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71章被他玩得团团转
时间一晃就到5月21日,梁鹤深也是忽然才发现的,小满这个节气不是在520,就是在521,美美满满,寓意很好。
——和他的妹宝一样。
两人周中住学校附近的公寓,但梁鹤深依然坚持每天接送老婆,这天把妹宝送去学校后,他转头去了西装店,取回礼服,钟表行就在隔壁,于是又去取回定制的情侣钻表——妹宝不是觉得戒指影响工作吗,那腕表总不会影响吧?
恰好乔舟来电话,说礼物都已包装好,两人在商场汇合,去了花店,花材是早就订下的,这是要去取回,往别墅布景了。
梁鹤深对女孩子喜欢的东西可以说是一窍不通,但因年少时那点叛逆,对花倒是有点研究。
店主根据他的需求推荐许多,什么爱莎、纯色奥斯汀系列、弗洛伊德、莫泊、极光欧若拉……许多梁鹤深闻所未闻的花名。
红玫瑰热烈,但是人人求婚都用红玫瑰,不新颖,淡色玫瑰很乖,但用来求婚稍显平庸,更别提花里胡哨的染色玫瑰,让梁鹤深嗤之以鼻。
最终定下的99999朵路西法,不过分浓郁也不过分清淡的紫色系,浓香,优雅、浪漫。
这算小众品种,因它娇贵难养,紫色系玫瑰并不少,很少有人点名要路西法,更何况是99999朵,这把店主为难得够呛。
但到底是妥了,一进店里,浓香扑鼻,几近窒息的甜蜜浪漫,店家正从中挑选20朵完美无瑕的,备来包装捧花。
路西法花型不算圆润饱满,纯是羽毛边够可爱,一朵花开出了温柔又毛绒绒的感觉,但只用它做捧花又单调,梁鹤深挑了铃兰和白帆做点缀,再加点尤加利做配草。
他又从兜里摸出一包珍珠来,丢至扎花台,那珍珠颗颗圆润饱满,泛着冷白丝绸光泽,是蛋糕店匀出来的深海澳白。
“串起来做个点缀吧。”梁鹤深淡声吩咐。
该说不说,这挥金如土的老男人那审美多少有点东西,店主给他展示捧花造型,那蕾丝边一扎,乔舟都想嫁给他了。
从花店出来,乔舟带店员送花去南苑小榭,梁鹤深独自去拜访心理医生-
妹宝近来忙得够呛,一是课程进入后半段,难度加深,越来越难以消化,二来江司甜受邀参加珠宝展,作为代言人,她带了任务,礼服要和珠宝呼应,除了要得她本人首肯,还得珠宝商通过。
ELOVE得了许多品牌青睐,但一口吃不胖反倒容易被噎死,梁鹤深建议他们从各领域择优进行深度合作,其中有个来自北欧的小众品牌,主营高奢纯手工的室内软装,是他们此次接触到的最大客户,田俊杰被派过去考察,几日后就带着好消息回国了。
对几位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而言,这是很恐怖的一个大订单,众人哪里料想到那么顺利?生意眼看着要起来了,人手却极度紧缺。
几人不得不紧锣密鼓,在全国范围内招揽人才,人人忙得晕头转向,细想来,都好些日子没去丁映工作室了。
出国办展的日子眼看就要来了,女性专题的刺绣项目个个都还吊着尾巴,丁映倒是没催过他们,毕竟徒弟们与她的想法不同,也不可能为她的梦想而耽误他们的发展。
但妹宝一想到她那副武则天登大宝的绣图,才完成了一半,就如坐针毡,闲不下来,不敢闲下来。
这天上午只有一堂课,结束后妹宝便往丁映工作室去。
推门而入,丁映不在,有绣娘抬眸看她一眼,淡漠地问声好,也有人看她一眼,直接收回视线,再从鼻腔嗤出一声笑。
工作室里不全是北城大的学生,确切说来,学生只占小部分,多数还是她聘请的绣娘。
丁映不会因身份问题而薄待谁,所以大家平日里相处得挺融洽的。
但这天,气氛怪怪的,妹宝走去自己的绣案前,才发现有位绣娘坐在那里。
——面生,是新来的。
再往绣面一看,妹宝顿时火冒三丈。
倒不是觉得绣娘绣得不好,有丁映把关和指导,她的功底挑不出错。
刺绣,是个手艺活,做得好,那就是艺术品。就像画家作画,书法家写字,雕塑家雕刻,作家写故事……就没有做一半换别人来的!虽然底图描出,谁都能上,但绣娘们风格迥异,落针、收针乃至对每个细节的针法处理都有不同。
新来的不懂规矩很正常。妹宝咽下怒火,冷静住,微微笑说:“您好,这是我负责的作品。”
绣娘抬起头,轻飘飘“啊”了声:“丁老师说,以后由我负责了。”
“怎么可能呢?您是不是理解错了老师交给您的任务?”妹宝指了指前半幅绣面,竭力维持礼貌,“您看,前面都是我绣的,你我仅是对背景处的祥云,就有不同的针法处理,而且我之前是双面绣法,您现在这样绣下去,这幅刺绣就只能做单面展示了。”
绣娘说:“嗯,对,但是我的技艺水平达不到双面展出的水准,所以丁老师说这幅图就做单面展示了,只要专注把单面绣好
就可以。”
妹宝咽了下,眨了眨眼:“什么意思?我明明都完成一半了!”
绣娘委屈地耸耸肩:“我只是听从安排。”
这时,旁边一位绣娘听不下去了:“妹宝,你朝她嚷有什么用,这是丁老师的决定。”
妹宝蹙眉,解释道:“我不是要朝她嚷。”
“那你现在不是在嚷吗?”那位绣娘又说,“你手艺是好,可大家都是入行多年的老人了,给点起码的尊重好吗?”
妹宝心里一慌,脱口而出:“我哪里不尊重大家了?”
“你数数年后,你安静坐在工作室里的时间有多少?”
“对啊,谁知道你还会不会回来!”
“你们事业做得风生水起,可我们还要吃饭呢,你为难我们这些绣娘做什么?”
这边绣娘七嘴八舌开始声讨,工作室里其他学生坐不住了,又帮忙说话:“妹宝哪有为难大家,有一说一而已,无缘无故的,本就没有绣一半换别人来接手的道理。”
“谁想接手吗?真像你们那么天真想当大艺术家,那大家还要不要吃饭了?”
学生也气急:“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大家都在为项目努力,未来效果好,大家得到的报酬自然就多,待遇都是一样的!”
绣娘哼笑一声:“什么一样?丁老师可从未承诺要给我们署名!”
“你又不是主创,概念来自丁老师,人物场景搭建这些都是我们从历史资料里挖掘整合,再构思、笔笔画出来的,凭什么给你署名?”
“说得谁不会画底图?别以为比我们多念了几天理论,就无人能敌,无可替代了!”
“可不是,什么双面单面,做得那么傲慢,单面展就单面展呗,反正项目都要黄了。”
……
莫名的,工作室里闹哄哄地吵起来。
然而妹宝只听到关键词,试图打断众人:“项目要黄了?什么意思?”
门又开,“知啦”一声。
“可是妹宝又有多无辜?”
——这句嘹亮台词跟着高跟鞋的踢踏声一起进入工作室,争吵声戛然而止,众人皆噤声看过去。
除了去人才市场搞招聘的田俊杰,秦淮远等人都跟在丁映身后。
视线相对,丁映愣了下,秦淮远也愣了下,秦槐云和钱苗苗则是明显一慌。
妹宝站在原属于自己的绣案前,顶替她的绣娘稳坐如山,面上挂着不满,这情况一目了然,但丁映什么解释都没有,淡漠收回眼神,径直往办公室走。
秦淮远眼风往后扫,秦槐云和钱苗苗一秒领悟,三人分头行动,他跟丁映进办公室,另两个过来把妹宝拦截。
“吧嗒”一声,办公室的门锁扣上了。
妹宝既生气又无奈:“当事人是我,为什么要避开我?”
“什么当事人就是你了?”秦槐云故作轻松地笑笑,拢着她的肩头把人往工作室外带,“只是有一点点的误会,等师兄跟师父说清楚就好了。”
“对,没有要避开你,这件事本就跟你无关。”钱苗苗也帮着把人往外推,面上更是笑盈盈,企图营造一片和和美美,“今天不是你生日吗?师姐给你准备了礼物放在宿舍呢,先去看看礼物吧!”
秦槐云说:“是啊是啊,咱们妹宝又长大一岁了呢,快快乐乐的日子就不要去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了。”
说话间,妹宝已被她俩推着搡着揽着到了走廊。
秦槐云说:“中午想吃什么好吃的?我订位置,什么都可以,反正师兄付钱。”
钱苗苗又说:“想吃火锅吗?你田师兄之前和速哥一起囤了好多食材,他还跟速哥学了手炒制火锅底料的活,不开玩笑,都能开店了,咱们可以借甜姐的公寓煮火锅吃,现在……大家一起准备也还来得及。”
秦槐云说:“好苗苗,你说得我口水都流出来了。”
钱苗苗边走边笑,又跟妹宝说:“要不要叫上你室友一起,人多热闹。”
妹宝:“……”
秦槐云笑嘻嘻:“可以、可以,师兄订了好大一个生日蛋糕,两层呢,我说吃不完,他说生日蛋糕买来就不是为了要吃完的,什么少爷发言,笑死我了。”
两人说着就哈哈笑起来。
这么一唱一和的,倒真让妹宝心情舒缓许多。
走廊再往前,拐个弯要下楼了,妹宝停住脚步,往后望:“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秦槐云掰回她的脑袋,安慰道:“等师兄解决,解决不了再告诉你。”
这话一落,背后便传来一声砸门的轰响,走廊上的三人皆是一震。
丁映踩着高跟,步履匆匆出来,秦淮远去拉她胳膊,却被她用力一甩,又大声呵斥:“秦淮远你清醒一点,谁才是你的家人!她需要你的照顾吗?我看你秦家人就是狗改不了吃屎!我当初就不该为了你把她收进来!”
秦淮远也不甘示弱地大声回应:“您怎么能这样说话,您明明是看中妹宝的才华!”
“有才华的人多了去了,她那样复杂的背景,任谁招惹上都是个麻烦!”
“妹宝什么都没做错!”
“我知道,所以错都是我的错,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人在气头上了,这话丁映是一点没打算避开妹宝。
妹宝是第一次见她如此愤怒,眼神凌厉、面冷如霜让人不由胆寒,走起路来,耳朵上坠着的耳环,金闪闪、绿晃晃的,只知道雍容贵重,却无论如何看不清具体造型。
她在妹宝面前停下脚步,凝视几秒,又深深呼吸。
秦槐云下意识往妹宝面前站:“……师父。”
钱苗苗拽着妹宝的手腕,想强硬带走她:“走,教授在气头上,别管。”
但只是被那样冷漠无情地盯着,妹宝就犹如被火炙烤,被刀片一层层割开,难受得不行,她咬咬唇,因为不明所以更觉委屈:“老师,我做错什么了?”
丁映垂下睫,叹出一口气,逼迫自己稍微冷静一点,才忍痛说:“妹宝,接下来,我所有的项目都不用你参加了,既是学生,本本分分坐在课堂,把基础知识打牢最是紧要,以你的才华和背景,学历和项目经历都只是云烟,有是锦上添花,没有依然也会前程似锦。”
秦淮远直接挡了过来:“您这是身为老师和长辈该说的话吗?都说了事情已经在解决了,您不信我,总该信小叔,信爷爷吧!”
丁映骤然眼红,声音哽咽:“你不愿意依附秦家,难道我就愿意了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阿远,我走到今天这步不容易,你也理解理解我吧。”
秦淮远咬唇,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丁映再看妹宝一眼,那眼神,有几分不忍和愧疚之意,因此让在场几人都发不出声音,她转过身,又缓缓回到工作室。
几人沉默了会儿,妹宝把视线递给秦槐云:“师兄解决不了,所以能告诉我了吗?”
秦槐云耸耸肩:“行吧,边走边说,杵这里也无济于事,先出去找地儿吃个饭吧。”
钱苗苗也叹:“也是,化悲愤为食欲,再一起想想怎么解决吧!”
这个情况,还吃什么火锅,吃什么能有胃口?四人一起往学校食堂走。
绣娘们说项目要黄,不是夸大其词,眼下看着确实如此。
丁映这次全球艺术展,的确有秦家牵头,但无非是借了秦戎征擅长开拓市场的光,做主的并不是秦家,而是欧洲一位富豪,因私人爱好,他牵头为好些艺术家办了全球展,算是氪金追星的佼佼者。
有他斡旋,轻松就吸引来全球各地的合作方,出资办展花不了几个钱,但如果效果好,打着高端、文艺又满含文化底蕴的艺术展给品牌做广告,还能借此巴结一下大佬,肯定是利大于弊。
然而不知谁去金主耳边吹了风,说丁映这个项目,表面宣扬女性独立,实则借口搞男女对立,企图大肆弘扬女权文化。
这个项目涵盖许多历史上的伟大女性,不但包括妇好、奢香夫人、武则天、秦良玉、花木兰、钟离春、冼夫人等军事家、政治家,也包括卓文君、蔡文姬、班昭、李清照、谢道韫、上官婉儿等才女,这样的污名简直是无稽之谈。
可这口黑锅扣下来,别说籍籍无名的丁映,就是毕加索、莫奈、梵高、达芬奇这样的大艺术家从坑里蹦出来,都够吃一壶了,金主本就是觉得有趣才牵头,这样一闹,不觉有趣了,于是要弃坑。
别的合作方眼看形势不对,纷纷要求解约,当初谈合作,法务方面就是大金主派人来支援的,商人之间那些勾勾绕绕的肠子,别说丁映,就是梁鹤深和秦戎征一起来把关,也不见得就能万无一失。
眼下,不但展会要泡汤,丁映或许还要背负一笔高额赔款,简直是无妄之灾。
秦家已
经从各个方面疏通了,也尝试派公关团队去说服对面金主,丁映自己都去了好几次欧洲,但金主谢绝见客。
路被堵死了,秦戎征又开始查到底谁去金主耳边吹了这种邪风,企图从祸根入手,查着查着,事情不妙。
各种证据指向梁鹤深。
再一琢磨,他确实有那个本事,但为什么呢?他老婆也在这个项目里耗了不少心思呢!
再一调查,好家伙,这人居然得了精神病,那做出什么怪事都不稀奇了。
——当然,这件事妹宝明显毫不知情,大家心照不宣,便没往外捅。
眼下,只是把证据摆给妹宝看。
“全球展这个,只是怀疑,并无实证,虽然或多或少与梁先生有关,但不见得就是他撺掇的。”秦槐云从包里拿出打印好的照片,摊开来指给妹宝看,“但是另一件事,就需要你自己判断了……”
背景里的几张人脸都被红笔圈出来了,妹宝认出这是他们在墨尔本出差时拍下的照片,只要情况允许,秦槐云几乎是随时随地都在拍照留念,而她随时随地拍到的照片,好巧不巧总是出现这几张脸。
秦淮远指了指其中两个:“这两个,我记得很清楚,在去往墨尔本的飞机上就跟着我们了,我当时以为是小叔派来的保镖,国外局势说不准,有保镖护着更安全,我也就没在意。”
“这几人我托朋友查了,都不是明面市场上能雇来的普通保镖,其中还有外国籍的佣兵,你可能不清楚这个,我只能说他们的身价都不低,是签了死契的那种。”
妹宝望着照片发呆,她也认出了其中一张脸——那位叫“闯哥”的过路人。
耳边顿时嗡响,那阵嗡嗡声犹如实质裹缠,变成密密麻麻的野蜂,扎得她冰凉的心裂出一条缝。
她清楚地记得,车祸后,梁鹤深那些义正词严的话,保护她、跟踪她……但他明明承诺过他不会这样做。
可如果他没有这样做,他怎么会知道那时候她在墨尔本?
妹宝忽而一笑,笑出眼底一片晶莹。
看她笑着流泪的模样,秦淮远生生哽住,拳心一紧,转念一想又沉声说:“还有一件事……”
钱苗苗意识到不对,赶紧叫停:“师兄,这个就不要提了。”
“为什么不提?”秦淮远扭头,口吻冷肃。
钱苗苗抿抿唇,没底气地说:“……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必说出来火上浇油?”
妹宝抹掉眼泪,笑了笑:“师兄,你继续说吧。”
“我当然会继续说,因为你有权知道自己喜欢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秦淮远磨磨牙,摸出手机翻相册,又扔到妹宝眼前,“当初你的研究生宿舍是我亲自去协调的,明明是个文学系的研一新生,很文静很有才华也很好相处的一个女孩,怎么就莫名其妙变成了古生物系的独苗,那个叫棠糖的女生,人家高考722分,那是让学校三顾茅庐求来的,是承诺过她住单人寝的!”
妹宝眨了眨眼,企图看清楚他的手机屏幕,却不料视线更加潮湿模糊。
“我想着换室友没关系,如果是和你同龄的,或许更处得来,谁知道又闹出蟑螂那桩事。”
“后来越想越不对劲。”
是不对劲,一切都串起来了,包括棠糖捡回宿舍的那个快递箱子,以及快递箱子上醒目的收件人一栏——乔先生。
的确,北城大学也有很多乔先生,不见得就是乔舟的那个乔。
妹宝觉得自己可笑极了,她心疼他、理解他、纵容他,而他,为了哄骗她乖乖地主动地留在他身边,甚至不惜拿蟑螂来吓唬她!
这不是幼稚,这是卑劣。
偏她被他玩得团团转,像个傻子。
秦槐云递来纸巾:“他本意不坏,只是做法有些剑走偏锋,像他那样的身份地位,又比你年长那么多,对你有点控制欲和保护欲也是很正常的。”
秦淮远收回手机,严肃地说:“妹宝,我很早就提醒过你,你们差距太大,不止是年龄、学识,更在心思和处事方面,你知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人,知不知道他是如何爬上如今这个地位的?”
“你还在蹒跚学步时,他就已经开始学习那些诡谲霸道的商道,在你懵懂无知时,他就已经把多少人玩弄于股掌,把北城搅得天崩地裂了,他是个踏两步,北城都要跟着震一下的人物,他的手段是你根本想象不到的凌厉、疯狂。”
“你跟他在一起?放眼整个北城,在勾心斗角、暗藏厮杀的富贵权势下成长起来的能有几个好东西?现在是他看你年轻、有趣,愿意纵容你,未来呢?他捏死你比捏死一只蚂蚁还……”
“师兄,过分了。”钱苗苗打断他,“在商言商,站在梁先生的角度,有些事情必定是不得已而为之,若有选择,谁又愿意过尔虞我诈的生活呢?”
