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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谭明铮冷着脸走了一路,走到府门口时,他呼吸吐纳好几下后,才压下那些愤然,调整好情绪进府。


    结果刚回去,就被常伯告知,府上有客来访。


    “来的是一对兄妹,夫人让属下遣人去官署找您,但小厮回来说没找到您。”


    听说来的是一对兄妹时,谭明铮瞬间就猜到是谁了。他快步走到花厅时,果不其然,就见邬佑安兄妹坐在厅中。


    看见他回来,他们兄妹俩齐齐站起来,叫了声:“师兄。”


    看见他们兄妹二人,谭明铮很是高兴。


    邬家是做押镖生意的,常年天南地北的跑。当初谭明铮离开清溪县时,曾将自己帝京宅子的地址留给了他们,告诉他们若运镖来帝京时,可来此找他。


    原本邬佑安是打算明日再登门拜访的,但却拗不过邬红菱,只得随她这会儿一道来了。


    故人相逢时,总有说不完的话。


    待邬佑安反应过来时,已是亥时三刻了。


    他们兄妹二人忙起身要告辞,却被宋音拦住:“住客栈多见外,再说了府里又不是住不下。我之前已经命人将客院收拾妥当了,你们就安心在府里歇息。”


    谭明铮也道:“住下吧。”


    他们素来关系亲厚,如今见谭明铮夫妇皆极力挽留他们,邬佑安兄妹这才没再推辞。


    宋音将他们安置妥当后,这才回主院。


    她回去时,谭明铮也没睡,正拿着本兵书在灯下翻阅。


    虽然谭明铮仍旧瘫着那张脸,但宋音却一眼看出来,他此刻有些心烦气躁,手中虽然拿着书,但实则却没看进去。


    宋音不由想到了先前邬佑安兄妹说的那些话。


    当初他们离开清溪县时,谭有良为保谭明宗的名声,正撺掇谭明宗休了李秋香。李秋香不依,将整个谭家闹的鸡犬不宁。


    而今夜从邬红菱口中,宋音知晓了后续。


    他们离开之后,不知谭明宗用了什么法子,竟然真的哄住了李秋香,让李秋香拿休书回了娘家。


    之后谭家人着实消停了一阵子,此事也逐渐被人淡忘了。而谭明宗在养好伤之后,也悄然回到了县学。


    慢慢的,所有人的生活都归于平静了。


    而直到一个月余后,被休回家的李秋香突然出现在谭明宗家附近时,这份平静才被打破。


    那天阴云密布,天气闷热无比,瞧着似是要下雨。


    卖菜的小贩们坐在摊后,摇着蒲扇同左右唠家常。有人见李秋香突然挎着篮子出现,不禁觉得十分惊奇。


    尤其见李秋香在卖肉的摊子上驻足时,更是惊诧。


    有从前与李秋香相熟的摊贩出声询问才得知,李秋香割肉是打算去谭家给谭家人做饭。


    这简直是太阳大西边出来了。


    当初为休妻一事,李秋香和谭家人撕破脸一事,街坊四邻皆一清二楚。但他们怎么都没想到,如今李秋香被休之后,竟然还来给谭家人做饭?


    有人打趣揶揄:“放眼整个人清溪县,只怕都找不到比你更贤惠的了。”


    “妻以夫为天,我既与老二做了夫妻,自然得贤惠些才行。”那时的李秋香瘦的已经只剩下皮包骨,但她说这话时,温顺的模样与从前那个跳起来骂谭有良全家的人简直判若两人。


    街坊四邻闻言面面相觑,待李秋香走远之后,他们才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这李秋香难不成是脑袋出问题了?谭明宗明明都已经将她休了,她怎么还说自己和谭明宗是夫妻?”


    “就是,而且我听说,谭明宗最近这段时间,好像攀上了城东的孙寡妇。”


    那孙寡妇的丈夫原本是个布商,去岁因得急症死了,且他又无父母兄弟,只给孙寡妇留了一笔丰厚的家产。


    城中有不少人都打过孙寡妇的主意,但都被大棒子打了出来。唯独谭明宗不怎么的竟入了孙寡妇的眼,如今已然成了孙寡妇的入幕之宾。


    “就是,我曾亲眼看见他们两人出双入对不说,谭明宗他娘还亲口说,他们两个好事将近了呢!”


    “他们既然好事将近了,但现在李秋香整这出又是什么意思?”


    众人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而当天夜里,听到谭家传来凄厉的惨叫声时,众人才明白,一向泼辣的李秋香突然温顺的替谭家人做饭,目的不是为了讨好谭家人和谭明宗再续前缘,而是为了弑夫。


    不,更准确的说,她是为了和谭家人同归于尽。


    众人听见惨叫声赶过去时,谭家桌倒椅斜碗碟碎了一地,谭家人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个个口吐白沫四肢抽搐。而李秋香压在谭明宗身上,正将一把剪刀插在谭明宗的胸口上。


    她也口吐白沫,但却神色癫狂:“你说过的,若你骗我,你就不得好死,你得说到做到。”


    后来衙门的人调查发现,李秋香在肉汤里下了耗子药。


    整个谭家除了李秋香那对被锁在房中的儿女之外,就只剩下出门未归的谭春燕躲过了一劫。


    谭明宗喝了肉汤,又被李秋香在胸口捅了一剪刀,待街坊四邻去时,他已经死了。


    而谭家其他人以及李秋香皆命大,被街坊四邻救了下来。


    但李秋香早已存了死志,在被押进大牢的当晚,她就自尽了。而谭家被救下来的三人中,谭有良得知谭明宗惨死后,急火攻心下中风瘫在床上了,谭母整日以泪洗面。


    而无人倚靠的谭明祖开始偷鸡摸狗,一开始他只是偷谭母和谭春燕的首饰去卖,后来谭母和谭春燕的首饰没了之后,他就开始去偷别人的。


    得手之后他先是大吃大喝一顿,然后就去赌坊赌。


    将钱输完他就继续去偷。如此周而复始,时日久了,谭明祖就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偷不到钱不说,还时常被人打骂。


    而谭母一家因为付不起房钱,被房主赶了出去。谭母曾分别去宋音的旧宅找了裘叔,以及到邬家镖局找了邬佑安兄妹二人,央求他们替她向谭明铮求救。


    但裘叔和邬佑安兄妹二人皆婉拒了。


    最后谭母无法,只得带着谭有良和谭春燕回高山村了。


    离开清溪县之后,宋音便将从前的种种皆抛下了。如今再听到谭家人的消息时,她也只当是听了一出场善恶终有报的折子戏。


    但谭明铮不同,他虽重回了他生父这一脉,但谭母到底是他的亲生母亲,他自然不可能像她这样无动于衷。


    此番见谭明铮这般心浮气躁,宋音只当是他是因为此事。沉默须臾后,她问:“你有什么打算?”


