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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第41章深秋41


    进入实验班的头两个月,程安然总是生出一种莫名的紧迫感。


    看着周围学霸们不要命似的学习,即便她刻意忽略心底那种不安的情绪,也依然会不由自主陷入焦虑之中。


    为了赶上其他同学的进度,她强迫自己不断从书本中汲取更多知识,每天计划背的单词量也增加了一倍。


    然而在这种高压之下,她反而在第一次月考中发挥失常。


    不仅成绩没有像预想中那样稳步提高,甚至比开学时还退步好几名,彻彻底底成了吊车尾的那个。


    不出所料,成绩下来当日,班主任汤学峰就把她喊去了办公室。


    时隔数月,程安然再次体会到被批评的滋味。


    与李国强不同,汤学峰年轻时当过兵,大概是在部队里待久了,他带学生也总有种带兵的感觉,说话办事最不爱弯弯绕绕。


    他没说任何废话,开门见山就问程安然,为什么数学这次会考得这么差,连最简单的几何题都能丢分。


    而且像这种小儿科的错误,居然会一犯再犯,一张试卷上出现好几次,简直不能忍!


    往往这种情况下,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事实。


    程安然深谙此理,一句都没替自己辩解,垂着头站在原地,老老实实听训。


    听说之前有人没扛住,被汤学峰劈头盖脸一顿骂之后,当场红了眼圈,眼泪鼻涕一起流。


    好在她身经百战,早已练就出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就算当着办公室所有老师的面挨骂,也能做到面不改色。


    汤学峰骂着骂着,见面前的女生脑袋都快埋胸口去了,眼神却还清泠泠的。


    别说委屈不甘了,那张巴掌大的小脸上除了坦然和偶尔的若有所思,连一丝多余的情绪都没有。


    汤学峰一时又好气又好笑,他叭叭叭说半天,结果跟一拳打在棉花上似的,当下心头那点火气散得干干净净。


    算了,这姑娘一看就吃软不吃硬。


    他心中幽幽叹息一声,轻拍桌子,提醒她抬头,开始改变战略,心平气和地同她聊起天来。


    当了这么多年班主任,汤学峰自有一套与学生之间的沟通方式。他没有揪着成绩打破砂锅问到底,转而询问起程安然最近的学习生活状况。


    等程安然说完,他摸着下巴,略微思索片刻,便一针见血指出了症结所在。


    很显然,这是心态出了问题。


    ——太过急于求成。


    她就像是把自己逼进了一条死胡同,明明知道前路走不通,却不想回头换条路,因为那样会浪费时间。


    找到关键问题所在,剩下的就好办了。


    汤学峰拿出一张白纸,让她把每天的学习计划罗列出来,直接用红笔在上面划掉三分之一,觉得差不多了,才把笔一丢,对程安然说:“凡事过犹不及,这周只需要完成剩下这些就够了,上课紧跟老师节奏,比下课刷多少题都有用。期中考试之前,每周过来跟我汇报一次情况,记住了吗?”


    程安然伸手接过那张写得满满当当的A4纸,低头看了眼,随即对上汤学峰严肃的目光,乖乖点头应了一声好。


    也许是听到了什么消息,这天下晚自习,程安然收拾好书包,一走出教室,就看见站在走廊里和陆骁聊天的顾砚书。


    夜色温凉如水,浓郁得如同化不开的墨迹,泼洒于天幕之上。


    因为两个班离得很近,他放学后,经常会来等陆骁一起回寝,通常只是和程安然打个招呼就走,并无过多言语。


    今晚还是第一次见他停留如此长时间。


    见程安然背着书包走出来,同样站在旁边的陆骁冲她挥挥手:“一起走不?”


    程安然愣了下,隔着苍茫夜色,迎上顾砚书温和平静的目光,轻轻点了下头。


    路上,陆骁状似无意地问起程安然今天在办公室的遭遇。


    “老汤口才可厉害了,一个脏字不吐就能骂得人抬不起头来。我们高一的时候,还有个女生被当场骂哭,那凄厉的哭声半个年级都能听见。”


    说到这,他顿了顿,用眼角余光瞅了程安然一眼,语气带上了点小心翼翼,“……听说你上午也被骂得很惨?”


    “我这次的确考得不好,差点成班里倒数,被批评也很正常。”


    程安然看着前方昏黄的路灯,神情毫无变化,还是那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好似当众挨骂的人不是她一样。


    让陆骁觉得刚才自己那般小心都有些多余了,明明当事人完全没放在心上。


    他拿眼神瞥了瞥走在另一边的顾砚书,见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接着问程安然:“那老汤还说什么了不?”


    程安然淡淡道:“就是说我太着急了,其他没什么。”


    陆骁哦了声,用玩笑的语气道:“不小心考砸一次而已,又不是高考,别气馁,大不了下次考试又是一条好汉嘛!”


    程安然知道他是想开解自己,好笑之余,心里也暖暖的,笑着答应一声。


    一路上几乎都是两人在说话,顾砚书很少插嘴,只是安安静静走在旁边,除非问到他时,才会开口回上几句。


    到了分叉口,程安然说了声再见,刚要离开,就听见身后有人喊自己。


    她脚步一顿,回过身,循着声音望去。


    顾砚书漆黑幽邃的眸子仿佛和黑夜融为一体,路灯晕黄的光线从头顶落下,将他的眉眼笼罩在其中,削弱了立体五官带来的凌厉感,恍如蒙着一层薄雾,看得不甚清晰。


    “伸手。”


    他声线质感清冷,混着周遭喧闹的人声,落在耳中格外好听。


    程安然只觉得这一幕莫名熟悉,来不及多想,手已经下意识伸出。


    他从口袋里摸出什么,手背隐隐透着青色经脉,衬得皮肤更加白皙如玉。


    借着路灯微弱的光线,程安然看清他指尖捏着的包装袋,总算知道心头那股熟悉感因何而来。


    “……第三颗?”她抬头看他。


    顾砚书嗯了声。


    程安然低头,伸出食指,拨弄了两下掌心里的牛奶糖,有些好笑:“你该不会是想把之前我买的那几包都还回来吧。”


    “……”


    大抵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顾砚书微微怔愣了下,随即别过视线,淡声否认道:“不是,那些早吃完了。”


    他语气略显生硬,清晰流畅的下颚线微微绷直,就差把不开心写在脸上。


    程安然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别生气,刚才逗你玩的。”


    顾砚书闻言扭头。


    面前的少女似乎因为刚才那点恶作剧变得开心起来。


    那双水润清澈的杏眸弯起一道细微的弧度,朦胧的月色映入眼底,仿佛平静的湖面被投掷下一颗石子,泛起粼粼波光,变得生动又有灵气。


    心底那点微不足道的不快瞬间散去。


    他微垂眼眸,纤长笔直的睫毛在眼睑落下一层淡淡的阴翳。


    程安然忙着把糖揣进兜里,没有注意他眼底情绪的变化,再抬头时,对方已经恢复之前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他们聊的时间有点久了,一


    些带着打探意味的目光有意无意落在三人身上。


    程安然不想引来非议,朝两人挥挥手说再见,最后看了眼顾砚书,便转身从另一条岔道离开。


    ……


    这之后,程安然一边调整心态,一边开始放慢步调,不再过分关注其他人的学习进度,每天只完成计划上的任务量,就安安心心上床睡觉。


    脑海中那根紧绷着的弦似乎骤然松弛下来。


    没过几天,当她再次翻开数学资料时,看着上面的题目,隐隐找回了曾经那种熟悉的感觉,下笔时终于不再生涩卡顿。


    这种心理上的转变,给她整个人都带来巨大的变化。


    就连感官最迟钝的沈聿安都在某天突然察觉到,她貌似有哪里不太一样了,眉眼间多了点说不清的感觉,偏偏以他匮乏的词汇又难以形容。


    “不是相貌的问题,是气质。”方知也一语道破天机,“你不觉得她整个人都沉淀下来了吗?”


    趁着程安然不在,听不到他说话,沈聿安仔细回忆了一番,恍然道:“你别说,好像还真是诶。前段时间她心浮气躁的,做个题目都能自己跟自己生闷气,冷着脸半天不说话,跟要吃人似的。”


    他说着,还假装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惹得方知也一阵好笑。


    恰好这时程安然从后门进班,见他满脸怪相,不由皱眉道:“你们聊什么呢?”


    方知也正要解释,沈聿安赶忙收敛表情,拿出草稿纸抢先开口道:“有道三角函数的选择题不会,你帮我看看呗。”


    程安然用狐疑的目光打量着他。


    他揣着手,一副乖巧的模样。


    程安然心知他肯定干了什么心虚的事,却也没再寻根究底,从桌上拿了支笔,随手拔开笔盖,问:“哪道题?”


    ……


    没有了刚进校时的那种新鲜感,高二过得比之前快许多,每天两点一线日复一日,时间如流水般悄然而逝。


    等程安然回过神来时,秋天已经悄无声息离去,不知不觉,漫长的冬季来临了。


    清晨,初冬的寒风带着凛冽刺骨的气息,透明玻璃窗上结了一层白白的霜花,坐在教室里仿佛都能感受到风刮在脸上刺痛的感觉。


    月初,校长室通知,十二月下旬全市将统一进行高中学业水平测试。


    于是,沉寂已久的高二年级又迎来一轮兵荒马乱的复习季。


    第42章 第42章深秋42


    如果说平时考试的难度是五颗星,那么学业水平测试的难度就是一颗星,二者完全不可相提并论。


    但由于要考九门,而且高考报考志愿的时候,某些知名院校会对合格考的成绩有所要求,为了不差临门一脚,大家还是花了些心思在复习文综上。


    加之临近期末考,两轮复习压在头上,饶是实验班的学霸们也忙得不可开交,每天连上厕所都得跑着去。


    程安然也很忙,不过她现在跟着自己的节奏走,倒是忙中有序,没有太大的精神压力,只是偶尔耳根子不太清净。


    “苍天啊啊啊,为什么我这么聪明的脑袋瓜要用来死记硬背这些东西!!!”


    程安然&方知也&陆骁:“……”真自恋。


    在这一声声鬼哭狼嚎中,日子一晃又到了寒假。


    正式放假前,所有人得先回一趟学校,美名曰分析试卷,其实就是领期末成绩单。


    经过一学期的努力,程安然终于从吊车尾慢慢爬到了班级中游,稳定在二十名出头,年级排名也冲进前三十,创下历史新高,光是奖学金就拿了一千多。


    仔细算来,她每年奖学金其实拿的不少,靠这些钱虽不至于实现脱贫致富,但是足以抵消所有学费和生活费,替家里省下一大笔开支。


    与萧瑟的秋风不同,隆冬二月的风是真真切切扎进肉里的。


    刚出教室,一股冷风灌入狭长的走廊,纵然裹着厚厚的围巾,也挡不住那刺骨逼人的寒意,刮进脖子里,瞬间惊起一阵颤栗。


    程安然打了个哆嗦,又拢了拢围巾,一边低头给程母发消息,说今天晚点回去,一边缩着脑袋往外走。


    因为课业忙碌,七人团已经很久没聚,大家约好今天下午放假之后去看电影。


    顾砚书和陆骁已经下楼去找成煜他们,她得赶紧过去汇合。


    谁料刚走到楼梯口,迎面撞见正要上楼的徐恪。


    从七班考进实验班的总共只有两人,一个是她,另一个就是徐恪。


    不过高二开学时,他参加了学生会竞选,并且成功当上校学生会的主席,除此之外还报名了物理竞赛。


    这半年来,他忙于学生会和竞赛的事,课间很少看见人影,两人也就没怎么说上话。


    也许说过几句,只是次数太少,程安然已经记不太清了。


    总之此刻猝不及防遇见,她竟有种不真实的恍惚感,像是很久没见了一样。


    “好巧啊班长,你回班吗?”


    天太冷,她懒得把捂在口袋里的手掏出来,只是口头上打了个招呼。


    “嗯,忘了本作业,回去拿一下。”徐恪眼中带着温和的笑意,“我早就不是班长了,下次直接喊名字就好。”


    程安然没有回答好或不好,只是微微一笑。


    大概是之前喊了一年的班长,已经习惯将他与班长二字挂上等号,突然改口反倒有些怪怪的。


    徐恪似乎看出什么,并未勉强,转移话题道:“回家吗?”


    “不是。”程安然摇头,“和齐霏他们很久没聚了,正好今天放学早,打算一起去看场电影。”


    徐恪知道她高一时和齐霏玩得最要好,当然,也不止是齐霏,还有另外两人。


    他眸色微微起了点变化,沉吟片刻,状似无意地问:“成煜他们?”


    程安然没有听出他话中有话,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徐恪点到为止,不再继续追问,面上不动声色道:“最近确实有挺多新电影上线的。”


    口袋里的手机忽然传来一声振动。


    程安然恍然意识到时间不早,怕其他人等急了,略带歉意地说:“不好意思啊班长,可能是齐霏催我了,我得先走了。”


    徐恪也听见那道微弱的声音,侧身让出道:“好,那下学期见。”


    “嗯,下学期见。”


    说完,径直走下楼梯,再也没回过头。


    殊不知身后人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才收回视线,抬脚继续往上走。


    程安然边往下走,边掏出手机,正要点开未读消息,旁边一道声音冷不丁响起。


    “别看了,我发的。”


    程安然停下脚步,循着声音望过去,这才发现顾砚书不知为何又上了楼,正站在下一层楼梯口处,神色莫名地看着她。


    “你怎么上来了?”


    程安然迟疑了下,把手机揣回兜里,缓步下楼。


    顾砚书掀起薄薄的眼皮,瞳色很深,黑沉沉的目光锁定在她脸上,却并没有直言回答,反而莫名其妙说了句:“你应该问我什么时候上来的。”


    说这句话时,他语气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冷意,仿佛淬着冰碴儿,与冬日里刺骨的寒风有的一拼。


    程安然有点懵,察觉到他情绪不对。


    然而还不等她多问,对方已经转过身,兀自拾步下楼。


    唯有不带感情的声音混着风声传来。


    “快点,别磨蹭,他们都等着了。”


    “……”-


    出发去商场的路上,大家兴致都挺高。


    齐霏刷着购票app,问是先去看电影还是先去吃饭,如果先看电影的话,半小时之后刚好有一个场次。


    白景峰举手道:“先看电影吧,我现在不是很饿。”


    “我也还行。”成煜紧随其后表态。


    齐霏问了一圈,最后才问程安然:“安然,你呢?”


