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窦炤心头猛地一跳,快步上前:“阿沅,你是记


    起什么了吗?”


    她提到了哥哥,她原本是不记得陆存舟出事的。


    观沅却摇头:“没有,我什么也记不起来,我只是觉得难过,如果忘掉的都是痛苦,我为什么非要记起来呢?”


    窦炤望着眼前泪眼婆娑的观沅,久久无言。


    夜色如墨,缓缓铺陈在这座古老的石桥之上,街道两旁的灯笼在夜风中晃晃悠悠,让这夜色显得更加朦胧。


    窦炤与观沅的身影,在这晃动的光影中飘飘荡荡,如浮云,似流水。


    窦炤眸光幽暗,望向前方:“你看那灯火璀璨处,人间烟火气正浓。记忆与这繁华烟火一般,也是日积月累,点滴而成。过去可能有许多痛苦,但没有这些痛,也无法成就现在的我们。阿沅,有些痛苦……逃避没有用,为了将来能感受更多的璀璨,我希望你能好起来。”


    “是吗?若好不起来呢?二爷会让我平静地嫁给五七吗?又或者,我想起来了,深恨着二爷,又该如何呢?”观沅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迷离而深邃,仿佛能透过窦炤的眼眸,看到那些遥远而模糊的记忆碎片。


    窦炤一颗心再次跳动,他双手扶住观沅的肩膀,微微用了些力:“阿沅,经历了矿井的生死难道你还不明白?我不可能让你嫁给五七,这辈子,下辈子,都不可能!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我不允许任何人,将你从我身边夺走。”


    观沅眼角的泪水在脸上划过一道泪痕,脸上淡淡的雀斑也因此变得鲜亮起来。


    她笑着:“原来二爷也有说话不算数的时候,你的承诺呢?二爷不是说七日之后,无论我如何选择,你都会离开吗?”


    窦炤松开她,深吸一口气,脸上恢复他惯有的冷苛:“这不叫说话不算数,七日后我自然要离开,我的意思是,无论你作何选择,我都会带你离开。”


    观沅愣住。


    窦炤自嘲地笑了笑:“我知道你们心里都在骂我,说我自私、冷血、霸道,原本我也开始考虑,是不是要尊重你的选择,你要嫁给五七,我便尊重祝福,让你跟他一起过平静幸福的日子。呵,现在想想也是可笑,我为什么要让?阿沅,你明明喜欢的人是我,不能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又谈得上什么幸福?”


    “我没有!”观沅大声反驳,“我没有喜欢你,从来没有!”


    窦炤一字一句:“所以,你要好起来,要恢复记忆。”


    “恢复了又如何,记起过去只会让我恨你。”观沅咬着牙,眸中又有泪光闪动。


    “我宁愿你恨我!”窦炤眸光深邃,“宁愿你恨我,也不希望你忘了,你曾经心里只有我。”


    观沅摇着头:“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我以为你变了,你会尊重我的选择。”


    “我只是想带你找回以前的观沅。”窦炤的回答透着无情。


    “我就是以前的观沅!”观沅提高了声音。


    “你不是,”窦炤说得那么肯定,“以前的观沅,她爱我!”


    夜风拂过观沅的发梢,带起几缕青丝在空中轻舞。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二爷,眼神迷惘,好像看不懂他:“你在乎吗?二爷,你真的在乎吗?”


    窦炤一伸手,将她拉进怀里:“阿沅,总有一天你会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人真的爱你!”


    观沅浑身僵硬。


    她慌乱地想要推开他,可窦炤没有给他逃避的机会。


    他低下头,温柔地吻在她唇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和深深的渴望。


    这一个吻,如同夜色中悄然绽放的墨莲,深沉而缠绵,带着无尽的温柔与无法抗拒的力道。


    观沅心跳开始加速,仿佛要跳出胸膛,而唇间的触感又让她开始眩晕。


    他娴熟地撬开她的牙关,与她的香舌纠缠在一起,那些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情感,都在这个吻中得到释放。


    观沅起初的挣扎渐渐变得无力,呼吸变得急促,双手不由自主攀上他的脖颈,那些不愿想起的旖旎记忆竞相在脑海中绽放。


    夜色中的石桥和街道两旁的灯笼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黑暗,和黑暗中两人的拥吻。


    窦炤渐渐从她唇瓣滑落到脸颊,再到她的耳畔,每一次的轻触都让观沅如坠云端,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只能紧紧攀附在他怀里。


    当窦炤的吻再次落在她唇上时,观沅突然用力将他推开。


    窦炤愣了一下,然后平静地看着她:“如果再打我一巴掌能让你觉得好受些,我让你打!”


    观沅喘着气,眼神中充满了怨恨和挣扎:“窦炤,我不会让你如愿,你这个骗子。我什么记忆都不要,明日便跟沈公子一起回安宜,回去嫁给五七。”


    她转身愤而离去,在一串串彩色灯笼下忽明忽暗地跑过,纤弱的背影仿佛一只眩晕的蝴蝶,美丽又倔强。


    窦炤伸手扶住石桥栏杆,眸中是深深的欣喜和眷念。


    她恢复了记忆,她一定恢复了跟他的那些记忆。


    然而,她没有排斥他的吻。


    所以,她也许恨他,但心里有他,只有他!


    ……


    第二天,观沅一觉醒来收拾好衣物,打算让沈知淮送她回去。


    开门的时候,发现观海已经等在外面。


    “观海?你,二爷呢?”观沅问。


    观海笑了笑:“二爷说你今日想回安宜,便派我护送你回去。”


    观沅满脸狐疑:“真的?他这个骗子能这么好心?”


    明明昨天才放狠话,说绝对不让她离开。


    观海笑道:“我也不清楚,你知道咱们二爷,一向都让人捉摸不透,我哪敢揣测他是什么意思,总之他让我送你回,我就送你回去呗!”


    观沅想了想,觉得窦炤不能信,但观海起码是能信任的,便欣然点头:“好,回头你帮我跟沈公子道个别,让他有机会去安宜找我玩,我就不耽误时间了,怕二爷又变卦。”


    观海点头:“行,这是小事。不过观沅,我听说出城之后有个农庄,那里有新鲜的荔枝可摘,咱们反正时间充裕,不如你带我去摘点荔枝吧,我回头给木惠和水菱带一点。”


    “好呀,正好我也能带一点回去给明微姐姐他们。”没有窦炤在,观沅是说不出的放松。


    窦炤跟沈知淮一起,先去了一趟梅县县衙,没避讳什么,直接报出自己的身份。


    没有观沅的配合,这里不可能久待,今天内查不到问题就直接回上京,处理完祁王的事再回来继续查。


    那梅县县令只看一眼他通身的气派,以及身边带的两个侍卫,便什么也不敢问,找来县衙里的师爷、主簿等一起,替他解决问题。


    本来以为这个名动大荣的窦相国家的公子,劳师动众跑来是有什么要紧


    事务,没想到他只是问一个叫“黎九慈”的小姑娘。


    县里自然很快就查出信息来,只有短短一则。


    黎九慈是三十年前来梅县的外乡女黎蔓茵的私生女,父亲是谁无人知晓,只知道那男人十分神秘。


    黎九慈三岁前他每月会来探望母女,到她三岁时便再无音讯。


    黎蔓茵因生活困难,无力再抚养女儿,便在黎九慈五岁时以五两银子的价格卖给外乡来收瘦马的人牙子,她自己则改嫁给后街卖豆腐的胡二郎,如今仍旧以卖豆腐为生。


    汇报完毕后,县令小心问道:“要不要,我们将这个黎蔓茵叫来,您亲自审问审问?”


    沈知淮已经在一旁气得咬牙:“哪有这样的母亲,自己急着改嫁便将女儿卖了。卖也不卖个好点的人家,竟然卖给,卖给……简直禽兽不如!怪不得阿沅妹妹会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我要是有个这样的母亲,我也不想记得她。”


    一旁的主簿突然道:“这个事儿我从前似乎听人议论过,说这个女娃儿卖了是好事,哪怕是卖给人当瘦马,也比跟着她这个亲娘好。当时只是听了一耳朵,觉得奇怪便记住了,只是没仔细听是具体什么情况,还是将这女孩的亲娘叫来问问比较好。”


    “要问,要问!”沈知淮气得拍桌子,“不止要问,还要上刑,看她还敢不敢卖儿卖女。”


    窦炤皱眉想了想,摇头道:“暂且不要惊动她,告诉我她家原来住在哪儿,我先去看看。”


    “就在县城东南角一个叫尾儿巷子的地方,那个小房子如今卖给了隔壁王大娘,去问一问便知。”主簿回答。


    县令立刻谄媚地:“要不我叫人带你们过去吧,那地方有些偏,怕大人们找不到。”


    “不必,我们先去,晚些再来打搅。”窦炤转身就走。


    那县令还在后面喊:“大人,窦大人,晚上一定要来啊,下官给你们接风洗尘。”


    窦炤先找到尾儿巷,再问到王大娘家,然后就看到她家旁边有一个极小的院子,里面是一个小三间的木屋。


    木屋的门紧闭着,显得异常冷清。


    沈知淮问:“要不要先问问这个王大娘啊?”


    窦炤在门口想了想,直接走进院子,推开木门。


    陈旧的木头吱嘎声响起,一股霉湿和陈旧的气味扑面而来。


    屋内昏暗,堂屋很空,只在角落里堆放着一些杂乱的物品,布满了灰尘,显然很久都没有人动过。


    里面两个房间,其中一间是空的。


    另一间极小,墙上挂着几件破旧小孩衣物,衣角已经磨损得不成样子,上面还残留着未洗净的暗色污渍。


    有个小窗,窗外是一片狭窄的小巷,巷子里偶尔传来几声孩童的嬉笑声,和远处市井的喧嚣声交织在一起,倒也有些生活气息。


    这里的一切都平凡而简陋。


    站了一会儿,正当他准备退出去找王大娘问问情况的时候,突然发现窗下墙上有小孩手掌形状的暗色痕迹。


    他心头一颤,再往下看时,却发现了许多的圆圈。


    第82章


    许许多多的圆圈,密密麻麻。


    用炭画的,用硬物刻的,还有暗色的看不出是什么脏东西涂的。


    窦炤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他记得这些圆圈。在观沅逃走的那个晚上,她在雪地里也画了许多这样的圆圈,密密麻麻,看的人眼花。


    这些圆圈,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继续找,又在床底下,墙角里甚至床架上,都发现了各种各样的圆圈。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房间里唯一一个破损的木箱上,很大的箱子,只是上面有许多被菜刀和硬物劈砍的痕迹。


    不知道为什么,从不会胆怯的他竟然有些害怕,不敢去面对,不敢去触碰那个破烂的东西,仿佛那是一个噩梦,会将他吞噬的噩梦。


    沈知淮没注意这些,在小房间看了一圈便来到木箱前,顺手一掀。


    立刻便吓得后退一步:“这,怎么这么多圆圈啊?”


    整个箱子的内壁,没有一丝完好的地方,全部是深深凹进去的圆圈,一圈套一圈,密集得像天上星辰,像巢穴蚂蚁。它们层层嵌套,彼此交织,形成了一张无形的网,紧紧束缚住这个房间,乃至将空气都被挤满,让人无法呼吸。


    沈知淮的心跳加速,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明明只是一些普通的圆圈而已,可当它们多到一定程度,便像是噩梦一般给人一种诡异而震撼的压迫感。


    每一个圆圈都像是无声的呼唤,无始无终,逐渐汇聚成深渊中的漩涡,吸引着人不断跌落,却又永远触碰不到其核心的秘密。


    这种视觉与心理上的双重压迫,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与无力。


    他茫然抬头看向窦炤,却发现他捂着自己的心口,脸色白得像纸片一般。


    房间内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那些圆圈仿佛拥有了生命,正以某种方式将他们捕获,撕裂。


    沈知淮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将那木箱快速关上,就像里面有鬼一样。


    这时,外面木门又“吱呀”响了一声,传来一个老婆婆的声音:“是哪个淘气鬼又进来啦?说了这里不给玩的,快出来,不然我这拐杖可要打人了。”


    窦炤这才像是溺水的人浮出水面,大口地呼吸着,然后猛地回头,看见门外站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婆婆,正用一双充满沧桑的眼睛望着他。


    老婆婆看见他们俩,明显吃了一惊,快步走进来,有些不敢相信地问:“你,你们莫非,莫非那个丫头,你们……”


    “您是……”窦炤试探性地问道。


    老婆婆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我是,我是隔壁王大娘,昨天我在饭馆见过你们,是不是,是不是有个丫头跟着你们,她人呢?”


    窦炤冷静下来,淡声道:“是有个丫头,您认识她吗?”


    老婆婆点了点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知道,我,我认识,是小九吗?她是叫黎九慈对吗?太好了,我昨日不敢认,没想到真是她,看来她是遇见贵人将她赎了出来。是你们吗?你们救了小九?”


    窦炤摇摇头:“她应当是自己逃了出去,后来才遇见我们。正好,您能跟我们说说小九的事情吗?”


    沈知淮也急道:“对,还有这些圆圈,这满箱子的圆圈又是怎么回事?”


    老婆婆有些疑惑:“小九她,自己没跟你们说吗?你们,又是她什么人呢?”


    “我是她义兄。”


    “她是我娘子!”