秦槐云也帮腔道:“是啊,未知全貌,就擅自判定人家的功过是非,并非君子所为。”
秦淮远从鼻腔哼出一团气,显然不服,但又垂眸,抿住了唇。
妹宝一言不发,除了湿漉漉的,红了一圈的漂亮眼睛,再无表情,甚至从容平静地从桌上一张一张收起照片,揣进包,再站起身:“我知道得差不多了,下午还有课,我先走了。”
她说着就往外走。
钱苗苗追上去,拽住她的胳膊:“妹宝,见到你世叔,千万别冲动,师兄师姐和他毕竟从未深交,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都只是人云亦云,你不能因为旁人几句很主观的话,就笃定他有罪。”
“擅自给你换室友确实不对,但究其根本也不是不可原谅的错,你和新室友不是也相处得很好吗?你田师兄甚至还装病骗过我呢,这些男人幼稚起来真的很幼稚的。”
“但展会这事如果处理不好,后果挺严重的,他若真像师兄说的那样了不起,就不可能那么拧不清,这件事一定有误会。”
“我知道的。”妹宝拍拍她的手背,又笑了笑,以示安慰。
第72章 第72章你该很满意
妹宝并不着急和梁鹤深对峙,她得梳理思路,组织措辞,确保自己不会再被他轻易哄骗,所以说要去上课,就是要去上课的。
可不知为何方向偏移,不知不觉走到图书馆。
古树依然遮天蔽日,之前的围栏往外挪了一米,还刷上了一层白漆,学校在里外种上一圈绣球,眼下花开得正好,粉蓝相间,又有蝴蝶翩翩起舞,绣球花外又围一圈美人椅,午后晴天,气温适宜,不少学生在美人椅上小憩。
妹宝驻足树下,眼神空荡荡地往枝上飘。
坐在她面前的小情侣正卿卿我我,明知她的目光没往他俩这边来,还是觉得别扭。
女生回头看一眼,低声说:“我怎么觉得背后冷飕飕的?”
“别瞎想。”男生回应她。
两人再看向妹宝,看她望着枝头,静悄悄地滑下一行泪。
女生搓搓胳膊:“不是,她的男朋友不会是吊死在树上了吧?”
男生蹙了下眉:“别乱说,真有这种事,学校论坛早就闹开锅了。”
“也是。但我觉得有点毛骨悚然的,要不我们走吧?”女生扯扯他的衣袖。
男生摸出手机看时间:“行,时间也不早了,去上课应该刚好。”
小情侣说着就挪出了位置,撤了。
妹宝于是坐过去,椅子上还残留有两人的温度,她又往边上冰凉处挪了下,仰起头,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枝叶稠密,只漏下十分零碎的阳光,神思变得恍惚,唯一明确的是,她好久没有这样悠闲过了,真的好久好久了。
每日都在奔忙,日子快如闪电,让她忽略了蓝天、阳光、白云和风。
从前在巧梨沟,遇见阳光极好的天,她能优哉游哉地在栖山阁的顶楼睡一天。
爷爷虽让她继承蜀绣,但从未要求她做到头悬梁、锥刺股,出人头地,对她实在算是宽容,只盼她不丢祖宗的脸就行。
那样的日子,也算逍遥自在,有烦恼,但早睡早起精神也好,妹宝习惯了早起,理解不了哥哥们喜欢睡懒觉,来了北城才知道,原来人太累了,累到深更半夜不能睡觉时,早晨是真的睁不开眼睛。
她干嘛要活得那么累啊?妹宝突然觉得自己没苦硬吃,纯属有病。
手机适时响了一声,打断她的哀怨和心烦,妹宝摸出来看一眼,是棠糖。
微信问她怎么没来上课。
妹宝一瞅时间,心惊一下,脑子里飘过一个“完蛋”,刹时站起身,抬眼望向遥远的教学楼,抬腿要开始百米冲刺,然后心念一转,又气得咬牙。
完什么蛋!丁映说得没错,她就是没学历没经历,也照样能活得美满如意。
妹宝又坐下,气鼓鼓的,当然不是气棠糖,但也不知道在气什么。她编辑消息回复,还没来得及发送。
消息又蹦出来:快点啊宝子姐,马列老头还是第一次点名,死了一片我看他气得胡子都飞起来了,我骗他说你肚子疼拉大去了,20分钟快来!
妹宝啪啪删掉对话框里的字,无语望天:……那跑还是不跑?
最终她还是跑了,人乖到一定程度,就叛逆不了一点点。
于是更加心烦。
整整两节课心不在焉,棠糖把书掏空,里面放手机,全神贯注不知道在捣鼓什么,完事儿才看向妹宝,胳膊肘撞撞她:“想什么呢?心情不好?”
妹宝点头。
棠糖没心没肺一笑:“什么事心情不好,说出来让我开心一下。”
妹宝:“……”
棠糖又笑:“那下课带你去一个地方。”
妹宝耸耸嘴巴:“晚上还有一堂课呢!”
“晚上还有课?今天不是你生日吗?”棠糖翻出课程表看,“高数?不是你一个学蜀绣的,我一个学古生物的,学啥高数?不管,翘了,回头我教你。”
妹宝:“……”722分就是有底气搞叛逆!
两人勾结着,下课就往学校外走,路过奶茶店,棠糖说甜品有助于分泌多巴胺,要去买奶茶。
到店,妹宝还在看价目表,就听棠糖点餐:“来杯珍珠奶茶,只要珍珠不要奶茶。”
妹宝愣住,惊愕地抬眸。
店员也很惊愕,手指戳在屏幕上停了半晌,才问:“请问您是只要奶茶不要珍珠?”
棠糖无语:“是只要珍珠不要奶茶,只要奶茶我直接点奶茶不就好啦,为啥要点珍珠奶茶?”
店员更无语:“对不起同学,我们没有这种卖法。”
“为什么?”棠糖很是委屈又单纯地眨眨眼,指着价目表说,“你们加一份珍珠是2元,一杯珍珠奶茶16元,原本就包含一份珍珠,就相当于是我16元点你们8份珍珠呗!感觉一杯刚好能装下呢!”
店员抿唇沉默,片刻后:“……这样口感不好。”
棠糖又眨眨眼,很是无辜的表情:“我知道的,但我喜欢吃珍珠,不喜欢喝奶茶,会长胖胖,小哥哥能这样卖吗?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珍珠的。”
店员咽咽嗓,无奈一笑:“……好吧。”
棠糖又看向妹宝:“选好了吗?”
妹宝抿抿唇,眼神流露纠结:“我也想这样点。”
棠糖点点头,给她比个OK,再次看向店员小哥,不停抛媚眼:“小哥哥,我同学也想这样点,可不可以再通融一下下啦。”
两个明眸皓齿的小姑娘,看着是一个赛一个的古灵精怪,又莫名的甜美可爱,很招人喜欢,话是说得茶里茶气了,但耐不住奶茶小哥乐得心里都开花,更是笑得嘴角往耳根咧去:“……好吧,那悄悄的,不然我要被罚款的。”
说是只要珍珠不要奶茶,奶茶小哥还是给两人杯里都装了奶茶,中杯换了大杯,珍珠装得满满当当的:“下不为例啊!”
“放心放心。”棠糖拍胸脯保证,又谄媚道,“我在平台下单,写三百字小作文夸你。”
她说完,还真是去看奶茶小哥的胸牌,记下了他的工作证号。
奶茶小哥的笑容就更是藏不住了。
两人端着奶茶往学校外走,妹宝越想越羡慕棠糖有些离经叛道的性格,不由得夸赞。
“你确定?因为刚才?其实那要求提得挺缺德的,是我一直想做却不敢做的事,确实得下不为例,有时候我就是这样,任性得让人挺为难,也挺讨厌的,比如我还在宿舍养虫子呢,这要让别的学生知道了,唾沫星子都能淹死我。”她哈哈一笑,嚼着珍珠,“你说我哪里好啦?”
明明是个自嘲的反问句,妹宝没听懂,甚至细数起来:“勇敢、潇洒、活泼、开朗、自信……”
“……”棠糖愣一下,然后扇扇手,开心道,“不行了,听不下去了,再夸我就要飘起来了。”
妹宝微微笑。
棠糖歪头看她:“其实你性格也很好呀,人非完人,焉能尽善尽美,不过我有时候觉得,你确实乖得让人感觉很累。”
妹宝愣一下。
棠糖笑了笑:“你好像很在意别人的情绪,因此总是忽略掉自己,比如之前在宿舍,你明明很怕虫子,却因为担心我不开心,所以不敢表达出来。虽然善解人意是好事啦,但有时候自私任性一点,也不见得是错的。”
“两人相处当然要彼此契合才能愉快,但如果连真实的内心都不愿袒露,只是一味忍让、妥协、迁就,短时间无所谓啦,长此以往关系必定失衡,也必然会有对方变本加厉,而自己忍无可忍的一天。”
妹宝:“……”这就是天才的魅力吗?她明明什么都没说,棠糖却像是看透了一切。
棠糖:“既然今天心情不好,那咱们就去做点让心情好起来的事吧,比如——”
“比如?”妹宝狐疑地看她。
“挑战不可能!”棠糖不买关子,直说,“做点以前你想做,却一直没做的事,今天你是寿星,不管怎么任性都是可以的啦。”
妹宝眼睛亮了亮,确有几分心动。
棠糖可是天才少女,这样的学神对心思单纯的妹宝而言,她的话天然就有可信度。
走到学校门口路边摊,妹宝停下脚步,把她过去想买,却因梁某人的千叮万嘱未敢下手的烧烤、铁板鱿鱼、麻辣土豆、章鱼小丸子、炸鸡排、臭豆腐、烤冷面、煎饼果子、麻辣烫……全部买了一遍。
“不是,我是让你挑战不可能,但没让你暴饮暴食啊!”棠糖扶额,感觉她的开解适得其反。
妹宝扬眉,边吃边说:“管它呢!”
两人吃路边摊吃到撑,去了电影院,一边消化一边休息,棠糖嫌电影无聊,中途还打了个盹,醒来发现妹宝抱着爆米花在流泪。
——明明是搞笑片来着。
从电影院出来,已经天黑,路过电动城,又进去疯玩一圈,最后才到棠糖说的“地方”。
——一间名叫“醉入”的酒吧。
这家店隐藏在红谷巷中,从外看是很质朴的一间四合院,走进去却别有洞天,正对的屋子里,玩着疯狂的摇滚乐,因为隔音做得好,推门而入才感受到那震动地板的声波。
两个冰清玉洁的女孩子,看着与此地格格不入。
尤其妹宝,这样灯红酒绿的地方,她是第一次来,就算身边有人陪同,也难免局促不安。
棠糖领她去吧台坐下,找服务员要了两杯低度数的鸡尾酒,纯是混合果汁的酸酸甜甜的清爽口感,一杯Margarita,一杯SingaporeSling,都是经典酒品,相比店里调酒师自己研发的花里胡哨的款,经典款至少不会踩雷。
耳边闹哄哄的,棠糖浅酌着酒,往红男绿女的舞池里看:“要去跳舞吗?”
视线收回,先看妹宝,再扫自己,一个穿白裙,一个穿白T,一眼单纯好骗的无知少女,不由耸耸肩:“不过,咱俩穿着打扮太像学生了。”
本以为妹宝会拒绝,没想到她仰头再饮酒,饮得酒杯见底,然后站起身,回眸微微一笑:“为什么不呢?”
洒
脱大方、优雅自信,叫人很是惊喜。棠糖依然坐在吧台前,扭着身子望着舞台。
雪白的精灵融入了浓郁的红绿暗调,裙摆轻扬,步伐翩跹,恍若一段弯月,在厚重层云中徐徐浮动,缓慢而从容地散发出洁白无垢的、清透莹亮的光,冷白、又温柔。
泡在酒吧里的男男女女中,不乏有酷爱玩弄感情的浪荡子,眼下的女孩子清纯可人,像山间清晨时,漫步在朝露和曦光中的小鹿,很难不叫野兽们露出獠牙。
陆续有男人往舞池里送酒,妹宝不至于单纯至此,统统婉拒,但若有人邀她跳舞,她便微微鞠躬,欣然接受。
几场之后,累了,回到吧台,恰好遇上梁鹤深打来的电话。
身边如此嘈杂,妹宝下意识挂断,尽情肆放换来的好心情,因这个“恰好”而消失无踪。
再看时间,是晚课结束了。
这样云里雾里的一天,终究要有个尽头。
妹宝又向服务生要一杯鸡尾酒,点名要烈的,对方便推荐了长岛冰茶和血腥玛丽,这两个名字都好听,于是都点了。
“喝太多了。”棠糖抢走那杯听着清纯实则辛辣的长岛冰茶,说,“这个是我的最爱,让给我吧。”
妹宝笑意温柔,欣然拱手相让。
要说酒精度数,长岛冰茶和血腥玛丽其实相差不多,只是口感不同,但如果听着音乐细品慢饮,或许也不至于喝醉,棠糖就是这样想的。
谁料妹宝意不在品酒,她喝得很急,迫不及待要把自己灌醉。
手机铃声又响,在肘边震动好久,妹宝忍无可忍,接起来。
“妹宝?”金属摇滚的轰轰烈烈入耳,对面声音明显一顿,然后沉下声音,“你在哪里?”
妹宝说:“酒吧。”
梁鹤深反应了一下,才问:“哪里的酒吧,我来接你。”
——虽然她说今晚有课,没时间庆祝生日,但或许又请了假,和蜀绣班子那群人在一起玩闹,地点刚好选了酒吧,年轻人聚会,不是饭店,就是酒吧KTV,不稀奇。梁鹤深很快冷静下来。
妹宝声音懒懒的:“红谷巷里一家名叫‘醉入’的酒吧。”
恰逢路口红灯停,梁鹤深一边留意前面道路,一边继续说:“好,给我发个定位,我马上过来,你明天还要上课,酒不宜多……”
嘟嘟嘟——
乒里乓啷的摇滚音乐戛然,电话被挂断了。
什么情况?梁鹤深分出余光晃了眼手机屏幕,没等来妹宝的定位消息。
靠边临停,往导航里输入目的地,醉入?哪两个字?他试着查找,找出来,是在红谷巷里的一段禁行区。
接近目的地,梁鹤深再给妹宝打电话,已经无人接听。
担心她玩脱,醉酒误事,跟她师兄师姐们在一起,人身安全倒是有保障,怕就怕某些心怀鬼胎的人借机为非作歹……
梁鹤深想得心烦,也心乱,最后开门下车。
复健到现在,他离了手杖也能走,就是缺了点安全感,还是把手杖带上,实木纹理细腻,似山也似水,再镀一层鎏金,点缀几颗宝石,确实是好看。
而且,真让他再看见秦淮远那家伙对妹宝动手动脚,这次他绝不会只是敲柱子了。
今夜之后,等他往妹宝的无名指上正式套上了婚戒,等明天一早去民政局敲定了名分问题,就再也没有姓秦的事了,梁鹤深暗自心想,想着想着,嘴角浮出了笑,只盼着妹宝没有喝得酩酊大醉,不然他……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精心准备的求婚仪式,女主人醉得不省人事可还行?
梁鹤深几乎可以想象到妹宝喜极而泣的表情,她湿漉漉又亮闪闪的眼睛,因为潮湿而凝结成片的浓郁睫羽……
虽然他发自内心不愿意看到她掉眼泪,但如果是因为这种原因,梨花带雨也变得万分可爱,反正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就好啦。
所以,直到他顶着嘈杂炸裂的金属摇滚乐,在灯红酒绿的舞池里,在搔首弄姿的一片狂放肉浪中,锁定那道刺眼白光,并且看到她那段摇曳生风的舞姿前,他的心情都是相当愉悦的。
或许也因这伴奏格外火辣,梁鹤深恍惚被这一阵阵侵袭入耳的声浪震得胸闷、头疼,目之所及,暗色灯效暧昧而靡艳,加重了他酒不醉人人自醉的眩晕感。
晕那男男女女,晕那摇晃酒杯,晕纠缠其中的,那一颦一笑。
一首重金属结束,妹宝歇口气的功夫,看见了他,懒洋洋的一眼,有恃无恐的一眼,她慢条斯理走过来,舞台只有一步阶梯,对正常人而言可以忽略不计,对梁鹤深而言依然是一道不容易跨越的坎,而这个高度,刚好够她与他视线齐平。
“你来啦?”妹宝舞后的气息还没喘匀,笑着递出手,“来跳一曲吧?”
梁鹤深晃了下睫。跳这种热烈的、激情的舞?他?
不由腮帮一紧,但转念想到她的生日,还有今夜的计划,到底压住了内心的火气,只是眉棱微蹙,而声音如常温柔:“你喝了多少啊?”
“放心,没醉。”妹宝笑一下,很平静的表情和口吻,“就一杯十五度的SingaporeSling,半杯四十度的BloodyMary,说得还算标准吧,刚跟棠糖学的。”
“棠糖?”
妹宝往他身后指,梁鹤深顺着她指引的方向看,看到一个身着白T恤的女生,大大的眼睛,后脑勺扎着高高的马尾辫,很清新爽利的打扮,视线相对,女生抬起手,开朗热情地对着两人挥了挥。
梁鹤深收回目光,再环顾一圈,企图在这间酒吧找到熟悉的面孔,未果,于是重新落回妹宝身上:“你师兄师姐呢?”
“没来。”妹宝说,“棠糖带我来的。”
梁鹤深拳心一紧,突然就有些摁耐不住的焦急愤怒:“她怎么?你们两个女生怎么敢来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
他说着便伸出手,严厉道:“下来,回家。”
妹宝垂下眸,看他摊开的手掌,好几秒,又抬起,偏头看看演奏台:“下一曲要开始了,你跳吗?不跳我就自己继续了。”
“……”梁鹤深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别闹了,回家。”
“你该很满意才对呀!”妹宝笑着,一步一步后退,重新退进舞池中。
架子鼓“当”的一声响,前奏开始,斑斓灯光一闪而过,犹如打翻一碟颜料盘,混乱、又割裂,乱糟糟的,晦暗不明。
舞池中央,妹宝融进流光溢
彩的光斑中,她张着嘴,在对他说:“是你为我选的。”
那道慵懒而细弱的声音完全被金属乐覆盖,梁鹤深不确定她说了什么,只是看嘴型,心里就咯噔一下——他有种非常不妙的直觉。
是回旋镖,飞回来了。
出于心虚紧张,还是出于纵容宠溺,都说不好,梁鹤深抿抿唇,沉默片刻,决定让妹宝继续跳会儿,运动有助于分泌内啡肽,能让人身心放松,说不定还能消消气。
至于她的室友?既然是初次见面,于情于理是该去打声招呼。
只是脚步还没挪动,妹宝就从独舞,切换成了合舞,不知道从哪里冒出的男人,把手压在了她纤细的腰上,两人眼波传递,热辣起舞,在艳丽魅惑灯光下,放肆暧昧。
大脑轰然陷入一种空白状态,等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在舞池中央,大掌捏着妹宝的手腕,口吻愠怒而不耐烦:“别跳了,回家!”