    程安然正忙着看着手机,闻言,随意道:“我都行,听你们的。”


    “那行,既然全票通过,我们就先去看电影。”齐霏拍板道,“我来订票。”


    之后


    他们又聊了些别的,程安然没仔细听,她一门心思在研究顾砚书刚才发的消息。


    3:45


    「顾砚书:。」


    没头没尾,就一个句号。


    程安然盯着手机屏幕瞧了半天,有点想不明白这个句号代表的意思,又不好意思扭头往后看,唯恐动作过大,引起旁人注意。


    她内心天人交战了一会儿,指尖停留在键盘上方,最终还是没有落下。


    算了,就当他不小心发错了。


    ……


    最近全市中小学陆续放假,又赶上快过年,商场里的人流量比平时翻了好几倍,到处都在布置新年装饰,红红火火一片,很有过大年的节庆氛围。


    电影还有十分钟开场,几人赶时间,没在楼下多逛,直奔顶楼电影院。


    七张票都是齐霏一个人买的,她负责去机器那取票,其他人等在大厅。


    见距离开场还有一会时间,白景峰就拽着几个男生去柜台买爆米花和奶茶,只留下程安然一个人在原地。


    齐霏取了票回来,自己拿一张,又抽出一张给程安然,剩下的让男生们自己分,反正买的是连坐,随便怎么坐都行。


    程安然看了眼自己这张票上的座位号,6排10座,刚好是最中间的。


    因为这场电影几乎满座,很多人提前就开始排队进场,等白景峰他们抱着几大桶新鲜出锅的爆米花回来,检票口的队伍已经排得老长,一眼看不到头。


    这也导致他们比预期晚了三分钟才入场,大屏幕上已经开始播放片头,整个影厅的灯一关到底,黑得看不清路。


    程安然紧跟在齐霏身后,脚下黑黢黢一片,怕挡住后面观众的视线,也不顾上找对应的座位,见齐霏停下,直接紧挨着她右手边落座。


    结果坐下后一扭头,才后知后觉发现跟在第三个的是顾砚书。


    于是座位就变成:


    齐霏——她——顾砚书……


    似乎察觉到旁边人的目光,顾砚书带着3D眼镜转头望过来,刻意压低的嗓音透着微微哑意:“怎么了?”


    周围被黑暗侵袭,只有最前方的大屏幕亮着光。


    半明半昧的光线映照在他的侧颜上,显得五官轮廓愈发清晰流畅,宛如精雕细刻般,却又偏偏柔和了那股凌厉感。


    由于眼镜的阻隔,程安然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但总感觉有些静不下心。


    大抵是离得太近的缘故。


    她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那股苦涩中带着些冷冽的薄荷清香,似有若无,十分勾人。


    黑暗能够放大一切,也能够掩盖一切。


    程安然借着忽明忽暗的光线,低垂眼睫,敛去所有情绪,说了句没什么,微微坐正身子,随即想起3D眼镜片还在手上拿着,又赶紧将它卡在自己的镜框上。


    仓促的动作泄露出一丝心慌意乱。


    顾砚书无声地勾了下嘴角,挪开视线。没过一会儿,他突然出声:“想吃糖吗?”


    “又是牛奶糖吗?”程安然下意识问道。


    顾砚书不置可否:“吃吗?”


    “嗯。”程安然没想太多,轻轻点头。


    同之前的几次一样,她掌心朝上,伸出手。


    很快,掌心里落下一颗圆鼓鼓的东西,还有一瞬间指腹温热的触感。


    程安然身形一僵,好在她带着眼镜,对方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只是略微停顿一瞬,就将手缩了回来。


    本来想偷偷揣进兜里,谁知旁边那人跟多了双眼睛似的,明明目视前方,却对她的一举一动了若指掌。


    “你是小仓鼠么,一颗糖还揣回家?”


    程安然动作一滞。


    他姿态慵懒地靠着沙发椅背,语调缓缓浸着笑:“拆开尝尝。”


    ……行。


    程安然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撕开包装袋,尽量不让声音惊扰到其他观众,然后看也没看,用手指捏着那颗圆滚滚的糖丸,直接塞进嘴里。


    下一秒,一股又酸又苦的柠檬味猛地窜上脑门。


    程安然连忙捂着嘴,想要找地方吐掉,面前适时递来一张纸巾。


    “吐。”


    始作俑者的声音含着淡淡笑意。


    程安然怒上心头,也不管它脏不脏,毫不犹豫吐在他手里。


    顾砚书面不改色地将糖用纸包起来,丢进旁边的塑料袋里,又递来一杯刚开封的奶茶:“我没喝过。”


    “谢、谢。”


    她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抱着奶茶猛吸一大口。


    听出她的咬牙切齿,对方反而笑起来:“好吃吗。”


    酸涩的柠檬味还回荡在味蕾,程安然第一次朝他露出挠人的爪子:“要不你也尝尝?”


    顾砚书懒洋洋靠回椅背,嘴角噙着笑,清隽疏朗的眉眼隐匿于昏暗光线中,只能看见那双微微绷直的薄唇一张一合。


    他平平淡淡的语气里透着一丝意味深长。


    “哦,不久前尝过了。”


    “酸的很。”


    程安然:“……”


    第43章 第43章深秋43


    那天看完电影之后,顾砚书的心情似乎突然变好了起来,一直到吃完饭众人散场回家,他嘴边始终挂着淡淡的笑。


    惹得几个明眼人频频侧目,不由好奇其中的原因,半路上齐霏还特地凑过来跟程安然咬耳朵,问她怎么回事。


    程安然朝前面那道清隽削瘦的背影看了一眼,莫名想到那颗酸溜溜的柠檬糖,绷着脸道:“不清楚。”


    齐霏见她目光冷冷淡淡,一副不想多谈的模样,心中奇怪,但也识趣地跳过这个话题。


    ……


    之后没几天,听说顾砚书又飞去了他外公那儿,打算今年在国外过年。


    程安然看到群里消息时,并没有太多念头,只是算了算航班落地的时间,就放下手机,继续埋头刷题。


    一直到过年前,都没再有什么事,除了隔三差五去何家补课,其余时候,程安然就安安静静待在家里写作业。


    高二课业越发忙碌,她需要把更多心思花在学习上,每周末的补课时长自然而然缩短为两小时。


    不过如今何安澈的成绩比一年前好很多,靠自己也能跟上教学进度,课外辅导于他而言已经可有可无,程安然打算再带最后一个学期,暑假之后就跟何阿姨“辞职”。


    同去年一样,今年的大年夜还是一家三口单独过的。


    虽然有些清冷,但胜在舒心。


    就连去年还唉声叹气的程父都慢慢习惯了。


    本以为这个年会就这么平平淡淡的过去,谁知年尾快开学时,老家居然来人了。


    当天程安然正在房间收拾行李,准备下午回学校,忽然听见一阵喧闹声在屋外响起,夹杂着几道熟悉又令人厌恶的声音。


    她手里动作一顿,将房门打开一条缝。


    程家老大夫妻俩带着一双儿女和程老太太不知怎么竟找上门来,此刻五个人围坐在她的小床边,将本就不大的客厅挤得没处下脚。


    程老太太年近七十,头发花白,背微微佝偻着,精神却很是矍铄,一双吊着眉稍的三角眼给人感觉精明又刻薄。


    她扯着拉风箱般的大嗓门,光动动嘴皮子,就将程父指挥得团团转,又是倒水又是切水果,毫无怨言地伺候着一家五口。


    程安然实在看不下去,推开房门走进厨房,对程父道:“爸,我来吧。”


    程父见她出来,不由一愣,而后将水果刀递给她,双手在围裙上随意擦了擦水:“也行,那爸先出去招呼你奶奶他们了。”


    程安然点头。


    ……


    程大伯一上来就阴阳怪气道:“小二啊,哪有你这么当儿子的,老娘在家过年都不回去看看?”


    “可不是。


    “程大伯母连忙附和丈夫,“你如今本事大了,自己带着老婆孩子搬进城里享福,把亲娘一个人丢老家,这说不过去吧。”


    老太太冷哼一声,扯了扯嘴角,露出满口大黄牙:“你们跟这个没良心的说这么多做什么,他心里巴不得我早点死呢,还享福,享狗屁的福,我可不稀罕。”


    一轮冷嘲热讽结束,只剩下两个小辈坐在一旁没说话。


    ……


    厨房的门没有关严,客厅说话声一字不落地传入耳中。


    程安然面无表情切着水果,只是下刀的力度越来越重,仿佛将这块哈密瓜当成了外面几个人。


    过了会儿,外面的声音渐渐减少,她深吸口气,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出去。


    几个人刚消停片刻,见到她之后,似乎又发现了新目标,立刻调转木仓口,将话题转移到她的身上。


    程老太太向来瞧这个孙女不顺眼,从前在村子里,她人前好歹还装个样子,免得落个刻薄的名声。


    眼下没外人在,她索性连装都不装了,拖长语调哟了一声,斜着眼睛道:“咱们老程家的金凤凰来了,一家子长辈在这坐半天了,也不晓得打声招呼,什么家教。”


    程安然捏着盘子的手微微一紧,看到程父不断朝自己使来的眼色,还是压下心头不耐烦,面不改色地问了声好。


    程大伯听着她冷冷淡淡的语气,不甚满意,但也没说什么,话锋一转道:“刚听你爸说,这两年你在南城一中学得还行,这次期末考试考了多少分啊?”


    这摆明是拐着弯找茬。


    程安然不想搭理他,抿着唇不吭声。


    程父见状,赶忙接话道:“也就一般,这次好像才考了年级前三十,对吧然然?”


    接到程父递来的眼神,程安然勉强嗯了一声。


    程大伯的脸色顿时黑如锅底。


    他没读过几年书,更没考过大学,但家里供着两个学生,一个刚刚高考过,一个正在读高三,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个成绩意味着什么。


    本来见程父支支吾吾,半天才挤出来两个字,他还以为是成绩太差,不好意思说出口,只能打肿脸充胖子,没想到这个“还行”是真的还行。


    程大伯心里跟喝了柠檬汁一样,酸得不行,偏偏脸上还得装出一副不以为意的表情,嘴硬道:“这么看来,南城一中的卷子也不难。当初要不是没赶上机会,换你堂姐进去念书,说不定比你考得还好。”


    坐在角落里玩手机的程嫣然闻言抬头,与程安然隔空对视一眼,立马嫌弃地撇开视线,语气不屑道:“爸,你拿我和她比什么呀。她能进南城一中,那是瞎猫撞上死耗子,又不是自己考的。”


    这时,她亲弟弟,仅大程安然一岁的堂哥程言忽然轻嗤一声,似笑非笑道:“是不好比,姐,你前年高考五百分都不到吧,人家分可比你高多了。”


    谁都没想到他会出言帮程安然说话。


    场面就像按下了暂停键,陡然静了一静。


    “程言!”


    被当众戳到痛处,程嫣然白净的面色瞬间涨成了猪肝一样,噌的站起来,“你到底帮哪边的!”


    “怎么,就许你吹牛,还不让别人说实话?”程言摘下耳机,漫不经心看了她一眼。


    程嫣然指着他的鼻子,气得半天说不出话,干脆把手机往床上狠狠一摔,冲上去就要打人。


    程言见势不妙,赶紧躲到程老太太身后,故作害怕地大喊道:“奶奶救命!我姐要打我!”


    “程嫣然,你给我坐下!”


    程老太太脸色一变,重重拍桌道,“反了天了都,有我在这,你敢动你弟弟一下试试!”


    小儿子大孙子。


    前半句话在程老太太这不适用,后半句却很是贴切。


    跟程言这个大孙子比起来,哪怕是两个亲生儿子都得退一射之地,更别提程嫣然这个不值钱的孙女了。


    程老太太平时能给她一星半点的好脸色,完全是看在她比起程安然,还算乖巧听话的份上,可一旦碰上心肝宝贝大孙子,这天平两端更偏向谁自是不言而喻。


    就连程大伯夫妻俩都跟老太太一脉相承,对儿子的看重多过女儿。


    尤其是在儿子目前成绩还不错,而女儿却高考失利,只上了个私立三本院校之后,骨子里重男轻女的思想就像是找到了合理的宣泄口,一日盛过一日。


    程嫣然身处其中,又怎么察觉不到父母和奶奶的偏心。


    只不过以前在乡下,还有个程安然这个软柿子可以欺负,如今程安然考入省重点,成绩还这么好,她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曾经比自己差的人越爬越高,只留她一个人陷在这深不见底的泥潭里!


    愤恨、嫉妒、厌恶、失落……


    各种情绪一起涌上心头。


    程嫣然看着躲在老太太身后的程言,眼睛渐渐充血,像是疯了一样,撞开所有人去打他。


    一时间,客厅闹成一团。


    程安然把程父拉远,冷眼看着这场闹剧,心里说不出是讽刺还是痛快。


    ……


    这场闹剧直到天将晚时,才宣告落幕。


    程嫣然脸上被亲爸打了一巴掌,哭哭啼啼跑出门,不见了踪影。


    闹剧结束没多久,程母收到消息,及时赶了回来。


    一进门,见老太太脖子上被亲孙女的指甲抓破了皮,倒在沙发上疼得嗷嗷叫,程母差点乐出声。


    原本程大伯夫妻俩是想借着老太太的名义来要点钱,现在闹成这样,准备好的说辞也派不上用场了,只得带着亲娘和儿子先去外面找个酒店住下。


    当然,酒店钱是程父程母出的。


    程母想着,能把这一家人送得远远的,出点钱就出点钱吧,总好过一直纠缠不休。


    目送着程父程母带大伯一家离开,程安然刚想转身关门,余光不经意瞥见楼梯口一道身影。


    程言趁人不注意溜了回来,对上堂妹冰冷漠然的眼神,尴尬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半晌,终于干巴巴挤出一句。


    “以前……对不起。”


    他从前仗着家里的宠爱,总喜欢欺负这个不爱说话的堂妹。直到上了一所不错的高中,慢慢接触外面世界,才意识到过去的行为有多可笑。


    程安然望着面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少年,面上神情平静。


    楼道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盏声控灯孜孜不倦地散发微弱的光芒,映入她黝黑清明的瞳仁,照出里面如死水般毫无波澜起伏的情绪。