    “娘子”两个字出口,沈知淮都震惊了,他目瞪口呆看着窦炤:“你,你什么意思啊?”


    窦炤冷冷瞟他一眼:“字面意思。”


    老婆婆也是满脸震惊,又欣喜异常:“真的吗?小九她,她竟然有这么好的境遇?果然是皇天菩萨保佑啊,若真是如此,我这老婆子死也瞑目了。”


    窦炤道:“老人家,如今小九生了一种怪病,记不得小时候的事情,要治愈的话必须想起那些忘记的事,所以还拜托您给我们好好讲一讲,她小时候除了被卖给人牙子,还发生过其他什么事情吗?”


    老婆婆满心感慨,忍不住叹一口气道:“这些事情说来话长,二位贵人若不嫌弃,去我那边略坐坐,喝口茶听我慢慢讲?”


    窦炤与沈知淮对望一眼,点点头:“好,那便有劳老人家。”


    两人一起去了隔壁,老婆婆叫她孙子媳妇来沏茶,可她孙子媳妇见了他们羞得不敢出来,老婆婆要自己去弄,被窦炤拦住。


    “老人家,我们并不渴,只想听您讲一讲有关小九的事。”


    老婆婆的孙子刚好从外面回来,听见窦炤说小九,连忙上前来笑嘻嘻道:“原来那天跟你们在一起的真是小九啊,那你们是她朋友吗?有什么想知道的问我也可以,我从小跟她一起长大,要不是被卖了,指定是要嫁给我的。”


    窦炤眉心一沉,凌厉的目光如利剑一般射在那男人身上。


    男人被吓得一缩,顿时僵在那里。


    老婆婆轻轻拍了拍孙子的背,示意他别乱说话,然后转向窦炤和沈知淮,眼神中带着几分忏悔与痛惜。


    “还是我来讲吧!小九她娘本是个富家公子的外室,那男人生得好个模样,待人也温和有礼,虽然跟我们交流不多,但每次来都会给我们带些糕点特产什么的,叫我们平时对小九娘多加照拂。”


    “这么说来,小九他爹人品不错啊,对她娘也还看重的样子,怎么后来又丢下她们不管了呢?难道英年早逝了?”沈知淮忍不住问。


    老婆婆也很疑惑:“这个我也不清楚,就是小九她娘也不知道呀,我每次听黎娘子喝多了在院子里嚎哭,就会骂她男人狼心狗肺死哪里去了,为什么丢下她娘俩不管。”


    “她不会去找吗?难不成连她男人家在哪儿都不知道?”沈知淮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老婆婆道:“自然是不知道,我问过的,黎娘子只说她男人救了她,两人在一起之后那男人就在这里给她安置个小家,每个月来看她几天,给她些银钱过日子。那时候我还劝过她,不是知根知底的人还是小心些,平时注意积攒些钱财,免得日后有个意外什么的。可那时候黎娘子正得宠爱,又习惯了大手大脚,哪


    里愿意听我这个婆子的话?不过如今想来,她就是听了我的话,以她那样不安分的性子,小九一样没好日子过。”


    “所以,她是因为没钱才将小九卖了吗?”窦炤开口问。


    老婆子摇摇头,那双满是褶皱的眼睛微微湿润起来:“她哪里缺什么钱?若真只是缺钱,就好了!”


    “那是为什么?”沈知淮有些坐立不安了。


    老婆婆擦一下眼睛,冷静一下才道:“小九满三岁之后,我就再没见那男人来过,黎娘子伤心嚎哭了几个月,然后就开始到处勾搭男人,想要重新找个依靠。可那些男人都只是垂涎她的美貌,得手之后最多不过三两月便不来了,好的还会给她点银子,不好的还要打她一顿。我那时又劝她,叫她不如做点小营生,一个人带着小九好好过日子算了,遇到好的再改嫁不迟。可她不听,不听也就算了,还把气撒在小九身上,说都是被小九拖累,她才生得那样一副好样貌却找不到好男人。”


    “把气撒在小九身上?”沈知淮眯了眼睛。


    窦炤的脸色已经微微泛白。


    老婆婆点点头,声音开始哽咽:“要不说小九这丫头命苦呢,生下来也就过了三年好日子,自她爹不来以后,她……她简直……”


    老婆婆流着眼泪说不下去,一旁她孙子又小心翼翼插嘴:“她天天被她娘打,什么揪耳朵,打耳光,抽鞭子,拿针刺各种花样,一天三顿跟吃饭似的。还叫她做家务,那么小一点点要扫地、洗衣服、洗碗,出去捡破烂卖钱,我那会儿还筷子都不会用,她能搬个小板凳烧火做饭,你们看看?而且稍微一点没做好就罚跪,不给吃饭,大冬天脱了衣服站在院子里挨冻。后来她娘找了个屠户男人,更恐怖,两人一起打,打完还将她倒吊在院子里,说她总是鬼鬼祟祟打扰他们。我记得有一次,她……”


    “住口!”窦炤的手指已经捏得泛白,压下声音,“不必再说了。”


    沈知淮气得浑身发抖:“畜生,畜生,天下竟然有这样的母亲,我,我闻所未闻。”


    老婆婆擦擦眼泪:“你们连听都听不下去,可想小九那两年过的什么日子。”


    “你们当初见她受苦,竟没人去帮她吗?”窦炤的声音压得极低,是在极力压制自己的情绪。


    老婆婆孙子立刻道:“她娘那会儿就是个泼妇、疯子,稍微说两句她就要堵在别人家门口骂的,谁敢说什么?我阿嬷看不过去,经常给小九擦药送些衣服什么的,就这还被那疯婆子拿扫帚赶,当真是没办法。说起来还有人报官呢,可她每去一趟县衙回来就会变本加厉虐待小九,再不然就拿刀对着自己脖子,喊着大家要逼死她,你们说要怎么帮嘛?”


    “没天理了,简直没天理!”沈知淮咬牙切齿,“是我就当场将那毒妇给宰了。”


    老婆婆摇着头:“你们听着愤怒也正常,只是那时候,小九还需要娘亲呢,无论她娘怎么对她,她都只是哭着喊‘娘亲,阿九很乖,阿九听话,阿九照顾娘亲,阿九保护娘亲!’你们听听,这孩子的心多善多纯啊?可那疯妇人却说她话多,要拿针缝她的嘴。”


    沈知淮腾地一下站起来:“走,表哥,今天不剥了那毒妇的皮我就不姓沈!”


    窦炤半天没有出声,他捏着自己有些颤抖的手,缓缓道:“老人家,我还有一个问题,您看见小九房间的那些圆圈吗?究竟是什么意思?”


    第83章


    沈知淮只想快点去找黎蔓茵给观沅报仇,听见窦炤问便不耐烦道:“还能是什么意思,就是伤心呗,那么小不会写字就用个圈表示自己伤心,这还用问吗?”


    窦炤没理他,继续向老婆婆道:“还有,您既然买了她们的屋子,又为什么不用起来呢?”


    老婆婆的孙子立刻道:“就是嘛,都买下来了还空在那里,我说修葺出来给我跟媳妇儿住多好啊,可她偏说要等小九回来,怕她有一天回来家都没了。”


    窦炤不解:“老人家这又是为何?您只是她的邻居而已,犯不着做到如此。”


    老婆婆叹气:“若只是个普通邻居,老婆子我自然不必如此,可小九她,她是我们全家的救命恩人哪!”


    “这话从何说起?”沈知淮立刻道,“小九那会儿才四五岁吧?”


    老婆婆擦着眼泪,跟他们细细讲了那年发生的事。


    那是小九五岁时的冬天,比历年冬天都更冷些,家家户户开始烧着炭盆睡觉。


    那天晚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有火星子溅出来将老婆婆放在炭盆旁边的针线篮子点着,火便烧了起来。


    刚好那晚黎娘子的相好刁屠夫去了她家,大概是小九吓得尿床惹他们烦,便将她缝了嘴巴扔在外面罚跪。


    然后小九便看见老婆婆家在冒烟,她赶紧跑过去拍门想叫醒他们,可怎么拍里面也没反应,只得搬来自己的小板凳踩在上面翻窗爬进屋里,结果发现老婆婆一家人都晕了过去。


    小九还算机灵,在屋里找到一个铁盆跑去厨房装水,一盆一盆倒在着火的地方,可惜她力气太小身体太虚,根本弄不了多少。


    眼看着火快要烧到人,她赶紧回去找娘亲,想告诉她隔壁出事了。


    可她嘴巴说不出话,刁屠户以为她故意要坏他的好事,便一耳光将她扇在地上,又指着黎娘子说她带着这么个拖油瓶这辈子都别想找男人。


    黎娘子怒火中烧,顺手拿了给小九缝嘴的针往她眼睛上戳:“你个丧门星,叫你不长眼睛,叫你不长眼睛!”


    小九缩在地上,不敢哭也不敢喊,只用双手紧紧护住眼睛。


    “你们以为她脸上那些雀斑是怎么来的?”老婆婆孙子忍不住插嘴,“就是那毒妇针刺在她脸上,又叫她罚跪晒太阳,慢慢就变成斑点,再也去不掉了。不过那会儿小九总是又脏又瘦又臭的,也没人在意她脸上如何就是了。”


    沈知淮已经说不出话来,跟着老婆婆一起抹眼泪。


    老婆婆继续道:“她当时都那样了,满脸的血,也没忘了我们一家人。她趁着她娘打累了,偷偷从屋里爬出来,在地上捡土块砸对面人家的窗户,惊动了那一家人。那家人以为她是想叫他们帮她,便拿了剪刀将她嘴上的线剪开,她哇地哭出声,叫他们赶紧去救我们。”


    老婆婆的孙子这会儿也满脸的难过:“是啊,若不是她,我们一家估计当晚就没了。我阿嬷也一直记着她的恩情,她被卖了之后,阿嬷攒了好久的银子跑去找她,可惜怎么都找不到。”


    老婆婆悔道:“说起来,她被卖也是我的错,那晚之后我自然不能再看着她挨打,便找黎娘子,想将小九买过来给孙子做童养媳。黎娘子开口便要五两银子,我那时候穷,一时间拿不出那么多,想着等一阵攒够了再买回来。没想到我买人这件事给黎娘子提了醒,她便四处打听哪里有买丫头钱又多的,如此才将小九卖给了那人牙子。”


    老婆婆说着突然站了起来,对着窦炤便要下跪。


    窦炤眼疾手快将她扶住:“老人家这是为何?”


    老婆婆哽咽着:“恩人那,你能可怜小九,娶一个像她这样无依无靠,没有家世背


    景的苦命丫头做娘子,你就是她的恩人,也是我老婆子的恩人。请恩人受老婆子一拜!”


    老婆婆又要跪下去,被窦炤再次拉住:“老人家不必如此,晚辈不是小九的恩人,也不是因为可怜她……”


    “快别拜了,省得拜错人。”沈知淮擦擦眼泪走过来,“小九如今还没嫁人,也不可能嫁给他。但您放心,她是我义妹,未来必定给她找个好人家,再不会让她受一丁点苦。”


    老婆婆一时间有点闹不清他们谁说的是真的:“这,你们……”


    窦炤也不与沈知淮争辩,将身上一个钱袋取下来放在老婆婆手中:“谢谢您告诉我们这些,等我真正迎娶小九进门的时候,一定接您去喝喜酒。”


    老婆婆赶紧将钱袋子推回去:“我不要恩公的钱,老婆子我,我只想见见那丫头。二位恩公替我告诉她,她的家我帮她守着,她是有家的孩子,我在等她回来!”


    窦炤想了想,将钱袋收回:“好,我一定将话带到,至于她见不见您,还要看她的想法。”


    老婆婆连连点头:“好好,能带到就好,带到就好!”


    临出门,窦炤突然回头,再次问道:“老人家,那圆圈,真是伤心的意思吗?”


    老婆婆这才一拍大腿:“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那时候趁她娘不在家,我帮她给那箱子从里面订锁扣的时候问过她,她说是她爹爹告诉她画的。我觉得啊,你们若想治好她的失忆症,说不定帮她找到亲爹有用些。”


    “她爹告诉她的?”窦炤皱眉。


    老婆婆点头:“对,她爹告诉她的,说什么,圆代表父母对她的爱,多画一个圆就多一点爱,等足够多的时候,就不会再害怕。”


    顿时,窦炤仿佛看见一个儒雅的男人,捏着小观沅的手在纸上画圈,他温柔地说:


    “小九不怕,真害怕的时候就画圆圈好吗?每画出一个圆,爹和娘就会多爱你一点,当你有了许多许多爱的时候,咱们一家人就会永远在一起。我的小九,便再也不会孤单害怕啦!”


    窦炤脸色惨白地离开,脚下踉跄着差点没摔倒。


    沈知淮手快将他扶住,然后又嫌弃地甩开:“这会儿又装什么装?自己虐待我妹逼得她大雪夜逃跑的时候不心疼,怎么听见她被自己亲娘虐待就难过了?告诉你,你跟她娘那个毒妇,就没什么区别,不过是一个虐身,一个虐心而已。”


    窦炤说不出话来,他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浮现出观沅在雪地画圈的画面。


    一个圆,又一个圆,再一个圆。


    那么多,那么多的圆。


    ……


    后街卖豆腐的胡二郎百无聊赖地在自家摊位前打苍蝇,今天真是怪了,快到中午了怎么还剩下这么多豆腐卖不完呢?