    谭明铮的目光这才从书上收回来。


    他有什么打算?!当初他离开清溪前,曾问过谭母,可愿随他一道来帝京,他会给她养老送终。


    而谭母闻言先是面色一袭,当即便问:“那你爹和你弟弟他们……”


    “只有你。”谭明铮冷冰冰打断她的幻想。


    除了谭春苗之外,谭明铮对谭家其他人都并无感情,其中也包括谭母。


    只是谭母到底对他有生养之恩,所以哪怕他对她没有太多的感情,但为了还她的生养之恩,他也愿意奉养她终老。


    但谭母听他不带谭家其人便不肯来。


    此时听宋音这么说,谭明铮沉默须臾后,只垂眸合上书,答非所问:“时辰不早了,安置吧。”


    说完,他率先朝床的方向走去。


    宋音见状也不再多言,反正谭明铮是个拎得清的。


    以她对他的了解,就算谭家人如今遭了报应,谭明铮顶多是让人给他们捎些银两,他绝无可能将他们接来帝京。


    只要他们不来帝京,就完全影响不了她躺平享福,她也懒得搭理这事。


    而此时的宋音并不知道,魏国公府那边准备出手了。


    第52章


    邬家兄妹此番来帝京是押镖的,他们也不能在帝京久留,接下来还有别的镖要送。


    在谭明铮死而复生之前,邬家兄妹曾对宋音多有帮衬,此番他们离开前,宋音便让人给他们置办了许多帝京的特产,权当是报答他们昔日的照顾。


    邬佑安兄妹推辞不过,只得满心感激收了。


    到他们离京那一日,宋音与谭明铮一道为他们送行。


    分开前,邬佑安又想起了一桩小事,遂将谭明铮叫至一旁,低声同他道:“师兄,我刚才想起了一桩旧事,觉得还是有必要同你说一声。在你将嫂子接来帝京的第二月,有两个小厮模样的人来清溪县,私下在打听你和嫂子。”


    邬佑安原本不知道此事,是那两个人打听到了裘叔面前。裘叔在存了个心眼儿,将此事又告知了邬佑安。


    说完之后,邬佑安从袖中掏出画像,递给谭明铮:“这是我让画师按照裘叔描述画的,裘叔看过说和那两个人有六分像。”


    谭明铮接过扫了一眼,是两个面生的人。


    谭明铮如今在帝京,邬佑安完全帮不上忙。在临行前,他只能面带担忧道:“师兄,官场波谲云诡,你万望要保重。”


    谭明铮颔首。


    话别过后,邬佑安兄妹二人这才翻身上马,打马带着镖队离开了。


    今日是国子监的旬休,双生子姐弟可以不用去上学。宋音想着反正都出来了,索性便带着双生子姐弟四处逛逛。


    来帝京这么久了,他们俩还没出来好好逛过呢!


    宋音又侧身去看谭明铮。


    谭明铮将邬佑安给的那两张画像拢入袖中,道:“我今日不得空,你带着他们逛吧。”


    宋音便也没强求。反正谭明铮人虽然没陪他们,但有他赚的银钱陪着他们也是极好的。


    如今时值仲秋,天气不冷不热正适宜,因此出来闲逛的人也不少。


    宋音怕他们三人被挤散了,遂一手牵着一个,想找家店先歇歇脚。


    可谁曾想,她刚牵着两个孩子挤出来,就有一个面容干练的仆妇拦住她的去路:“谭夫人,我家主子请您移步叙话。”


    宋音飞快扫了一眼这仆妇的衣着打扮,一看便知是出自钟鸣鼎食之家。


    “不知你家主子是?”


    “端阳公主。”说话间,那仆妇微微侧身,“谭夫人,请。”


    她虽态度恭敬,但话里却是不容拒绝。


    双生子姐弟惧怕的往宋音身侧缩了缩,宋音抬手轻轻拍了拍他们的背心无声安抚的同时,落落大方道:“有劳姑姑引路。”


    那仆妇闻言,不禁看了宋音一眼。


    她听闻谭明铮的发妻出身乡野,愿本以为是个上不得台面的,没想到她竟这般不卑不亢。


    端阳公主在茶楼的雅间里坐着。


    同上次见面时的憔悴不同,今日的端阳公主雍容华贵,举手投足间皆是天潢贵胄独有的气度。


    宋音独自一人进了雅间,同上次一样向端阳公主行了礼。


    “起来吧,坐。”


    宋音在一旁拘谨的坐下。侍女为她上了茶退下后,端阳公主才开口:“我听说雪沁与你素来交好,今日正好看见你了,便叫你上来说说话。”


    宋音垂眸应了声是。


    端阳公主所谓的叫她上来说说话,其实是单方面问宋音的过往。


    可她的身份摆在那里,宋音又不能不答。而且宋音隐隐已经猜到,端阳公主今日叫她来叙话的目的是什么了。但端阳公主不主动说,她便也佯装不觉,只答着话。


    其实宋音和谭明铮的过往,端阳公主早已全知晓了。


    此刻她之所以耐着性子问这么多,不


    过是为接下来的话铺垫罢了。


    谭明铮重情重义,不肯抛弃糟糠之妻,魏煊想用硬手段,但魏雪沁却不同意。


    她说谭明铮向来吃软不吃硬,若他们仗势欺人,只怕会适得其反。


    魏雪沁不让动谭明铮,那他们就只能从宋音这里下手。


    而此事由魏煊出面有些不妥,端阳公主为了魏雪沁,只得屈尊降贵自己出面了。


    东拉西扯说了几句之后,端阳公主也没耐心了,她便开始往正事上说:“你与谭明铮是盲婚哑嫁,虽成婚七年,但却一直聚少离多,真是苦了你了。”


    宋音一听这话,就知道端阳公主要开始说正事了。


    果不其然,端阳公主话锋一转,又问她:“你可曾想过和谭明铮和离?”


    “没想过。”宋音答的飞快而又笃定。


    端阳公主被她这般坚定的模样噎了一下。


    不过想想也是,她一个乡野村妇,之前那么辛苦都熬过来了,如今眼见谭明铮前途大好,她怎么可能舍得谭明铮呢!


    但今日来见宋音之前,端阳公主就已经打听清楚了,宋音这人十分贪财。之前谭明铮战死的乌龙传回去时,她为了独自霸占谭明铮留下来的家业,竟然将谭明铮的父母和弟弟们全都赶了出去。


    她既贪财,那这事就好办了。


    “你对谭明铮这般忠贞不二,但你可知,世上的男子大多都是喜新厌旧的。远的不说,就说近的,今科探花休妻另娶高门贵女一事,你可有所耳闻?”


    “没听说过。”宋音故意道。


    其实她早就知晓此事,不但知晓,还曾私下拿此事半开玩笑,半是认真的问过谭明铮:“若是有高门贵女对你青睐有加,你会不会休了我,另娶人家?”


    倒不是宋音不信谭明铮,只是人心易变,见异思迁喜新厌旧更是男子与生俱来的劣性。


    当时谭明铮正在翻兵书,闻言头也不抬道:“你若闲的无聊,可以出门去逛逛。”


    宋音却接受不了这个回答,最后她不依不饶缠了许久,谭明铮才不得不捏着眉心,满脸无奈道:“不会。”


    “为什么?帝京比我长得漂亮,家世好的高门贵女有很多呢!你若弃了我这个糟糠之妻娶了她们,就能摇身一变成了高门大户的女婿,对你的仕途也有很大的帮衬呢!”