    过了许久,少女语气淡淡地嗯了声,没再多说一个字,彻底关上门。


    最后一缕暖橘色的灯光随之消失在那道狭窄逼仄的门缝里。


    ……


    这件事后续如何发展,程安然并不在意,只要那些人不再来打扰他们一家的生活就行。


    高二下学期,一轮复习开始。


    许多都快忘了的知识点要重新捡起,三天两头就有一场小测。


    每天旧的试卷做完,还不等喘口气,新的试卷很快又发下来,仿佛永远没有写完的时候。


    程安然还好,不需要参加竞赛,只用专注复习即可,那些参加了竞赛的学生两头都得顾,简直忙得昏天黑地,恨不得一天当两天用。


    ……


    四月起,各大学科竞赛开始陆续进行,一直到六月高考结束,高二年级提前搬进高三楼,一轮预赛还没完全结束。


    这一年,国家还没颁布双减政策,学校私自开设补课班的情况在南城比比皆是。


    是以,哪怕身为实验班的学霸们,也跑不掉暑假补课。


    因为补课班的上课时间与在校时一模一样,程安然分身乏术,没办法再兼顾何家那头,只能提前“辞职”。


    好在说明情况之后,何阿姨也理解她的难处,并未多说什么,当场就把补课费结算清楚了,还额外封了一千块红包,感谢程安然这两年来的辛勤付出。


    说来惭愧,本来是他们做父母的职责,却担在了一个小姑娘的肩上。要不是她,何安澈也不可能变成如今这般乖巧


    懂事的模样,还成了班里的小学霸。


    在这方面,何阿姨是真心感谢她的。


    在对方再三劝说下,程安然最终还是没能推辞掉这封红包,只得收下。


    ……


    一整个暑假,程安然哪都没去,就泡在补习班里,天天刷题背书。


    唯一庆幸的是,这个补课班是汤学峰办的,只需要交几百块钱的场地费,老师们都是相互串场,并不需要额外的辅导费。


    其他班级的情况程安然不清楚,不过文科实验班和隔壁几个重点班,几乎都在这附近补课。


    顾砚书这个暑假也没有出国,而是留在国内,跟着大家一起上补习班。


    原本还有几个同学不太情愿,后来发现学神也难逃魔抓,立刻变得老实安分许多。


    有时放学路上,程安然也会遇见顾砚书他们,正好顺路,大家就一起结伴回家。


    这种上学放学的日子,像是一杯平平淡淡的白开水,没有任何滋味,但时间久了才发现,不管是可乐还是果汁,都比不上一杯白开水解渴。


    转眼到了八月末。


    树上蝉鸣聒噪,毒辣的阳光晒卷了路边枝头上的绿叶,迎面吹来的微风里依旧裹挟着夏天闷热的气息。


    这是程安然在南城一中经历的第三个开学季,也是最后一个开学季。


    再次背着书包踏进校园,她已经变成了一个标准的高三学生。


    第44章 第44章深秋44


    如果将高中三年比作一部电影,那么,这也许是很多人一生中看过最精彩的影片,故事里的每个人都是主角。


    清凉飒爽的秋风拂过校园,路旁枫树叶红了又绿,绿了又红,周而复始。


    教室墙上挂着的倒计时每天都在跳动新的数字,精美的黑板报被一张张五颜六色的便签覆盖,上面写满了这群少男少女关于未来的畅想,清晰而美好。


    高二上半年,程安然的成绩始终保持在年纪前三十,不过好几次考试都忽上忽下的,看着像坐过山车一样。


    为此,她还被找去了办公室。


    汤学峰以为是她心态又出了问题。


    高三最怕的就是这个,因为时间紧任务重,没有那么多闲工夫能够慢慢调整。


    过往一些学生在课业压力和家庭压力的逼迫下,很容易出现厌学的情绪,从而一蹶不振,导致高考发挥失常,十几年的辛苦付出毁于一旦。


    是以,汤学峰最近尤其关注学生的心理状况。


    然而聊了几分钟之后,他发现他想多了。


    这姑娘心态不止没出问题,反而稳如老狗一般,全班恐怕找不出比她心态更好的了。


    毕竟不是什么人都能考完三天就把各科分数一忘干净。


    又问了一番关于学习生活的规划后,汤学峰彻底打消心中的顾虑,什么都没说,摆摆手就放程安然走了。


    回到班里,方知也打量她一眼,并未发现脸色有何不对劲之处,这才开口问道:“老汤找你干什么?”


    程安然坐回位子,拧开杯盖喝了口水,随意回道:“问了点成绩的事。”


    方知也了然地哦了一声。


    回回大考结束,老汤总要抓一批人去办公室审问,或是退步明显的,或是几次考试成绩波动起伏太大的,班里几乎每个人都经历过一遍。


    “不过你这次速度还挺快,不到十分钟就结束了。之前沈聿安被喊去的那次,一节大课间都没能从办公室出来,如果不是后来快上课了,我估计老汤能抓着他说一节课。”


    程安然闻言笑了下,用玩笑的语气道:“可能是因为我连数学分数都给忘了,汤老师觉得跟我说再多,也是对牛弹琴。”


    高三每天要忙的事情太多,大考小考不断,她渐渐养成了考完一门忘一门的习惯,不把成绩放心上。


    人要学会往前看,总是回顾过去的那些东西,除了给自己增加焦虑之外,没有任何益处。


    不管考得好考得差,总结完错题之后,该放还是得放下。


    ……


    在南城一中,高三是没有周末的,不仅周六全天要上课,周日下午两点还得准时进班自习。


    说是自习,其实大多数时候都会安排考试,这样能节省更多的时间用来上课。


    起初,很多人还不太习惯没有双休日的生活,经常给校长室写投诉信,但都犹如石沉大海,并未掀起什么波澜。


    后来大家发现家长和校领导是站在统一战线的,反对声也就渐渐没了。


    再没过多久,所有人都开始默认周末自习的存在,并慢慢适应这种高压和快节奏的生活模式。


    生活宛如一部不断重播的黑白电影,每天一遍又一遍重复做着同样的事情。


    ……


    元旦过后,一连半月都是雨天。


    不论白天黑夜,天总是阴沉沉的,大团乌云堆积在一起,大风都吹不散,空气里弥漫着潮湿阴冷的气息。


    突然有一天,不知从哪儿流传出一条桃色八卦,给原本死气沉沉的高三年级注入了新的活力。


    据说某个周日上午,有一对小情侣手牵手在校园散步,不巧被校长给撞见了,场面一度滑稽又尴尬,当天就通知两个人的父母来了学校。


    事后如何解决的,暂时还不清楚,但听说大魔王气得不行。


    在他如此严格的监管之下,居然还有人敢暗渡陈仓?!


    深觉自己的权威遭受了巨大挑战,大魔王连夜想出一条毒计,准备来场狼人杀,于是隔天就在自己办公室门口挂了个举报信箱。


    起初程安然从齐霏口中得知此事,只当听了个有趣的笑话,并未上心,谁曾想几日之后,她竟然成了第一个被拿来开刀的人。


    站在教导主任办公桌前时,她整个人还是懵的,完全没有发应过来情况。


    偌大的办公室一片寂静。


    大魔王一言不发地坐在办公椅上,面色紧绷,看起来像只快要气炸的河豚。那犀利的眼神更是如刀子一般,锋利逼人,恨不得在程安然身上扎出一个洞来。


    这时,办公室的门又被敲响。


    另一位当事人推门而入。


    程安然趁着大魔王不注意,悄悄扭头看过去,视线和顾砚书的目光隔空相撞。


    仅仅一个眼神,彼此就都猜到大魔王找他们来的原因了。


    最近整个年级风声鹤唳,到处都是狼人杀,看来是有人举报他们两个。


    程安然顿觉头疼。


    顾砚书将她满脸无语的表情尽收眼底,心中好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抬脚走到她旁边站定。


    “主任,您找我有事?”


    大魔王像是突然从一尊雕像的状态复活过来。


    他掀起眼皮看了顾砚书一眼,转身从抽屉拿出两张照片,分开摆在桌上,用手指点了点,板着脸道:“来,看看,你俩给我解释解释,什么情况?”


    两张照片都是偷拍的,洗出来之后有些模糊,不过还是能看清画面。


    一张是两人肩并肩,迎着夕阳走在路上的背影照。当时他们都还穿着短袖,应该是暑假上补习班期间。


    另一张背景在自习室,看上去似乎是从窗外探进来拍的。照片上,她和顾砚书头挨着头,身子离得很近,但由于拍摄角度的问题,两人手里的动作被挡住了,也只能看到背影。


    程安然略微回忆片刻,便想起两张照片分别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她张了张嘴,刚要解释,旁边的顾砚书率先开口道:“主任,右边这张是暑假上完补习班回家路上,左边这张是上周在自习室讲解题目,是有什么问题么?”


    他语调平平,听不出什么起伏。


    大魔王显然不太相信,微微眯起眼:“放学你俩就非得一起走?”


    “正好顺路,又是同学,路上遇到就一起走了。”


    他仍然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面对大魔王的质疑,也丝毫不慌,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本来还有成煜齐霏他们,不过那天他们班的教室好像出了点问题,停课一天没去,所以就只有我们俩。”


    大魔王对此解释不置可否,指着另一张照片,不再问顾砚书  ,而是将话茬递给程安然:“那这张呢?讲什么题目,你俩要挨这么近?”


    顾砚书视线从照片上一扫而过,揣在兜里的指腹微微摩挲了下,又想插嘴。


    大魔王却早有预料似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目光沉沉地看着他,没好气道:“我问她呢,你少张嘴。”


    这臭小子一张嘴,黑的能说成白的,死的能说成活的,问也等于白问,还是得挑软柿子下手。


    顾砚书话到嘴边被怼了回去,只好老老实实闭嘴,目光却似有若无地落在程安然身上。


    两人都在等她开口。


    程安然没有思考太久,顶着大魔王锐利的眼神,解释道:“以前都是打印两份试卷的,可那天图书馆的打印机没墨了,只印了一份卷子,为了方便讲解,顾砚书就坐到我这边了。当时他正在给我讲题目,刚好被拍进去,可能是相机角度的问题,才看起来离得近了些。”


    怕引起更多不必要的误会,她尽量将每一处细节都解释到位,结果落到大魔王耳朵里,却只剩下开头两个字。


    “——以前?!”


    他惊呼一声,瞪眼道,“看来你们还不是最近才经常在一起?给我老实交代,这样相处有多久了!”


    “……”心好累。


    程安然心中无奈叹息一声,刚要再次开口,就见大魔王怒而起身,绕开办公桌走到两人跟前,用手指隔空点着顾砚书,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半天不知道该怎么说。


    又瞥向程安然。


    那嫌弃又伤心的眼神,仿佛在瞧究竟是哪头猪拱了自家水灵灵的小白菜。


    大魔王双手负在身后,在办公室来来回回走了三四圈。


    许久之后,他终于停住脚步,皱眉道:“不行,你俩明天给我把家长喊来。”


    岂料他话音刚落,顾砚书冷不丁开口:“主任,我们真的没什么,就是普通朋友的关系。我爸妈平时挺忙的,不一定有空过来,您要是只为了说这事,其实不用这么麻烦,他们早就知道。”


    大魔王:“……”


    程安然:“……”


    他犹嫌不够,视线在程安然脸上转了转,语气里带着些许不以为意。


    “我妈不止认识她,而且喜欢她比喜欢我还多。若不是她不姓顾,都不知道谁才是亲生的。”


    程安然:“?”-


    从大魔王办公室出来,程安然还有种状况外的茫然。


    她感觉今天一下午脑子就没清楚过。


    莫名其妙被举报,莫名其妙被喊到办公室,莫名其妙要喊家长,莫名其妙又没事了……


    回去路上,顾砚书不紧不慢走在前面。


    暖橘色的阳光穿透云层倾泻而下,一道道光柱投射在他身后,若隐若现,却衬得那抹背影如青松般挺拔清隽。


    程安然小跑着追了两步,与他并排。


    走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心中疑惑,出声问道:“所以董医生是……”


    既认识她,又是医生,年纪还得对得上。


    她思来想去,脑海中只有这一个人选,能够同时满足所有条件。


    顾砚书余光瞥见她加快的小碎步,缓缓放慢步调,面上看不出一丝端倪,唯有微微上扬的尾音透出几分淡淡笑意,如深冬的阳光般暖入人心。


    “嗯,是我妈。”


    第45章 第45章深秋45


    尽管董医生就是顾砚书妈妈这件事,完全出乎了程安然的意料,但惊讶之余,她心底又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曾经所有的疑惑也都迎刃而解。


    难怪当初董医生会说那句话,原来她早就知道顾砚书认识自己,所以那日才会提前收到消息,让庞医生帮忙挂号。


    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只是她一叶障目,从未想过将两人联系起来而已。


    晚上,程安然忍不住给程母打了个语音视频,说起这件事。


    电话那头的程母听完,猛地想起什么,一拍大腿,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是董医生儿子啊,难怪妈总觉得那小伙子看上去眼熟。”


    “两年前你爸还住院的时候,有一回着急去医院,董医生正好顺路载了妈一程。当时妈在车上看到她儿子的照片,寻思着这小伙子长得真精神,又高又帅,还认认真真看了好几眼呢。谁想到年纪越大记性越差,一转头就把这事给忘了,后来在公安局见到也没认出来。”


    说到这,程母轻轻叹口气,语带惋惜,“人家帮了咱们这么多忙,妈也没机会好好谢谢人家。”


    程安然笑了下,没说话。


    董医生一家确实帮了他们很多,可惜凭她现在的能力,根本报答不了什么,只能等以后有机会了在说。


    ……


    虽然那天程安然和顾砚书被大魔王约谈时,并无第四人在场,但还是有不少人看见他们前后脚进了办公室,结合最近的风声,不难猜出其中原因。


    于是,一些捕风捉影的谣言在年级中慢慢散播开来。


    原本尚且有几分依据,可一传十,十传百,经过几百张嘴的添油加醋之后,传着传着就完全变了味。


    程安然当时上完厕所,刚想推门出去,就听见隔间外几个女生在偷偷八卦这件事。


    她们声音压得很低,似乎不想引人注意,但在如此密闭狭窄的空间内,即便是一根针掉落在地上都清晰可闻,何况这不大不小的说话声。


    听见她们说自己和顾砚书在自习室接吻被大魔王抓了正着,下周升旗仪式上还要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做公开检讨,程安然白净的脸庞刷的一下从脖子红到耳根,头顶简直快要冒烟。


    她手搭在门锁上,出去也不是,不出去也不是,只能尴尬得立在原地,等外面脚步声渐渐远去之后,才从隔间走出。


    之后一段时间,程安然每次走在校园里,总能察觉到周围一道道隐晦的目光朝自己投射而来,带着似有若无的打量与探究。


    她身正不怕影子斜,忽略心头那点不自在,目不斜视从人前走过,大大方方随他们看。


    到了周一,升旗仪式照常进行,并未多出什么公开检讨的环节,传言总算不攻自破。


    可纵然这个荒唐的言论被证实是假的,仍留下了一些不好的影响。


    此时距离高考只剩下一百多天,为了不再引来更多的流言蜚语,之后程安然有意无意会避免和顾砚书在学校碰面。


    偶尔在走廊上遇见,只是点点头就错身离开,午休也改成了在教室里待着写作业,或者回寝室小睡片刻。


    一连几次下来,顾砚书似乎明白了什么,顺着她的意思,减少了两人见面的次数,有事就在微信上联系。


    两人的关系仿佛有了一些说不清的变化,又仿佛只是错觉。


    中间那层纸糊的窗户,明明薄得都能看清随风摇曳的烛火,可谁也没有主动去戳破,而是默契地选择保留它,或许是都在等待更合适的时机。


    所幸没多久,寒假到来,终于彻底让两个人远离了是非的漩涡。


    二十几天的假期结束,再开学时,高三开始最后一轮复习。


    眼瞧着高考的脚步越来越近,所有人分秒必争,恨不得一天能有四十八个小时,哪还有闲工夫去聊那些有的没的,一门心思全放在了眼前的复习上。


    初春时节,几场绵绵细雨之后,天气渐暖。


    大礼堂外的梧桐树抽出新生的枝条,一个个可爱又小巧的黄绿色芽苞点缀在枝桠上,昭示着春天的来临。


    开学之后的第一场考试,就是全省十几所重点高中的联考。


    谁都没想到,成绩出来那日,程安然以强势的姿态杀出重围,直接冲进了年级前五,并拿下数学满分,成为本次联考的最大一匹黑马。


    百日誓师大会上,程安然第一次有资格站上那个曾经可望而不可及的领奖台。


    校长颁发过奖状和奖学金之后,文理科前十名都要各说一句人生箴言。


    轮到程安然时,她站在发言台前,视线缓缓台下众人。


    明媚灿烂的阳光穿透墙面上的玻璃窗照射进来,犹如聚光灯般打在她的身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闪烁着清澈而坚定