“你放开我!”妹宝用力将他的手甩开,“我成年了,二十岁了,今天还是我的生日,我跳个舞而已,这你也要管束?”
梁鹤深扫她一眼,眼疾手快又捉住她的胳膊,一边拽着她离开,一边冷声说:“回家跳,你想怎么跳怎么跳!”
“我不要!”妹宝拼命挣扎,甚至低头一口咬在他手背,又摊手推开他胸膛,“我是你养的狗吗?就算离了家也不能挣开你手中的绳?”
极尽愤怒的刻薄用词,极尽抗拒的暴烈动作,让梁鹤深防不胜防,心底一沉,脚底险没站稳。
舞池动荡翻滚的脚步和身躯因这动静而停滞,探究的目光聚集而来,连五光十色的灯光也似凝固。
激烈狂暴的“当啷”声却没停止,毫无眼力见地拨乱空气中的每一粒尘埃。
视线再抬起,一道阴鸷的绿光正巧投射在妹宝身上,短短几秒流连,把她眉间的疲惫,眼中的冷漠,混同那粼粼的绯红泪光,一并泼向某个高大挺拔,却只是被她搡一下就差点摔倒的男人。
梁鹤深两腮微动,紧握手杖,情绪骤然失控:“阮妹宝,你真是!”
话音终结于她冰冷而无畏的注视下。
梁鹤深猛地咬牙,低头,抬手狠狠摁了摁眉心,终究控制住,闷闷出声:“听话,不是不准你跳,是现在已经很晚了,你如果喜欢,下次……”
妹宝烦躁地打断他:“什么很晚了!都是借口,你不就是气我擅自来了这不被你允许的地方,看不得我跟别的男人拉拉扯扯?”
梁鹤深理直气壮地回应:“那我有错吗?我担心你的安危,作为一个男人看见自己妻子和别的男人拉扯我吃醋我不开心我有错吗?”
“梁鹤深你够了,我不是你的附属品,你收起你妄想掌控我的心思吧!”妹宝摆摆手,很轻蔑地睨他一眼,转身从舞池侧面跳下去。
“什么附属品?什么掌控你?”梁鹤深磕磕绊绊追上去,再顾不上旁人的眼光,期间碰撞到好几人的肩膀,又低头道歉。
酒吧嘛,鱼龙混杂,类似的争吵几乎每天都在发生,只要不见白光血光,围观群众就嘻嘻哈哈全当看个乐子。
两人离开舞池,凌乱舞步又继续。
妹宝脚步轻快,到吧台取回包,端着酒杯咕咚咕咚喝干净,那表情十足扭曲苦涩,又有种视死如归的坚定,像在喝什么包治百病的苦药,喝完,放下杯子,拉着棠糖就跑起来。
“阮妹宝,你站住!”梁鹤深追不上她,忍不住戳得手杖当当响。
可惜是在酒吧,从他这边传出的声响,在这震荡声浪里,跟个屁声一样微不可闻。
第73章 第73章疯了吗
棠糖被妹宝带离酒吧,胡同巷纵横交织,四通八达,随便择一个方向,逃似的拐进了一条漆**仄的侧巷。
“干嘛呢?”棠糖倚着墙,喘口气,“合着你一整天心情不好都是为一个男人?”
“……一个残疾的古板老男人。”她又补充。
妹宝皱皱眉,有种自己的人自己怎么打骂都无所谓,但换别人就绝对不行的护短德行:“别这么说他。”
棠糖愣了两秒,“噗嗤”一笑:“服了你了。”
妹宝不做声。
两人悄悄地杵在这条屋与屋的窄缝间,耳边一直没有传来脚步声,应是梁鹤深择错了方向,还没找来。
棠糖摸出手机,亮出一片光在脸庞上,一边开启打车软件,一边放低了声音说:“他担心你也没错嘛,时间确实很晚了,你看看我……”
她举起手机,又把那片惨白光晃着妹宝眼睛上:“无人关心,无人记挂,我什么时候死在哪里,都无所谓的。”
妹宝颤了颤眼睫:“棠糖……”
“从小到大听过最多的话就是,好端端一个女孩子,怎么喜欢虫蛇这样恶心的玩意儿呢?”棠糖收回手机,熄灭了那刺眼的光,她抬眸往上瞧。
倾斜的屋檐遮了天,只余中间极窄的一条,因巷里淡薄的光,而晕出一种昏沉的雾面感,瞧不见月亮。
“因为除了虫和蛇,我也寻不到别的玩伴了,什么野兔、小狗,亦或小猫,都会成为他们的盘中餐,我就想啊,那我捡回虫子和毒蛇,看他们吃不吃,或许是吃死了最好。”
“虫蛇虽然冷血,可养起来也会有感情,我养得蜈蚣、蝎子、蜘蛛和蛇,可从未伤害过我,它们还带我认识了许多朋友呢。”
“看待问题不能只看一面,逮着对自己不利的一点,就觉得这件事必然于己有害。”
话到这里就结束,听着是有头没尾的,其实是,再说下去就逾越了,好话成了坏话,成了无趣的说教。
妹宝莞尔,用沉默的笑感谢她的细致体贴,棠糖歪了下头,也回应以沉默一笑。
就不由得去想,梁鹤深挑来的新室友,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让她满意,不也算是歪打正着了?也不由得近乎偏执而愚昧地为他抗辩,墨尔本一行中,若是她没有得到“闯哥”等人的帮助,她与Lila又会有怎样的结局?
又过了几分钟,耳边“叮”响一声,棠糖摸出手机看一眼:“车来了,要一起回学校吗?”
妹宝:“你回学校吗?”
“我偶尔也在宿舍住的。”棠糖耸耸肩。
到底拒绝了,因为她留在宿舍的行李物件太少,也因这漫漫长夜乌云笼罩,总得拨开,才能见到来日的光。
两人在路口分道扬镳,妹宝隐约记着路,回头往“醉入”酒吧走。
从窄巷进入宽巷,热闹的商业化旅游区,因为要营造一种古朴的氛围,便没有昼夜通明的灯,仅靠檐下热烈明艳的灯笼点亮,不乏步履悠闲的游客,赏着沿路雕梁画栋的壁和梁,欢声笑语没有休止。
但这仍算得上是一段悄无声息的路,因为她思绪静悄悄的,只有脚步,一声一声敲着心。
酒吧门口,梁鹤深果真驻足原地,鎏金木手杖沉默地杵在灰石板铺平的薄缝间,看他呼吸平稳,眉眼亦无波无澜,不知是四处去找过她但没找到,还是压根就胸有成竹地在此等候。
心有灵犀似的,她望过去的那一刹,他也投来视线。
很淡的一眼,却似有千言万语,又似千头万绪都缠在一起,摸不着头,也就解不开这张网,因此又被缚住了咽喉,任彼此落入一种静默无言的状态。
“走吧,回家。”妹宝从他跟前路过。
梁鹤深没有伸手抓她,只是眨了下眼,这一眨,便似灵魂重新进入塑像中,那对死去的琥珀被抛出些微光,无声地,跟了上去。
妹宝没有刻意放缓脚步,梁鹤深也刚好能够跟得上。
风吹飒飒,有树的地段,就有落花,一路下去,都有飘香,时而浓郁闷人,时而清淡怡人。
车厢里,除了车辆自带的运作声,也还有窄缝里漏泄的风声,过了许久,轿车驶入无限畅通的路段,到底觉得气氛太过压抑,梁鹤深腾出手,点开了音乐。
随机到的都是钢琴曲,悠扬的、宁静的,缓缓流淌着挑不起更有波澜的情绪。
如此,甚好。
两人之间有话要讲,但怎么讲,由谁起头呢?横亘其中的桩桩件件,碎成了尸体残渣,透着无限阴暗,多想就此埋葬,由它悄悄腐朽。
梁鹤深在想,除了棠糖,妹宝还知道了什么,知道了多少——有关他的过往,并非他表面那般温润、高洁又清白的过往,她会害怕,还是会厌恶?
以她的品性修养,可能容下他偶尔的不择手段、倒行逆施。
而妹宝,却在这潺潺音乐中,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儿时听过的话。
——说菜园里淋过粪水的最脏的土壤,能长出最鲜美的菜,说苗圃里永远向阳的地,养不活娇贵的花,又说森林里埋过尸体的地带,总能长出遮天蔽日,风雨不摧的树。
她恍惚觉得,自己的确是
疯了。
她不在意那块土壤是否干净无垢,甚至铺上勾心斗角中洒下的鲜血和碎肉?她只觉得,自己有权看清楚,从那泥潭亦或深渊里长出来的,托着她天真、烂漫的那双手。
换言之,她认同秦淮远的话,她应该知道自己喜欢的究竟是个什么人,也应该重新审视一下自己对他的感情,是否纯粹而成熟。
两人之间的隔阂,无非是他觉得她过于稚嫩,需要无微不至的照顾和保护,而她觉得他过于沉稳谨慎,近乎偏执而疯狂的占有欲、保护欲,让人喘不过气。
视线偏向窗外,妹宝辨认出这不是回公寓的路。
“不回公寓吗?”
“今天回南苑小榭,生日不想和阿黄、小白一起过吗?”
妹宝不置可否,但拧着一口气,不吐不快:“我明天的课,是8点就要开始。”
“就算7点出门,也难免遇上堵车。”她抬起手,肘部关节磕在车门扶手上,手指摁了摁眉心,这才感觉酒劲有些上头。
血腥玛丽富有刺激性的酸甜苦辣因为车速,亦或车内稍显闷窒的空气,后知后觉漫上来,那股滋味浮至喉间,并不好受。
“……还是回公寓吧。”
梁鹤深余出目光看她,降下车窗,又放缓了车速:“是不是醉酒,有些不舒服?要不要靠边停车,休息一下?”
“回公寓吧。”妹宝懒得回答他,只做要求性的强调。
梁鹤深沉默片刻,声音温柔似浸在了清泉里的月,捧出满耳的清甜:“是我考虑不周,把夜宵和蛋糕都准备在南苑小榭了,不远了,再坚持一下好不好?”
妹宝喉中微涩,鼻尖也酸,叹服自己竟能心狠到冷漠待他:“我不想吃。”
又是一阵沉默,梁鹤深咽咽嗓,温和地笑了笑:“不用真的吃多少,过生日总得吹个蜡烛许个愿吧。”
话落,妹宝扭过头去,眨一眨潮湿的眼睛,再望窗外徐徐流逝的黯淡风景——已经在远离繁华城区了,现在闹什么?有意义吗?
一时间,心中再次翻涌起情绪,不由冷哼一声:“随便吧,在你那里,我又能做主什么呢?”
梁鹤深眉棱微蹙,握着方向盘的手背绷紧,现出筋骨分明的青白线条。
轿车驶入南苑小榭的林子,沿路的灯光变得更加稀薄,还不如天上的那弯残月,虽然被咬去一口,但至少亮得通透。
妹宝降下车窗,很大一片,够把半截身体探出去,她把手臂摊开,伸出去,迎接风。
梁鹤深看过来一眼,想让她小心点,但车灯晃过昏沉的树林,晃过幽静的道路,目之所及遍是与世隔绝的宁静、孤冷,她散在额前、耳边、脖颈的碎发都在飞,细柔发丝裹着光,时明时暗,凌乱而迷人。
于是,只做委婉的提醒:“吹一会儿就好,吹久了会感冒,也要小心伸展出来的树枝。”
“不冷。”妹宝音色淡淡,“……也不瞎。”
对她若有似无的怨气,梁鹤深照单全收,但扶着反向盘的手指抬起,不自觉地敲了敲:“你室友,那个叫棠糖的女生,你们相处得好吗?”
“还行吧,她性格挺好的。”妹宝说,“但我们只是基础课上会碰见,聊得不多,夜里都和你待在一起,也没机会深交。”
梁鹤深噎了一团空气似的,缓了缓,才说:“关于你室友,我要跟你道个歉。”
妹宝眼睫一滞,显然是没料到他会这样突然而主动地提起。
“道什么歉?”只能顺着他的话接下去。
梁鹤深瞄她一眼,正巧与她视线撞上,到底惭愧,也心虚,匆忙收回,故作平静地目视前方:“还记得送你去上学的第一天,周叔揶揄我,说我是送孩子上学的新手爸爸,一整天坐立难安,心神不宁。”
“不可否认,我确实有几分杞人忧天。”他笑了笑,轻轻拨着方向盘,游刃有余地拐了个大弯,“但其实,是我离不开你,所以使了些手段,想把你留在我身边。”
妹宝呼吸一沉,抿紧了被风吹至干涩的唇瓣。
本以为坦白到这里,就结束了,却不料低沉声音持续荡来耳边,和风一样,是凉的,是吵的,也是直接而坦荡的。
“我让乔舟查过那个女孩,知道她的兴趣爱好,也知道她的家庭情况,出于愧疚,也是为了弥补,我替她寻了个工作,薪酬水平很高,她有那个能力,只是少了渠道,所以她一定会接受。我没想让你立马搬回来,但室友不住宿舍,她又有着养异宠的爱好,你总有一天会回来。”
“为确保万无一失,也确实是我心急,也荒唐,一分一秒都不想多等,所以我让乔舟去买了饲料蟑螂……我没想把你吓成那样,只是想放一两只,企图营造蟑螂传闻。”
“我承认自己十分卑劣、可耻。”梁鹤深喉中一哽,声音变得沉哑,“不管你信不信,那夜我等在学校,其实没想过你真的会出现,所以当你一瘸一拐出现时……我心里一万个后悔和自责。”
“对不起,妹宝。”
妹宝静静地听完,抬手抹了下眼睛,又静静地把车窗升上去了。
没说原谅,也没说不原谅,车已行至家门口。
这夜值班的是杨雯,她带着阿黄迎上来。
几日不见如隔三秋,平日无精打采懒洋洋的阿黄把尾巴转成了风扇叶片,妹宝摸到它狗头时,它就卧倒在地,妹宝再一蹲下,它就翻了个身,露出了肚皮。
另一边,梁鹤深与杨雯交接完轿车,杵着手杖走了过来。
余光扫至他脚底漆黑亮堂的皮鞋,并稍滞在那一丝不苟的系带上,男士皮鞋的款式大差不差,梁鹤深的鞋柜拉开,是清一色的黑和棕,但妹宝出于职业习惯,擅长留意细节,于是很快判断出,这是他新买的一双。
目光往上,同时辨认出来,他今日这一身都崭新,大敞的丝绸质感黑西装,里面是金扣白衬衫以及黑色马甲,很衬他松弛又矜贵的气质,而领带换了领结,复古红,又调和一种优雅浪漫,显然,有刻意之嫌。
以貌取人不是假话,这样一个人满眼温柔含情、满面春风含笑地向她走来,她有什么不能原谅的?
可是,她现在能原谅他,她能永远如此原谅他吗?她也能替别人原谅他吗?
在他将要靠近时,妹宝站起身,拍拍阿黄的屁股,笑说:“走啦大胖子,回屋里。”
梁鹤深伸出的手僵在空气中,望着她快步而潇洒的背影,失落收回,又怏怏跟了上去了——是他切切实实地错在先,无论有多少难言委屈,都必须咽下去。
手往裤兜里探,摸到一丝冰凉藏在掌心里,此时此刻无比感激乔舟,在他要将戒指往蛋糕里放时,提了个具有现实意义的建议。
妹宝没有等他,身心俱疲的状态下,仍要空出脑细胞思考,是要先睡一觉,还是立马收拾行李走人,最后竟是把命运又交给了上帝,她边走边摸出手机,给李银泽分享定位。
手机落回包里,推开眼前门。
花香浓郁,铺天盖地的淡紫色像一场迅猛风暴,摧山搅海来袭,是优雅、浪漫的一种具象化体现,但玫瑰花香从鼻腔侵袭而入,与喉间的辛辣滋味厮杀对抗,目之所及的可爱色彩让人更觉眩晕。
他很用心地在铺设爱和浪漫,这幢别墅几乎成为公主的私有殿堂。
限时的娇贵花朵打造出难以复制的梦幻,一种另类的华丽和热烈,或许更加,为弥补他想象中的盛大婚礼,也为弥补他总觉得亏欠她的心情……
但妹宝胃部一阵难受。
背后,坚实胸膛挟着丝绸的一点点凉,包围过来,他宽阔的掌心贴来腰间,徐徐下压,力度很轻,隔着黑西装、隔着白长裙,皮肤骨骼的触感微弱得恍若虚渺,花香也将那沉敛的木质香调尽数遮掩,只有他温热的气息,随着下颌轻叩肩头,抚来耳畔。
“喜欢吗?”
