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窦炤听清那几个字,身形猛地一顿,眼中的光芒瞬间凝滞,仿佛被寒风骤然冻结。
“不见了?是私自出了废院在府里逛逛散心吗?”他尽量放松语气。
木蕙流泪摇头:“不是的二爷,她离开了,跑了,不见了,全府都找不到。”
窦炤的嘴唇微微张开,却半晌没有发出声音,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闪过一抹难以置信的惊愕。
木蕙的泪水在他眼前模糊成一片,他却仿佛看不见,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句“离开了,跑了”紧紧攥住。
他缓缓转抬头,目光穿过木蕙,望向废院的方向,眼神空洞而深邃,仿佛要穿透重重阻碍,看见那个总是静静练字的身影。
但前方,只有一片茫茫白雪,和几枝傲立雪中的梅花,孤独而倔强。
“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窦炤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喉咙被什么东西紧紧扼住,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
木蕙擦一把眼泪,表情突然变得冷漠起来,淡声道:“二爷,是真的,观沅她不见了,是今早打扫卫生的丫鬟们发现的,屋里没人,床铺都没动过,洗漱的东西也是干的,我又带着她们将整个府里找了一圈,没有找到。又去门房那边问,也没见她出去,我实在没办法,才不得不来向二爷禀告。”
窦炤没再多言,转身大步流星向废院走去,每一步都踏得雪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观海见状,连忙跟上,心中暗自揣测,那废院有个被荒草遮盖的破洞,若往下再挖一点,是可以容观沅通过的。
只是如今看二爷的神态,他实在不敢多言。
踏入院内,首先闯入眼帘的便是那一树火红梅花,开得那样璀璨,比别处显得格外热闹些。
窦炤瞟一眼梅花,目光迅速落在树下雪地那些圆圈上,那么多的圆圈,密密麻麻,仿佛在承载着某种无法言说的情绪。
他走过去,蹲下身,手指轻轻划过那些圈,冰冷的触感让他不
禁打了个寒颤,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涨涩,却又不明白这些圆圈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轻声问木蕙:“这些图案是什么意思?”
木蕙冷淡摇头:“奴婢不知,从前也没见她画过。”
窦炤便站起身,目光扫过整个废院,试图从每一个角落捕捉观沅留下的痕迹。
然而,除了那些令人费解的圈圈,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仿佛观沅从未存在过一般。
他迈开步子,快速走进小屋。
屋内一切如常,干净、整洁、温暖、馨香,只是少了那个总是静静坐在窗前的身影。
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一枚荷叶莲蓬白玉簪静静躺在枕头边,那是他唯一正儿八经送给她的礼物。
他说过,想看她戴着它承受不住的样子。
那簪子明明那么温润,可此刻窦炤看在眼里,却觉得它比利箭更锋利,无形地将他刺得千疮百孔。
突然忆起最后一次来探她,是在一个天气糟糕的午后。
那日乌云如墨,翻滚着从天际涌来,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风带着刺骨的寒意,穿梭在稀疏的树枝间,发出阵阵呜咽。远处雷声低沉,预示着一场冬雨即将来临。
这样的天气让他无心再处理祁王的事,放下笔出去院外走了走,不自觉便来到废院。
进了院里,远远便看见观沅站在小屋门口,眼睛盯着天边乌云,看得那么专注,那么入神。
她穿一件浅紫色织锦袄裙,裙身以繁复的银线绣着缠枝莲花图案,长发被简单挽成一个低髻,几缕碎发随风轻轻飘动,为她增添了几分不经意的风情。
那张脸仍然清丽而娇美,甚至那些淡淡的雀斑也因衣饰的华贵而变得高级起来。只是那双曾经满是灵动的眼眸,此刻却如同被浓雾笼罩,失去了往日光彩。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寒风肆虐,长裙的衣角随风轻轻摆动,仿佛树上还未落尽枯叶,摇摇欲坠。
可不知为什么,明明她是这样萧瑟的样子,在窦炤眼里却只觉得无比的温暖。仿佛只要看见她,这些黑沉的压力便立刻化作烟云消散了一般,只剩下隐秘的平和与欢喜。
他走过去,将身上的披风取下想给她披上。
可观沅瞧见他,慌了一慌,后退一步屈膝行礼:“二爷。”
窦炤点点头,拉住她的手:“外面风大,你还病着别站在风口上,屋里去吧!”
观沅任他牵着手将她带回小屋。
屋里温暖而整洁,白天也点着灯,在这阴沉的天气里,那暖黄的颜色显得格外温馨。
窗下的书桌上放着厚厚几本字帖,旁边是观沅练好的字,一笔一划,虽然生涩,却极为认真。
窦炤心想,若是他也能一起住在这里,他处理公务的时候,旁边有观沅在安安静静练字,那即便是这样的天气,也不会叫人觉得气闷罢?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手上用力,将观沅拉进怀里。
他抱着她,轻轻揉着:“阿沅,别闹脾气了,以后我们好好在一起,好吗?”
观沅没出声,他便低头想要吻她。
已经一个多月没有亲密,他实在想她想得紧。
此刻她就在怀中,那么近,他可以清晰地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馨香,茶的清新混合着女子甜香,那是她独有的味道。
她的肌肤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白皙,仿佛初雪般纯净无瑕,让他忍不住想要触碰,想要再次感受那份细腻与温软。
鬓边几缕碎发随着她的呼吸轻轻拂动,瘙痒着他的肌肤,也撩拨着他的心弦,他实在忍不住……
可在他即将碰上那朝思暮想的软润时,观沅却挣脱着退开。
她慌乱地微微福身,眸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有惊慌,有挣扎,还有一丝微不可见的决绝:“二爷,天不早了,想必老太太还在等您吃饭,还是回去吧。”
窦炤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她居然敢拒绝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他。
极度的失望让他愤怒,沉着脸冷声道:“你当真要如此吗?”
观沅低下头,声音细若蚊呐:“对不起。”
窦炤深吸一口气,脸色立刻冷了下来:“好,既如此,你便一个人好好在这里待着。”
觉得不够解气,又狠狠吐出三个字:“别后悔!”
他拂袖而去,想着再冷她两个月,以她对自己的情意,必定会熬不住回来求他。
一个小小丫鬟,太翘尾巴了如何能行?
只是没想到,等来等去,竟然等来的是她不见了的消息。
她怎么能不见了?怎么可能?她是他从六岁养到现在,从奉茶丫鬟养成最合他心意,最讨他欢心的通房,怎么能不见了?
是因为那天他的态度不好吗?若是他能忍一忍,再哄一哄,她是不是就不会走了?
窦炤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观沅的音容笑貌,那些与她共度的夜晚,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慌乱和不安,只觉得呼吸困难,不禁扶着床柱,用手捂住胸口。
好半天,顺过气来,才目光锐利地看向木蕙:“你确定整个府里都找遍了?”
木蕙点头,语气肯定:“是,二爷,奴婢亲自带着她们搜遍了每一个角落,连门房那边都问过了,确实没见到观沅出去。”
他又将目光投向观海。
观海这才不得不诚实道:“其实,二爷,这废院的院墙有个破损的洞,只要花力气往下挖一挖,是可以逃出去的。”
窦炤目眦欲裂:“你不早说?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观海赶紧领着他到了墙洞边,原来那小洞就在那株梅花树后面,被一从枯草遮盖着,不凑近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如今那里确实有一堆新土,与洁白的雪混在一起,显得异常醒目。
窦炤只觉得那丑陋的颜色刺得他眼睛生疼,他蹲下身来仔细查看那堆新土,土中还夹杂着一些细碎的草根和石块,小洞里显然也有匆忙挖掘的痕迹。
“她……真是从这里走的?”窦炤的声音低沉而颤抖,带着一丝虚幻。
观海低头,声音中带着一丝愧疚:“看起来是的,二爷,这个洞我也是前不久才发现,当时没放在心上,想着等观沅出去再补一补,没想到她,她能下这么大的决心。”
“都怪我!”木蕙忍不住眼眶里泛出泪花,“若不是昨日我突发奇想叫她折梅花,她也不会发现这个洞口。只是如今天寒地冻,也不知道她那样的身子,在外面……”
“住口!”窦炤突然厉声喝道。
他站起身来,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愤怒和失落,目光穿过那破败的院墙,仿佛想要穿透墙壁和时间的阻隔,看见观沅逃离的身影。
“她为什么要走?为什么?到底为什么?”窦炤咬着牙,拳头紧握,指甲几乎嵌入掌心。
观海很想回他一句:还不是你冷心冷肺利用她,又不顾她的意愿自作主张,她能不跑吗?
可看着窦炤这会儿的精神状态,他怕自己话还没说完就要被他砍死,还是算了吧。
木蕙原不打算跟他多说的,这会儿听见他这样问,实在忍不住,做出一副慌张的样子:“哎呀,不好!昨日她好像随口问到碧心的事,想是从别的什么地方知道二爷收了碧心,看她的样子难过得不得了。后来我们又不小心告诉她二爷要娶公主,她当时脸都白了,抱着我说她不想活了,我劝了许久才劝好。二爷,她,她不会真想不开,去外面找个地方了断了吧?”
“你说什么?”窦炤眯着眼睛,声音飘忽得他自己都听不清。
木蕙低下头:“奴婢也只是猜测,即便没有想不开,这天寒地冻的,她拖着个带病之身,外面没有落脚之地,又没有银钱,能撑过多久呢?”
窦炤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要站立不稳,他强忍着内心的翻涌,深吸一口气
道:“搜,全城范围内,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立刻给我仔细地搜!”
观海领命:“是!”
又吩咐木蕙:“将这里封锁,一粒灰都不许动。”
木蕙点点头,等他们离开,这才捏了捏袖子里藏着的一封信,那是从观沅书桌上找到的,她偷偷藏了起来。
她很清楚观沅那傻丫头,就算心死跑了也会心软地把原因归在自己身上,然后叫大家放心,别去找她。
呵,哪有那么容易,她才没观沅那么好心,就是要让姓窦的着急,内疚,痛苦,哪怕只伤心几天呢,也比毫无感觉地任她走了好。
她拿着信,找了个借口出府。
跑到张郎中那里,将信交给他,请他帮忙念一念。
张濂接过信,看见信封上几个字便皱了眉,“二爷亲启?”
他有些为难地看向木蕙,“这,这不好吧?”
木蕙便笑眯眯地对他眨了眨眼睛:“你就帮帮我吧,这封信对我真的特别特别重要,我知道张郎中你最好了!”
张濂脸一红,咳嗽一声,将信封打开。
第62章
张濂拿出信纸,木蕙在一旁焦急地等待着,双手紧绞着衣角,眼神中满是期待与不安。
“二爷,我突然记起一些事,好难过,真的好难过!求求二爷别抓我好吗,这是我最后的请求。我一定好好的,学会一个人活!”
内容断断续续的,感觉不大连贯,像是在极为不稳的状态下着急忙慌写下。
张濂念完后皱眉:“这丫头是不是太卑微了些?她为窦公子付出那么多,最后心寒离开,留下的信里既不是控诉也不是叫屈,而是求他不要抓她,她难道不知道,窦公子如今四处找她,是因为舍不得吗?”
木蕙眸中泪花闪烁,冷笑道:“谁知道他是舍不得还是面子上过不去?若不是他没能让观沅感受到哪怕一丁点在意或在乎,她也不至于这样。”
张濂眼中闪过一丝黯然:“那,这……这信你真不打算交给窦公子吗?”
木蕙想了想:“原本我怕那傻子写一些什么她原谅二爷,不是二爷的错,离开只是想成全碧心她们这样的傻话,但如果只是这几句的话,其实也没什么。不过,她既然不想要被二爷找到,这几句话效果估计不大,也太便宜了他,我再帮帮她吧。”
她说着拿出另一张一模一样的纸来,递给张濂,笑眯眯道:“我知道张郎中很会模仿人的笔迹,帮我照着这个样子重新写几句话好吗?”
张濂很是为难:“这,这样不好吧?”
木蕙软言求道:“都说医者仁心,这都是为了救人,你希望观沅被他找回来,然后关在房里郁结致死吗?求求你了张公子,帮帮她吧!”
张濂红着脸,又叹口气,只得接过纸来,木蕙念一句,他写一句。
等他将信写好,递给她,面露不忍:“你这样做,窦公子他得多难过啊。”
木蕙接过信,嗤笑一声:“难过?真难过就好了,只怕是一时不适应,等过阵子有了新人,哪里还有空想这么多?”
张濂摇摇头:“我倒觉得,以窦公子的性格,他这辈子恐怕都忘不了观沅姑娘。”
木蕙抬眸看着外面大雪纷飞:“谁管他呢,我只希望观沅能好好的,也不知道她带没带银子,一个人能不能撑得过。”
张濂也看着外面轻轻叹气:“是啊,她身上寒毒还没清完,希望她能熬过去吧!”
回到府中,木蕙并没有直接将信交给窦炤,而是去了废院。
她走到书桌前,轻轻抚摸着观沅留下的笔墨纸砚,心中满是酸涩。
然后,从袖中取出那封信,放在了那一堆纸的最下面,悄悄带出一点角来。
若二爷回来,他会看到的。
整整三个月,窦炤马不停蹄,调集了太子手下最精明的侍卫和探子,将观沅的画像和特征详细描述给他们,要求他们全城搜索,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角落。同时下令全城张贴告示,重金悬赏关于她的任何线索。
为了扩大搜索范围,他还联系了上京附近各大城市的客栈和茶馆,要求他们留意是否有符合观沅特征的女子入住或停留。
在流连各城市的乞丐和流浪者中,也安排了探子,希望借助一切能利用的力量,更快找到她的踪迹。
他自己也没闲着,每日穿上便装,走访上京的的每一个市场和街巷,穿梭在人群中,仔细观察每一个与观沅相似的身影。
他都记不清自己已经拉错过多少女子,说出过多少对不起。
这辈子他窦炤都没想过,有一天会这样频繁地向各种陌生人道歉。
可是没有用,怎么做都没有用,任他喉咙说干,眼睛望穿,也找不到一丝关于她的踪迹。她好像就此人间蒸发了一样,连一根头发丝的线索都没有留下。
随着时间的推移,窦炤的心情越来越紧绷。
他很清楚,时间越长,能找到她的机会就越渺茫,可他不能放弃,也不敢放弃,一旦放弃,就意味着自己真正失去了她。
他根本不敢深想这件事,只要稍微想一想,可能这辈子都见不到她了,他便头痛欲裂到想杀人。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明明她在的时候并没有这么在乎的,为什么她现在走了,自己却像丢了魂一样,整个世界都变得空荡荡?
是不甘心吧?一定是因为不甘心。
他长这么大,除了早逝的母亲,没有其他任何东西他想要而得不到……观沅,是第二个例外。
这段日子的每一个夜晚,他都被无尽的黑暗和冰冷所包围,无法入睡。
只要躺在那里,眼前浮现的,便全是观沅的身影。
她的一颦一笑,她的娇俏温软,她眼中的惊慌与决绝。甚至曾经不太留意过的,她日常沏茶的小动作,跟鸟儿讲话时可爱的样子,看他下棋写字时崇拜的眼神……十年的陪伴,一点一滴,原来都如同刀刻般在他心头留下深深的痕迹,他不知道的痕迹。
他更不明白,为何自己明明已经得到了她的心,却最终还是让她如风中残烛,悄然熄灭。
她为什么要逃,为什么?