    的光。


    三年过去,当初那个从农村走进城市,满身怯懦自卑的少女,如今已经能够迎着无数人的目光,从容坦然地站在台上。


    下一刻,她清晰而有力的话语通过话筒传遍整座大礼堂。


    “如果你不满意现在的自己,那就试着努力一次吧。”


    “努力真的很容易上瘾,尤其是在你尝到甜头之后。”


    三年来,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她始终将这句话奉为圭臬。每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当她觉得熬不下去时,就反复提醒自己——


    程安然,别气馁,再坚持一下就好。


    所有人都在注视着台上的少女,无人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因为她是今天这群人中唯一一个从普通班走出来的,也是南城一中创校以来,唯一一个以贫困生身份站上领奖台的人。


    这些足以证明一切。


    ……


    高考倒计时的最后三天,高三结束全部课程,今晚放学之后,所有人就可以回寝室收拾东西,回家安心待考。


    第三节晚自习时,汤学峰将准考证发放到每个人手中,并千叮咛万嘱咐要找个安全的地方放好,不可以弄丢,否则连考场都别想进去。


    之后又说了一些进入考场之后要遵循的规则,考试途中遇到特殊情况要如何处理,以及其他诸多事宜。


    絮絮叨叨了大半小时,直到快要放学打铃的时候,一贯严肃威容的汤学峰难得用温和的语气鼓励了一番大家。


    “——最后,老师祝在座的每一位同学,都能得偿所愿,前程似锦。”


    当熟悉的下课铃声最后一次响起时,整栋楼里传来震天动地的欢呼声,引得对面楼的学弟学妹们纷纷探出头,朝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


    与此同时,抽屉里突然发出一声振动。


    程安然微微一愣,似有所感般,停下收拾书包的动作,拿出手机。


    置顶聊天框里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顾砚书:高考加油。」


    「程安然:嗯,高考加油。」


    夏日晚风清凉,教室里四面窗户都敞开着,同学之间彼此祝福的声音从走廊里隐隐传来,带着轻松愉悦的气息。


    程安然回复了一句之后,扭头望向窗外。


    黑暗侵袭了整片天空,苍茫夜色笼罩之下,几乎看不见云层,唯有几颗稀稀疏疏的星辰遥挂在天边,却显得比往日更明亮些。


    相信未来几天一定会是好天气。


    ……


    六月中旬,炙热的火球高高悬挂,把大地烤得发烫。


    空气里充斥着闷热的气息,感受不到一丝微风,不由令人心生浮躁。


    路边,蝉鸣聒噪,葱绿茂盛的香樟树努力伸展枝条,用身躯遮挡住毒辣的阳光,为焦急等候在考场外的家长们撑出一片阴凉的树荫。


    八号下午五点,太阳收敛起刺眼的光芒,缓缓朝着地平线垂落而下,暖橘色的余晖如泼墨般渲染了半片天空,如真似幻。


    随着最后一场外语考试的结束,数千名考生齐齐涌出考场,这届高三生的青春生涯也终于画上完美的句号。


    卸了肩上最重的担子,程安然彻彻底底放纵了自己一回,在家生死不知地躺了两天,像是要把失去的那些睡眠一次性补回来。


    结果到了第三天,兴许是躺得太久的缘故,浑身腰酸腿疼。


    外头天刚蒙蒙亮,四周静悄悄的,程父程母都还在睡觉。


    她仰躺在床上,盯着上方天花板看了会儿,再也酝酿不出睡意,索性爬起来,穿好衣服洗漱完,进厨房做了顿早饭。


    等程父程母起床时,看到桌上热腾腾的稀饭包子,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


    “爸妈,正好早饭好了,快吃饭吧。”


    程安然将最后一盘榨菜端上桌,见程父程母站在原地,用一种担心的眼神望着自己,不免奇怪道,“怎么这么看我?”


    程母小心翼翼开口:“然然,你心情好点了?”


    程安然被问得一愣,脱下围裙,不明所以道:“什么好点了吗?我心情一直挺好的啊。”


    程母跟程父对视一眼,欲言又止:“你睡了两天,妈还以为……”


    前几天,她担心影响女儿考试状态,什么都没敢多问。


    好不容易考完,本来想问问考得怎么样,谁知程安然回家倒头就睡,除了吃饭上厕所,一连两天没下床。


    他们下意识以为是考砸了,心情不好,更不敢多提一个字。


    可现在看来,好像又不是?


    不仅父母了解孩子,其实孩子也了解父母。程安然略微一想,便明白了程母的未尽之言,不由笑道:“放心,我没考砸,就是脑子太累了,想多睡会儿。”


    程母闻言,顿时松了口气,心中的大石安稳落地,脸上也多了点笑容,埋怨道:“你这孩子,差点给爸妈吓死了。”


    程安然不好意思地笑笑。


    吃饭时,程母想起一件事:“过段时间你爸又要去体检了,你记得手机上预约一下时间。”


    程安然咽下嘴里的稀饭,嗯了声,表示记下了。


    程母接着问:“总算解放了,这个暑假打算做什么?”


    “不知道,还没想过。”程安然摇头,想了想又道,“等几天分数出来了,看看能不能找份暑假工吧,赚点学费。”


    “家里现在又不困难,用不着你去打工。”


    一听她又要去打工,程母立刻露出不赞同的神色,“回头妈给你点钱,有空和同学出去玩玩,别一天到晚闷在家里。”


    程父也在旁边附和:“你妈说得对,都辛苦三年了,好不容易高考结束,也该放松放松。学费的事不用你操心,爸妈来解决。还有你那个老母猪的存钱罐,这两年爸妈一直没动过,下个月你过完生日,爸带你去开张银行卡,你自己存起来,以后当嫁妆。”


    她才十八岁,怎么都谈到嫁妆了。


    程安然语噎道:“……爸,你想的可真长远。”


    “那可不。”程父语气还挺骄傲,“十八岁就是大姑娘了,大学里要是碰到喜欢的男孩子,可以先试着相处一段时间,毕竟结婚不是小事,趁年轻多谈几年恋爱也挺好。”


    眼瞧着这话题越跑越远,程安然匆匆扒完最后一口饭,丢下一句“爸妈你们慢慢吃,我回房间整理书本”,就赶忙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程母看着女儿头也不回地躲进了房间,当即甩了丈夫一个眼刀,没好气道:“就你这张嘴,一天到晚说说说,这下好了,把女儿给说跑了吧。”


    “我这不是提前打预防针么。”程父觉得很冤枉,“她大学毕业都二十二了,咱俩结婚时也差不多这个年纪,早做准备总比事到临头好。”


    “咱们那什么年代,现在什么年代,能一样吗?现在年轻人结婚都晚,还有不结婚的呢。”


    程父一听这话,瞬间皱起眉头:“那可不行,她要是不结婚,我死了都闭不上眼。”


    他就这一个闺女,要是不结婚,等他们老夫妻俩没了,剩她一个人孤零零留在这世上,老了怎么办?难不成指望老家那些人帮忙看顾?


    可别了吧,到时候闺女受欺负了,他能气得从棺材板里蹦出来。


    程母听他越说越不像话,张口闭口就是死不死的,气得在程父背上呼了一巴掌:“你可闭嘴吧,一天天嘴里就没个好话。赶紧吃,吃完帮我看菜摊去。”


    程父:“……”


    屋子隔音效果并不好,程安然在房间里,还是能隐约听见外面絮絮叨叨的声音,好一会儿,才渐渐没了动静。


    她吐了口气,将那些杂念抛开,开始整理用过的资料和课本。


    虽然有点不舍得,但家里地方小,没那么多空间放书,只能选择卖掉一部分。


    一整个上午,程安然都没出过房间。


    中午家里没人,她随便做了个蛋炒饭,就着早上剩下的榨菜,简单解决一顿午饭。


    到了下午,整理完书架,又变得无所事事。


    程安然在屋子里转悠两圈,正想着要不要找点事做,放在桌上的手机蓦然震动了一下。


    齐霏发消息问她要不要出去玩。


    程安然正愁闲得慌,当即毫不犹豫答应下来。


    「程安然:好,去哪儿?」


    「齐霏:等下,我给你发个位置」


    一分钟后。


    「齐霏:定位消息」


    「齐霏:记得穿得好看点哦~」-


    傍晚时分,程安然顺着定位找到地方,才发现是个


    前不久新开的室内游乐场。


    里面有个沉浸式鬼屋,最近在朋友圈还挺火的,很多人都来打卡体验,她隔三差五就能刷到一回。


    齐霏和其他人已经到了,全都等在门口。


    程安然小跑过去。


    正在和白景峰聊天的齐霏看见她一身装扮后,立马露出孺子可教的眼神。


    程安然被她赤果果的目光看得头皮一麻:“……不好看吗?”


    这条淡黄色衬衫连衣裙是去年程母送她的生日礼物,因为平时上学只能穿校服,所以她还没怎么穿过,今天更是第一次穿出门。


    不过她出门前照过镜子,应该不丑啊。


    “谁说不好看了!”齐霏挽住她的胳膊,笑嘻嘻道,“就是很少看你穿裙子,狠狠惊艳了一把。”


    成煜一贯的话少,只是赞同地点点头:“是还行。”


    “程姐,我第一次看你穿裙子诶。”白景峰蹦哒着过来,从头到脚将程安然打量一遍,捏着两根手指,比了个一丢丢的手势,“有一说一,程姐你穿裙子好像是比穿校服好看那么一点,当然,穿校服也好看。”


    虽然知道他这是彩虹屁,但程安然还是不禁老脸一红,不太习惯过于直白的夸赞。


    为了转移话题,她忙提起今天出来的目的:“我们是要去玩那个鬼屋吗?”


    “对啊。”齐霏点头道,“书哥说考完试了,趁大家都还在南城,多出来玩玩,以后上了大学,天南地北的,想要再聚一起就难了。”


    原来这次是顾砚书组的局。


    程安然下意识朝某个方向看去。


    今天大家都换了休闲服,他也不例外。


    黑色T恤加上宽松的牛仔裤,头上还扣了个黑色棒球帽,显得下颌线格外清晰流畅。


    明明只是简单的搭配,穿在他身上却恰到好处,有种说不出的矜贵感。


    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他抬眸望了过来。


    黑沉沉的目光里藏着一丝令人难以捉摸的情绪。


    程安然还未来得及分辨,就听他淡声道:“天热,别站门口了,先进去吧。”


    于是一行人没再接着聊。


    进了室内,一股冷气迎面拂来,顷刻间驱散了周身的燥热。


    一路往里走,人越来越多,大部分都是刚解放的高考生。


    票是顾砚书在官网提前买好的,一次性只能进去6-8人,他们七个人刚刚好。


    队伍看着挺长,实际只排了十来分钟,很快便轮到他们。


    站在门口的npc穿着灰色长袍马褂,头戴黑色圆帽,挨个给他们检完票之后,友情提示道:“夜深人静,小心火烛,一定要注意脚下和身后哦~”


    原本兴致勃勃排在第一个的白景峰闻言,不禁打了哆嗦,默默跟身后的唐伯栩换了个位置:“不行,还是你在前面吧。我不怕丧尸吸血鬼,就怕这些鬼鬼叨叨的东西。”


    见他还没进去就怂了,齐霏扯着嘴角哂笑一声,小声嘀咕道:“这么大的个子,居然会怕鬼,传出去都丢人。”


    白景峰耳朵一动,听见她的嘲笑,扭头龇牙道:“行啊,你胆子大你不怕,等会进去可别吓得嗷嗷叫。”


    这时,入口的木门忽然开了,里面刮出一阵凉飕飕的阴风。


    门口的npc扬起嗓子,声音宛如鬼魅一般起起伏伏,嘶哑难听。


    “死人上路,生人回避——”


    “莫急——莫急——”


    第46章 第46章深秋46


    因为提前看过一些朋友圈的剧透,程安然知道这个鬼屋是中式恐怖的主题。


    整间鬼屋就是一座明清时期的仿古建筑,占地很大,分了好几间小院子,沿途还有一些通关任务需要完成。


    为了营造恐怖的气氛,四周光线设置得很暗,几乎看不清脚下。


    跨过高高的门槛,一阵阴冷的穿堂风贯穿整条游廊,带着潮湿难闻的气息。廊檐挂着的纸灯笼散发出微弱而诡异的红光,将几个人的身影拉得老长。


    沿着蜿蜒曲折的游廊来到第一座院子。


    唐伯栩一马当先,缓缓推开那扇紧闭的院门。


    “呵呵——”


    就在院门被推开的瞬间,一阵阴森诡异的笑声突然从门后传来,紧接着一道黑影如鬼魅般飞快飘过众人头顶,眨眼间消失在走廊尽头。


    “卧槽槽槽啊啊啊啊——”


    恰好站在正下方的白景峰被鬼影的裙摆轻轻划过脸颊,顿时身形一僵,等反应过来后,当场表演了一个土拨鼠尖叫。


    其他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不轻,可听见白景峰杀猪般的叫声,不知怎么的,都莫名淡定下来,甚至还有些想笑。


    齐霏就没那么多顾忌,毫不给面子地笑出了声:“哈哈哈白景峰,你真的好像网上那只土拨鼠!”


    白景峰脸色涨红,恼羞成怒道:“你——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齐霏反唇相讥:“狗嘴里本来就吐不出象牙,不然你吐一个我看看?”