    “比你长得好看,家世好的高门贵女确实有很多,但她们都不是两个孩子的亲娘。茵娘,我幼时受过的那些苦,我不会让两个孩子再受一回。”


    对上谭明铮深邃的目光时,宋音便知道,他说的是真话。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谭明铮幼时的经历,谭明铮对他们这个小家看得很重。平日他在学业上虽然对两个孩子很严苛,但抛开学业后,他俨然是个慈父。他会记得两个孩子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也会亲手给他们做纸鸢做木剑,空闲时还会时常陪他们。


    所以想了想,宋音又加了句:“不过我信谭明铮不是那等喜新厌旧的人。”


    “人心易变,不是一句你信他,他就会一心一意待你的。宋音,你要知道,对男子而言,功名利禄永远都排在最前面的。”


    宋音对此不置可否。


    端阳公主觉得宋音已经猜到了她的意思,索性直接道:“只要你肯识趣的自请下堂,我会给你丰厚的银钱铺子,保你后半生衣食无忧。至于你所出的那两个孩子,你也可以将他们一并带走。”


    端阳公主十分自信,自己这两个条件能打动爱财的宋音。


    但宋音还没来得及开口,已被一把冰冷的男声抢了先:“谭某竟不知,公主何时能做得了谭某的主了?”


    端阳倏忽转头,一身黑色劲装的谭明铮冷着脸从外面进来。


    身后追着端阳公主的侍从。


    “无能,还不退下。”端阳公主身侧的心腹姑姑冷着脸训斥。


    谭明铮则径自走到宋音身侧,一把拉住宋音的手,直视端阳公主。


    “看来三公子之前确实是喝醉了,竟未将谭某那句‘谭某此生只有宋氏一个妻子’的话转述公主,那臣今日便当着公主的面再说一次,谭某此生只认宋氏为妻,且只有她一个妻子。”


    端阳公主听见这话,眸色顿时变得阴沉起来。


    谭明铮却毫无畏惧,只丢下一句,“内子胆子小,公主日后若有事,可直接冲谭某来”后,便拉着宋音直接离开了。


    第53章


    在去见端阳公主之前,宋音让小云和福顺带着双生子姐弟在楼下吃糕点。


    见谭明铮将宋音带下来之后,双生子姐弟立刻跑过来。他们先是确定宋音没事后,又目光畏惧的看向谭明铮。


    谭明铮平日虽然也不苟言笑,但脸色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吓人。


    “没事,你们爹爹只是担心阿娘而已。”宋音安抚双生子姐弟的同时,偷偷用胳膊撞了撞谭明铮。


    谭明铮会意,这才将脸上的冷色收敛了些许。


    经过此事之后,他们也没心情再逛,宋音决定带两个孩子回家。而先前说不得空的谭明铮,却也默然陪着他们一道往回走。


    回到府里之后,宋音让小云带着双生子姐弟先回去了,然后才看向谭明铮:“你不是回官署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原本是打算回官署的,但走到半路上想起了一件事,原路返回来后就听小云说,端阳公主叫你去说话了。”


    而几乎在瞬间,谭明铮就猜到,端阳公主找宋音的目的是什么了。他当即不顾阻拦匆匆到了楼上的雅间,果不其然就听见了那番话。


    “你之前见过魏国公府的三公子?”宋音问。


    事到如今,谭明铮也没什么好瞒的了,他直接说了那日魏煊请他喝酒一事。


    当时他还只当是魏煊一时头脑发昏,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但他怎么都没想到,端阳公主转头就找上了宋音。


    如今端阳公主也出面了,那便意味着,他们是真的想让他休了宋音,迎娶魏雪沁的。


    那魏雪沁呢?她一向将他视作兄长,她可知她的兄长和祖母私下筹划的这些事?


    “你先待在府里,我去见魏小姐。”


    谭明铮转身欲走,宋音却道:“何必这么麻烦,直接以你的名义将魏小姐请过来便是。”


    魏雪沁心仪谭明铮一事,他们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奈何谭明铮这人完全没意识到,只单纯的将魏雪沁当昔日主帅之女,甚至还真的以为魏雪沁同她一见如故呢!


    而魏雪沁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顾虑,之前也从未向谭明铮表明过心意,只悄然躲在她兄长和祖母的身后,干看她兄长和祖母替她冲锋陷阵。


    宋音最看不惯她这副伪善的面容。与其让她私下在谭明铮面前巧言令色,倒不如当面锣对面鼓的说清楚。


    谭明铮觉得宋音说的在理,当即便让人去请魏雪沁了。


    魏雪沁来的很快。


    前去传话的随从只说是谭明铮要见她,她便以为这次见面只有他们两个人。


    可走到花厅门口,见宋音也坐在里面时,魏雪沁心里便咯噔了一声,但她面上却不露分毫,仍款步进去,如常唤了声:“谭大哥,宋姐姐。”


    “魏小姐来了,坐吧。”宋音招呼魏雪沁落座后就再不言语了。


    毕竟这是谭明铮惹出来的风流债,自然得他自己解决。


    谭明铮行事向来不拖泥带水,见魏雪沁来了,他直接开门见山道:“不知魏小姐可知道,端阳公主与三公子近日私下逼我休妻,让我娶你一事?”


    宋音原本正在喝茶,听到谭明铮这话,顿时被呛的咳嗽起来。


    谭明铮转头关切的看了她一眼,宋音虽咳个不停,但却冲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而魏雪沁也没想到,谭明铮竟然会问的这么直接。她先是一愣,旋即露出仓惶无措的神情来:“我不知道,我……对不起,谭大哥,宋姐姐,我向你们道歉,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代我祖母和我三哥向你们道歉。”


    魏雪沁语无伦次说着,脸色胀的通红。


    “魏小姐,常言道不知者不怪,你既然说你不知道,又何必这么急吼吼的跟我们夫妻道歉呢?”宋音笑吟吟的看着魏雪沁。


    谭明铮听到宋音这话,微微


    蹙眉,但他没反驳宋音的话,而是道:“你若不知道,那你便没必要为此事向我们道歉。”


    “我虽不知道,但我兄长和祖母伤害了你们,我该向你们道歉的。”魏雪沁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谭明铮向来招架不住女子的眼泪,一见魏雪沁这般模样,他便下意识看向宋音。


    宋音则轻哼一声,一副“你自己惹出来的风流债,你自己处理”的模样。


    谭明铮无法,只得道:“我说过了,你既不知道,那你便没必要为此事向我们道歉。至于三公子与端阳公主那边,还请你也澄清一下这个误会。”


    显然谭明铮以为端阳公主和魏煊乱点鸳鸯谱是误会了什么。


    而魏雪沁听见这话时,指甲瞬间掐进了掌心里。


    她心仪了他两辈子啊,可他从始至终都不知道。


    上辈子命运捉弄,已嫁为人妇的她说不出来。而这辈子,她原本想等她祖母和兄长替她扫清楚所有障碍之后,她再清清白白的向他表露心迹。可现在,他却将一切都归咎于误会。


    魏雪沁泪眼婆娑望着谭明铮。


    如今的谭明铮已是而立之年,他的面容比当年救她时沉稳肃冷了不少,可仍旧是她见之倾心的人。


    不知怎么的,这一刻,魏雪沁陡然生出了几分勇气。她咬了咬唇角,迎上谭明铮的目光,颤声道:“若不是误会呢?”