温柔的音调拂来一阵和风细雨,却是滚烫的温度,将贴来后脊的身躯烧成一尊发红发亮的顽石,这顽石又因这风雨浇洒而发出漫长的,又惊心触目的滋滋声响,无形的烟雾裹着沸腾的灼烧刺痛,熨贴而来,倒不是伤害皮肤,而是更深层次的,惊扰了心绪和神经。
还有眼睛,鼻子和嘴唇,一切的一切,在提醒她,这场腥风血雨的较量,她输定了。
妹宝回过神时,眼眶中已然聚起一场狂风暴雨,犹如自然规律不可控。
绕在腰间的手掌,辗转着去捉住她的手,并温柔地带她转身,视线尚且模糊,而心中石块却随眼前的黑色光痕陡然下沉。
说不震惊,是假的。
妹宝唇瓣微张,本该脱口而出的低呼因他扬起来的笑而湮灭,不过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都被他捉着又往身前拉近了更多。
梁鹤深托着她的手,低头亲吻,实践他重复了八百次的动作——单膝下跪,求婚。
“我知道自己年长你许多,我们有诸多观念无法完美契合,但请相信我,你会成长,而我会改变。生日快乐,妹宝,愿你永远美满、光明,也请求你,原谅我卑鄙而幼稚的过往种种,践行自己的承诺,给我合法而笃定的名分,从此……”
妹宝猛地闭上眼,叹出一声闷在胸腔许久许久的气,诚然她甚至不敢掀开眼皮往下看,但慢慢往无名指间套来的冰凉,却是此时此刻她唯一可以抗衡的枷锁。
“啪”的一声惊响。
她抬起手,甩开枷锁的同时,也撞开了那双温柔温暖的手掌。
钻石戒指在空中划过一道璀璨的光,坠落于雪白地毯——没有发出声响。
梁鹤深缓缓抬眸,眼神微露失落,却无丝毫诧异,就像这一切,全在他的预料中一样。
——终于还是等来了,他那想要宜室宜家的檐下燕生出了翅膀和野心,将要飞离他的庇护和遮挡。
棠糖只是一个契机,但不至于让她对他如此心狠。
梁鹤深垂眸,低低地笑出一声气音,目光转移,先看那枚被毫不留情丢弃的戒指,再看自己的膝盖,一边是有骨头的,一边纯是金属部件,他撑着金属这边,尝试站起来,却不知出于何种心情,又放弃,干脆齐跪下去。
他记得,她跪过他两次——第一次,让他心烦意乱,第二次,让他怒火攻心。
不知道现在的她,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为什么?”他这样问,语气很平。
“你知道的。”妹宝声音微颤,她没有他那么好的心理素质,当下更是觉得混乱。
“我只知道,只是给你换了室友、骗你回家住的话,你不至于如此生气。”他笑了下,仰起脸来看她,“偏还在今天……”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分明泛着一层与之相悖的黯淡光泽,水色浮沉间,又成了一汪不见底的深潭。
妹宝咬住了唇。
却听他忽然冷冷地哼笑了声,“他在你跟前添油加醋说了什么?”
妹宝讷讷一声:“什么?”
梁鹤深低下头,空荡荡地吞咽了下,戒指掉得不远,他索性爬过去,从她腿边经过,一步一步的。
——那么狼狈,但他更狼狈的样子都被她看干净了,如今早已不在意。
“你在干什么?”妹宝到底看不下去,走过去扶他。
手掌抓在他的胳膊上,隔着一层布,也能感受到清瘦的肌骨线条,是单薄的,也是有力的,他投来一眼,像一层薄透的纱,又像一张冷锐的网,轻飘飘地覆于她洁白的指骨。
妹宝来不及思考这一眼的内涵,自然也来不及发力,就被他不由分说地拽着手腕,拖进怀中。
酒后的身体变得绵软,她从力量上根本无法抵抗,骤然失去平衡的膝盖往下,惊恐之余却未磕上地板,反而是砸落于他掌心,然后才被安放于暖融融的地毯。
五月了,这份温暖显得十足多余而黏腻。
手腕生疼,但并不明显,仅仅相比强势套来指间的凉意。
“放开我!”妹宝喊出冰冷的音节,戒指再次起飞。
挣扎下,她的手掌擦过了他的衣袖,擦过了他的脸颊。
“啪”的一声,闷闷的,并不响亮,但打得梁鹤深怔愣茫然,也偏了视线。
这次谁也不知道那枚戒指掉哪去了,只从发力的动作判断,它飞去了左边,而左边是一堵洁白的墙壁,那轻微的反弹声被沉闷的巴掌声覆盖……
不重要了。
梁鹤深收回飘落于地毯的目光,在她身上锁定:“没关系,不过就是一个仪式,你不喜欢就算了。”
话落,一股干燥骤风扑来,搅乱了浮荡空气中的花香,他一掌抓住她的手腕,一掌摁住她的腰,动作无比急躁而强硬的,他拽她进怀,下一秒,一个吻冲撞而来,带着盛夏烈阳的感觉。
但兜头砸来的滚烫,只让人觉得头晕、憋闷以及烦躁,这阴魂不散的满室花香,也在不遗余力地干扰着她的残存不全的意志力。
对他,妹宝生出前所未有的抗拒心,想立马找个阴凉的、干爽的、无色无味的地方躲起来,她狠狠咬了一口,咬在他的舌头上。
梁鹤深吃痛,放肆的动作稍有收敛。
隔着虚化的距离,妹宝怒瞪他一眼,变本加厉地又咬下去,这次咬在他的唇瓣上,见了血,有腥甜滋味。
梁鹤深终是停顿,这一顿,便让妹宝寻到机会脱离他的掌控,几乎是逃命的姿势,肾上腺素刺激她四肢同时上线,那速度,比之蟑螂有过之而无不及。
蟑螂……
梁鹤深低头一笑,不由得抬指,抹了下湿润而沾血的唇。
“你疯了吗?”妹宝捡回地上的包,像是找到希望般紧紧抱着,抬睫看他时,又发出一声轻嗤,“真是不分时间场合,随时随地都能想着那档子事!”
“这是在家里,你我夫妻间。”他环顾四周,笑得邪肆,“有什么问题?”
邪肆?简直见了鬼!
“什么问题?真是个好问题啊!”妹宝被酒烧得头疼。
——真不知是谁今夜喝了酒,她还天真以为他只有醉了酒才会那么癫狂!
自然就想起两人都醉了酒的那夜,好像远古到成了史前文明,可他以立誓的口吻说出的荒谬的话,如今字字句句都清晰入耳,也字字句句都似有了着落,只恨他清醒过来,却彻底忘记了那些交织于涕泪和肺腑的承诺。
“那你说下为什么?从酒吧和人跳舞厮混,到现在闹的这场别扭,你告诉我为什么?”梁鹤深也湿了眼眶,盯着她的瞳仁在颤动,抖碎一池的金色星点。
他还坐在地上,就这么仰望着她。
“你什么都不说,我怎么猜得到你的心思?”梁鹤深放沉了嗓音,却还是挡不住那阵阵带着哭腔的颤音,“你到底哪里不满意?你总要告诉我我才能改啊!”
妹宝屏住呼吸,良久,才重重地肆放而出:“梁鹤深,我哪里不满意?我哪里……你是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被叫到名字的人攥紧了拳心,牙关一紧。
“咔哒”一声,就像审判席的法槌,昭示着某种开场,妹宝拨开包扣,将那一叠照片拿出来,还算心平气和地摊平在他眼前。
她蹲着,保持和他平行的视线,手指落在照片上敲了敲:“这是你做的吗?”
第74章 第74章烂梨花
照片上被圈红的那几张人脸,一张两张,三番四次掺在每一张里的背景里,并非高清,但不至于模糊到不可辨认。
梁鹤深低垂着睫,纵然面上波澜不兴,实则内心已是堪称罕见的轰然大乱,飓风卷着乌云滚滚来袭,那低吼的风声传递而来的危险信号,已经闯进钢筋铁骨的内核,成了嘈杂而刺耳,又几近使天地崩裂的阵阵轰鸣。
然而直到此时,他也不觉得自己错了。
“什么意思?”他抬起脸,甚至勾勒一个问心无愧,所以有恃无恐的笑。
妹宝反倒愣一下,怀疑自己是否冤枉了他。
“你怀疑我找人跟踪你啊?”他微拧了下脖,偏头望着她,调子中带着懒洋洋的笑,手掌重新落于照片,他看也没再看一眼,就将其收拢起来,眉棱一挑,挑出了玩世不恭的劲儿,
“我没有。”
妹宝眼睫一震,为他的斩钉截铁。
“说说你怀疑我的理由。”梁鹤深把照片往她跟前一扬,像牌桌上扬了纸牌般,隐隐预告一场豪赌的开端。
而她的对手,是个敢和滔天权势做生死豪赌的玩家。
稍愣片刻,才恍惚有了些自我意识,暗自愕然,因为险些沦为傀儡,被他彻底牵着线走。
妹宝捡起照片,重新收入包中,站起身,回应一个居高临下的笑:“若不是你做的,那你一定会大发雷霆,并马上去调查是谁做的。”
梁鹤深眯薄了双眸,真心实意地笑了笑:“我家妹宝好聪明啊。”
他两只手掌撑着地,脸庞往上仰,为了更好地看见她:“没错,人是我找来的,是为了保护你,和跟踪,八竿子打不上。”
妹宝眉棱一蹙,为他面不改色的强词夺理。
“梁鹤深!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很清楚。”他掰着假肢坐正,抬手摁了摁太阳穴,“妹宝,我才是你的丈夫,我今天一整天,都为给你准备生日惊喜在奔波,可你却因为别人的三言两语,冷待我,质问我,你看看这满屋玫瑰,餐厅里还有生日蛋糕,我准备的礼物……你都看不见,你是没有心吗?”
妹宝颤颤嘴唇,为他如此理所当然的控诉:“你、你都意识不到自己的错吗?”
“何错之有?”他又抬起眼皮,沉沉地凝望她,“那夜的车祸你也一起经历了,我的余悸比起你来,只多不少,你在国内、在学校、在家里便罢了,便是你去捣鼓你那工作室,我也从未阻拦,可照片上的你是在哪里呢?”
“已经脱离了我承诺你的范畴。”
“再者,你是我梁鹤深的夫人,身边有保镖随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就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小明星,出个门还六七八个保镖呢!你……”
“够了!”妹宝打断他的话,齿缝咬出因愤怒而哆嗦的音节,“你找人跟踪我,那是从墨尔本开始的吗?那你是怎么知道我去了墨尔本的呢?你才是演技派影帝啊!你明明早就知道,还装模作样的,我真是要谢谢你配合我的表演,也真是要谢谢你给了我无微不至的保护,可你让我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个傻子!”
梁鹤深被她的咆哮扼住了咽喉。
“你要给我派保镖,为什么不告诉我?是你笃定我会拒绝吗?如果有道理,我为什么会拒绝呢?在你眼里,我就是那么不可理喻的人吗?你不就是害怕我发现你这些算计吗?”
“算计?”梁鹤深被她连续不断的问题砸得晕头转向,但还是马上抠出了关键词重复,喉结一滚,亡羊补牢般做解释,“我知道你要去墨尔本,是纯属偶然,那天我开车……”
“你不要再狡辩了!反正黑的都能被你说成白的,你心思缜密、八面玲珑,我不是你的对手!”妹宝鼻尖酸出了汁水,抬手捂住了耳朵,“我也不想再听下去了!”
“我们的观念和世界完全不同,是我太天真了,室友、蟑螂还有跟踪,我都可以理解,也可以原谅,因为关心则乱,你做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爱我,哪怕这份爱让人窒息,让人恐惧,让人讨厌!”
很长一段话说完,妹宝喘出一口气,又带着啜泣声继续:“可是项目不是我一个人的项目,那是多少人的心血啊!我怎么有资格代替老师,代替大家说原谅你!梁鹤深,你的掌控欲是不是应该有个限度!”
“什么项目?”这场闹剧直到此时,梁鹤深才算摸到了症结。
然而妹宝已经不想再搭理他,铁证如山摆在眼前他都敢矢口否认,她怎么斗得过他?
恰逢包里手机叮响一声,妹宝摸出来看,只一眼,飞快转身上了楼梯。
“妹宝!你说清楚,什么项目?”梁鹤深忙去扶墙,磕磕绊绊站起身。
到三楼,卧室门紧闭,从衣帽间的方向传来窸窣声响,刚走过去,妹宝便拉着行李箱出来,狠狠撞过他的肩膀。
脚下一跄,梁鹤深去扶墙的手又落了空,“咚”的一声闷响,人就摔倒在地。
妹宝心下一惊,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可就在他那只手即将放上来时,她又猛地收回。
视线相对,一上一下,却毫无旖旎。
眼泪自眼眶淌出,妹宝抬手抹过,哽咽着说:“就这样吧,我们都好好冷静一下。”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梁鹤深终于觉得心慌,再飞快扫一眼衣帽间,她收拾得很急,翻腾出满地狼藉,“听我解释好不好?你说的什么项目我根本就不知道!”他伸手去抓她。
却连衣角也没抓住。
脑筋急转弯,迅速改变战略,停在空中的手挪至腿部,梁鹤深露出委屈的表情:“你先扶我起来好不好,我真的摔到了,你不能欺负我是……”
“别再说这种话了!”残存的自责和心疼都因他卑微乞怜的表演而消失殆尽,妹宝缓出一口气,摁了摁眉心,“你是残疾人又怎么样?残疾人高人一等吗?你的残疾是我造成的吗?”
梁鹤深愣住,眼眸转瞬湿透,低下头,很低哑干裂的声音:“……不、不是。”
“你知道就好。”妹宝无情地笑了下。
行李箱渐渐滚离视线,那底部的拉链甚至都没完全并拢,露出一抹白色衣角,刺目,和她步步远去的脚步一起,像白刃割在他的心口。
“那你要去哪里?”最后,也还是持着几分理智,梁鹤深揉了揉眼皮,也揉去了不争气的眼泪,“我给你……”
“不用你操心。”妹宝再次打断他的话,“学校、酒店……哪里都可以,我只是不想和你待在一起。”
“不行,不行!”梁鹤深朝那决然离去的背影喊,“你总要让我知道你去了哪里啊?”
“凭什么?”妹宝转过身,冰冷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看他企图站起来,却不知道为何一直站不起来的狼狈样子——若这也是他演出来的,那可真是十足可恶了,因为他真的很懂如何捏得她喘不过气,也能狠下心把她的心剁成粘都粘不起来的碎渣。
“就连爷爷,爸妈,哥哥……都没有要求我随时报告行程,你又是我的谁?”
视线里的人完全模糊,只剩了灯光下一块不断闪烁的冷色光痕,梁鹤深忽然觉得自己可悲到无可饶恕的地步,他笑出声,喃喃低语:“……我是谁?”
“世叔。”
恍惚中,梁鹤深听见妹宝叫了他一声。
一如初见时,她天真又明媚的声音,像一阵春风拂过耳畔,那绣着牡丹花的红袄,衬得她像刚破壳的熟鸡蛋,她笑着叫他,面上笑容无不透着羞赧、欣喜和期待,那艳红、桃粉、皎白……花枝招展的混乱色彩,分明是在那一刻就击碎了,纠缠他许久的萧瑟和枯槁。
她又说:世叔长得好看,像一枝梨花。
那么此时呢,他像不像一枝落在杂草丛,被风雨打焉,再被污泥腐坏的烂梨花。
因为他听见她说:“是我对不起你,我们,到此为止了。”-
李银泽是打车过来的,妹宝只给他扔了个定位,别的一句话都没有,让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以防万一,他还是火急火燎赶过来了。
南苑小榭这等
豪宅区不是随便什么车都能进入的,他和保安周旋了一会儿,报了梁鹤深的名字不够,还压下了自己的身份证。
“什么情况啊?”接到阮家的心肝宝贝,又瞧她哭得隐忍,满面梨花带雨,李银泽很烦地抬指压了压太阳穴,“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不?”
妹宝吸了吸鼻子,不理他。
轿车往外开,分明是同一条道路,但去时路和来时路又截然不同,好像更黑了,黑得浓郁、复杂而模糊,湿漉漉的,有种黑暗沼泽地的粘稠感,把人往一个不是人间的地方拽。
这条路,好似变得没有尽头。
“今天可是你的生日。”车里很静,因此显得风声很吵,李银泽拧着脖子看她,“什么矛盾非要今天挑出来吵架,他干什么了?他让你离开的?”
歇过一会儿,妹宝也冷静了许多,闻言,淡淡出声:“别问了,我和他分手了。”
“分手?”李银泽甚至来不及品味这个措辞,就惊得屁股都弹了一下,然后像是听了个冷笑话,嘴角抽了下,“他提的你提的?”
“我。”
李银泽僵了下,又笑出声:“咱们妹宝长大了,能耐了。”
妹宝睨他一眼,烦道:“别这么说话,故作老成的,听着讨厌。”
李银泽于是就真的不再说话。
两人之间静悄悄的,一个往左看,一个往右看,都像是窗外有什么了不得的惊艳风景,舍不得挪一下视线。
直到李银泽从管理处取回身份证,妹宝才讷讷出声,问了一个明显很蠢的问题:“住酒店一定需要身份证吗?”
李银泽抬起眼皮,瞅她一眼:“怎么着,再回去取?”
“……”妹宝瘪了瘪嘴。
这个时间,学校宿舍已经回不去,大酒店管理森严,两人在学校附近找了一间旅馆,李银泽去开房,妹宝之后再进去。
时钟正好敲在12那个数字上,满打满算活了二十年,妹宝第一次干这种事,但低穿地心的情绪让她感受不到任何惊心动魄,她甚至是大摇大摆走进去的,心里想着,要是谁敢拦她,她就破罐子破摔,反正没地儿住了,大不了住去警察局!
当然,很幸运的是,没人拦她,前台服务员专注手游,头也没抬一下。
李银泽进房间先检查了设施设备,再检查有无针孔摄像头,等到了妹宝,就要离开。
“学校宿舍都锁门了,你现在出去睡哪里?”妹宝叫住他。
“哪里都能睡!我一个大男人你担心什么?”但就是不能睡这里,这句话他倒是没说,只是潇洒地摆摆手,“怎么,你一个人睡会害怕吗?”