    黎娘子端着一碗甜汤来看他:“二郎,累了吧,来喝点银耳莲子羹,我熬了一上午才熬好,软糯糯的正好喝。”


    胡二郎没好气地瞪她一眼,端过碗才尝一口,便“啪”地将碗摔在她脸上:“你是想烫死我吗?贱妇!给阿红喝的不会也这么烫吧?若又叫她动了胎气,可就不是打一顿这么便宜了。”


    黎娘子吓得后退两步,飞快擦了擦脸上的黏汤,战战兢兢道:“没有二郎,她怕烫我知道,还给她凉着呢!”


    胡二郎气得又一脚踢在她肚子上:“你蠢吗?她一个即将临盆的人,怎么能喝凉的?你是故意不想让她顺利生产吧?老子娶了你这么多年,你连颗蛋都没给我下,如今我三十多岁好不容易才得个儿子,你胆敢有半点坏心思,看我不剥了你的皮。”


    黎娘子慌得赶紧捡起地上的碗:“我,我错了,我再也……”


    她突然停住,因为看见两个十分眼生的贵公子走了过来。


    “哎呦,两位公子,这是要买豆腐吗?我胡二郎的豆腐可是这后街一绝,又嫩又香,保准您吃了还想吃!”胡二郎瞬间换了副笑脸,迎上去,仿佛刚才那个面目狰狞的人不是他一般。


    其中一位衣着十分花哨的公子上来便想掀摊,被另一个面色沉冷的公子按住。


    那公子随手用刀划出一块豆腐:“我买这一份,你做的,还是她做的?”


    他瞟一眼站在后面的黎娘子。


    胡二郎赶紧道:“是,是我们一起,一起做的。”


    他知道很多人来这里买豆腐其实是想多看一眼他婆娘,没有她,这豆腐摊也维持不到今天,这也是他迟迟不愿休了她的原因。


    那公子点点头,手一歪,豆腐掉在地上:“掉了,重新来一块吧!”


    胡二郎想了想,又切了一大块给他:“要不,这个就送您吧,第一次来,就当我请客,嘿嘿!”


    但那公子依然手一松:“抱歉,又掉了,再换一块!”


    胡二郎还是咬牙给了他超大一份:“这个够了吗?两位公子,咱们,咱们差不多得了。”


    可那一大块还是掉在地上。


    胡二郎怒了:“你们到底什么意思?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莫不是要故意刁难我这小本生意?”


    那人淡淡的:“是又如何?”


    胡二郎的脸色已经阴沉得能拧出水来,双手紧握成拳,显然已经快到忍耐的极限。


    “你们是什么人,敢在这里撒泼?”这时黎娘子叉着腰冲了上来,“你们知不知道,县里的老爷们可都是我的主顾,我天天都要给他们送豆腐的,我若开个口,任你们是谁也要吃不了兜着走,可别惹错了人。”


    胡二郎胆子也壮了起来,叉起腰:“就是,你们别想讹我!”


    那公子眼睛在他俩脸上逡巡片刻,突然冷笑了笑,招招手,带着他的人一言不发地走了。


    黎娘子很高兴,赶紧邀功:“二郎你看,他们还是怕的。”


    胡二郎便一巴掌打在她脸上:“还不滚回去伺候阿红,谁叫你在这儿现眼的?”


    黎娘子委委屈屈地回去,给阿红盛汤捏脚捶背。


    才不过小半时辰,突然有人大喊着跑进来:“不好了不好了,黎婶子,你家二郎被官府抓走了,说是卖的豆腐有问题,将上京来的两个贵人给吃坏了肚子,叫你赶紧想办法凑银子去救他呢!”


    第84章


    黎娘子吓得六神无主,她先前说什么跟县衙老爷们关系好都是唬人的,她一个卖豆腐名声早已稀烂的女人,长得再好看那些人也不会稀罕。


    倒是每天送豆腐是真的,每每会被些管家下人们调戏几句,根本连老爷们的面也见不着啊。


    阿红年纪还小,仗着二郎宠爱一直将黎娘子当下人使唤,这会儿听说二郎被抓更是慌得不行,一叠声叫着让黎娘子赶紧拿钱去赎人。


    这个家里,胡二郎就是她们的主心骨,是她们的天,她们的地,莫说拿银子赎人,就是把她们卖了换人,她们大概也觉得是应该的。


    黎娘子赶紧将家里的银钱清点一番,可惜他们这些年靠着卖豆腐,也不过是勉强过日子而已,根本没存下多少银子。


    最后还是两人将自己的钗环等拿去当铺换了些钱,一共凑齐二十两银子送去衙门。


    可黎娘子连大门都没进去,被守门的衙役收了银子告诉她:“这一点够什么?那两位可是上京来的大贵人,区区二十两银子给人家塞牙缝都不够,赶紧再去多凑些吧!”


    黎娘子急道:“可是差爷,我们实在拿不出钱了呀,卖豆腐本就没什么赚头。再说那两位公子只是来我们摊位前看了看,根本没买,怎么会因为豆腐中毒呢?你们不信,摊位上还剩着许多豆腐,我拿来请县令老爷验一验就知道了。”


    衙役好笑地:“这还用你提醒?我们早就将你家摊位上的豆腐都收回来了,验过全部有问题,是用发霉黄豆制成的豆腐,少量吃一些没事,吃多了便要中毒。你们心还真够黑的,都是街坊邻居,居然挣这种昧良心的钱。好在我家人都不爱吃豆腐没怎么买过,不然我现在就去将你家给拆了!”


    黎娘子一下子哑火,他们确实为了节省成本,买一些霉变豆子掺在好豆子里一起打豆腐,可这些年不都没事吗?怎么偏偏今天就让人中毒了?


    不对不对,不是豆腐的问题,那两人明明就没吃她家的豆腐,就是故意针对他们的。


    可如今不管他们吃没吃,已经查出她家豆腐有问题,她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辩解不清啊。


    怪只怪那会儿她非要冲上去逞能,以为能吓住他们,没想到是踢到铁板了。


    她怀着最后一点希望,凑近拉住衙役的袖子,做出一副可怜样子来:“衙役小哥,能不能看在我一介妇孺的份上,通融一下,让我见见我家二郎?”


    黎娘子年轻时花容月貌,这会儿徐娘半老亦是风韵犹存,此刻做出这样的情态,若是平常估计衙役也能软下心肠,给她通融一下。


    毕竟她的豆腐,平常也是这么卖给那些男人的。


    可惜,她完全没搞清楚今天是个什么处境,那衙役挨她近一点都怕惹到麻烦,哪里还忍得下她如此行径?


    顿时脸一沉,将她使劲推倒在地上:“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看在你是个女人份上好生与你说话,你倒蹬鼻子上脸了。快滚回去凑银子吧,我看这回少说也要一二百两,不然你男人这辈子都别想出来。快滚!”


    一二百两!


    这个数字如同晴天霹雳一般,震得黎娘子目瞪口呆。


    她恍恍惚惚地回到家里,跟阿红说了这件事,阿红当场晕厥过去,给她掐了好久人中才缓过来。醒来后也只是躺在床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黎娘子急得团团转,家里是不可能拿出这么多钱的,找人借也不可能,胡二郎没什么亲人,唯一的老母亲在他执意要娶她那年就病死了,其余远房旁支不说不会借,就是借也凑不出这么多来。


    她思来想去,最终还是一咬牙,跑去后院一个角落里,用锄头挖出一个小木匣来。


    那木匣子十分普通,可是一打开,里面竟有一只通体透明的紫色翡翠斗笠盏。


    整只斗笠盏由罕见的紫翡翠雕琢而成,质地温润细腻,线条流畅优雅,绝对称得上是一件顶级珍宝。


    这东西是她最开始那个薄情男人留给她的,原本还有一些好东西,都被她卖了换钱。唯独这个,是他们洞房花烛那晚男人送给她,说是他家的传家宝,叫她好生保管,她便一直没舍得卖掉。


    没想到,留了近二十年,今日竟要为了救胡二郎,不得已将其拿出。


    看着这件宝贝,她想起跟那男人在一起的几年好日子,不禁心痛难耐。


    如果不是被他抛弃,她如今应该已经儿女双全,过着人人羡慕的富家夫人日子吧?


    或者当时听隔壁婶子的建议,带着女儿好好过日子,也不至于自己留的好东西都打了水漂,如今连这最后一个也保不住。


    可有什么办法呢,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女人总还是要嫁人的,当初也只有胡二郎是真心愿意娶她。


    至于那个男人,估计早死了,也没什么可值得留恋的。


    她小心翼翼将斗笠盏包好,仍然来到县衙,将东西递给门口衙役,哀求道:“小哥,这可是我前夫留给我唯一的宝贝,若再救不了人,我也没办法了。”


    她将木匣打开,露出那紫色翡翠斗笠盏。


    衙役一见之下,眼中闪过一抹惊讶,显然识得此物的珍贵。


    他沉吟片刻,对黎娘子道:“这件宝贝确实非同小可,但能否救你家二郎,还要看那两位公子的意思。你在此稍等,我去通报一声。”


    黎娘子心中忐忑不安,只能焦急地等待。


    过了好一会儿,那衙役才匆匆回来,对她道:“跟我来吧,两位公子有话问你。”


    公堂上,窦炤拿着那个翡翠盏陷入沉思。


    沈知淮则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沅妹想要一个翡翠盏,原来她家里也有一只,想必她有些印象,才让我做这个。”


    而窦炤却在想,这一只翡翠盏,跟当初齐遇棠打算送他的那一只,究竟有没有关系呢?


    黎娘子被带了上来。


    她进来便跪在地上磕头:“大人,两位大人,求求你们饶过二郎一回,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二位大人,民妇在这里向二位大人磕头赔罪了。”


    窦炤静静看着她。


    是个很美的妇人,观沅的下半张脸与她很像,但眉眼却有很大不同。


    观沅是纯净灵动,她则是美艳而空洞。


    他看不明白,都说虎毒尚且不食子,何况她这样的美人,怎么会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下那样的毒手?


    县令已经将公堂交给他,他便直接问道:“这翡翠盏,真是你前夫留给你的吗?他叫什么名字,何方人士?”


    黎娘子连忙道:“确实是前夫所赠,可我,我只是他养的外室,并不知晓他的身世背景,平日只唤他‘阿棠哥’。”


    “胡说!”沈知淮一拍桌子,“谁家养外室连自己名字都不告知的?你这毒妇不上刑怕是不会说实话。来人,给我拖下去打二十板子再带上来。”


    旁边立刻便有衙役上前,窦炤却开口阻止:“先等等!”


    沈知淮急得冒火:“等什么等,我恨不得立刻剥了她的皮,打二十板子算便宜她。”


    黎娘子已经吓得拼命磕头:“对不起对不起大人,民妇真的不知道啊!当初也是逃难在路上被他救了才以身相许,只知道他是出生在岭南的大户公子,在上京也还有个家,其他就是杀了我我也不知道啊!求大人开恩,饶了民妇吧!”


    窦炤冷笑着对沈知淮道:“她经不起二十板子,打死了反倒便宜她,我更喜欢看她活着受罪。况且,我们还要看看阿沅的意思,毕竟……”


    他顿了顿,看向黎娘子:“你说的我都知道了,如今这个翡翠盏能抵一些银子,但还是不够。看你救夫心切,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回去将房契拿来换你男人,然后你们立刻搬出去,我不想看见那房子里明天还有人,明白了吗?”


    黎娘子大惊失色:“可,可这样的话,我们就无家可归了呀!”


    窦炤淡淡而笑,一双桃花眼中满是迷人的温和:“那不如,你们一起住大牢,也使得!”


    黎娘子经不住地发抖,这人明明笑着,还笑得那么好看,可她却从心底升起一股恶寒,仿佛面前这个玉树临风的男子,下一秒就能把她当成一只蚂蚁碾死。


    她连滚带爬地磕了几个响头,声音带着哭腔:“大人,民妇这就去,这就去把房契拿来,只求大人能放过民妇与二郎,给我们留条活路。”


    ……


    观沅陪着观海在农庄摘荔枝,本以为最多一个时辰能摘完,可观海十分挑剔,非要捡那最红最大个的摘,一棵树给他都摘不了多少。


    就这么磨磨蹭蹭到了中午,观海说他饿了,两人又少不得在农庄吃个饭。


    这一顿饭也吃了一个多时辰,观海非说他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要仔细地一一品尝,不然马上回去就再也吃不到了。


    好不容易等他老婆婆一般把饭吃完,临上马车前,他又说自己忘了摘另一个品种的荔枝,非要拉着观沅再去摘一点。


    观沅在荔枝林中等得浑身冒火,正要发脾气叫他赶紧走,却听见一个熟悉而微有些颤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阿沅!”


    她一回头,便看见了不远处长身而立的窦炤。


    观沅穿一件轻盈飘逸的淡绿色襦裙,裙摆如碧波般随着春风和树枝一起摇曳。


    她站在荔枝树下,手中抱着一整串个大饱满的荔枝,那红彤彤的颜色与她粉嫩的脸颊相映成趣,显得她那双漆黑的眸子更加灵动清澈。


    “二……爷?”