    原本正打算起身的谭明铮听到魏雪沁这话时,倏忽抬眸看向魏雪沁。


    他眼里的不解和惊诧像绵密的银针,扎的魏雪沁心上泛起密密麻麻的疼意。


    但魏雪沁却不容自己躲避,仍泪眼婆娑望着他。


    “五年前,你于那场暴雪中救下我之后,我便心仪于你了。”


    魏雪沁第一次鼓起勇气,将自己藏于心底多年的喜欢说给谭明铮听。但说完之后,她却不敢再去看谭明铮表情,而是匆匆向他敛袖行了个福礼后,便踉跄着朝外走去。


    待她走至门口时,谭明铮似是才回过神来,他开口叫她:“魏小姐。”


    魏雪沁脚下一顿,但却没敢回头。


    “多谢厚爱,但谭某已有家室。”谭明铮在短暂的震惊过后,还是同魏雪沁表明了他的态度。


    魏雪沁闻言肩膀猛地一抖,然后哭着跑远了。


    第54章


    魏雪沁离开之后,花厅里顿时落针可闻。


    宋音原本想着,魏雪沁在谭明铮面前一直畏畏缩缩的,从不肯表明她的心迹,今日她本想着冷眼旁观,等着她出糗的。


    没想到最后魏雪沁竟然主动说了这事。


    宋音瞥了一眼拧眉扶额的谭明铮。显然谭明铮对这件事很震惊,并且懊恼自己先前毫无察觉。


    若他先前察觉到魏雪沁的心意,眼下也不至于演变成这般局面了。


    如今该说开的都已经说开了,既是谭明铮自己惹出来的桃花债,宋音也不插手,只丢下一句,“我去看月儿和琢儿”之后,便施施然的走了。


    谭明铮在花厅里坐了须臾后,整个人也慢慢平静下来了。


    其实无论早知道还是晚知道,他的答案都一样——


    多谢魏雪沁厚爱,但他已有家室。


    只希望魏雪沁能早日想通吧。


    而谭明铮并不知道,此时的魏雪沁已经哭成了泪人儿。


    端阳公主与魏煊怎么都劝不住,脾气火爆的魏煊当即便道:“你既不肯说,那我去找谭明铮问个清楚。”


    说完,魏煊当即便要去,却被魏雪沁哭着抓住袖角。


    “三哥,你别去,别去。”


    魏雪沁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魏煊心疼妹妹,却又无计可施。


    屋内正一团乱时,门口传来魏平戈中气十足的声音:“你要找谭明铮问什么?”


    “没,没什么。”魏煊向来怕魏平戈,一听到魏平戈的声音,瞬间就老实了。


    魏平戈进来,就见小女儿满面泪痕,端阳公主亦是一脸怒色。


    见他进来了,他们几人极快的转了神色。端阳公主命人带魏雪沁下去重新梳洗,然后看向魏平戈:“陛下不是命你巡视各营么?你怎么这个时辰就回来了?”


    “巡营已于昨日就结束了,孩儿今日是进宫去见陛下了。”魏平戈说话间,扫了一眼在旁老实站着的魏煊,脸色冷了几分,“若我没记错的话,今日不是你旬休的日子?”


    “孩儿孩儿……”


    见魏煊吓的话都说不利索,端阳公主替他道:“早起身上不爽利,你又不在府里,就让三郎告假了。”


    听端阳公主说她身体不适,魏平戈顿时顾不上骂魏煊了,忙关切看向端阳公主。


    “是孩儿不孝,可曾请太医来看过?”


    “看过了,还是老毛病罢了。”


    魏平戈闻言,立刻又连连告罪。


    他们母子说了会儿话,端阳公主便道:“知道你是个大忙人,我也就不留你了。你自个儿忙去,让三郎和沁儿陪我就好了。”


    魏平戈应声出去了。


    但出了端阳公主的院子之后,魏平戈却招来近身的随从:“你去查查,最近这段时间三公子在做什么。”


    先前他进去时,魏雪沁的眼泪,和魏煊的怒气他可是都看在眼中的,但显然端阳公主不愿让他知道发生了何事。


    其他事他可以不管,但他母亲有时太过溺爱小辈了,他怕他们被纵的失了分寸。


    而且先前他还听魏煊提到了谭明铮。谭明铮骁勇善战,行事又颇为沉稳,比他那几个资质平庸的儿子好多了,是他十分看好的后生。


    随从领命去了。


    魏平戈便自顾自去忙自己的差事了,但想到端阳公主说她晨起时身子不适一事,这天魏平戈还是早早回府陪端阳公主用了夕食。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缘故,几个孩子们都不在这里。


    魏平戈原本想要让人去叫他们一起来,却被端阳公主制止了:“他们见到你向来跟老鼠见到猫似的,你让他们来,一顿饭定然吃的十分不自在,何何苦叫他们来。”


    魏平戈的夫人早逝,之后他便也再未娶妻,一人独自拉扯着三子一女长大。,


    再加上他常年在军中领兵打仗,魏平戈养儿子就按照训练新兵的路子来,导致三个儿子每次见到他时,都是一副畏惧害怕的模样。


    此刻听端阳公主话中带着埋怨的意味,魏平戈只得讪讪坐下了。


    只有他们母子二人,这顿夕食不免用得有些冷清。


    饭毕,魏平戈又搜肠刮肚的同端阳公主说了会儿话之后,见端阳公主面上已有倦容,魏平戈便离开了。


    回到书房刚坐下,先前被魏平戈派去的随从就回来了。


    得知今日魏雪沁哭泣的缘由,以及魏煊近日做的事情之后,魏平戈顿时火冒三丈。


    “你去把那个逆子和雪沁给我带过来。”


    随从领命正要去时,魏平戈又加了句:“吩咐下去,公主已经歇下了,若谁敢去公主那边通风报信,立刻军法伺候。”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魏煊就被带过来了。


    不等魏煊说话,魏平戈的鞭子就劈头盖脸的抽了下来。


    “你个混账东西!在军中打仗时,你胆小怕事偷奸耍滑。如今回了帝京,你倒是肆虐逞威起来了。”


    魏雪沁刚走到门外,就听见了魏煊的哀嚎声,她当即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屋,哭着扑到魏煊的身上:“爹爹,你别打三哥。”


    魏平戈对儿子向来严苛,而对魏雪沁这个唯一的女儿却难得多了几分慈爱。


    “雪沁,你让开。”魏平戈怕鞭子伤到了魏雪沁,便暂时停了下来。


    魏雪沁不肯,她只紧紧的护在魏煊面前,不住的哭着求情:“爹爹,你要打就打我,别打三哥。”


    “雪沁,你知不知道,这个混账在外面做了什么?!”魏平戈指着魏煊,怒不可遏骂道,“若不是陛下看在老子的面子上,你以为你能坐到步军副指挥的位置吗?如今你既坐到了那个位置上,你成日不思进取想着报效陛下也就算了,竟然还仗着老子和你祖


    母的势,私下让人给谭明铮穿小鞋。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不孝不悌的东西!雪沁,你让开,让我打死这个混账东西。”


    “爹……”魏雪沁求情的话说到一半,外面突然传来一道焦急愤然的女声——


    “那你索性将我也一并打死算了。”


    魏平戈面容骤变,顿时狠狠瞪了一眼身侧的随从。


    先前他明明已经吩咐过了,不让人将此事传到他母亲耳中,他母亲怎么还是知道了?