“才不会!”妹宝很硬气地回答。
“那就好。”李银泽笑了笑,手落在门把上,拧开,又听身后妹宝再次叫住了他,小声跟他道谢。
“谢什么?我们可是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朋友。”
他的手顿了下,把门合上,回眸看她:“有问题就解决,有矛盾就说开,有需求就提出来。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了,遇见障碍不想着跳过去,也不想着把障碍物挪开,而是躲得远远的,诚然躲猫猫这个游戏,永远都会有人陪你玩,但我们因为躲猫猫失去了什么,承受了什么,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妹宝鼻尖又是一酸,猛地眨了眨眼。
李银泽走过来,抬手扣在她的头顶,揉了揉:“生日快乐,妹宝。”
话落,他抽回手,转身走了。
这夜过得稀里糊涂的,时间像百岁高龄的老头子,走得缓慢又蹒跚,妹宝辗转反侧,最终没能成眠,只在天蒙蒙亮时,神思忽然被切断了。
给了她一点得以喘息的短暂空白。
李银泽第二天奉命,去南苑小榭取身份证件。
他没有撞上梁鹤深,据管家说,他昨晚就离开了,和妹宝前后脚功夫。
李银泽心下一沉,当即皱了眉。
杨雯见他愤怒又狐疑模样,解释道:“我听见他给他的秘书打电话了,所以肯定不是追着你们去的。”
李银泽:“……”那也挺尴尬的,于是道了谢便离开,与妹宝在机场汇合。
妹宝要去趟欧洲,是她辗转一夜的临时起意——李银泽说得对,有问题就得解决,不能想着躲开,眼下,梁鹤深是问题,蜀绣展也是问题,而后者显然更加紧迫。
因为自家先生而生出的窟窿,对内怎样闹都好,对外却不能视而不见,无论如何都得去补好。
可怎么补?毫无头绪。
所以决定先过去看看,能见到那位富豪最好,若见不到,努力过至少能抵消一点她内心的愧疚感。
独自出远门这种事,妹宝从未经历过,她自觉这份冲动难以保持,于是早晨一睁眼,就买好了机票。
李银泽知道后,吓了一大跳:早知她有此荒唐打算,他无论如何不会帮她跑腿。
妹宝一意孤行,说走就走,虽然勇气可嘉,但天高水远,说到底还是不放心,李银泽想陪她一起去,被强硬拒绝了。
妹宝从他手里接过行李箱,径直往机场里走。
李银泽追上去:“真要去?三哥联系上了吗?”
“联系上了。”妹宝先去取票,再去托运行李,也断断续续跟他说话,“也是挺巧的,那位先生恰好就是法国人,三哥听说过。”
李银泽扶额:“不是,那人家世界级富豪,听说过不是很正常一件事?”
妹宝叹口气,又乐观地笑了笑:“总之走步看步,三哥打听到他的行程了,目前就看能不能牵到见他一面的人脉。”
两人在托运处站定,李银泽叉着腰,忧心忡忡地舔了下唇。
办好托运没多久,广播里就传来提示音,妹宝低头看一眼航班信息,握起拳头锤他肩膀:“别担心,我哥会在那边机场接我的,对我有点信任度好不好!”
“虽然这件事我不见得能解决得了,但总得试试才知道啊!”
李银泽愣了下,恍惚想起许多年前,眼前这个笑容乖巧的女孩,曾是多么清澈而明媚的存在,她勇敢、无畏,无拘无束,她天真、烂漫,也无忧无虑。
作为一个男人,李银泽没办法对梁鹤深生出任何好感,尤其是,他那么理所当然地从天而降,夺人所爱,可是,就妹宝的只言片语判断,那个男人不可能如此莽撞愚蠢:“你确定这件事是你世叔做的吗?”
妹宝垂下眸,抿唇想了想:“证据虽然摆在眼前,但我……我其实相信不是他做的。”
昨晚闹得不欢而散,究其根本是因为妹宝被他强词夺理、死不悔改的样子震撼到了,但稍微试探就知道,他对蜀绣展一事显然是如坐云雾的状态,这让她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想。
李银泽疑惑地蹙眉:“那你还……”
“因为,我们之间存在问题是事实,需要借此机会冷静、反思一下。”妹宝平静地说,“我突然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其实挺冒昧的,在此之前,他没见过我,也不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无论来的是阮妹宝、朱妹宝、陈妹宝,还是什么别的花花绿绿的妹宝,以他的德行都会照单全收,我们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开启了这段婚礼。”
她说着,攥着机票的手紧了紧,转眸望向安检区:“或许不止是我,他也不明白自己对我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
“而且,所有证据都指向他,这个窟窿就算不是他亲手捅出来的,跟他也必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无辜吗?就像魁城那场火,阮家无辜吗?优柔寡断终究自食恶果,我们这恶果吃了便吃了,可是,更无辜的人呢?”
“苏鸣哥,童月,丁映老师,师兄师姐,还有绣娘们……”
“眼下,是不是罪魁祸首重要吗?重要的是解决这个问题。”
李银泽心中陡然泛起一阵酸涩,在眼泪疯涌而上的瞬间,他抬手遮了下眼睛,垂头一笑:“咱们妹宝是真的长大了。”
——昨夜那句“长大了”是揶揄,此时此刻这句,是肺腑之言。
妹宝又锤了下他的肩膀,轻飘飘说了声“走了”,头也不回就迈开了步子。
好一会儿,李银泽抬起了脸,潮湿的视线里,他看见她被拉长的身影,正昂首挺胸地走向阳光-
同样彻夜难眠的还有一人。
快入夏的天,这长夜却显得过分冷寂。
凌晨两三点,乔舟坐在沙发上,端着杯咖啡,一点点地往嘴里抿,梁鹤深则站在窗边,在他脚底是绚丽斑斓的城市霓虹,哪怕无人在意,哪怕无人欣赏,它们也会这样固执而孤独地值守整夜,直到天尽头晕染出灰蒙蒙的一片白光,那伫立窗边的黑影才稍稍一动。
可怕。
常人这样站一夜都难受,更何况梁鹤深。
他握在手中的木杖一动不动,但镀在上面的缕缕金光却在替他发抖。
一夜见了好几拨人,也有电话,或者视频会议。
总之,不
是多么复杂的一件事,很快就理清来龙去脉——梁氏集团有内鬼还没抓干净,梁鹤深与秦戎征的私密合作漏了风声,穆冷两家生出忌惮,又成了同气连枝的好兄弟,还让他们联系上了远在海外的姚家人。
痛失国内市场,姚家怀恨在心,穆冷两位承诺了什么都懒得去深究了,总之还真让那边找到了破绽。
欧洲那位富豪,是艺术家,但也是男人,是男人,十有八九就绕不开石榴裙,耳边风一夜一夜那么吹,吹得他烦了,厌了,大手一拂,断了多少人的心血和期望。
别人呕心沥血的作品,在他眼里不过是个乐子,他觉得好时便捧做艺术品、艺术家,觉得不好时,脚底一碾,艺术品成了禁忌,艺术家陷进泥潭爬都爬不出来。
最让梁鹤深恼火的是,秦戎征那狗东西瞒他瞒得实在是过分啊,他甚至能想到,那狗东西为了保住自己在老婆那里的脸面,是如何添油加醋把脏水都泼在了他头上。
从姚家当年那位话事人,到如今他又亲自踩了坑。
摁着几欲炸裂的太阳穴,梁鹤深拨通了梦中人的电话。
秦戎征一看那串号码就觉得不对,接通电话前先翻身下床,连滚带爬去到阳台。
“已经在想办法解决了,他不是爱女人吗?十个八个送过去总有一个能入眼吧?”说完,他往身后看一眼,确定丁映还睡着,“漩涡中心的人可是我太太,我比你急好吗?谁能想到你老婆会知道啊!”
“送女人?”梁鹤深冷哼一声,熬了一夜疲惫不堪,挤压着脾气就像一捆干柴,一点火星和风就能引燃,“这就是你想出来的蠢办法?”
“蠢办法?”秦戎征舔了下唇,要吼,又憋住,改低声咆哮,“你知道人家的资产是什么量级的吗?别说我秦家,就是你梁家凑过去,也只够塞个牙,那些鬼佬手段狠着呢,你最好稳着轻易别去招惹,惹毛了你死哪儿都不知道!”
“蠢,且懦弱无能。”梁鹤深得出结论。
秦戎征眉心一跳,铆足了劲要跟他论个短长,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对面已挂断了电话。
——总得来说,穆冷两位联合姚家使得这出离间计,虽然蹩脚,但敲在了筋骨上。
事情若是得不到妥善解决,在丁映心里是个疙瘩,在妹宝心里也是个疙瘩,怎么着?是个人都避不开七情六欲,两位再公私分明,也没办法在这种问题上分个丁卯,梁鹤深和秦戎征的合作肯定没办法继续。
手机扔进沙发,梁鹤深把自己也一并扔进了沙发。
乔舟给他端杯热水去,侧眸往他脸上一瞅,才发现他唇色苍白,额上还冒着密密麻麻的细汗,那双眼睛紧闭成十分难受的模样。
“您没事吧?”纯是明知故问,乔舟把视线挪去他腿上。
“没事。”纯是死鸭子嘴硬,梁鹤深沉沉地吐出两个字,抬起胳膊,压住了眼睛,那干枯的唇瓣动了动,“叫周郁过来一趟。”
“您回家歇会儿吧,想要见到那位富豪,还得费点功夫,而且对方那个身份地位,就算以利相诱也得仔细筹谋一番,学校那边我派人去盯一下,确定妹宝安全就……”
梁鹤深抬起手,示意他别再说了:“昨晚是李家那小子接走的她,想是安全的,妹宝现在是惊弓之鸟,别再找人去惹她厌烦了。”
乔舟抿抿唇:“那您……”
梁鹤深声音低淡,疲惫至极:“不是确定那人要去波尔多了吗?给我订一张机票,越早越好。”
第75章 第75章“小坏蛋,就知道欺负我……
不同于古生物系的独苗还有辅导员,蜀绣专业师徒传承制,妹宝直归丁映管,所以要感恩北城大学教务系统的便利,她不用直面丁映,直接网上提交请假申请,可假还没批下来,她就孤身一人飞去了欧洲,这件事,在工作室里引起轩然大波。
秦淮远、秦槐云等人追去机场已经来不及。
丁映也有些懊恼,回想昨日种种,对妹宝而言何尝不是晴空霹雳、无妄之灾,秦淮远说得中肯,这件事怨天怨地都怨不到妹宝身上去,她又有多无辜?
秦戎征收到消息后赶紧通知梁鹤深,可惜对方已经切换飞行模式,戴着眼罩在头等舱小憩。
同一航班,多有缘分,但碰不见。
妹宝在经济舱,梁鹤深活了三十二年就没去过经济舱,两人连候机室都不一样,登机时间也有所不同,碰不见是正常的,碰见了反而意外。
这个意外因为飞机中转发生,在中转站机场,一家餐馆。
妹宝取了餐回到座位,但座位已经被人占领,人生地不熟,又语言不通,想摸手机打开自动翻译软件,可双手腾不出空来,她跟个哑巴似的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悻悻往后退,猝不及防的,撞上一块硬梆梆的胸膛。
餐盘里的可乐没有封杯,荡出一大片污渍在胸口,只觉出一股湿哒哒的凉意,没来得细看,妹宝转身道歉。
两人熟悉到一定地步了,就是看一眼他胸前的纽扣,都能砸吧出刻入骨髓的滋味,妹宝暗道不妙,抬起眼皮,果然撞上一张沉闷而铁青的脸。
梁鹤深抬手扶额,不动声色地摁了摁眉骨,压着愠怒沉声开口:“这个时间,你不在学校上课,在这里做什么?”
“要你管?”妹宝不耐烦地瞥他一眼,侧着身子走开。
“你是我太太,我不管你谁管你?你想要谁来管你?”梁鹤深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可怜那杯可乐,荡得只剩下了一半。
“分手了,我俩。”妹宝一字一顿冷冷地说,表情无悲无喜。
“分手?”梁鹤深嘴角一抽,扬了下眉,把手杖递给乔舟,又从她手里接过餐盘,拽着她的胳膊往空位置走,“你说分手就分手?好大的脾气和本事,没有那种道理!”
妹宝蹙着秀眉,又不敢挣脱,现在的她得充当他的手杖,谨防他一个“不小心”又摔给她看,丢脸不说,这里可没有厚实的毛绒地毯。
被逼无奈,在他身边落座。
梁鹤深残端难受,心情也烦到极致,毫无胃口,仰着脖枕在椅背上。
妹宝默不作声扒拉着寡淡无味又硬梆梆的牛排,侧眸瞄他一眼,瞧见那截修长脖颈中央洁白而锋利的喉结,微微一颤,有种冰雪破碎的美感,再瞄一眼,瞧见他冷白的一张脸,哪个细节都像死人一样毫无生机和颜色,又瞄一眼,瞄见他额头溢出的汗,像蒸发出来的盐分黏在皮肤上,也黏住了他额前的碎发。
视线再往下,他还穿着昨日那套衣服,这是没有过的事,他讲究人一个,有时比女人活得还精致,虽然他偏好的颜色款式就那些,但365天的衣服真是没有重样的,妹宝还曾感叹过他的能耐,能把那么单调的衣服凑出满满一个衣帽间。
到底忍不住,妹宝握着叉子敲敲盘子边缘,闷闷地说:“你不吃饭?”
梁鹤深费力撩开眼皮,望一眼她冷冰冰的后脑勺,咽咽嗓,懒懒地回答:“不吃。”
妹宝回眸瞪他一眼,毫不怜香惜玉的口吻:“不吃为什么要买?浪费粮食可耻可恶!袁爷爷真是把你喂得太饱了,你以
为人人都和你一样衣食无忧?”
“……”他两个字,她怼了他一串,还袁爷爷,袁爷爷可不研究汉堡、牛排和可乐。梁鹤深却不由扯唇一笑,最后在她哀怨的注视下坐直,理了理领结和袖口,拿起了刀叉。
妹宝收回视线,继续吃饭。
梁鹤深吃了几口,再也吃不下,一是这食物难以下咽,二是他实在身心难受,但也没把那叉子放下,总之就细嚼慢咽应付着。
妹宝吃完了,擦擦嘴要走。
“又要去哪里?”梁鹤深眼疾手快,抓住她的手腕。
妹宝低头看一眼,无奈又无情地讽刺道:“难道飞机要开到餐厅门口来接您吗?”
“那也等着我一起。”梁鹤深没松手,另一只手摸到餐巾纸,随便压了压嘴,“英语、法语你哪样说得明白,人家说什么你听得懂吗?路标……”
“又来了!”妹宝抬起脸,斜望天花板,长长地叹一口气。
梁鹤深立刻闭上了嘴。
妹宝挣开他的大掌,以深恶痛绝的口吻“啧”了声,评价道:“活爹,不然我干脆改口叫你爹地吧,世叔?”
“……”梁鹤深更加不敢说话。
乔舟在旁边杵着,多窘迫又严肃的场合啊,可他瞧梁鹤深那被怼得大气不敢出的怂样儿,居然忍不住笑了声。
——结果当然是受了两人齐刷刷射过来的白眼。
再度登机,梁鹤深给妹宝升了头等舱,空姐过来请人,妹宝把眼睛一闭,拒绝了。
于是又换了个空姐来,对方说英文,中途似乎又切换成了法语,叽里咕噜的妹宝听不明白,最后人家还挤出几句歪歪扭扭的中文来,并露出为难表情。
妹宝摁摁眉心,站起身,最终还是去了头等舱。
这才发现,姓梁的把头等舱包了。
离谱,他怎么不把飞机一起包了?有这个钱做点什么不行?
妹宝径直坐去离他最远的位置,梁鹤深往后看一眼,正巧对上她貌似写着“您有事吗”的冷淡眼神,于是温柔一笑,平心静气地收回了视线。
头等舱的舒适度确实比经济舱好上许多,也或许是睡眠不够,妹宝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梁鹤深最终还是挪去了她身边,小毛毯自然让给她,轻手轻脚往她身前围,指尖顿在她肩头,又慢慢移去那张比窗外云团还干净宁静的脸颊,喉结一滚,低淡声线从喉中溢出:“小坏蛋,就知道欺负我。”
话落,小心翼翼把脸凑过去,在她唇上印下一个吻,极轻的动作,偷感十足。
抬眸,对上乔舟一双错愕的眼睛,凝固长达五六秒,他眨了下眼。
梁鹤深勾起唇角,一字一字无声询问:没见过夫妻调/情?
“……”乔舟无语,别开脸去,静默几分钟,又起身,挪了个眼不见心为静的座。
不知过了多久,妹宝醒来时,梁鹤深闭着眼睛,呼吸均匀,似乎也睡过去了,她低头看见身上的小毛毯,掀到鼻尖闻一闻,还有股淡淡的檀木香,再深深呼吸一口,好像又成了温暖而干燥的阳光味道。
侧眸,看向身边人。
他眉心微微拧起几条细褶,像是压着很重的心事,连梦里也不得安宁,往下,那两瓣唇稍显干枯,微有些起皮,泛着病色的白,嘴唇上面,冒出密密仄仄的黑色胡茬——原来男人的胡茬长得那么快吗?不过一天一夜而已。
妹宝意识到,她好像从未见过他这样不修边幅的样子。
很难不心疼,鼻尖酸酸的,她一忍再忍,还是伸出手去,碰碰他的长睫毛,又去他脸颊边,把手心往他胡茬上扎。
可是刺痛感还没明确传达至神经,梁鹤深撩开眼皮,下一秒,就捉住了她匆忙收回的手,箍在掌心,重重地,往自己脸上摁。
好半晌,他无声笑了,继而叹出口气:“终于愿意理我了?”
“谁要理你?”妹宝抿抿唇,怕自己心软,所以不愿意去看他的眼睛,只能看那双筋骨嶙峋的手背,“是你抓着我不放!”
那骨节动了动,青的白的,亮得晃眼睛——不妙,好像更加心软。
妹宝企图挣开他的手掌,但他不愿意,所有挣扎都无济于事,只能别开脸,捞起身上的毛毯砸去他腿上。
梁鹤深坐直了身体,抬起另一只手,虎口钳着她的下巴,用力扳过来,迫使她与他对视。
他是手劲大,可也不敢真的用力,只用四五分的劲儿,就抵不住妹宝很抗拒的挣扎,于是单刀直入地说:“你室友,蟑螂还有跟踪,这三桩罪,我都可以认下,但丁映那个全球蜀绣展,真的不是我做的。”
“我知道。”妹宝声音淡淡。
梁鹤深颤了颤眼睫:“你知道还?”
“世叔。”妹宝垂眸,“放手吧,这个姿势我不舒服。”
梁鹤深一愣,赶紧松了手。
妹宝揉揉下巴,又望向他:“我们的问题不在此,你说你认下前面三桩罪,是真心的吗?还是哄我的?”
“当然是真心的!”梁鹤深沉下嗓音,还皱起了眉,“我什么时候待你不真心了?”
他只答前一个问题,对后一个问题置若罔闻。
妹宝凝视他,梁鹤深碰了碰唇,举起手指对天发誓的模样:“事情已经发生,我怎么道歉都没有意义,但我向你保证未来绝不会再发生类似事件。”
妹宝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
梁鹤深又咽了咽嗓:“这还不够吗?不然你还想让我怎么样?你说出来,我们再沟通好吗?”
