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三姐姐,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在发现自己能听到顾明意心里的想法之后,顾明宸开始了对她的全方位偶遇和围观。
但每次堵到了她或者想和她说话,都被她无视了,顾明意看起来对她避之不及。
几次之后,顾明宸自然也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但她还是想方设法地找到了机会和她说话。
顾明意深吸一口气,她当然知道自己的心声会被听到。为此还被暴君逼着胡说八道,就为了方便他网罗罪名顺利地铲除想要除掉的那些不听话的大臣。
但是控制自己想什么,本身就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哪怕自己经过训练,已经能堪堪做到,但还是十分吃力。
为了不暴露自己,顾明意不得不尽量减少与人的接触,平时说话也是,除了完成任务,绝不多说一个字里。
她当然感觉到顾明宸一直在往自己面前凑,但她是真的没有精力应付小孩子。
这会儿被顾明宸追问,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顾明宸见状,以为她默认了。
心里有一点儿难过,却无所谓地道:“哼!你喜不喜欢我都没关系,反正我以后也不喜欢你了。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你心里想什么,现在谁都能听到,以后最好还是注意点儿。”
【咿咿呀呀呀!】
忽然发现她又开始鸡叫了,顾明宸不高兴地问:“我说的话你听到了吗?”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你耳朵是聋么?我说你心里想什么别人都能听得到。”
“是又怎么样?那我能怎么办?而且关你什么事?你管得着嘛?”顾明意简直崩溃,没有尝试过的人永远不知道,控制自己的想法,还得假装不知道别人都能听到自己的想法是一件多么让人绝望的事情。
她真的已经尽力了,在这个前提下,任何可能让她失去控制的声音话语都只会让他崩溃。
顾明宸哪里想到自己一句话就引来这么一通暴喝,当即委屈的眼泪都流出来了。
“我就是,想告诉三姐姐,这样很危险。”
【不是她的错,我不应该发火!】顾明意深吸一口气,终于才控制自己的声音,强扯着笑意,柔声说道:“没什么危险的,不过就是被听听心里话,很多人想要和别人说说心里话都没机会呢。”
“但是。”顾明宸不赞同地摇头:“但是那就没有自由了。”
顾明意笑容一顿,半晌无言。
她当初有三个选项,之所以选这个,是因为看了小说下意识做的选择。
在小说里,所有被听到心声的主角都会咸鱼翻身打倒反派成为团宠收获爱情走向幸福人生。
被聆听是一个巨大的爽点,它聚集了很多玛丽苏爽文时尚元素,不论在哪个频道,数据都好人气都高。
但好像没有人想过,一个人的心声,是否关乎自由。
大概因为读者是看客,而作者,是隔着一个世界的造物主,她/他本来就安全又自由。
顾明意凝视着面前的小女孩,她想,她可真是与众不同。
发现能听到自己心声的人已经不少了,不论是关乎自己生死的仆人,有利可图的朝臣,甚至这个身体,顾明意的生母。
在得知能够听到她的心声之后,要么震惊要么猎奇,要么和顾珩一样觉得有利可图。
她不相信那么多人里面没有一个生性善良,品德高尚之辈。
但面前的小女孩,是第一个人提醒她,被听到心声很危险,会让她失去自由。
除了因为掌握异能招致软禁之外,
心和思想,是人类所拥有的,最后的自由和归宿。
“我……谢谢你。”
顾明意笑了笑,对她说:“我会想办法的。”
顾明宸看着三姐姐离开的背影,突然觉得她陌生极了。
分明是同样的长相,不变的眉眼,然而此时此刻,顾明宸却发现,自己完全不认识面前的那道身影。
她走路的姿势,说话的语气,甚至连强装微笑时眼睛弯下的弧度,都和她的三姐姐顾明意截然不同。
人是可以变得这么厉害的么?还是像大家说的那样,小孩子长大了?
揣着满腹心事,顾明宸回到院子里时,又见到了柳氏。
她准备了酒酿元宵,说要请太子过来吃。她没让自己身边的宫女去,而是打发了顾明宸身边的宫女去请。
顾明宸没说什么,只听着她在耳朵边上念叨着自己被欺负被嘲笑,还有外面某一位官员的夫人,只因没有生儿子,待丈夫去世之后,如何如何被庶子欺凌虐待。
等顾珩一来,她立刻喜笑颜开又美成一朵花儿了。
“阿娘,你就一点儿都没看出来我心情不好么?”
顾明宸回来这么长时间了,柳氏一直在她耳边叨叨叨,她一句话都没说过。她心里想着顾明意,想着明显在利用三姐姐的父亲,她想要和人说一说,她觉得这个人理所应当应该是阿娘的。
但很明显,柳氏完全不在意她的心情,无所谓她的苦恼。
这让顾明宸觉得自己真的非常没有志气,明明早就已经知道,不该对这个人抱有希望。但每每遇到一些不能排解的迷惑,她就忍不住想到她,希望从她的身上汲取勇气和力量。
她到底有什么魔力呢?
聪明智慧比不上母妃,关心偏爱自己比不上父王,但她对她就是这么与众不同,又因这与众不同而感觉到痛苦。
难道只因为她是她阿娘,她生了自己么?
顾明宸啪嗒啪嗒地,眼泪流个不停。
她想,上天对不起自己。若当真只因她是自己的生母,便拥有如此巨大的魔力,那自己应当拥有一个更加完美的阿娘,面前的这个配不上自己。
但配不上也没用,她换不掉。
所以她就只能一个人伤心地哭。
“你在哭什么?给我摆什么脸色?我是你娘!”柳氏可要气炸了。
明明刚才好好的,这死丫头居然说哭就哭,她想干什么?
太子殿下马上要来了,若是看到女儿在自己这里哭个不停,会怎么想自己?会不会觉得是自己让她受了委屈?
这烂心肝的小死娃子可当真害人呀!竟恨不得她有一点儿好,想方设法害她在太子面前没脸。
母女两人一个瞪眼一个掉泪,顾珩捧着茶杯,一眼不发地看着两人较劲。
最后,还是顾明宸深吸一口气,率先擦了眼泪起身。
“我走了。”
顾珩便也放下杯子,跟着出门去了。
柳翠微在后面哐哐哐砸桌子,若不是怕隔墙有耳,她不定要骂出多少难听的话来。
听着后面那源源不断的摔打唾骂声,顾明宸忍不住问顾珩:“父王你很高兴吗?看见我与阿娘关系不好。”
“那是自然。”顾珩漫不经心地说道:“但凡子女,总是与生母感情最好的。做父亲的,不论做多少,都没法与生母相提并论。如此一来,便只能靠当娘的做恶人,主动把孩子们赶走了。”
天下婚娶,实行的可不就是这套策略?
让女儿们远离生母,让儿子们只认钱权,如此一来,男人们便能当父亲了。
“哈!你还好意思说出来?”
“有什么不敢说出来的?你若是什么都不懂,我自然不会说。但你既然发现了,我当然还是说实话比较好。”顾珩笑道:“她生了你,已然是她今生最大的福气。这福气足够她一生富贵荣华。但是宸儿,你自己,还是早早打破幻想,不要在她身上抱有什么期望才好。不论你给她多少东西,她心里最爱的,都是那个她尚未为本王生出来的儿子,你那尚不知人在何方的同母胞弟。你自己……即便他不存在,也要退一射之地。”
“话一定要说的那么难听么?”顾明宸冷笑:“你说让我不要对阿娘抱有期待,难道对你就可以了?你对三姐姐做的事,难道很让人期待?”
“你确定,她是你三姐姐么?”
顾明宸惊讶地看向他。
顾珩却摸了摸她得头发:“宸儿,那日御医救回来的,不是你三姐姐。”
顾明宸张张嘴,到底没再说出一句话来。
*
对顾明宸来说,顾明意的处境很危险,但是对其他人来说,顾明意此时风光无限。
她是天意所钟之人,是上天降下的祥瑞,是如今太子所有子女当中,唯一一个能够对朝堂产生影响的人。
谢氏对她极尽拉拢,顾明心和顾明晖更是对她比谁都亲。
有一回顾明曦才和她说了一句话,立刻就被急忙赶来的顾明心笑盈盈地请走了。
顾明珊回头就抱着顾明宸哭了起来,因为顾明心着急叫走顾明意,居然和顾明珊连招呼都没打。
她当时就在跟前,叫了一声大姐姐,顾明心居然连应都没应一声。这种当面直接被无视还是头一回,顾明珊哪里遭遇过这个?当时就掉起了眼泪,可给伤心坏了。
顾明宸怎么哄都哄不乖,连父王亲自过来说好话都不顶事。最后还是顾杳带了个金毛猴子来,才让她心情好了些。
顾珩见状,便问她要不要跟姑母出宫去,顾明珊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顾明宸自然也收拾了一下跟着出宫,半路上,顾明珊就在轿辇中睡着了。
看着她胖乎乎的睡脸,顾杳忍不住感叹:“这小丫头,可真是好大的气性。”只为着姐姐不理她,便气了这么长时间。
顾明宸告诉她道:“在彭州时,大姐姐最爱珊儿。”
他们姊妹几人,哪个不是被千珍万爱地养大的?从来没有受过气的人,气性自然不小,但也不能说脾气不好。
比如这回,如果大姐姐来看看顾明珊,说一句那日没有应她的招呼是一时疏忽,并不是故意。
以顾明珊的脾气,肯定埋怨个两句,又开开心心和她大姐姐好了。
可还是那句话,她们姊妹几个,哪个不是被千珍万爱地养大的?
顾明珊如此,顾明心自然也是如此。
于顾明珊来说,大姐姐无视她是她的错,理应赔不是。但于顾明心来说,何尝又不是她小气?
从前在王府时,母妃会做一个贤惠的嫡母,教孩子们和睦相处。父王也同样会插手儿女们的私事,发现有谁闹了矛盾,必会专门找个机会带他们一起玩耍。大家玩在一起,便是有再大的气,拌两句嘴,玩闹一会儿,说开了,也就好了。
但如今,母妃光顾着二兄的位置,哪里关心得到一个让她觉得拉拢无用的庶女的感情?
父王就更不说了,他根本不在乎顾明心和顾明珊会不会和好,因为顾明心的心太向着顾明晖了。而顾明晖在他那里,本就一颗弃子。
顾杳虽然不明白个中内情,却还是知道时移世易,随着太子地位改变,其他人的关系发生转变也是自然的。
天家亲情,自来如此。
便笑道:“说起来,还是你那三姐姐格外讨人喜欢。听说她之前受了伤一直在静养,我还无缘得见,不晓得她身子如何了?”
顾明意即便被暗中当成祥瑞传说,但她到底还是很少出门,除非万不得已,绝不轻易见人。这也是为何顾明心等人那么紧张她的原因,因为能和她联络感情的机会实在是太少了,而那个‘三姐姐’自‘痊愈’后,又是那样一个奇怪的性格。
“大约好了吧,我也很少见她。”顾明宸说着,推开车窗。
此时已值傍晚,街上却还是人来人往。路过几个街口,发现还有征兵的地方,排队的人不少,却不是为了应征,而是为了交钱以避免入伍。
顾杳见她盯着征兵处看,便告诉她说:“南燕无道,朝中大臣们们跃跃欲试,有心趁机南征,将南燕挫败于一役。如今正在大肆征兵,莫约过不了多久,就要打仗了。”
于天下人而言,打仗自然不是好事。
但要是去打一个女人,那便是去捡天上掉馅饼的便宜,自然踊跃无比。
征兵现场门可罗雀,那也是因为此处是京城,天子脚下,自然少有人愿意上战场送命。但其他地方,情况却全然不同。
然对南燕佣兵一事,只要听过顾明意的‘心声’的朝臣们,其实大多数都是持反对态度的,包括太子顾珩。
但之所以还是决定了要对南燕用兵,完全是皇帝的一意孤行。
他太老了,身子也不好,眼看着时日无多。
本以为此生命尽于此,却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候,老天爷开眼了。
首先是南燕皇帝脑子发昏,封了个女人去做文侯。让他立刻相信此乃天意,是列祖列宗保佑,给他一个建立功勋成为武帝的契机。
便是有了‘顾明意’的必败预言,也没能让他退却。相反,‘顾明意’的出现,让他更加坚信是上天的垂怜,专门派了一个预知未来的子孙帮他规避失败的危险。
太子反对无果,朝臣们虽然因为预言心有疑虑,但是对女人的轻视浸在骨子里,见皇帝坚持,也觉得这或许是个很好的时机。
于是乎,满朝文武,都开始为接下来的南征忙碌起来。
有着“杀女文侯,正天下风气”这个绝对正确的理由,连早先准备好的替北燕太子争王位的借口都显得多余了。
“姑母你说,咱们会赢么?”顾明宸一边希望皇帝碰一鼻子灰,一边又希望真的能赢。
怎么说呢?就挺矛盾的。
顾杳的心情和她差不多,即便作为靖国公主,她有着天然的立场支持自己的国家和父皇。但是,天天听着大臣和平民们在吆喝着什么女子掌权是为反天天理难容之类的话,真的很难让人有心情和去和他们靠拢。
但想是这么想,嘴上还是得说:“自然会赢,父皇英明,战无不胜。”
顾明宸就笑了,再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对了,上次那个什么什么妹妹,要去宗庙的事儿,最后如何了?”
“小平氏?我找了个借口,说她八字好,适合给母后守灵,就送进去了。”顾杳不在意地说:“她家也真是软塌塌得没骨头,自家人被欺负成那样,也不敢说一句话,还得靠出嫁的姐妹帮着想办法。”
“姐妹总是最亲的嘛!”顾明宸说到这里,又想到了顾明心,不免有几分泄气,道:“姐妹便是再冷淡,也总比旁人要好些了。”
“呵!”顾杳笑着摇摇头,不置可否。
第52章
“少爷,好消息少爷。”小厮急匆匆地跑回来,小声对息烽道:“公主殿下从宫里回来了,还添了太子仪仗。”
息烽想见顾明宸,但太子之女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所以他只能想办法盯着荣昭公主府,期待某天公主又请了顾明宸来做客。
不得不说他的想法没错,上次荣昭公主带着顾明宸和顾明珊出宫郊游,就被他得到消息了。
但是他好不容易想到办法偶遇,还没付诸行动顾明宸就回宫了。
这次他决定不再迂回,准备直接求见。
反正……
小殿下说了,她要给自己撑腰!