直到三个月后的一天,他再次踏入废院,之前没来是因为害怕,怕嗅到她的任何一点气息。
如今来,也是害怕,怕再不来,她的气息就全部消散了。
他推开屋门,很轻易便看到了书桌上厚厚纸张下露出的信封一角,心跳顿时停滞了一般。
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抽出那封信,仿佛怕稍有不慎就会惊扰了什么。
信封上的笔迹他再熟悉不过,正是观沅的。
手微微颤抖着打开信,只有短短几句话:
二爷,我恨你!
我会带着对你的恨意投入江河,任水流带着我的尸身回到家乡。
今生,来世,永不再见!
……
岭南,关宜小城。
春日细雨霏霏,由青石砌成的小城淹没在雨雾中,街道狭窄而曲折,两旁是错落有致的屋舍,屋顶覆盖着青瓦,偶尔几株桃花、木棉花从院落中探出头来,或粉或艳的花瓣随风轻舞,落在青石板上,铺就一条**。
清晨时,家家户户的烟囱升起袅袅炊烟,与远处山峦间缭绕的薄雾交织在一起,模糊了天际与人间的界限。
美则美矣,只是到处都湿漉漉的,墙上湿,地面湿,屋里也很湿。
不过,再湿的天气也挡不住人们赶往城郊南风馆听曲品茗的热情。
南风馆是三年前突然回乡的孤女穆明微,与另一位女子合伙开的。
穆姑娘家曾经也是这里赫赫有名的大户,后来被上面犯事的亲戚连坐抄家,一大家子死的死,散的散,从此便销声匿迹了。
穆明微被押解进京时才八岁不到,如今十五年过去,家乡早已物是人非。
她之所以选择回来,是因为她清楚记得,当年全家被押送走的时候,附近邻居和小城里认识的人,大家都来给她们鸣冤求宽恕。
这个小城不仅仅是她记忆里的故乡,更是给过她温暖的人间避风港。
好在,回来后也还是有许多年纪大点的人知道她,人们很少恶意讨论她的过去,也不介意她曾为乐籍女的身份,只是单纯地欢迎她,为她能平安回来感到开心。
那一刻她便知道,她选对了!
“莫大人今日怎么有空来这里?”一个五十多
岁头发花白的老先生,向南风馆门前举着伞排队的莫谦问好。
莫谦是关宜县的主簿,平时都是跟在县令屁股后面忙得脚不点地,今日在这里看到他实属难得。
莫谦赶紧拱手回礼:“裴老先生早!我听说,这南风馆里,只有每旬的第一个休沐日能听曲,这才早早来排队,晚了怕是没位置,老先生也是赶着来听曲吗?”
裴老捋着胡子摇头:“我对那歌儿曲儿的不感兴趣,只是近日九丫头又炮制出一种茶,说是用新会产的柑果,去其果肉填塞熟普后多次晾晒干燥而成,名曰‘青柑茶’,据说有理气健脾、燥湿化痰之效。我这老身子骨,一到这湿漉漉的季节就浑身不自在,特地来尝尝这新茶,看是否能缓解一二。”
莫谦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兴趣:“哦?青柑茶?这倒是新鲜,我因公务繁忙一年也来不了一次,且都是慕明微姑娘琵琶之名前来,倒没怎么注意这里的茶,若真是如老先生所说,如此新奇的茶,我今日倒定要尝一尝。”
裴老笑道:“那是自然,你若光听曲可真划不来,不说这新出的青柑茶,去年那一盏‘桂花龙井’便让我回味至今,可惜九丫头说桂花没有了,不然我天天都要来喝的。”
莫谦点头:“其实我每次来也会点一盏茶,可惜那明微姑娘的琵琶声一起,我便连自己姓名都忘了,哪里还记得茶是什么滋味呀,哈哈哈!”
两人正说着,那边南风馆也终于开门了。
伴随着木门的吱呀声,南风馆内一股淡淡的茶香飘出,叫人闻着便身心舒畅。
门口一男一女两个十四五岁的堂倌迎接众人,领着大家有序入内。
南风馆是一座小小的两层小楼,整体用原木搭建,未经过多余雕饰,却自有一股清雅之气。
前面有一个小小的院子,种些花花草草,十分精致。
小楼大堂宽敞明亮,中央摆放着数张木桌长椅,四周点缀着绿植盆景,堂上一面淡彩屏风,画着美人荔枝图。
屏风前则是一个精巧的茶台,上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茶具和茶叶,一个身穿藕荷色襦裙,梳着单螺髻,脸上有少许雀斑的明媚女子正在茶台上忙碌着。
沿着右手边木梯可到二楼,上面设有两个雅间,通透宽阔,入眼便是外面的雨景与竹林。在此处听曲品茗,便又比别处增添了许多诗意。
整个南风馆只设了八张茶桌,格局通透,宽敞雅致,只是这样每日便要少接待许多客人。
穆明微的琵琶表演台设在二楼中央,一扇兰花刺绣透纱大屏风,周围同样摆放着盛开的兰花,香气袭人。
她穿一袭草白色淡雅长裙,裙摆轻轻曳地,如同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湖面。发髻简单挽起,几缕碎发轻轻垂落在额前,面上仍然轻纱半掩。即便如此,也是眉若远山,目似秋水,是看一眼便能叫人迷醉的美。
也没有太多的客套与前奏,见人已满座,她便轻拨琴弦,将一串串清越而灵动的音符织入细雨微风中。
莫谦邀请裴老一起坐在二楼雅间,小堂倌为他们奉上刚刚泡好的青柑茶,只见茶汤红亮,香气独特,既有普洱的醇厚,又带着柑果的清新。
裴老轻啜一口,眉头舒展:“嗯,不错,比那桂花龙井又另有一番滋味。”
莫谦细细品味后,也跟着点头称赞:“确实,茶香与柑香交融,别有一番风味。明微姑娘的琴艺,加上这样的好茶,真是人生一大享受,我日后得常来才是。”
裴老笑着捋胡子:“可惜啊,她们每旬只开五日,其他时间都休息,不然我也想天天来。咱们这城里,也就只有这么一处能让我静心品茗的地方了。”
莫谦叹道:“如今人心浮躁,大家都爱上酒馆找热闹,能有裴老这样心境的人也不多了。其实我今天若不是有公务在身,也不可能有如此雅兴来听曲喝茶。”
“哦,是什么公务让莫大人忙到这里来了?”裴老来了兴趣。
莫谦道:“总归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县令大人接到上面通知,说上京来了两个贵客往惠城那边去,路过咱们县城想住几日休整休整,要我们好生接待。”
“上京来的贵客?是什么人啊,如此大的架势,还让咱们县令接待?”裴老不大明白,一般需要官府接待的不应该是巡抚之类,上面更大的官么。
莫谦摇头:“我也不清楚,这种事不会让咱们这种小喽啰知道,我们只按吩咐照做就是了。”
“那,这跟南风馆有什么关系?”裴老还是不解。
莫谦叹气:“还不是上面的人说,这两人一个好乐,一个好茶,让我们投其所好,我想来想去,咱们县城似乎也只有南风馆两位姑娘能拿得出手,所以向县令推荐了她们,这不就让我来请一请嘛。”
“哦!”裴老这才恍然大悟:“如此说来,倒确实只有她们能担此重任,只是我瞧着这两位姑娘都不是攀附权贵的模样,叫她们特意单独接待两位贵客,不知她们愿不愿意。”
莫谦也为难道:“如今也只好先问一问再说了。”
穆明微一共三支曲子弹完,向众人致意后准备下楼去,莫谦见状赶紧起身招呼:“明微姑娘,多时未见,技艺更胜往昔啊。”
穆明微淡淡而笑:“莫大人过誉了。”
莫谦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明微姑娘,莫某此番前来,实则是有要事相商。上京来了两位贵客,欲途径我县稍作停留,据闻一位酷爱音律,另一位则痴迷茶道。县令大人思来想去,觉得南风馆乃我县之瑰宝,无论是姑娘的琴艺还是馆中的茶品,皆为上乘,故而想请两位姑娘代为接待,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穆明微闻言,眉头微皱出好看的形状,似乎有所顾虑。
想了想,仍保持着礼貌微笑道:“莫大人,南风馆开门迎客,只是为给乡亲们提供一个休闲去处,从未想过单独出去接待什么贵客,且我二人向来不善言辞,怕难当此重任。”
裴老也在一旁附和:“是啊,莫大人,两位姑娘在此无所依傍,也不知那两位贵客品性如何,万一闹出点不雅传闻来,你让她们如何自处?”
莫谦听后,面露难色:“我知道二位担心什么,只是此事关乎我县颜面,若处理不当,恐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二位姑娘若能相助一二,不仅是对县衙的支持,也是对家乡的贡献。当然,明微姑娘的顾虑,我也理解,如果我能保证二位姑娘的名声和安全,姑娘能否再考虑考虑呢?”
穆明微沉默片刻,似乎在权衡利弊,最终缓缓开口:“莫大人稍且坐坐,容我与小九商议后再给答复,可以吗?”
莫谦闻言,心中稍安,连忙点头:“当然,当然,我便在这里静候佳音。”
穆明微微微颔首,随即下楼去找小九。
小九有两个名字,大名黎九慈,小名观沅,她一般只叫她小九。
说起小九,也算是缘分,她是在皇上给的那艘船上发现她,当时她缩在船舱一个堆放杂物的黑暗角落,浑身滚烫,烧得人事不省。
若不是被船上做清洁的妈妈发现,只怕撑不了两天。
穆明微心软将她救下,留在自己房中悉心照料,整整半个月后才逐渐好转。
原本,她以为这姑娘肯定是遇到什么伤心事才偷藏在船上,决心离开上京,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敢细问她的过去。
可
接触一段时间后,她发现小九根本不像受到过什么伤害的样子,她天真又烂漫,什么心事都藏不住,每天跟她聊些曾经府里鸡毛蒜皮的事,还说很想念府里的姐妹。
等穆明微终于忍不住问她,既然喜欢府里的生活,为什么要逃走呢?
小九这才一副迷迷瞪瞪的样子,说记不太清,似乎是犯了什么错,被主子嫌弃,才不得不跑出来了。
至于具体犯了什么错,她真的忘了。
直到船到余杭要换车马,祁王派五七等在码头护送她。
当五七看到跟她一起出现的小九时,穆明微第一次看见,那个打折了骨头都不皱下眉的男人,竟然哭了。
而小九却只是皱着眉头,拉着她道:“我怎么觉得,那个哭得很惨的黑衣人,有些——似曾相识。”
第63章
上岸后,五七紧紧抱着小九不肯松开,泪流满面地说,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让她原谅自己,没去从窦炤手中将她解救出来。
小九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一边推他,一边为难地向穆明微求助。
穆明微这才提醒五七,说小九可能失去了近一段时间的记忆,连自己怎么从窦府跑出来都不知道,叫他好好说话,别唐突了人家姑娘。
五七这才松开小九,怔愣许久,又仔细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终于确定穆明微说的是真的。
不禁伤心道:“那可怎么办,小九你答应出府就嫁给我的,难道这也忘了吗?”
小九吓了一跳。
穆明微也吓了一跳,怒道:“五七,你可不能趁人之危胡乱编造事实。”
五七沉默片刻,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条豆绿色披帛,干干净净,平平整整,显然被主人珍视至极。
他默默看着小九,一脸真诚:“那日我受伤,你救了我,还用这个替我包扎,后来我便经常去窦府看你,我们约好等你从府中放出来,便永远在一起,你真的忘了吗?”
小九眼睛眨了眨,感觉心上有一团雾,可他说的这些都好熟悉,似乎真的发生过。
穆明微怕她头疼症又发作,便劝道:“咱们要叙旧也不急于一时,小九有时候想起一些事会难受,还是别为难她,等一切安定下来之后,再来谈这些也不迟。”
那之后,五七便时时刻刻陪伴在小九左右,一路对小九呵护备至,将她们送来关宜,还替小九出资,与穆明微合伙开了这家茶馆。
五七大部分时间在惠城祁王麾下效力,但无论公务多么繁忙,他每个月都会抽出几天时间,回来陪伴小九。
小九对五七的态度也渐渐好起来,在外人眼里,两人俨然已是一对小情侣。
后来,在德高望重的裴老主持下,两人正式定下亲约,只待五七从祁王那里抽身便可正式成婚。
如今,离五七退出祁王麾下只剩小半年,想到小九很快便能有个幸福的归宿,穆明微打心底为她感到高兴。
所以莫谦突然来邀请她俩去接待什么贵客,穆明微便有些为难。
她自己倒无所谓,从那样的地方出来,从名声到身体,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这辈子也不打算再嫁人。
但小九不一样,她必须去问问。
小九这会儿正在茶台上专心沏茶,手法娴熟而漂亮,低眉专注的样子好看得叫人移不开眼睛。
人人都说她穆明微是什么绝世美人,可她却喜欢小九这样的长相,轻巧而明媚,眉眼间总带着一股未经世事的纯真与灵动,叫人见之忘忧。
穆明微静静等她做完一盏,才走到她身旁,轻声道:“小九,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观沅好奇抬头,脸上的小雀斑跳了跳:“姐姐有什么事?”
穆明微轻轻叹气,将莫谦的请求与她的顾虑一一告知,然后道:“其实最好的办法是直接拒绝,可咱俩能顺利在此安居,也离不开当时县令大人的通融,不然以咱们这样的身份,他是有权力将咱们赶走的,我有些忐忑,不知小九的想法如何?”
本以为她也会为难,没想到观沅瞪大眼睛,一脸雀跃道:“真的吗?是上京来的贵客?那他们肯定知道我们窦府对不对?”
穆明微没想到她是这样的反应,愣了愣,点头道:“窦相国名震大荣,即便不是上京的贵人,想必也是知道的。”
观沅激动得站了起来:“那太好了,我要去啊,一定要去的,我想问问,问问……”
她忽然又皱了眉头,“估计他们不可能知道木蕙与水菱,我是真想她们啊!不过知道二爷也可以,我想问问他们,究竟二爷娶了萧小姐没有,又纳了碧心没有?我真不希望因我的缘故,弄砸了他们的好姻缘啊!”
关于萧小姐与碧心,是五七讲给她听的。
说那段日子窦炤爱上在府中小住的萧红锦,又喜欢上丫鬟碧心,准备一边向萧红锦提亲,一边将碧心纳为妾室。
这就导致两个女人互相不对付,一次碧心借观沅的茶水下药,想要毁掉萧红锦的名声,顺便陷害观沅。
没想到观沅据理力争,打死不肯承认,让窦炤对碧心跟萧红锦两人都产生了怀疑。
不过毕竟窦炤爱的是她们,所以最终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逼着观沅承认下毒,又将她打了一顿,她气不过便自己逃了出来。
后来听说窦炤仍对碧心和萧红锦有所怀疑,所以娶亲纳妾这件事,就此耽搁了。
观沅听完他说的这些,总是于心不安,毕竟五七也是主观臆断,倘若不是碧心下毒呢?若真是她沏的茶有问题呢?