瞧,他哪里是意识到错误的模样?明明就是哄小孩的招。妹宝低头一笑,又靠回椅背,抿着唇没有一点想要说话的意思。
梁鹤深意识到自己措辞太急躁,闭了闭眼,想辩驳什么,却毫无头绪,于是也靠回了椅背。
莫名的沉默,直到空姐来送小食,她说英语,是外国人的正常语速,蹦进妹宝耳朵里就自带加速,她一时反应不过来。
“牛奶、摩卡、热可可、鲜榨橙汁和矿泉水。”梁鹤深掐去“冰美式”和“冰可乐”,微微歪着脑袋,笑着给她翻译,“想喝哪种?”
妹宝抬起一边眼皮,瞄他一眼:“不要,不渴。”
“那小食呢?”梁鹤深扫一眼餐盘,又要跟她汇报。
妹宝直接叫停:“也不饿。”
“是吗?那好吧。”梁鹤深淡声应了,再转头用流利自然的英语和空姐对话。
最后妹宝看见他每种都来了一杯,还有鲜切水果,蛋糕,巧克力饼干……五花八门摆在桌板上。
中转站的食物实在不合胃口,妹宝看着他的桌板,咽了咽口水:“你饿了?”
“倒也没有。”梁鹤深垂眸,先拧开矿泉水瓶盖,咕咚灌了一口,再拆开吸管,插进橙汁里,咕噜吸一口,最后拆了蛋糕,叉子戳中顶上嫣红的整只大草莓,放在唇边,微微一笑,“一张机票好几万呢,不吃白不吃。”
“……”妹宝无语地抿了下唇。
“所以,吃吗?”他偏头,把草莓递了过来,语气温和,似哄似骗的,“行了,别和食物闹脾气,机场那寡淡的饮食,连我都不习惯,你能喜欢才怪了。”
那她也不稀罕飞机上这点小食啊!妹宝心里闷闷地想,嘴巴却张开,一口叼走了大草莓。
嚼吧嚼吧,迸溅的汁水击穿味蕾,妹宝脸都挤在了一起,这草莓就是看着漂亮,吃起来酸死了。
耳边忽而一笑。
妹宝眯着眼侧过去看,就对上梁鹤深炯亮璀璨的眼睛,里面乘着满满的温柔与宠溺,他拆开新的吸管,放进热牛奶中,递到了她嘴边。
妹宝接过牛奶,一口下咽,才说:“你没必要委曲求全做到这个地步……”
梁鹤深低下头,又去拆鲜切水果:“怎么又成了委曲求全?”
“不是吗?你也不是乐意要娶我的。”妹宝嘟哝着。
梁鹤深指尖一顿,收敛了笑意,扭头看她。
妹宝又说:“像你这样的人物,想要什么女人不行?”
梁鹤深眼神一滞,下意识咬了咬后槽牙:“那你觉得我为什么要等到三十岁?”
“因为你正人君子,重信守诺!”这话说出口,妹宝的心也闷痛到无法呼吸的程度,“那不是爱,哪怕是在新婚夜后,你都在想着如何弥补那个错误,对,在你眼里,那就是个错误!是我的任性莽撞造成的错误!”
无可辩驳,梁鹤深微张的嘴唇僵住。
“现在就是个机会。”妹宝别过脸去,抬掌揉了揉眼皮,也顺带把泪意揉了下去,“让我们都仔细想想,这份感情到底有没有必要……”
“妹宝。”梁鹤深打断她,声音低哑而沉痛,“我不想听到你说这种话,因为你没有资格。”
妹宝愣住,眨了眨眼,飞快扭头看他,喃喃问:“我没有资格?”
“对,你没有。”梁鹤深冷冷开口,指尖
压在鲜切水果的保鲜膜上,一下就抠破了,手指戳到了里面,脏了,他厌烦地闭了下眼,掀手就把整盘拂去了地面。
“啪”的一声响。
果盘砸到地面,也砸得妹宝惊了下,回过神,再看他不可理喻的模样,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愤怒又翻涌起来,立马解开安全带站起:“我是你养的宠物吗?我没有资格?我有资格走到你面前,就有资格从你面前离开!生我养我的爸妈都管不到我,你还配管我吗?”
“谁都有资格,可你就是没有资格!”梁鹤深抬起头,大声吼过来,手掌狠狠砸在桌板上,险些把这固定的设施都拍掉,“为你我付出了多少代价你一无所知!你没来就罢了,来都来了,现在想跑?你跑去天涯海角都得给我回来!”
“我不配管你?”他额头爆出青筋,目眦欲裂地说,“你大可以试试看啊!”
妹宝盯着他,生气地发起抖。
两人再次崩了,问题不知道出在哪里。
乔舟走过来安抚,空姐也赶过来劝架。
头等舱和经济舱就隔着一道帘子,隔音效果几乎是没有,这动静也引起另一边的骚动。
妹宝再次远离他,梁鹤深摁摁额头,彻底沉默了下去。
飞机抵达目的地,舱门一开,妹宝提上背包,扭头就撤了。
第76章 第76章进击的妹宝
“跟不跟啊?”
乔舟迈开一步,又退回来,回眸看向还坐在座椅上的男人,只看他腮帮动了又动,覆盖在眼睛和额头上的手背鼓起可怖的青色脉络,然后重重地搡了下额前的头发,同时,那锋利的喉结狠狠一滚,几欲是山崩地裂地咆哮。
“你说呢!我是能跑过去跟着她还是能飞过去跟着她?这他妈是在法国,在波尔多!她给人骗去卖了都不知道!”
“……”乔舟屁都不敢放一个,拎上随身行李赶紧跑了。
跟了梁鹤深十年有余,乔舟这真是第一次听见他飙脏话,虽然他平时生起气来,说话也不怎么中听,表面挺平顺的词,一把薅下去能扎满手的刺,但这样明目张胆的刺,第一次,恐怕这辈子也是第一次。
可见,是真的生气了。
乔舟能理解,换他,他也气,但妹宝一无所知,这气不该发到她身上去。
——当然,这仅限于局外人的清醒认知-
妹宝通过机场检查,直奔行李领取处,然后和阮玉宝在接机大厅碰面。
一开始也担心过,异国他乡、语言不通,万一和阮玉宝擦肩而过怎么办,结果目标太好锁定,一圈接机的,就他举了个巨大的玫瑰花圈,上面用闪闪发光的芭比粉写着斗大的三个中文字——阮妹宝。
“三哥,你太浮夸了。”妹宝皱皱眉,好像被梁鹤深激出了迟来的叛逆和羞耻心,抬手遮脸甚至不想和他相认。
“哪里浮夸?”阮玉宝接过她的行李,顺势把玫瑰花圈递给她,“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芭比荧光色,书包、裙子还有皮鞋上都是芭比……”
妹宝把秀眉蹙得更深,抱着花圈嫌弃地疾速步行:“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很久吗?我感觉好像也没多久嘛!”阮玉宝挠挠后脑勺,跟上她的脚步,“等等哥哥啊,我们先回酒店放行李,然后去吃饭,我在圣凯瑟琳街上订了座,点了白汁烩小牛肉、鹅肝料理、巴斯克式烩鸡、波尔多七鳃鳗还有圣雅克扇贝,再配上波尔多干红,最后来个烤卡芒贝尔奶酪、焦糖蛋奶冻、舒芙蕾……”
妹宝回眸瞥他一眼,烦道:“哥,我不是来度假的。”
“知道知道。”阮玉宝揉揉她发顶,笑说,“但饭肯定要吃嘛,圣凯瑟琳大街可是号称法国最长的步行街,沿路也能看到些异国风景,不想去看看吗?波尔多可是红酒殿堂,落地第一天怎么都要尝尝嘛!”
妹宝没精打采地说:“可我没胃口,回家随便吃点饼干牛奶吧!”
“那怎么行?我知道你长途跋涉有些辛苦,咱们可以先回酒店泡个澡休息一下,然后再出去吃饭,我订的酒店也在圣凯瑟琳大街附近,很近的。”阮玉宝说。
“再说了,你心急也没办法啊!我的确打听到,三天后,在波尔多会有一场颇具权威性的艺术讲座,Gabriel极有可能会出席。”
Gabriel就是那位欧洲富豪。
阮玉宝发自内心地不想打击自家妹妹的自信心,可又不得不先给她打个预防针:“但能不能见到他尚且是个未知数,见到了,你怎么留住他是个问题,留住了他又能不能随机应变,用流畅而简洁的法语表达诉求并说服他又是另一个问题,这两个问题对你而言都非常棘手。”
妹宝脚步一顿,叹了口气。
“所以,先听我安排,放轻松。”阮多宝绕到她面前,俯下身,轻揉着她脸颊,笑说,“天塌下来还有哥哥顶着,别担心。”
妹宝心里酸酸的,一句“有哥哥顶着”让她瞬间想到了梁鹤深,他虽然没说这样的话,但已经默默开始了行动。
目光往后,越过人来人往的身影,妹宝最后往机场出口看了一眼。
与此同时,梁鹤深还在研究怎么一个人把行李弄去酒店,乔舟屁颠颠回来了。
两人沉默对视,半晌。
“……人呢?”梁鹤深气得太阳穴都麻了,只感觉眼皮子生理性地跳了跳。
乔舟取回行李,说:“妹宝让她哥哥接走了,好像是老三吧?”
“好像是?”梁鹤深一字一字地重复他的话。
“那眉毛眼睛长得差不多,应该是吧。”乔舟说,说着淡定地瞄他一眼,然后往出口方向迈步,“走吧,妹宝只是年轻,不是傻子,这种地方,怎么可能随便跟陌生人离开?您担心她不如担心一下自己。”
“……”吃一堑长一智,妹宝确实不大可能再随便跟人离开,但梁鹤深还是牙根一紧,扶额,闭眼叹气-
妹宝在波尔多呆了这三天,每一天,都过得焚膏继晷。
事发突然,她这步棋走得也冲动,本就没有做足准备,眼下,既要查历史文献、整理归纳,收集到足以证明蜀绣项目绝无任何企图搞男女对立的资料,还要写稿子,改稿子,做翻译,再背下来,然后挖掘问题,组织答案,以应对对方可能的提问。
妹宝此前从未接触过法语,这难度,堪比登天。
她这边争分夺秒、通宵达旦,结果到了第三天,Gabriel没有出席讲座。
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妹宝气得跳脚,但这一切她早有心理准备,对方是什么等级的人物啊,若叫她轻易见到了,这个问题还能把秦家和丁映一并难住了?天方夜谭呢!
妹宝很快调整好心态。
她知道自己准备得不够充裕,这件事反而给了她一点缓冲时间。
波尔多作为妹宝进击的第一站,以彻底的失败告终。
据调查,Gabriel经常居住地在里昂,但具体常住哪个地方?再者,就算知道了他的住址,能直接接触到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他的小女儿尚在巴黎一所大学念书,Gabriel非常宠爱小女儿,所以经常去巴黎陪伴她。
于是,阮玉宝先陪妹宝一起去了巴黎,紧急训练她能用法语表达日常需求,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
妹宝的日子成三点一线,但过得还算充实惬意,这得益于法国独有的浪漫文艺腔调,再加上,酒店环境不错,处于黄金地段,去哪里都方便,风景也好,推窗即是杜乐丽花园,还可远眺埃菲尔铁塔、卢浮宫以及巴黎圣母院,离塞纳河也不远。
她上午在咖啡馆整理资料,下午去塞纳河畔练习法语,那附近有不少著名景点,倦了时,妹宝会去逛一圈,也独自在河畔等日落,看天际线挤出一片甜橙色,再落进粼粼湖面成为只可远观不可觊觎的碎金,看天空铺出樱花和薰衣草交织而出的粉紫色霞光。
油画里五
彩斑斓的风景生动地跳至眼前,浪漫到让妹宝觉得不真实,耳边虽有游客的欢声笑语,可心却因这片风景变得无比祥和宁静。
晚上回到酒店,再像备战高考那般,查漏补缺。
阮玉宝在时,会陪她练习法语对话,再以门外汉的角度,择几个刁钻问题考验她的应变能力。
这样闭关大概一个月,妹宝终于觉得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她打开微信,一串串的消息蹦出来,是来自蜀绣的师兄师姐,其中也夹杂着梁鹤深的几句话。
她扫过一遍,挑中钱苗苗的问候回复。
对方几乎秒回:你现在在哪里呢?一直联系不上你,我们都要报警了!
哪至于?妹宝虽在国外,但学校的假条却有定时续,紧急联系人也能联系,无论如何,他们都能知道她是安全的。
国际漫游是阮玉宝早就给她办好了的,但她抵不住秦淮远等人的连环炮攻击,梁鹤深也打电话烦她,扰她意志不坚定,心绪也定不下来,于是干脆任性一把,撂下“一条直道走到黑”“不达目的不罢休”“不到黄河心不死”诸如此类的态度,直接摘掉了国内电话卡,改用了当地电话卡。
不过此行为,确实显得非常任性,就像在赌气。
——或许就是有赌气的成分?妹宝不为此辩驳。
蜀绣展虽由丁映全权负责,但那作品里,有丁映的心血,也有她、师兄师姐、绣娘们的一针一线,虽然大家努力的方向不同,但目标是一致的,不谈是非功过,就算作为一名普通成员,妹宝也有义务帮忙解决眼下难关。
但无论如何,这件事,罪不在她,也不在梁鹤深,那千丝万缕、错综复杂的关系网,谁又能揪出真正的罪魁祸首,就像魁城纵火案,祸起于阮家没错,但阮家有罪吗?
所以,妹宝清醒地知道,这件事绝对不该由丁映来指责她,绣娘对她的怨气怒气,也毫无道理可言。
她固执地认为,解决眼前这个问题,成了她挺直脊梁的关键。
——解决它,然后告诉众人,错不在她,但她不计较!她要的是昂首挺胸离开这个项目!而不是被人像过街老鼠驱赶出去。
妹宝有她的硬骨,但眼下,在法国是傍晚,在国内却是深夜,这个时间?就连最清醒理性因此也稍有距离感的钱苗苗都能秒回,妹宝很难不生出几分自责与心酸。
妹宝立刻编辑信息,告诉她自己在巴黎,一切都好。
钱苗苗又回:我们也在巴黎,你在哪家旅馆?
妹宝瞪圆了双眼,琢磨着她的回复:你们也来巴黎了?
这个时候,蜀绣班子的群聊突然热闹起来,先是秦槐云分享了一个旅馆定位。
然后,消息接连不断地涌出。
秦淮远:妹宝,你在巴黎哪里呢?把定位分享给我们。
田俊杰:不是,这我真的要说叨说叨你了,怎么能说走就走,也太不听话了,你知道大家多担心你吗?这件事千错万错都不是你的错,那天真是遇上我不在,我要在的话,免不了把工作室都砸了!气死我了!
紧跟着一个的表情包——是那个举着39米大刀的火柴人。
钱苗苗:楼上请闭嘴。
秦淮远:妹宝,教授和绣娘们都知道错了,你别与她们计较,大家都清楚,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该迁怒于你,大家很担心,也很自责,教授已经亲自调整了那位绣娘接手的部分,等你回来,如果你愿意,那副作品就依然由你负责。
钱苗苗:是啊,妹宝,你怎么会那么冲动,想着独自解决这个问题呢?虽然你世叔与这件事或多或少有些牵扯,但完全与你无关啊!
秦淮远:事情已经发生,我们是一个集体,内部一定要齐心,不管这个问题到最后能不能解决,我们都是彼此的依靠。
田俊杰:[黄豆人抠鼻]哎呦喂我都服了你俩,说得文绉绉的,我都起鸡皮疙瘩了,总而言之就一句话,不就是一个全球展吗?失去这一个,我们再筹谋下一个呗,世界上又不是只有毛子一个大佬,眼下看着,他也没诚心诚意欣赏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到此为止我看挺好。
钱苗苗:[黄豆人微笑]楼上闭嘴。
秦淮远:[黄豆人白眼]你这是一句话吗?
此时,一直没发言的秦槐云终于冒泡,发了一张照片出来。
然后说:淦!我就说吧,那天在那家咖啡馆门口看到的人就是妹宝,俊杰还说不是!
田俊杰:OMG,你怎么买个咖啡都拍照啊!告你侵犯肖像权啊![狗头]再说我哪有时间仔细看,就你非要喝那什么花神咖啡?排队的人那么多,再不跑快点得排去天黑,你当公费旅游呢?
秦槐云:抠死你得了,而且我也没说让你一起等啊,大家都想尝尝鲜,就你大老粗毫无品味,妹宝我跟你说,你田师兄在塞纳河游船,因为太激动还掉河里了,丢死个人。
田俊杰:不知道谁乱来,搞得那个船一直在原地打转,我是想控制事态往更严重的方向发展![抓狂]
钱苗苗:……
秦淮远:……
妹宝:……[小黄豆擦汗]
单打独斗筹备月余,妹宝自认已有足够的信心独面Gabriel,但事实却很残酷,因为她根本连那个人都见不到,所以,看到群聊对话,她仿佛透过屏幕看见了对面的人——温柔可靠的秦淮远,嬉皮笑脸的秦槐云,从容理性的钱苗苗,豁达自信的田俊杰……
鼻尖酸酸的,又在看到田俊杰的抓狂表情包和钱苗苗、秦淮远无奈的点点点时,噗嗤一笑,是感动,是温暖,也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
就这样,蜀绣小分队在巴黎团聚。
第77章 第77章心疼一下他
相比妹宝的焦虑不安,这几人是真的心大似海,来到巴黎不过一周时间,已经把标志性景点逛了个遍,但他们的进度却比她快,因为敲中了关键节点。
说来也巧。
秦淮远认识的那位纹身师,曾是位画家,受Gabriel青睐,而Gabriel的小女儿Christine在小时候出过一场意外,从脖子到脸颊留下一道疤痕,用尽美容手段都没能完全治愈,因此有些自卑。
那位纹身师帮助Christine重新找回自信,两人也成为意气相投的朋友。
Christine二十岁生日将近,邀请纹身师出席宴会。
这位贵族小姐继承了父亲热爱艺术的灵魂,纹身师相中一份礼物,不算昂贵,但纯粹手工艺品,需要秦淮远助力,就这样,在机缘巧合下,蜀绣小分队打通了这条人脉。
Gabriel一定会出席Christine的生日宴会,届时就是他们的机会。
听完,妹宝不由得感慨:“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闻言,钱苗苗放下手中的资料,从窗边投来一眼:“也是众人拾柴火焰高,你不能只看这个柳暗花明的“村”,也要看前面山重水复的路。”
妹宝歪了下头,表示洗耳恭听。
秦槐云说:“首先是我们足够幸运,Christine?世上有成千上万的Christine,还好师兄考虑到礼物要与社交地位相当,所以多问了一句,知道是Christine之后,就要说服纹身师,这其中勾勾绕绕可不简单,因为阶级差距,他可不敢贸然把乱七八糟的人带去Christine面前。”
田俊杰忍不住插嘴:“我们怎么就成乱七八糟的人了?请勿歧视底层百姓OK?”