    魏平戈心中虽然恼怒下人办事不利,但还是立刻迎上去扶端阳公主:“天黑露重,母亲怎么来了?”


    “我若不来,怎么能知道我们魏主帅平日这般威风呢!”端阳公主冷冷拨开魏平戈的手,径自往屋中走。


    屋中灯火煌煌,魏雪沁和魏煊都跪在地上。魏雪沁满脸泪痕,魏煊的脖颈和脸颊上有好几道通红几欲渗血的鞭痕。


    端阳公主看的心疼不已,忙吩咐人去请太医。


    “祖母,我没事。”魏煊怕端阳公主担心,吃力的扯了扯嘴角,尽量装出一副轻松的模样,“不疼的。”


    “都快流血了,怎么可能不疼呢!”端阳公主伸出手,似是想碰但又怕弄疼了魏煊,一时心疼的直掉眼泪。


    魏平戈仍余怒未消,站在一旁中气十足的呵斥:“疼死他活该!母亲,您可知道,这混账东西回到帝京后,好的没学到,反倒学起了仗势欺人那一套,他……”


    “此事是我授意的,有什么你冲我来。”端阳公主打断了魏平戈的话。


    魏平戈先是怔了怔,在看见端阳公主怒火中烧的神色时,他这才意识到,端阳公主说的是真的。


    “可是母亲,您为什么要这么做?”据他所知,端阳公主甚至没见过谭明铮的面啊!她为何要针对谭明铮呢!


    魏雪沁啜泣出声:“此事都是我不好,祖母和三哥都是为了我。”


    魏平戈顿时觉得头都大了,他又转头看向魏雪沁:“这事怎么又跟你扯上关系了?”


    魏雪沁跪坐在地上,眼泪不停地往下掉。


    一刻钟后,太医为魏煊看过伤都已经退下了,魏平戈还没从整件事里缓过神来。


    前段时间魏雪沁生病不是因为风寒,而是因为谭明铮。而他的母亲和儿子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私下分别去找过谭明铮夫妇二人,威逼利诱让他们夫妻俩和离,然后让谭明铮娶他女儿。


    最后竟然还被人家两口子都拒绝了?!


    魏平戈捋清了其中的脉络后,大掌重重拍在桌上,整个人怒火中烧:“简直是胡闹!”


    魏雪沁只一味啼哭,而魏煊则悄然往端阳公主身后站了站。


    端阳公主仍正襟危坐,面上也带着些怒气,不过她这怒气并非是冲魏煊和魏雪沁,而是在冲谭明铮。


    “他谭明铮不过是个泥腿子出身,侥幸得了几分军功,入了陛下的眼,他就张扬的不可一世了?我们沁儿能看上他,那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谁让他给脸不要脸的。”


    端阳公主出身皇家,自小就高人一等,且她这人向来自视清高,只觉除了今上之外,其他人在她面前都是蝼蚁。


    魏平戈听到这话,简直都要被气背过去了。


    他母亲是怎么做到将逼人家夫妻和离这种事说的反倒他们像苦主似的!


    但魏平戈深知端阳公主的脾气,若此刻他同她因此事争辩,他母亲的反骨上来,只怕更会将此事闹的收不了场。


    魏平戈深吸了一口气,亲自捧了参汤递给端阳公主,试图劝说:“母亲,那谭明铮如今已是而立之年,且他膝下已有两个孩子了。而咱们雪沁今年才十七岁,他们之间整整相差十三岁呢!而且退一步讲,就算咱们仗势逼人让谭明铮休了他的发妻,那雪沁嫁过去也是继室,而且还要给人做后娘。届时那几位姨母见您时,只怕少不得拿此事说嘴。”


    而端阳公主这人不但自视清高,还极好面子。


    端阳公主有一瞬的犹豫,但看向身侧的魏雪沁时,她又一咬牙道:“只要沁儿能得偿所愿,我不在乎这些。”


    “祖母。”魏雪沁泪眼婆娑望着端阳公主。


    魏平戈继续道:“母亲您疼雪沁儿子是知道的,但您从未与谭明铮打过交道,想必您不知道,谭明铮那人心气极高,又是个极好面子的。如今咱们仗势压人逼得他休了发妻,他心中焉能不生怨恨。就算最后他如你们所愿娶了雪沁,但你们能摁着他的头让他对雪沁好吗?世间所有事都能强求,唯独感情一事强求不得。”


    魏平戈一番话说的端阳公主沉默了。


    她又何尝不知道强扭的瓜不甜,但谁让她孙女喜欢呢!


    她既喜欢,那她这个做祖母的便少不得替她强扭了,若是不甜日后弃了再换其他瓜便是。反正他们国公府这样的门楣,自是有人争着抢着攀附。


    但很快发生的一件事,却让端阳公主改变了想法。


    第55章


    十月寒风萧瑟时,帝京发生了一件大事。


    有一乡野妇人抱着小儿的尸身,到京兆尹状告今科探花为攀附权贵抛妻弃子。


    京兆尹的府尹与今科探花郎新娶的贵女家有姻亲关系,得知此状告后本想悄无声息的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偏生不知怎么的,此事被御史台那帮迂腐的老头子知道了,他们当即便在早朝上弹劾那探花郎和京兆尹府尹。


    今上闻言大怒,当即命探花郎与京兆府尹闭门思过,并指派了官员详查此事。


    新指派的官员雷厉风行,很快便将此事查清楚了。诚如那状告的妇人所言,探花郎确实为攀附权贵抛妻弃子。而京兆府尹得知此事涉嫌姻亲后,私下竟也妄图将此事遮掩过去。


    人证物证被呈至陛下面前后,陛下当即便将京兆尹府尹打了一顿板子并革职。


    而今科探花郎读的是圣贤书,做的却是抛妻弃子的勾当,如此禽兽不如之人,如何担得起为民请命的重责。着革除所有功名,永不录用以示惩戒。


    这两道圣旨传至坊间时,百姓无不拍手称快。


    但在圣旨下达的第二日,却又出了一桩悲剧——


    这探花郎寒窗苦读数十载,本想着一朝高中后,就此改变命运的。可谁曾想,只短短半年,他便从云端跌进了污泥里,并且从此彻底断送了青云路。


    这探花郎受了刺激,不知怎么的又在家中与妻子生了口角,气愤之下竟将新婚妻子杀了。


    据说下人发现的时候,屋里到处都是血,而那探花郎竟然坐在血泊里仰天大笑。


    衙役将那探花郎带回刑部时,那探花郎一路上都在喊冤——


    他说是朱家仗势逼人,逼着他抛妻弃子娶朱四小姐的。


    一时这件事在帝京闹的纷纷扬扬的,无人不知。


    魏平戈将此事说给端阳公主听,末了半是感叹,半是意有所指道:“若真如那探花郎所说,朱家人这不是白白断送了自家女儿的性命么?”