这三年来她一直在研究各种各样茶的搭配,深知有一些东西是相克的,混在一起有可能变毒。
谁知道三年前她给萧红锦沏的是什么茶?
若真因为她毁了二爷的好姻缘,她心中要怎么过得去?
有时候她还想写信回去,告诉二爷这件事可能真是她的问题,别错怪了碧心跟萧小姐。
可是五七警告她,她现在是个逃奴,一旦被窦家人知道她的行踪,是要被抓回去打死的。
观沅只好就此作罢。
如今,既然上京来了人,她正好可以问问她们的情况,若二爷顺利娶妻纳妾了,她也能安心许多。
穆明微听她这么说,便微微笑道:“行,既然你想去,我便应下来,只是你万不可急躁,别叫人认出你来,逃奴被发现可不是玩的。”
观沅认真点头:“我知道的,明微姐姐,一定小心地问问他们。”
……
这三年时间,窦炤缠绵病榻几个月,又消沉了小半年,终是痛定思痛,开始正式帮接手政务的太子处理国事。
他每日如同无魂的拉磨之驴,夜以继日埋首于公务,连已经开始着手调查的生母真正死因也耽搁下来。
后来,太子见他实在过于拼命,怕他伤了身体。
又觉得两人还是太年轻,没真正见过世面体会过民生疾苦,这样闭门造车怕离民心太远,便提议外出游历,用两三年时间,遍览大荣的壮丽山河。
窦炤想到观沅留下的信里说过,她的尸身会沿着江河回归家乡,他心中记挂,便也很想去看看那些大江大河,去看看她的家乡。
如此,两人一拍即合。
窦炤带上观海,长宁带上几个顶级暗卫,两人一路从北到南,走走停停体察民情,已经用了近两年时间。
窦炤其实并不知道观沅的家乡在哪里,只是那日听她唱歌给五七听,似乎用的是岭南方言,便猜测她的家乡在岭南。
可岭南是祁王的地盘,他们轻易不敢来。
直到今年年初,祁王被皇帝召去上京,要在上京待上半年才可返回,他们这才放心地将本次旅程的最后地点,定在岭南。
正好长宁也想来看看,他的那个好哥哥将这里治理得如何,有没有暗戳戳做什么小动作,是不是真的安心在此镇守。
两人本来还有个官方身份,叫“民俗编修官”,以体察民情,收录民俗的名义,方便他们四处活动。
但实际上,所到落脚点的大小官员,收到的消息都是“贵人游玩,路经此地”。
这贵人的范畴太广了,如果一层一层上面的人都说他们是贵人,那可能是说不出的贵,底下的人如何敢怠慢?
是以每到一处,他们受到的都是当地超规格接待,根本没真正吃过苦。
关宜县令同样如此。
两人一到,便将早就布置好的一个单独小院安排给他们住着,有全天听候的管家贴身服务,在县城最大
的酒楼订好雅间,只等他们稍作休整便邀请过去喝酒。
这些自然都是莫谦在打理,当他真正看到消息里提到的“窦公子”与“宁公子”,这才不得不相信两人确实是上京来的贵人。
两人相貌出众,风度翩翩自不必说,单只那通身的气派,寥寥几句谈吐,所展现出的非凡气度与见识,已经让莫谦钦佩不已。
他立刻便庆幸自己请动了南风馆的两位姑娘,整个关宜县,唯有她俩的姿色与才艺,方能配得上为这两位公子接风……
于是,他将两人送至别院后,便谦虚提道:“窦公子,宁公子,关宜虽地处偏远,却也有几分独到之处。二位远道而来,县令大人已在茗香楼备下薄宴,专为二位接风洗尘。此外,还特邀了南风馆的两位姑娘,一位精通音律,一位擅长茶道,皆为我县难得的才女,愿与二位公子共赏琴音,共品香茗。”
窦炤为了早日赶到观沅故乡,连日奔波十分疲累,这会儿只想静静一个人休息会儿,便对长宁道:“你先去吧,我明日再去拜访县令大人。”
长宁也摇头:“实在去不动了,都怪你非要连夜赶路,我现在感觉整个人都是飘的。”
窦炤想了想,只得对莫谦道:“今日辛苦莫大人安排一切,只是我二人连续赶路多个日夜,在马车上也没怎么休息,实在没有精神赴宴,县令大人的盛情我们心领了,还望莫大人代为转达我们的歉意。
长宁插嘴道:“如果方便的话,不如将接风宴改在明晚如何?”
莫谦连忙拱手道:“是下官疏忽了,二位公子旅途劳顿,确实需要好好休息。下官这就去回复县令大人,将接风宴改至明晚。也请二位公子放心,明晚的宴席,定能让二位满意。”
窦炤闻言,微微皱了眉:“改在明日也行,只是南风馆的姑娘就不必了,我们只想与县令大人聊聊闲话,不需要外人陪同。”
莫谦脸上闪过一丝遗憾,劝道:“这两位姑娘绝不是一般的乐女茶娘,窦公子只要见过,定然……”
窦炤一张脸便冷了下去:“莫大人这是要强迫我们去见两个乡野女子吗?”
莫谦吓得脸都白了,赶紧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下官没有这个意思,窦公子放心,明日绝不会有任何女子在场,下官这就去安排。”
窦炤冷哼表示同意。
莫谦这才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躬身退出。
出了小院大门,禁不住直摇头:真是上京被惯坏了的贵人公子哥,当真不好伺候。
莫谦走后,长宁直接洗个澡躺床上休息了。
窦炤却看着外面霏霏细雨,想起观沅在牢里唱的那首歌,似乎也有跟雨相关的句子,一颗心便再也静不下来。
或许,她从家乡去往上京的时候,也从这个小城路过呢?
或许,她也在这里淋了雨?
他叫观海找来两把油纸伞,说想出去走走。
说实话观海累得要命,可二爷自从观沅走后整个人极其消沉,待人也愈发冷酷,他不敢惹,只得打起精神陪着。
雨雾轻拂,将周围景致柔和包裹。
街道两旁,古朴的屋舍错落有致,青瓦覆盖的屋顶在雨幕中若隐若现,偶尔有雨水沿着屋檐滴落,发出清脆的声响。
几株桃花和木棉在雨中红成一团梦,时而飘落一两片,静静躺在湿润的石板上,像水墨画中不经意间点染的胭脂。
“哎呀,真是可惜,他们怎么就临时取消了呢?”
远远飘来一个女子说话的声音。
听到声音的一瞬,窦炤仿佛捕捉到一缕来自彼岸的幽光,穿越生死界限,将他牢牢钉在原地。
第64章
观海也听到这个声音,顿时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张大了嘴巴,看一眼前面,又看一眼窦炤,傻呆呆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太熟悉了,他太熟悉这个声音,他跟观沅从小一起服侍二爷,是在长直院待得最久的两个人,连名字都是连在一起的,他绝不会听错。
这就是观沅的声音啊。
他见窦炤愣在当场,脸上是一种做梦都不敢信的表情,不由得急了。
轻吸一口气,又不敢太大声,压着嗓子道:“二爷,二爷我们快跟上去看看,这声音,这声音不对劲啊!”
“嘘……”
窦炤梦游一般虚虚比了个手势,“别吵,离我远一点,别吓跑了她。”
观海听着声音越来越远,急得额头上青筋都冒了出来,一只拳头捏得死紧,恨不得上去给他一拳。
还在发什么呆呢?什么叫把人吓跑了?快追上去啊,不然人真跑了。
好在,直到声音有些若隐若现,断断续续飘来的时候,窦炤终于迈开步子,缓缓跟了上去。
他走得很慢,一直保持着能听见声音,又听不太仔细的状态,就这么若即若离地跟着。
观海听他的吩咐,离他远远的跟在后面。
他不明白,快跑两步上前看一看就能弄清楚,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这么慢腾腾跟着是个什么意思?
他也不敢问,他也不敢说,就这么心急如焚,又慢悠悠地在细雨中走着。
渐渐地,雨,似乎下得大了些。
窦炤的耳边嗡嗡作响,却又异常清晰地捕捉到每一点雨滴落在伞面上的声音,它们与前方飘来的话语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神秘的,像是招魂般的旋律,引着他这一缕失心之魂,晃晃悠悠地,走在看不见的归途之上。
“哎呀姐姐,这地上太滑啦,咱们慢点儿走。”声音突然大了点,清灵的,宛如山间泉水叮咚。
窦炤的手不自觉握紧伞柄,指尖因紧张而微微颤抖。
心跳不可抑制地加速,每一次跳动都似乎在提醒他,这可能只是一个幻觉,一个他内心深处极致渴望的幻觉,一旦他离了这片雨,幻觉可能随时消失。
就像这三年来每一个借助汤药才能入睡的夜晚,她那么真实地躺在怀里,温柔地,小心翼翼地吻他……可天一亮,一切便烟消云散。
掉在青石板上的花瓣湿漉漉的,那么娇艳,也将他脸上的颜色,衬托得异常苍白。
缓缓前行,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衣角被雨水打湿也浑然不觉。
他期待着能在雨幕的尽头,看到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身影,又害怕那雨幕的尽头,仍只是无尽的雨慕。
终于,转过一道弯,前面远远现出两个身影,一白一绿,一起走进一个挂着“南风馆”木牌的小院。
白色的身影更高挑一些,步态贞静文雅;绿色的更俏皮一点,如同春日里的新叶,每一步都踩着雨点的节奏,时不时回头对白色身影做个鬼脸,银铃般的笑声让这靡靡细雨都跟着欢快起来。
窦炤手中的油纸伞骤然落地,周围的世界似乎都在这一瞬间失去了声音和色彩。
雨雾、屋舍、石板路,一切在他眼中变得模糊,唯有那一抹绿色身影,清晰得叫人窒息。
清澈明亮的杏眼,睫毛长而翘,眸光闪烁间灵动而狡黠;鼻梁小巧挺直,微微上翘,为她增添一点额外的俏皮;樱花瓣一样的唇形,粉润饱满,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清甜的笑容。
脸颊上有淡淡几点雀斑,点缀在白皙细嫩的皮肤上,如同花瓣上不经意洒落的雨点,叫她那张脸看起来是那样的生动与灵巧。
发丝被雨水微微打湿,贴在鬓边,如斯的柔美清新,是窦炤无数次见过的模样……他情不自
禁闭上眼睛,任由雨水打湿他的脸庞,泪水与雨水交织在一起,已然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观沅收了伞准备进屋,抬眼却看见院外远远站着个人。
瞧不太清他的样子,只是那身形挺拔俊朗,看着有些眼熟。
他也不打伞,就那么直愣愣站在雨里,雨水顺着他挺直的鼻梁和刀刻般的下颌角往下滴。
观沅越看越觉得熟悉,忍不住拉一下穆明微:“姐姐,你看那个人,是不是有点奇怪?”
穆明微眯眼看了一下:“是有点怪,要不你提醒一声,伞不就在他旁边吗?”
观沅便又将伞撑开,一边下了台阶往外走,一边朝着那个人挥手:“喂,公子,别淋雨呀,会感冒的!”
可她才要出院子,那人却一个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观沅赶过去,捡起落在地上的伞,看着那在雨点中逐渐消失的背影,忍不住皱眉:这人是不是傻了?
……
窦炤绷着一张脸飞快往回走,观海赶上去给他撑伞。
说话的声音都有些抖:“二爷,真是观沅,您看清楚了吗,真的是她啊!”
窦炤不出声。
观海继续道:“我绝不会看错的,观沅她没死,她还活着,二爷为什么不与她相认?”
窦炤怪怪地睨他一眼。
观海见他眼睛红红的,脸上紧绷着,像是随时要爆发的模样,实在不敢再多话,只是心中纳闷得紧。
明明看到观沅那封信之后,二爷急痛攻心吐出好大一口血来,在病榻上躺了好几个月才好转。
后来虽然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观沅,可他的那些行为,也明明白白告诉别人,他还忘不了她。
如今她没死,她已经到了眼前,怎么他反而回避起来?
这是什么道理?
他不明白。
窦炤匆匆回到小院,一把推开长宁的房门,吓得长宁咕隆一下从床上翻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我哥来抓我啦?”
窦炤浑身滴着水,面色铁青,拉一把椅子在他床边坐下:“长宁我问你,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我们已经死了?”
长宁:“……”
窦炤继续道:“这两年我们遇到过几次生死攸关的时刻不是吗?淮城被饥民围攻,桑城被土匪追杀,荆城被洪水冲散,跋山涉水多次受伤,会不会其实在某一次险难中我们已经死了,如今只是我们的魂魄心有不甘,还在继续游荡?”
长宁呆滞状。
窦炤脸色苍白,又似乎有些激动:“如果真是这样,真是这样……”
长宁实在受不了了,晦气地:“呸呸呸,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是你出去淋了一场雨,结果脑子进水被淋傻了?什么叫我们已经死了?要死你死,我这才娶的太子妃,老婆孩子热炕头还没享受够呢,你别在那膈应我。”
见窦炤还是一副不大清醒的模样,长宁灵机一动,道:“我听说,如果灵魂不知道自己死了,给他一巴掌他就能醒过来,要不,我帮你试试?”
他说着抬起手来,老早就想抽这老小子了,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错过。
可伸手才要打,窦炤眼皮一抬,冷道:“殿下是嫌日子过得太舒坦吗?”
长宁一只手便顿住,脸上挤出一点尬笑来,讪讪道:“呃,那不是什么,想帮你清醒清醒嘛!”
过分,这是对待君主的态度吗?
窦炤似乎又陷入沉思。
长宁叹气道:“你到底什么情况嘛,说来咱们分析分析?”
窦炤摇摇头:“我说不好,按理说,一个死去的人是不可能复活的,若活过来只能说明她没死,那么,她死去的那几年又算什么呢?或者,是我跟观海一起产生的幻觉?”
长宁越听越糊涂:“说什么死啊活的?幻觉这种东西最好辨认,一旦觉得是幻觉就上去给他一拳,保证什么都没了。”
窦炤喃喃道:“我不敢,我害怕,怕真的接触到她就消失了……”
长宁想翻白眼:“我说老师,你是不是遇见什么骗子啊,能把你骗成这样,我还真有点好奇了,要不你带我去看看?”
长宁只知道窦炤曾经疯了一样找一个逃跑的丫鬟,并不知道那丫鬟在窦炤心里已经死了,所以他说什么死了的人复活,便根本没往那丫鬟身上想。
窦炤听见他说到“骗子”两个字,愣了一愣:“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呢,也许从头到尾,这都是一场骗局,她骗我,她有可能骗我啊。”
长宁来了兴趣:“是吗,真有骗子?骗你什么了,快说出来我高兴高兴。”
窦炤盯着长宁,好半天,突然眸中含泪地笑出声来:“真有意思,我怎么没想过呢,她是个小骗子,她可以骗我的。”
长宁有点被他吓到:“老师,你别吓我,这一趟去了什么地方,不是撞邪了吧?要,要不我给你请个大仙来?”