这会儿息烽当然没有遇到什么需要找人撑腰的难事,园惜时的刁难对他来说虽然麻烦,但还能应付,而且他已经想到了一劳永逸的办法。
想见顾明宸就真的只是想见而已,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她就让他心情好。
于是,听到了小厮的报告之后,息烽立刻拿出拜帖,亲自往公主府送去。
没想到半路遇到宁二,见他也往公主府走,便晦气地皱了眉头。
“哟!谁家的狗腿子跑出来了?主家也不管的吗?”宁二张嘴就嘲讽。
息烽冲他笑笑,没说话。宁二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弄得自己像恶人。不高兴地呸了一声,快步往前走了。
顾明宸得知息烽求见,以为他遇到了麻烦,想到自己说要给人撑腰的豪言,便让人把他带进来了。
顾明珊见了他,忽然有了心情说话,对顾明宸道:“这回你眼光不错,这个好看。”跟小团子一样,息烽也是那种一眼惊艳的长相,这种类型的长相自来对顾明珊的胃口。
“哟?终于有心思想别的了?我还以为你要为大姐姐伤心死呢!”顾明宸为了哄顾明珊,这几天可是什么招数都想了,一直哄不好。这会儿见她终于不努着嘴装死,便忍不住调侃道:“我还以为有些人,心里就只有大姐姐呢。”
顾明珊忍不住说道:“我就是难受,不只是因为大姐姐,我只是觉得,我们以后都要这样了。”顾明珊小声地嘟囔:“不光大姐姐,二兄,三姐姐,四兄,明林,还有奇儿和云儿。奇儿和云儿进宫这么长时间了,宸儿你只去看过他们两三回,其他人,也只是送了礼物去看了一次就算了,连父王和母妃,也不在乎他们。”
顾明宸嘴巴张了张,最终只道:“大家都忙。”
这话说的不假,她每天除了习武上课之外,根本没多少空闲时间。除了吃饭休息,还不容易基础一点儿时间,也光顾着堵三姐姐了,根本没有那个精力去和新生的弟弟妹妹们玩。
她如此,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只有比她更忙的。
“是呀,大家都很忙。奇儿的生辰刚过,父王和母妃都忘了。只有内务府送了一桌酒席过来,说是父王的赏赐,实际上是长史吩咐的。父王那些日子正在为南燕的事吵架,每日宿在太极宫陪皇爷爷,根本没想起奇儿的生辰。”
从前肃王府席多,最多的就是小孩子们的生辰宴,如今弟弟妹妹们越来越多,家里的宴会,反倒越来越少了。
后面更小的弟弟妹妹们,以后恐怕别说让父王启蒙陪伴,就是想见他,大概都要靠运气。
“不然你想怎么办?让父王什么事儿也不用干,天天陪着弟弟妹妹玩?还是叫母妃别当什么太子妃,只像以前一样管家理事看孩子?”顾明宸摇头:“都不可能!何况,弟弟妹妹再如何,也还有各自的阿娘呢。”
“所以你也不关心他们了么?”顾明珊问。
顾明宸好笑:“我连我自己都操心不过来。”
息烽一句话也不敢说,站在一边听她们聊家常。
顾明宸见状,问他见自己有什么事。息烽想了想,说道:“我想换个书院,我和现在书院的同窗门,关系总是处不好。但别的好些的书院……无人举荐又进不去。”实际上他并不是有事相求,但要直说无事,只是想见见她的话,仿佛又太失礼了。
顾明宸却以为他真的为了这件事来找她的,想了想,便道:“我也不清楚外面有什么好书院,要不如此,你直接来尚书房吧。”
“啊?”
息烽可没想到顾明宸一句话就直接让他进宫当伴读,即便他无比心动,也知道此事不可能。先不说这事儿成不成,太子和太子妃知道了,大约得直接把他处理了。
连荣昭公主都开口劝顾明宸:“你虽是一番好意,但谁能进尚书房,却不是你一个小丫头能做的主。到时候太子天下晓得了,倒是不会教训你,只息小郎怕是要吃不着兜着走了。”
“这你们倒不必担心,这种小事我还是能做主的。”顾明宸全部在意地从衣服里掏了掏,掏出脖子上挂着的小印章出来,对荣昭公主道:“姑母,你给他写个帖子呗,我盖个章就行。”
顾杳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看着顾明宸手中的印章惊叫:“这是什么?你从哪儿拿的?”
“印章啊!父王的私印,他如今太忙,我若是一点小事都要去找他,那也太麻烦了。父王便把他的私印给了我,如此我便不用事事去找他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顾明宸如今贵为太子之女,但皇帝没有给她任何敕封。所以名义上,她还是个白身,连个郡主爵位都没有,所以想要出门,还得借用太子或者太子妃仪仗。
太子妃仪仗是不肯主动借给她的,所以大部分时候,顾明宸和顾明珊都只得用太子的。
顾珩没办法,想着自己太忙,总不能事事照顾,而太子妃对顾明宸又是那个态度,便把他的私印给了她。
顾明宸一直挂在脖子上,这还是第1回 真的派上了用场。
“这可真是……”顾杳夸张地拍了拍胸口,给自己顺了一下气,然后道:“这东西也不能轻易拿出来,你可得收好了!”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太子到底是太宠爱顾明宸了,还是太不在乎她的死活了。捏着太子私印,这权利,比太子妃都大了。
顾杳深深觉得忧虑,顾明珊却完全没有这个顾忌。
她一看顾明宸的私印,就不干了,吵着自己也要:“为什么我没有?父王偏心,我找他去!”
“给我不就是给你么?你要什么找我说就是了,干嘛闹着去找父王。”
“可是我没有!”
“大姐姐和二兄也没有。”顾明宸哼道:“三姐姐和四兄弟弟妹妹们都没有,你待如何?要帮他们都跟父王要一个么?”私印这种东西,又不是别的,不能量产的。
顾明珊闻言,幽幽地闭了嘴,半晌才巴着顾明宸道:“那我说什么都找宸儿就好了?”
“那是自然。”顾明宸催促荣昭公主:“姑母你快写。”
顾杳还能说什么呢?只好叫人拿来纸笔砚台。
宁二羡慕地站在一旁,纠结了好半晌,到底还是鼓气勇气,对顾明宸说道:“殿下,我,我也能去尚书房么?”
“你?”顾明宸看了看他,点头道:“行吧,你也去。”
“谢谢殿下,多谢殿下。”一顿叩头谢恩,喜不自胜。
顾明宸让他平身,只对顾明珊道:“说吧,轮到你了,你想要什么?”
“我,唔……”顾明珊想了想,自己好像还真没有什么想要的。她因为大姐姐漠视自己而伤心生气,难道真要要让顾明宸写了条子勒令她来和自己道歉和好么?倒是还真没有到那个地步。算了吧,她想。
“哦对,差点儿忘了,你让小团子也来尚书房呗,他是个太监,进不去。”
尚书房算是个满特殊的地方,读书人清高,便是教导皇子王孙,那也讲究礼仪尊卑。伺候贵人们的宫女太监,是没有资格进去听讲的,便是打扫,也只能在外面。除非有特别的恩赐。
“小团子可聪明了,我教的东西,他一学就会,但是你也知道的,我又教不了他多少。”
顾明珊的学业虽说不差,但也就堪堪能看的水平,让她教别人,可真是费老鼻子力气了。小团子又是个太监,想要给他找个先生专门教都不行,因为她不可能为他请个先生进宫,在她建府之前,也不可能把他送去外面专门上学。
但是为这事儿,她也不好去求父王。父王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如果好不容易挤出时间陪她,却要听她给一个小太监求恩典,到时候别说让小团子上学,说不定哪天直接就让他不见了也说不定。顾明珊虽然天真,却也不是不知道分寸。
但这事儿如果是顾明宸做主,就完全不一样了。顾明宸不会因为她要给给一个小太监恩典,就觉得此人留不得。
“行。回去就给他盖!”顾明宸小手一挥,答应了她的请求。
顾明珊高兴得跳了两圈,彻底把之前的不快抛在脑后。
十分好哄。
姐妹俩高兴得能蹦蹦跳跳,息烽想着当伴读能天天见到顾明宸本人,就开心得裂着嘴忍不住笑。
只有宁二高兴之余有几分尴尬,第一是沾了息烽的光让他别扭,第二是自己求完情立刻又见顾明宸把同样的恩典给了一个太监……
他倒不是觉得顾明宸刻意侮辱,因为求情的是顾明珊,所以他很是认为这位小贵人不知轻重。
但没办法,看得出顾明宸很宠爱这个妹妹,换成自己,要是自家阿弟来求情,要送跟前得宠的小厮去上学,他为了哄人,大约也不会不同意。
也罢,总归是好事。
能进尚书房,那可是天大的恩典。
接下来几日,顾杳带着两个侄女把盛京玩了个遍,又因顾明宸猛然想起先前在路上时,被父王从山上救回来的弃婴,得知她们被送到盛京后安排在了一个育婴堂,便带着顾明珊等人专程去看了一眼。
管事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妈子,因无儿无女但处事精明,便被特意挑来照看这些小孩子。
听她说那些小女娃送来后,有的没熬过去夭折了,有的得了小儿病没救活。如今养住了的只有六七个,其中五个健全,两个残疾。这残疾中有一个全凭汤药吊着命,不知道最后能不能养活。
顾明宸不顾荣昭公主的反对,亲自去屋里看了那吊命的小女娃一眼,简直震惊。
因那孩子当初被扔在山里,受野兽撕咬,不仅断了腿脚,兽牙还戳穿了肚皮。被王府近卫救回来时浑身是血,凄惨的样子让人不忍心看。顾明宸那会儿想看,都怕把她吓到被盖住了。所有人都以为她养不活,却没有想到,她居然一路熬到了现在。
“我给你个信物,你拿着去肃王府。便说是我的意思,给这孩子请个御医来,要什么好药尽管开,都走我的账。只要她想活,便让她活着。”
老妈妈连连叩头:“谢主子恩典,主子仁善,老奴必尽心尽力,养好这孩子。”
“别光顾着这一个,其他的也好好养。养孩子劳心,忙不过来,便多找几个帮忙,待她们大一些,再往宫里送信,我给他们送先生启蒙。”
又是一番叩谢磕头。
待贵人们走了,孙妈妈才从地上爬起来。走到床边上,看着昏睡中的女婴感叹:“我总想着,这人世没什么好,你何苦如此熬着也想活?如今看来,你还算有点子福气在,有贵人看顾,便是一身残,也不必活的猪狗不如,总算老天没有彻底瞎了眼。”
第53章
这年秋天,靖国开始对南燕用兵。从第一片枫叶变色,打到白雪覆盖丛林。南燕的防线从未败退,反倒是靖国失败连连,短时间内,就让原本根基并不稳固的女文侯声名鹊起。
靖国上下一片愁云惨淡,大臣们从一开始的信心满满,到后来怒意昂然,现如今,便是最为热血主动的年轻将领,也哑口无言,再不敢发一句豪言壮语。
南燕文侯玄江州的名字,已经不再是一个无知女流的代名词,而是呼风唤雨的妖怪。
皇帝又病了,着急建功立业统一南北,不顾顾珩反对也要用兵的他,双眼一闭,直接扔下了这个烂摊子。
他当然不在意,因为一切有太子。
顾明宸无语,但她也无能为力。只每天更加刻苦训练,这样才能让自己不要因为自己管不到的事情生气。
顾珩从太极宫出来,就直接到了校场。见顾明宸还没有结束训练,便抱着胳膊站在一边看。
顾明宸出了一身的汗,一回头看见顾珩站在那里躲闲。
她没好气,扔下弓箭走过去,道:“父王你今天没事儿干么?”
朝堂都成什么样子了?前线也节节溃败,他还有心情在这里偷懒,简直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顾珩却道:“朝堂上有什么事情?不就是无能狂怒么?已经看了好些天了,新鲜气儿早过了。”
“无能狂怒?真是个好词儿,很贴切。”顾明宸点点头,还是道:“但那又如何?总要想出法子来应对才行。”
如今前线的压力太大,因为就连宫里,都已经开始削减开销了。
要是最南征失败,反而被南燕打过来,那可不就完蛋了?
虽然对于那位女文侯成功挫败了那群眼高于顶的朝臣们的气焰,让顾明宸心中有一点隐隐的爽感。但联系到自己的出生,她还是非常明白,玄江州还是不要继续赢得好。
否则真要是到了那个时候,倒霉的事他们这群皇家子弟。
为此她不得不忧心,生怕这群人一不小心,就害得自己亡国了。
顾珩见她这么紧张,忍不住笑道:“你操心得可真够多的,就那么闲吗?”
“倒不是闲,我就是担心咱们要是打输了,会没命。”
“对父王这么没信心?”
“之前不是,现在是了。”
要是没有皇帝乱指挥,也不会贸然用兵。
但说实话,经过这段时间的了解,顾明宸也发现了,玄江州简直是个兵家奇才。以靖国这段时间的表现来看,想要找出一个能够打败她的将领,那还真的是非常困难。
现实摆在眼前,让她一味抱有信心,可能么?
顾明宸觉得换成自己,会立刻挥兵北上,打靖国一个落花流水。
“那就是你想多了。”顾珩说道:“玄江州之所以能赢,是因为父王贸然出兵。相反,若是父皇和朝臣们没有那么想当然地以为自己会赢而贸然出兵,那她自己就输了。
顾明宸:“?”不明所以。
“一场战斗的输赢,固然考验将领个人的军事才能,然而一场战争的输赢,却并不如此。玄江州能以女子之身得到爵位并且拿到兵符,不过是南燕朝堂内斗之下的不得已而为之。因南燕与我们不同,除了面临靖国的压力之外,南燕西面,还有诸多夷部,西北更是时时受草原部落骚扰。南燕朝中无人,又不舍放下权力之争,只好让文侯独女捡了漏。因她是女子,又尚未婚配,得权的时候困难,想要剥夺,却十分容易,甚至简单到,降一封赐婚圣旨,就能将权力完全收回。”顾珩漫不经心地说:“我一开始就得知这位女文侯很有几分才能,因此并不打算与她硬碰硬,只等着南燕内斗结束,伪帝从她手中收回权力。可惜不论是父皇还是朝臣,都等不及,以为与女文侯交手,纯粹是捏一个软柿子。结果事与愿违,不仅没能成功,反而让玄江州趁此机会大显身手。她的地位更稳了,伪帝想要剥夺她的兵权,反而没有以前那么容易了。”
“所以在需要用人时她被推出来顶缸,等一切太平了,再把权力收回去?我们要赢她,只需看着她因女子的身份被自己人消灭就可以?”
顾明宸一边觉得父亲的话有道理,一边无比憋屈。
“权力之争,本就充满血腥和杀机,更无正义可言。”顾珩摸摸她的额头:“现在就要看这玄江州是否足够狠毒了,若她想要保持如今的权力,必须立刻进行大面积清扫,让手下有信心追随,如若不然,便是如今掌握再大的权力,也毫无意义。但如果她真的能够下狠手,我们也真的要开始担心了。”
“为君者应仁慈公正,这不是天下公理么?”即便本人并不如何仁慈公正,表面上也要做到基本的正直才对,听到父亲这么评价,顾明宸感到奇怪:“为何她要让手下追随,就要足够狠毒?”
“仁慈公正,的确是天下人对为君者的期盼。但你也说了,这天下的公理,只关乎男子,和女子没什么关系。”顾珩不在意地说:“这世上,有几人为君,几人为王?身处高位,不可能去见每一个士兵,每一个平民。而要让黎民百姓拥护自己,让贩夫走卒追随自己,靠得是什么?一是事实,二是人心。可什么是事实和人心?事实人心就是,没人会相信一个女子能够战无不胜,取得最后的成果。”
“当文臣武将,为自己挑选主上时,莫不将仁慈公正划入考量之列。那是因天下掌权男子本就凶狠毒辣,此事深入人心。是以仁慈公正之主,必然是他们的首选,以及对君上的完美期盼。可女子呢?在世人心中,女子是软弱的,愚蠢的,可欺的。仁慈公正之心,就是普通女子,也是被要求的标配特质,根本无需格外强调。因此,女子掌权,不得不出手狠辣,手段干脆,如此才能给人以震慑和信心,让其他人畏惧之余,相信她有能力保护好手中的权力不被剥夺。如此,才能让属下有信心追随。”
这就是为何,但凡女子掌权,名声很难好听。盖因名声好听的女子,根本摸不到权利,更枉论保护拥有的权力。
“一个过独木桥,一个走修罗道。这就是男子与女子通向权利的差别。”顾明宸抿了抿嘴,看向顾珩:“父王,我是要过独木桥还是会走修罗道?”
“你?”顾珩哈哈大笑:“你是本王的女儿,当然要走你的阳关道。”
顾明宸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哼,这还差不多。”
第54章
打更声隐隐传来,把顾明心从梦中出叫醒。她感觉很不防舒服,身下一片黏腻。
伸手摸了摸,湿津津的。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出声,叫宫女进来点灯。
掀开被子一看,不是尿床,而是血迹。
顾明心吓了一跳,索性宫女是个懂事的,立刻朝她道喜,说她如今就成大人了。
顾明心只觉得心慌,并没有成为大人的喜悦。
等宫女重新为她洗漱更衣换了赶紧床铺躺下来,便再也没有了睡意,呆呆地盯着床帐胡思乱想。
承恩侯府希望早些成婚,母妃也是这个意思。
父王如今看重四弟,连朝臣们也在夸四弟聪慧过人。
但说实话,大家都在一个学堂里,顾明曦即便聪明一些,也没有聪明到哪里去,至少不能和天才比。
说到天才,就不得不想到顾明意,三妹妹绝对是整个……不,应该说,三妹妹顾明意,应当是全天下最为特殊的人。
她有着旁人没有的天分,甚至还能被别人听到心意,简直是祖宗降下的祥瑞,专门为靖国指点迷津。
只可惜她开了窍,人也变得冷漠了,连自己这个大姐姐也懒得搭理。说要静养,便每日躲在王府,轻易不肯见人。
父王对她极为宠溺,她不想见,便当真不让任何人打扰。便是母妃亲自发话,也以一句不得闲给拒了。
这行为让她的感觉很不好,或许是因为她对明晖的未来并不看好?