    发现自己压根吵不过对方,白景峰气得直跳脚,嗷一声扑了过来。


    齐霏赶紧朝旁边躲开。


    两人相互追赶了一阵,最后还是成煜看不下去,挺身而出挡在中间,这才消弭了一场即将爆发的大战。


    不过这么一来,原本的队形就被打乱了。


    唐伯栩和陆骁还是走在前面,中间是齐霏白景峰夹着成煜,顾砚书和程安然自然而然落在了最后。


    察觉到身边换了人,程安然抿了抿唇,并没有说什么,安静跟着队伍继续往前走。


    顾砚书眼角余光从她平静的面容上扫过,又想起方才那鬼影出现时,她几乎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眼中不由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他怎么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


    一行人穿过杂草丛生的庭院,来到正屋,这里是过去招待宾客的地方。


    四周贴满了大红喜字,偌大的厅堂中央,只有一对穿着喜服的新人。


    他们手握红绸,面对面跪在垫子上,似乎正在拜堂成亲。


    偏偏周围空无一人,连高堂上两把交椅都是空的,只有龙凤喜烛燃烧着烛火。


    一阵阴风吹过,那两豆摇曳的烛光瞬间熄灭。


    新郎像是被人推了一下,忽然仰面倒地,露出一张没有五官的脸皮。


    所有人顿时汗毛耸立。


    白景峰张大嘴巴,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样,连尖叫都发不出来。


    刚才还嘲笑白景峰胆小的齐霏这会儿也没了声音,脸色微微泛白,往成煜身边挪了挪,跟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死死抱住他的胳膊。


    这时,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另一边,原本覆着红盖头的新娘突然缓缓起身,握着红绸的手苍白枯瘦,皮肤近乎透明,几乎能看清下面流动的青色血管。


    只听她用阴森尖利的声音问道:


    “请问几位贵客,可有看见我夫君?有人剥了他的脸皮……”


    “我的妈呀——”


    “救命有鬼啊啊啊——”


    两道尖叫声接连响起,差点把屋顶给掀了。


    成煜夹在男女高音之间,默默抹了把脸,露出生无可恋的表情。


    顾砚书心道机会来了,赶紧扭头道:“你要是害怕的话——”


    话说一半,猝不及防对上那双清澈透亮却不见半分慌乱的眼眸,整个人犹如被按下了暂停键,霎时愣在了原地。


    程安然眨了眨眼,淡定得不似常人:“什么?他们声音太大了,我没听清。”


    顾砚书定定看了她一会儿,黝黑深邃的瞳仁里划过一抹疑惑之色。


    随后,他轻叹口气,垂下眼睫,不着痕迹掩盖了眸底的情绪,唯有淡淡的语气里透着一丝难掩的挫败:“没事。”


    程安然哦了声,朝前面的npc看了一眼,嘴角微微翘起,像是发现了什么小秘密似的,悄声道:“那个工作人员刚刚被齐霏他们的大嗓门吓了一跳。”


    顾砚书视线落在她脸上。


    那眼角眉梢的笑意都快溢出来了,哪里是怕鬼的样子,他看她都恨不得取而代之。


    这么想着,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


    从鬼屋出来,齐霏和白景峰就跟劫后重生似的,半瘫在地。


    看着这俩又菜又爱玩的软脚虾,成煜长长叹息一声,只觉头疼不已。


    本来在气氛的烘托之下,他还稍微有些参与感,结果这


    俩货一个喊得比一个大声,他被夹在中间,耳膜都快被震破了。


    更别提那几个倒霉的npc,刚从藏身之处出来就被吓了一跳,生怕这两人精神状态不稳,反过来把他们给抓着打一顿,赶紧半路掉头,拿着道具去追别人。


    唐伯栩和陆骁对视一眼,拉着顾砚书到旁边嘀咕了半天,在得知计划失败之后,三人同时陷入沉默。


    总而言之,这次鬼屋之行,无一人得偿所愿。


    ……


    入夜,书房里。


    顾砚书一言不发地坐在电脑前,一只手还在无意识轻点着桌面上那把黑色背光键盘的空格键,目光却不知落在了何处。


    过了许久,他终于从一尊雕像的状态中复活过来,拿起手机,点开只有五个男生的小群,开始打字。


    「顾砚书:@白景峰,你那本破书可以扔了,一点用都没有。」


    「成煜:附议。」


    「成煜:吵了一天,我耳朵快聋了。」


    「白景峰:嘤嘤嘤。」


    「唐伯栩:曲线救国这招显然不太行。」


    「陆骁:+1,书哥,我觉得你还不如打直球呢。」


    「唐伯栩:程安然生日好像快到了?」


    「白景峰:程姐生日7.15号,我都记着呢。」


    「顾砚书:我定了7.6的机票。」


    「白景峰:啊!?填完志愿就走?」


    「顾砚书:嗯。」


    回完这句,顾砚书把手机丢到一旁,有些烦躁地捏了捏鼻梁。


    片刻后,他拉开最旁边的抽屉。


    里面摆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全是一个人送的,哪怕是一张写了字的便签纸,他都没有扔过,好好将它们放在一起,偶尔才会拿出来看一眼。


    而今天没送出去的那份礼物,此刻就摆在显眼的位置。


    顾砚书将那个小小的黑色首饰盒拿出来,捏在手上把玩了一会儿,听着里面窸窸窣窣的声音,直到整个人情绪慢慢平静下来,才将其放回原处。


    算了,日子还长,不用太着急。


    ……


    不知是不是放假的缘故,这段时间医院的患者特别多,程安然蹲了好几天,才终于帮程父预约到月底的挂号名额。


    而在此之前,最重要的一件事还是等高考成绩。


    通常高考结束后的二十天左右,分数就能出来。


    眼瞧着出分日越来越近,程然安还没什么反应,程父程母却先焦虑了起来,甚至前一天晚上都没能睡着觉。


    因为上午十点统一出分,第二天程母索性也不去摆摊了,问隔壁邻居借用了一下笔记本电脑,一家三口齐刷刷蹲守在电脑前。


    九点五十九分。


    只剩下一分钟,程安然终于有了点紧张的感觉。


    她深吸口气,静静等着十点一过,立刻屏住呼吸,开始输入准考证号。


    看见分数的那一刻,脑子里瞬间空白一片,有些不敢相信。


    直到程母激动又高兴的声音将她从恍惚中拽回来,她才意识到,她好像一不小心……超常发挥了?


    与此同时,教师办公室内也炸开了锅。


    “我的天哪,老汤,你们班孩子分数这么高!?”


    “7、732!!!”


    汤学峰看着屏幕上的数字,再三确认没有眼花之后,重重一拍桌子,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稳了稳了稳了哈哈哈!!!老子带出来个高考状元!!!”


    一同前来蹲分的李国强也激动得红了眼睛,咬着牙道:“我就说这丫头一定行吧!”


    ……


    当天下午,校长室电话险些被各大高校招生办的老师给打爆,但他一点不嫌烦,甚至掏出了许久不用的备用机,一手一个手机,轮换着接,乐得见眉不见眼。


    这一年,高考爆冷。


    所有人都没料到,沉寂已久的南城一中居然会开出双黄蛋!


    除了顾砚书以691分的成绩,毫无意外地拿下全省文科第一名。


    同年,理科实验班竟然也有一匹黑马横空出世,不仅凭借732的高分妥妥坐上了状元的宝座,更是一举打破南城一中多年无状元的魔咒。


    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位理科状元三年前还只是一个从农村走出来的贫困生。


    如果不是那年南城一中刚好扩招,这位冉冉升起的新星也许早已泯灭于众人,何谈今日的成就。


    出分之后,有电视台的记者闻讯而来,赶到学校门口,想要对两位文理科状元进行采访。


    奈何校长早早收到班主任代为转达的消息,表示两人都不想太过高调,不愿意在电视媒体上露面,故而只能遗憾婉拒所有记者。


    但还是有聪明的记者从其他学生口中问出了一些小道消息,得知两人之前貌似还谈过恋爱,当即眼神一亮,连夜撰写了一篇相关报道。


    可惜他所在的媒体平台粉丝体量太小,这篇新闻报道发出去好几天,始终反响平平,浏览量也不过百,很快就石沉大海,再没了动静。


    当然,这事程安然并不知道。


    因为她正忙着陪程父在医院做复查。


    第47章 第47章寒冬47


    今天天气不太好。


    父女俩刚到医院,一场积蓄了许久的暴雨便倾盆而下。


    骤然袭来的疾风将街边树木吹得枝丫乱颤,阴沉沉的云层迅速铺展开来,将整片天空遮得密不透风,让人有种透不过气来的压抑感。


    即便如此,工作日的医院依旧人满为患。


    走廊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


    病人和家属来来往往,身上衣服大多被雨水沾湿,水珠滴滴答答滑落在白瓷地板上,灯光一照,隐隐泛着水光。


    程安然陪程父做完所有检查项目,回到候诊大厅,让程父坐在长椅上休息,自己拿着CT和检查单去导诊台找值班护士。


    护士看了眼检查单,让她等这个病人看完之后,下一个进去。


    因为之前来过太多次,程安然对这些流程早已熟悉,跟着护士的安排,站进长长的队伍里。


    这时,一辆鸣笛的救护车突然在大门口停下。


    早早等候在旁的急诊室医生赶紧冲上去,和几名护士一块将戴着呼吸机的病人抬了下来,边做急救措施,边推着病床往手术室送。


    途中恰好经过这条走廊,所有人紧急避让。


    程安然正要往后退,谁知匆忙中,胳膊似乎不小心碰到什么东西,那尖锐锋利的异物感,令她一下子皱起眉头。


    刚想回头看看,却听推着担架床的护士高声喊道:“小姑娘,快让让!”


    人命关天,这种时候一秒钟都耽误不起。


    程安然一时也不顾上那么多,压下心头的疑惑,连忙往旁边人少的地方后退一步。


    下一秒,一群医护推着担架床飞驰而过。


    四只滚动的滑轮在地面上留下长长的黑色痕迹,与杂七杂八的脚印交错着,看上去混乱不堪。


    刚好这时诊室的门开了。


    上一个病人从里面走出,程安然紧接着推门进去。


    诊室内,董云舒照例先看了下检查结果,确定各项数值都在正常范围内,就开始写病历。


    程安然坐在一旁安静看着。


    以前带程父来复查时,她还不知道董医生和顾砚书是母子关系,所以经常趁着这会儿空闲时间,找些话题聊。


    自从知道了二人的关系,再面对董医生时,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不自在感。明明心里憋了一大堆话,可到了嘴边就是说不出来。


    董云舒察觉到对面人的拘谨,


    联想起之前儿子对她说的话,心里大概猜到了原因。但她没有点破,而是故作不知,边对着电脑打字,边笑着开口:“差点忘了,还没祝贺你成为今年的高考状元呢。”


    坐在后面的庞医生听见这话,不免惊讶道:“原来那个732分的理科状元是小妹妹你呀!”


    前段时间高考出分,被调侃为“万年老二”的南城一中一雪前耻,不声不响拿下了双状元,成为今年高考的最大赢家。


    这事几乎所有南城人都听说了。


    不过她只知道董老师儿子是文科状元,却不知理科状元竟然是眼前这位小姑娘。


    程安然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闻言不禁一愣,随后轻声道谢,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自己也挺意外的。”


    “这么高的分数,所有顶尖院校的王牌专业都能任选了。”庞医生饶有兴致地问,“想好志愿怎么填了吗?”


    程安然下意识朝坐在电脑前的董云舒看了眼,点头道:“嗯,想好了。”


    三年前就想好了。


    庞医生继续问:“那你打算填哪所大学?”


    程安然又悄悄看了眼董云舒,迟疑一瞬,才慢吞吞吐出几个字:“A大医学院。”


    一听这话,庞医生立刻看向董云舒。


    作为董老师目前手下唯一带的学生,她再清楚不过导师的履历,董老师当年就是A大医学院的优秀毕业生之一。


    那里曾经走出过许多医学泰斗,可以说是所有医学生的梦想殿堂。


    原本她高考那年也想将A大作为第一志愿,可惜分数线太高,她怕滑档,只能遗憾放弃。


    不过程安然这个分数肯定够了,甚至还绰绰有余。


    “不错不错,这个志愿选的好。”庞医生竖起大拇指,连连称赞。


    这时,董云舒写完病历,也侧目看过来。


    见小姑娘那双清泠泠的眸子里藏着几分期待之色,又躲躲闪闪地不敢和自己对视,哪还能猜不出她的心思,不由莞尔一笑。


    “当医生可不是个轻松的活儿,考虑好了?”


    看着董医生脸上温和的笑容,程安然坚定地点点头,犹豫了下,问:“董医生,等我毕业了,能来给您当学生吗?”


    “当然可以。”


    几乎未作犹豫,董云舒爽快答应下来,朝她伸出一只手,“那八年后,我可就等你喊我一声老师咯。”


    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是比得到偶像认可更棒的事了!


    程安然心头那点忐忑一扫而空,紧紧握住董云舒的那只手,嘴角高高扬起,露出开心的笑容:“好!”


    “你爸爸还在外面等着吧?”董云舒将打印好的病历本递给程安然,“赶紧去吧,明年见。”


    程安然嗯了声,挥挥手道:“那您忙,我先走了。”


    董云舒含笑点头。


    程安然转身往门口走,一打开门,恰好听见叫号屏在喊下一个病人。


    “刘芬,请到1号诊室就诊。”


    “诶来了。”


    对面靠墙的长椅上,一名头裹布巾的中年妇女应声站起。


    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忘了膝盖上还放着一沓报告单,猛地起身,十几张纸瞬间散落开来,铺得满地都是。


    程安然见状,赶紧过去帮忙捡起。


    却不经意间瞥见某张单子的标题上带有“死亡”二字。


    她手下动作一顿,然而走廊人来人往,她不好长时间停留在过道当中,于是没有多想,直接捡起来和其他报告单叠在一起。


    “阿姨,给。”


    她将所有报告单重新整理好,递给对方。


    中年妇女微微抬头,用那双爬满红血丝的眼睛和程安然对视一眼,又飞快低下头去,胡乱扯了扯头巾,遮住露出来的半张脸。


    瞧见递到跟前的报告单,她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像是生怕被人偷看似的,一把夺过塞进布包里。


    随后匆匆道了声谢,就绕开程安然,拖着微跛的腿,往后面的诊室快步走去。


    走廊里声音嘈杂。


    说话声、脚步声,统统混杂在一起。


    程安然慢慢往前走了几步,脑海中忽然闪过刚才那双浑浊迟滞的眼睛,心底涌出隐隐的不安,脚下像是被定住似的,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身后的推门声再次响起。


    程安然回过头。


    关门的一刹那,她清清楚楚看见,那个中年妇女缓缓将手伸进了肩上挎着的布包里。


    脑中顿时警铃大作。


    来不及去喊保安,她慌忙转身,推开挡在面前的人就往回跑。


    诊室内。


    董云舒正侧身跟学生讨论一张CT影像图,听见开门声,也没有回头,只是道:“稍等片刻,我看个片子,先坐会儿。”


    刘芬抬起浑浊的眼,哑着嗓子应了声好。


    只见她慢慢地、悄无声息地将布包里的剪子掏出来,紧紧握在手里,一步一步接近办公桌。


    就在这时,门突然又被人推开。


    “董医生!小心身后!”


    “你去死吧——”


    变故就发生在这一瞬间。


    尖刀刺破血肉的声音,混着窗外噼里啪啦的雨声,清晰传入耳中。


    董云舒猛地回头。


    见程安然从身后死死抱住神色癫狂的妇人,她脸色陡然一变,急忙按下墙上的报警装置,朝愣住的庞医生大喊:


    “傻愣着干什么!快出去喊人!”


    “哦、好好,我这就去!”


    刺耳响亮的报警铃声传遍整间医院。


    庞医生骤然回神,把手上的笔记本一丢,贴着墙就往外跑。


    “董云舒,你还我老公命来——”


    别看刘芬只是个瘦弱的妇人,可处于愤怒状态之下,力气着实不小。


    程安然死死咬牙,忍着掌心剧烈的疼痛,使出吃奶的劲儿,才勉强将她困在原地。


    “安然,躲开!”


    程安然看到董云舒手里拿的东西,心一狠,借着掌心撕裂的力道,一把夺下刘芬手里的剪子,将人朝旁边甩去。


    索性这两年她个子长了不少,加上本身力气就大,用尽全力一甩,还真把刘芬给甩出老远。


    她拖着那只不利索的跛脚,颤颤巍巍踉跄了几步,一头撞在角落墙壁上。


    趁对方捂着脑袋还没反应过来,董云舒打开电击棒开关,眼疾手快往她腰上一捅。


    强大的电流瞬间贯穿全身。


    一阵颤抖之后,刘芬眼前一黑,身子缓缓贴着墙歪倒在地上。


    “这里这里,快点!”


    外面传来庞医生着急的声音。


    下一秒,办公室的门被撞开,几个手持防暴棍的保安冲了进来,将晕死过去的刘芬按在地上。


    董云舒顾不上去管刘芬是死是活,她关掉电击棒,随手丢在地上,连忙去查看程安然的伤势。


    “安然,你怎么样?还好吗?”