窦炤还在笑着,眼泪却滚滚而下:“大仙?治一个骗子而已,不需要大仙!哈哈哈,她是个骗子,真好,真好!”
长宁只觉得浑身发毛,紧紧抓着被子,小心翼翼盯着他:“老师,你,你知不知道,你在……哭啊?”
窦炤抬手,轻轻擦掉眼角泪水,终于恢复一点正常的样子:“谁在哭?头发上掉下来的雨水而已,我开心得很!你告诉莫谦,明日的接风宴,务必请南风馆的两位姑娘到场,我要与她们,不醉不归!”
长宁这才放下心来,没好气道:“不是你不让请的吗?有毛病吧?我本来就觉得有姑娘陪着喝酒听曲多好,你非不要,如今人家取消了你又非要。耍人玩呢?要说你去说,我可没那么大脸。”
窦炤也不计较,淡笑了笑,唤来观海:“你去跟莫谦说,明日必须要南风馆两位姑娘作陪。”
观海兴奋应道:“是!”
第二天,长宁很早便带人出去逛,窦炤却将自己关在院子里一整天没出门。
上午盯着手上的玉簪发呆,下午开始折腾自己。
他先是洗澡,洗头,刮胡子,将自己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干净净。
然后开始试衣服。
原本带了满满一大箱,每一件单拧出来都能让这里的人开眼。
可他不满意,一箱子衣服试完也没一件合心意的,要么太俗,要么太素,似乎都不能让人眼前一亮。
后来他选了一件宝蓝色蜀锦织金窄袖袍,上面绣着繁复的鸟兽花纹,稍微有点光线便有浮光闪烁,搭配白玉腰带和头冠,将他衬托得比贵气本气还贵气。
一开门,不仅观海瞪大了眼睛,连长宁的嘴巴都被惊得合不上。
他指着窦炤:“你,这,你,穿成这样,是我爹要来吗?”
窦炤低头看一眼自己,皱眉:“不好看吗?”
“好看!”观海尬笑着给他捧场。
长宁使劲摇头:“你本来穿破烂也好看,可咱们只是去一个小县令的接风宴而已,没必要穿成这样呀!跟一只开屏的花孔雀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要去定亲宴呢。”
“噗~”观海没忍住笑出声。
窦炤凉凉抬眸,狠狠瞪他一眼,转身回屋。
这一耽搁又过去大半时辰,直到长宁都换好衣服准备出门,他才终于选了一件低调的霜色长袍,白玉腰封紧扣着劲瘦的腰身,十分合宜地展现出如玉的姿容,倾世的风采。
在外面等得不耐烦的长宁见他一开门便使劲鼓掌:“好看好看,低调中有奢华,咱们上京贵公子的脸面全给你撑起来了!”
窦炤懒得理会他的揶揄,只是轻轻拍了拍身上的衣
摆,确保没有一丝褶皱。
三年没见,他要让那个小骗子看到他便移不开眼睛,要让她后悔,让她遗憾,让她扑倒在自己脚下哭求他的原谅。
要克制自己,决不能那么快原谅她,她必须不断地哀求,不断地道歉,不断地讨好,他才会给她一点点眼色。
骗子,小骗子。
你给我好好等着!
第65章
在去往茗香楼的马车上,长宁一直满脸困惑地盯着窦炤看。
窦炤有些烦了,轻掀眼帘瞟向他:“你到底在看什么?”
长宁便皱眉道:“据我所知,你不是已经对女人提不起兴趣了吗?三年前你那通房跑了之后,我记得当时窦老太太找了好些美貌姑娘想塞你房里,似乎统统都被你赶出来了。”
顿了顿,又道:“不对,听说其中一个跟那通房长得有些像,被你留下来,后来怎么样了?”
“谁告诉你我将她留下来了?”窦炤淡淡的。
长宁挑眉:“没有吗?我怎么听观海说,她还伺候你过了一夜?”
窦炤摩挲着一直捏在手里的玉簪,冷笑:“是陪我过了一夜,单纯是因为睡不着,让她坐在旁边唱歌给我听,可惜她唱得不好,也被我赶了出去,有什么问题吗?”
长宁耸耸肩:“当然有问题,既然你已经封心锁爱,怎么突然又对南风馆两个姑娘感兴趣起来?还是说,旱了这么几年,有些憋不住了?”
窦炤冷冷瞟他一眼:“殿下放尊重些,待会儿见到她们,别后悔!”
他当然也认出了穆明微,三年前太子为了她跟皇上闹得不可开交,非要将她接进宫里当侧妃,可惜后来发现她是祁王的人,只得忍痛将她放走。
那之后太子便安安静静听从皇后娘娘的安排,娶了清流世家梁太傅之女梁妙仪为太子妃,如今两人倒也举案齐眉,小日子过得不错。
想到这里,他提醒长宁:“我们出来两年,听说太子妃时常挂念殿下,殿下可不要见到其他什么美人,便将家中守望之人给忘了。”
长宁白他一眼:“这还用你说?看看咱们走了这么多地方,献上来的美人不说一百也有几十,我动了哪一个吗?最多不过逢场作戏喝喝酒拉拉小手,难道这也不让了?”
窦炤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出声。
一行人抵达茗香楼时,夜色已深,但灯火通明,宾客满座。
关宜县令陈满全为了迎接这两位神秘贵客,特意将全县城有头有脸的人都请来作陪。
马车一到,陈县令亲自出来迎接,见面便拱手笑道:“抱歉抱歉,没能亲去迎接二位,实是唐突了。”
长宁一改吊儿郎当的样子,十分温和有礼道:“县令大人太客气,是我们打扰您才对。”
两人客气着,窦炤一颗心却已经紧绷起来,眼睛望着楼内,手指捏得紧紧的,心想观沅大概已经在里面。
她看见自己会惊讶吗?
会害怕吗?
会哭吗?
“窦公子?窦公子?”
陈县令叫了他几声才反应过来,回礼道:“窦某见过大人。”
陈县令笑眯眯的:“您昨日说要请南风馆两位姑娘,她们因今日开门做生意,所以晚点儿才来,还望窦公子见谅呀!”
窦炤紧绷的心稍稍放松一些,又似乎有那么点失望,只淡淡点头道:“无妨。”
陈县令招呼二人进入酒楼,里面的人迎上来,又是好一番寒暄。
“二位公子请上座,今日特地备下几道本地佳肴和几壶珍藏美酒,愿与二位共赏。”陈县令边说边吩咐手下人将菜肴美酒一一呈上。
长宁见酒便高兴,十分不客气地与众人畅饮起来。
只有窦炤心不在焉,一双眼睛不时瞟着门口。
这三年她过得好吗?
有没有偶尔想起自己呢?或者还在生自己的气?
可是她有什么资格生气?该气的是他,明明已经为她安排好一切,为她筑了金屋,再过两个月就能搬进去,可她居然骗他,让他以为她已经轻生。
他怀着悔恨与思念蹉跎了整整三年,她还有什么可气的?
今日无论如何不能给她好脸色,再怎么悔过也不行,不能轻易原谅她。
他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着待会儿见面的情景,她会说什么,会怎样地哭泣……一颗心便怎么都静不下来。
众人来敬酒他也不说话,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
“哎呀,两位姑娘可算是到了!”终于,陈县令兴奋地喊了一声,小跑着迎出去。
窦炤只觉得心跳都停了,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紧绷着,大气也不敢出,生怕呼吸声大了一点,就会将这一场美梦惊醒。
穆明微在外面与莫谦说话,观沅率先进来。
她穿一身梅子青半壁绣兰花仕女襦裙,却有些奇怪的在外面搭了一件藕粉色绣海棠花披风,像是有些怕冷的样子。
头上梳着单螺髻,上面一支流苏海棠簪点缀,整个人清丽脱俗,仿佛春日里最温柔的一缕风,轻轻吹进了窦炤的心田。
窦炤再次忘记周遭的一切,只觉得眼眶控制不住地发热,就这么定定看着她。
陈县令给大家介绍:“这位是南风馆的小九姑娘,最擅茶道,从她手里沏出来的茶可谓是人间一绝,相信在座都知道的,就不用我多说了,今日主要是让窦公子和宁公子也来尝尝我们关宜县的好茶!”
众人纷纷鼓掌喝彩。
观沅微微欠身行礼,声音清软:“县令大人过奖,小九不过是略懂皮毛,今日能在此为各位献艺,实乃……”
她忽然一顿,终于看清坐在对面的人。
竟然是——二爷?
天啊!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周遭的一些都被定格,然后如潮水般退却。
整个世界,只剩下她,跟二爷。
观沅满心满眼的不敢置信,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心中涌起一股极为怪异的感觉。
明明此刻她作为窦府的逃奴,看见主子应该害怕、惊恐、想逃才对,可是很奇怪,她只是有些慌乱,有些惊讶,有些欣喜,又有些……想哭。
二爷看起来瘦了好多,脸上似乎也比先时少了些不可一世的傲慢。
虽然干干净净的,还是能看出他这几年不大好过,想是经历了什么挫折。
当然,二爷还是那个二爷,如珠如玉,如琢如磨,站在哪里都是人群中的焦点,是普通人眼中最耀眼的星。
可是,他用那么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一定很生气很生气,想要将她抓回去治罪吧?
观沅一颗心往下沉了沉。
两人四目相对,谁都没有开口。
长宁看到观沅的瞬间,手上的杯子“啪嗒”一声掉下。
他见过观沅的画像,除非她有个双生姐妹,不然这个人无疑就是她。
怪不得今日窦炤怪怪的,原来是找到了心上人。
可此时此刻,这个场面绝不适合相认啊!
这里是岭南,他哥哥的地盘,若被人知道他俩的真实身份,即便哥哥没回来,也必定要指挥人将他俩大卸八块的。
长宁心中紧张,面上却不动声色,突然将桌子一拍站起来:“哎呀,小九是吧?来来来,坐我这里来,我最喜欢喝茶,快给我沏一杯那什么,什么碧螺春之类的吧!”
观沅这才回过神来,心想刚刚县令只称他们为公子,大概还不知道他俩身份,自己还是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吧!
她微笑着朝长宁福了福,正要走过去,耳边却传来窦炤凉凉的声音:
“姑娘似乎体寒,好巧我心热,坐我身边正合适。”
观沅:“……”
陈县令看出他们之间氛围有些不对劲,连忙打圆场道:“看来两位公子都是爱茶之人,不如还是让她单独于茶台上给二位公子表演茶艺吧?”
窦炤根本不理他,眼睛仍然盯着观沅:“怎么,已经叫不动你了吗?”
观沅脸色白了白,尴尬笑道:“没,没有的事,既如此,我便坐去窦公子身边吧!”
长宁怕窦炤一时控制不住,失态暴露了身份,假装不高兴道:“凡事不得讲究个先来后到吗?我先说的,她得先陪……”
“我”字还没出口,他的脸也白了下来,因为穆明微进来了。
穆明微刚刚在外面跟莫谦聊了一下,主要是抱歉来晚 ,然后了解一下这两个贵人的身份背景,品性喜好等等。
莫谦只说他们很神秘,性情有些傲慢不太好伺候,还叫她小心些,曲子弹完就找机会早些回去,毕竟那窦公子有些阴晴不定,他担心会横生事端。
穆明微谢过莫大人,叫他放心,她能应付。
然后一进门,便看见了两个大熟人。
那可真是太熟了。
只是没想到他们竟然敢来岭南,这不是肥羊往虎口里撞吗?
穆明微只是微微皱眉,并未表现得多意外,仍如从前一般柔柔向他们行礼:“小女明微见过二位公子,为表迟到的歉意,便给二位公子演奏一曲《望江南》,何如?”
窦炤整个意志力都在维持自己面上的冷淡,根本无心听穆明微说了什么。
而长宁则呆呆看着她,早已忘了该怎么说话。
两人都不出声,场上的气氛便一度凝固起来。
陈县令不得不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尬笑着继续打圆场:“可能《望江南》太伤感了些,不若明微姑娘换一曲欢快些的,也让大家……”
“《望江南》好,就奏《望江南》。”长宁终于发话。
穆明微轻轻颔首,缓步走到一旁坐下,开始弹奏。
琴声潺潺,带着一丝凉意与无尽的哀愁,缓缓流淌在茗香楼中。
观沅终于找到机会说话,她小小声问身旁的窦炤:“二爷想喝什么茶,我去做来。”
窦炤绷着脸,并不看她,只盯着弹琴的穆明微,冷哼:“你还知道我是你二爷?”
观沅连忙道:“我当然知道呀,一眼便认出二爷来,只是殿下也在,我看大家似乎不知道你们的真实身份,便不敢乱喊。”
“你倒是学聪明了些。”窦炤这才将眸光投向她。
她在轻轻笑着,白皙的皮肤,清亮的眼神,脸上的雀斑也还是那样鲜活,连身上淡淡的茶混合着花的香味也一点都没变。
窦炤恍惚觉得,似乎又回到从前两人还没发生关系的时候,那时的她,便总是这样讨好地,笑着看他。
这真的是她吗?她真的没死,又鲜活的站在自己面前了?
可是,她为什么不说话,她不应该要开始忏悔了吗?
“你是不是该对我说点什么?”窦炤微眯了眼睛,控制住想要摸摸她,确认她是真实存在的冲动。
观沅便咬咬嘴唇,神色复杂地:“对,对不起啊!”
“哼!”窦炤心下满意,终于知道道歉,接下来该乞求他的原谅。
观沅偷偷瞥一眼窦炤,见他紧抿着唇角,一副冷淡的模样,心下十分忐忑:“二爷我错了,不该私逃出府,可我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要逃!真的对不起,能不能求二爷饶了我这次?我,我如今攒了好些银子,都给二爷好吗?求二爷别抓我回去。”
窦炤沉下脸。
什么叫给他银子?不要抓她回去?
这个节奏似乎跟他想象的有点不一样。
这时,穆明微的琵琶曲进入高潮,急促的弦音无一不在诉说着弹奏者对自由的渴望与对过往的告别。
长宁听得肝肠寸断,都顾不得什么形象,竟当着众人的面涕泪横流起来。
窦炤跟观沅也一时无话。
一曲完毕,穆明微缓缓起身,向众人行礼道:“抱歉各位,今日实在天色已晚,我与小九两个弱女子不便久留,这便告辞了,望各位海涵。”
她是看见了坐在窦炤身边的观沅的窘境,想早些带她离开。
观沅见她要走,赶紧也站了起来:“那,那我们先走了,二位公子改日来南风馆喝茶。”
没想到窦炤也跟着站了起来:“改日不如撞日,不如现在便去尝尝小九姑娘的手艺。”
长宁擦一把眼泪,也慌得起身:“喝茶就算了,太晚不便打搅,我们送送二位姑娘吧!”