当然,对外来说她闭门不出,谁对谁都一样冷淡,但只有他们这些家里人才清楚,她如今的举动有多奇怪。
所以,不论是她还是母妃,都只能暗暗不安,不敢把话挑明。否则被人知晓,反而会更加危险。
作为长姐,顾明心知道自己责无旁贷,要不顾一切地去帮阿弟。
只是这么早成婚……
好在瞿郎虽并不如何出色,但对自己的心意,却是实打实的。
这么一想他便放松下来,再次有了睡意。
第二天一早,顾明心来到尚书房,这是她在尚书房念书的最后一天了,年后就要出嫁,母妃的意思,让她最近这些日子,专心留在家里备嫁。
她因来了初潮,身上不好,所以难得起得迟了。却不想到了御书房,却发现乱这里成一团。
顾明弛,已故益王之子,比她大三岁,如今已然是个身高体长的俊秀少年郎。
然而此刻,顾明弛却被摁在地上打。
打他的是顾明宸的伴读,名叫息烽。
只见他单膝跪地,另外一条退卡着顾明弛的脖子,挥舞着拳头,一下一下地往顾明弛脸上砸。
顾明弛被揍的头破血流,然而其他人远远看着,却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拦。
顾明心见状,立刻走上前去,呵斥道:“住手!怎么回事,以下犯上,殴打皇亲,好大的胆子!还不来人!把他给我拉出去!”
对方却全当没有听到她的话,依旧埋头揍人。
“来人,还不快去把他拉开!”顾明心叫来侍卫,想把息烽提走。却见侍卫们一动不动,根本不敢动手。
顾明心这才看向其他人,沉声问道:“怎么回事?是谁让你们在这里胡闹的?”
“是我,有什么问题?”顾明宸站在人群中央,话说得理直气壮。
顾明心气得头疼,高声喝道:“当堂打人,大逆不道。被打的还是我们堂兄,顾明宸,你简直无法无天了。”
“我无法无天?那你知道我为什么打他么?”
“不论为什么也不能……”
“因为她欺凌母妃,说要把母妃送去军营当为娼妓,妹妹至纯至孝,让人揍他一顿,有什么问题?”
顾明心面色煞地一白,震惊无比地回头去看顾明弛。
顾明弛好不容易找到了舌头,忍着剧痛为自己叫冤:“我没有,她血口喷人,我怎敢冲撞太子妃殿下。”
“你当然敢啊!你不仅欺辱母妃,欺辱皇后,连你自己的母亲,也被你骂成娼妓。”顾明宸道:“不是你说,天下女人都应该送去军营为妓么?怎么,你的意思是皇后,母妃他们都不是女人?还是你自己生于尔父□□,以至于不清楚皇后王妃都是女儿身?”
“我没有,我是说玄江州。你堂堂太子之女,竟为敌国将领说话,我……我要请皇爷爷为我做主。”
“敌军将领,你也知道是敌国将领。”顾明宸冷笑:“我堂堂靖国皇室,混到如今,居然落魄到这步田地?论治国比不得一女子,论打仗打不赢一女子。于是无可奈何,只能盯着人家的□□大呼小叫了么?顾明弛?你究竟是皇室贵胄,还是街头泼皮?如此下三滥,可是想让皇爷爷和父王遗臭万年?”说着顾明宸看向顾明心,道:还有你,大姐姐!我发现你现在总向着外人,一有事就冲自己人发火,可真是好大的本事!”
“我不是那个意思!”顾明心解释道:“他便是有再大的不是,也应当禀告父王与皇爷爷,而不是……”
“皇爷爷缠绵病榻,父王更是日理万机。哪里顾得上这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何况告到父王面前,就必然要被起居郎记上一笔。怎么,你是生怕父王的名声臭不了是吗?”
“宸儿,你现在是越发咄咄逼人了。”
顾明星无话可说,结舌良久,只来了这么一句。
但最终,这件事还是告到了顾珩面前。毕竟顾明弛被打了,教习们总要向上说明是怎么回事儿。
于是顾明宸和顾明心就被叫了过去,分别复述了一下事情的经过。
然后,顾明宸就被放出来了,并让她顺便去通知顾明弛,以后不必再来御书房了。
顾明心也想离开,却被顾珩留了下来。
“给你最后一次反悔的机会,你当真要这么早就成婚?”
“父王,瞿郎人其实很好。对女儿也是一心一意……”
“行了!”顾珩打断她,不耐烦地说道:“不是他好不好的问题,是你年纪太小的问题。出去问一问,京中哪户人家的女儿会这么早出嫁?”
“父王您成婚时还没我大呢,您可没条件说我。”
顾珩:“……那能一样么?”他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有什么不一样?况且弟弟们的婚事您不是也考量起来了么?怎么偏我这里不行?”
“你,给我滚出去。”顾珩一句话也不想和她说了。
“嗳!”顾明心却不怕他,笑嘻嘻地应了一声,笨笨跳跳地跑了出去。
顾珩看着她故意装可爱的模样,头痛万分地撑着额头,长长吁一口气。他怀疑当年被野魂附身了的是顾明心,而不是顾明意。
好好个孩子,怎么就变得这么蠢了的?
但生气也没有用了,他要给太子妃面子。如果光是谢氏一意孤行还好,偏偏顾明心听她的话,也同意,他阻拦太过,便是恶人了。
况且他到底还是觉得,便是出嫁,女儿也不会离开京城,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顾明心的日子,跟现还是不会相差太多的。
大不了他多给些人,若承恩侯府不识抬举,立刻拿了就是。
他本不是强留,只是觉得,便是要嫁人,也该等几年,至少建了公主府再说。如今她这一个郡主爵位,可没有资格开府。
也罢,到时候再说。
顾珩不再为顾明心生气,这门婚事,终于声势浩大地准备起来了。
第二年三月,春暖花来时,刚满十四岁的顾明心,便从东宫嫁了出去。
就在她成婚两个月后,缠绵病榻多年的皇帝,终于清醒了。
那天早上辰时刚过,他睁开眼睛,居然感觉到了饿。
要知道自他病倒,身体越来越差,已经好长时间不能饮食,只靠着汤药和人参维持。
如今胃口大开,却是把身前的太监吓了一跳,一边让御膳房摆饭,一边叫太医上前号脉。
太医自然说了一通好话,但谁都清楚,这大约是回光返照。
果不其然,在用完了早膳之后,他兴致勃勃,说想画画。便叫宫女去了书房,拿了笔墨来。
笔墨上手,他却不知道想画个什么出来。
此时正好太监来报,说太子求见。皇帝嘴角瘪了瘪,说不见。
对这个儿子,他是不怎么满意的。
从前满意过,在他刚出生的那些年,一个长得俊俏,聪慧,还属于自己和凌嫚熙的孩子,自然让他心生欢喜。
然而。
他不该太聪慧了,也太漂亮了。
等他渐渐长大,那些曾经以为的优点,有一个算一个,全部变成了缺点。
让他无时无刻不去回想当皇子是的日子,天分平平的他,处处被父皇看不顺眼。
顾珩让他自惭形秽,他的聪慧和俊美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这孩子的一切好处,全都来自凌嫚熙。
看,就因为他平庸,连儿子都不向着他长。
如今更是证明,即便自己是皇帝,是他老子,也依旧是个没用的废物。
靖国战败,输给了一个女人,是他这个皇帝亲自下的旨投的降。
便是他缠绵病榻不曾外出,也很清楚,这几年来,朝廷一直在为当年的战败赔款。
真不晓得见了父皇,又要怎么被嫌弃。
他不想死,太怕了,一想到死后要去见父皇,他就恐惧无比。
想尽一切办法,忍着痛苦煎熬,生生拖了七八年,到底拖不下去了。
望着横梁上那栩栩如生的金龙,皇帝胆寒。
这该死的柱子,不会也在笑话他吧?
皇帝伸手想叫人去把那柱子拆了,然后刚抬起手,就发现自己没有说话的力气了。
龙柱越来越远,恍惚间一声嗤笑传入耳中,皇帝努力睁眼,看到了一个清丽的身影。
哦!那是端懿皇后,还有他的发妻德昭皇后。
凌嫚熙呢?孝宪皇后不在?该不是早早投胎找野男人去了吧?
皇帝两眼一黑,直接倒了下去。
元平七十年春,靖帝崩,谥号息。
第55章
“宁二呢?怎么就你一个?”
先皇葬入帝陵,满朝文武都要送葬。太子当然是孝子第一人,连同顾明宸这些儿孙,也要一个不落地带上。
为了宣扬皇家的恩宠与看重,只要能沾点儿边的,都会想方设法地挤进送葬队伍,御书房的伴读们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
别的伴读还好,要么家中显贵要么直接是皇帝姻亲,带上自家子弟轻而易举。但如息烽和宁二两人,情况却截然不同。
他们是顾明宸额外恩典才进的尚书房,而他们自己的家人,身份不够,根本没有资格蒙恩。
顾明宸便想着,出了京城到皇陵这一路人多眼杂,他们没有长辈在,难免被怠慢,便想多照顾一些,把他们叫到自己的乘驾队伍中来。
谁知她看了一圈,却只看见独自骑马的息烽,根本不见宁二。
“快去找找,可别给走丢了。”虽说宁二都十五六七岁了,绝不是个会走丢的年纪,但她还是下意识地把他们当自己的小弟,立刻就想派人去把人找回来。
息烽却道:“殿下别急,宁二在四殿下那儿呢,丢不了!”
顾明宸一顿,不说话了。
她和顾明曦关系好,所有人都知道,皇家子弟,自来少不了明争暗夺。
从前皇爷爷还在,父王只是太子,他们这些第三代并不敢轻举妄动做些什么,只能暗地里拉帮结派搞点儿小动作。但是现在,皇爷爷已经去世,父王就要登基,所有人都开始躁动起来。为了永保富贵,在效忠新帝之余,自然还要把下一代往皇子们身边送。
顾明宸的所有兄弟姐妹们当中,目前就只有顾明晖和顾明曦最为年长,围绕着两人之间的话题,自然也是源源不断的。连她们这些稍微受宠一些的姐妹们,也被卷入了他们的争斗之中。
对此顾明宸倒是不怎么介意,因为她本身就是个争强好胜的性格。别人要是争一样好东西争得急眼,却完全不搭理自己,那她反倒还会生气。
可问题是,那些人仿佛默认了自己是顾明曦一边的,不论她干了什么好事功绩,都被默认算成了他的。
这就很让人生气了。
比如宁二,说句实话,她也没有想到,当初只是随口一句话,就扒出这么大个惊喜来。
这么说吧,从自己的学习进度超过顾明晖,被父王特意加了难度之后,整个尚书房就已经没有人和她同学一本书了。直到宁二到来,过了半年居然就追上了她,让教她的先生终于又多了一个学生。当然,宁二是不习武的,顾明宸早在两年前就不单单只习武,还开始增加了兵法课程,这占用了她很大一部分时间。
但这已也足以说明宁二的优秀,使得私下里早已不跟顾明宸来往的顾明晖都曾设法想要拉拢他。
显然他的拉拢是失败的,宁二是受了顾明宸的恩惠才能进得尚书房,他不可能在明知道顾明宸和顾明晖关系冷淡的情况下和他来往。
别看小小的尚书房,读书的都是一群小孩子,但谁是谁的人,早早就分得清清楚楚了。
只是,一看就野心勃勃的宁二,虽然没有接受太子妃和顾明晖的拉拢,却也他也没有选择顾明宸,而是直接投向了和她关系较好的四兄。
她根本就没有在他的选择之列啊!
顾明宸早就发现了,在这场兄弟相争的戏码中,她一开始就被排除在外。
她的聪明和英武,甚至父王格外的宠爱,都不是她的加分项,而是通过她,变成了有利于与她关系亲近的顾明曦的利益。
顾明宸从窗户里探出脑袋,往顾明曦的车架处看了一眼,果然看见宁二和四兄的伴读们在一起,他们言笑晏晏,不知道在聊什么有趣的事。
“呵!”顾明宸坐回来,问息烽:“你怎么没去?”
“我是殿下您的伴读。”息烽穿着一身亮白的长衫,长衫上绣着亮晶晶的白色丝线。青竹和祥云的纹样,把他装扮的格外好看。
女子们都喜欢俊俏少年郎,息烽知道自己长相出色,就更喜欢把自己打扮的格外亮眼。因为每当这时候,有哪家公子不长眼地凑上前来,就立刻会被他衬得毫不起眼。
自然,这让他在同窗门中间很难交到同性好友,就连宁二,虽因着同一个机会来到了尚书房,但因早年的龃龉,也关系浅淡。
这种情况让他家人十分担心,总是教训他不知深浅不懂变通。可息烽无所谓,对他来说,交再多的好友,也比不上抱顾明宸的腿吃香。
倒是外面那些家世平平的普通学子们,因着诗会或者出游的时机,结交了不少。
这会儿看见宁二去顾明曦跟前应承,息烽虽觉得他颇有不知轻重之嫌,但他走了就没人和自己争夺顾明宸的注意力了,这却让他心情很好。
见顾明宸因为宁二的行为生气,息烽只会暗自得意,希望她更生气一些才好。
却不料顾明宸突然问他:“如若某天,我和四兄也意见不合了呢?到那时你还会像现在这样,一心想着是我们伴读么?”
“那是自然。”息烽毫不在意地说道:“谁去殿下不合,谁便是我的敌人。”
“这话你可得记着!”顾明宸轻笑一声,拉上车帘。
息烽琢磨着,顾明曦到底哪里把她惹生气了。
顾明宸虽然生宁二的气,但她也知道牛不喝水强摁头是一件很没意思的事,所以气了一会儿也就过了。
到帝陵还有些时间,她正准备睡一会儿,却听小团子来了,问她这里有没有多余的车架,顾明珊想借一架过去。
“车马?珊儿要车做什么?她的东西没处放了?”出宫之前没有提前准备好么?
小团子道:“回五小姐的话,六小姐并不缺放东西的车架。是一位姓罗的美人,被太子妃娘娘给从车里给赶下来了。正一个人走在路上,小姐见她可怜,想要给她找一辆马车,只是我们那边……”
“姓罗的美人?”
顾明宸回忆了一下,很快就想起来了。这大概是父王最近颇为宠爱的一名姬妾,只仿佛还未生育,这次也被带上了。
父王这么做,大概是准备回头就给她封一个高位嫔妃,这才让她为皇爷爷送葬提前刷一刷存在感。
母妃因为这么点儿小事便当众刁难她,着实有些不明智。如此只会让父王给罗美人的位份更高,待遇更好。
“你进来。”顾明宸说了一声,小团子快了两步,趁机跳到了车上来。
在门外磕了个头,这才推开车门进来回话。
“问五小姐好。”小团子也长大了,且越发漂亮,一点儿没歪。
顾明宸点点头,这才问他:“珊儿叫你来跟我说什么?”
“回五小姐,六小姐怕您不知道,太子妃娘娘刁难那位罗美人,并不是因为太子殿下有心额外册封她,罗美人不过是运气不好,恰巧被连累了。”
“被连累?那是什么事儿惹得母妃不高兴了?”