    手掌传来钻心刺骨的疼,程安然声音有些发颤,却还是艰难地扯了下嘴角,朝董云舒宽慰一笑:“没事,您别担心……”


    “你这傻孩子,这哪能叫没事!”


    董云舒没有信她的话,看到那只血肉模糊的手,心头骤然一紧。


    因为是裁衣服的剪子,剪刀头特别长,又被磨得十分锋利。


    刘芬没想要董云舒活命,下手特别重,一剪子下去,程安然整个右手掌心直接被贯穿,偏偏刚才那番拉扯又撕开了伤口,喷涌出来的鲜血流了一地。


    只一眼,董云舒就知道情况不好。


    她竭力维持着冷静,起身跑回办公桌前,边快速翻找纱布和药,边急声吩咐庞


    医生:“快,打电话通知手术室,说我们现在就过去,一定要快!”


    第48章 第48章寒冬48


    十二点半,手术室门前亮了一上午的红灯终于变回绿色。


    看着程安然被推出来,等候在门外的所有人都着急围了上去。


    领头的主刀医生是当年带董云舒的老教授,如今已晋升为副院长。


    这几年他慢慢退居二线,很少上手术台了。这次事情闹得太大,又涉及自己的得意门生,他这才重新出山,亲自操刀这场手术。


    “手术很成功,等麻药劲过去,人就能醒了。”


    他摘下口罩,长长舒了口气。大约是年纪上来了,连着几个小时高强度的工作,难免让他感到有些精力不济。


    听见手术成功几个字,哭肿了眼睛的程母终于露出一抹久违的笑容,捂着嘴喜极而泣。


    程父也激动地直抹眼泪,拉着副院长的手连连道谢。


    唯独董云舒有些高兴不起来。


    她皱着眉头,看了眼躺在病床上昏睡不醒的程安然,脸上露出担心的神色:“老师,她的手……”


    副院长猜出她想问什么,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小董,你当了这么多年医生,有些事不用我说,你心里应该也清楚。那把剪刀插的位置太巧了,几乎贯穿整个掌心,加上严重的撕裂伤,能在八小时内把断掉的经脉和骨头重新接上,已经很幸运了。至于想要完全恢复到以前的状态,只能说——”


    顿了顿,副院长叹息一声,缓缓吐出几个字,“非常难。”


    程母满脸喜色瞬间僵住。


    “这……这怎么行。”


    她翕动着嘴唇,像是无法相信自己所听到的,“然然辛辛苦苦努力三年,就为了将来能当医生。眼看着快填志愿了,现在突然手废了,您让她以后怎么拿手术刀啊!”


    想到那姑娘不久前还满心期待地要给她当学生,董云舒强忍了半天的情绪彻底崩溃,眼眶微微泛红,掩在袖中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


    身前的白大褂沾了一大片鲜红的血迹,她还未来得及处理,干涸之后,颜色渐渐加深,看上去有些骇人。


    见一向沉着冷静的妻子当众红了眼睛,匆匆赶来的顾明志赶忙上前一步,轻轻将她揽在怀里,不让人看见她失态的模样,对副院长道谢:“今天辛苦您老了,之后的事我来处理吧。”


    副院长微微颔首,朝病床上面容稚嫩的少女看了一眼,心中亦是惋惜。


    他带领身后众多医护,走到程父程母面前,深深鞠了一躬,语气郑重:“这次是我们医院的疏忽,才造成了这样严重的后果。有任何问题,你们尽管提出来,院方会尽最大所能去满足。”


    虽然从本质上来说,医院并没有大的过错,但事情既然由他们而起,也该由他们承担。


    今天若非程安然挡在前面,倒下的就是董云舒。


    届时医院不仅名声受损,还会失去一位非常优秀的外科大夫。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眼下这番局面已是幸运至极。


    但这话他不能说,也说不出口。


    对于一个刚刚高考结束,梦想着将来成为医生的孩子而言,失去右手灵活度,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他敬佩程安然的勇气,但过去已经发生的事,谁都无力改变,他也只能极力弥补一二。


    程母伤心欲绝,早已泣不成声。


    程父扶住妻子,沉默良久,才强忍着内心的难过,开口道:“大夫,不怪你们,我知道你们尽力了。然然从小就是个有主见的孩子,她既然敢冲上去,一定考虑过后果,好在董医生没事。至于手……”


    看着女儿被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右手,这位年近半百的老父亲也忍不住哽咽了声音,摆摆手长叹一声。


    “算了,算了……只要人在,一切就有希望。她还年轻,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作为父母,我们帮不上什么忙,也只能相信她……相信她能重新站起来。”


    在场之人闻言,皆是一阵沉默。


    人性是复杂的。


    这个世上有像刘芬那样不分青红皂白的患者家属,也有像眼前这位父亲一样的。


    为医者,最怕遇上医闹,今天的事给他们深深上了一课,每个人心中都有不同的想法,对待医生这个职业也有了更深刻更真切的认识。


    副院长内心动容,自己也有孩子,将心比心,他知道当父母的心里有多痛。


    然而安慰的话到了嘴边,对上程父那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的目光,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最终再次深鞠一躬,表达自己的敬意和歉意-


    傍晚时分,天光渐渐收束。


    不知不觉间,地平线上最后一抹橘黄色的余韵,也被悄无声息降临的夜幕吞噬。


    麻醉药效退去之后,程安然从昏迷中悠悠转醒。


    出于特殊关照,医院直接安排了顶楼的单人套房。


    此时病房里黑漆漆一片,并未开灯。


    透过门板上的玻璃,走廊里微弱的灯光照射了进来,隐约能看清房间的轮廓。


    程安然睁开眼。


    随着麻药劲过去,一股后知后觉的痛感从掌心传来,令她有些不适。


    四周静悄悄的,似乎没人在。


    程安然动了动干裂的唇,尝试着喊了一声:“妈?”


    “醒了?”


    一道温和清润的嗓音从旁边的沙发上传来。


    不知是不是疼痛延迟了反应能力,冷不丁听见这道声音,程安然着实愣了半晌。


    顾砚书站起身,借着走廊黯淡的光线,摸黑走到床头边。


    “要开灯了,稍微挡下眼睛。”


    程安然刚想应好,眼前忽然覆上一只手。


    温热柔软的触感顺着眼下皮肤传遍四肢百骸,一瞬间,仿佛连痛觉都消失不见。


    咔哒——


    伴随着开关按下的声音,整间病房立刻亮堂起来。


    又等了十秒钟,顾砚书才把挡在她眼前的手拿开。


    适应了光线之后,程安然慢慢睁开眼睛,只是脑子还有些迟钝。


    她看着这个本来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愣愣地发起呆来。


    对于她探究的眼神,顾砚书似乎毫无察觉,先帮程安然把病床摇起来,然后俯身从床头柜里找出一个纸杯,去饮水机前接了杯温水,插上吸管,再转身走回来。


    “先喝点水。”


    “……谢谢。”


    右手裹着纱布动不了,程安然迟疑了下,换左手去接杯子。


    谁料顾砚书却躲开了她的手,视线扫过她手背上的吊针,温声道:“手不方便就别动,这么喝吧。”


    程安然:“?”


    垂眸看着递到自己唇边的纸杯,程安然耳根一热,顺着那条手臂缓缓往上看去,对上那双黑沉沉的眸子后,抿了抿唇,没再说什么,低头凑了过去。


    这是她有史以来喝过最艰难的一次水。


    倒不是顾砚书哪里做的不好,而是他离得太近了,几乎贴着床沿而立。


    程安然闻着他衣服上清冽干净的气息,心跳不断加快,整个人简直都要烧起来。


    总算熬到这杯水喝完,他拿着空杯子,稍稍退开半步,问:“还要吗?”


    程安然连忙摇头:“不用了。”


    顾砚书低低嗯了声,将纸杯放到一旁床头柜上。


    程安然仰头看了眼还剩一半的点滴,又看向神色淡淡的某人,声音带着微微哑意:“你怎么来了,就你一个人吗?”


    他没有回答,坐回沙发里,黑眸定定注视着她,语气里透着一丝难以捉摸:“我为什么不能来?”


    程安然被问住了。


    顾砚书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并不在意答案,见她不吭声,也没有继续追问。


    “你手上伤口太深,接下来要住院观察几天,叔叔阿姨回家拿点东西,晚上再过来。我妈去买饭了,我爸在外面打电话。”


    他毫无起伏的语调像是汇报工作一般。


    程安然一时语噎,如小兽般敏锐的直觉让她察觉出此刻对方心情貌似不太好,干巴巴地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病房里霎时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墙上挂着的时钟滴滴答答走过一圈。


    顾砚书终于再次开口。


    “这次,谢谢你。”


    他嗓音有些低沉,带着磨砂般的质感。


    莹白色的灯光洒落在眉骨处,纤长笔直的睫毛落下一层薄薄的阴影,恰好遮盖了漆黑幽邃的瞳仁,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程安然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忽然笑开:“那你刚才生气什么?”


    “没生气。”他毫不犹豫地否认。


    见他嘴硬不肯承认,程安然也没有勉强,温言道:“其实不用谢我,我只是遵从本心,做了该做的事而已。”


    顾砚书不置可否。


    他微微垂眸,面无表情地看着脚下地板。


    于他而言,除了家人之外,她是


    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哪怕董主任安然无恙,可换作受伤的是她,他一样高兴不起来。


    一股没由来的闷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的,堵得他生疼。


    原本已经忍了一天,直到适才打开灯,乍一眼看见她苍白如纸的面色,这股莫名其妙的情绪陡然升至顶点,才一时没控制好情绪,被她察觉出来。


    轻轻吐出一口浊气,顾砚书收拾好心绪,重新抬眸:“手,还疼吗?”


    听着他缓和许多的语气,程安然知道他已经调整好自己的心情。


    不知怎么的,她忽然不想再继续强装无事,微微拧起眉心,如实道:“有点,不过比之前好多了。”


    最疼的时候是刚上手术台,还没打麻醉之前,现在虽然还有感觉,但更多的是麻木,也可能是疼痛耐受力提高了。


    顾砚书下意识去摸口袋,想找颗糖给她,却发现出来得太急,别说糖了,连钥匙都没带,兜底比脸还干净。


    他有些挫败地叹了口气。


    程安然见他摸了半天口袋,最后什么都没摸到,两手空空如也,还跟老头似的叹了口气,不由好奇:“忘带钥匙了吗?”


    “不是。”他干脆否认,顿了顿,又慢吞吞道,“……忘了带糖。”


    程安然默了默,和他对视一眼。


    不知从何时起,他不再刻意掩藏某些不知名的情绪。


    正如此时此刻,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程安然心跳渐渐加快,就在他即将开口时,门口传来敲门声。


    董云舒提着从食堂打回来的饭菜推门而入。


    紧随其后的,还有一位长相英俊的陌生男人。


    版型挺括、剪裁良好的西装穿在他身上,衬得他身材匀称高大。


    他一手抵着门,一手还拿着手机。


    光看五官,也许还不太能猜出他的身份,但举手投足间透出的那股淡淡疏离感,父子俩简直如出一辙。


    程安然的目光在父子之间来来回回打量着。


    她好像能从顾明志身上看到顾砚书以后的模样。


    经历过岁月的沉淀,变成一位气质沉稳而不失儒雅的帅气大叔!


    第49章 第49章寒冬49


    与此同时,顾明志也在观察眼前的女孩。


    他很早就从妻子儿子的口中得知了这姑娘的存在,但现实中并未见过面,这还是头一回,不过他也算知道为什么妻子会那么喜欢这姑娘了。


    他们这种家庭,不可避免要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那些奔着利益而来之人,心思藏得再深沉,三两句话之后,眼睛里也还是会透露出来一些。


    就是他自己,都已经很久没看到这么清澈纯粹的目光了。


    即便是同龄人中,也很少见。


    程安然看着顾明志朝自己走来,有些紧张:“叔叔好。”


    顾明志看出她的拘谨,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你好。”


    “什么时候醒的,肚子饿了吗?”董云舒将手里提的饭盒放到床头柜上,等他们打完招呼,才适时插嘴,“正好食堂今天有玉米排骨汤,给你打包了一份。现在天气热,饭菜不容易凉,等点滴打完,再趁热吃也行。”


    程安然看了眼还冒热气的饭盒,轻声道谢:“谢谢董医生。”


    “别叫董医生了,又不是在诊室里,喊阿姨吧。”


    程安然愣了下,有些迟疑,旋即对上董云舒亲切和善的眼神,才改口喊了声:“董阿姨。”


    董云舒笑着答应一声,拉开陪护椅,在病床边坐下,又看着杵在旁边跟个木头人似的丈夫,忍不住摆摆手让他走开点。


    看着妻子嫌弃的表情,顾明志抿了抿唇,走到对面沙发坐下,结果一转头,对上儿子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顾明志:“……”谁得罪这小子了?


    ……


    点滴的速度并不慢,但这瓶水量有点多,看样子仍要十来分钟才能打完。


    董云舒坐下后,有一会儿没吭声。


    其实来时,心里想了许多话,可四目相对之下,她忽然不知该怎么开口。


    从医数十载,她面对过无数患者,不乏身患绝症之人,却还是第一次体会到有口难言的感觉。


    病房里安静了会儿。


    敏锐如程安然,又岂会察觉不出对方的欲言又止。她视线扫过纱布包裹着的右手,似乎明白了什么,心缓缓沉下去。


    片刻后,为了确认心中的猜测,她率先打破沉默。


    “董阿姨,我是不是……不能喊您一声老师了……”


    平静坦然的语气,仿佛对一切都已了然于心。


    看着那双清泠泠的眸子,董云舒喉咙里好似卡了一根刺,半天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


    “安然,那把剪刀刺得太深了,你手部神经损伤非常严重……”


    她话留一半,便再也没说下去,但程安然还是听懂了。


    她垂下眼睫,目光怔怔地落在右手上。


    原以为早已习惯了的痛觉再次袭来,从掌心蔓延迅速至全身。


    一阵微凉的晚风透过半开的窗户吹了进来。


    像是无形中带走最后一丝侥幸。


    看着女孩眼底的光渐渐熄灭,董云舒心头一酸,后悔的情绪如潮水般涌来。


    当初刘芬夫妻因车祸被送来医院,女方未伤及要害,虽然腿上留下了后遗症,但并未伤及要害。


    男方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人还没进手术室,双侧瞳孔已经放大,经过一天一夜的抢救,命勉强保住,可大脑损伤实在太严重,住进ICU的第三天,突发脑死亡,当天人就没了。


    因为她是主治医生,所以死亡通知书也得她下,可没想到刘芬竟会因此记恨上她,甚至还处心积虑策划了这么一场报复。


    董云舒从前将医学事业视为自己一生追求的目标,经历过这件事,她突然有些不知该怎么去坚持曾经的理想。


    如果那把剪刀扎在自己身上,或许她内心都不会如此动摇,偏偏承担这份后果的人变成了程安然,而她却无力弥补,只能眼睁睁看着。


    一时间,愧疚和悔恨的情绪几乎快要将她吞噬。


    一旁的父子俩不约而同选择了缄默,将空间留给她们。


    即便他们一个能在生意场上谈笑风生,一个能在辩论赛场上舌战群儒,然而有些心结,只有当事人能解,旁人说再多也没用。


    这一刻,再多的言语也显得苍白无力。


    因为这世上最怕的不是分辨对错,而是明明双方都没错,却成了为错误买单的人。


    “董阿姨,我希望,您不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一片沉寂中,坐在病床上的程安然率先出声。


    “开弓没有回头箭,我自己做的决定,无论结果如何,我不觉得后悔。”


    董云舒动了动唇,想要说些什么,却听见程安然继续用略显轻松的语气说,“本来右手也只是用来吃饭写字,现在高考结束,以后我大概连字都不用写了,能吃饭就行。拿不了手术刀,总能拿筷子,再不济,换成勺子也可以。”


    “而且我可是高考状元,只是学不了医而已,说不定其他专业更适合我呢。”


    也许她还需要花一点时间接受这个事实,但她很清楚,无论是转身回去的一瞬间,还是现在,她都不愿意让这件事变成谁的心理负担。


    更何况是眼前这个,她一直视为偶像和人生目标的人。


    “董阿姨,大家都能平安无事,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


    一家人没坐多久,很快程母就提着大包小包来了。


    见程安然醒来,她心中一时既欢喜又难过,但碍于还有旁人在场,脸上并未表现得太过明显。


    两家人寒暄了几句,顾明志知道母女俩肯定有很多话想说,顺势提出告辞。


    程母没有阻拦,只是送他们一家人出去。


    谁知走到门口,落在最后的顾砚书想了想,又回过头来,一副不放心的表情:“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再过来看你。”


    “……”


    他这话一出口,场面登时一静。


    三位家长面面相觑。


    对上程母疑惑不解的眼神,顾明志手下发痒。


    要不是顾及场合,他恨不得把这臭小子提溜着领子从窗外扔出去,省得在这丢人现眼。


    那点心思都写脸上了!