    向来能言善辩的端阳公主听闻此事后也终于沉默下来了。


    魏平戈也不再多说什么了,母子俩安静坐着,直到魏雪沁的到来打破了这份静谧。


    魏雪沁前段时间好不容易养出了些许气色,在经过这几日之后,她整个人又瘦回去了,下颌尖尖脸颊清瘦,看的端阳公主十分心疼。


    “雪沁来了,来祖母这里。”端阳公主冲魏雪沁招手。


    魏雪沁乖巧过去,依偎在端阳公主身侧。


    不单是她,端阳公主因为她的缘故,这段时间也清减了不少。


    魏雪沁眼底滑过一抹愧疚,然后握住端阳公主的手,轻声道:“祖母,爹爹,前段时间沁儿愚钝,让你们替我担心了。”


    魏平戈神色一顿,目光紧紧定在魏雪沁身上,他当即想开口,但又怕自己想岔了。


    好在魏雪沁很快又继续道:“就像祖母您和爹爹说的,这帝京的好男儿那么多,我何必要在谭明铮那一棵树上吊死呢!”而且谭明铮还一点都不喜欢她。


    魏平戈听魏雪沁这么说,就知道她是真的想通了。他当即一拍椅子扶手,兴高采烈道:“就是,我家沁儿长得好看脾气又好,何必非要追着已有妻儿的谭明铮不可呢!你若喜欢谭明铮那样的,爹麾下还有好几个没成婚家世也不差


    的副将,回头爹寻个由头将他们叫来给你看看。”


    同魏平戈的开心不同,端阳公主则垂眸望着魏雪沁,慈爱的抚着她的发顶。


    “当真想通了?也能放得下了?”


    想不通又能如何呢!谭明铮已经将话说的那般无情了,她若再巴巴的上赶着,不但丢了自己的脸面,还会连累她的父兄祖母也被人议论。


    而且据她所知,那探花郎锒铛入狱后,坊间百姓便各种编排白发送黑发人的朱大人夫妇。更有甚者说朱四小姐是被他父母害死的,听闻那朱夫人如今已经被气的下不来床了。


    既然没有希望,她又何必再一意孤行,让亲人为她一错再错呢!


    “嗯,想通了。”说到这里时,魏雪沁顿了顿,还是如实同端阳公主说,“眼下还是放不下,但孙女相信,假以时日孙女一定能放得下的。”


    “想通了就好。”端阳公主怜惜的将魏雪沁揽进怀里里,慈声安抚,“那谭明铮就是个有眼无珠的,他放着你不要,非要宝贝他那个鱼目妻子,日后有他后悔的时候呢!”


    魏雪沁不说话,只依恋的抱住端阳公主的腰。


    “我们雪沁这般好,来日祖母定替你挑好品貌俱佳,家世又好的郎君做夫君。”


    “好。”魏雪沁将脸埋在端阳公主的怀中,眼角隐隐有泪珠滑过。


    宋音并不知道国公府这些事。自从那天魏雪沁哭着离开后,她已经做好端阳公主再请她去喝茶的准备了。


    但是没想到,端阳公主那边却再无动作了。


    宋音私下问谭明铮。魏国公府的人有没有在公事上给他使绊子,谭明铮头也不抬道:“没有。”


    “没有?!怎么可能,我听说那魏三公子十分宝贝魏雪沁这个妹妹,你上次都将魏雪沁气哭了,他怎么可能会放过你呢!”彼时宋音正在吃橘子,她口齿不清道,“若是有,你也别藏着掖着不让我知道。”


    “你知道又能如何?”谭明铮不觉得宋音能做什么。


    “知道了我就得在心里盘算我的后路了。”


    谭明铮翻书的手一顿,终于舍得抬眸看向宋音了:“你的后路?”


    “是啊,万一你受不住国公府的仗势压人屈服了,那看在咱们夫妻一场又有孩子的份上,你得提前告诉我,我就去找端阳公主应下她之前开出的条件。这样到时候你琵琶别抱,我后辈子也能衣食无忧了。”


    宋音说完之后,突然发现谭明铮看她的眼神有些不对劲儿。她瞬间察觉到了危险,当即便要从榻上下来,但却被眼疾手快的谭明铮一把扯了过去。


    天旋地转间,宋音被谭明铮摁在榻上,她抬眸就对上了谭明铮近在迟尺的脸。


    “用我来换你后半辈子的衣食无忧?”谭明铮居高临下望着她,眼睛微微眯起。


    宋音哂笑服软:“开玩笑,开玩笑而已。”


    “可我刚才瞧着夫人的的模样可不像是在开玩笑。”


    谭明铮说话间,手落在宋音的裙摆下。


    初时宋音还嘴硬的还讨巧卖乖,但后来她却被撩拨的脸红耳赤,已是语不成调了。


    谭明铮故意吊着她的同时,覆在她耳畔低声问:“有个能一直给你赚钱的夫君不好?”


    “好。”宋音难耐的将头埋在谭明铮的脖颈里,脸蹭着他的脖颈,带着某种隐秘的催促。


    偏生谭明铮不为所动,他垂眸望着眸若春水的宋音,只慢悠悠问她:“以后还想用我换你后半辈子的衣食无忧?”


    那日他去的及时,所以也没听到宋音的回答。而一开始谭明铮也没往这上面想,可瞧着先前宋音小算盘打的十分好的模样,谭明铮很不高兴——


    若是自己那日迟去几步,是不是都能听到宋音开价了?


    这让谭明铮心里很不爽。


    “不想了不想了。”宋音被谭明铮吊的难受,只得主动去亲她,含糊不清的服软,“你就是我后半辈子的依靠,我怎么舍得不要你呢!”