“是礼部传来的消息。”小团子道:“太子殿下要求礼部为先皇刻碑上全部添上小姐们的名字。太子妃娘娘很高兴,等碑文拓好送过来后,发现上面只提了郡主的名字,没有姑爷的名字,想让礼部给添上,被太子殿下给否了。”
通常情况下,帝陵碑文排儿孙名序都只会排男丁,女儿们只会以姓氏和齿序出现,并不会刻女孩们的全名。
这次是顾珩悄悄下的命令,让礼部把名字拟好,直接刻上,等到了皇陵才公开,仓皇间,大臣们想要反对也来不及了。
再者说来,皇帝已经驾崩,太子马上就要登基,这么点儿小事,大臣们也犯不着真的和新皇对着干。
谢华年高兴女儿的名字能排在前面,但她觉得礼部没有把女婿的名字也刻上去,就是不懂事了。
毕竟女儿已经出嫁,有了丈夫。按照民间的习惯,岳父上山(去世)墓碑上刻名字,也是会刻女婿的名字而不是女儿的。
这下好了,女儿的名字是刻上去了,可没有女婿的,这太让人有想法了。她担心这事儿在女婿甚至承恩侯府心里留疙瘩,让女儿婚后的日子不好过。
苍天可鉴,她真真是一片慈母之心啊,何况序女婿之名,民间早有惯例,丈夫居然不同意,还派人把她骂了一顿。
成婚多年,她还是头一次被直接派人骂,简直丢尽了脸。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谢华年没敢吱声,只心里不高兴,少不得要设法刁难人。可不,这就让离她最近的罗美人遭了殃,被叱骂一顿,还赶下了车。
听了小团子的话,顾明宸大为观止:“让刻上姐夫的名字?大姐姐可是父王头一个孩子,真要刻姐夫的名字,他的排序就在二兄之前。”
堂堂太子,看眼要登基的皇帝,名下子孙排行第一的是个外姓人,她这是想干嘛?
“我若是父王……”她要是父王,早派人去谢家请了人进宫,好好把她打一顿,瞧瞧他们养出的什么女儿,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个设什么东西。
小团子跪在原地,耳观鼻鼻观耳一言不发不说话。
顾明宸吩咐道:“起来吧,告诉珊儿我知道了。待会儿让彩棋过去把人请过来,让罗美人先和我乘一辆车吧。”
空车她是滕不出来,不过顺手带个人还是没问题的。反正她跟母妃的关系,也早就疏远了,不怕再被多记恨一笔。
“可是五小姐。”小团子起身,却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道:“您与六小姐都是一片好心,不忍看罗美人被刁难。但那到底是长辈之间的事情,您和六小姐的一片好心……难免被人误会。”
他是个内侍,平日总和后宫中的牛鬼蛇神打交道,很不希望自己的主子卷入长辈们的斗争中。
可是顾明珊他劝不了,想着顾明宸理智一些又向来有主意,以为她会拒绝。却没有想到,她不仅答应了,还打算让罗美人直接来她这里。
小团子是顾明珊身边的人,一向安分守己,从不因为得宠盛气凌人。顾明宸其实对他感官很不错,平日也给几分脸面,一般多一两句话,并不会让她觉得逾越。
小团子也知道她的底线,是以通常多嘴,也都针对某些真的会惹麻烦的事情。
“作为小辈,我们的确不应该插手长辈的事。但母妃此举,并不是在折磨一个妾室,而是在打父王的脸。作为儿女,总不能让父王脸上不好看。”
“五小姐说的是。”小团子这才恭身退下,回去复命。
从京城到帝陵,各种庄严却繁琐的仪式,持续了整整七天。
待到所有程序走完,大队回城,如此,朝臣们才终于迫不及待地奏请顾珩登基。
第56章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收好,全部给曦儿送去。”柳氏着急慌忙地翻了一大包东西出来,还不放心。又叹道:“嗳,嗳!他身边也没个长辈照看,单薄伶仃的,也是可怜。”若不是顾明曦年纪大了,又不住内院,她早就亲自跑去张罗了。
眼下太子登基,礼部忙得脚不沾地,这宫里宫外,都热火朝天的。
柳翠微一片慈母心肠,生怕顾明曦没有亲娘照拂受了委屈,更怕出什么错漏被拿住把柄。
多年无宠的她没再指望自己能再生个儿子,左右扫视一圈,便把主意打在了顾明曦身上。
虽说以顾明曦的年纪,已然不需要认个养母了,但谁让他和顾明宸关系好?
在柳氏看来,既然亲生女儿与这四兄亲近,便肯给他个面子的。
相比起去求太子,哦不,现在是皇上了。相比去求皇上将别的无母哥儿抱养过来,还是认养顾明曦的机会更大。
毕竟,她想抱养个男丁,还是得求顾明宸。
她自己,是不敢去开这个口的。
顾明宸站在一旁,看着她贴心巴肝地给顾明曦送东西,十分无语。
但她今天心情好,便没放在心上,只耐心等着,时候一到,便与众人往承光殿集合。
父王今日登基,要走很多程序。
先要祭拜天地,又要告慰祖先,而后带领群臣,行祝祀礼。
回到勤政殿后,方在百官见证之下,戴九旒冕,登御座,受百官朝拜,这才算正式登基。
紧接着是封皇后妃嫔,以及诸位子女宗亲等等。
过程虽然繁琐又漫长,但这个时候,没有人会觉得累。
顾明宸更是心潮澎迫不及待。
太子妃谢华年被封皇后是毋庸置疑的。
她不仅是先皇赐婚,还是顾珩的发妻,又有子有女,不论是哪个方面,后位都非她莫属。
余下四妃六嫔,只封了淑妃与德妃,她们分别是顾明宸和顾明珊的生母。
其余生育了子女的女眷中,顾明林,顾明云,顾明奇的生母都封了嫔。只有一个罗美人,是唯一没有子女,却获封高位的。至于低位妃嫔一笔带过,并不至于拿到登基仪式上来说。
封完了妃嫔,紧接着便是诸位皇子皇女。
由于先皇的漠视,使得顾明宸姐妹们,除了顾明晖和顾明心之外,都没有封号。今日父皇登基,她们的身份立刻转变,一下子就从无封无爵的皇亲国戚,变为亲王公主了。
唱封的是顾珩身边刚刚升官的总领太监陈福。
第一个要封的,当然是太子顾明晖。
他是嫡子,又当了多年世子,新皇封他为太子,并不出人意料。
许多年轻皇帝,登基之后,并不会立刻封太子,就是不想儿子分权。
但在这一点上,顾珩却很大方,他并不会因为顾虑其他,就扣着世子的太子之位不给。
谢华年悬着的心,果然瞬间落地。想着到底是少年夫妻,丈夫也是真心宠爱儿女,并不会因为这些日子两人之间的龃龉,而对孩子们另眼相看。
封完太子之后,便是顾明心,她虽然已经出嫁,但到底是皇帝长女,封逢隆公主,与‘预言’不谋而合。
然而很快,封完了顾明意和顾明曦后,轮到顾明宸,谢华年一愣,居然听到的是吴国公主。
谢华年没控制好表情,瞬间看向顾珩,无声询问。
顾珩却但笑不语。
他当然知道皇后在震惊什么,因为顾明心和顾明意包括顾明珊,封号封地虽然都很不错,但她们都是郡公主,顾明宸封的却是国公主,明目张胆地比其他人高出了一个等级。
皇后就不满,顾珩也有话堵她——顾明心已经被你嫁出去了!
无功无绩的前提下,出嫁女的敕封本就比未嫁女低一个等级,她没有扣着长女的封号不给,已经是慈父之心溢满了。
谢华年自然无话可说,更何况,相比起女儿的封号,儿子成了铁板钉钉的太子,已经足够她安心了。
这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也就不要计较太多了吧?
何况身为皇后,她本也没有多少本事与皇帝计较。
新皇与皇后在上面过眼锋,却不知道被封吴国公主的顾明宸本人,听到这几个字时是什么心情。
她高昂了多日的心情,激荡了一整天的豪情,瞬间被击落在地,啪叽一声,摔的七零八碎,成了一包渣。
弟弟妹妹们叩谢的声音在耳边接连不断,大臣们山呼万岁,为这伟大的新时代歌功颂德。
新帝继位,辞旧迎新,所有人都相信,靖国即将迎来一个全新的开始。
大权在握的大臣欢喜,初露头角的新贵激动。
只有顾明宸,在这喧嚣的赞歌中煞白了脸。
她端端地跪在原地,既没磕头,也没谢恩。
风从耳边吹过去,轰隆作响。
顾明宸浑身发凉,被泼了一盆冷水,兜头从天灵盖灌下去,直接窜到了脚底。
她想起了很久之前,她才刚来到盛京的第一年。
皇爷爷叫父王进去训话,自己被留在外面。
当时她就站着,百无聊赖地看地看天。
好像不明白天地间为什么突然多出来了自己这么一个人,又无聊又多余,放在那里都不要紧却偏偏还要厚脸皮,凑到别人面前讨嫌。
父王说爱她,她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人都是有心的,她也不傻。这些年来父王对她的纵容和偏爱,甚至不说别的,就只看她这张脸,她就知道,父王不可能不爱她。
所以她总是有很充足的自信心,因为她知道,也相信父王是她最坚实的靠山。
哪怕从前她愤愤不平,发誓绝不会让自己再像那天一样,被一道矮矮的门槛,给拦在外面。却也知道,除了自己的努力之外,父王会给与她的支持与依靠是她最大的倚仗。
但事实证明,她还是想错了。
父王并不爱她,他在撒谎,她被他骗了!
但是为什么呢?
到底是因为他的喜欢和爱一直就是假的,还是因为他成了皇帝,就变了?
顾明宸不敢抬头,即便很想。
她居然胆怯了。
她不想抬起头,却看到一张冷漠的,浑浊的,高高在上的如同皇爷爷一样的脸。
于是她端端地跪着,目光涣散,木然地看着前方,视线找不到落脚点。
也是。
她想,她早就知道了不是么?
连选定好的继承人,敕封多年的二兄,都被他提前写好了命运,只等哪天心情好了,随便找个时机废掉。
她又算什么?一个除了和他长得像,处处争强好胜,一点都不‘乖巧可爱贤良淑德’的女儿?
顾明宸都不敢想,自己不顾一切的张扬,近乎自虐的努力,在他眼睛里,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一个心比天高,但是把自己当成猛兽的劣犬吗?
如果有人敢于抬头去看她的脸,就知道她的脸色无比难看,在最初的煞白之后,逐渐阴沉,黑压压地,像一口烧旧了的锅底。
唱封的太监自然是看到了的,但他不明所以。只当吴国公主高兴傻了,一时间忘了谢恩。
毕竟作为新皇爱女,顾明宸的荣宠是所有人中的头一个。
她越过所有的姐妹,直接封了国公主,如此恩宠,便是在他来看,也足够让人眼红的。
说起荣耀,诸皇子皇女中,除了太子之外,还有谁能与她相提并论?
所以她的臭脸,肯定是看错了。
陈福不敢多想,很快收回眼神,读完了圣旨之后,默默退回到皇帝身边。
令传甩起响鞭,亲贵朝臣们山呼万岁,再三叩首,这漫长的登基典礼,才终于结束。
新晋妃嫔们簇拥着皇后,按照规定的路线回到了后宫。
如今他们不住东宫了,正式入住内庭后,再也不必像之前一样紧巴巴地挤在一起。
只因时间太紧,暂时还没有搬完,只大概打扫了一下,堪堪能够入住就行。
其他的,要等皇帝大宴群臣之后,再把原本的后妃,也就是现在的太后太妃们搬走,才能完全入住。
因葬礼借着就是登基大典,礼部和内务府这些日子着实忙得太厉害。
大宴群臣的日子,便被皇帝定在几日之后,这会儿最要紧的事情都忙得差不多了,要让所有人都先歇个两三日,喘口气儿才能重新忙碌起来。
便是再如何耐心充足,顾珩也难免心情激动,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国内的政务,经过这几年的调理倒也顺了个七七八八,但他那时到底只是太子,许多事情,即便只是差个名头,那就是碰不得。
而皇帝,却是天底下最奇异的身份。
哪怕他又病又老,几乎只能躺着不动,可只要他还在喘气儿,还没有死去,那这个天下,就是他的。其他人便只能博弈,只能抗行,不能抢夺。
因为这,忍着从‘顾明意’那里套来的知识和技术,只钻研,不使用。
因为这,他死摁着福王,让他不要轻举妄动,冷眼旁观靖国对南燕的投降和赔款。
好不容易,七年过去了,顾珩热血沸腾。
他终于可以大展身手了。
坐在高高的王座上,感受良久,这才彻底平定心中的激荡。
回去之后,他也没有马上休息,只是回了太极宫——如今,太极宫属于他了。
太极宫的主殿是要比勤政殿封闭很多的。
过去几年,他在这里代替皇帝执政,这还是第一次,以主人的身份,真正坐在主位上。
看着满桌的奏折和各地快马加鞭送来的贺章,顾珩沉默良久,终于深吸一口气,拿起一封来。
反正今晚也睡不着,不如先把桌上的折子批了吧。
顾明宸就是这个时候来的。
她没有跟随大家回去休息或庆祝,而是等所有人离开之后,一个人来到太极宫找顾珩。
此时天光散尽夜幕降临,太极宫各处点起明黄的灯火,让整个宫殿如同琉璃仙境一般晃得人晕眼。
顾明宸怀揣着册封圣旨,不用太监奏报,慢慢地跨进门来。
顾珩正专心批奏折,听见轻微的声响抬头,便看见是她走了进来。
开心一笑,正想说话,却见顾明宸往地上一跪,对他道:“请父皇收回成命。”
“什么?”顾珩放下朱笔,见顾明宸脸色十分难看,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便挥挥手,把伺候的内侍谴了出去。
然后才问:“出什么事了?”
“请父皇收回成命。”顾明宸双手捧起圣旨,再次说到。
“收回成命?为何?朕的旨意有什么问题?”
“当然有问题!父皇为什么要封我当公主?谁稀罕这什么狗屁的公主,我要当王!”顾明宸啪地一声,把圣旨扔了出去。卷好的锦缎与卷轴哗啦啦滚到了金案下面,乱七八糟地摊成了一团。
顾珩面色铁青,看了一眼脚边的圣旨,又看向顾明宸,沉声道:“宸儿,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我在说什么?父皇听不见吗?我说我不要当什么狗屁公主,我要当王!”顾明宸理直气壮:“不是你说的?你最喜欢我,你最爱我?那凭什么不给我封王?”
“女子封王从无先例,你当朝臣们都是死的?他们不会同意?”
“那是你无能!”
有事奏报的陈福刚刚走到门外,就听见殿内传来这么一声,吓得一个激灵,立刻退了回去。
其他太监内侍也赶紧默默走开,只敢远远站着,生怕一不小心多听了一句不该听的害得自己掉了脑袋。
而大殿之内,两眼冒火的顾明宸,正在和顾珩对峙:“他们是皇帝还是你才是皇帝?谁敢反对我封王,那就杀了谁。父皇要是不敢,那就让我来,女儿会亲自动手,保管让他死的无声无息,绝不连累父皇一世英名。”
“闭嘴!”顾珩打断她:“立刻回去,今天就当我没听过你这些话……”
“为什么要我闭嘴?不是你说的吗?不会让我走修罗道,也不会让我挤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那父皇,你给我的阳关道在哪里?别告诉我,你所谓的阳关道就是当什么狗屁公主?”
公主当然没有亲王权力大,但顾珩觉得,这天下所有的权力都来自于皇帝。别说是公主,哪怕只是个无品无阶的芝麻县令,只要他愿意,也能让他权倾天下,拿捏亲王。
在这世上,只要是他给的,才是权力,他不给,那就什么都不是。
对顾明宸,他是真的足够偏爱,予取予求。但是显然,她想要的,并不是他安排好的实惠。
“我知道我既非嫡,也非长。储君之位轮不到我,但凭什么我不能封王?你说你最爱我,我和你长得最像,那为何王位没有我的份儿?阿兄们有王位,阿弟们有王位,就连宫妃们肚子里那些还没生出的,不知能不能生出来的烂肉都有王位,凭什么我没有?这不公平!”
“公平?”顾珩简直被她逗笑了:“朕是皇帝,你在朕的面前求公平?”
“不然呢?我还能求什么?这世间万物,天理伦常,除了公平,还有什么是我能求的,是我可求的?难道因为我是女子,便连公平两个字,也求不得了?”