    观沅惊讶,手一抖,抱着的荔枝便从怀中滑落,骨碌碌地滚了满山坡。


    第85章


    圆滚滚的荔枝,娇俏俏的美人,窦炤只觉


    得心中有说不出的暖意在缓缓流动,比之劫后余生那次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知淮已经嚎哭着扑了上去,将观沅紧紧抱住:“妹妹,我的好妹妹,你受苦了……呜呜呜,为兄下半辈子一定好好补偿你,再叫你受一点儿委屈我就不姓沈。”


    观沅闹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想推开沈知淮又推不动,只得瞪着眼睛去看窦炤。


    窦炤却只是微微笑着看她,并不说话。


    她便叫观海:“观海,观海,你快来!”


    观海用衣服兜着一大兜荔枝屁颠屁颠地跑来,一眼看到窦炤跟沈知淮,便做出十分夸张的表情来:“哎呀,二爷,你们怎么也来了?是来摘荔枝吗?这也太巧啦!”


    观沅瞪着他:“你还装,磨磨蹭蹭一整天,就是在等他们吧?我是真没想到,连观海你也学会骗人了。”


    观海脸一红,很不好意思道:“对,对不起啊,我也是没办法,二爷他们逼我这么干的。”


    一颗荔枝滚到窦炤脚边,他弯腰捡起来,看了看,果然新鲜饱满。


    他摩挲着表皮上的粗糙颗粒,又抬头望向观沅,声音温淡:“只是想让你带点荔枝回去尝尝,没有别的意思。”


    观沅狐疑地:“真的吗?我摘了荔枝就能走?”


    窦炤点头:“当然,什么时候想走都行,只不过我们刚刚在尾儿巷遇见一位老婆婆,她说认识你,且一直帮你守着你家的旧房子,等你有一天能回家,你……想去看看吗?”


    窦炤跟沈知淮已经商议定,如果观沅不想接触她小时候的事情就算了,诚如她所说,那样痛苦的记忆不如不要。


    至于她的病,以后替她寻遍大荣,总能找到医治她的神医。


    观沅眼睛亮了亮:“是隔壁的王大娘吗?我记得她。”


    说也奇怪,她连自己娘亲都记不大清,却记得这个大娘,对她很好的大娘。


    沈知淮这才放开她,抹了抹眼泪:“那妹妹要去见见她吗?她很想见你,这么多年一直念着你呢。”


    他们后来又去找王大娘,告诉她如果观沅愿意见她,也请不要提从前的事情,她自己能记起来最好,记不起来不要强求。


    观沅想了好半天,最终还是点点头:“好吧,我去见见她,正好给她送些新鲜荔枝去。我记得,我小时候吃过她给的荔枝,特别甜。”


    窦炤就知道她会答应,她那么善良,从来都不舍得叫别人失望难过的。


    几人收拾出好几篮子荔枝,重新坐上马车,一起回梅县。


    一路没有停,直接将观沅送到尾儿巷。


    车停在王大娘家门口,窦炤看见王大娘家灯火通明,屋里摆着丰盛的酒席,隔壁观沅家的小院子也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门口挂着灯笼,院子里还摆了些盆栽鲜花什么的,将之前的荒芜颓唐一扫而空。


    看来,王大娘花了好些心思来迎接观沅。


    他又注意到,观沅下车的时候,眼睛盯着她家那小院看了好久好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脸上有那么一瞬间的慌张但转瞬即逝,看来也不用太担心她会受到刺激。


    王大娘在门口迎接观沅,激动得老泪纵横,一双手颤抖着拉住观沅,久久不愿松开。


    窦炤将观沅送进屋里,推说县衙那边有事要忙,让观沅跟老婆婆单独叙旧,他吃过晚饭再来接。


    实际上,他跟沈知淮去到胡二郎家,看着被打断了腿杵着拐杖的胡二郎将黎娘子狠狠打一顿后赶出家门,然后带着他大着肚子的小妾回乡下老家去。


    黎娘子追着他们想要一起走,被胡二郎一次一次驱赶回来。最后胡二郎实在受不了她的纠缠,拿一把小刀在她身上脸上狠划了几下,警告她如果还敢跟着,就要她的命。


    黎娘子摸着满脸的血,坐在街边大哭起来。


    她不明白,自己明明拿了最贵重的宝贝将这个男人救出来,他怎么忍心将她一个人丢下,她可是他明媒正娶的发妻啊。


    如今她身无分文,又毁了容,没了男人依靠,以后可怎么办?


    窦炤见一切顺利,时间也差不多了,便跟沈知淮一起回去接观沅。


    无论如何,要让观沅看一眼这个女人。


    若观沅看见她根本不认识,便一刀将她了结。


    若观沅想起点什么,觉得恨她,那便再让她多受点苦。


    倘若观沅不忍心,那就依观沅的意见来处置。


    回到尾儿巷,观海进去接人,王大娘便跟她的孙子孙媳妇一起,笑眯眯地送观沅出来。


    观沅也是满面笑容的。


    看起来,这一顿饭吃得十分尽兴。


    只是送观沅上马车的时候,王大娘又忍不住抹眼泪:“丫头,如今看见你这么好我就放心了,但无论你往后在何处,隔壁这个屋子我都给你留着,我若不在了,我孙子也会替你守着,什么时候若想家了,想回来看看,我们随时欢迎,好吗?”


    观沅转身紧紧抱了抱王大娘,又远远瞥一眼那个梦魇一般的房子,微微笑道:“不必了阿嬷,你们若喜欢就留着自己住,若不喜欢,替我一把火烧了吧!我不会再回来了,您若是想我,以后可以去安宜县看我,我以后会住在那里。”


    王大娘点点头:“好,好,不回来也好,只要你好好的,心里能过得去,就别回来了啊!阿嬷希望你以后,再没有想回来的时候。”


    观沅用力点头:“嗯,一定会的,阿嬷保重。”


    “保重!”


    观沅上了马车,然后面无表情地看着窦炤:“我娘呢?你们肯定知道她在哪儿,带我去看看吧!”


    窦炤心头一跳:“你记起来了?”


    观沅转头看着窗外,脸上闪过一抹决绝:“没有,但那个房子给我的感觉,已经让我明白曾经发生过什么,既然要离开,我想彻底将这边的事情做个了断。”


    窦炤心中感慨,他一直担心观沅若是想起那些事,肯定会跟以前一般痛苦昏厥。可如今看来,虽然没能全部记起,但她知道发生过什么,还能如此镇定,想必已经能接受了。


    他的阿沅,真的长大了啊。


    “好,我带你去见她。”


    ……


    黎娘子抱着手臂蜷缩在一个破旧巷子角落,脸上的血已经干涸,但那破口狰狞着,将她原本如花般的脸变得丑陋而可怕。


    她的眼神空洞,嘴里反复呢喃着:“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这时,眼前突然出现一双好看的草绿色绣花鞋,飘逸的裙角,似乎还有淡淡的好闻的茶叶混合花的清香。


    黎娘子慌忙抬头,看见一个如花般的少女。


    少女身姿轻盈,穿着一袭淡绿襦裙,皎洁的月光洒在她身上,好像她也在跟着发光,更显得她肌肤胜雪,明眸皓齿。


    她提着一篮荔枝,静静站在那里,整个人清新脱俗,不染尘埃,仿若春日荷塘初生的新荷。


    黎娘子呆了,她看着眼前这个少女,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的影子,那个曾经甜美、鲜活,为了爱情奋不顾身的自己。


    然而,如今的她,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丑陋阴狠,让人心生畏惧的?


    是了,是那个男人,都怪那个男人,若不是他一声不响将她抛弃,她何至于匆匆忙忙急着找别的男人,结果落得如此下场?


    想到那个男人,她似乎又在眼前少女身上看见一点他的影子。


    眼睛,那双清澈而纯净的眼睛,不正是跟他一模一样吗?


    黎娘子想到一个可能,顿时倒抽一口凉气,忍不住使劲揉了揉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


    “我,我是做梦了吗?还是要死了?”她不可置信地看清楚了少女脸上的雀斑,声音沙哑而颤抖。


    少女嘴角微弯了弯,淡淡笑着唤她:“黎阿婶……”


    黎娘子浑身猛地一颤  ,是她,果然是她!


    将女儿卖给人牙子那天,女儿抱着她的腿哭喊“阿娘救我”,她却狠心将她踢开,告诉她:“我不是你娘亲,我这么年轻漂亮怎么会有孩子?我只是收养你的阿婶,别再叫我娘亲!”


    黎娘子只觉得看见鬼一样,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捂着脸尖叫起来:“你别过来,别来找我,我没有对不起你,要怪就怪你爹。是他,他丢下我们娘俩我才不得不将你卖了。冤有头债有主,你这个怨鬼快去找那个负心汉,去,去找他!”


    观沅静静地注视着黎娘子,眼中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深深的释然。


    良久,她弯下腰将提着的一篮荔枝放下,又取下自己的钱袋放在上面:“黎阿婶保重,我走啦!”


    黎娘子打开一点指缝,看见她真的只是放下果篮和钱袋准备离开,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一股勇气,飞快爬过去抓住她的裙摆。


    “小九,小九我是你阿娘啊,你不能这样放着阿娘不管的,你是我生的啊!你如今发达了,也要帮帮阿娘,阿娘在这里迟早要饿死呀。”


    观沅低头默默看着这个女人,试图从她的脸上找到一丝熟悉的感觉,但除了陌生和疏离,她什么也感受不到。


    黎娘子还在哭求:“小九,我知道你是小九,你带我走吧,阿娘保证以后对你好,一定对你好,好吗?”


    夜风起,几缕碎发随风拂过脸颊,观沅轻轻摇头:“阿婶认错人了,我不是小九。”


    黎娘子大声道:“不,你别想骗人,你就是小九,我生你养你,你敢不认我就是不孝,我,我要闹去你恩客那边,叫你以后找不到男人供养。”


    她以为自己女儿也成了哪个富人豢养的宠物,毕竟曾经是卖给培养瘦马的人牙子。


    眼睛一晃,她突然看到一个气度非凡的贵公子,正迈着从容的步伐走过来。


    是他,那个陷害她们的贵人。


    月光下,他的身影愈发风流潇洒,高大挺拔。


    黎娘子吓得立刻松开观沅的裙子,重新缩回角落,惊恐地:“别抓我,我跟二郎已经没关系了,不关我的事,别抓我!”


    然而,那公子却看都没看她一眼,上前轻轻握住少女的手,目光落在她身上,满满的温柔与疼惜:“娘子何必如此,不是什么人都值得咱们施舍,走吧!”


    黎娘子心中一动,这才恍然。


    原来,原来一早就是他们布的局,是冲着给小九报仇来的。


    可是小九她,究竟是怎么嫁给这样人中龙凤一般的人物?


    为什么她可以,自己却不行?


    为什么,为什么?


    她不甘心啊!


    观沅在窦炤温柔的注视下粲然一笑:“你又来了,不过……这次算你说得对,我们走吧!”


    身后,黎娘子突然大声喊道:“小九,你恨我吗?你原谅阿娘好不好?阿娘也是有苦衷的啊!”


    观沅顿住脚步,想了想,回头坦然地看着她:“阿婶,我叫观沅,不是小九。所以我不恨你,但我也没资格原谅你,因为那个小女孩,她不愿意。”


    夜风轻拂,吹来阵阵荔枝的甜香,也卷走了往昔的尘埃与纠葛。


    黎娘子失声痛哭,眼睁睁看着他们的身影融入夜色,只留下一串串清脆的马蹄声,回响在这古老而宁静的小巷。


    第86章


    窦炤将沈知淮赶去另一辆马车,他搀着观沅上同一辆。


    在踏上马车的瞬间,观沅的眼泪便扑簌而下。


    窦炤静静看着她哭了一会儿,然后递给她一块手帕:“舍不得吗?要不然,带着她一起离开也是一种办法,她往后也不可能再欺负你。”


    观沅用帕子擦干眼泪,让情绪完全平静下来后,淡淡道:“不是舍不得,而是开心。”


    “开心?”


    “嗯!”观沅轻轻点头,“开心我终于能坦然地面对过去,接受它,消化它,再忘记它。这次的忘记不是像从前一样的逃避,而是真正的释然,再不会让它影响我,伤害我!”


    窦炤心情复杂,想要去握她的手,却被她躲开。


    观沅十分诚恳道:“二爷,这次真的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带我来一趟,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被这么一段不值得的记忆持续伤害……所以,二爷,无论过去你对我做过什么,我都不在意了,我会原谅你,原谅你的一切。二爷也别再放在心上,好吗?”


    窦炤一颗心顿时往下沉了沉:“阿沅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观沅浅笑着:“我知道二爷想带我回去,但经历了这么多,阿沅还是觉得留在这边比较好,与明微姐姐一起,开着小茶馆,慢悠悠地,这一辈子就平平安安过去了。若是跟二爷回去,哪怕二爷再宠我,也还是难免面对许多血雨腥风,二爷知道阿沅的性格,根本不适合陪伴二爷左右……再说,与二爷的那些事我都忘了,二爷也迟早要娶正妻,不如就此快刀斩乱麻,各自过好自己的日子,对我们大家都好。”


    “你还是想回去嫁给五七吗?”窦炤声音很淡。


    观沅垂下眼眸,若是在安宜县的时候,她能毫不犹豫回答“是”。


    可现在,她没法答得那么干脆。


    她记起了与二爷的一切,虽然他对她的伤害是真的,可那些亲密也是真的。而这一路,特别是矿井舍身相救那一次,已经让她心底的恨意抵消了大半。虽然还没法完全不介意,至少已经确定,二爷是真心在悔过。


    她很清楚,二爷是不必做到这样的,她一个低贱的奴婢,二爷想要她可以直接将她绑回去,她半点反抗的机会都没有。但他没有,他在努力治愈她,也愿意给她选择的机会。这让她心底的恨意,又多了许多说不清的感觉。


    从前她虽然也不爱五七,但起码心中没有别的人。


    如今,让她在这样没法完全放下二爷的情况下,去嫁给五七,那是对五七的不公平。


    她做不到。


    可是,如果如实告诉二爷,自己不会嫁给五七,二爷会安心放手吗?