穆明微轻轻皱了眉。
陈县令到现在已经完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圆场:“今日确实晚了些,既然二位公子要送两位姑娘离开,那便一起饮了手上这杯酒罢!难得相聚,亦是缘分一场,来来来,干杯!”
众人饮下手中的酒,这一场处处都透着古怪的接风宴便就此散了。
出来酒楼,长宁想邀请她们坐马车,穆明微却坚持步行回去,两人便也弃了马车,陪她们一起走路。
窦炤故意走得慢些,与长宁跟穆明微拉开距离。
观沅跟在他后面,悄咪咪地给更后面一点的观海挥手打招呼。
观海的开心溢于言表,使劲冲她点了点头,只是不敢出声。
岭南小城的春夜,才下过一天雨,空气中还弥漫着泥土与花草交织的清新香气,被雨水冲刷过的天幕上,正稀稀疏疏挂着几颗星星。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还不确定二爷肯不肯放过自己,但在这样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能够见到心中牵挂的故人,观沅觉得很开心。
她声音轻快地唤:“二爷!”
窦炤还在想,要怎么逼出她内心真实的想法来。
她不该是这样欢快的样子,她应该懊悔,应该哭泣。
她一定是故意装的,又想骗他。
然而,观沅高兴地问:“二爷是不是已经娶了萧小姐?碧心呢?我还特意给二爷准备了贺礼,一直想找机会托人带给你们,如今正好,可以亲自交给二爷了。”
第66章
“贺礼?”窦炤脚步顿住,“你给我准备了娶妻纳妾的贺礼?”
观沅被他突然提高的声音吓了一跳,又见他脸色通红,像是极为生气的样子,心里更加紧张无措起来。
结结巴巴道:“是,是啊,二爷,我,我一直想解释一下,或许那日萧小姐茶里的毒真是我不小心混错了材料造成的,害得二爷对她们产生怀疑,这都是我的错,希望二爷没有因此耽误了娶妻纳妾的大事。”
窦炤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是下意识觉得她还在怪罪他只处理了玉镯的事,却没揭发碧心下毒,所以故意这样说反话。
确实,他到今天也没有处置碧心,不仅没处置,还让别人以为他会将她收房。
这么做主要是为了调查当年母亲去世一案,碧心是甄氏从她弟弟那边领过来的丫鬟,肯定熟知一些他们的事情,将她留着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
况且当时他已经主动将下毒一事揽在自己身上,她怎么仍在纠结?还故意避开他娶公主的事,提什么萧红锦,这明显就是故意跟他翻旧账呢。
然而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三年没见,她就没有一点点想念自己吗?
要知道,他几乎是用尽了全部的意志力,才控制自己没有一见面就将她抱在怀里,向她倾诉他的想念。
可她呢?见面就说什么贺礼,什么娶妻纳妾,难道不知道这些话是在故意戳他的心窝?
还是说,她就是故意要戳他心窝?
呵……休想得逞。
窦炤深吸一口气,脸冷得像寒冰:“等这次游历回去自然将她们都娶了,你急什么?”
就不信你还能装。
观沅瞪大了眼睛,满眼惊喜:“真的吗,二爷?那,那太好了,你不知道这三年来我唯一担心的就是这个,若是这件事没有影响二爷的好姻缘,那,那我被抓回去当做逃奴打死也是瞑目的。”
“不过二爷,我,我真的攒了一些银子,我能给自
己赎身吗?再多给三倍赎身银也是可以的,就当我为当年的误会给二爷赔罪。”
她满眼都是欣喜和期待,用那么纯真的态度说着这些诛心的话,一点不像作伪的样子。
窦炤觉得自己要窒息了。
观沅仍然自顾自道:“若是二爷还不满意,那,那我把这些年赚的银子都给二爷,还有……”
“住嘴!”窦炤突然从牙缝中吐出这两个字。
然后一步一步靠近观沅,将她逼至墙根,咬牙切齿:“三年了,你骗了我三年,一声不吭在这里躲着,如今好不容易见面,你就只有这些话对我说吗?”
观沅吓呆了,瞪着眼睛看着眼前的二爷。
那是她印象中从没见过的二爷,眼尾泛着红,英俊的脸被失望和愤怒占据,那极具侵略性的样子,像是要将她撕碎。
窦炤这个举动惊动了前面的穆明微跟长宁。
长宁心道不好,赶紧往回赶:“哎哎哎,咱们斯文一点啊,这里不是上京,别这么冲动!”
观海也上前来拉窦炤:“二爷息怒,咱们好不容易找见她,你先冷静冷静,克制一点。”
穆明微则趁机将观沅拉了过去,声音冷冽道:“窦公子注意身份,小九如今在这小城也算有些名声,容不得公子这样肆意妄为。”
窦炤双眸利箭一般射向她:“你确定?”
长宁赶紧张开双臂挡在中间,笑呵呵道:“没,她不确定,你听错了,听错了!”
长宁最清楚,真将这个人惹怒了,谁都没好果子吃。
他是太子也压不住。
这时,莫谦气喘吁吁从后面赶上来,手里还拧着两个食盒:“两位公子,两位姑娘,可算赶上你们了,这是县令大人叫我给你们带的一些点心,晚上吃不了留着明早当早点也是不错的。”
观海立刻上前将他们的一份领在手里:“谢谢莫大人。”
“不客气,不客气!”
莫谦看了一下现场的情况,又将另一个食盒送到穆明微跟前,“这个有些重,怕两位姑娘拧不动,不如我顺便给你们送过去,也免得你们走夜路不方便。”
穆明微欣然应允:“那便辛苦莫大人。”
她轻轻扯一下吓得要哭的观沅:“咱们先走吧!”
观沅知道这会儿已经没办法再跟窦炤好好说话,只得跟着她们,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见她们走得没了影,长宁这才长长吁出一口气,将手放下。
窦炤却咬着牙,一个转身用力一拳砸在墙壁上,顿时留下一个深深的血印。
没人敢拉他。
良久,长宁上前拍一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这些年为找她吃了不少苦,可人家还不知道嘛!你这么一闹,搞得好像多讨厌她似的,那不是把她越推越远,之前的努力也都白费了吗?”
窦炤只是死死盯着前面,目光空洞,像是没听见他说的话。
长宁也有些不好受:“说起来也怪我,当初在教坊遇刺,我也以为是你身边的奸细,这才导致你误会了她,闹得她最后要逃跑,可谁知道真正的奸细是明微呢。”
观海一直看着观沅离开,直到她不见了,才回头道:“说起来,二爷误会观沅这个事,观沅可能自己都不知道,那段日子您对她忽冷忽热的,又毫不顾忌她的感受,多次利用她,最后还杀了她的哥哥。这些在您看来觉得没什么,可观沅一定是很受伤的。您看,要不要找个机会跟她解释一下?”
长宁觉得这个提议不错,瞟一眼窦炤的脸色,小心翼翼道:“观海说得有道理,我知道你一向抹不开面子,要不然,明日我去,我去帮你解释,如何?”
窦炤摇摇头,收回拳头,转身晃晃悠悠地往回走。
他不知道要怎么解释他现在的心情。
“我是想问问她这三年来过得好不好,想问问她有没有想我,想看到她和我一样的心情,不是故意要吓她,这不是我想要的见面场景。”他的声音有些飘忽。
长宁长长叹气道:“谁又不是呢?当初穆姑娘离开,我没能去送行,以为再见面怎么也要执手相看泪眼,没想到却是假装不相识,她又这样冷淡。”
窦炤冷哼:“你父皇都说了,留她一条命活着,若再发现她与你有任何勾连,必不饶她,你让她如何对你热情?”
长宁苦笑:“说得也有道理,况且我已有了太子妃,心里就算再喜欢她,也不能将她带回去让妙仪伤心。”
他想了想,又道:“你既然能体会穆姑娘的心情,为什么不能理解观沅的态度呢?我看她的样子,对你还是很热情很在意的,至少比穆姑娘热情多了。”
窦炤只觉得心中憋闷透不过气,他倒希望观沅跟穆明微一样的态度。
说不好是为什么,总之她越表现得开心越热情,他就越难过。
“有酒吗?”他突然问。
长宁便一把搂住他的肩,大声道:“想喝酒有什么难的?你们,去,给我搞几坛好酒来,今晚我要与窦大人一起,不醉不休!”
散在四周的暗卫听命,立刻去了。
当晚,两人在小院里,就着月色对饮,直到月上中天,酒壶见底,窦炤才醉倒在桌上。
他手里一直捏着那支簪子,很普通的白玉簪,上面雕刻着荷叶莲蓬,都是他喜欢的东西。
那簪子在他长期的摩挲下,竟然变得比上好的羊脂玉还温润。
长宁看着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
他吩咐下人将窦炤扶进房间休息,自己则独自坐在院中,望着那轮皎洁的明月,陷入了沉思。
莫谦将穆明微跟观沅送回小院,将点心递给她们:“抱歉让两位姑娘辛苦跑了这两日,贵客们若有冒犯的地方,莫某代为道歉,还望姑娘们莫要放在心上。”
穆明微接过食盒,笑道:“这真是县令大人让莫大人送来的吗?”
莫谦脸一红,有些不好意思道:“瞒不过姑娘,其实是我自作主张,那日答应过要保证两位姑娘安全,不敢稍有疏忽,毕竟那两位贵客喝了酒,我担心……呵呵,就提了点心在后面跟着。不过姑娘放心,你们一路聊天说话,莫某一句都听不见,只是看见窦公子有些不对劲才赶上来的。”
穆明微点点头:“莫大人有心了,明微很是感激。”
莫谦连连摆手:“应该的,应该的,那你们早点休息,以后若有什么需要莫某帮忙的,一定在所不辞。”
穆明微倾身行礼:“谢过大人!”
月光之下,穆明微白色的面纱拂过她绝美的脸庞,仿佛带起一层淡淡雾气。
那面纱下的容颜,虽未能完全展露,却更引得人心生遐想。
莫谦连忙垂下眼眸,拱手道:“都是莫某该做的,不打扰两位休息,告辞!”
等莫谦走后,穆明微将点心赏给两个堂倌阿鹏跟阿枝吃,然后拉着观沅问道:“如今窦公子寻到了这里,你打算怎么办?”
观沅心里也很乱,她确实没想过二爷会跑到这样的地方来,一开始只是惊讶、高兴,想着自己有银子可以为自己赎身,这样也不算是真的逃奴。
可刚刚看他的样子,似乎不想这么轻易放过她。
她苦着脸:“我明日再好好求求他吧,二爷从前对我们虽然严苛,但心地还是不错的,他应该也不想看着我被夫人打死。我将这几年攒的钱都给他,就当做赎身的银子,他回去也能给夫人她们一个交代。”
穆明微却摇摇头:“我总觉得他今日的表现,不像是来抓个逃奴的样子。要不还是通知一下五七,他点子比较多,或许能想到解决办法。”
观沅想到五七,心里似乎安定了些。
但是想了想,又摇头:“不成,若告诉了他,我怕到时候二爷真要带我走,五七会跟他们起冲突的。”
穆明微好看的眉毛又皱了起来:“那这件事,真有些难办了。”
观沅便笑着挽住她的手:“好啦咱们别操心了,我了解二爷,只要
我说点好听的多求他几回,他一定会放过我。”
“真的吗?”
“真的!”
……
第二天,当中午的太阳已经高高悬在头顶时,窦炤才缓缓醒来。
头痛欲裂,但脑海中依然清晰地知道,他今天应该去干什么。
他要去找观沅,要将昨天没能说出来的话都告诉她。
问问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为什么要逃,为什么要骗他。
再告诉她这三年来他有多痛苦,有多煎熬。
什么面子,什么骄傲,他都可以暂且放下,一定要让她知道,他在意她,他非常非常,发疯一般——想她。
第67章
窦炤出来小院中,看到长宁还坐在外面石桌边,正逗一只笼中雀儿玩。
他走过去,满脸疲累:“你昨晚没睡吗?”
长宁看他一眼:“我当然睡了,比你起得早而已,你如今酒量不大好啊,喝那么点儿就醉成这样。”
窦炤不接他的话:“跟我一起去南风馆吗?”
长宁想了想:“去啊,说好了要过去跟那丫头解释的,不过我昨晚想了想,既然穆姑娘已经认出我们,这里怕是不能久待,你早些解决跟观沅姑娘的事,咱们早点回去吧。”
窦炤点头:“自然,今日便去跟她把话说清楚,然后带她回。”
长宁便有些忐忑:“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倘若,她不肯跟你回去呢?”
窦炤嗤笑出声,仿佛听见什么天大的笑话:“不可能!”
“真的?”长宁总觉得他还是太自信了些。
窦炤瞟他一眼:“废话!”
观沅早就是她的人,不跟他回去,还能去哪儿?
两人收拾一番出门。
到了南风馆,发现外面小院中还放着几张椅子,几个年轻女子坐在那里说话。
看到窦炤跟长宁进来,几人皆是一愣,满眼都是惊艳。
窦炤身姿挺拔,英俊倜傥,眉宇间透着一股略带压迫的英气,而长宁则是温文尔雅,举手投足间尽显贵族风采。
如此的风度与气魄,是她们在小城中从未见过的,立刻便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这是哪里来的两位公子,长得真好看啊!”一个身着粉色衣裳的女子轻声说道,眼中闪烁着好奇与倾慕的光芒。
“嘘,小声点,你看那位腰坠黑玉的公子,气质冷峻,看起来很不好惹,别叫他们听见。”另一个圆脸姑娘小声提醒,目光紧紧跟随窦炤。
另一个蓝衣女子也压低了声音,“我昨日便听在县衙办事的叔叔说过,从上京来了两位贵人,县令大人准备了好大的排场迎接他们,说的不会就是他俩吧?”
“想必是了,”圆脸姑娘道,“不然咱们满县城也找不出这样尊贵的两个人呀。”
“竟然是上京来的贵人,怪不得有这样的气度。”另一个紫衣女子也忍不住低声赞叹。
“快看快看,那白衣公子对着咱们笑呢,天啊,他真的好温柔啊,我的心都化了。”粉衣女子禁不住轻呼着,脸颊微微泛红。
窦炤面无表情从她们跟前经过,长宁却彬彬有礼地朝她们微笑打招呼,害得几个女孩子全都羞怯地低下了头。
行到门口,堂倌阿鹏将他们拦住:“抱歉,二位公子,里面已经满座,请二位在外面稍等等,空出位置我再叫大家。”
怪不得那几个年轻女子坐在院里,原来是在等位。
窦炤不由得皱了眉头。
长宁却很好说话的样子:“行行行,我现在也不想喝茶,正好出去跟那几个小姑娘聊聊天!”