秦槐云没理会,继续说:“那位纹身师想送Christine的,是一件蜀绣晚礼服,从图案设计,到定稿定版,其奢靡繁华程度,超乎你的想象,没个三五月根本完不成,所以这段时间,大家轮流上阵,昼夜不断赶工,老师、师兄和苗苗的手估计都要废了,绣娘们也积极帮忙处理了许多细节。”
“而我们能去到宴会嘛!”她卖了个小小的关子,继而骄傲地扬起脸,又笑眯眯地拍了拍胸脯,“要靠我和俊杰。”
“Christine喜欢美食,我和俊杰找速哥学厨艺,同样日夜不分地在厨房里泡着,不瞒你说,我感觉自己现在强大到可怕,就算不做刺绣,我开饭店也能年入百万了。”
田俊杰适时抬起眼皮:“我听着这话特别耳熟,你们呢?”
大家都笑了笑。
这时,钱苗苗指了指妹宝准备的资料,又说:“既然有了这个机会,无论如何我们都得来巴黎试一试,但这段时间,大家各有各的忙,根本腾不出空闲来整理资料。”
“没错。”秦淮远也停下翻译,扣上笔帽,“据Christine说,她父亲绝非公私不分之人,这件事虽是受了情妇挑拨,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想要他回心转意,并非易事。”
“另外,虽然Christine看在晚礼服和美食的份上,承诺全力支持我们,但这些浮于表面的内容,却并不构成充分理由,去打动Gabriel。”
他顿了下,竖着钢笔敲了敲桌上的资料:“妹宝,你整理的这些,才是创造奇迹的关键。”
“是啊!”田俊杰欻欻翻动那叠厚厚的资料,不由瞠目结舌,“妹宝,你这都快修炼成历史学家了吧?”
得到赞许,知道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妹宝笑了下。
就这样,蜀绣班子聚在一起,又花几天完善资料,核查、精简,做翻译,最后几乎形成了一部法语版中华女性传奇文学作品。
秦淮远精通法语,妹宝最熟悉资料,最后定下,由他俩当前锋,负责去和Gabriel谈判。
转眼,就到了迎战Gabriel的前一夜,大家都说不出的疲惫,又不敢掉以轻心,虽然欢笑不断,但情绪是异常紧绷的。
日暮渐沉,秦槐云揉揉后颈,大咧咧地往沙发上一仰,说要去买点吃的。
妹宝于是和她一起出门,去咖啡店买甜品。
餐后绕去座位等候,期间撞上一个人,是真的撞上了。
对方步履匆匆,怀里揣一杯咖啡,险些掉落在地。
“舟哥?”妹宝没有封杯的热牛奶荡出一小片来。
乔舟同样愣了下:“妹宝?你来巴黎了?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有一个月了。”妹宝一边回答,一边找出纸巾搽手背。
“没被烫着吧?”
“没有,这个温度已经不烫了。”妹宝看一眼他端着的咖啡,关心道,“太阳都快落山了,现在喝咖啡晚上要睡不着的吧?”
乔舟低头看一眼,淡淡地“哦”了声:“是他要喝的。”
妹宝眼睫一顿,咬咬唇:“都这个时间了,他还喝咖啡?”
“没办法啊,等会儿还要和人家商务团队谈判,他可是掌大局的人,脑子转不动哪行?”
“他脑子怎么会转不动?”妹宝脱口而出。
“是啊。”乔舟轻叹口气,“但毕竟血肉之躯,可能也有他转不动的时候。”
妹宝胸口闷痛,不及细想,便从乔舟手里拿走那杯咖啡,再把牛奶塞他手里:“我刚买的,没喝过,换给他吧,咖啡只是有助于提神,又不是兴奋剂。”
沉默片刻,好像都不知道这话题该如何继续,但两人又都没有挪动脚步,乔舟无奈地笑了下,从她手里换回咖啡:“别为难我了,这要给他咖啡换了牛奶,惹他生气不说,误了事儿可就糟糕了。”
妹宝蹙眉盯着那杯咖啡,一阵心烦:“他想以利相诱,也不想想,人家稀罕他那点的利益吗?不是什么问题都能用钱解决的,别赔了夫人又折兵,你转告他,问题我们很快就可以解决了,用不着他自作多情、从中斡旋,让他回去吧!”
乔舟沉沉地看了眼妹宝,垂下睫毛又笑一声:“你有你的法子,他有他的法子,如果无法折中,彼此理解也好,他不也没干涉和嘲笑你的努力吗?”
“……”妹宝喉中一哽,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知道的。”
“他还好吗?”
乔舟咽咽嗓,极为短暂地思索了下,才抬起手中的咖啡,无奈笑说:“这是今天的第六杯咖啡了,你说他好还是不好?”
呼吸猛然一滞,妹宝眨了下眼睛。
手中的牛奶又荡出一朵洁白的花,泼在手背,或许是加了糖的缘故,让妹宝觉得有些黏腻感,闷闷的,不舒服。
这话题到此为止,店员正好报到妹宝的排单,于是点个头示意乔舟,转身去取甜品。
出来后发现,他仍站在门口,抬着手臂,腾出手指掀开衬衫的袖口,露出腕表看了眼。
“我们住丽兹酒店,离这里不远。”他这样说。
像是自言自语,他目视前方,也不期待她的回应,说完就迈开脚步。
或许太累,也或许只是单纯的神思恍惚,妹宝迟钝地应了声,很低很淡的一声。
却像是一阵风,让迈步的人感知到,又停下脚步,回眸。
“如果没记错,你是在八岁那年开始给他写信的,应该是一项课堂作业?”
乔舟表情无波无澜的,语气也平。
“那年他二十岁,正当年少轻狂,非常不成熟,富贵生活浸润出他沉敛的格调,家族责任催他生出深沉的心思,与此同时,骄傲也是被他写进了骨髓的基因,但如果你觉得他曾为你做的那些,都是举手之劳、轻而易举,那就错了。”
“妹宝,那几年他过得很艰难,几乎是行差踏错一步,就会万劫不复的境地。”
“但你的每一个心愿,他都有亲自去完成。”
装甜品的,是牛皮纸袋,随着他徐徐道来的话,在妹宝手里生出褶痕,耳边簌簌响着,说不清楚是风惊扰了街头的树,还是她在与某种力量抵死抗衡。
妹宝保持沉默,只是望着他,眼中倒映出天际线的晚霞,是一片碎掉的金光。
“你们夫妻之间,本不该我插嘴。”乔舟低下头,微微一笑,“我只是恍惚想起了,我去巧梨沟接你时,你一路上问过的那些问题,你担忧的,又何尝不是他担忧的,你看看他现在的样子,你要离开,他追不上,也不敢追的……”
“舟哥。”妹宝忍不住叫停他,“别说了。”
乔舟却恍若未闻,微眯了眼睛,越过她,看向她身后复古而深沉的百年咖啡馆:“或许他表达爱的方式的确有些强硬、偏执,是错误的,你有你的立场责怪他,只是,他等你长大,不是等了一个月,一年,三年五年,而是整整十八年。”
“这份心意不该由简单一句‘因为你正人君子,重信守诺’来总结,因为其中原因是很复杂的,我甚至相信,你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来到的北城,他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期待着你的到来,因为你们在那十八年里,并非毫无联系,总有些细枝末节,促使你们做出了这样或那样的,叫旁人理解不了的选择。”
“妹宝。”他忽然叫了她一声,然后用沉闷低哑的声音说,“你心疼一下他吧。”
但这话却不像是在对她说,因为妹宝看见他仰着脖子,喉结一滚,眼里就泛起了水光,两瓣嘴唇隐忍微颤,屏息良久,才缓出口气。
——他是在向天祷告,求一个关照。
而她又何尝不是。
第78章 第78章完整轮廓
这天和蜀绣小分队吃罢晚餐,又一起练了练法语,妹宝回到自己居住的酒店。
忙起来的时候无所谓,走在路上吹着微凉的风也无所谓,甚至到了住处,疲惫不堪倒在床上的那一刻也无所谓。
妹宝觉得自己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睡过去。
她也的确是睡了会儿,中途醒来,紧闭的窗外一片寂静,唯有远处的埃菲尔铁塔还亮着辉煌耀眼的金色光芒,摸到手机看一眼,发现时间还没有拨至明天。
妹宝忽然想到,梁鹤深会不会和她看着同一片风景。
她恼火地抓了抓头发
,把头发抓得无比混乱,一如她混乱的心,轻易梳不出流畅通明的线条。
妹宝翻身起来,去洗澡,仔仔细细、心无旁骛地洗,企图洗去杂质杂念,然而裹着浴帽浴巾,抬手抹去镜子上的白雾后,她看着那张被水光映得模糊,被水温氲得绯红的脸,莫名怔愣住。
好像很陌生,她有点讨厌这样的自己。
——不够爽快利落,像是回到了从前。
她把自己锁在巧梨沟,锁在栖山阁那方窄小的天地,看着明净如洗的蓝天,就以为自己和它一样明净,看着皑皑雪山的金光,就以为自己和它一样明亮,看着遍野绯艳的浓樱,就以为自己和它一样明媚。
可是,她无法自欺欺人,她尤其忘不了苏鸣饮下百草枯时,徐徐望向她的,那双温柔带笑的眼睛。
太苦了,太苦了啊!他们同样都是受害者,他却心安理得做了逃兵,留她一人,踽踽独行。
直到浮于脸颊表面的湿润流失,妹宝觉察到皮肤的紧绷。
其实紧绷的,又何止是皮肤?
很烦。她换上干净衣服,潦草吹了吹头发,连辫子也懒得扎了,揣上手机出了门-
丽兹酒店是巴黎著名的顶奢酒店,但直到踏进这里,妹宝对此都没有任何认知。
当初阮玉宝给她订酒店,也提过要不要住丽兹,说它有着中古贵族的极致美感,繁华、奢靡,更富历史的厚重底蕴,而且地理位置极优,但妹宝被价格劝退,阮家不穷,但也不能让她如此挥霍,既是老钱最爱的酒店,那就应该是老有钱的人才能住得起的。
乔舟来接她,引她往套房走。
一路铺着复古华丽的地毯,两边更是富丽堂皇,头顶是布灵布灵的水晶吊灯,人在这种环境下,恐怕很难不生出某种王子、公主亦或贵族的优雅与傲慢。
哪怕一条平坦的直路,也走出了阶梯的既视感,每一步都被迫踩着高贵精致的节拍,去迎合这纸醉金迷的富贵,也像是要走进某个了不得的殿堂。
梁鹤深住的房间,倒没有奢繁到多么过分的程度,温暖的象牙白占了大面积,贵气的金色和浅浅的雾蓝做点缀,一眼望去,茶几、书桌和橱柜上,都有精致的浮雕花瓶,里面是粉色的鲜花。
好像公主的房间啊!
——这是妹宝突然冒出来的想法,难道是因为没有别的房间了?
妹宝换了鞋进去,乔舟端来热水和水果。
室内静得不似人间,妹宝不由得压低声音去问:“他人呢?”
“吃了安眠药,刚睡着。”乔舟说,“到了巴黎之后日日熬着,身体早就达到极限了,一时半会儿醒不来的。”
妹宝不明白梁鹤深的反应为何会如此激烈,竟然到了失眠的程度,因为她吗?还是因为迟迟无法攻克Gabriel这一难题而生出的挫败感?
“我出去走走。”乔舟捞起针织外套,“那么多天,我也总算能松一口气了,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他说着比了个call的手势在耳边。
妹宝没有心情去琢磨这句话里的内容,忙说:“我待不了太久的。”
乔舟没应声,也只是笑了笑,继而轻轻合上了门。
乔舟一走,室内变得更加宁静,妹宝先在沙发上坐了会儿,然后才缓缓向卧室。
梁鹤深浅眠,因此没有开灯,古典的落地窗前,几片典雅蓝的窗帘静静垂悬,从外透来一些微弱的光,映得床上的轮廓模糊不清。
随着距离拉近,床头柜的自然花香时而能盖住漂浮空中的香氛味道,视线再往旁边梭巡,辨认出他躺在一张满是碎花的床上,先是一笑,很快敛起,只余心酸。
这张宫廷公主风十足的床,除了典雅低奢,还足够宽敞,衬得他有些软绵绵的脆弱感,目光往下,轮廓是完整的——他的腿。
妹宝颤了下眼睫,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缓了缓,才坐去床边,犹豫了下,抬手轻轻落在他的额头。
一刹,接触到淋漓的热汗。
妹宝慌了下,收回手,瞧见他立时蹙起的眉棱,想要马上逃走,但不知怎地没有反应,这一迟钝,便瞧他的眼皮又挤了挤,好像梦里有什么恶劣的事,亦或她这只手,在梦里成了某种非常可怕的怪物,让他迫切地想要逃离。
但那双眼睛,最终没有睁开。
妹宝松了一口气,余光扫到另一侧的床头柜,放着两瓶药,拿去光线稍亮的地方看了看,发现是止疼药和安眠药,心里又是一紧。
恍惚想起新婚后的那个夜晚,她无意中撞见了他无比脆弱的模样。
很难去想象,不是因为想象这件事本身很难,而是要坦然自若地接受它,很难,会心疼到无法呼吸。
妹宝就这么静静地陪了他很久,但不是无事可做,她手里拿着一张柔软的帕子,不时替他拭去额上汗水,这也成了唯一能分散注意力的事情。
坐得有些累了,另外也试探过,在药物作用下,他的确轻易醒不了,妹宝于是得寸进尺,蹭掉了拖鞋,躺在他身边。
被窝里是温暖的,但仅限于上半部分。
现在不冷,妹宝却无端想起了冷的时候,在巧梨沟空调坏掉的夜晚,在公寓里电路故障的夜晚,她的手脚都凉,生物本能促使她寻找温暖地带靠近,有时候会不由自主地蜷起来,梁鹤深就会握着她的脚,往自己尚在的腿上放,有时也揣入怀。
那种姿势其实并不舒服,但两人都能安稳睡去。
这样想着,妹宝不知不觉钻进了他怀里,梁鹤深也似条件反射一样,翻个身,把人往里拽了拽,手臂绕过,虚虚地搭在她的腰上。
脖颈边,有潮湿的气息,挟着淡而甜蜜的花香,一阵一阵地铺开。
第79章 第79章公主来过了
美梦苏醒时,天际线已铺出一片柔静的光芒,古典的落地窗框出一块又一块浪漫的巴黎。
梁鹤深睁开眼的第一时间,是往身边看——依然空荡荡的。
他又闭上眼,想要再次睡过去,因为贪念梦里无比真实的,怀里被实实在在的重量和温度填满的感觉。
良久,他摁了摁太阳穴,深吸一口空气,却陡然察觉一股,徘徊梦里的熟悉香味,他从床上坐起,抬眼打量四周。
窗外漫进阳光,薄薄几缕淡金,投射于满室浮华,有些晃眼,残肢隐隐作痛,虽已习以为常,但他仍是下意识地伸手去揉,这一揉,揉到了坚硬而冰凉的假肢。
熟悉的香味彻底消失,就像一切都是他在自欺欺人,此情此景下,侵占嗅觉的,只有昂贵的高档香氛和时有时无的清新花香。
梁鹤深不由低头一笑,掀开被子,脱掉假肢,给自己做按摩。
来了这里,好像时间和世界都颠倒了,过得黑夜不是黑夜,白天不是白天。
和Gabriel的商务谈判进入尾声,终于
可以歇一口气时,他的脑袋却疼起来,疼得没有办法,连带太阳穴和眼皮都在疼,负荷超载的心脏也跟着钝痛,他甚至觉得自己真是要归西了,但他知道只是缺乏睡眠。
可是失眠这种毛病,从来不是患者自找的苦。
安眠药对他而言没有太大的效果,因为事故后很长一段时间,他对镇定类药物产生了依赖性,同时也产生了抗药性,要加重剂量,势必影响脑神经。
以前他可以无所谓生死,现在不行,更不能不在意他的脑子,毕竟就剩下这点拿得出手的东西。
身边很空,耳边也很清静,妹宝没来前,他日复一日过着这样孤寂又清静的日子,不觉得有什么关系,但现在,他有些无奈,又生气。
细数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却久到他都以为自己快要习惯她的离开,可一场美梦就让他原形毕露,真是没出息!梁鹤深抬掌,压了压眼睛。
短暂调整后,他重新穿戴假肢下床,洗漱后出门。
“梁总,昨夜睡得好吗?”乔舟端来水杯。
“嗯。”梁鹤深淡淡地应了声,抿了一口热水,润了润嗓。
杯子紧握在手中,掌心触碰着浮雕质感的杯壁,杯中适宜的温度几乎直触心底,就像乔舟面上适宜的笑容,但这样静谧柔和的清晨,却惹他情绪有些混乱。
“签约定在明天,今天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乔舟往窗外看一眼,又徐徐收回视线,“天气晴朗,要去塞纳河畔走走吗?”
梁鹤深垂眸不语,杯中水面恍若静止,他的思维也似有几秒停滞,直到那汪狭窄的清水在眼底荡了下,他语气平平地开口:“昨夜,我睡着后,有人来过吗?”