“你是公主,是朕的女儿,与这天下万人相比,已然足够幸运。朕对你的偏疼宠爱,连你的兄弟们也不能相比,你还不知足?”
“偏袒?宠爱?这就是你所谓的偏袒和宠爱?不爱的封王封侯,偏爱的名利全无,只能捡兄弟们剩下的边角料残羹剩饭,还要我感恩戴德?”
公主和亲王的待遇,那可是天差地别,说句边角料,那都是好听的。真要比起来的话,简直是炊饼和炊饼上掉下来的芝麻粒儿。
顾珩被气得两眼昏花,猛地站起来,匆匆走到顾明宸面前,沉声道:“顾明宸,摸着你的良心问一问,我到底宠爱谁,你心中有没有数?你兄长们的王位,不过是惯例使然……”
“惯例瞧不起女子,所以父皇也瞧不起我?如若事事比照惯例,那父皇又何必标新立异,腆着脸说最爱我?天下人素来喜爱男丁,父皇便和天下人一样去呀,何必装模作样,在女儿面前做慈爱姿态?”
“你说这话,难道就一点不觉得良心痛吗?荣华富贵,权势威名,哪样说过不给你?”
“哈哈?好一个荣华富贵权势威名!”顾明宸夸张地冷笑:“我乃皇女,荣华富贵生来就该有,那是我应得的。你给,是理所当然,你不给,是你德行有亏,算什么恩赐?再说这些东西,当真有那么重要?你给我荣华富贵权势威名?父皇,你当我是傻子还是没见识?你所谓的荣华富贵和权势威名,该不会是几样财宝庄园,几句甜言蜜语吧?这和你后宫那些只能靠着卖身给你下崽子的后妃宫嫔有什么区别?”顾明宸大骂:“后宫妃嫔都比我强。人家虽然靠下崽子讨饭吃,也能等你死后捏着崽子的脖子垂帘听政权倾天下?我呢?我有什么?等你死了之后,占个最险要的位置给你哭坟?”
顾珩满脸通红,被气的。
他从来只听过女儿的甜言蜜语看过她鬼灵精怪,即便是怼人那也是怼别人。
那时候他只觉得她伶牙俐齿会说话让人喜爱,但当被怼的人变成了自己,才知道不好受。
换成别人,这会儿他早一声令下,直接拉出去砍头,哪里轮得到她大呼小叫的时候?
顾珩生来显贵,便是最落魄的那些年,也不过是被先帝冷落而已。
但那时,他也依然是金尊玉贵的皇子龙孙,皇亲贵胄,哪有人敢在他面前破口大骂?
如他这样的人,是生来不会吵架的。因为根本犯不着,有吵架的那功夫,人都打死多回了。
所以被顾明宸骂到脸上,他真是气,却嘴拙,又不能真的挥刀砍了。还生怕她骂人被听到,被参个忤逆犯上之罪,最后还得靠他来收拾烂摊子。
到此时,他都还心存幻想,以为顾明宸是可以被哄好的。
他以为她的不满和愤怒,是宠儿的天性。他相信她分得清轻重,只要把话说清楚,她便能知道自己不那么做有不能那么做的道理。
于是深吸一口气,顾珩强行压下被骂出来的火,对顾明宸道:“自古以来,女子不能成为继承人,从来都不是因为世人喜欢或者不喜欢。而是因为女子不论是否个人能力出众,要都不得不面临产育大关。妇人产子,九死一生,一旦遇到风险,便会葬送整个家族。这是天命,谁也改变不了。”
便是一次顺利生产,难道还能此次顺利?女人们不能控制自己生子的次数,只要风险存在,便百分之九十九会死在产床上,不是这一次,便是下一次。
王位关乎社稷,他便是再如何偏宠爱女,也不会拿江山做儿戏。
“我不产子,也不怀孕。”顾明宸却说:“那妇人生产的风险,便与我无关。”
“如今你几岁?十四而已。”顾珩嗤笑:“今日你觉得王位重要,愿意舍弃一切。明日得到王位,便会认为食色性也,为人妻母,人之天性,又要为今日之举感到后悔。顾明宸,你能保证你的心意永远不变?或者你凭什么认为你说你的心意不会改变,朕就能相信?”
不等顾明宸说话,他又道:“远的不说,就是你长姐。比之你来,从前顾明心的聪慧刚强又能少去几分?如今再看如何?她那贤妻良媳当得有滋有味。再者,王位诸侯,为臣之君主民之天父。尔之治下黎民拥戴,从属追随,谁不是求个富贵前程?身为亲王,若无子孙,便是继承断绝。继承断绝,何谈将来?你又要拿什么筹码,让他们和他们的家族拼上一切誓死追随?”
顾珩言之款款,仿佛很有道理,但顾明宸听着,却全是狡辩。
“我无子女,你也没有吗?我无后代,皇亲宗室都死光了吗?历朝历代,不说亲王,便是皇帝本人,子嗣断绝者又有多少?谁敢将他们从王位,甚至皇位上赶下来了?说来说去,不过是你瞧不起我不肯给而已!”
顾明宸直视着顾珩的眼睛,一如某日午后,她看着那昏昏老矣卧病在床的先帝:“你默认我愚蠢痴傻,守不住手中的权力。你默认我身如禽兽,一旦成年,便会痴迷于男女□□而枉顾自己的性命安危。父皇,皇帝陛下,我只问你,青史昭昭,好色昏庸的皇帝有几人几数,历代王朝覆灭,有多少是女子昏庸有多少是男人无道?那么多的前例那么多的事实你看不到,因为在你的眼中,最烂的男人,最蠢的儿孙,也比你口中,最喜欢我的要好!是我愚蠢,相信了你的愚弄鬼话,以至于得意洋洋,以为这天底下,你与众不同,我便也和其他女子有了不一样的命运。但无所谓!”
顾明宸说着,一下冲到旁边,抽出悬挂于墙上的太祖遗剑。
“今天我来找你,就没打算好好回去,继续当你的什么掌珠爱女!”她哐当一声,把剑扔给顾珩,而后道:“要么你封我为王,要么你手起刀落,现在就杀了我。”
“顾明宸!”顾珩这下是真怒了。
握着宝剑,阴沉地看着顾明宸愤怒到过分平静的脸,冷声道:“封你为王,绝无可能,你想都别想!”
顾明宸慢慢往前,走到他面前,一手握着他的手,一手握着剑柄。
噌地一声,把剑抽出来一半。
她比顾珩要矮很多,所以要狠狠地昂着头,才能在这个角度与他对视。
但她依旧毫不卑怯,坦然而又严肃地说道:“那么,你现在就杀了我。如果你不杀我,而是让我活着从这里走了出去,我保证你会后悔。因为我会一个一个一个地,杀光你所有的儿子,我说到做到。”
啪地一声,顾珩反手一耳光,扇的顾明宸满脸是血。
“滚!”
顾明宸回头,看了看他。
没有说话,转身跨出了太极殿大门。
夜黑风高,宫灯滢滢,透着几分惨白的昏黄。
宫人见她出来,掌着灯行礼,说要送她回去。
顾明宸没理会,走了几步,这才回过身,对跟在身后的宫人吼道:“都给我滚开,谁敢跟来!”
宫女们吓得跪了一地,又因看见她青紫肿胀的脸和脸上的血痕,更加害怕,自然不敢再跟。
顾明宸终于可以一个人走了,她眼不看路,脑子里也没什么方向,随便找了条路,晃晃悠悠地往前走。
突然觉得这偌大的宫廷,显得无比拥挤。
明明是宽阔的皇宫,还是深夜,一眼望去,根本看不到几个人影。
但她就是觉得窒息,就是觉得喘不过气。
好像有什么东西绑在自己的脖子上,越嘞越紧,摸不着看不见,却卡着她的命脉,让她行动僵硬,不得自由。
顾明宸想哭,眼睛却干涩无比。
她掉不出一滴眼泪来。
只无望地抓着胸口,想要折断卡着她,让她不能呼吸的东西。
但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更不知道它在哪里。她只知道,那东西如影随形,无处不在。
从前,她以为父皇是她的靠山,他能保护自己救自己。
如今她知道了,父皇手中牵着的铁链,是这天下最粗的那条。
她是他手中的傀儡,他不给她自由,她就一无所有。
他想让她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顾明宸不懂,她猜不到,想不出来。
今天之前,她以为他是真的爱她。所以不论是在教导还是权柄上,从不吝啬。
她以为他会希望她比任何人都聪明比任何人都强。所以她努力,努力,再努力。
她怕自己不够聪明不够强大做得不够好,怕自己别人觉得自己配不上他要给她的那些东西让他被后世嘲笑。
如今看来,这些年,她是多么的自以为是,多么的自作多情。她以为他将要给她的那些东西,根本不存在。
那他为什么又要把她捧得这样高,给她那么多的希望呢?
或者和她猜测的一样,她不过是另一个二兄顾明晖,只是她身为女子,天然不占优势,所以纵容得更加肆无忌惮一些。
摆在她前面的,是怎样一条路啊!
放眼望去,茫茫四海,一片荒芜,高声喊叫,不见回应,只有自己的声音,四于虚无中荡来荡去。
没有前辈,没有后人,天地之间,只剩她一个,形单影只,孤独潦草。
她必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顾明宸知道,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叛逆者,与荣昭长公主还不一样。
顾杳看似大胆,实际上很有分寸。她只想着自娱自乐,再掌握一点儿权力,让人忌惮就好。
自己不同,顾明宸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从天生下来就觉得,自己理所应当,就要得到最好的。
权势,财富,名望,一切。
她本应……坐在最高的那个位置上。
但。
但现实是,她像个囚徒,脖颈四肢都拴着链子。
挣脱无能,斩断不得。
天好像把她生错了,她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她来错了地方。
顾明宸恍恍惚惚地,漫无目的地乱走。
过了好长时间,才在冰凉的夜风中,回过神来。
然而此时,她发现自己迷路了,她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
前面是一条深长的巷子,有车轮转动的吱呀声传来。
顾明宸回过头,看过去,就见那深长的巷子里,一辆板车正被人拉着往前走。板车上满满当当,四五具尸体。
一开始她没看清,以为是拉得什么牲畜。直到一具尸身无声无息地从板车上落下来,掉在了路上。
拉车的是个身材佝偻的太监,他如此沉默,也太累了,只顾着闷头往前走,根本没有发现有一具尸体从身后的板车上落了下来。
顾明宸停下脚步,怔怔地盯着那尸体看。
深浓的夜色里,明月高悬。
清明的月光,竭尽全力穿过厚重的宫墙,也只能把这深长的巷道照亮一半。
借着这一半月光,顾明宸看着那掉落在里地的尸体。只见它上半身着衫,下半身赤/裸。半趴半覆着,看不出男女。那赤/裸的皮肉,被月光分成了两半,一半白得像雪,和着月光,仿佛随时要飞到天上,一半深沉晦涩,被阴影吞噬,融进了血口一样的沉重红墙。
顾明宸抬起头,望着头顶一掌宽的天际。
突然觉得,这身后的宫墙,真的是好高好高啊!
第57章
“快跑快跑!”
御花园内,一睁眼就跑出来赶羊的顾明烈一边高声奸笑,一边催促着羊群鬣狗往前跑。
这是他新发明的赶羊游戏,赶的当然不是真正的羊,而是由人扮演的牛马和羊羔。
裹着羊皮的是太监和宫女,追赶羊群的鬣狗,用的是带着刀枪的侍卫。
他自己,当然是和鬣狗对峙的主人。
只是他这个主人,相比起赶走鬣狗保护牛羊,更喜欢剧情完整,比如羊群被鬣狗残忍咬死,一定要咬的鲜血淋漓。
身为皇子王孙,玩个游戏,当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顾明烈天生喜欢见血,三五岁烧猫,七八岁杀狗。到了十来岁,已经开始朝人下手,紧去年就因为玩乐吊死了一个太监和两个宫女。
宫里上下没人管他。
顾珩忙,顾不上。谢华年?她可巴不得顾明烈就是这副封魔癫狂的模样。毕竟有一个聪明懂事的顾明曦就够她喝一壶的了,顾明烈这样的,才更符合她的心意呢。
至于顾明烈的亲娘,那是一个以夫为天以子为地的女子。
她的一切荣耀和未来都寄托在这唯一的儿子身上,所以对顾明烈,她当然是不会教训的。
她和他之间,并不像母子,反而像是主人和奴婢。因为即便做得不明显,但她在儿子面前,是事事依从事事讨好的。
为了不不让顾明烈生惹顾珩不喜,还要帮着遮掩。下面的宫人人微言轻,根本不敢反抗。
还是顾明宸听到了风声,把人抓过来绑在柱子上揍了一顿。
因着这顿揍,他老实了好长时间。但如今他有了王位,身份比从前更加尊贵了。
心情太过激动,一晚上都没睡好。
于是一大早天海没亮,就把新分过来的宫人们叫起来,跑到御花园陪自己玩游戏。
没想到运气不好,刚玩没两下就撞上了顾明宸。
看见顾明宸的一瞬间,他吓得差点转身就跑,那顿打的确让他肉疼了很长时间。
但一抬头,居然看到了顾明宸肿了老大的脸,这一下,原本的惧怕意突然就被忘在脑后了。
“她被打了!”顾明烈幸灾乐祸,哈哈哈大笑。
笑完之后立刻意识到,顾明宸会被打,说明她也没那么厉害了。
于是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居然直接抬起弓箭,朝着顾明宸瞄准。
旁边的侍卫被吓得连滚带爬上来阻止,却没想到顾明宸的速度更快,她一个纵身跳到顾明烈身前,抬起就是一脚,直接将他揣进了池子里。
宫人们跪了一地,没人敢朝呼救的顾明烈伸手。
顾明宸走到池塘边,一把抓住顾明烈的头顶,将扑腾个不停地小胖子狠狠地摁了回去。
如此来来回回摁了七八遍,才卡着他的脖子,让他抬起头,能和自己对视。
“警告你最后一次,别再让我看见你惹事。否则。”顾明宸轻声道:“我杀了你。”说完嘭地一声,把人重新扔进了水里。
第二天所有人都知道,顾明宸把顾明烈给打了。
这事原本没什么大不了,因为顾明宸打人,对大家来说非常正常——即便她很少动手,但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觉得,顾明宸不能惹,因为她是真的会打人的。
所以这件事一开始并没有被人放在心上。
直到下午,所有人去给皇后请安,才发现她一天都没出门了。
这下大家才议论起来,是不是她被禁了足。
红蕊借口和小姐妹说话,在兴庆宫外面流连了好长时间,确定顾明宸没有踏出宫门一步,便确信了她被禁足,立刻回去跟娴嫔报告去了。
娴嫔听完颇为得意,却依旧咽不下那口气,呸道:“这回可教她吃了教训了,陛下早该如此!”
和暴躁易怒完全不长脑子的顾明烈不同,娴嫔知道在这个宫里,想要罚顾明宸,除了皇帝发话,没人敢动她。
但她听宫女们说了,也经过验证,顾明宸的确挨了打,还打在脸上,便立刻相信,是皇上教训了她。
毕竟除了皇帝,谁敢打她呢?
连皇后娘娘和她的生母淑妃,都没那个胆子,更别说其他人了。
顾明宸既然挨打,说明皇上这次是当真生气了,否则不会给这么大的惩罚,直接往脸上打。
那可是刚封的国公主啊!稍微有点儿脸面的妃子犯了错,也不过是被训斥几句然后禁足呢,这种直接上手的程度,可见皇上是被气狠了。
想想儿子挨的那顿打,这次又被揣进了水里还差点儿被淹死,当真是让她恨不能直接杀了她。
可惜有皇上宠爱,谁也不敢对顾明宸做什么,如今,可叫她抓住机会了。
“一个小丫头片子,如此心狠手辣,那样殴打自己的兄弟,我就说,陛下厌弃她是迟早的事。”
嬷嬷附和:“谁说不是呢,咱们殿下,可是陛下的亲子。”
如今皇帝孩子虽然多,但除去女儿之外,也没剩几个。顾明烈十岁了,又刚封了王,身份如此尊贵,往后自然前程远大。
娴嫔得意那是理所当然的,但越是得意,也是恨顾明宸对顾明烈的无情。
那可是亲王啊!居然当着满宫奴仆的面,往死里打他,岂不是让他被人瞧不起?
