有多么期待,她比谁都明白。


    但她没有怀孕,满足不了母后的期许。


    且她还怕痛,而生子恰巧又是世上最痛之事,所以她以后也不会有孩子。


    秦香絮活至今日,生命中还未出现那样重要,以至于她可以为之忍痛的人。


    所以她想,不如就干脆抱个孩子回来,一是遂了母后的心愿,二是也体验回教养孩子的乐趣。


    她一直很羡慕沈鹤知将沈玲珑养得聪明懂事,但秦香絮觉得她也不差,若是她来,应当也能养育出个乖巧懂事的女儿。


    便做了这个决定。


    沈鹤知对此没有什么异议,只应声说:“但凭公主做主。”


    “那到时候咱们内外接应,行事再小心些,应当就不会出差错了。”


    秦香絮说完便起身。


    母后虽是许她出门,但也严声说了不许她久待,语气中对沈鹤知的防备,就跟防贼似的。


    不过也不怪姚文心这般态度,毕竟沈鹤知确实是在众所不知的情形下,从她手里偷走了盛乾朝最受宠的金枝玉叶。


    沈鹤知见她要走,起身道:“臣送公主一程。”


    到了府门口的位置,秦香絮开口说:“送到这里便可以了,大人回去吧。”


    她说着转身欲走,沈鹤知却突然出声说:“公主且慢。”


    秦香絮停下,不解地问道:“怎么了?”


    “公主头发乱了。”他说。


    秦香絮下意识地摸了摸发髻,想着该不是穿脱雪披的时候,不小心碰着了。


    雪披厚重,动作间牵扯到头发,是常有的事。


    她正要开口让双儿替她整理,沈鹤知已经抬手,擦过她腮边,将一缕垂下的发丝,撩绕至她耳后。


    他指尖微凉,从颊侧轻掠的力度很轻,像一阵微风拂过,卷起湖面微澜。


    沈鹤知那张脸倏然间近在咫尺。


    他垂着眼,细密的睫毛帘扇似的半遮着,薄唇轻抿。


    因这举动,他的神情看上去多了丝认真。


    秦香絮离他很近,近到都能感受到他温热的鼻息,不动声色地倾洒在她额头的位置。


    那是与他指尖截然不同的,明晰灼热。


    秦香絮抬头看了他一眼,正是这个时候,她对上了对方黑沉的双眸。


    她从前就觉得沈鹤知生了双漂亮至极的多情眼,此刻更是如此。


    他明明什么也未做,可那双眼还是犹若幽潭般,直愣愣地警示来人,不要看。


    ——因为多看一眼,就要陷进去,然后万劫不复。


    秦香絮把头往后一仰,算是拉开与他的距离,泰然自若道:“这些小事,双儿来做便好了,何至于大人亲自动手呢?”


    沈鹤知收回修长白皙的手,像是自言自语道:“也许是因为情难自禁?”


    他这话说的声音不算大,但秦香絮听着了。


    可就在她听清的下一瞬,眼前那个风姿卓然的男子,转而说道:“做给外人看罢了,公主无须在意。”


    秦香絮回神,望向身后的街道,果然见摊贩走卒虽是忙着手中活计,还是不忘用好奇的目光,偶尔朝他们所在瞧来两眼。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开口:“明明是我先提的要求,没承想我竟是没做到的那个。”


    沈鹤知难得宽容,没计较她的疏忽,轻描淡写地揭过:“没事,以后习惯便好。”


    秦香絮轻点头,说:“我会尽力。”


    她与之道别,坐上了马车,准备回皇宫。


    马车悠然地行进着,在人群间穿梭,本来一切都很安稳,但在拐过一条街时,突然遇上了两个扭打在一起的人。


    围观的百姓蚂蚁似的,黑压压地在两人不远处围出个水泄不通的圈,原本宽敞顺通可供马车行走的大路,瞬间变得拥挤十分。


    随风勒住了马车缰绳,朝车厢说了声:“公主,属下去看看情况,很快回来。”


    秦香絮应声说:“去吧。”


    随风跳下马车,准备用公主的名号,令扭打的人停下动作。


    他跃过人群,直到正中,皱眉看着那两人,正要开口,等看清其中一人的面容,脸上冷肃的表情就转成了惊愕。


    秦香絮见随风很快回来,问道:“事情都处理好了?”


    随风摇头,欲言又止地看向她。


    秦香絮皱眉:“有话便直接说。”


    随风道:“外头斗殴的不是旁人,是是大殿下”


    “你说什么?”秦香絮坐直身子。


    随风露出个苦笑。


    “我要下去!”