    何苦要这样不清不楚地吊着呢,让他彻底死心吧!


    也是让自己彻底死心。


    所以,她抬眸看着窦炤,眸中多出一抹决绝:“对,我想回去嫁给五七,与他过平淡幸福的日子……求二爷成全!”


    观沅跪了下去,双手交叠,重重磕头!


    这一磕,将窦炤的一颗心击得粉碎,他猛地伸出手,想要扶起观沅,但手在半空中颤抖着,最终无力垂下。


    “先起来。”


    观沅却固执地保持着跪姿,不肯起身,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异常坚定:“二爷,这是阿沅自己的选择,请二爷再给阿沅一次机会,一次重新选择人生的机会。阿沅必当铭记二爷恩典,永生不忘。”


    马蹄声哒哒哒,如铁锤一般重重敲在窦炤心上。


    那种沉闷而窒息的难受叫他几乎不能呼吸。


    他定定看着她。


    许久许久。


    然后缓缓闭上眼睛:“好,既如此,我成全你。”


    观沅心头一跳,既有解脱的轻松,也有难以言喻的酸楚。


    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谢谢二爷,阿沅,阿沅愿二爷日后能寻得真心相待之人,一生平安喜乐,再无烦忧。”


    窦炤深吸一口气,苦笑了笑,伸手将她扶起来,然后深深看着她:“我的阿沅长大了,往后是能与我平视之人,再不必唤我二爷。所以,作为平等的关系,炤也想为自己争取一次机会。”


    观沅疑惑地看着他,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乒乒乓乓打斗的声音,马车也停下来。


    窦炤并不理会,淡淡道:“其实五七昨晚就到了。”


    观沅惊讶地:“五七来了?他,他在哪里,二爷为什么不告诉我?”


    窦炤浅笑:“自然是不想让你见他,一直派人阻拦,如今看来,是拦不住了。”


    外面果然传来五七的怒喝:“窦炤,你个卑鄙小人,你以为这样就能阻止我见到小九吗,你做梦!”


    观沅慌了:“你,你们别打架呀,有话好好说。二爷你已经答应我,快放我下去吧,别让他们互相伤到!”


    窦炤缓缓伸手,轻抚在观沅雀斑上:“阿沅,明日从卯时起,我在上次的石桥上等你,想告诉你一件很重要的事,然后带你回上京。辰时过完你没来,我便就此放手,再不打扰你。”


    观沅漆黑的眸子蒙上一层雾:“二爷,你不必…


    …”


    窦炤笑着收回手:“嘘,这也是我给自己的一次机会。去吧,再打下去真要有人受伤了。”


    观沅深深看着窦炤,良久,终于一咬牙,转身下车。


    窦炤紧紧捏着手指,听见外面五七惊喜的声音。


    “小九,小九你没事吧?”


    “我没事五七,快别打了,我们走吧!”


    “好,我们走,我带你回家。”


    沈知淮不知道什么时候摸上了车,丢给窦炤一瓶酒:“是不是想要这个?”


    窦炤抬眸看他。


    沈知淮笑道:“是长宁那小子嘱咐的,让我提前准备好酒,若是看见沅妹不肯跟你回上京,便给你借酒消愁。”


    窦炤冷笑了笑,一抬手,将瓶子丢出窗外。


    咔嚓!


    沈知淮伸头去看,酒瓶已经摔得粉碎,不禁恼道:“你这人什么情况?我好心好意买酒替你解忧,你却摔我瓶子,真是不识好歹,怪不得沅妹选个死士也不选你,活该!”


    窦炤也不生气,转头看向窗外,幽幽道:“你也知道他是死士,连自己的命都选不了,拿什么让阿沅选?”


    “你什么意思?”沈知淮觉得他简直有些魔怔了。


    窦炤唇角微勾:“我的意思是,阿沅,她只能选我。”


    ……


    五七带观沅去一家客栈安置,观沅不解:“我们不直接回安宜吗?”


    她实在不想在这里继续待下去,如果现在就走,走得远远的,就不必再纠结明天辰时要不要去见窦炤。


    五七道:“我在这里还有些任务,明早做完便回。”


    他说着要去拉观沅的手:“小九,这些日子还好吗?他欺负你没有?”


    可观沅后退两步,避开他亲昵的动作,有些不自然道:“我很好,记起来小时候的一些事,想必以后不会再因此受刺激了。”


    五七先是满脸惊喜,而后又有些犹豫:“那,窦炤的事呢,也想起来了吗?”


    观沅飞快摇头:“没有,只想起小时候,怎么也记不得跟二爷发生过什么。五七,以后我们就彻底忘了这件事吧!你,我,明微姐姐,我们三人开着小茶馆,一起好好过日子,好吗?”


    五七顿时放下心来,用力点头:“好,等明日事毕,我拿到解药,我们一起回安宜好好过日子,再也不分开。”


    观沅笑着点头:“好!”


    这一整晚,观沅睡得非常不安稳,一会儿想着要怎么跟五七说自己暂时不想嫁给他,他会生气吗?一会儿又想窦炤说的重要事情是什么,明天到底要不要再去见他一面。


    一直这么翻来覆去,听见外面三更响才浅浅入睡。


    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听见门外有响动,似乎有人在喊五七。


    她赶紧起身想出去看看,走到门口便听见有人在外面小声说话。


    “真是便宜五七了,这么好的埋伏击杀机会,被他一个人抢去。”


    “那有什么办法,他要急着立功抢解药嘛,咱们也抢不过他,不如乖乖留在这里等大部队。”


    “说起来这姓窦的也怪,昨晚那么好的机会不跑,却非要在这里磨蹭一晚,怕是嫌命长。”


    “可能他不知道五七这次来主要是为了取他首级,或者知道了也不屑,以为五七打不过他带的人。”


    “呵,这次就叫他知道傲慢的代价,等辰时后咱们的精锐到了,他们一个也别想跑。”


    观沅听到这里已经浑身冰凉。


    原来,原来五七说的任务,就是杀窦炤。而且他们还有大部队在后面,二爷他根本不知道,此刻只怕在石桥上傻傻等着她。


    观沅一颗心狂跳起来。


    不行,她要去通知窦炤,叫他赶紧跑。


    匆匆收拾一番,确定外面的人已经不在,她走出客栈,以最快速度往石桥那边跑。


    还好,距离不是很远,她应该能赶到。


    此刻,刚刚客栈内,观海拿着一个精致的小匣子,看着外面飞奔的观沅,不禁皱了眉头。


    这可如何是好?


    他一早奉窦炤的命令,来给观沅送这东西。


    里面装的是一颗药,就是祁王控制五七的解药,他们从三年前抓住死士后便开始研究,直到最近才研究出方子,好不容易有了几颗。


    原本窦炤是想用这个解药跟五七谈条件,后来又觉得以五七的性格肯定不会接受,这才决定从观沅处下手。


    用这个药跟观沅换一年时间,让她跟着窦炤回上京住一年,一年后如果她还是决定回岭南嫁给五七,他就彻底放手。


    当然观海也知道,说是换一年,谁知道等观沅回去了又会怎么拖时间,反正二爷他如今说话不算数也习惯了。


    但是观沅为了救五七,即便知道有诈也肯定会答应的。


    本来是很简单的事,可他来的时候闹出一点动静将那两个人引了出来,又说出那样一番话,想必是被观沅听见了,才这么着急忙慌地往石桥跑。


    所以,他这个任务,到底算是完成了?


    还是完成了呢?


    第87章


    天蒙蒙亮,街道上十分冷清,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鸡鸣声,提醒着观沅时间的紧迫。


    她跑得气喘吁吁,心跳如鼓,脑海中不断回放着那两个人的对话。不敢想象,如果窦炤真的因为等她而被五七刺杀,她该如何自处?


    终于,远远看到那座石桥,桥头一个琼枝般的身影在晨光中卓然独立,衣袍被晨风吹起,看起来有些孤单。


    那是窦炤,他果然在那里等她。


    观沅心中一酸,加快了脚步。


    “二爷!”她一边跑一边喊着,声音中带着几分焦急和喘息。


    窦炤闻声转过来,看到观沅的那一刻,他的眼中无法抑制地闪过巨大惊喜。


    尽管他深信观沅定会为了五七的事赶来,但在亲眼见到她之前,内心终究难以真正安定下来。


    不过很快,他注意到了观沅脸上的慌乱和不安。


    “阿沅,你终于来了,怎么……”


    “二爷你快走。”窦炤的话没说完,被观沅打断,“祁王派人来杀你,有大批的刺客在后面,马上就要到了!”


    观沅冲到窦炤跟前,想立刻拉他离开。


    窦炤眸中的笑意更甚,反手将她拉进怀里:“原来是在关心我,没关系的,阿沅,我有一个重要的决定想要告诉你,我……”


    这时,观沅眼前寒光一闪,一个黑衣人从暗处窜出,手持匕首直直往窦炤心脏处刺来。


    观沅瞳孔瞬间放大,她几乎本能地推开窦炤,用自己的身体迎上那把闪着寒光的匕首。


    黑衣人大惊,要收手已经来不及,只得脚点在石桥栏杆上,借力往旁边一偏,匕首堪堪擦着观沅的手臂划过,然后”


    当“一声撞上对面石栏,折成两半掉在地上。


    黑衣人则一个漂亮的旋身,稳稳落在地上。


    窦炤大惊失色,他猛地转身,扶住观沅,一颗心砰砰地快要跳出胸腔,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观沅捂着流血的手臂,大口喘气看着黑衣人:“五七,是你吗?”


    黑衣人静静站了一会儿,然后摘下黑色面罩,果然是五七。


    他自嘲地笑笑:“今天这一幕很熟悉不是吗?说来说去,你还是要选择他。”


    “我没有!”观沅鼻头发酸,“我已经准备跟你回去了,可你为什么一定要杀他?”


    “为什么?”五七冷笑,却并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你想起来了对吗?想起在窦府的事?”


    窦炤拿出手帕帮观沅压着伤口,怒目向五七:“你今天,过分了!”


    五七哈哈笑起来:“过分?过什么分,想杀你很过分?我怎么不知道,作为祁王的人,不杀你,难道还要保护你吗?”


    观沅眸中闪着泪花:“对不起五七,你别这样,我,我不是故意要骗你,只是……”


    “住口!”五七突然发怒,“我不想听你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小九,别忘了我们已经定亲!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是选我,还是选他。”


    观沅微微瞪大了眼睛。


    窦炤上前,将观沅挡在身后,向五七寒声道:“我本打算看在阿沅的份上放你一马,但你非要找死,就别怪我不客气。”


    他手一挥,太子留给他的几个暗卫从黑暗中现身,将五七团团围住。


    观沅彻底慌了,拉着窦炤的袖子:“二爷,二爷你别生气,五七他不是故意要伤你,他是被祁王逼的,你放了他好吗?算我求你!”


    五七冷道:“我不需要你求他,就这么几个人想伤我?呵,你该让他自求多福才是!”


    观沅突然想起,祁王的精锐马上要来了,到时候就算再多十个暗卫也挡不住啊。


    她要疯了,只得又劝窦炤:“二爷,你快走吧,别管这里了,祁王已经知道你的行踪,派了许多人来追杀,你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窦炤却拉着她的手:“这件事我已经知道,所以我说在这里等你到辰时末,如今你既然来了,便跟我一起走吧!”


    “小九!”五七也喊道,“你要想清楚,他从前是怎么待你的,这次若还跟他走,可就再没回头路了。”


    “阿沅,你听我说,”窦炤深深看着她,“只要你肯跟我回去……”


    “二爷不好了!”观海这时候慌张跑来,“那些人提前到了,两边的路都堵死,跑已经没法跑,只能杀出一条路,您快跟我走!”


    窦炤脸沉了下来。


    五七冷笑:“姓窦的你还是乖乖束手就擒的好,只要你肯放弃抵抗,你带的这些人我可以当没看到,如何?”


    观海突然想到什么,将手里的小匣子递还给窦炤,附在他耳边跟他说了几句话。


    窦炤想了想,将小匣子打开,让五七看到:“五七,你今日抓我无非是为了立功找祁王换解药,如今解药就在我手上,你若肯放我跟阿沅离开,这颗解药就是你的,如何?”


    五七盯着解药看了许久,而后冷笑:“你以为我会信吗?祁王的解药岂是你们随意能得?”


    窦炤道:“这本是我用来跟阿沅谈条件的,用此药换她跟我回上京一年,没想到阴差阳错还没能给她你就来了。我可能骗你,但绝不会骗阿沅。如今这样的状况,你要么拿了药获得自由身,要么我们拼个两败俱伤,然后继续被你主子控制。你就那么确定,他这回是真想给你解药吗?”