窦炤瞟一眼里面,恰好从窗棂处看见观沅在做茶,便淡声道:“你去吧,我就在这里等会儿。”
长宁便不管他,高高兴兴回去院里跟那几个女孩说话去了。
窦炤静静看着里面的观沅。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在她不知晓的情况下,如此认真观察她。
昨天看她天真活泼的样子,还觉得她三年来似乎没什么变化,可今日细细瞧来,还是有许多不一样。
她变得更白,更瘦了,眉目间比三年前少了些许稚气,脸上的笑容依旧轻巧温暖,但那双曾经懵懂带着怯意的眸子,此刻却多了许多从容与淡定。
沏茶的手法比从前更加纯熟精湛,无论是提壶、注水、还是拂茶,每一个步骤都迅速而流畅,想是长年累月这样招待客人练出来的。
坐在周围的客人时不时会问她一些关于茶的问题,观沅都会稳重而礼貌地一一回答他们,言辞间透露出的关于茶文化的深厚沉淀,让窦炤都深感意外。
他在窗外静静观察这一切,心中是说不出的艰涩。
在别人面前的观沅,看起来是那样沉静大方,再也不是他心里那个需要时刻呵护的小女孩。她的世界,或许已经因为他这三年的缺席,悄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可他不允许,不允许她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悄然生长。
要变,也该是通过他的塑造而改变。
他紧紧捏了捏手指,无论如何,一定要尽快将她带回去。
这时,楼上下来一桌客人,阿鹏走出去叫那几个女子先进,那几个女子却道:“还是让两位公子先去吧,我们反正天天有时间来喝,他们是贵客,不好叫人久等。”
长宁十分绅士地拒绝:“不成不成,哪有叫姑娘们让男子的道理?就算是我们先来,也该我们让你们才对,如今本就是你们先来,更没有让我们去的道理。”
圆脸女孩噗呲笑道:“公子说话绕来绕去我们都听不懂了,你就不要拒绝啦,我们也不是特意想让,这次空出来的是楼上雅座,可是今日明微姑娘没有弹奏,我们没必要坐那更贵的雅间,不如让给公子们比较好。”
长宁这才恍然大悟,拱手做礼道:“那便谢过几位姑娘,待会儿你们喝什么茶,都记在我名下便可,相逢是缘,请姑娘们喝几杯茶聊表心意,还望莫要推辞。”
女孩们都掩面而笑。
长宁告辞回来,跟阿鹏说了请女孩们喝茶的事,然后走到窦炤身后,将他肩膀一拍:“走吧,人家小姑娘将位置让给我了,瞧瞧我这魅力是不是无敌了?”
窦炤懒得理他,款步入内。
观沅正在专心沏茶,突然一只修长的手在她茶台上一点:“来一盏白牡丹!”
观沅惊慌抬头,一眼便撞进窦炤那双幽深的桃花眼里:“二……窦公子,你,你们来了。”
一旁的长宁也冲她笑笑:“我喝什么都行,拣你拿手的来一壶吧!”
熟悉的怯意涌向眸间,她轻轻点头:“是,这就来,公子们先上去坐坐。”
窦炤意味深长瞟她一眼,没说什么,抬脚上楼去。
看着他们离开,观沅一颗心砰砰乱跳起来,她本来还想下午抽时间去求二爷的,没想到他却先来了。
那待会儿,还是要说的吧?
他会答应吗?
嘶……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这件事,观沅一颗心就揪着难受。
旁边经常来喝茶的一个年轻书生突然道:“小九姑娘看起来似乎有点怕他们?”
“啊?”观沅愣了愣,这么明显的吗?只好苦笑了笑,“也没有,只不过是两个生面孔,看着像是有些身份的,觉得有些奇怪罢了。”
那书生冷笑道:“什么身份不身份,我看也不过是四处闲逛的富家公子罢了,真正有身份的,还得是功名在身,像我们这些读书人,才是大荣未来的栋梁。他们或许现在风光,但没有真才实学,终究不过是昙花一现。小九姑娘,你莫要被他们的外表骗了去,还是多关注些有内涵之人吧。”
书生心中那份对功名的执着与自豪显露无遗,观沅便微微笑道:“公子言之有理,小九受教了。”
书生听她这么说,心中更得意起来,又是之乎者也对着观沅好一番说教。
观沅只是静静听着,时不时点点头,可心里却一直在考虑要怎么跟窦炤开口。
她知道二爷是不缺银子的,提出银子赎身也不过是让他回去有个交代,想让他同意还得让他顾念一些旧情才行。
想到这里,她下定决心,跑出去将自己珍藏的荷露水取出来,要给二爷沏一盏他最爱的荷露茶。
两盏茶沏好,她亲自端上楼。
一盏青柑茶给长宁:“宁公
子,岭南之地湿气重,这个茶不仅清香甘醇,且有祛湿功效,你先尝尝看。”
长宁抚掌而笑:“好好好,早就听闻观沅姑娘茶艺了得,一直也没机会尝,今日也让我来品鉴品鉴。”
窦炤却瞟他一眼:“端上你的茶另外找个地方喝。”
长宁愣住:“什么,意思?”
“我有话跟她讲。”窦炤声音浅浅的。
长宁不高兴地鼓起脸:“什么话我不能听的,就你那点儿……”
窦炤抬眸凉凉看向他。
长宁赶紧闭嘴,生硬地扯了个笑脸:“呃,那什么,行吧你们说话,我换个地方。只是,换哪儿去呢?啧,还是跟外面的姑娘们一起吹风吧!”
观沅便道:“宁公子可以去后面找明微姐姐,她昨日还遗憾有几句话没跟公子说完呢。”
长宁眼睛一亮:“真的吗?”
观沅用力点头:“真的,快去吧!”
长宁屁颠屁颠地跑了,观沅这才将另一盏茶放在窦炤面前:“二爷,这是我特意给你沏的。”
窦炤闻见一缕夏日荷塘的清香,不用看就知道,是荷露茶。
他瞟一眼那清亮的茶汤,紧绷的脸终于松缓了些:“坐吧,从哪儿来的荷露水?”
观沅在他对面坐下:“这是我去年新收集的,自从来了这边,好多东西都与从前不一样,我想念上京的时候,便会自己沏一杯尝尝,有人想喝我也不卖,实在是荷露水太难得。”
窦炤眸光闪了闪,定睛看她:“想念上京?”
观沅睫毛轻垂,在原本轻快的脸上投下一点阴影:“是啊,毕竟在那边呆了十年,我时常会想起在长直院的点点滴滴,想起木蕙、水菱,我们一起吃一起睡一起侍奉二爷。”
她又抬眸看向窦炤:“她们都还好吗?有没有提起过我?”
窦炤却怔怔看着她,声音飘忽而遥远:“那我呢?阿沅,你想我吗?”
那一瞬间,观沅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捏了一下,疼得她不禁捂住胸口,眼眶也无端地发酸发涩,想要流泪。
窦炤微抿着唇,那一双从来冰冷的桃花眼,此刻正以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注视着她,
眉宇间那一抹淡淡的坚毅,也似乎被某种深情的潮水悄然融化,流露出一片叫人无法拒绝的柔情和哀伤。
观沅从未见过二爷如此温柔而脆弱的模样,让她心痛,让她恍惚,让她……不知所措。
“阿沅,”窦炤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仿佛能穿透时空的壁垒,直达观沅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告诉我,你想我吗?”
观沅的眼眶终于湿润起来。
可是,这种感觉太奇怪了,她怔怔看着他,声音中带着一丝哽咽:“二爷,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在她的记忆中,二爷绝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也绝不会用这么温柔的语气对她说话,还问她这样的问题。
是她还忘了什么与二爷相关的事吗?
她记得那时候,二爷被传是断袖,夫人将长直院的丫鬟都换了,她被降为三等丫鬟在下面照管鸟务,碧心她们来了,后来又走了几个。
接着是萧红锦,隐隐约约模糊还记得二爷很喜欢这个萧红锦,跟她很般配。
再之后便记不清楚了,想必是发生了五七说的下药之事,她为此逃了出来。
可如果只有这些的话,二爷为什么会这样跟她说话?
观沅使劲地想,总觉得有一点什么想抓又抓不到的线索,晃晃悠悠,像是无根之萍,稳不住,抓不紧。
她好难受啊,脑子里像是有针在刺,又似乎有蚂蚁在咬。
冷汗一点一点冒出来,她脸色苍白地站起来:“二爷,我,我下去一趟。”
窦炤不知道她怎么了,正要说话,突然有个书生模样的人走了上来。
他径直走到他们桌前,目光在观沅与窦炤之间来回游移,然后一脸讽刺地高声道:“啧啧,小生本以为南风馆的两位姑娘都是冰清玉洁,不屑于世俗的阿谀奉承,没想到这位小九姑娘,竟是个贪图富贵有眼无珠之人,当真叫小生失望至极!”
窦炤眼睛眯了起来:“请问阁下是?”
观沅赶紧忍着头疼拦在中间,向那书生笑道:“公子误会了,我与这位窦公子只是……”
“误会?哼!”那书生冷笑着,语气中满是不屑,“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还能有假?在下面唤了姑娘几次叫沏茶,姑娘充耳不闻,却在这里亲自坐着陪这位富家公子,莫不是以为攀上了高枝,便能从此脱离这蛮荒小城,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告诉你,世间最靠不住的便是这等商贾无良之辈,今日对你甜言蜜语,明日便能将你弃如敝屣。”
窦炤眸中寒光一闪,便听“唰”一声,观海手中的长剑出鞘,已经横在书生脖颈前。
书生大惊失色:“你,你们想干什么?”
窦炤这才站了起来,轻轻拍了拍衣角,好整以暇地:“阁下刚才疾言厉色,说我是什么之辈?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书生脸色惨白:“你,你以为我不敢说?”
窦炤淡淡看着他:“想好了再说。”
楼上喝茶的人见这个场面,全都围了过来,开始窃窃私语。
观沅拉着窦炤的衣袖,急得不得了:“公子你别跟他一般计较,算了吧,别这样!”
书生胆子肥了些,大声道:“告诉你,我,我可是秀才,是一个有功名的人,你们胆敢伤我,那是要杀头的!”
窦炤眸光沉了沉,观海剑尖微动,书生脖子上立刻出现一道红痕,一点一点开始冒出血来。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窦炤一字一顿,“想好了再说!”
如山般的压迫感袭来,连围观的人都忍不住起鸡皮疙瘩。
书生只觉得刺骨的寒意直逼脊梁,腿一软便跪了下去:“对,对不起,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我错了,别,别杀我!”
“窦公子,你这是做什么?”穆明微被人叫了上来,看见这一幕,顿时怒火攻心。
她走过去扶起地上的书生:“王公子快起来,对不住了,以后再来南风馆,我们给你免一半的茶资。”
“阿枝,阿鹏,快将王公子还有众位客人送出去,今日生意便做到这儿,关门谢客吧!”
两个堂倌将客人们都送走,穆明微这才瞪着窦炤道:“窦公子这样做是什么意思?我们开门做生意,今日这么一闹,以后是不用再开门了吗?”
观沅劝着穆明微:“算了明微姐姐,都是我的错,王公子在下面叫我我没听见,才造成这样的误会。”
窦炤冷笑:“观沅不日便要跟我回上京,你们这茶馆开不开也没什么,带走她对你造成多少损失,穆姑娘你开个价。”
穆明微脸都白了:“是吗?我知道你们上京贵公子惯会以财势压人,只不过这一招对我穆明微不起作用,不信的话可以问问宁公子。还说什么带观沅离开,请问窦公子问过她的意见吗?”
长宁这会儿才刚上来,长叹一口气开始打圆场:“好啦好啦,大家都是老朋友了,别这样啊,都消消气,好好坐下来说话。”
“闭嘴!”窦炤跟穆明微同时斥道。
窦炤浅吸一口气:“我不需要问她的意见,她本就是我窦府的人,更与你穆明微无关。”
穆明微不由得怒极反笑:“所以呢,往后窦公子还是要将她当个奴婢使唤是吗?难道一个人一时是奴婢,便要一辈子都是奴婢?我以前不知道她为何要从窦府逃离,如今见了窦公子这番做派,当真是要为她的行为大声喝彩,跑得好,跑得妙,像窦公子这样把奴婢不当人,不懂得尊重别人感情的主子,真是有多远逃多远!不如我也学学窦公子的做派,给小九赎身多少银子?你说个价吧!”
窦炤被她一番话说得脸色
惨白,浑身散发的冷意如同冬日里骤然降临的寒霜,让周围空气都凝固起来。
“你找死!”他从牙缝里吐出这几个字。
观沅看着窦炤的样子,只觉得脑袋炸开了一样,突然“哗”的一下,眼前一片空白,整个人便向穆明微倒下去。
“小九,小九!”穆明微慌忙蹲下来将她扶住。
“阿沅,你怎么了?”窦炤被吓到,也想去扶人。
穆明微却用力将他一推,哽咽着:“都怪你,阿沅她失去记忆还没有恢复,稍微多想些事情便要头痛,如今更是晕过去,这都是你害的,你怎么有脸问她怎么了?”
轰!
窦炤只觉得头顶炸雷一般,目瞪口呆:“你说什么?失忆?”
第68章
那两个字从窦炤嘴里说出来,都觉得有点荒谬。
“这不可能,绝不可能。”他难以置信地盯着穆明微,声音颤抖,“她明明记得我,怎么可能失忆?”
穆明微愤怒地瞪他一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你以为呢?她在雪夜里逃出来,躲在我的船上,被发现的时候已经烧得人事不知,若再晚一点救治,你如今便只能抓一具白骨回你的上京。”
窦炤的身体微微摇晃,仿佛被雷击中了一般。
是啊,她逃走的那个夜晚,正是大雪纷飞,上京最冷的一天,他还记得木蕙担心她孤零零在雪夜里能不能撑得住。
这三年的每一个夜晚,他都在想,那么冷的天,她跳进水里的那一刻该要鼓起多大的勇气。
每每想到这些,便觉得浑身冰凉,哪怕是暑热的天气也难消心头寒意。
他想着百年之后,一定要找到她问一问,她何至于对他有如此大的恨意,要在那样的极寒之下投入江河。
可是,真正见到她之后,他却一直耽溺于她对自己的欺骗,对她生气,对她的态度失望,却再没想过问一问,她究竟是怎么逃出来,又怎么到了这里。这一路,又经历了哪些磨难?
什么都没来得及问呢,她怎么能失忆?
穆明微继续道:“这三年来她每两三个月都会犯一次头疼症,我总觉得她头疼的时候是能想起那些被遗忘的事情,因为看起来非常痛苦。但无论有多少难过,她还是努力地重新开始,努力地在这里生活,谁知道你却突然出现,用这种方式来刺激她,你是真想害死她吗?”
窦炤摇着头,仍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怎么可能呢,她看起来那么正常,记得上京,记得长直院,记得他爱的荷露茶,甚至记得碧心跟萧红锦,这怎么能叫失忆?
他缓缓走向观沅,蹲下身子,伸手似乎想触摸着她的脸颊。
“阿沅……”他低声呼唤。
穆明微冷道:“你们快走吧,我这里有郎中开的急救散,吃了慢慢会醒过来,但是醒来不能再受刺激,你若不想她就此死了,最好现在就走。”
窦炤看着观沅,根本听不见穆明微在说什么。
他想去摸摸她的脸,手指微微颤抖着,却怎么也不敢真正触碰上去,好像那是一个虚幻的气泡,碰一碰便碎了。
那双曾经无数次乖巧凝视过自己的眼睛,此刻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宁静而安详,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和遥远。
“阿沅……”窦炤再次低唤,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和恳求,像是在呼唤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然而,观沅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整个世界都与她无关。
长宁在一旁实在看得揪心,上前将他拉起来:“好了好了,先救人要紧,有什么话等她好了,我们明天再来问,走吧!”