    秦香絮在双儿的搀扶下,缓缓从马车上下来。


    随风使唤着公主府的护卫,令人群散开了条道路,供她通行。


    秦香絮面色凝重地走上前,看着那两个被护卫羁押着的人,其中一个她不认识,而另一个,纵然形容颓废,可她还是立马认出。


    不是秦飞白还能是谁。


    秦飞白被禁足这么久,她许久不曾见过,没想到再见面,会是在如此场合。


    幸而围观百姓不识得他,不然皇子与人当街斗殴的事儿传出去,皇室定然是要颜面扫地了。


    秦飞白脸带酡红,眼睛则半睁半阖,似乎意识还昏沉着,俊朗的面庞因着胡子拉碴,也变得有些泯然众人。


    就是被护卫架着肩膀压在地上,他也还不罢休地朝身侧的男人伸手,嘴里念叨着:“你过来你你把我的小桃红还给我!”


    秦香絮皱眉收回视线,看向秦飞白指着的那个男人。


    男人身上虽是挂了彩,但好歹衣衫整洁,眼睛也熠熠闪光,纵然是贼亮的光彩,也比秦飞白这个酒蒙子看起来上道。


    “你叫什么?”秦香絮问。


    男人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一时间忘了回。


    随风拿手拍了他脑袋一下,大声道:“合阳公主问你话呢!”


    男人早猜着眼前的女子非富即贵,但怎么猜,也没猜着会是当今的合阳公主,立马把头朝地上一磕,开口道:“回、回禀公主,小人名叫顾盛。”


    秦香絮问:“京城乃天下脚下,谁给你的胆子与人当街斗殴?!”


    她少用这样冷厉的语气与人说话,但少用,不代表没有威慑力。


    顾盛听她这话,身子就止不住地发颤,大声辩解道:“公主,小人真是冤枉呐!小人没有要与他动手的意思,是他非缠着小人不放,就算动手也是他先动的!”


    他手一指秦飞白,飞快地将锅甩开。


    秦香絮:“他无缘无故,为什么会打你?”


    顾盛口中描述的人,与她记忆中的秦飞白实在相差甚远。


    顾盛叫苦连天:“公主您不能见这小子长得俊俏,就觉着他不会犯错啊,小人没说谎,真是他先纠缠的,若公主不信,可以派人去喊桃红给小人做证啊!”


    秦香絮对他口中骤然冒出的名字感到不解,“谁是桃红?”


    早在顾盛回答的时候,密集的人群里就有谁窃窃私语道:“桃红,那不是怡红院的头牌吗?”


    “你不说我还一时没想起来,可不是吗。”


    “哎哟,桃红这么遭人稀罕呢,竟能使两个男人为她当街打起架来了,我还是头回听说这样的事儿。”


    “我也是头回见呐!”


    秦香絮越听,脸色就越发不好,朝随风道:“把他们带回公主府,然后你去那什么怡红院,把桃红给我叫来。”


    事情的始末,从顾盛的三言两语里就可推断了,但秦香絮还是对秦飞白多了分宽容,想着他不是那样的人,真做出这种事,只能是事出有因  。


    秦香絮回了公主府没多久,随风就带着桃红回来。


    桃红毕竟是怡红院的头牌,老鸨见着摇钱树被公主指名道姓地要过去,提心吊胆的,自然是一齐跟了过来,只是她身边除了桃红,还另外带了个姑娘。


    一见着秦香絮,三人就跪地行礼。


    秦香絮抬手叫几人起来后,双儿将顾盛所说复述一遍,问道:“他说的可是实情?”


    回话的是老鸨,她连忙点头称是,指着秦飞白就说:“这小子喜欢我们香怡跟桃红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可喜欢归喜欢,回回来都喝得醉醺醺的,硬是掏不出半个子儿!”


    老鸨看秦飞白的眼神跟看仇人似的,等对上秦香絮,又换上副可怜样,哀切道:“公主您是不知道啊,这小子就跟瘟神没差了,每次来都要在我那楼里闹事,谁点了桃红跟香怡,他就要跟谁拼命啊,久而久之,顾客都避他不来,我楼里都冷清了。”


    她说着甩起绣帕,哭得是一个惨:“我就是个做生意的可怜人,哪儿受得了他这样折腾,要不是今日碰上公主,这委屈都没处说啊!”


    她说着,大喊起来:“还请公主做主!”