    五七怔了怔,说实话他不确定,因为上次也是完成了任务,结果祁王又让他来杀窦炤,说这是最后一次,可谁又能保证真是最后一次?


    而且祁王如今人在上京被圣上拖着不给回来,等太子他们回去他就更没法脱身,到时候少不得要叫他们去拼命,哪里会这么轻易放他走。


    可今天如果这么轻易放了窦炤,他五七以后又有什么脸面在观沅跟前出现?


    他咽不下这口气,明明观沅已经是他未过门的妻子,窦炤却仗着自己的权势一而再再而三想要带她走,这叫他如何能忍?


    今天若拿了窦炤的药,他从此便更要低他一头,他做不到。


    五七便冷笑了笑:“如此更好,我今日抓了你,这解药也一样到我手上,若是假的我还能找祁王要,若是真的,那只能怨你命不好。妄想带小九离开,更是痴人说梦。”


    观沅突然上前一步,将窦炤手里的解药拿走,对五七道:“这样,我带着解药跟你离开,你放他走。”


    窦炤拉住她:“阿沅,我是不会拿你换我一条命的。”


    观沅急道:“可你若命都没了,将我留在身边又有什么意义?”


    窦炤握着她的手:“哪怕没了这条命,我也要让你知道我的态度。阿沅,这一回,就算是死,我也绝不放弃你!”


    他紧紧盯着观沅,眸光深邃,没有丝毫的犹豫和退缩。


    声音低沉而坚定,每一个音节都如同重锤,敲击在观沅心上。


    观沅整个人仿佛被电流击中,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窦炤。她从未想过,在这样的绝境之下,他竟然还会说出这样的话。这是何必呢?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自己的命更重要?


    但不可否认,这句话仿佛一把钥匙,悄然间便打开了观沅的心房,将困在里面十几年的小女孩释放出来。


    那个伤痕累累,从不被爱的小女孩。怯懦,卑微,小心翼翼,不懂得人情世故,不善于融入这个社会。


    她躲在观沅厚重而懵懂的盔甲中,等待着有一天被看到,被无条件接纳。


    被爱。


    终于,她等到了。


    这时,嘈杂的脚步声从石桥两边传来,朦胧晨光中,能看见许多人影朝这边靠近。


    他们已经无路可退。


    五七冷声道:“现在也由不得你选择了,窦炤,放弃抵抗,我留你一条全尸!”


    窦炤看着两边逐渐逼近的大部队,浅笑了笑,从腰间取下那枚黑棋子,将其覆在观沅手上:“阿沅,若有万一,记得我在矿洞说过的话!”


    观沅看着手上的棋子,黑亮,润泽,像黑玉一般。


    那是二爷曾经最宝贝的东西,从不离身,也从不让人碰。


    如今,他将它给了她。


    观沅咬着唇,突然深吸一口气,将棋子重新塞回给窦炤,一双清亮的眸子炯炯看着他,压低了声音:“二爷,该记得矿洞那句话的人,是你!”


    她说完将窦炤用力一推,大声道:“都是你害的,若不是你,五七也不会变成今天这幅让我讨厌的模样。”


    她一边说,一边退到石桥栏杆边,背对着桥下滚滚水流,满脸恨意看向五七:“五七,原本我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是真心待我,我打定了主意要嫁给你,跟你回去好好过日子。可是没想到,你竟然如此不信任我,怀疑我心里还有二爷。我在你心中,难道是这样三心二意朝秦暮楚的人吗?我观沅所求,从来都只有一点全心全意的爱。可你到这种时候,还在逼迫我选你还是选他,你真的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呵,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们答案,你们俩,我都不选。我选择——我自己!”


    她说完,朝窦炤跟观海深深看一眼,然后身体往后一仰,整个人便如同一片青翠的落叶,翩然入水,连浪花都没翻起一朵,便消失在汹涌河流中。


    “——阿沅!”


    窦炤目眦欲裂,根本来不及多想,紧随她之后,也翻了下去。


    五七顿时感觉全身的血液都被抽干,他冲了过去,也想往下跳,却被观海用剑拦住。


    观海咬牙切齿:“畜生,你害得二爷跟观沅双双殒命,我今日定要与你不死不休!”


    第88章


    五七被观海死死拦住,眼中满是震惊与绝望。


    他怎么也没想到,观沅会选择这样的方式结束这一切,更未料到自己的执着与冲动,竟会将三人推向如此绝境。


    观海毫不留情,一招一式都是要取他性命的架势。


    五七勉力招架着,他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跟随观沅从桥上跳下去,无论生死如何,只要与她同去。


    然而,观海却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步步紧逼,绝不给他任何机会。


    两人你来我往,刀光剑影,转眼间已经过了几十招。


    很快,暗卫们与赶来的祁王精锐也陷入了激战,喊杀声、兵器碰撞声此起彼伏。


    观海估摸着时间差不多,趁着五七分心,他瞅准破绽,一个前冲突然发力,长剑反刺入五七大腿。


    五七吃痛,身形一顿,观海趁机一脚踢在他的胸口,将他远远踢开。


    “今日暂且饶你一命,他日再遇,定要你血债血偿!”观海一声呼哨,转身带着暗卫们向城外突围。


    没了窦炤这个需要保护的拖油瓶,他们很快便杀出重围,消失在茫茫晨雾之中。


    五七倒在地上,被赶来的同僚扶起来,问他:“姓窦的人呢?”


    五七目光空洞地望着河流方向:“被我刺中要害后掉进河里,想必已经死了。”


    他很清楚地知道,到了这个时候,自己已经无力回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观沅和窦炤生死未卜。


    起码,说他死了,没人紧追不舍,若他们命大,也还能有一线生机吧。


    那同僚看一眼桥下河流,正是涨水期,浪涛滚滚,哪怕不受伤跳下去也难活命,受伤的话只能死路一条。


    他皱眉想了想:“可惜没有尸体不好交差,我带人沿着河流搜一搜吧,看能不能找到尸体。”


    五七苦笑了笑,正要说话,突然看见在观沅跳下去的地方,有一个小木匣端端正正放在石栏杆上。


    他的心猛跳起来,连忙走过去将木匣拿在手里,打开来,赫然便看见那颗解药还原封未动放在里面。


    很明显,这是观沅特意留给他的!


    同僚走过来问:“怎么了?”


    五七迅速将解药收起来:“没什么,刚才打斗时不小心掉在这里的东西。你派人去慢慢搜寻尸体吧,不用着急,我先回去养伤。”


    同僚不疑有他:“好,你先回去,有消息我再通知你。”


    五七点点头,等那人走了,他才望着空荡荡的河面,心中的悔恨与绝望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几乎将他淹没。


    他紧握着那个小匣子,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小九,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五七低声呢喃,眼眶泛红,声音中带着无尽的哀伤与不解,“是为了保护他吗?还是,真的对我彻底失望?”


    回想起与观沅共度的三年时光,像是偷来的一场梦,模糊而又遥远。


    她的笑容,她的眼神,她的一切美好,此刻都化作了冰冷的河水,轰然远去。


    五七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身,受伤的腿传来阵阵剧痛。


    他咬紧牙关,对着河水咬牙切齿:“你们最好活着,不然,我五七,这辈子都瞧不起你们!”


    ……


    水下世界一片混沌,窦炤水性不大好,被湍急的河流无情拖拽着向前,他拼命划动四肢,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束缚,根本没法掌控自己的方向,更别提在里面寻找观沅的身影。


    河水灌入口鼻,让人感觉窒息一般痛苦,但他知道观沅还在等他,只能咬着牙,用尽所有力气在水里挣扎。


    就在他即将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时,一只纤弱而坚定的手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抓紧我!”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是观沅。


    观沅虽然身体虚弱,但凭借着出色的水性和对这条河流的熟悉,带着窦炤很快靠近岸边。


    湿漉漉的两人艰难爬上河岸,也顾不上什么形象,就这么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良久,窦炤终于强撑着坐了起来,转头看向同样疲惫不堪的观沅,眼中满是责备与后怕:“你……简直胡闹!”


    观沅脸色苍白,湿哒哒的头发贴在鬓边,气都喘不匀,却看着窦炤哈哈大笑起来。


    窦炤皱着眉:“笑什么?说你胡闹还错了吗?这么急的流水,万一你被冲走了,我再上哪去找你?”


    观沅还是笑着,停都停不下来。


    窦炤相当疑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结果一摸之下,手上全是污泥。


    观沅笑得更厉害了,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指着他,像是从没见过这么好笑的事。


    窦炤咬着牙,深吸一口气,一不做二不休,爬过去将她按住,手上的泥便往她脸上抹:“胆儿肥了是吧?敢笑我,我倒要看看待会儿谁更好笑。”


    观沅一边笑,一边挣扎着讨饶:“二爷别,我错了,饶了我这一次吧,再也不敢了,二爷……”


    窦炤终是不忍心给她抹太多,将她放开,冷脸道:“还敢笑吗?”


    观沅想到自己脸上也全是泥,果然笑不出来,委屈巴巴道:“不敢了二爷。”


    一边答着,一边用手想将泥巴弄下来。


    可她不知道哪些地方有,一双手在脸上胡乱抹着,结果越抹越多,最后一整张脸被抹得跟黑关公似的。


    窦炤本来能忍的,可看到这里也实在憋不住,只得转过头去。


    观沅看着他肩膀抖动着,禁不住大恼,顺手也抓了一点泥在手中,扑过去也想抹在窦炤脸上。


    可她哪有男人的力气大,窦炤身体一偏捏住她的手,翻身又将她压住。


    他忍笑:“阿沅怎么不讲道理呢,明明你脸上这些是你自己弄的,我抹了一点在你额头而已。”


    观沅气哼哼:“二爷才不讲道理,你脸上都是泥,我笑一声罢了,爷就往我脸上抹,这难道公平吗?”


    “笑一声?才笑一声吗?”窦炤伸手捏她鼻子,“如今说谎脸都不红。”


    观沅趁他松手的空挡,手上的泥便“啪嗒”全覆在他脸上。


    她笑着跑掉,窦炤哪肯放过?追上她,将她扑倒,两人一起在泥地里翻滚嬉戏起来,笑声与喘息声交织在一起。


    许是劫后余生,又许是太久没有这样亲密接触过,两人笑着笑着便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


    窦炤的眼神渐渐变得深邃,他停下动作,与观沅四目相对,彼此的眼中都映着对方脏兮兮的样子,可笑,又带着奇怪的幸福感。


    他轻声道:“阿沅,别骗自己了,你爱我,对不对?”


    观沅的心跳加速,她感受到窦炤话语中的深情与温柔,心中有丝丝暖流在涌动。


    然而,她故意道:“二爷,你很缺爱吗?为什么非要让我爱你呢?”


    窦炤没回答,见她笑着,泥点在脸颊上跳跃,却丝毫不减她的美丽与灵动。


    他伸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泥污,动作轻柔而珍惜,生怕弄疼了她。


    观沅却因为这样浅淡的触感,麻麻痒痒的,忍不住笑出了声。


    窦炤皱眉,伸手在她头上轻敲一下:“不识好歹!”


    然后干脆起身,一把将她拉入怀中,两人就这样相拥而坐,任由泥泞沾满衣衫,却毫不在意。


    “你知道吗?阿沅,在矿道里,还有刚刚你跳河的瞬间,你知道我有多害怕?那一刻我便知道,我不可能放你离开,死也不能。哪怕你恨我,要杀了我,我也要将你绑在身边,活着,死去,化为枯骨,也要在一起!”窦炤的声音低沉而真挚,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深处溢出,带着观沅从未体验过的情感。


    观沅的身体在他怀中微微颤抖,思绪开始混乱,仿佛有无数种情绪在胸腔中翻涌、碰撞。


    她这辈子也没想过,有一天能听到二爷对她说出这些话来。


    她只是一个奴婢啊,即便曾经被他喜欢,被他伤害,又何德何能让一个如二爷这般的天之骄子为她折腰?


    “二爷,你不要这样说,奴婢担不起。”她有些慌。


    窦炤摇摇头:“我知道你不信,但没关系,来日方长。只要你跟我回去,我会让你看见我说的是真心还是假意。”


    观沅禁不住鼻头发酸,她很想正面回应他,可他们之间,毕竟还隔着那么多的问题。


    “二爷,我,我没有不相信你,可是……”观沅声音很轻,“我害怕,怕回到上京,我们又会因为周围各种各样的事情,变成原来的样子。”


    窦炤便松开她,轻轻捧起她的脸,深深看进她的眼睛:“会有很多困难,所以,我需要你像过去一样,陪在我身边,给我一些力量和支持,好吗?”


    此时,天边的第一缕阳光穿透薄雾,洒在他们身上。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下来,只留下他们彼此


    的心跳与呼吸。


    两人的目光再次交汇,无需多言,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缓缓靠近,观沅怔怔看着他,呼吸不由自主滚烫起来。


    然而,在两人的唇即将触到时,却忍不住一起笑了起来。


    笑得眼泛泪花。


    观沅推他一下,笑嗔:“二爷还是嫌弃我,回头可再别想了。”


    窦炤便拉她的手:“我不嫌弃,是怕你嫌弃。你若不嫌弃,我们再来一次!”


    观沅站起来,使劲甩开他的手:“我嫌弃,特别嫌弃!快走啦,待会儿追兵来了,咱们演这么一出戏岂不白费?”