    趁程母尚未反应过来,顾明志赶紧沉着脸喊人:“好了,天色不早了,安然还要休息,有什么话,下回见面再聊。”


    明明是平平无奇的语气,却莫名听得程安然脸上一热,视线不经意间和顾砚书的对上,就跟被烫了下似的,飞快撇开。


    “……”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顾砚书心中幽幽叹息一声,回头撞上顾明志暗含威胁的目光,唇角微微绷直,这才抬脚跟着离开。


    那孤孤单单的背影,多少带着点不情不愿的味道。


    ……


    夜里,想到白天的事,董云舒有些睡不着。


    听见妻子又一次翻身的动静,顾明志好不容易酝酿出的一丝睡意也没了。他翻身将人搂进怀里,闭着眼睛问:“睡不着?”


    身后覆上熟悉温热的气息,董云舒不自觉放松了神经:“我在想安然今天说的那些话。”


    多年的夫妻,顾明志自然能猜到妻子心中所想,缓缓睁开眼睛,感慨道:“你从前说的没错,她是个很聪明也很善解人意的孩子。”


    “她说那些话,无非是为了不让我有心理负担,但我只要一闭眼,脑子里就想起那把剪子插在她掌心的画面,总感觉胸口堵得慌。”董云舒叹息一声,“可惜我也不知道能为她做点什么。”


    顾明志倒是有点想法:“安然爸爸生病的时候,他们家是不是把房子给卖了?”


    一听这话,董云舒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反手在他身上拍了一巴掌,不是很赞同:“一天天的尽是鬼主意,你就是把那房子再买回来也没用。他们如果真想要钱,今晚那么好的机会,早就明里暗里提醒咱们了,还用等你主动提出来?”


    顾明志不吭声了。


    其实他就是嘴上说说,心里也觉得这么做不太妥当。


    何况程安然有句话说得不错,她能拿下高考状元,自然不会差到哪去,给她点时间,说不定用不了多久,她凭借自己的能力,也能在市中心安家,未必稀罕县里那套房子。


    但也正因如此,人情反而难还。


    夫妻俩都沉默了会儿。


    夜里刮起了风,窗外传来呼呼的风声,衬得房间里越发安静。


    董云舒灵光一闪,忽然若有所思道:“不然……明天我去医院跟他们商量商量,两家认个干亲?正好当年想要个女儿没要成,以后我把安然当亲闺女养。”


    此话一出,当即被顾明志果断否决。


    “可千万别,你还说我呢,我看你鬼点子也不少。你若是真认了干亲,回头你亲儿子绝对能把房顶给掀了。你没看刚才临走前他那不情不愿的样子?要不是我喊他一声,只怕晚上都恨不得在病房里打地铺。”


    “……”


    董云舒仔细一想,觉得有点道理。


    当娘的最了解儿子,别以为她看不出来,这小子暗戳戳惦记人家好几年,总算熬到高考结束,能憋得住心思才怪。


    见妻子不说话了,顾明志又把人往怀里搂了搂,下巴轻轻抵在她头顶上,沉声道:“你之前总劝我随缘,不如这次也随缘吧。给他们几年时间,如果将来成不了一家人,你再认干亲也来得及。”


    董云舒看着满屋的黑暗,良久,轻轻嗯了声。


    ……


    程安然在医院里住满了一个礼拜,直到填志愿的前一天,才办理出院手续。


    这一周时间,顾砚书几乎天天准时到病房报道。


    程母本来还有些不明所以,但作为过来人,很快便看出了苗头。


    见顾砚书每次过来时,程安然脸上才勉强露出些笑容,不再死气沉沉的,她心里也就有数了,没有追问过多,只是偶尔留出一些空间,让两个孩子自己聊去。


    孩子大了,就跟那雏鸟似的,总有离开父母的一天。而当父母的,该放手时就得学会放手,路还是要他们自己走。


    何况她闺女争气,连高考状元都给拿下了,见识肯定比她强得多,也有自己的主见,用不着她管东管西。


    ……


    受伤一事,除了家里人,程安然谁都没说。


    顾砚书最初也是因为董云舒才得知消息。


    奈何填志愿这天,必须本人亲自到场。


    一到集合点,班里人看见她绑着纱布的手,先是一阵惊讶,随后便将程安然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问怎么回事。


    连大魔王都闻讯而来,冲着她一阵嘘寒问暖。


    程安然没办法,只好随便扯了个理由搪塞过去,并没有说太多细节。


    好在没多久,负责老师就从机房里探出头提醒,轮到他们班填志愿了,程安然这才侥幸逃过一劫。


    虽然用几天的时间让自己勉强接受了无法学医的事实,可点下确定按钮的那一瞬间,她还是不可避免地犹豫了下。


    和煦温暖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射进来,恰好落在右手层层叠叠的纱布上,像是在提醒着什么。


    深吸口气,没有再迟疑,将填好的志愿提交上去。


    从机房里出来,一抬眸,就发现顾砚书站在走廊里。


    他面朝着教室的另一边,身子微微前倾,胳膊随意地撑着栏杆上,似乎正在观察楼下来来往往的学生。


    这次程安然没有选择视而不见,而是走过去,和他并排而立。


    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缓缓停下。


    察觉旁边多了一道熟悉的气息,顾砚书唇角微微上扬,收回视线,转而望着身边的人。


    他目光里藏着能够轻易察觉的笑意。


    越是如此,程安然越不敢与他对视,怕不小心泄露了心底的想法。


    对面是高二的教学楼,刚打过下课铃,此时走廊里到处都是人,一阵阵嬉戏打闹声混在风里传来。


    看着那一张张青春洋溢的面容,程安然侧了侧头,状似随口一问:“最后一次回学校了,要一起下去逛逛么?”


    顾砚书微怔。


    他确实有这个想法,否则也不会等在这里,可冷不丁从她口中听见时,竟有一瞬间没由来的恐慌。


    总觉得有些事情好像脱离了原本预想的轨道,朝着不知名的方向而去。


    沉默片刻,忽略心底那抹令人不适的慌乱感,他淡淡应了声好。


    ……


    等他们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楼道里,一直藏在角落里的徐恪才现出身形。


    目送着那两道身影并肩走远,他垂下眼眸,一贯温和的面容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像是揭下了一张毫无破绽的假面。


    光线恰好落在脚边,墙面形成的阴影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看不清眉眼间的情绪。


    ……


    七月,太阳犹如一颗燃烧的火球,刺眼得让人不敢直视。


    两人沿着小道的树荫下慢慢走着。


    一路上有不少学弟学妹认出他们,纷纷笑着打招呼。


    进入高三之后,每次大考之后,红榜上都会贴出前十名的照片,顾砚书几乎霸榜了一整年,程安然也后来居上,成为其中的常驻客,加上双状元光环的加持,两人几乎成了南城一中的当红炸子鸡。


    甚至有人打印出他们的照片,贴在自己桌角上,每次考试前都拜拜,祈求考神保佑。


    姑且不提效果如何,但他们如今的知名度,毫不夸张地说,绝对碾压校长,并且已经传到其他几所周边学校。


    两人往大礼堂的方向走着。


    突然两个热情的学妹从身后追了上来,手里拿着笔和本子,问能不能要个签名。


    程安然听完,默默看向顾砚书,用眼神催促他赶紧的。


    “……”


    顾砚书能怎么办,只好接过笔,在学妹们炙热的目光中,签下自己的大名  ,顺带不忘把程安然的名字也给签上。


    看着两人的名字并排出现在一起,他心中满意,盖上笔帽,将笔和本子一起还回去。


    其中一个学妹有着狗仔般的嗅觉,敏锐察觉出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太对劲。


    她不由自主想起前段时间听到的某个传闻,忍不住偷偷用眼神在他们之间打转,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冒死开口:“学长学姐,能问你们一个小小的问题吗?”


    程安然以为她是有什么题目不懂,于是想都没想,直接答应:“当然可以。”


    顾砚书虽然没说同意,但也没有出声拒绝。


    学妹就当他是变相的默许了,清清嗓子,眼一闭心一横,直截了当地问道:“听说学长学姐高三谈、谈过恋爱?”


    因为紧张,她说话时有些结巴,结果这开门见山的一问,把两位当事人都问沉默了。


    程安然僵立在原地。


    不知是天气太热,还是被羞的,她白净的脸颊上浮现两朵可疑的红晕,半晌没能说出话来,只能拿眼神去瞅顾砚书。


    对方倒是气定神闲的很,脸不红心不跳的,捕捉到程安然偷偷瞟来的小眼神,还颇为从容淡定地反问一句:“你看我做什么,人家问你话呢。”


    程安然:“……”


    我要不是在场,险些信了你的鬼话,人家分明是问两个人!


    大约是太久不见两人吭声,加上顾砚书那句似是而非的话,学妹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抿嘴偷偷一笑。


    见她一脸吃到瓜的表情,程安然刚想解释,还没来得及出声,就听她说了句学长学姐再见,然后毫不留恋地挥挥手,拉着小姐妹转身跑走了。


    程安然一肚子话卡在喉咙里。


    偏偏旁边人还不怕事大,火上浇油道:“这下好了吧,人走了。”


    “……你为什么不解释?”程安然扭头看了他一会儿,幽幽开口。


    “我为什么要解释?”他一脸理所当然,“反正之前没谈,以后总会谈的,终归是事实不是吗。”


    他的话乍一听有些难理解,等反应过来之后,程安然脚步蓦然顿住。


    两人站的地方离大礼堂不远,不远处就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小竹林。


    清风拂过,一根根苍劲挺拔的翠竹轻轻随风摇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阳光穿透细长繁茂的竹叶,被切割成一片片细碎斑驳的光影,星星点点洒落下来,映入那双黑如深潭般的眸子里。


    当真正身处其中时,有些事情不必刻意说破,彼此之间早有察觉,只是时机不对,所以总是心照不宣地墨守着某些规矩。


    高考之后,这些规矩自然而然不再成为一种束缚。


    于是他开始踏出那个画地为牢的圈子,不再装成若无其事的模样。


    其实程安然也曾经设想过很多种坦白的场景,却唯独没料到会在这么随意的情况下。


    就像是在问今天吃没吃饭,喝没喝水一样。


    他就像将一把打开宝藏之门的钥匙交到了她的手上,只要拿着钥匙轻轻一转,满屋子的金银财宝都能尽归她所有。


    就在程安然犹豫着要不要接过这把钥匙的时候,顾砚书又有了动作,他摸了摸口袋,掏出那个之前没送出去的首饰盒。


    “今年的生日礼物。”


    他声线一如既往地清冷,听不出什么起伏,唯独多了一丝难以掩藏的温柔。


    “虽然距离你生日还有好几天,但不知道那天会不会出现意外情况,所以提前送了。”


    看着那个小小的黑色盒子,程安然迟疑一瞬,才伸手接过,抬起眸子看他:“能打开看看吗?”


    顾砚书轻扬了下眉稍。


    得到默许之后,程安然打开盒盖。


    一条缀着梦幻独角兽的金色手链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


    除此之外,还有一颗熟悉的牛奶糖。


    程安然定定地看着那条手链,眼眶不由一热,心底忽然释然了。


    她将涌上眼眶的泪意逼了回去,没有动那条手链,只是将旁边的牛奶糖拿了出来,重新合上盖子,将首饰盒连同手链一起递还回去。


    看着她毫不犹豫的动作,顾砚书眼底笑意渐渐冷却。


    恍惚间,他意识到什么,一双黑眸紧紧盯着她,没有说话。


    程安然没有躲开他的目光,平静开口。


    “把机票改签回来吧。”


    七月酷暑,火球烘烤着大地,空气里充斥着炙热的气息。


    然而这一刻,顾砚书却只觉一盆冷水从头淋到脚,仿佛浑身血液都在瞬间凝固。


    “……为什么?”


    他一字一字,像是从喉间挤出来般,带着干涩的语调。


    程安然沉默了会儿,没有选择用别的理由敷衍他,坦然以对:“我不想你因为我停下脚步。”


    “那个国际会议对你而言很重要,不是吗?”


    她从始至终都保持着平静的神色,“你为它准备了那么久,现在这个机会就摆在眼前,如果轻易放弃了,以后再回想起来,会成为遗憾的。”


    原本她还被蒙在鼓里,直到昨天看见群聊消息,才得知他将本来定好的机票改签到了下个月。


    其他人并不知道她手受伤的事,还在奇怪他为什么会突然改变主意,只有她几乎立刻猜到了原因。


    这并非她的初心。


    她越是平静,顾砚书越是心慌得厉害。


    他下颚紧绷,嘴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却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只是视线微微下移,落在跟前的黑色首饰盒上。


    半晌,他终于决定退让一步,哑声道:“好,我改签,你把手链收回去。”


    程安然没动。


    心里的那个答案逐渐明晰,顾砚书像是木头人一样僵立在原地。


    过了不知多久,才有了点反应。


    “为什么。”


    他喉咙发紧,机械般地重复了一遍同样的问题。


    听着他微微颤抖的声音,程安然心里一阵钝钝的疼,难言的情绪翻涌着,仿佛海浪般不断扑向岸边,却最终被理智战胜。


    她垂下眼眸,盖住眼底纷乱的情绪,再抬头时,又是满目平静。


    她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用近乎平淡的语调,答非所问地说起了另一件事。


    “你还记得三年前,在公交车上,我们初次遇见的时候吗?”