    老鸨哭声刚出,香怡跟桃红就也泪眼凝噎,不住地拭起泪来,她俩跟老鸨那堪称惨烈的哭相相比,浑然相反,哭得那叫个我见犹怜,梨花带雨的。


    哭声也动听,柔柔弱弱的,配上媚色无边的容颜,别说男人了,就是女人也要被她们哭得软下心肠。


    顾盛听完老鸨的话,就跟找着亲娘似的,激动得面色泛红,焦急道:“公主,她们的话您可听见了,小人是无辜的,都是这个混球的错,要不是他非缠着我不放,我哪里会做出这等污了公主眼的错事来!”


    老鸨跟在他后头接声道:“是啊公主,您可千万别放过这小子,得好好惩治一番,让他长个教训!”


    秦香絮听完他二人的话,却是出乎预料地冷静下来,默不作声,只以双眼冷冷地扫着堂内诸人。


    老鸨跟顾盛原先还喋喋不休地点着秦飞白的罪责,但公主不吱声,他们心里就没底,说话声就小了下去,直至低到听不见。


    桃红跟香怡对视一眼,很识相地跟在老鸨后头收了哭声,沉默起来。


    秦香絮这时才开口道:“事情我都知道了,你们回去吧,这个人我会处置的。”


    得她这话,他们才松口气,行完礼,分头离开了公主府。


    双儿看着堂下还在发酒疯的秦飞白,为难地问道:“公主,大殿下这样,咱们”


    秦香絮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随后握住身边的茶盅,将里头的茶水尽数泼到秦飞白身上。


    秦飞白突然被泼,身子一个激灵,草木皆兵地望向四周,大声质问道:“谁,谁敢对我动手!你活腻了你!”


    秦香絮见他此反应,轻嗤声,语气随意地朝随风道:“把他送回他的府邸。”


    “是。”


    秦飞白被带走后,堂内就彻底安静下来。


    双儿正想问公主什么时候回皇宫,秦香絮就突然问她道:“你觉得怎样的人会狎妓?”


    双儿想也不想就说:“好色的人。”


    “还有呢?”


    “还有?”双儿不明白,“不就是好色吗?”


    晴雪摇摇头,比了个手势:“光好色不够,还得有这个。”


    秦香絮点头:“穷人是去不起青楼的。”


    双儿越发想不明白,问:“大殿下不是穷人啊?”


    “是啊,他确实不是,”秦香絮说:“可青楼里其余人也不是。”


    点得起头牌的,家中更是富裕了,这样富裕的人家,遇着秦飞白这种闹事的,能好脾气地不出手教训?


    她刚才拿茶泼他,就是想看看他待人是如何态度,再加上老鸨的话,秦飞白在嫖客们眼中,不就是个没钱,只会耍酒疯的酒蒙子吗,他们会对这样的人手下留情?


    显然不可能。


    但秦飞白还是毫发无伤,挂彩的反倒是那个叫顾盛的。


    秦香絮回忆着桃红跟香怡的长相,问道:“那两个妓子,是不是都生得妩媚动人?”


    双儿说是。


    秦香絮便道:“那我没想错。”


    双儿:“公主,您想到什么了?”


    秦香絮轻笑一声,说:“当然是想到,我那位好皇兄在演戏与我看呐。”


    秦飞白所做之事,太不符常理了。


    男人怎会为一个类型的女子驻足呢?


    他们自然什么品类都想要,且越多越好,就像她母后端庄大气,而李贵妃小意动人一样,父皇作为天子都如此,秦飞白,更不会免俗。


    只为桃红跟香怡痴狂,不像男人。


    而为不能带来任何裨益的青楼女子痴狂,不像秦飞白。


    他好的从来不是女色,而是女子背后附属的身家势力。


    所以他甚至不愿包下桃红跟香怡,做一场彻彻底底的戏。


    因为他那高高在上的自尊心,绝不允许他委曲求全,做出这样的事。


    秦香絮承认,秦飞白在演戏一途上,许是有天分,只是他演戏演得太过粗略,空有骨架,最重要的血肉却是半点都无。


    他僵硬刻板,只知道高兴的时候笑,伤心的时候哭,而笑着哭跟哭着笑,则是他根本不能理解的东西。


    没有理解,演出来的东西,自然差强人意。


    双儿听完秦香絮的推断,已是目瞪口呆:“公主,这、这可能吗,大殿下真是在演?”


    秦香絮回道:“我不了解他,但我清楚人性,兔子急了也知道咬人呢,你说一个从来颐指气使的皇子,被逼到绝路,他会如何做呢?”


    双儿生出些不好的预感:“公主,您该不会指的是”


    秦香絮轻轻地笑了笑:“他不是,我也有法子让他是。毕竟我现在有了一位好用的夫君,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