他硬拉着窦炤离开。
已经走出南风馆好远,窦炤还是没能从观沅失忆的震惊中缓过来。
“她们骗我对吗?她明明什么都记得,为什么说她失忆?”
观海壮着胆子道:“其实见到观沅后我也觉得有些奇怪,按理说,三年前她对您已经恨之……咳咳,总之已经不大跟您说话,没可能三年后您什么都没做,她便突然对您这样热情了呀。我一直对她这样的态度百思不得其解,如今看来,确实有可能失去记忆,而且失去的正是跟您在一起之后的那些记忆,要不然,她是不可能对您这么热情的。”
不唾你一脸已经很客气。
窦炤眉头皱了起来。
长宁忽然一拍手掌道:“对嘛,这就解释得通,为什么她跟穆姑娘对待我们的态度截然不同,她根本忘了你曾经对她的伤害啊!”
然后又摸着下巴,“这下可就麻烦了,如果她根本不记得你跟他的事,那你要以什么名义带她回去?真将她当做逃奴吗?这样的话你们俩岂不是要重新开始?”
“我倒觉得这是件好事,”观海发表看法,“毕竟她跟二爷的记忆并不美好,失忆了还有可能重新在一起,等她真想起来,怕是看都不会看我们一眼。”
长宁一副惊讶状:“真……这么严重吗?”
观海瞟窦炤一眼,本想说这还算保守的,但看着窦炤的脸色,后面的话实在不敢说出来。
“有酒吗?”窦炤淡淡道。
长宁只要长叹一声:“有,窦公子要喝酒怎么能没有呢?去,再来几坛好酒!”
两人又一次在小院中借酒消愁。
长宁看着窦炤有几分醉意的样子,忍不住问:“其实我有一点不明白,这个丫头到底哪里好,值得你这样为她伤神?”
窦炤灌一口酒,没理他。
长宁便继续道:“那时候见你疯了一样找她,几乎将整个上京翻过来,我一直觉得是因为你不甘,你的傲气不允许自己被人抛弃,所以是一种发泄似的闹腾。如今人找到了,我本以为你会释然,毕竟那只是个丫鬟,除了茶艺好一些,长得娇俏可爱一些,我真看不出她究竟比其他人好在哪里。你跟我说说,她是哪里吸引到你了,你还为了她拒绝我皇姐?”
窦炤面无表情:“其实我一开始也是跟你一样的想法,甚至比你想的更不堪,我觉得我只是迷恋她的身体,她走了以后我的愤怒也多是来自于,她怎么敢?一个我养熟的通房,竟然胆大包天敢弃我而去,找到她一定要让她知道惹怒我的后果。我甚至连怎么罚她,怎么叫她痛不欲生都想好了。”
“这就对了嘛,”长宁拍着桌子,“我就知道你是这么想的,哈哈哈,果然我才是老师你真正的知音。”
窦炤瞟他一眼,长宁笑容立刻僵住,然后清了清嗓子:“所以,现在又是怎么一回事呢?你是真难过,还是仍然心有不甘啊?”
窦炤摇头:“我不知道。”
“不知道?”长宁无语了,“你自己心里什么感觉,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窦炤抚摸着手上粗糙的酒坛,眼中满是迷惑:“本以为只是迷恋她的身体,所以找了好些女人,想试试换个人能不能将她忘了。可讽刺的是,无论多美的女人,只要贴上来,我便只想杀了她!”
长宁做出一个可怕的表情:“啧啧,你也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那这不就结了嘛,你大概是真喜欢她,真爱那种。”
窦炤便抬眸看他:“所以,我喜欢她什么呢?一个丫鬟,身份低微的丫鬟,她哪里值得我窦炤真心喜欢?”
长宁愣住:“你问我?我怎么知道?这不是我一开始要问你的吗?喝傻了吧你!”
窦炤便冷笑了笑,继续喝酒。
等到月上中天,窦炤已经醉趴在石桌上时,长宁突然幽幽道:“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跟穆姑娘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可惜,再喜欢又有什么用?身份太过悬殊,最终也是不得善果的。”
……
第二天,窦炤将长宁房门一脚踢开,再掀掉他身上的被子 :“快起床!”
长宁差点没从床上滚下来:“干嘛干嘛干嘛?姓窦的你别以为我不敢打你!”
窦炤将袖子一甩:“收拾行李,我们今日便出发回京。”
“什么?”长宁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是还要去惠城吗?”
“不去了,穆明微昨晚放出一只信鸽,没截住,大概是向祁王那边报信,我们多待一刻便多一分风险。”
“不可能!”长宁立刻道,“她已经答应我不会给祁王通风报信,你少骗我。”
窦炤冷笑:“殿下怕是太高估了自己的魅力,她一个投靠祁王的乐籍女子,已经背刺过你一回,还能有什么信誉?”
“不可能不可能!”长宁仍然不肯相信,“三年前她跟我还没有关系,所以那次告密算不得背刺,我也不怪她,可如今,如今……”
“如今怎么了?”窦炤一脸嘲讽,“殿下如今跟她又是什么关系?夫妻?情人?呵,反倒是祁王,才是她真正的主子!你最好清醒一点。”
长宁愣住,是啊,他如今跟她又有什么关系?说破天了也不过是曾经有过几番恩爱,可那恩爱也是假的,她根本就没理由为了他而瞒着祁王。
顿时如霜打了的茄子一般:“行吧,我这就收拾。”
想了想,突然又问:“可你那不知道喜欢还是不喜欢的丫鬟要怎么办?不带她走了?”
“谁说我不带她?”窦炤掀了掀眼帘。
“她不是失忆了么,如今在这里又过得挺好,想必不愿跟你回上京。”反正换了他肯定不会跟这个神经病回去。
窦炤面不改色:“不管她是失忆还是失心,都改变不了她是窦府逃奴的事实,还轮不到她选择回或不回。”
“若她偏不回呢?”长宁觉得这个人简直没长心。
窦炤冷笑:“那便绑着回!”
他说完转身出去:“给你一刻钟准备,然后一起去南风馆。”
观海跟在后面也准备出去,被长宁叫住:“你等等,你主子什么情况?”
观海不解:“什么情况?”
“他昨天不是还喜欢那丫头喜欢得死去活来,怎么睡一觉起来就翻脸不认人,要将她绑回去了?”他实在难以理解。
观海耸耸肩:“二爷一向如此,殿下习惯就好了。”
长宁忍不住啧啧摇头:“怪不得,穆姑娘说得对,谁跟了这个疯子都得逃,有病!”
两人收拾好赶到南风馆,发现门虽然开着,却挂着休息的牌子,只有阿枝跟阿鹏在外面打扫庭院。
长宁上前问:“请问穆姑娘跟小九姑娘在吗?”
阿枝笑着回:“今日例行休息,明微姐姐在里面清账,小九姐姐一早便出去了。”
窦炤皱眉:“一早出去?她昨晚晕过去不是才醒来吗,去了哪里?”
阿枝道:“是啊,小九姐姐一早走路都还晃悠呢,明微姐姐劝她不要去,可她说答应了那些婶婶和孩子们,她非去不可。”
长宁也来了兴趣:“什么婶婶和孩子,她这么上心?”
阿枝摇摇头:“我也不清楚,只知道每旬南风馆休息的头一日,小九姐姐都会大包小包出去一趟,一直到太阳落山才回来,如此已经坚持两年时间了。”
长宁点点头,然后看着窦炤:“怎么办,人家不在。”
窦炤想都不想:“我去找。”
长宁苦着脸道:“何必如此着急,再多待一天没事的,我哥他在上京,不可能反应这么快。”
窦炤冷眼看他:“我自己无所谓,但殿下安危不能不谨慎。你去帮我问问穆明微,观沅去了哪里。”
长宁白眼翻上天,这还使唤上太子了!
看把他能的。
第69章
长宁果然听话去问了穆明微,回来告诉窦炤,观沅去了邻县下面的几个村里,说是那几个村的男丁全都被上面征用劳工的带走了,只剩一些妇孺老幼,观沅每旬都会去探望一次。
窦炤皱眉:“征用劳工?”
长宁也很疑惑:“是啊,我们一路走来也没见周边有什么大型工程需要征用劳工啊,还是说,我哥在假借名目征兵?”
窦炤摇摇头:“不可能,祁王在这边的拥兵人数是固定的,他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扩军,除非是私建一只隐藏军队,但练兵动静大,我们怎么一点线报都没有呢?”
长宁道:“岭南多山险峻,藏在哪个荒无人烟的角落里练着,我们上哪儿知道去?不然你说这无缘无故征用劳工是做什么呢?”
窦炤想了想:“我先去找到观沅再说。”
“我跟你一起去!”长宁非常积极。
窦炤拒绝:“你留在这里盯着穆明微,免得她又要做什么小动作。”
长宁沮丧道:“我觉得你肯定误会她了,放信鸽也不一定是通知祁王,刚刚去看她,根本一点异样都没有。”
“那是她伪装得高明,你该多学学才是!”窦炤说完带着观海走了。
长宁耸耸肩,倒也乐得回去继续跟穆明微待着。
管她是谁的人,就剩这么一点相处的时间,还是好好珍惜为上。
窦炤跟观海骑着马,先赶到邻县,问清楚被征走劳工的是哪几个村,再按顺序一个村一个村地找。
在关宜县的时候,周边村庄大多被农田围绕,居民看起来也安居乐业,但是到了这边,村庄的景象却是大相径庭。
村子周围没什么农田,大多是荒山野岭,有一些高处被人工挖出来的土地已经荒草丛生,似乎许久未有人精心打理。
村舍简陋,不少房屋已经出现破损,屋顶的瓦片歪歪斜斜,仿佛随时都会掉落。
村民们也大多衣着简朴,一举一动中满是生活的艰辛与无奈。
只有瘦骨嶙峋的孩子们,光着脚丫在尘土飞扬的路上追逐嬉戏,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这贫穷和困苦有什么不好。
窦炤注意到,孩子们是在蹴鞠,那鞠球用皮革制成,上面还绘有花纹,看着很新,不像是他们平时能用的。
想到观沅带着大包小包来,必定是给他们带了东西,便促马上前问道:“小朋友,请问你们这鞠从哪里买的,十分好看。”
他们其中一个大个子道:“是小九姐姐送的,上次我们只是随便说想要蹴鞠玩儿,没想到她真给我们买来了。”
果然是她。
窦炤点头:“那你知道她往哪里去了?我也想买一个这样的鞠,正好找她问问。”
大个子手往高处一指:“她去前面那个村子了,他们比我们更穷,小九姐姐每次在那边待的时间都更长。”
有个小女孩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不高兴道:“是啊,为什么更穷的不是我们呢?我也好想小九姐姐能多陪陪我们。”
窦炤忍不住轻笑了笑,示意观海,给他们一人一颗小金豆子:“多谢你们帮忙指路,这个留着玩,别弄丢了。”
小朋友们接过金豆子,看着它金灿灿圆溜溜的,别提多喜欢,一齐喊着:“谢谢阿叔!”
窦炤回头:“阿叔?”
小女孩脆生生道:“是啊,阿叔,你真好,你跟小九姐姐一样好,以后你也会经常来找我们玩吗?”
窦炤皱了眉头:“为什么你们叫小九姐姐,却叫我阿叔呢?”
大个子抢答:“因为阿叔看着比小九姐姐大很多呀,爹娘教过我们的,年纪大的喊阿叔阿婶,年纪小的喊哥哥姐姐。”
“噗~”观海没忍住笑出声。
窦炤冷冷扫过去。
小女孩又笑眯眯道:“但是阿叔跟小九姐姐长得一样好看,小苗长大了也要跟你们一样。”
窦炤脸色这才缓和了些,点点头:“会的,好好长大!”
跟小朋友们告别,两人继续打马往他们指的村子去。
进了村,窦炤才知道,小朋友们果然没说错,这个村子确实比他们穷很多。
房屋多是土坯搭建,许多已摇摇欲坠,还有一些甚至只剩下残垣断壁,也不知道住在里面的人都去了哪里。
村民们面带菜色,行动都比前面村里的人迟缓一些。
窦炤与观海在村中缓缓前行,在一棵大榕树下,看见几个年轻妇人围坐在一起,各自手中拿着一个绣绷在绣花。
那些绣布和绣线十分鲜亮,与她们衣服的黯淡形成鲜明对比,很明显不是她们的东西。
他只得再次上前问:“敢问各位娘子,这些绣活儿是小九姑娘给你们的吗?”
妇人们抬头,望向这两个陌生人,眼中闪过一丝戒备。
其中一个稍微年轻些的妇人,犹
豫了一下,开口答道:“是啊,她每月来给我们带些绣活儿,我们做好了由她帮忙卖出去,以此谋些生计。怎么大人这样是不允许的吗?若如此,我,我们便还给她……”
窦炤连忙道:“没有没有,我只是随口一问,大家凭自己的劳动和技能吃饭,没有什么不允许的说法。”
那妇人脸上这才露出一点笑容来:“那就好,那就好,大人是来这里找小九的吗?”
窦炤点头:“不知她现在在何处?”
那妇人便放下绣绷站起来:“她在村东头阿娟家里,我带大人去吧!”
窦炤表示感谢。
路上,他看到有好些人家屋前都种着青柑树,便问:“听说这青柑的果皮能泡茶?”
妇人点头:“是呀,这还是小九教给我们的呢,她这个小丫头,不仅心善,还能干,去年我们村的小青柑就被她一个人全买了,说是做什么青柑茶;还有每年我们晒的桂花啊茉莉花也都是小九姑娘收走。若不是她,我们这些没了男人的老弱妇孺,当真是活不下去。”
妇人说着,眼眶微微泛红,显然对小九的帮助是真心感激。
窦炤却觉得有一丝不真实的感觉,在他心中,观沅就是个没什么上进心,被他推一下才往前走一步的笨丫头,那沏茶的手艺,还是被他打着板子逼出来的。
怎么出了窦府,她倒是这么上进能干了?
不仅自己跟人合伙开了个生意火红的茶馆,还想方设法为这些贫民寻找谋生出路,当真叫人意外。
“光靠卖这些东西能养活你们吗?”窦炤继续问。
妇人便叹气:“只能说饿不死,以前男人在还能租些田地来种,日子倒也过得去。如今他们不在,留我们妇人租地只有亏的,没办法只好在那荒地里刨食。那一年差点没全饿死,好在小九姑娘来了,让我们有了这一点点收入,好歹能混饱肚子吧,其他就不想了。”
窦炤点点头,又问:“男人们被抓去做什么了,你们知道吗?”