    窦炤这才想起他们还在逃难,也站了起来:“你还是太胡闹,我有观海和暗卫是有机会逃出去的,你来这么一下,万一出事该怎么办?下次没我的允许不许再这样!”


    观沅眸光突然黯淡:“若没把握自然不敢,可是这条河,我小时候被……掉下去过几次,知道它的深浅和流向。刚刚跳下来,一是想给二爷找一条生路,同时也想克服一下当年的恐惧。我总不能,带着这里的恐惧过一辈子。”


    窦炤拉拉她的手,暖声安慰:“以后不会了,有我在,阿沅什么都不用怕!”


    观沅笑了笑:“可我怕二爷该怎么办?”


    窦炤在她头发上揉一揉:“凉拌!走吧,你跳的时候给观海做的什么手势?”


    观沅便捏了个圆比给他看:“荔枝呀,我告诉他,咱们去摘荔枝的那个农庄汇合。从这里,跨过那个小山头就到了,我知道路。”


    窦炤皱眉:“怎么你们俩,似乎很有默契?”


    “对啊,若论默契,我跟观海朝夕相处十年,谁也比不过我们俩。”


    “你确定?”窦炤眼神开始变得有些危险。


    观沅毫无察觉:“当然确定,不然我刚刚要是给二爷比个这样的手势,二爷能猜到吗?”


    窦炤便冷哼一声:“看来,观海得换个名字了!”


    观沅愣住:“啊,为什么呀?”


    窦炤瞟她一眼,径直往前走。


    此时,观海正好赶到沈知淮等待的地方,然后颇有些为难地问:“沈公子,你知不知道,这个手势,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啊?”


    他用手捏出一个圆来。


    第89章


    沈知淮现在一看到圆就条件反射想起观沅家老房子,连忙问:“在哪儿看到的?”


    观海如实回答:“是观沅跳下桥时给我比的手势,应该在暗示些什么。”


    沈治淮便一下哭起来:“我的沅妹啊,她比这个手势就是说她很害怕,很想有人去救她的意思啊,你们怎么眼睁睁看着她跳下去呢?”


    观海摸着脑袋:“不对吧,我瞧着她是想带二爷逃走,手势的意思是让我在有这个东西的地方汇合,可我一时没想出来是哪里。”


    沈知淮连忙止住眼泪:“真的吗?是汇合地点的意思?”


    观海点头:“肯定是,以我与她这么多年的默契,不会有错的。”


    沈知淮想了想,摸着下巴道:“若说有圆的地方,就只有她家老房子里了,难道他们又回城了?”


    观海表示怀疑:“好不容易从城里逃出来,怎么可能又回去呢?”


    沈知淮故作高深:“你不懂,往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的沅妹真是聪明,咱们回城去找吧。”


    观海虽然不大赞同他的猜测,可一时也想不起那个地方还有这个圆,只得道:“我一个人去探探就好了,人多目标大,被发现更麻烦。沈公子可以慢慢往前走,我晚些带他们追上来。”


    沈知淮觉得他说得有道理,点点头:“行,注意安全,一定要将我沅妹完完整整带出来啊!”


    观海拱手:“明白。”


    窦炤跟观沅拖着一身泥水往荔枝农庄走。


    路上,窦炤见观沅抱着手臂很冷的样子,想将自己衣服脱下来给她穿。


    观沅笑道:“都是这么湿哒哒的衣服,再穿十件也不能保暖,还沉甸甸的影响我走路。”


    窦炤便不声不响,牵过她的手,给她搓着生热。


    观沅低头看着两人交缠在一起的手,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甜蜜与暖意。


    她笑着:“若是那年下大雪的时候,二爷也能对我这么好,我肯定赖在二爷身边赶都赶不走。”


    说起这个,窦炤忍不住在她头上轻敲一下:“你还好意思说,居然敢骗我说投江去了,知不知道那三年我是怎么过来的?你个小骗子!”


    观沅大吃一惊:“投江?我何曾说过自己要投江?我记得给二爷留的信里,是叫二爷不要找我啊!二爷你弄错了吧?”


    窦炤狐疑地瞪着她:“你确定?那封信明明白白写着,说什么‘二爷,我恨你!我会带着对你的恨意投入江河,任水流带着我的尸身回到家乡。今生,来世,永不再见!’我死都不会忘记,不会有错的!”


    观沅顿时羞红了脸:“不会吧,这都什么啊,听起来怪难为情的,我怎么可能写这种东西?是谁给二爷的?”


    窦炤道:“我在你书房那一叠练字纸张下面看到的,看字迹确实是你写的没错,你不会又失忆了吧?”


    观沅不高兴:“看来二爷一点也不了解奴婢,我才不会写那种东西,而且信就放在那叠纸的最上面,一眼就能看到,二爷怕不是故意诓奴婢?”


    窦炤便拉住她站定,十分认真道:“说好了,以后再不许以奴婢自称,你再也不是任何人的奴婢。”


    观沅有些不自然地低头:“可是,等回了上京,我依然是二爷的奴婢啊!要换掉称谓,也还要等二爷将我收房再说。”


    “收房?”窦炤皱了眉。


    “对啊!”观沅抬头看他,“难道二爷还想将我当外室养着吗?我……”


    窦炤顿时松开她的手:“你对我,就只有这点想法吗?”


    观沅愣住,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二爷是,不想纳阿沅为妾?”


    窦炤脸上明显不高兴起来:“你倒是挺大方,愿意给我做妾,那你倒是说说,我该娶谁为正妻才合你意呢?”


    观沅更不明白了:“这个,得二爷喜欢才行吧?”


    窦炤本想直接跟她把话说明白,他要娶的人只有她。


    可是想想这件事还有太多不确定因素,没必要让她提前忧心,等事情定了再告诉她,还能给她一个惊喜。


    只得咬牙去捏她的鼻子:“没心没肺!”


    观沅吃痛躲开:“二爷才是没心没肺,想当年居然打算将我配给什么赶车的老李头家的儿子,自己却要娶妻纳妾美得很!如今想想,那封不知道谁换掉的信写得特别好,我就该恨着二爷,与二爷今生来世永不再见!哼!”


    窦炤好笑:“你编谎话也编个合理些的,我窦炤会将自己的女人送给什么老李头的儿子?”


    观沅既然知道窦炤当年已经在外面给她买了院子,打算将她当外室养着,自然也能猜出雪夜听见的那一席话肯定有误会,只不过她现在有点莫名的不高兴,所以不打算这么轻飘飘原谅他。


    于是横他一眼:“我亲耳听见你跟老太太说的还有假?还说什么碧心妥帖可靠,等公主进门后可以将她抬为姨娘,所以二爷如今娇妻美妾在身边,干嘛还巴巴地找我回去呢?”


    窦炤气结,一把将她捞进怀里:“你明知道我没有娶谁纳谁,从头到尾也只有你一个没良心的女人,还要故意这么说气我是吗?”


    观沅便笑起来:“我怎么知道,爷也没跟我讲。所以,二爷为什么没娶公主呢?”


    窦炤便用手在她额头轻轻一弹,然后拉住她的手继续往前走:“说起来,这件事还跟五七有关。”


    “五七?”观沅摸着额头,忘了疼,“二爷娶妻跟他有什么关系?”


    窦炤这才跟她解释:“当初我抓了五七本没想放过他,但不知道为什么,公主突然跑来给他求情,让我开条件,只要能放了五七,她什么条件都答应。”


    观沅相当疑惑:“奇怪,为什么公主会这样在意五七?”


    窦炤摇头:“我也不清楚,不过当时我正好有求于她,想利用她的赐婚,挡掉萧红锦那边的亲事,事情解决,再让她撤回赐婚。”


    观沅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件事是二爷刻意为之,我就说怎么这么巧。当时还觉得那萧小姐也太倒霉了,明明一只脚都已经踏进窦家门,却被公主横插一刀。”


    窦炤瞟她一眼:“还不都是为了给你出口气?也只有你这么没心没肺的丫头才联想不到。这会儿倒可怜人家倒霉,你该可怜我做了这许


    多还被你误会才是!”


    观沅不好意思地摇着他的手:“那二爷也没跟我说呀!”


    窦炤笑了笑,温柔地捏捏她的手:“你说的也对,当年我确实太过自负,轻视了你,以后不会了。至于你偷听到的那些话,都是用来敷衍祖母,她当时对你意见很大,准备将你卖出京城。我便故意那样说叫她以为我并不在意你,再找机会将你偷偷转移至外面的院子。抬碧心当姨娘也是障眼法,为了查清我我娘的案子。只是没想到竟然被你偷听了去,导致你雪夜奔逃。”


    观沅叹气道:“其实那晚我去找二爷,是想让二爷放我出去的,谁知道听见那些话,一颗心凉了又凉,只好逃走了。”


    窦炤回身抱住她,语气中尽是心疼:“叫你受委屈了!”


    观沅在他怀中蹭蹭:“也算因祸得福,不然怎么能治好我的失忆症,还知道了二爷待我的真心呢?”


    窦炤低头看她,突然展颜笑起来,笑得那么好看,漂亮的桃花眼里满是星辰。


    观沅都被他迷住了,可是却听他说道:“丫头,你把我衣服蹭脏了。”


    笑语中带着十分的调侃。


    观沅大怒,使劲锤一下他的胸口:“二爷,你再这样,我,我就去嫁给那个什么赶车的老李头家的儿子!”


    窦炤故意捂着胸口,做出一副痛苦的表情:“哎呀,原来你谋杀亲夫就是为了另嫁他人。好痛,我的心好痛!”


    观沅气得推开他,转身往前走:“你欺负人,我再不跟你说话了。”


    窦炤笑起来,追上去拉她,又被她甩开。


    两人这么笑笑闹闹很快便到了农庄。


    一到了有人的地方,窦炤立刻像换了个人似的,沉下脸来,向农庄里的主人家道:“我夫妻二人春游踏青不小心误入河沟,不知贵庄有没有干净衣物给我们换换,若能行个方便,晚辈必有重酬。”


    观沅很想说“谁跟你是夫妻?”可看着二爷一脸郑重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便不敢再跟他玩笑,只能将话憋回去。


    那主人家笑道:“我记得你们二人,前日还来这里摘过荔枝的,就不必提什么报酬,家里有孙辈的衣服可换一换,你们不嫌弃便好。”


    窦炤行礼:“那便谢过老伯。”


    他们在农庄清洗完毕,又换了普通粗布衣服,出来相见时,俱是一愣。


    窦炤一身灰蓝色的粗布长衫,头发简单地用一根木簪束起,却难掩他眉宇间的英气与俊朗;观沅则是一身青绿色的粗布衣裙,头发松松地挽成一个髻,几缕碎发垂在额前,倒更显得她十分的淳朴与清秀。


    “没想到,阿沅打扮成这样,也别有一番意趣。”窦炤眼中满是笑意。


    观沅嘴角微勾,故意道:“是啊,二爷穿上这衣裳,也像个普通百姓了呢,差点认不出来。”


    窦炤笑意凝固,板起脸:“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呢?”


    观沅便笑起来,眨眨眼:“当然是夸二爷了,二爷本就长得好,穿什么都好看。”


    窦炤这才伸手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算你有眼光。”


    两人相视一笑,经不住满心的甜蜜都溢了出来。


    农庄的主人见他们如此,也忍不住露出笑容:“你夫妻二人就像是天造地设的一般,老夫这辈子也没见过如你们这般相配的一对。”


    他一边说着,一边热情地招呼他们坐下,又端来了热茶和点心。


    观沅听了,脸颊微微泛红,低头不语。


    窦炤则是大方地笑了笑,握住观沅的手:“老伯说得没错,我们二人确实是心心相印,此生不渝。”


    农庄主人见状,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好好好,看来我这农庄今日是沾了你们的喜气,来,喝茶喝茶。”


    两人在农庄甜甜蜜蜜地消磨了一整天,直到日落西山,窦炤才不得不皱了眉:“阿沅,不是说,你跟观海很有默契的呢?”


    第90章


    观沅心里面也急了:“我也不知道啊,会不会他路上遇见危险,或者被五七给抓了?”


    窦炤嘲笑:“你以为观海是你呢?凭他一个人的逃生能力,再来十个五七也抓不住他。”


    观沅针锋相对:“那意思就是,平日都是二爷拖累了他呗!”


    窦炤瞟她一眼,也不计较:“这是他的分内之职,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保护主子……”


    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了顿,然后苦笑道:“说得也是,他这些年保护我,确实用心,回去当给他些什么奖励才是。”


    观沅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二爷,你变了。”


    窦炤挑眉:“哦?”


    观沅认真道:“爷以前从来不会关注我们这些下人如何,做得好是应当,做得不好便要狠狠惩罚,哪里会想到给我们奖励呢?”


    窦炤看着远处渐渐被夜色笼罩的山林,缓缓道:“或许,是阿沅,让我学会了珍惜身边每一份忠诚与付出。”


    观沅忍不住嘴角上扬:“真的吗?”


    窦炤叹气望天:“是啊,不然都跟你这个白眼狼似的跑了,我哪儿有那么多精力一个个去追回来?”


    观沅鼓起小脸:“就知道二爷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


    窦炤便笑看她:“你想听什么好听的?”