    顾砚书当然记得,但他没有说话。


    程安然似乎并不在意他有没有回应。


    她目光不知散落在何处,像是陷入了过往的回忆中。


    “那天以前,我去过最远的地方,是我们县里的政府大楼,为了领一笔学校发的奖学金,五千元,那也是我第一次见那么多钱。”


    “初三那年,我爸在工地上出事,家里把房子卖了,才勉强凑够付手术费,但这也意味着,没钱交学费了。为了能上学,我白天在县里的一条酒吧街刷盘子,晚上就去小旅馆帮人看店。”


    “有天晚上,旅馆里有两个客人发生口角打了起来。当时只有我一个人在,怕他们把店里砸了,也怕动静太大引来警察,发现我是打黑工,只能硬着头皮上去拦架,最后果然被失手打了一拳,鼻血流了一地。也许是担心我会索要赔偿,那两人连房都没来得及退就跑了。因为没钱去医院,又怕让我妈知道担心,我在公园里的长椅上睡了一晚才敢回家。”


    “也就是那个暑假,我用打工赚来的钱,和那五千块奖学金,补交上了学费,还给自己买了一部手机——一部只能用来发消息,连视频都看不了的千元机,但那是我十六年人生中买过最贵的东西。”


    “后来进入南城一中,开学第一天,七班竞选班委,其中有两个女生为了竞选文艺委员,说了好多好多我连听都没听过的乐器。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比起同龄人,我的眼界和见识,就跟那地上蚂蚁一样,小得可怜。”


    说着说着,程安然忍不住自嘲一笑。


    “说来也可笑,开学那天不小心踩到你的鞋,猜猜我脑海里第一个出现的


    念头是什么?……其实很容易猜到吧,是千万别让我赔钱。哪怕让我亲自帮你把鞋擦干净,或者怎么样都行,只要不用赔钱就好。”


    “所以,顾砚书……”


    她的眼神重新聚焦。


    顾砚书喉结动了动,抬眼与她对视。


    她很少当面连名带姓地喊他,印象中,这似乎还是第一次。


    “给我点时间吧,我喜欢你,但我不想像现在这样站在你身边。”


    “我不在——”


    “可是我在意。”


    他话音未落,程安然立刻打断道。


    “你看过整个世界,可我呢,哪怕三年后,我到过最远的地方,也还是高一时我们七个人一起去的那座小山头。我的人生兜兜转转,始终被局限在这一亩三分地,对南城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


    “慢慢的,你会发现我其实只是一个空壳子,就跟这些竹子一样,看上去郁郁葱葱的,拿刀劈开一看,里面空空荡荡。哪怕现在的喜欢足以维持一两年的新鲜感,但时间一长,没有共同的语言,没有共同的兴趣爱好,有些东西早晚会被耗尽,我不想走到那样的结局。”


    程安然将那个小小的首饰盒又往前递了递。


    远处嘈杂热闹的人声仿佛被真空隔绝,望着她无波无澜的眼神,顾砚书后知后觉明白过来,她根本不是今天才做的决定。


    他眼中泛起破碎的冰渣,扯了扯嘴角,讽刺般的一笑。


    “程安然,你,很好。”


    难怪她要下来走走,原来是早就准备好了一套说辞。


    一股难堪之情猛地涌上心头。


    一把夺过首饰盒,死死攥紧在手里,张嘴又无言,最终什么都没说,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开。


    婆娑的竹影渐渐隐去他清冷决绝的背影。


    程安然垂下眼睑,看着脚下的石板路,释然地吐出一口浊气,心底莫名空了一块地方。


    掌心的伤口像是又疼了起来,连带着心口都仿佛受到牵扯一般,隐隐泛疼。


    倏忽间,竹林里的风声带来一串渐行渐近的脚步声。


    程安然蓦的抬头。


    那个负气离开的人不知怎么又回来了。


    他脸色还是阴沉沉的,大步走过来,在她面前站定。


    “你想没想过,这期间也许我会喜欢上别人。”


    程安然愣愣看着他,几乎来不及多想,脱口道:“想过。”


    “那你打算怎么办。”他眸光晦涩不明。


    “……不怎么办。”


    程安然视线模糊得犹如被蒙上了一层薄雾,努力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和,“能让你喜欢的女孩子,一定很优秀。等你们……结婚的时候,我会真心祝福你们。”


    顾砚书被气笑了,一字一顿,每个字音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你可真大度。”


    他头一回这么想弄死一个人,偏偏还舍不得。


    程安然用脚尖踢了踢旁边的碎石子,没有吭声,下一秒,左手手腕忽然被人用力抓住。


    她一愣,下意识想往回缩,却被对方强硬的力道死死拽住。


    “行,不就是多等几年。”


    程安然被他一声咬牙切齿的“行”给弄懵了,一时忘了挣扎。


    他单手甩开盒盖,拿出手链,趁机帮她戴上。


    “咔哒”一声轻响。


    白皙光滑的皓腕间就多了一条金灿灿的手链,镶满碎钻的兽角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程安然,最多四年,我只给你四年时间。”


    他一扫之前的沉寂,整个人仿佛重新活过来一般,目光里透着不爽却又坚定的光。


    “四年之后,我等你回来。”-


    程安然有些忘了她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好像答应了,又好像没接话。


    那天晚上,顾砚书改签了机票,并把截图发在了群里,引得一众吃瓜群众议论纷纷,不知道这家伙又抽什么风。


    唯独程安然默默窥屏,没有吭声,只是敲了个“。”过去。


    翌日,所有人都去机场送他。


    这个假期之后,大家各奔东西,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


    程安然安静地站在人群里,除了简单的道别语,并没有多说什么。


    两人都不是黏黏糊糊的性子。


    唯有在走进安检通道前,他回头朝众人看了一眼,莫名其妙地举起左手,轻轻晃了两下,像是挥手道别,又像是暗示着什么。


    “书哥晃那两下什么意思?”白景峰一头雾水地问。


    “……应该跟咱们说再见?”齐霏猜测道,“我也没看明白。”


    程安然听着他们的对话,默默摸了下手腕上细细的链子,面色平静。


    夕阳的余晖染红了天边的云彩,一阵轰鸣声过后,飞机长长的尾气划破天空。


    这是属于程安然青春记忆里的最后一抹浓厚色彩。


    此后,将近十年的时间里,每每午夜梦回,她总能梦见这幅画面,以及那个少年拖着行李箱缓缓远去的背影……


    第50章 第50章暖春50


    九年后。


    八月末,A城的天气依旧闷热难耐。


    太阳的烘烤下,整座城市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笼,出门不过片刻,就热得人汗流浃背。


    市中心的商务圈内,宽阔的柏油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


    放眼望去,一幢幢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笔直耸立在两侧,带着现代气息的玻璃外墙折射出刺眼的光线,好似这座繁华都市的守卫者。


    临近正午,写字楼里陆陆续续有穿着得体的年轻白领走出,和三两个同事结伴前往附近的商业街觅食。


    齐霏准时抵达约定地点后,站在门口给某人发消息。


    「齐霏:我到了。」


    对面很快回复:「5号桌,报我名字就行。」


    扭头看一眼身后的私厨招牌,齐霏回了个OK,拎着包走进去。


    “女士,请问您有预约吗?”


    穿着黑白制服、打着领结的服务生面带微笑地迎了上来。


    齐霏把桌号和名字报给他。


    “好的,您稍等,我帮你查一下。”


    服务生始终保持着谦和的态度,手指在平板上点了点,查询到对应的预订单后,才伸出一只手,摆出里面请的姿势。


    服务生领着齐霏在五号桌落座,询问道:“您现在需要点单吗?”


    齐霏摇头拒绝:“暂时不用,我等人。可以帮我倒一杯凉白开吗?”


    “当然,您稍坐片刻。”


    服务生微微颔首,拿着平板转身离开。


    齐霏歇了口气,这才有闲工夫打量起餐厅的环境。


    这家私人订制餐厅在网上小有名气,奈何老板是个经商鬼才,规定每天只接受五十桌的预约,还分早中晚,据说八月份的排号已经得等到明年。


    正值饭点,来这里吃饭的人不少,却也不多。


    每张桌子都很注重私密性,三面用绿植栅栏围了起来,只能隐约听见别桌有说话声传来,却听不清具体内容。


    如此清新雅致的环境,倒也难怪一顿饭要花上好几千。


    没一会儿,服务生端着托盘,送了杯水过来。


    齐霏刚端起来喝了一口,就听见一串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


    她似有所感地抬起


    眼。


    下一秒,一张熟悉的面容出现在视野里。


    因为刚从公司出来,程安然穿着偏正式。


    剪裁精致得体的西装连衣裙恰好落在膝盖上方,露出纤细笔直的小腿,一条相得益彰的黑色腰带勾勒出细细的腰身,衬得气质越发干练。


    看着她在对面落座,齐霏愣了下,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大学并不是在A城念的,只有寒暑假才能抽空回南城一趟,偏偏对方总是忙得厉害,哪怕放假了也还是拼命三娘,不是忙着闷头实习,就是疯狂参加各种各样的比赛活动……


    所以算起来,两人也有好些年未见了。


    九年的时间,长到连义务教育都能完成了,自然也足以令一个人脱胎换骨。


    至少有那么一瞬间,她险些没能认出眼前的人。


    程安然摘下墨镜,将包放在旁边无人的空椅上,也问服务生要了杯凉白开。


    一转头,见齐霏还在发呆,眉梢轻轻一扬,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


    “……你这什么表情。”她笑了下,“才几年不见,不认识了?”


    与外貌不同,她的声音倒和多年以前一样,没什么变化。


    齐霏把那只烦人的爪子从眼前挪开,对上她清澈见底的黑眸,神情有些恍惚:“认识是认识,就是变化有点大……”


    仔细端详一番她面上精致的妆容,齐霏发出感慨般的惊叹。


    “话说,你不是在美国天天忙得脚不着地么,怎么还能把妆化得这么好。”


    她如今在电视台做新闻记者,为了上镜效果,正式入职前,她还特地找专业化妆老师学了一段时间技术,但每次化出来的妆容也就一般般,顶多比普通人好看一点点。


    现在跟程安然一比,她仿佛就是个手残党。


    这人也不知怎么做到的,天天熬夜,脸上还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她看了半天,愣是没发现一点瑕疵。


    “念硕士的时候,其中一个室友是美妆博主,她教我的。你要是想学,等新房子装修好,你来我家,我手把手教你。”


    齐霏高兴道:“行啊,一言为定。”


    程安然淡淡一笑,随手翻开菜单:“忙了一上午,好饿,先点菜吧。”


    齐霏说好,拿起另一本菜单,随意问:“你想吃什么?”


    等服务生再过来送水时,两人顺便把菜点了。


    上菜的空隙,齐霏问起程安然这次突然回国的原因。


    当年高考之后,七人团各奔东西,在A城读大学的只有顾砚书和程安然,不过一个进的是外国语,一个进的是Q大金融系。


    前者仅用了六年时间就读完本科与硕士,然后顺理成章考入外交部。经过半年的培训之后,被安排了驻外工作,如今不知正在世界的哪个角落为祖国发光发热。


    而后者,可以说是完全不按套路出牌了。


    所有人都没想到,当年程安然大学毕业之后竟然会选择远赴美国,继续攻读宾夕法尼亚大学的硕士,甚至还留在那里工作了好几年,直到上个月初才回到国内。


    至于为什么会选择这个时候回国……


    关于这个问题,程安然并未思考太长时间,但也没有给出准确答案,她沉思片刻,模凌两可地回了句:“没什么,就是觉得该回来了。”


    听出她不想细说,齐霏没再揪着这个话题不放。


    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的路要走,作为朋友,她插不了什么手,只需做一个安静的旁观者就好了。


    “你那房子什么时候装修好,现在还每天住酒店呢?”


    “嗯,暂时还是住酒店,不过离公司挺近的,开车十分钟就到了。装修的话……”


    程安然沉吟一声,接着道,“应该也用不了多久,我回国前就让施工队开始动工了,软装结束之后,放两个月通通风,过年前就能搬进去。”


    她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话锋一转,用半开玩笑的语气道,“对了,等我搬完家,请你和成煜来家里吃顿饭吧,你回头问问他什么时候有空。你们官宣的时候我不在国内,现在终于回国,又都在一个城市,没事大家可以约出来聚聚。”


    齐霏没有立刻答应,犹豫地说:“他这半年好像忙着做新兵训练,不知道能不能请假出来,我问问再告诉你。”


    程安然欣然点头。


    这几年虽然流浪在国外,很少有机会和国内的朋友见面,但期间联系一直没断过。


    知道成煜和齐霏在一起那天,她刚在街上被人抢了钱包,从警局里报完警出来,浑身上下只剩一个手机。


    往回走的路上,她突然看到群里的消息,不知为何,一下子没忍住眼泪,站在街上又是笑又是哭,跟个神经病似的,惹得路过之人纷纷扭头看来。


    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发泄完心里的委屈,她擦干眼泪,紧跟队形回复了个99,然后重新燃起斗志,马不停蹄赶慢下个打工的地方。


    很快,点的菜陆续上桌。


    两人一边吃,一边闲聊着近况。


    不知怎么就聊到了南城一中120周年校庆的事。


    齐霏忽然问:“你当年可是咱们学校开天辟地的第一人,校长忘了谁都不会忘了你,肯定早早收到邀请函了吧。”


    “嗯,刚回国就收到了。”程安然盛了碗暖胃的乌鸡汤,用勺子轻轻舀着,等着它稍微放凉些再喝。


    见她神色略显漫不经心,齐霏察觉出什么,试探性问:“不打算回去?”


    “那倒也不是,不过暂时没确定。”程安然摇头,若有所思道,“看那几天公司忙不忙,能不能腾出来时间吧。”


    齐霏顿时露出了然之色。


    关于程安然新入职的那家投行——荣升保泰,即便是她这个不混金融圈的人,都略有耳闻。


    在A城这地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有钱人。据说一块砖头砸下去,都能砸死几个百万富翁。


    投行圈这块蛋糕太大太香,只要稍微有点资本,谁都想分一杯羹。


    而荣升保泰,作为投行界当之无愧的老大哥,光它一家公司,就占据了这块蛋糕的三分之一,可见其资本体量有多大。


    是以,最近荣升保泰高薪聘请程安然以高级副总裁身份入职一事,还是在圈子里溅起了不小的水花。


    质疑声纷至沓来,外界对这件事的态度两极分化。


    其实在一些头部投行公司里,SVP并不少见,只是相比之下,她实在太年轻了,但听说荣升保泰内部好像并没有太多意见,反而对程安然颇为看好。


    总之,众说纷纭。


    具体情况如何,恐怕只有当事人才清楚了。


    一顿饭吃了将近一个小时。


    程安然看了眼手表,见时间差不多,喊来服务生结账。


    在账单上签完字后,她问齐霏:“要我送你一程么?”


    齐霏拿出随身带的小镜子补了个妆,闻言,无所谓地摆摆手:“不用,我开车了,就停在楼下,你去忙你的吧。”


    都是老熟人,程安然也没跟她客套,点点头,说了句下回见,拿着墨镜和链条包率先离开。


    等她脚步声越走越远,齐霏放在桌上的手机忽然振动了一下。


    她扭出小黑管的口红膏体,随手划开屏幕,心不在焉地扫了眼。


    是成煜发来的消息。


    「成煜:通知程安然,书哥下周休假回国。」


    齐霏一时看傻了眼。


    手上不小心用力过猛,口红一路从唇角划到脸颊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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