乔舟看他低垂的眼睫,遮着无波无澜又似暗流汹涌的眼睛,那深沉的琥珀色瞳仁,因为背光,显得黯淡。
“您说笑了,这间房的安保系统可是酒店所有套房里最优的,一只蚊子都飞不进来。”乔舟笑了笑。
梁鹤深握着杯子的手,因这句不疾不徐的话绷紧,指节骨骼透出一点白光,他低淡地“哦”了声,把杯子轻轻地放在桌面上。
他知道,她来过。
因为枕头上留下了一根属于女人的长发,乌黑、明亮,他认得,妹宝的头发和她的人一样有劲,又因为常年拧成麻花,因而有着可爱又自然的弧。
现在,那根头发藏在他另一边的掌心。
只是她来过,却又走了。
“这段时间辛苦了,你自己去吧。”梁鹤深口吻温和,“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去哪里去哪里,我给你报销,巴黎是很有格调韵味的一个城市,哪怕只是行于街头,泡在免费阳光下,都能感知到独特的浪漫。”
乔舟不置可否,又得了老板报销花费的承诺,乐得享受,于是在酒店吃过早餐,就出门了。
而梁鹤深,独自留在酒店,上午打开笔记本电脑工作,下午点了杯咖啡,坐在窗边,静静往楼外看,看得乏味了,再看室内。
他不是第一次来巴黎,每次来都住这个酒店,但这套房却是第一次住,住了许多天,没有哪刻留心过室内的装饰、摆件,甚至连窗帘的颜色和窗框上的金边,他都没有注意到,更不必说墙上挂画和桌上鲜花。
他忽而一笑,暗自感叹这公主房不算白住。
无论如何,他的公主来过了-
第二天,梁鹤深与Gabriel见面,正式签订合作契约,此前便与之提过,若能合作,他愿意让利,也愿意将合作项目的大部分权限拱手相让,只希望Gabriel成全他一个不情之请。
Gabriel没同意,也没拒绝,毕竟梁鹤深的请求不算为难人,只是要他空出半个小时的耳朵,连时间都谈不上,因为在此期间,Gabriel可以做任何事,假如他不介意的话。
但签约当天,梁鹤深看见他捧着一摞资料,读得津津有味,甚至连最终定稿的合作协议都只是交由法务审核,自己就草草瞄过一眼。
资料放下,梁鹤深目光从资料首页的法语标题一扫而过,便知道他的请求,已经没有再提的必要。
Gabriel抬指轻叩,用法语说:“在签署文件前,你还有反悔的余地。”
梁鹤深微微一笑,也用法语平和道:“您说笑了,能跟您合作,未来收益远大于眼前。”他率先签下了名字,又递交乔舟,盖了章。
长桌对面,Gabriel同样露出气度不凡的笑容:“你很有能力,也很有诚意,我很欣赏你,来日方长,我相信我们都不会吃亏,半个小时的耳朵就不借了,毕竟那群年轻人,同样有能力也有诚意,不必你牺牲这个人情。”
他潇洒签下名字,又转交给了助理,转眸一笑:“昨夜匆匆一面,许多问题来不及思考,故而有些话也来不及说,如可能,替我带句话给那几位年轻人,这些女性的故事很精彩,也让我很感动,他们的刺绣手艺非常精湛,一针一线都有灵魂,我很抱歉自己因为无端的挑唆,成为暂时的污蔑者和破坏者,险些毁了他们的心血。”
话罢,Gabriel起身,微微鞠躬,极尽法式贵族的优雅。
梁鹤深跟着起身,回敬一礼。
这个问题就这样迎刃而解,是梁鹤深没有预料到的,也是蜀绣班子没有预料到的。
Gabriel其实并没有给他们说话的机会,阶级不同,身份不同,他们出现在庄园,什么都不用说,Gabriel就已经知道了他们的目的。
幸运的是,Gabriel不但是一位慈祥的父亲,也是一位明察秋毫的贵族,他希望Christine拥有一个毫无杂质的生日宴会,于是只收下了他们准备的那份资料。
当然,最终让他回心转意,也借了Christine的助力,毕竟那件礼服太惊艳了,而秦槐云与田俊杰的厨艺也得到了她的赞许,在得知他们为她准备礼物呕心沥血一个月后,这份诚意让她十分感动,于是难得任性地向Gabriel讨要了一份生日礼物。
——很简单的一个礼物,只是让他认真翻翻那本资料。
Gabriel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在返回北城的飞机上,梁鹤深呆望着窗外的云团和元团之上刺目的烈阳,说不清楚自己是失落多一些,还是欣慰多一些。
他的溪流终究汇入了大海,小猫也终究跳墙离开。
第80章 第80章纹身
与此同时,另一边,蜀绣班子还在巴黎,为大战告捷而庆祝狂欢。
这次真是饮了酒,迷迷糊糊的,大家去到露台,赶上整点,看到了埃菲尔铁塔闪灯。
妹宝趴在窗台,眼睛亮了亮,抬手一指,险些脱口而出:世叔,快看,铁塔闪灯了!
还好,还好被反应更快的秦槐云抢了先。
目光往下一顿,用一霎时间整理了心情,可再一抬眸,那闪烁跳跃的璀璨金光,却好像没了意思。
转眸,就对上秦淮远的注视,不同于秦槐云、田俊杰等人的无拘无束,连钱苗苗今日都有些肆意,他这样的豪门公子,和梁鹤深一样,把点到为止刻进了骨髓,无论是哪点,都显得克制。
所以,他饮酒饮得最少,目前也只是微醺的状态,可迷蒙的眼神递过来,隐藏其中的情绪,却让妹宝捉摸不透。
倏忽又想起了梁鹤深那个大醋缸,于是,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脚步,转身,走回屋里。
秦淮远跟过来,倚在门边,淡淡笑道:“你和梁先生吵架,还没和好吗?”
妹宝抬头看他一眼,欲言又止。
其余三人都在外面,打打闹闹,嘹亮的声音传过来,也模糊成极为渺茫的一片。
秦淮远在她身边坐下,捞起桌上的红酒杯摇晃,好像晃出
了水声,跟着玻璃杯壁淅淅沥沥的紫色韵味,挂在了她的耳边,他忽然说:“我喜欢过你。”
“一见钟情的那种。”
表白来得太突然,妹宝下意识地吞咽口水,垂眸,不知该作何反应,因为那个微妙的“过”字,让她无法迎合,也谈不上逃避或者婉拒。
“我一直觉得,我比梁先生更加适合你,但爱情,不该用适合来形容。”秦淮远笑了下,那半杯红酒他未饮一口,又轻轻放下了,仿佛刚才的动作,仅为缓解内心的紧张,“要怪只怪,相见恨晚。”
“我们相识不长,不到两年时间,我依稀还记得当初见你时,你单纯,又有些拘谨,或许还有些自卑的模样,但你成长得很快,好像一眨眼吧,你摇身一变,成了一位自信乐观、敢作敢当的女中豪杰。”
“所以我又忽然明白了,是我太自以为是,你并不是逆来顺受的性格,他也有在好好爱护你、引导你,或许是潜移默化的吧,相爱的两人总会变得无比相似。”
“未来,我依然会继续喜欢你,但你别害怕,因为我喜欢你,和喜欢阿云、苗苗、俊杰一样,我希望我们是知己,是兄弟姐妹,是一家人,这种感情,不见得不比爱情更加真挚可靠。”
他那么直截了当、坦诚相待,妹宝若是支支吾吾、模棱两可,反而显得不够坦荡,也没有道理。
思及此,妹宝笑了笑,端着酒杯撞了撞他放下的杯子,说:“那是当然啦!”
“不过师兄,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秦淮远愣了下,眼珠一转仿佛猜到了,忐忑笑问:“什么忙?”
妹宝说:“介绍那位纹身师给我认识吧!”
“……”秦淮远哑然,讷讷说,“就这个?”
妹宝眨眨眼:“不然你以为?”
秦淮远嘴角一抽,又“噗嗤”一笑:“我以为你要我扮演男朋友,去激将梁先生呢!”
妹宝一口红酒呛进喉咙,咳了两下,哭笑不得地说:“你是哪年哪月的狗血电视剧看多了?”
“我只是因为见到了Christine受到了鼓励,她好漂亮,也好自信,我觉得我也可以。当然,我觉得你说的也有道理,他确实在潜移默化影响我,但……我也不差啊,说不定我也在影响他呢!”
妹宝解释起来,又忽然顿了下,挑眉托腮打量他,嘴巴一噘又说:“不是,等一下,师兄,这该不会是你内心……”
“打住!”秦淮远赶紧叉了块小蛋糕,想也不想塞进了她的嘴巴里,“今天有些晚了,我明天就介绍他给你认识!”
两人都笑起来,这时,秦槐云几人也回到房间,几人又嘻嘻哈哈玩闹起来。
回国后,丁映的全球蜀绣展重新筹备起来,Gabriel大手一挥,又为他们牵到好几个城市,就像要借此功过相抵,与此同时,宝俊云苗的事业步入正轨,妹宝的学业也忙,不止她,其余几人也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
熬夜加班成了常态,偶尔宵夜吃个烧烤的功夫,大家互相调侃,说想走这条路无非觉得这路走起来清静,也不用如何与人打交道,他们怎么回事?怎么把自己搞得如此内卷?
大家都笑。
一连好几个月,妹宝没有回南苑小榭,也没有搬回学校宿舍,原因很简单,不回南苑小榭是因为梁鹤深,不回学校宿舍是因为惧怕棠糖的异宠。
倒也不至于流浪街头,正巧遇上江司甜进组拍戏,一走好几个月,妹宝跟她打个招呼,便住进了她的公寓。
当初离开南苑小榭走得急,很多行李都没带,原本拜托阮家老二去替她收拾行李,结果撞上梁鹤深突然回家,两人闹得非常不愉快,差点打起来,最后只能草草收场,铩羽而归。
打起来?
杨雯报信时,妹宝真是捏了一把汗,阮多宝是个冲动的,又因为小时候的经历,特别能挨揍,像不知道疼似的,连阮家老大都被他揍得鼻青脸肿,毫无招架之力。
妹宝因此断了取行李的念头,好在下半年她不是在学校,就是在工作室,买几套日常服装轮换着穿,也没所谓。
这之后没多久,梁鹤深犟不过她,妥协了,让乔舟往学校送了几大箱衣服首饰,本该开心,结果妹宝看到那几只打包妥帖的大纸箱,气得头顶冒烟,打开一看,全是他过去给她买的。
膈应谁呢?妹宝又把纸箱封好,原封不动地寄回了南苑小榭。
到年底,纹身师终于空出了档期,他按照妹宝的需求,设计了好几版纹身图样,都很惊艳,惊艳得妹宝无法选择。
能受Gabriel青睐的艺术家,是真有几板斧,蜀绣班子其余几人瞧了,也心动了,但一问价格,又老实了。
试探他,朋友推荐来的有没有折扣,艺术家抠死了,说他的客户全是朋友推荐的。
众人皆emo-
这天独自赴约,纹身师的工作室不在核心大厦里,在老破小。
妹宝一路找过去,不敢信北城这个寸土寸金的城市还有这样的地带,很怪异,就像钢筋铁骨的中间围了一个小山村,有种失落领域的既视感,她又是单独行动,险些扭头就撤。
不知不觉,好几次回头,不是因为担心有人跟踪她,是在想,此时此刻有没有人跟着她?
没有道理的,生出些安全感——回想起杨雯的出现,她看似乍然兴起的劝诫和鼓励,回想起梁鹤深从抽屉里拿出的那份试卷,再回想起她去墨尔本前,他貌似无意地考起她异国他乡的报警电话……
他始终在替她未雨绸缪。
到了地方,外面看着是一幢简陋的居民楼,纹身师住底楼,栅栏围出小花园,种着满园牡丹,一整面墙爬着枯枝,是蔷薇,牡丹和蔷薇都不在花期,所以显得萧条,但恍惚也能想象到那番争奇斗艳的景色,这又让妹宝想起了南苑小榭的花园。
这个时候,梅花开了吗?
纹身师没有出来迎客,但厨房的窗正对花园,他投来一个视线。
不同于屋外,屋内的装修风格十分有格调,带点中古南洋味的复古风,和梁鹤深的审美有异曲同工之处,纹身师在入户区养了许多热植,奇异造型、雪白斑纹和靓丽荧光漂亮得不真实,妹宝抬指轻碰上去。
“别碰!”纹身师凶巴巴地叫停她。
妹宝吓一跳,传闻艺术家的脾气都有些古怪,看来并非空穴来风。
她瘪了瘪嘴,坐去窗边的小床上,床正对着办公桌,桌上摆着凌乱的稿纸,纹身师送来一杯兑了葡萄糖的热水,妹宝又道了谢。
“床单是换过的,抱枕自己挑,也都消过毒,干净的。”他指了指床边一整面墙的玩偶。
他拿玩偶当抱枕?挺新颖的,也挺可爱的,妹宝又觉得他没那么难相处了。
挑了一个粉色大胖熊,他抬眸瞧一眼,莫名其妙“唷”了声,说:“你还是第一个选它的。”
“啊?”妹宝愣一下。
他又收敛笑意,冷着脸拍拍床,示意她过去脱衣服趴好,手指指了指头顶——实时监控,从进店起就同步到顾客手机上,还有链接可以分享给至亲朋友。
对双方而言都是一种保护。
妹宝为了纹身,专门挑选了一件系带的露背装穿在里面,像古时候的肚兜,所以,也没有多羞赧。
一般店家都会主动和顾客攀谈,以缓解对方的焦虑,就像理发店的Tony老师那样,妹宝等他主动挑起话题,没等到。
图案是早已定下的,他将稿纸铺在她的背上,拟定位置,拍照给她确认。
妹宝点了下头,纹身师于是开始在她背上描图,整个过程一直很安静,需要根据实际情况做变动时,才说两句,为征求她的意见。
室内温度适宜,纹身师的手法轻盈而熟练,所以描图过程除了有些微不足道的痒,就没什么别的感觉了。
过了好久,他搡她胳膊,把她搡醒,说描好了,手机拍下来给她看效果。
很完美,甚至胜过图稿。
“待会儿刺的时候会有些痛感,这个痛感因人而异,有的觉得还行,有人觉得难忍,你受不了就吱一声。”纹身师去取工具,同时拆下口罩透了口气,抿水润润嗓。
“会很疼吗?”妹宝问。
纹身师瞅她一眼:“都说因人而异了。”
妹宝又问:“那不敷麻药吗?”
“那我为什么还跟你说刺的时候会有些痛感?”
妹宝有些无语,收回视线,趴好静静等他来落针。
好像意识到自己态度不好了,纹身师坐回凳子上时,又解释了下:“正规纹身都不会敷麻药,那东西不是随便能买来的,
使用也得有执照的麻师来,用了还会影响效果,如果客户疼痛反应太剧烈,我的建议是……”
“是什么?”妹宝侧眸。
“别纹了。”他说。
好的,话不投机半句多,这天不聊更好,妹宝转回视线,往窗外望。
纹身师开始下针,刚开始时,这痛觉确实不甚明显,妹宝猜想是自己的疤痕作用,让那些表皮神经不那么敏感,又或许是更痛的时候她都熬过了,这点程度确实不痛不痒。
大概是见她只是眉头微蹙,反应不大,纹身师不知不觉中加快了速度,描边、上色,他开始沉溺于作品,好像进入了一种无人可以干扰的境地,直到针落在那扇蝴蝶骨上,如同烈焰熔金的玫瑰花瓣轻轻一抖,他顿住。
这才发现趴在床上的年轻女孩额头浮出汗水,那小脸苍白,紧咬着牙关。
她屏住呼吸,又吐出一口气,扭头望向他,那双漆黑眼睛湿漉漉的,睫毛也是湿的,却还若无其事问他:“怎么停下了?”
那声音甚至都是喑哑潮湿的。
纹身师起身,把糖水端来,喂给她喝。
“不是让你疼就说话吗?”纹身师恼火道。
糖水沾湿了唇,妹宝咽下一口,有气无力地回答:“不疼啊,还好啦,可以忍的。”
“那你哭什么?”纹身师皱眉,“别逞强啊,实在疼就歇一歇,这儿又没人会笑话你。”
“不用歇。”妹宝放下杯子,又趴回去。
——这点痛算什么啊?
她能歇,梁鹤深能不能?她忽然就想到这个问题,想到了他腿疼起来的样子,他那么骄傲一个人,竟然会疼得抽搐流泪,那是她想象不到的。
和秦淮远一样,她曾经历过的那种生不如死的疼痛,早已因岁月流逝而淡去,留给她的,只是一个可被遮盖的伤疤。而他呢?他需要用漫长的余生去适应、消化。
“真的不用歇。”妹宝又强调了一遍,“继续吧。”
纹身师于是又坐下了。
“很少有女孩子像你一样,选丹顶鹤纹在身上。”或许是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他放缓了速度,歇下来时,就与她聊有头没尾的东西。
“那她们纹什么?”妹宝漫不经心地问。
“纯粹为了漂亮的,选蝴蝶、花朵偏多,当然也有做纪念的,纹名字、奇怪的字符,亦或去世的宠物,不过我也接触到一位女士,把去世的宝宝画出来,纹在了靠近心脏的位置。”
妹宝长长地“哦”了声。
纹身师又问:“你选丹顶鹤是有什么理由吗?”
妹宝扯唇一笑:“怎么还打探起别人隐私了?”
“不愿意说就算了。”他傲慢又无所谓地开口,“如果真是做特殊纪念,我会建议顾客不要,尤其是为男人女人,没意义,你们小年轻啊,总是觉得自己多么深情,一时上头就觉得非他不可,这辈子长着呢,哪……”
“看不出来,你还挺啰嗦。”妹宝忍不住叫停他,“哪有什么特殊意义,就是觉得好看而已!丹顶鹤的寓意多好啊,文雅又高洁,象征幸福、吉祥、长寿和忠贞,它展翅高飞,又自由自在,人活一世,不就为这点盼头吗?”
纹身师不否认,无奈一笑:“好看是好看,但白色占比过多,纹身师很少给顾客推荐白色,不好固色,很考验功底。”
“那肯定难不住你。”
“这倒也是。”
对话戛然,也是休息暂停,纹身师又投入创作。
这天到日落,纹身才结束。
妹宝转着身子照镜子,背上到脖颈处都涂了凡士林,为了防感染,也贴了保鲜膜,她转来转去看了几遍,除了疼,没有任何不满意。
妹宝定下的丹顶鹤涉及很多白色部分,但白色不利于掩盖伤疤,纹身师做了大幅度修改,于是有了一只从烈焰熔金般的玫瑰丛中展翅而起的鹤。
秦槐云瞧见定稿图时,脱口而出:“这有点凤凰涅槃的意思啊!那为什么不直接纹凤凰?”
钱苗苗瞅她一眼:“鹤啊,你说为什么?”
“鹤啊”被秦槐云听成了纯粹的感叹词“嗬啊”,于是天真纯良地眨眨眼:“为什么?”
另外两位男士耸耸肩,又耸耸嘴,却都不发表意见。
钱苗苗于是说:“你母胎单身是合理的。”
秦槐云:“……”无语并反应了好几秒,才大呼离谱,瞪着妹宝说,“你怎么想的啊!万一你俩真断了,你纹个鹤在身上,下一位看了不是要原地变成柠檬精?”
妹宝只是收了稿纸,什么也没说。【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