若不报复回来,岂不是人人都知道,她的儿子是谁都能欺一下的?
“也轮到本宫亲自去会会她了,看看如今,她还有什么话说!”
作为文官之女,娴嫔很懂得借势发力,以顾明宸对儿子残暴的手段,参她一个不悌兄弟,狠辣无情的罪名轻而易举。
之前不敢,不过是陛下包庇。
如今么,趁着皇上还在气头上,不给她一下狠的,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好时机?便是皇后娘娘和太子,大约也会忍不住伸出手来,助她一臂之力的吧。
于是娴嫔气势汹汹,立刻带着顾明烈去探望被‘禁足’的顾明宸去了。
打探消息的红蕊得了赏,回到轮值的屋子里准备休息。刚进门就被绳子绊倒扭伤了脚脖子,抬头一看,满屋子的宫女太监,却一个埋着脸忙东忙西,没有一个人伸手拉她一把。
红蕊气呼呼地咬牙,只好自己爬起来,往胡凳上一坐,而后冷笑:“你们这些背主的奴才,该不会是提替别人打抱不平吧?咱们是娘娘和殿下的人,怎么能胳膊肘往外拐?
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只有娘娘和殿下好了,我们才能好不是么?
红蕊说的理直气壮,其他人听得目瞪口呆。
老天爷,听听你说的什么话。
什么叫咱们都是娘娘和殿下的人,娘娘和殿下把咱们当羊一天杀一个的时候没见把他们当人,怎么一转脸,他们还得感恩戴德地为其卖命?
公主可是帮他们出头才受得罚,他们记记恩情,便是做不了什么去报答,不落恩将仇报总还是能做到的吧?还成背主了?
“瞧你,说的可真有道理。”便有人笑起来:“几天没见,红蕊你变得聪明了不少啊!往后高升了,可别忘了咱们。”
“那是那是。”
其他人便也笑笑没再说什么了。
红蕊向来脑子不清楚,又喜欢学人到处巴结人。
往常大家看着她蠢得可怜不在意,如今看来么……
这一个傻子配着一个疯子,当真还是个奇妙的组合。
红蕊完全不知道别人心里的想法,只因得了娴嫔赏赐暗暗得意。
她知道殿下脾气不好总杀人,她也挨了打差点儿死了。
但从前那不是她毫无用处么?
等她立了功有了脸,在娘娘和殿下面前挂了号,那便再不会被赶去当牛羊了。
*
顾明宸的寝宫当然不是谁都能进来的。
她不想见的人谁来了都没用,但凡事都有例外,她身边的宫女和太监甚至包括她自己,可以拒绝任何人进来,却不能把柳氏拒之门外。
柳氏这两日心情可太不好了,顾明宸是她的胆,哪怕她深切地以为有了儿子自己才能直起腰杆,但事实上,这些年来,她能活的自自在在,完全是因为顾明宸在。
如今,顾明宸不知道做了什么惹怒了皇上,被打了一巴掌。她自己不肯出门不肯见人,旁人都在议论纷纷。
柳氏那是惊慌又无措,只想着让女儿去找顾珩赔罪。顾明宸不肯,她无可奈何之下,觉得见不到皇上,对着娴嫔和顾明烈道歉也是一样。
是的,柳氏对流言深以为然,几乎没怎么分辨就相信了顾明宸挨打,是因为她又欺负弟弟,对顾明烈动了手。
顾明宸上一回打顾明烈,就把柳氏吓破了胆。
她要是教训个妹妹甚至和姐姐闹点儿矛盾,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她怎么能打兄弟?
这让别的皇子们看了心里怎么想?
她一个女孩子,身份再尊贵,不也得靠哥哥弟弟们撑腰才行么?要不然等皇上老了,她嫁了人,要怎么在婆家生活?
当然,柳氏如今懂得多了。知道公主可以住公主府,并不一定是要去夫家的。
但话是怎么说呢?嫁了人就是媳妇,做媳妇的逢年过节,总不能当真不去孝敬公婆吧?
因此对于顾明宸教训弟弟的行为,柳氏一百个反对。
为此还偷偷说她好几回,甚至背着顾明宸,自己去给娴嫔好处安抚他们母子俩。
明明不论是位份还是年纪,她都要比娴嫔高,但就因为娴嫔生了男丁,而她只有顾明宸,便自觉低人一等。
这不,娴嫔带着顾明烈找上门来,柳氏立刻心怀愧疚地道了歉,又亲自领了他们来见顾明宸,并以母亲的身份命令顾明宸向顾明烈赔罪。
“你给我磕头,不然我就让父皇把你关起来!”顾明烈站在柳氏和娴嫔身后冲顾明宸大叫。
他实际上有点发怵的,毕竟顾明宸是唯一一个打过他的人,而且真的打得很疼。
但娴嫔的嚣张和柳氏的卑微态度,立刻让他涨了气焰,让他理所当然地觉得,这回自己能赢。
顾明宸却只是看着他。
她之前一直躺着,因为烦闷忧郁连话都懒得说。
此时是她们过来,她才不得不起来坐着,但也依旧颓丧地靠在椅子上,没有一点儿精气神,从前的意气风发,是全然没有了。
娴嫔看着她这模样,心里痛快极了。
见她依旧不言不语,便道:“公主身份高贵,不肯道歉,想来是瞧不起我们娘儿俩。也好,那我便去问问皇上和朝上百官,殴打血亲,残杀兄弟,是个什么罪名。”
“不可,不可!”柳氏赶紧求饶:“宸儿她还小,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和她计较。宸儿,还不快跟娘娘赔个不是。”
“赔不是?笑话!她打了烈儿那么多回,次次下狠手,赔个不是就想算了?”
“下跪磕头,我要你下跪磕头!”顾明烈得意地笑着,跳得老高。
其他人都看着顾明宸,就连柳氏,也想让她借坡下驴——不就是下个跪么?又不少一块肉,总比告到皇上面前,甚至闹到朝堂上要好。
娴嫔到底是官宦人家的女儿,父亲身居高位,兄弟卓有才能,哪里是她们势单力薄的母女能抗衡的?
柳氏再一次思念起了柳家人。若他们在,扶持一些,她们也不比这么势单力薄了。
“宸儿,你就别犟了,到底是你打人在先……”
“想让我下跪?”一直游魂一样的顾明宸忽然说话了,他看了看柳氏,又看了看顾明烈,突然轻飘飘地说:“但本宫好歹也是个公主,要下跪么,总不能让下人们在这儿看好戏。这样吧,你们都出去,只留顾明烈一个人在这里受跪,如何?”
“哈?那怎么行?”
“那就算了!”顾明宸收回目光,说道:“你们告去吧,找父皇也好,找朝臣们也罢,我都等着。”
娴嫔抿着嘴唇,不知道她这到底是害怕还是不害怕。
但她也清楚,想让顾明宸服软是不容易的,她毕竟是皇上亲封的国公主,真要当着下人们的面赔礼道歉还下跪,肯定拉不下这个脸。
但是……
“好,我答应。”不等其他人说话,顾明烈就率先答应了。
相比起父皇的发落或者朝臣们的弹劾,让不可一世的顾明宸给自己下跪磕头,那可真是太爽了。
于是他不由分说从娴嫔身后挤出来,对顾明宸道:“我答应你,让他们出去,但是你要是不下跪,我就去告诉父皇让他打你。”
顾明烈见顾珩的机会很少,但每次见到他,顾珩都对他十分和蔼宠溺。
再加上娴嫔在他面前,从来不吝啬美言,向他灌输顾珩对他是多么的宠爱的话语。
是的,相比起她父亲对她娘家的兄弟们,顾珩对顾明烈,那是相当宠爱了。
只是比起顾明宸等人来,还是差了不少。可惜顾明烈年纪还不大,脑子又一根筋,根本分辨不出来。
所以他其实是很糊涂的,不明白父皇既然对他那么宠爱,为什么上次顾明宸打他,父皇却不帮他打回来。
这次顾明宸受了罚(虽然他不明白她哪里被罚了,但别人说她被罚了,那肯定是的。何况他还亲眼看到她脸上红肿,是挨了打。)于是终于逻辑自洽,相信父皇果然更加宠爱自己了。
“好,我跪,让他们出去。”
“出去,你们都出去。”顾明烈激动万分,很快就把所有人赶了出去。
顾明宸紧随其后,亲自去把门关好,啪嗒一声,还把门栓栓上了。
“还磨蹭什么!快磕头给我道歉。”
“好啊!那你站好。”顾明宸栓好房门,拍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在顾明烈的催促下走到他面前。
顾明烈脸涨的通红,瞪大眼睛,十分期待接下来的场景。
他正想着等顾明宸跪下后,他要不要再给她两脚。
却见顾明宸矮下/身,半蹲在他面前,从下往上看着他的眼睛,突然笑了一下。
那笑很奇怪,顾明烈想。
在他的印象中,人笑起来应该不是那样的。但是可惜,他并没有那个机会去思考其中的问题,因为那个奇怪的笑,很快就消失了。
*
“陛下。”
陈福欲言又止,忐忐忑忑地看着顾珩,一副想说但又不敢说话的样子。
顾珩头也没抬,吐了一个字:“说。”
“回陛下,兴庆宫那边仿佛出事了,娴嫔娘娘带着祁王殿下去找公主的麻烦,去了有一会儿了。”
“娴嫔,她闲着没事,跑到兴庆宫做什么?”
“祁王殿下殴打宫女,不巧被吴国公主撞上……”就又被打了一顿。
陈福倒是没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顾明宸教训顾明烈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却不料顾珩听到这句话之后,猛一下站起来,急急往出走。
陈福心里咯噔一声,暗道公主这一回,怕不是真要挨训了,便有一些担心。
作为一个内侍,说实话,陈福即便不把宫里那些小太监小宫女儿看在眼里,但他也是小太监过来的,顾明烈的行为,着实也惹他反感。可他一个奴婢,人微言轻的,又能怎么办呢?
不敢为顾明宸说好话,只能低头跟在后面。
等顾珩到达兴庆宫,果然看到宫门紧闭,所有人都被拦在外面。
“参见陛下,陛下您怎么来了?”娴嫔心情还不错,光顾着辱骂柳氏了。顾珩的出现还把她吓了一跳,以为是自己和儿子欺凌太过,惹得皇帝不高兴了。
却不想顾珩瞥了她一眼,沉声道:“都聚在这里做什么?回去。”
“是,陛下,我这……”她想说烈儿还在屋子里,她得带上儿子一起走。
然而皇帝根本不给她这个机会,一个眼色下去,娴嫔和柳氏就都被赶走了。
顾珩这才深吸一口气,把门踹开。
房间里安安静静的,没有打斗也没有吵闹。
顾珩不由地一阵心慌,脚下顿了顿,才继续往前走。
再进去就是顾明宸的卧室了,这里除了她自己和伺候她的贴身宫女,谁也不能进来。
陈福等人,自然也只能停在门外,于是只有顾珩一个人进了卧室。
顾明宸果然在里面,她很安静地坐在床边,看见顾珩进来,还冲他笑了笑。
顾明烈比她更安静,正躺在床上,安安静静的,睡着了一样。
顾珩走上前,伸出手探向顾明烈颈边。
然后猛地回头,看向一脸平静的顾明宸。
“我说过,要么你杀了我,否则你会后悔。我说道做到。”顾明宸并不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抱歉,她直言:“父皇,我怕你不相信我的话,所以做给你看。”
顾珩抬起手,却猛一下撞进了顾明宸的眼睛里。
她太平静了,平静的有点过头。
那双眼睛,比从前还要清透,从那双明亮的眸子里,顾珩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她十四岁了,半大不小的年纪。
还是一副自由天然的样子。
没有学会修眉,也不涂胭脂。
她和自己还是很像,完全一副少年肃王的模样。
在尚书房,不少人用她的长相做文章。
说她一个女娃,故意不修边幅,就是为了保持和他外貌一样。
可对顾明宸来说,她天生就这幅模样,为何要故意修个细细弯弯的眉毛,就为了和自己的父亲不像?
为何兄弟们长得一分像父皇就是优点,女儿九分像父亲,就是无状?
那些话她从不肯听的,顾珩因她的这一份固执而欣慰,因为她永远不会因为任何原因改变自己。
她像一颗奇形怪状的种子,他对她精心呵护,全力培养。
她不曾让他失望,并没有长成如别人那般千篇一律的样子。
然而她还是让他出乎预料了,他以为他养出的是一颗琉璃玉树,却没想到,她长成的是一颗食人魔花。
她很清楚自己是在做什么。
甚至也知道接下来会面临什么。
而她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惊慌惧怕。
仿佛不论即将面临何种命运或惩罚,她都能接受。
她才十四岁。
她到底在用什么目光来看生存和死亡?
这一巴掌,他到底没能打下去。
上次打了她,其实顾珩当时就已经后悔了。
相比上次只是动嘴,其实这次更该打,顾珩知道,打或者不打,都无关紧要。
因为就算打了她,也不会改变她的想法。
“宸儿,即便是我,也是会伤心的。”
他知道她要什么,不是他不想给,他给不了。
他是皇帝,江山继承而来。
他不能让它在自己的手里出现任何风险。
封王不是什么小事,不是她有能力,分给她就行了。
而是一旦出现先例,就会开个口子。
她有能力,能守住自己的王位。
百年之后,新的受宠的公主出现了呢?
她们是不是和她一样,有能力守住王位。又是不是和她一样,能抗拒人伦本能,舍弃生儿育女的天性?
顾珩不相信她们。
他甚至不相信顾明宸。
顾明宸没说话。
但她看见顾珩沁满水痕的眼眶,心底还是不由一颤。
父子两人都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顾珩站起身来,恢复平常冷静庄严的模样。
“这几日,你去和珊儿住吧,别一个人在屋里待着了。”说完又道:“烈儿我会带走,他病了,去我那儿住几日。”
“我能处理……”
“你怎么处理?”顾珩猛地打断她:“你想死吗?”
顾明宸只得低头,不再说话。
顾珩没再看她,伸出手,把顾明烈抱起来。
他的身子已经很重了,硬硬的,被挤了两下才稍微有点弧度。
索性天色渐晚,也没人敢看皇帝。
抱着顾明烈去了太极宫,便派人去告诉娴嫔,说他把顾明烈接到身边带几天。
这件事无人怀疑,因为以前在彭州他就亲自养孩子,陪他们玩带他们睡。便是到了东宫,时不时也被儿女们占了床铺,不得不抱着被子和他们挤。只是顾明云后面出生的皇子皇女们,都没有那个胆子和待遇。
娴嫔得知儿子去了太极宫,自然是欢天喜地的。
因为这代表了皇上对儿子的宠爱,让她更加风光更加得意。
只是太极宫不是谁都能去的地方,就是亲娘,也不能随意探望。
娴嫔两天没见儿子,本就想的慌,正想找借口去探望,却听说祁王得了急病,已经病入膏肓。
这个消息给了娴嫔一个措手不及,瞬间觉得天都要塌了。
等他好不容易进了太极宫,却被告知,顾明烈已经夭折,被送去城外行宫祈福了。
娴嫔备受打击,当天便一病不起,盘桓两日,竟也没了。
全宫上下,都在感叹,母子连心,当真是一场惨剧。
然而宫廷之内,日日死人,娴嫔与祁王的死,很快就被人遗忘了。
因为皇帝担心重病的幼子,特意推迟了的大宴,终于被重新提上日程。
宫中一片欢腾,谁还能想起一个暴毙的亲王,和一个故去的妃子?