    观沅扭头:“不想听,真要听还不如去找那赶车老李头家的儿子讲给我听。”


    窦炤见她气鼓鼓的样子实在可爱,真想在她翘着的小嘴上亲一口,可惜有外人在不好造次。


    便清了清嗓子,故作深沉地将话题转回去:“所以,观海他到底喜欢什么呢?”


    “我知道,二爷,这个我知道!”观沅激动起来。


    窦炤一脸怀疑地看着她:“你刚刚还说自己跟观海有默契,结果默契到现在他连个人影都不见。现在又知道他喜欢什么了?怕又是你自己一厢情愿的臆想吧?”


    “这个……肯定是有什么误会,”观沅也很郁闷,“可他喜欢什么我是真的知道,二爷,你信我!”


    窦炤笑了笑:“我先说来我听听,他喜欢什么?”


    观沅刚要开口,忽然想起什么,犹豫地瞟窦炤一眼:“可是,我说出来,二爷保证不生气好吗?”


    窦府是不允许下人们私下授受的,虽然观海跟水菱也没有明着怎样,可她如果贸然提出来,难保二爷会怀疑他俩私下好上了,别到时候忙没帮上,反倒害他们被罚。


    窦炤却想歪了,以为观海也对观沅有意思,便冷哼一声:“那你还是别说了,我现在就有点生气!”


    观沅无语:“二爷也太小气了些,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窦炤伸手捏她的脸:“就是你这个没心没肺的样子便叫人可气。”


    观沅十分委屈,想解释两句,突然听见天空一阵炸响,远处县城那边竟燃放起烟花来。


    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望向那片璀璨的夜空。


    烟花一朵接一朵地在天际绽放,每一声轰鸣都伴随着一阵光华的迸发,红如火,蓝似海,绿像草,黄若金,交织在一起,将夜色装点得如梦似幻。


    “二爷,你看那一朵,像不像你最爱的荷花?”观沅指着天空中一朵盛开的烟花,兴奋地喊道。


    窦炤没有看那烟花,却低头去看她。


    她站在那里,双手轻轻交叠放在胸前,每当一朵烟花绽放,眸


    中中就会闪过一丝惊喜与赞叹,


    烟花的光芒在她身上流转,使她看起来既真实又虚幻,娇俏的脸庞被那绚烂余辉轻轻拂过,仿若星河倾泻而下,美得令人窒息。


    “真好看啊!二爷,你怎么不说话?”许久没得到回应,观沅忍不住看向他。


    “确实很美,”窦炤微笑着回应,“但比不上我的阿沅美。”


    观沅没想到窦炤会如此直接地赞美她,瞬间红了脸,嗔道:“二爷什么时候学得这样油嘴滑舌了?”


    窦炤伸手将她揽进怀里,轻叹道:“是啊,我也奇怪呢,是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被你这个小骗子牵着走的。”


    观沅依偎在窦炤怀里,双手环绕着他劲瘦腰身,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谢谢二爷,肯为阿沅改变一些,不过这样就够了,再多阿沅怕承受不起。”


    这是她的真心话。


    回想与二爷重逢的这些日子,他真的为了她做出许多从前想都不敢想的改变,渐渐变成值得她喜欢,值得她原谅的样子。


    这可是连萧红锦、高梦音那样的公侯小姐都求而不得的窦氏二公子,她一个连生父都不详的外室所生之女,能得他一片真心,还有什么不满足?


    自然她身份卑微只能给他做妾,可是,能与心慕之人长相厮守,这也是她愿意做出的牺牲。


    窦炤在她头发上揉了揉,笑道:“你若一直这么抱着我不放,咱们可就要一直困在这里,我即使想为你多做些改变怕也不能了。”


    “……”


    观沅又羞又嗔将他推开:“二爷最该改改的就是这张捉弄人的嘴,总叫人恨得牙痒痒。”


    那边烟花继续放着,色彩斑斓,光芒四射,犹如一场盛大梦境。


    窦炤没说什么,只捏了捏她的手,然后转身问农庄主人:“老伯,今日为何会有烟花?”


    那老伯解释:“今日是浴佛节呀,信众们以此庆祝呢,我家里倒也备了几个,两位要试试吗?”


    窦炤想了想,问道:“您的烟花是有形状还是单颗粒的?”


    老伯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们农户人家买不起那些有形状的,只买了几个单颗的应景而已。”


    窦炤连忙道:“那太好了,我们正好需要,我用一颗金豆买您那些烟花如何?只不过如何燃放还请老伯不要插手。”


    老伯自然没有不愿意的,高高兴兴将六个土烟花给了他。


    观沅不明白:“二爷这会儿还有心情放烟花吗?”


    窦炤得意瞟她一眼:“是想叫你好好看看,什么叫‘化腐朽为神奇’。”


    观沅更不懂了:“什么腐朽神奇,二爷怎么还让人猜谜语呢?”


    “你待会儿就知道了。”


    窦炤说着,将那些烟花隔开很远的距离在地上摆成一个大概的圆形,然后让老伯跟观沅听他的指令,说点火的时候就一起将离自己最近的两个烟花点燃。


    虽然不懂他这么做是什么意思,但见他十分郑重的样子,观沅跟老伯不敢问什么,都认真听他指挥。


    等他一声令下,几人用火折子快速点燃六个烟花。


    只听见砰砰砰几声,烟花冲上天爆开,然后在夜空中形成一个巨大的发光的圆,转瞬即逝。


    看到这个圆,观沅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兴奋道:“我明白了二爷,你是想让观海看见这个圆,知道我们在这里对吗?”


    窦炤微微挑眉:“现在知道什么叫‘化腐朽为神奇’了吗?化你那‘荔枝’的腐朽,为我这‘烟花’的神奇。”


    观沅哼一声:“那还不是要事先有这个‘腐朽’的约定才行,二爷总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窦炤笑着摇摇头,看着夜空:“希望他们看见了才好。”


    在几公里外的山路上,沈知淮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观海已经找遍整个县城,还沿着他们跳下去的河道偷偷搜索一路,除了发现祁王的人在搜索尸体,他什么也没找到。


    两人商量着要不直接将五七抓了,逼他派人扩大搜索。


    可这样一来不又陷入之前的困境么,人找到了也没法脱身呀,祁王是不会在乎一个五七的。


    于是沈知淮开始怨怪观海:“你说说你,沅妹如此信任你,特意给你比划了地方,结果你竟然什么都不知道。你不是与她相处十年之久么,怎么这点默契都没有?”


    观海也很无奈,摸着脑袋:“当时实在太过匆忙,只看见她这么比了一下,也没注意到其他细节,她人就已经跳了下去。我,我再好好想想吧!”


    沈知淮满心的火气,但见他跑了一天着实辛苦,也不好太过苛责,便顺手从车上拿了几个荔枝剥着吃。


    又丢几个给他:“先解解渴,仔细地想!”


    两人愁眉苦脸地吃着荔枝,接着便看见县城里面放烟花。


    沈知淮感叹:“真好看,若沅妹在这里肯定喜欢。”


    说着又塞一颗荔枝在嘴里:“还有这荔枝,这么甜,沅妹都还没尝尝呢!”


    这时,在县城出来的一个地方,突然也放出一串烟花来,非常简单粗糙,只亮了一下。


    但他们看得十分清楚,那亮起来的一瞬间,是一个大大的圆。


    沈知淮手上的荔枝“啪嗒”掉在地上。


    他指着那个地方,结结巴巴:“观,观海,我没看错吧,刚刚,是个圆对不对?”


    观海一瞬间通窍了般:“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那个位置,是我们摘荔枝的地方啊,那个农庄……所以,观沅比的不是个圆,而是荔枝啊!”


    沈知淮愣愣看着满车的荔枝,顿时想撞墙。


    他们迅速驱车赶往农庄,远远便看见观沅跟窦炤正手拉手坐在门前有说有笑地赏月。


    沈知淮原本还有些愧疚,自己吃了那么多荔枝却没能领会观沅的意思。此刻见他们俩居然开开心心在那里谈情说爱,心里的火气便不打一处来。


    他走过去便将观沅拉到自己身边,瞪着窦炤:“你干什么又要拐骗我妹?为了救你还跳河,倘若有个万一,你赔得起吗?告诉你,你就是死十次都抵不回来。”


    然后回头拍着观沅的手:“好妹妹,你别又被他骗了,这么轻易原谅他。想想他对你做的那些事,不捅他几刀也就算了,怎么还救他呢?”


    观沅有点不好意思,红着脸:“沈公子别这么说,二爷他在矿井舍命救过我,今日遇险也是因为陪我来此治病,我为他做这么一点,不算什么。”


    “什么不算什么?”沈知淮急道,“若这么算,妹妹你早在教坊的时候就救过我跟他啊,两相抵消一下,还是你多救了他一次。”


    观沅便轻轻笑道:“要扯那么远的话,我跟二爷可就真算不清了。当初刚进窦府,若不是二爷救下我,根本就不会有今日的阿沅。”


    沈知淮一脸恨铁不成钢:“沅妹你不是吧?就准备这么轻易原谅他吗?”


    “沈公子,我,我之前确实恨过二爷,但通过这些日子二爷的所作所为,我觉得,我可以原谅他。”观沅咬着唇,偷偷瞟窦炤一眼。


    窦炤满目星辰地朝她笑着。


    沈知淮却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将她拉在身后挡住,对窦炤恨声道:“我不管你又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总之她如今是我亲妹,你若想让她回到你身边,没有八抬大轿迎她做正妻,就是妄想!”


    窦炤今天心情好,根本不理他,转头问


    观海:“你怎么回事,阿沅不是给你比了手势吗,看不懂?”


    观海就知道躲不过这顿骂,老老实实承认:“一时没反应过来,确实是属下的错,还请二爷责罚。”


    窦炤冷哼:“你倒是毫不推诿,既如此,便罚你改个名字吧!”


    观海愣了:“改名字?”


    这是什么新型惩罚?


    窦炤道:“主要不想让观沅再次产生与你很有默契的错觉,这次算运气好,下次就没命了。”


    “哦……”


    观海腹诽,不想让他跟观沅名字成对就直说嘛,找这么多借口。


    窦炤想了想:“我记得,你本名叫曲二狗是不是?”


    观海很有点不好意思:“二爷好记性,只是这名字是小时候他们随便叫的,如今我大了,总不能还叫这个吧?也,也有辱二爷的才华。”


    最主要的,是回去以后会被水菱她们笑死吧?


    窦炤淡淡瞟他一眼:“少在我跟前耍心眼。我想着,你如今也到了成家的年纪,便还你本姓,就叫曲海吧!”


    观海再次愣住,这次是被震惊地愣住。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能用回原来的姓氏,这么说,二爷以后是打算放他出去自立门户了?


    他激动得赶紧跪下磕头:“曲海叩谢二爷恩典。”


    沈知淮在一旁翻个白眼,又叮嘱观沅:“他就知道小恩小惠收买人,沅妹你千万别被他骗了。”


    这一点观沅倒是颇有同感,便用力点头道:“嗯,阿沅谨记沈公子教诲。”


    沈知淮便拉着她往马车上走:“咱们马上就要回上京,你是我义妹要跟我回家的,该改口叫哥哥了知道吗?”


    “可,去沈公子家,二爷他答应吗?”


    “管他答应不答应呢,你的身契已经被我娘给烧了,你以后就是自由身,他管天管地还能管我妹妹了?对了,你以后就喊他窦炤,别二爷二爷的,最多叫声窦公子,别惯着他。”


    “这样吗……”


    ……


    因为怕被祁王的人追上,窦炤一行人日夜不休,花了整整七天七夜,换了无数次快马,终于从岭南赶回上京。


    马车才入京城,沈知淮便叫曲海停住。


    他跳下马车,转身要将观沅扶下来:“走吧妹妹,我们换辆车回家去。”


    窦炤一脸你找死的表情,将观沅拉住:“回谁家?”


    沈知淮到了家门口终于硬气些:“她是我妹,当然是回我沈家,你不会真要当街强抢民女吧?”


    观沅深吸一口气,折中道:“要不这样,我先跟二爷回窦府,沈公子……”


    “叫哥哥!”沈知淮这次是铁了心一定要认这个妹妹的。


    观沅被他烦了一路头都是痛的,只得叹气改口:“好吧,哥哥,妹妹先去见见木惠她们,过几日再讨论跟你回去的事情好吗?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念木惠和水菱,特别是现在,离她们越近我简直一刻都等不了了。”


    “不能过几日再讨论,现在就得说清楚,不然等你进了窦府我还怎么将你弄出来?”沈知淮很知道什么叫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观沅便看一眼窦炤,小心翼翼道:“二爷,我过几天能跟沈……跟我哥去沈府一趟吗?”


    窦炤冷冷地瞪着沈知淮:“今天也就是看在阿沅的份上……”


    沈知淮微有些心虚地叉腰:“怎,怎么啦,你又想仗势欺人啊?”


    窦炤咬牙:“三日,三日后我给她备厚礼去你家认亲,满意了吗?”


    沈知淮一愣,立刻笑容满面:“这可是你说的啊,你窦炤向来说话算数,大家都听见的,可别砸自己招牌!”


    窦炤懒得理他,将帘子一甩,吩咐曲海:“回府!”


    马车骨碌碌重新动了起来。


    沈知淮满心兴奋地朝着马车挥手:“妹妹,千万稳住别给他任何承诺,咱们三日后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