    谭明铮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后,才让宋音舒服。


    院外寒风瑟瑟的,吹的树枝窸窣作响的同时,泛黄的叶子簌簌而落。


    宋音躺在靠窗的榻上,明明是在秋末的天气里,可她先前却愣是被谭明铮逼出了一身的汗,此时正仰面躺在榻上喘息。


    谭明铮净过手回来之后,径自将宋音抱回床上放下,然后道:“今儿外面天冷,你就别出去了,我去接两个孩子下学。”


    宋音闻言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然后背朝里给了谭明铮一个后脑扫。


    她可没忘记,先前谭明铮是怎么趁人之危的。


    谭明铮也不恼,坐在床畔看了她片刻后,才起身离开。


    宋音原本想着趟一会儿就起的,但不知怎么的,竟然就这么朦胧睡过去了。


    等她再醒来时,天已经全黑了。她掀开帘子从内室出来,就见谭明铮正握着谭月的手在教她持笔写字,谭琢则在一旁临摹大字。


    橘黄的灯晕落在他们父女身上,给谭明铮一贯瘫着的那张脸也镀上了一层柔光。


    谭明铮这人虽然不苟言笑,也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但无论对她,还是对两个孩子,他都是做得最多的那个。


    宋音倚在门上,静静看着这一幕。


    外面寒风呼啸,屋内炭火哔啵,一室宁静。


    原本低头的谭明铮似是有所察觉,蓦的抬眸看过来,就看见了倚门而立的宋音。


    显然她立在那儿应该有一会儿了。


    “你既起来了,那就用夕食吧。”谭明铮平静说完,又吩咐人去摆饭。


    宋音原本以为就她没吃夕食,直到饭摆好之后,她才意识到他们父子三人也还没用。


    而现在早过他们平日用夕食的时辰了。


    “我们不饿,而且爹爹说,等阿娘你起来一起吃呢!”


    “就是,一家人一起吃饭才香呢!”说话间,谭琢还懂事的给宋音夹了菜。


    宋音拿碗接过,心里泛起一股暖意。


    到夜里他们两人就寝时,谭明铮突然说起了一桩旧事——


    “我打听过了,云露从前确实在傅家做侍女,不过你在街上遇见她应该纯粹是巧合。”


    前段时间,因魏煊一直盯着谭明铮,而且在不停的给他使绊子,谭明铮分身乏术,一时没顾上云露这边。


    其实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宋音已经觉得云露可信了。如今听谭明铮这么一说后,她就彻底放心了,之后内院里的一切她都交给云露打理了。


    而管好府中的同时,宋音也一直在注意着魏国公府的动向。


    她生怕魏国公府突然给她来个大招。但没想到,魏国公府竟然丝毫没动静。反倒谭明铮在一天夜里回来突然告诉她,魏国公今日去找他了。


    魏国公先是压着魏煊,让魏煊向他道了歉。然后又又说魏雪沁如今已经想通了。


    宋音原本已经躺下了,闻言立刻爬起来:“魏国公说的可靠么?”


    “主帅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而且直到魏国公找上他之后,谭明铮才知道,魏国公之前并不知道这事。


    宋音听到这话,瞬间放心的躺回去了。


    不管魏雪沁是主动想通的还是被动想通的,只要她不要再想着挖墙脚,影响她躺平就行。


    但宋音清静的好日子没能躺平多久,因为魏雪沁又来找她了。


    而这一次,魏雪沁甫一见面,便道:“我如今已经放下谭大哥了,我今日之所以来找你,只是单纯的不想让他英年早逝而已。”


    第56章


    一听这话,宋音还只当魏雪沁放弃是假,实则是换了个路子。


    魏雪沁也不多言,只丢下一句:“你若不信,那就等上元节过后,看陛下的旨意是否会下来”,便一身清傲的走了。


    她行至垂花门时,正好遇见了回来的谭明铮。


    魏雪沁脚下一顿,客气疏离向谭明铮行了个福礼之后,再未多看谭明铮一眼,就径自带侍女走了。


    宋音看着这一幕不禁微微蹙眉。她一时猜不透,魏雪沁究竟


    是在做戏,还是真的放下谭明铮了。


    谭明铮将怀中还冒着热气的烤栗子递给宋音,随口问:“魏小姐今日怎么过来了?”


    自从上次魏国公找过他之后,他就再没见过魏雪沁了。


    “说是有话要同我说,结果却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宋音对魏雪沁先前说的那番话半信半疑。


    若是旁人说,宋音还信几分,但说那番话的人是魏雪沁,宋音心里便瞬间起了防备。甚至在听完那番话后,她的第一反应是魏雪沁换的新路子挺别致啊。


    “什么话?”谭明铮问。


    宋音回过神来:“没什么。”


    明日就是除夕了,她不想被魏雪沁影响的连年都过不好。而且魏雪沁不是说了么?她若不信,那就等上元节过后,看陛下的旨意是否会下来。


    若陛下有旨意下来,那她就信她说的是真话。


    谭明铮听宋音这么说也没多问,当即掸了掸身上的雨水,就挪去炭盆旁烤火了,宋音则让人将双生子姐弟叫过来吃栗子。


    第二天便是除夕了。


    这是宋音穿过来过的第一个新年,宋音命人将府中装点的十分喜庆。可偏偏老天爷不给面子,除夕早上就开始下雪,到入夜时整个帝京已是银装素裹,她先前费心让下人的装点,悉数被掩在深深的积雪里了,只剩下门窗上的年画窗花,和廊下灯笼的红晕,透着过年的喜庆。


    这也是双生子姐弟过得最开心的一个年了。


    今年他们可以不用看人的眼色,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儿,完全不用担心被人斥责了。


    他们宅子虽然很大,但主子就四位,所以下人也不多。


    离家近的,宋音便放他们回家同亲人团聚了,离家远以及不想回家的,宋音便让他们一同吃年夜饭。


    年夜饭摆了两桌,一桌是宋音他们一家四口并常伯,另外一大桌则是侍女小厮们。


    因是过年,宋音也没拘着,让底下人尽情笑闹去。


    一时屋外爆竹连连,欢声笑语不断。


    谭明铮性子沉闷,其实他很不习惯这种吵闹。但看着妻儿都很开心,兼之又是过年,他便默然端着酒盅里看着他们闹,眉眼里一派温软。


    之前每次过年,他都是在军中过的。


    不当值的日子,他就与同袍们坐在一起喝酒守岁。看着同袍们载歌载舞时,他心里却在思念着妻儿。


    而今年,他们一家四口终于都好好在一起过个年了。


    城中有人放起了烟花,双生子姐弟皆趴到窗边去看。但谭琢因为个子有些小,便极力的踮着脚。


    谭明铮见状,一口饮尽杯中的酒,走过去将双生子姐弟一左一右抱起来。


    双生子姐弟先是一惊,再回头看见是他时,瞬间便开心的笑了,然后齐齐待在谭明铮怀中,相互指着哪朵烟花最好看。


    宋音对此早已是见怪不怪了。


    不知道是不是之前谭明铮离家七载错过了双生子姐弟成长的缘故,如今的谭明铮除了在学业上对他们姐弟严厉外,其他时候可以称得上十分温和了。甚至双生子姐弟都快七岁了,他还时不时抱他们。


    而且每次还非要不偏不倚的将两个都抱起来,宋音看的是既无奈又好笑。


    同别人过年忙着走亲串友不同,宋音他们这个年过得十分自在。他们在帝京并无亲眷,所以不用去走亲戚,至于友人嘛,宋音同她结交的几位好友倒是出门聚过几回。而谭明铮那里就是去同昔日关系好的同袍一同喝了顿酒,然后又一同去了国公府向魏平戈拜了年,之后他那边也无事了。