只有皇后感叹了一句,没了顾明烈,少了一个恨顾明宸的人,着实可惜。
第58章
顾明宸听到顾明烈和娴嫔的死讯,心中有几分茫然,她没想到父皇对自己这么宽宏大量。
这让她更加迷茫,她好像分不清自己和父皇比起来,到底谁比较癫狂。
息烽和宁二偷偷跑来看她,是顾明珊带他们来的。
他们也听到了她被禁足的风声,只是不知道真假。但发现好些日子不见她人,有几分担心,好在听说她来了顾明珊宫里,这才松了口气。只依旧不太放心,便趁着午休的机会过来,想问问发生了什么事。
“没发生什么事,和父皇吵了一架。”顾明宸当然不可能告诉他们自己和顾珩争吵的内容,更不会透露顾明烈的事,只随意应了一句。
但这话在顾明珊听来也已经很惊悚了,毕竟顾明宸脸上的肿已经消散,但她一直不肯用药,以至于至今还留着几分青紫的痕迹,一看就是打人的很用了力。
宁二向来聪明,听说她和皇上吵架,便劝她早点儿去赔罪,毕竟父女之间,哪里能真的记仇。
息烽就是存粹的心疼,他虽然恐惧于皇帝的威力,但又觉得公主受了委屈还挨了打,怎么还要去赔罪?皇上教训女儿虽然没错,但公主年纪还这么小,怎么能直接动手呢?
总而言之,几个人围着顾明宸七嘴八舌,说了好些有的没的。
顾明宸听得着实不耐烦,终于想办法把人打发走了。
顾明珊把息烽和宁二送出去之后,又跑了回来。
她还是想知道顾明宸到底到底为什么挨了打,她实在是担心她脾气太坏,故意和父皇对着来。
顾明宸心下不满,忍不住道:“什么叫我脾气太坏故意和父皇对着来?我的脾气很温柔好么?”
“你的脾气当然是很好,但别人都觉得你脾气坏。”
比如顾明宸揍顾明烈,明明是他残暴酷烈随意杀人,别人却觉得,是她这个当姐姐的手段残忍,竟然把自己的亲弟弟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差点儿一命呜呼。
就连顾明曦,都劝她不要处罚太过,毕竟他就算过分一些,那也是他们的兄弟。如今年纪还小,多管教一些,等长大就好了。
可问题是,顾明宸从不无故打人。
正因为顾明烈是她们的兄弟,她又不能直接把人打死,想让他长记性不要再随便杀人,就只能给个狠的让他害怕才行。
和别人不一样,顾明烈是纯粹的天性残忍。
普通人杀人多少总要为个什么才行,哪怕是嫌太监端来的水太烫呢?顾明烈不是,他存粹就是觉得杀人有趣,他喜欢宫人们濒死时惨叫的样子。
试问这样的孩子要怎么让他长记性?
顾明珊反正是想不出来,顾明宸同样不能。
所以她以暴制暴,直接打到他疼。
父皇知道后没说什么,反而又把顾明烈罚了一顿,这下,再没人敢说什么了。
但她知道,那些人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是觉得顾明宸心狠。
于他们来说,当顾明烈打杀宫人的时候,是他残暴,宫人可怜。但要是谁想来制止顾明烈,让他不要再做同样的事了,他们又觉得,顾明烈是应该被同情被可怜的那个了。
顾明珊替顾明宸不平,但她也不得不承认,绝大多数人,对顾明宸心存怨恨和畏惧。
“我只是觉得,你可以稍微委婉一些,不要那么直接。”
像大姐姐,从来没做过什么大好事,但谁都觉得她好。
要说给弟弟妹妹们送点儿小点心小玩具之类的,说句不好听的,他们这些兄弟姐妹,谁缺那些呀?但她只要送了,就是情分,别人便觉得她好。
顾明珊觉得,那才叫聪明。
“和大姐姐比起来,宸儿你就有点儿傻。”明明她才是他们所有兄弟姐妹当中最聪明的。
“委婉啊?”顾明宸无奈地叹道:“委婉的确能在大部分时间让人比较好接受。但那些真正的东西,委婉是没有用的。委婉能够达成的目的,往往都是默认无足轻重原本就能被放弃的。真正的重要的利益,都需要强硬地去说,强硬地去抢。委婉,反而是绊脚石。”
只是这些东西,并不是说了就能成功,抢了就能到手。
强硬,只是坚定地表达自己的态度而已。
顾明宸也不知道怎么办,她觉得很迷茫,因为她强硬,父皇的态度也不委婉。
他们都已经知道彼此的底线了,但和父皇比起来,她毫无底牌,她太弱,不论从哪个方面来说。
她的一切都来自于父亲,失去了父皇的支持,她前面根本没有任何一条路。
但要让她真的安静下来,乖乖当她的吴国公主,给爹当半辈子逗趣的玩意儿,再看着别的兄弟们的脸色讨饭吃?
那还真不如直接把她砍了痛快。
“珊儿,你想过你以后要过什么样的日子吗?”顾明宸看看顾明珊,突然道:“跟我说说呗,我们好像从来没有认真聊过这些。”
“以后?以后的日子不就是开府,出宫,到处玩乐么?”
她是公主哎,这才刚敕封,内务府就已经开始选址修公主府了,等过几年,她就搬出去自己住了。到时候她想干嘛就干嘛,再不用天天苦哈哈地读书,还要挨先生的教训了。
倒也是,她们这样的女孩子,好像本来也没有什么太多的活法可言。
吃喝玩乐,顺顺利利一辈子,就包含全部了。只要父皇没有彻底厌恶她,只要父皇驾崩后新皇帝和她没仇没怨,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就妥当了。
就和父皇给她准备的一模一样。
顾明宸知道顾明珊本也没什么抱负的。
以前她觉得有自己在,她怎么样都行。
现在想想,应该是有父皇在,她怎么样都行。
“说的也是,开府,出宫,想干什么干什么。”顾明宸摸了摸顾明珊还是有点儿肉肉的小脸蛋,道:“不过有些事儿,你得记着,你是公主,一辈子都要靠父皇过活,所以不论如何,也不要触了父皇的眉头惹了他的厌。”
顾明珊不解:“宸儿说的是什么?我不是很懂。”他觉得父皇虽然有点儿偏心,但对她们也可喜欢了。她想不到自己做什么,是会惹到他讨厌的。
“父皇对大姐姐不满,也……总之,不论什么时候,离母后和二兄远一点儿。”
“父皇对大姐姐不满?为何?”
“还能为何?”顾明宸冷笑:“觉得被冒犯了天威呗。”
见顾明珊果然还是一脸迷茫,顾明宸深吸一口气,隐藏心中的怨气,严肃又尽量心平气和地说:“大姐姐不顾父皇反对,嫁给了承恩侯府的小儿子。此事虽然看似平常,但在不平常的人眼里,情况绝不一样。”
顾明宸以前没见过多少人,觉得父母爱子女,宠溺纵容格外正常。
但长大之后,见得多,也发现了,父皇对子女们的态度,和绝大多数人都不一样。
比如男人们其实是不喜欢孩子的,不论是文人还是武夫。
他们喜欢的,从来都是成为父亲的这个身份,而不是让他们成为父亲的那个孩子那个人。
再加上,相比起能争权夺利的儿子们来说,女儿更没什么用处。所以大部分男人,对孩子尤其是女儿的态度都十分冷漠甚至厌烦。
他们对孩子的态度更像牛马,能用,好用还不够,还要用得顺手,否则一个不孝得帽子能把人压死。
父皇在其中,显然更加不同一些。
在他当了太子之后,时间太少太忙,很难抽出时间去管新出生的弟弟妹妹们了,但即便如此,他也经常过问他们的生活日常,绝不会让他们出现被冷落吃穿受控制的现象。
对他们这些大一些,亲自养过的孩子,更不必说了。
怪道人都说肃王爱子女,如今成了新皇,也是对孩子们最为纵容宠溺的一个呢。
或许就连谢华年都这么想。
但顾明宸多多少少却感觉到一点,他对他们这些子女的态度,宠爱也好纵容也好,更多的不是身为父亲的责任或者亲情,而是……
顾明宸觉得自己应该拟一个新的词句来形容他的心情。
硬要说,他对他们的喜爱,更多的,是源自于他对他自己本身的迷恋狂热和崇拜。
父皇喜欢他自己,所以他喜欢他们这些,带着他血脉出生的孩子。
又因为她是他们中长得最像他的一个,所以他对她有着超乎寻常的喜欢和宽容。
顾明心嫁人并不是她触碰到父皇逆鳞的缘由,她嫁人之后,对丈夫和婆家的态度才是。
她对他们的尊重和礼让伤害了父皇对自身的迷恋。
想想看吧,一个极为喜欢狸猫的人,养了一窝小猫崽。平日在家上房揭瓦下河捉鱼,闯了天大的祸也舍不得说一句。
然而某天,它自己跑出去,说要和别人过日子。
这也罢了,偏偏去了别人家后,它不仅不再闯祸惹事,反而处处乞巧讨乖,给人家捉苍蝇拿耗子。
原主人该怎么想?
狸猫的主人怎么想她不知道,但她知道父皇是怎么想顾明心的。
他觉得她犯贱,觉得她不配做自己的女儿。
从她嫁去承恩侯府,对公婆孝顺谦和礼敬有加时,她的身份,彻底从他的女儿,变成别人家的媳妇。
父皇不会给她他想要的东西的。
他会狠狠地教训她,让她好看。让她彻彻底底,成为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就像二兄对谢家的倚靠,轻易就让父皇决定要废了他那样。
“所以你不能成婚,在父皇老迈之前。你得乖乖在家当你的公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可以肆意妄为干什么都行,甚至喜欢男人了,挑几个在府里养着,甚至哪家王孙公子你若喜欢,想办法弄到宫里玩一玩,都行,绝不要轻易答应说要成婚。”
顾明宸声音压得很低,提醒她:“父皇瞧不起女子,却又因为我们是他的女儿,觉得我们与众不同。但你若学了别的女子去别人面前低眉顺眼当媳妇,他便认为是丢了他的脸,会立刻送你去死。”
顾明珊心里咯噔一声,猛地看向顾明宸,眼里全是不可思议的惊恐。
“别害怕,珊儿,有姐姐在呢!”顾明宸拍拍她的肩膀,把人搂进怀里,小声说道:“咱们已经快及笄了,之前故意压着时间不办及笄礼,是因为没有封号不够尊贵。如今父皇已然登基,咱们的及笄礼,再过不久也会补上。那之后,便会有人渐渐开始提起咱们的亲事。你只需记得,不论是谁说,只说没兴趣便可,父皇绝不会逼你嫁人。你阿母若是坚持,你别搭理就是。”
“可是宸儿,父皇若当真如此在意,为何不从一开始就只接说不准呢?”
“直接下旨不准女儿嫁人?”顾明宸好笑:“他是皇帝,他能说这样的话?那天下的女子该如何?天下生女的人家又该如何?全都摁着不准女儿出嫁,朝堂上的大臣们,怕不是要欢天喜地地谏他昏庸,博个青史留名了。”
顾明珊茫然。
她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他不明白父皇的想法。
“不明白也没事儿,你只要记住我的话就行了。”
“那好吧,我听宸儿的。”顾明珊低下头,把脑袋软软地耷拉在顾明宸的肩膀上。叹气:“你和父皇,真的是越来越难懂。”
“你母妃的话你不用在意,她心里在意你,但不一定没有别的想法。毕竟和我不同,他娘家有出息的兄弟。你身边的人,小团子是可信的,你是他的倚仗,想要在宫里过好日子,他只会全心全意伺候你替你着想。别的宫女嬷嬷倒是忠心,但论机灵和胆大,比小团子还是差一截,毕竟,小团子是在尚书房读书出来的人。”
顾明宸没有接顾明珊之前的话,继续道:“公主府建好之后,你要与外人打交道的时候变多了,如果想要消息灵通,又想知道朝堂上的消息,便把宁二叫来。他往后是要出仕的,有四兄的扶持,加上他自己又有脑子,晋升会很快。你记得多给赏赐和夸赞,但也别抱着让他忠心的想法,那是个精明但看重尊严的人,花点儿小钱动动嘴皮子,换他出出主意十分划算,但记得不能找的过于频繁。”
“还有四兄。”顾明宸说:“四兄如今很受先生和朝臣们喜欢,父皇对他也看重。但他生母早逝,更无外家,十分需要支持。他这些年来处处与我们交好,有几分是出于真心,有几分也是出于有利可图。往后他若是受到的赞誉更多,母后和二兄必会找他麻烦。记着,作为只知吃喝玩儿乐的妹妹,你不必次次出面帮他说话,只要在他实在别无他法时,去找父皇求情。你的人情很值钱,用的越少越值钱。”
“宸儿,你说的我心慌。”
“慌什么?有哪里是你需要担心的么?”
“不是,我只是觉得,你为什么要突然和我说这个?”顾明珊歪着头,怯怯看她:“我要做什么,何必自己找时机,不是直接问你就行了么?这些年来,我什么时候长过脑子?”
顾明宸:“……”
“我们都长大了,难免,会有顾忌不到的时候。”
“比如?”
“比如过些日子,我要你帮我个忙。”顾明宸把顾珩的私印掏出来:“唔,我和父皇吵架了,过些日子……大概十六七,不,十八号那天吧,你帮我把这个拿给父皇,就说,就说……”
“哈!我晓得了,你是要我帮你找父皇和好是么?”顾明珊一下坐起来,高兴地拍拍胸脯:“说了那么多,原来是想让我帮你给父皇递台阶!这有什么难,你只说就是了。”
“那就多谢你了。”顾明宸理理她的额发,道:“记着,一定是十八那天,早一天也不行,晚一天也不行。”
“为何?”
“策略,不能说。”
第59章
所有人都知道,顾明宸遭到了皇上厌弃。
这位向来最受宠的公主,不知道为什么惹怒了皇上,不仅挨了巴掌,还直接让皇上对她有了意见。
虽然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明眼人都知道,他们父子之间,是有大矛盾了。
因为就在新皇登基后第一次大宴群臣的宴会上,顾珩全程没理顾明宸。
这是很少见的,毕竟要是以前,顾明宸不仅会坐在离他最近的位置,就是吃个菜,也要被皇帝亲自夹两筷子。
他好像真把她当成了家中娇宠的幼儿,给她无限的宠溺与纵容,毫不掩饰自己的偏心与宠爱。
顾明宸是唯一一个不用按照排行,可以越过兄姐直接坐在最前面的孩子。
大臣们倒也没说什么,毕竟她是个女孩儿,谁要是计较这个,便有几分可笑了。
然而这次酒宴,顾明宸却老老实实地坐在后面,靠着顾明曦与顾明珊,安静得像变了一个人。
皇后表示很开心,大臣们心中诧异,不过这都是皇帝的家事,也轮不到旁人置喙就是了。
顾明宸本人,倒是不在乎四周聚集的目光,酒宴过半,只说稍感不适,想要休息,于是中途退场了。
她是一个人走的,却没有回去,而是就近换了身衣裳,直接出宫了。
顾明宸有宫牌,出宫进宫都自由。
只是想要摆脱其他人,离开皇城到城外,会比较难。
顾明宸回了一趟肃王府,住了一天,硬生生挨到了第二天深夜,才终于找到了机会,摆脱全部的侍卫,翻墙出跑出来。
雇好的车夫在城外,本以为只要早上城门一开,自己就能远远地离开,却没有想到,好不容易出了城,在城外绕了好几圈,都没能摆脱屁股后面的跟屁虫。
顾明宸只好停下来,道:“行了,停下,你到底要干嘛?”
“殿下,你要去哪儿?我陪你去吧。”息烽期期艾艾,生怕顾明宸拒绝。
他从认识顾明宸以后,只要见到她,他的目光就从来没法有离开过她的时候。
所以前日酒宴上,他发现顾明宸提前离场,便立刻跟了上去。
以为她是要回宫休息,本是想送她一小段的,却没想到她没回宫,反而出宫了。
息烽只好跟上去,见她回了肃王府,便想着她安全了,于是径直回家去休息。
结果第二天半夜,他的小厮跑来告诉他,说吴国公主不见了,肃王府乱成一团。
息烽吓得一个激灵爬起来,赶紧让人去打听,自己也满城找,结果就看到了乔装打扮的顾明宸出了城门。
她大概是想离家出走。
息烽觉得她的这个行为太危险了,毕竟她那么高贵又娇美,怎么能不带侍卫一个人往外面跑?遇到危险怎么办?