妇人满脸辛酸:“抓去哪儿了都不知道,做什么就更不清楚,总归是走了,三年来一点音信都没有,谁知道人还在不在呢。”
窦炤心中暗自思量着,不知不觉已来到村东头一户人家前。
妇人说道:“小九姑娘每次来,都会在这户人家多待会儿。怎么说呢,也是阿娟老公被带走又丢了个儿子,还剩个丫头就每日又打又骂,如今被她折磨病了,怪可怜的。”
她走上前轻轻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略显尖刻的声音:“谁啊?”
“阿娟,是我,带了两位贵客来找小九。”妇人回答,同时示意窦炤和观海进去。
窦炤点点头,向她道谢后,走过去轻轻推开半掩的木门,只见屋内昏暗,一张破旧的木床上躺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小女孩,旁边一位黑瘦的妇人呆呆坐着,眼中满是警惕。
窗户下面有一个小小炉子,上面煎着药,观沅正蹲在那里给炉子扇风。
她今天的衣服还算朴素,棉布的水绿小袄搭配鹅黄绣花百褶裙,因为怕冷又加了一件厚点的对襟短褂。头发简单用一根簪子挽起,几缕碎发不听话地垂落在额前,与她清丽的面容搭配着,倒显出一丝温柔来。
她专注地扇着炉子,偶尔抬头查看药罐,动作轻柔而熟练,一看就知道做过很多回。
当听到门响,她转过头来,看到站在门口的窦炤和观海,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惊喜。
“二……窦公子,观海,你们怎么来了?”她放下手中的扇子,站起身,朝他们轻轻笑着。
她笑的时候还是和从前一样,娇俏,可人,特别是脸颊上那几点雀斑,跳跃着,叫人看见便心生欢快。
窦炤看着她,心中五味杂陈。
她脸上被蹭上一些炉灰,像只流浪的花脸小猫咪一般,漂亮软绵得惹人怜爱。
可是这样的她,竟然已经有了余力去帮助别人。
所以,她已经不需要他的呵护了吗?
说不出的失落感席卷而来,窦炤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冷淡:“听穆姑娘说你在这里,我们过来看看。”
观沅点点头,有些手足无措地:“我,我煎完这一点药就出来,公子在外面稍等我一会儿好吗?”
那叫做阿娟的黑瘦女人突然眯着眼睛,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声音尖锐而刺耳:“哎呦,我还以为这小九姑娘是天生菩萨心肠呢,隔三差五往我们这穷乡僻壤跑,又是送吃穿又是找活计的,比我男人追我的时候还殷勤。我一直想不通你到底图个什么,如今看来,敢情是想博个好名声,好勾搭人家富贵公子哥吧?呵,也不瞧瞧自己什么德行,顶着这么一张雀斑脸,人家瞧得上你才怪。”
观沅脸色瞬间苍白,她没想到阿娟会当着窦炤的面,如此直白而恶毒地攻击她,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眼神中满是慌张与尴尬。
第70章
观海气得脸都红了,怒喝一声,“大胆!”
手按在剑柄上就要抽出来,却被窦炤轻轻按住。
他笑了笑,走到观沅跟前,很自然地去握她的手。
观沅有点被吓到,想要躲,却看到窦炤朝她眨了眨眼睛,她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一愣之间,手已经被他轻轻捏住。
那双手温暖而有力,将她冰冷的小手轻轻包裹,观沅的心仿佛漏跳一拍,那种奇怪的,无根之萍的奇怪感觉又开始袭来。
她呆呆看着窦炤。
只见窦炤好看的桃花眼泛着微微笑意,开口说道:“小九就是不听劝,乖乖待在家里等我来娶不就好了,非说放心不下这里的小朋友们,要在给我当侯府娘子之前再照顾他们一段时间。可是你瞧,她们领你的情吗?”
他这“侯府娘子”四个字一出,床上的黑瘦女人瞬间变了脸色。原以为是个富家公子哥,竟没想到是个小侯爷,这,这可是她这辈子做梦都见不到的贵人啊。
外面带他们来的妇人也惊呆了,偷偷拉一下观海,小声问道:“你们家公子,真是侯府的?”
观海冷笑了笑,不屑回答。
什么狗屁侯府哪能配得上二爷,说出真实身份吓死你们。
窦炤看着观沅一脸迷糊的样子,实在可爱,忍不住抬手给她轻轻擦掉鼻头上沾的烟灰:“若不是今日我执意要来看看,还不知道你在这里被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欺负。原本我还带了好些金豆,打算瞒着你直接解决这个麻烦,可如今看来,这些东西饿死了也活该。你就少操点心,乖乖跟我回去吧,嗯?”
他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手心的温度也透过肌肤缓缓烫进观沅心里。
观沅脸上不自觉地泛起了红晕,连耳尖也微微发烫。
这时,外面的妇人听到她本来能得到金豆子,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
然后又听到都被那个黑心肝的阿娟给搅合了,一时间抓心挠肝地难受。
气得她忍不住跳起脚,对着阿娟大声责骂:“阿娟你真是烂泥扶不上墙,小九姑娘心地善良,好心好意帮衬咱们,你不但不领情,还满嘴喷粪。我告诉你,像小九姑娘这样的贵人,别说你这破屋子,就是整个村子加起来都不配她踏进一步!她能给你闺女煎药,那是你家祖坟冒青烟了。还敢说小九脸上有雀斑,那你呢?蝙蝠身上插鸡毛,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好鸟?不过是个丧夫失子的可怜虫,自己没本事养活孩子,
还整天打骂闺女,狼心狗肺的贱东西!我告诉你,咱们村就没人看得起你,之前若不是小九姑娘拦着,我们早就把你家这破门给拆了,让你这黑心肝的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妇人一边骂着,一边还拍手跺脚的,不一会儿便招来许多看热闹的人。
人一多,妇人更带劲了,三言两语便把阿娟如何欺负观沅,又怎么害得小侯爷失望,让大家都得不到金豆子的事宣扬了一遍。
这还得了,众人一听,顿时群情激愤,纷纷对着阿娟指指点点,破口大骂。
“阿娟啊阿娟,你这婆娘真是猪油蒙了心,小九姑娘那般好人,你竟然还这般对她,真是没天理了!”
“就是,咱们村能有小九姑娘这样的人来帮忙,那是几百年都修不来的福气,你倒好,不但不感恩,还出口伤人,真是白眼狼!”
“黑心肝的婆娘,怎么能这么对待小九姑娘?人家可是咱们的救命恩人啊!”
“我看你就是又丑又坏,嫉妒小九姑娘才故意诋毁,可你也不自己照照镜子,你那张脸比锅底还黑,皱纹比田埂还多,还整天做着麻雀变凤凰的美梦!小九姑娘就算脸上有雀斑,那也比你这丑婆娘强上一万倍!你以为你是谁啊?不过是个破烂货,还在这装什么大蒜!”
她们个个声音高亢有力,字字句句都像是锋利的刀刃,直刺阿娟心窝。
阿娟被骂得浑身颤抖,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不止阿娟,连窦炤都被这一片直白露骨的骂声给弄懵了。
虽然他本意也是借别人的嘴来骂那妇人,毕竟他堂堂七尺男儿,不好跟一妇人动手,可这些人的战斗力未免也太出人意料了些。
观沅看着窦炤的样子,忍不住“噗呲”笑出声。
想想她的二爷从小金尊玉贵被捧在手心里长大,从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别说骂人,恐怕连重一点的话都没怎么听过,乍然听见这些,必定是大受震撼吧?
观沅的笑眼弯弯,带走了窦炤那一丝丝尴尬与意外。
他忍不住微微扬起嘴角,那双桃花眼中闪烁着宠溺与无奈,伸手给了她一个栗子:“都是你闹的,还笑!”
观沅吃痛,揉着脑袋,皱起小脸:“明明是二爷闹的,怎能怪我?”
一片骂声中,两人开始悄悄商量。
“现在如何是好?”
观沅又笑起来:“难道这世上还有二爷解决不了的事吗?”
窦炤斜她一眼:“长本事了,敢笑话你主子?说吧,这个妇人你打算怎么办,若不想看见她,我立刻叫官府来将她带走,虐待女儿这种事,关她几年不在话下。”
观沅却有些为难:“她其实也没有虐待得很厉害,有的时候其实还挺疼果儿,我煎的药她也会按时给孩子喝,可能就是有时候控制不住吧。其实我一开始就想将果儿带去南风馆,在我身边学点东西,也能帮着做事赚工钱,可阿娟姐不同意,怕我带走果儿后就再也不回来了,我怎么保证她也不信,实在没办法。”
窦炤想了想:“这个好办,只是,果儿她愿意跟你走吗?”
“愿意啊!”观沅点头,“我早就问过,她说愿意跟我走,只要每个月能回来看看娘亲就好。”
窦炤便点点头:“好,我知道怎么做了。”
阿娟已经被骂得狗血淋头,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嘴唇哆嗦着尖声道:“你们又是什么好东西,从前也不见你们来主持公道,如今不过是听说有金子拿就在这儿装样子,谁知道别人是不是哄你们玩儿,金豆子这种东西是谁说有就能有的?”
她这话给了窦炤发挥的机会。
他朝观海使了个眼神,观海便从身上取下一个钱袋来,放在手上颠了颠,然后当着众人的面打开,从里面取出一粒小金豆来。
那金豆圆溜溜金灿灿,很扎实的一颗,估摸着有一两重。
众妇人眼睛都直了,纷纷伸长脖子,瞪大眼睛盯着那颗金豆子,生怕眨一下眼睛它就不见了。
窦炤轻笑一声,从观海手里接过金豆子,高高举起:“这便是我带来的金豆,一颗大概能换十五两银子,够你们吃两年的米。我打算给你们每户分两颗,帮你们暂且度过难关,只是后续要怎么办,你们还得自己想办法,因为小九往后不会再来了。”
众人一听,先是激动得眼睛发光,又听见小九以后不再来,不免有些不舍。
但很快想到她是要去当侯府娘子的,不能来很正常,况且这是好事,该为她开心。
观沅也以为窦炤是在继续演戏呢,笑了笑算是默认。
阿娟见状,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她万万没想到窦炤竟然真的拿出了金豆子,而且一家给两颗那么多。又想到以后小九都不来了,她带着个病恹恹的拖油瓶,日子该怎么过啊?
她满心的懊悔,早知道这样,就不该得罪小九。
看着窦炤让观沅带他去村里挨家挨户发金子,阿娟实在憋不住,噗通一声从床上滚下来,跪在窦炤脚下:“公子,小侯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不该那样说小九,你看在我们可怜的份上,也分我两颗吧!”
窦炤冷下脸,退开一步,对这个妇人,他生理上感到厌恶。
他冷笑着:“你连该求谁都不知道,可见不仅恶毒还愚蠢,我的金子怎能落在你这种人手上?”
阿娟脸发白,立刻转而去拉住观沅的衣角:“小九,小九姑娘,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往日都是我不好,我心里其实感激你的,但是我又实在嫉妒你样样都好,我不是故意要那样说你,小九姑娘,你就看在果儿的份上,可怜可怜我,求求你了!”
观沅面露难色:“可,可金子不是我的。”
阿娟见状,放开她的衣角,开始拼命磕头:“对不起,对不起小九姑娘,我求求你!”
观沅吓了一跳,想要上前扶她,却被窦炤拦住。
窦炤忍着嫌恶道:“行了,你想要金豆子也不是不行,但有一个条件。”
阿娟立刻停止磕头,抬头满眼放光地看着他,声音颤抖:“什么条件?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做!”
窦炤瞟一眼床上的小女孩:“我用三颗金豆,买下你的女儿果儿,现在便立下字据,交给我们带走。”
观沅脸上一慌,转身看他:“二爷……”
窦炤抬手将她制止,继续道:“但果儿每年会回来看你一次,你必须热情对待,再不许对她有任何打骂行为。”
阿娟本来有些为难,她再怎么还是不想将唯一的女儿卖了,但又听说她能每年回来看自己,便立刻点头:“好好好,我愿意,我愿意,这就给你签字画押。”
窦炤见状,示意观海取出笔墨纸砚,当场立下字据,让阿娟按上手印。
待一切手续办妥,观海从床上将那小女孩抱起来,窦炤才从钱袋中取出三颗金豆子,扔在阿娟面前:“这是你的报酬,好自为之。”
阿娟颤抖着手捡起金豆子,眼泪便滚滚而下。
观沅不忍心,走到她身边,轻声道:“阿娟姐,你别太担心,果儿在南风馆会过得很好,我们都会照顾她,你自己保重身体,等果儿长大了,说不定还有一家团聚的时候。”
阿娟紧紧握住观沅的手,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窦炤伸手拉她:“走吧。”
他们从阿娟家出来,被一大群人簇拥着,开始一家一家分发金豆。
村民们从没想过会有此等好事,有的激动得差点昏厥过去;有的根本反应不过来,傻呆呆的连感谢的话都不会说;还有一些贪心的一直拉着他们诉苦,希望他们能多给几颗。
好在,大部分都是眼眶泛红,不停地感谢,留他们喝茶,翻箱倒柜想找点吃的来招待他们。
随着夜幕降临,最后一户人家也发完了,村民们特意在村口大榕树下升起一堆篝火,将村里唯一一只羊烤了招待他们。
窦炤本来不习惯这样的场面,但是看见观沅很开心的
样子,便勉为其难留了下来。
意外的,他们简单粗暴的烤羊肉并不比大酒楼里的差,窦炤浅尝了几口,便一直盯着跟村民们打成一片的观沅。
她与她们交谈,与她们笑闹,清澈的眼眸中闪烁着光芒,笑声清脆悦耳。
她娇俏的小脸在篝火的明暗闪烁中,如同晨曦初照时林间的光影,温暖又灵动。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观沅仿佛变成夜空中最璀璨的一颗星,即便是在这篝火微光之中,也遮掩不住她独有的光芒,将窦炤的目光紧紧吸引。
万物皆失色,唯有观沅。
……
回去的时候,因为观沅租的牛车太慢,窦炤便让她跟自己一起骑马。
观沅不大敢,被他硬拉上去。
路上,观沅一直叽叽呱呱地跟他讲听来的开心事。
窦炤只是静静听着,他从没见过这么多话的观沅,像她养的那只鹦鹉,叽叽咕咕,开心又可爱。
直到马儿到了南风馆门口,他都还有点舍不得放她下来。
不过,来日方长,等一起回京的路上,他还能继续听。
窦炤跳下马,将观沅扶下来,然后将果儿的字据交给她:“我并非真要买下她,只是她有个那样的娘亲,若只是单单带出来,恐怕一辈子都摆脱不了她的控制,不如买下来干净。你到时候将这个还给她,等她有自己的主见时,她愿意留下或回去,都由她自己选择。”
观沅接过字据,脸上还有些歉意:“谢谢二爷,一开始我还误会了你,以为你是仗着有钱非要买人呢。”
窦炤便浅笑了笑:“你误会我的地方多了,等明日回京的路上咱们好好算账,还有你失忆的事,也要慢慢给我解释清楚。”
“回京?”观沅微睁了眼睛,有些意外,“二爷,我,我想留在这里。”
窦炤脸上的笑容凝固。
两人怔怔对望,谁也没注意到,南风馆里,有个黑衣人缓缓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