他想也不想就跟了上去,又担心她生气,只能一边跟一边躲,毛贼一样不敢现身。
这会儿被叫出来,息烽是松了一口气的,却又担心她不高兴。
顾明宸却问他道:“跟着我?你跟着我做什么?”
“殿下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我去浪迹天涯,你也去吗?”
“自然,我也和殿下一起去浪迹天涯。”
“算了吧,我不需要。”顾明宸说道:“回去吧,就说没见过我。”
“可是殿下……”
“你打不过我。”顾明宸提醒他:“要么回去要么死,你选一个?”
息烽不敢说话了,可怜兮兮地望着顾明宸,眼泪都要出来了。
“为什么呀殿下?是谁惹你生气了么?你告诉我,我杀了他!”
“没有谁惹我生气。”顾明宸淡淡地说:“我就是觉得没意思,想出去走走。”
“出去走走?”
“是呀,出去走走。”顾明宸说:“我生来就是王女,后来又是公主。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一辈子都是当个公主,养尊处优地过日子,不会有任何波澜就把一生走完了。想想也挺没意思的,皇城就这么大,皇宫就那么小,一辈子没困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不如出去走走,等哪天看够了,再回来就是。”
“可是殿下,你你一个人太危险了。若没有侍卫……”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侍卫呢?我自然是有的,只是不在这里罢了。”顾明宸打断他:“而且你走了你家人怎么办?父皇查下来,以为我带你私奔,你等着全家被流放?”
息烽被私奔两个字说的面色通红,却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有道理。
伯父伯母一家对他不薄,他是个混账东西,却总不至于看着他们被流放。
“你好好念书吧,以后考功名入朝堂,用处比给我当侍卫大得多。”
“殿下,这是您给我我任务么?”
“你觉得是就是吧。”
息烽这才不情不愿地说了一声好,乖乖站着不动了。
顾明宸上了马车,启程离开。
等走到了一个分叉路口,又突然从车上跳下来,走到马车面前,砰地踹了一脚,呵道:“出来吧,你准备躲到什么时候?”
“马上,马上。”顾明意颤颤巍巍地从马车下面爬出来,浑身是灰,胳膊都肿了。
“早知道马车底下能藏人,却没想到藏人这么艰苦,差点儿把她胳膊担折了。”
“顾明意?你躲在我的马车下面,是要干嘛?”
“搭个便车,捎我一程呗。”
顾明意谋划了好长时间太跑,可惜监视她的人太多了。
昨天好不容易找到了机会,正好发现顾明宸也要跑,就一咬牙,催促终于活过来的系统作弊跟上来了。
本想着等走一截再出来,却没有想到她才在马车地下藏了没一会儿就被发现了。
好敏锐的耳朵。
“捎你一程?你要去哪儿?”
“我……随便。”她其实想去南燕找玄江州,因为她怀疑玄江州跟自己一样是个穿越者。投靠老乡总比到处乱跑可靠点儿。但她不能明说,毕竟以顾明宸的身份和立场,玄江州可是敌人。
顾明宸眉头紧皱,没想到自己出个门,居然这么多麻烦。
“公主殿下,求您行行好,就带上我吧。我被关了十几年,再关下去人都要傻了。真的,我很听话,还会做饭能干活儿,您救我一命,我一辈子报答您,真的。“
顾明意自从穿越过来,就被顾珩囚禁起来了。
为了掌控她的秘密,真的是对她实行了全方位的监视和控制,连照顾她的人也是哑巴和聋子。
要不是她芯子里是个大人,还能想办法跟系统吵架斗嘴,这些年早疯了。
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那种感觉,着实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
她的处境,顾明宸当然是知道的。
只是她那奇怪的能力,她也没办法。谁让她能被听到心里话这种事儿,她没法自控呢?
想到这里,顾明宸奇怪地看向顾明意:“我好像没听到你的心声了,从刚才开始,你一直在用嘴说话?”
“那是自然,嘿嘿,我也不是傻的,这么多年了,我总得有点儿长进不是?”
“你骗过了父皇?”
顾明意心虚却庆幸地点头:“虽然比较难,但是皇帝他的确还不知道我的心声消失了。”
“如果这样的话……”顾明宸想了想,点点头:“那倒也不是不行,我可以带上你。”
“好嘞!谢谢您哪,好人!这回可算是得救了!”太长时间不说话,顾明意完全一副人菜瘾大的样子。既想说,又说得磕磕巴巴,连口音都一会儿变一个,奇怪得很。
顾明宸不纠结这些,上了车,让车夫立刻启程。
顾明意趴在窗口,看着冉冉升起的朝霞,回头又看顾明宸,问:“但是,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你是公主,明明荣华富贵应有尽有,现在要离开京城,去干什么呢?”
“不知道。”
沉默良久,顾明宸说:“我奇怪我要怎么活着,要么翻云覆雨权倾天下,要么自由自在仗剑走天涯。我总不能真的窝在宫墙里,像母后母妃们那样窝窝囊囊地过一辈子。父皇富有天下,我得去看看这天下,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第60章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顾明意上车后,发现发现马车好像在往北走,便问。
顾明宸道:“去北燕。”
“北燕?去那儿干嘛?”北燕早就在靖国的控制之下了,又小,顾明意觉得完全没有前往的必要。
“不干嘛,去看看而已。”
“还是说,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没有没有!”顾明意赶紧摇头,她可不想让顾明宸知道自己想去南燕投靠老乡。
于是顾明宸便带着顾明意一路往北,与自己准备多时的护卫汇合,然后假借外地商人的名头,往北燕方向前进。
如她所料一般,京中寻找的队伍全然没有猜到她的动向,直接与他们分走了两个方向。
因她贸然出走,宫中早已乱成一团。
顾珩龙颜大怒,扬言等她回来,要直接捋了她的封号。
柳氏哭天抢地,日日跪于宫中哭嚎,恨不能以死谢罪。
皇后派人安慰,却让她直接病倒。
唯一一个稍微知道点儿情况的顾明珊,每日心惊胆战,生怕被捉去审问。
其实好多次她都差点儿顶不住跑去自首,又到底记着顾明宸的话,一定要等到十八日那天。
于是十七这晚,她硬是熬着不敢睡,直到午夜更声响过,才一下子跳起来,跑去找顾珩还印。
顾珩的脾气越发阴晴不定,顾明珊都有点儿害怕。
拿出顾明宸要她转交的私印时,顾明珊瑟缩着肩膀,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父皇,生怕他气不过打她一顿。
好在顾珩到底不不舍得打人,拿起私印看了一会儿后,自己就把气消了。
“这是她给你的?都跟你说什么了?”
“宸儿说叫我别惹你生气,也别被人哄了。”
“呵!她还知道教你别惹我生气,她自己呢?倒是毫无顾忌。”
“父皇,宸儿就是心情不好,我猜她出去玩儿几天等心情好了就回来了。”
“那你知道她去那儿了吗?”
顾明珊摇头,这一点顾明宸是丝毫没有透露过。
顾珩还能说什么,只能继续找了。
不过可以不用找的那么急了,顾明宸既然是故意要跑,找不找得到另说,就是找到了,也不见得能把人弄回来。
和其他人不同,顾明宸是真的会杀人。
“印送到了,你回去吧。”顾珩摩挲着自己的私印,叹道:“她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你,也不怕你得罪人。”
“这个我不害怕的,谁能找我麻烦呀!”顾明珊向来是个存不住事的,谁招惹她她就告状,小事告顾明宸,大事告顾珩,绝不肯吃一丁点儿哑巴亏。
除非是遇到顾明烈那种完全不长脑子见谁都想去撩一把的小混账,她倒是会头疼。因为那种人你打轻了完全不管用,打重了反而没了理,那才叫麻烦。
可顾明烈不是死了么?
这宫里就没有任何一个敢惹她麻烦的人了。
出了太极宫,顾明珊心里一块石头落地,终于能回去好好睡一觉了。
而带着顾明意的顾明宸,经过十多天的车马劳顿,也已经到了北燕旧地。
虽说是旧燕都城,但这里早已没有了曾经繁华迹象,只有一片萧条和冷寂。
顾明宸假称外地商人,在城里待了些日子,也不管别人信不信。她也不做别的,每天就上街吃饭,下河捉鱼,完全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无所事纨绔子弟。
直到密探前来,突然告诉顾明宸一个消息,她才来了精神,激动地问:“你说什么?玄江州要成亲了?日期已定?”
“千真万确!”
“来人,吩咐所有人准备,立刻出发,前往谷阳。”
“是。”
顾明意听说马上要走,整个人都迷茫了。她见顾明宸在这里待了这么长时间,一点都没有要离开的样子,以为他们就要在这里安家立业,住上好些日子呢。
她都琢磨着开始置田购地,开办工厂,为自己的穿越事业打基础了呢,结果她这就要走?
“我,那我能在这待着呢?”她不是喜欢这座古城,她是对这古代的出行条件有心理阴影。真的,被车颠来抖去都还是小事,时不时要遇上一回打劫的,那才是痛苦。
亏得顾明宸武力值高,护卫也都是好手,否则就她们俩小女孩子光鲜亮丽的,每天在外面跑,命早不知丢几回了。
“不行。”顾明宸一锤定音,根本不容反抗。“我去哪儿你去哪儿,别想着一个人跑去见老乡。”
“哦……啊?”顾明意震惊地看向顾明宸,见她冷哼一声,说道:“没长脑子,三两句话就被人套出秘密,在你们那儿……也不对,所以你就是这么蠢死跑到我三姐姐身上来的?”
“我,我……不是,我没有。”顾明意纠结地向她解释:“我们就是,就是比较……”
好吧,她也不知道顾明宸是怎么看出来的,她们明明没说过多少话呀!
“套你的话,还用得上我亲自上阵?”何况顾珩多少年前就跟她说过,如今的三姐姐,早不是她真正的三姐姐了。她不知道的,只是她的能力和来处而已。
顾明宸淡淡地说:“难怪父皇要关着你,像你这样脑子简单却身怀利器……呵!”
“你该不是也想把我关起来吧?”顾明意整个人都麻了。
顾明宸摇头:“当然不会,反正你现在又不能被窥心了,关着你没必要。但是!”顾明宸说:“你得听话,别让我发现你要跟着别人跑。”
“我没有,我发誓。”顾明意赶紧说道:“我就是不想被关起来了,想着去老乡那儿能自由一点。既然你不关我,我当然不会有二心了,我保证我说的是真心话。”
“你最好是。”顾明宸说:“虽然你就算去投靠了玄江州,也不会有人真心收留你。不管你的魂魄是谁,名义上,你都是我的三姐姐,靖国的公主。被捉住拿来威胁父皇和朝臣会很麻烦,我们怎么做都不好。”
“啊?啊!”顾明意讪讪一笑,想为玄江州辩解:“文侯知道我是穿越的,应当不会……不会不收留我吧?”
“她当然会收留你,毕竟以你的身份,不论是用来嘲讽还是当工具,都很好用啊!”
顾明意只得落寞地叹一口气,安静下来。
其实她也知道,想要投靠玄江州,自己的身份是个大麻烦。除非她能隐姓埋名不让任何人发现。毕竟玄江州就算是她老乡,能真心接纳她,她身边的人,也不见得会那么想。
他们要么会觉得她有利可图处处提防,要么觉得她身份好用,干脆当成工具和靖国对抗。
以她对顾珩的了解,到时候她死都不一定是死在谁手里的。
果然,穿越的日子不那么好过,为今之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人生啊!果然寂寞如雪。
顾明宸见她安静下来,心里也是有几分怅然。
如果。
她是说如果。
如果她但凡不姓顾,不是顾珩的女儿,她哪里还用等到现在?早早收拾行囊南下投靠玄江州去了。
可惜没有如果,自然也庆幸没有如果。
玄江州走了一步臭棋,那个愚蠢的女人,成功之路太过顺畅,根本对权力毫无概念,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嫁人!
注意,是嫁人,不是成婚。
她已经把自己变成了一块豚肉摆在餐盘上等人分食。同是女子,自己不咬上一口,光看着别人吃,岂不是便宜了他们?
所以她决定,要咬一块大的。
顾明宸快马加鞭,一刻也不敢停歇,中途更换了十几次马匹,终于在十日后抵达谷阳城。
钦差已经带着圣旨等着她了,当然,除了钦差大臣之外,还有顾珩的心腹太监,在圣旨宣读完毕之后,特意留下来,对顾明宸道:“皇上着奴家告诉殿下,您心情不好想在外边散散心也可,只千万记着保重身体。等心情好了,再回去便是。”
“父皇没叫你绑我回宫?”
“殿下说笑,陛下爱对殿下宠爱有加,怎会不顾公主的意愿,强行让您回宫。”
“哼,他是想等我回去再算账呢!”顾明宸叹一口气,说:“你走吧,告诉父皇,就说谷阳城归我了,我拿着有用,让他摁着大臣们,别撞死太多。”
“这这……”陈福惊慌不已,想要说些什么,顾明宸却根本不给他机会,扔下这么一句话,直接就走了。
本想着趁着难得出宫的机会,慢慢悠悠转一圈再回去复命的陈福,哪里还敢耽搁?立刻马不停蹄地回京复命。
他虽不是道公主这是想要干什么,但他们父子之间的事,轮不到他一个太监操心。只要把事禀告给了皇上,就和自己没干系了。
顾明宸回了临时行宫,发现顾明意耗子一样蹲在墙脚,无语地问:“你躲这儿干什么呢?鬼鬼祟祟的,不成体统。”
“体统,你说体统?”顾明意都疯了:“我的大小姐啊!公主殿下,您别不是忘了咱们是偷跑出来的!你还敢见钦差?就不怕被抓回去么?不过他们怎么知道我们会来谷阳?而且你明知道他们知道我们会来谷阳为什么你还要来?你都不怕皇帝一道圣旨,就马上把我们俩捉回去关起来吗?到时候再想出来,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你的脑子里,都在想什么?”顾明宸惊奇道:“我们在外面跑来跑去,你觉得会真的一直能瞒得过皇帝?当各地驻军和官员们都是死的?”
这话当然也不绝对,只要他们乔装打扮,伪装成男人,再伪造一个身份装成普通人,想要躲过皇帝的搜寻和追踪也不是不能。
但顾明宸对装扮成男人这种想法非常抵触。
她知道换成男人的打扮更安全,也更方便,但她就是不想。
男人这个东西,天生就什么都和她争,什么都和她抢。要不是实在杀不完,她可真觉得全天下的男子都该被杀光。要让她装扮人自己讨厌的人,心里还真是过不了那个坎儿。
再者,她有人有武器,在安全有保障的前提下,又何必要为难自己?
所以她和顾明意,虽然都穿着行动方便的窄袖裤装,也不戴手镯钗环,却也完全不隐藏自己是女子身份的事实。
两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儿,衣着富贵,还带着大队人马,这配置,放在那里都是很明显的。
哪怕禁卫一开始追错了方向,没过多久,其他人也得到消息了。
所以顾珩会知道她的行踪,并且提前派人蹲守,这是顾明宸早在意料之中的事。
“对你来说,难点自然是不能被发现。但对我来说,难点是跑不出来。”顾明宸对顾明意道:“只要我能出皇城不立刻被捉回去,就算成功了。父皇即便找到我,也是拿我没办法的,除非他亲自来捉。”但皇帝,是那么轻易能出皇城的?
是以只要彻底跑出盛京范围之内,顾明宸就安全了。
要不要回去,什么时候回去,全由她自己说了算。
顾明意表示看不懂,但无所谓,至少说明自己安全了——皇帝派来的人,居然提都没提起她。
“那我们现在干嘛?”
“当然是,招兵买马。”
顾明意瞪大了眼睛:“你不怕杀头?”好吧皇帝不会杀她,“但是你哪儿来的钱?”招兵买马啊!那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就算是她,也知道养兵花钱。
顾明宸不只是笑。
她的确没钱,但顾珩的太子私印在她手里,可捏了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