    最开始宋音过得确实很自在舒心,但当临近上元节时,宋音便不可抑制的想起了年前魏雪沁来府上同她说的那些话。


    魏雪沁说的是真是假,只待上元节过了就能见分晓。


    但让宋音没想到的是,刚过完正月十三,她就见谭明铮忧心忡忡回来。询问之后才知道,北方的乌桓突然大举进攻,已攻破了闵州。


    哐当一声脆响,宋音手中的汤碗摔在地上,她的脸也倏忽变得苍白起来。


    谭明铮原本正负手而立看着地图,闻言转过头时,就见宋音已经踉跄着朝外走了。


    谭明铮只当她是急着去换衣裙了,便也没多想,复又将目光移回了地图上。


    而宋音出来之后,连衣裙都没换,便急急命人备车去魏国公府。


    年前魏雪沁来找她时,说谭明铮会死在与乌桓的交战中。


    当时她还只当魏雪沁是换了个路子来撬墙角。可事到如今,她却不得不信魏雪沁所说。


    毕竟她都能穿到宋茵身上,魏雪沁知晓未来和重生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宋音赶去国公府,在花厅上坐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魏雪沁便袅袅婷婷的从门外进来了。


    宋音也顾不得同她绕圈子了,直接开门见山道:“你年前同我说,谭明铮会死在与乌桓交战之中?”


    “你不是不信么?”魏雪沁不答反问。


    “当时是我不对,还请魏小姐海涵。”宋音立刻起身,从善如流敛袖向魏雪沁行了个福礼致歉。


    魏雪沁被噎了一下,她没想到,宋音这人竟然这般能屈能伸,而且毫不扭捏。


    宋音行完礼之后,便巴巴的望着魏雪沁。


    魏雪沁对宋音的情绪很复杂。


    上辈子她怨憎了宋音一辈子。想着宋音既然要死,为什么不能早点死,这样她就不会和谭明铮错过了。


    而这辈子,一开始她也报着要取而代之的目的接近宋音。


    她想着,先接近宋音与双生子打好关系的同时,暗示宋音赴宴时的衣着妆容,届时宋音不仅会在宴上丢人还会得罪权贵,回府后宋音自然会将火气撒到亲近人身上。


    如此一两次便罢,但次数多了,他们夫妻之间定然会生嫌隙。


    再加上有她从中“劝和”,时日久了,谭明铮定然会休妻,到时她就能取而代之了。


    但魏雪沁怎么都没想到,她的算盘珠子一颗都没拨响,反倒还被宋音摆了一道。


    想到先前落水那事,魏雪沁如今心里还疙瘩,此刻看见宋音这般温顺,魏雪沁不免拿乔起来了:“宋姐姐向人道歉,就这么点诚意么?”


    魏雪沁的刁难是宋音意料之中的事。


    “那魏小姐想要什么样的诚意呢?”说完之后,宋音想了想,又飞快补充道,“魏小姐若让我退位让贤,只要银子给够,我这边完全没问题。只要你能说服谭明铮,我麻溜的给你腾地方。”


    “宋音,这就是你今天来的目的?”魏雪沁顿时恼羞成怒。


    “那当然不是,我只是怕魏小姐你花了银子事还没办成,这才想着提醒你一下。”


    宋音之所以说这番话,其实是为了试探魏雪沁对谭明铮是否还有情,若魏雪沁对谭明铮还有情,那这事就能事半功倍了。


    此刻宋音心里已经有底了,见魏雪沁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立刻又将话题饶了回去,“那魏小姐想让我怎么道歉呢?”


    “你之前害我落水。”


    宋音一听这话,顿时懂了,宋音说的十分爽快:“行,你家池塘在哪儿,我这就跳下去给你赔罪道歉。”


    这下轮到魏雪沁为难了。


    她虽然不喜欢宋音,但她从未想过要宋音的性命,这个时节和秋日不同,如今天寒地冻的,若宋音往池塘里跳一遭,只怕上来时半条命都得没了。


    见魏雪沁不说话了,宋音也不催促,只含笑望着魏雪沁。


    之前好歹她和魏雪沁也曾相处过一段时日,她知道魏雪沁这人虽然有些小心思,但心肠不坏。


    而魏雪沁在短暂的纠结过后,终是气恼道:“我家池塘里养的鱼很是金贵,岂能让你跳下去惊了它。”


    “那魏小姐的意思是?”


    “此事暂且先欠着,回头我再找你讨。”


    魏雪沁虽然


    然小心思很多,但却做不出害人性命的事来,她如今这般说,在宋音的意料之中。


    宋音颔首,又迫不及待问她,先前她说谭明铮会死在乌桓交战中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57章


    此事还得从魏雪沁重生前说起。


    上辈子,魏雪沁虽然与谭明铮错过了,但谭明铮的一举一动,她却仍留心着。


    妻儿俱亡后,谭明铮就变得一蹶不振起来。


    自他回帝京之后,每天除了上值之外,其他时候都在府中醉酒度日。


    无论是魏国公还是昔日的同袍,都曾去劝过他,但谭明铮却什么都听不进去,只一味的沉溺在酒缸中。


    甚至于今上都听闻了此事,还曾专程将谭明铮叫去御前安抚。


    但谭明铮仍不改颓废之态。


    当时朝中不少人都说,谭明铮明明有将帅之才,却这般自甘堕落,真是让人扼腕叹息。


    而不久后,北方的乌桓突然大举进犯的消息传至帝京,一时朝野震惊不已。


    今上当即召了各部官员入宫商议,整整一日后,今上突然将谭明铮召入宫中。


    无人知道他们君臣说了什么,但在谭明铮离开宫中时,今上的圣旨也下来了——


    命忠武将军魏烁为主将,护军统领谭明铮为副将,一同率军赴边迎敌。


    因魏烁是魏雪沁的兄长,他们率军离京那一日,魏雪沁得以有借口出来为他们送行。


    在魏雪沁的印象里,谭明铮虽然面色冷峻不苟言笑,但他整个人却身姿挺拔如柏如松。可那日送行时,她看见的谭明铮却仿佛是行尸走肉,他的身子虽然一如既往的挺拔,但那双冷冽的眉眼里却空洞无神,像是烈火燃烧过后的灰烬,只剩下了死寂。


    那时的魏雪沁怎么都没想到,那次送行竟是她与谭明铮之间的诀别。


    三个多月后,端午前夕,魏烁八百里加急的奏报送来帝京。


    魏烁的奏报有两封。


    第一封是喜报。


    他们不辱圣命,已成功夺回了先前被乌桓人占领的城池,并将乌桓人赶至乌陀山以西。


    第二封则是丧报。


    副将谭明铮在与乌桓人交战中,不幸中了乌桓人的诡计,已于交战中殒命。


    “中了乌桓人的诡计?具体是什么诡计?”宋音听魏雪沁说完后,立刻倾身探过去询问。


    若能知道乌桓人的诡计是什么,他们就可以提前防备了。


    但魏雪沁却摇头:“我不知道。”


    谭明铮战死的消息传来时,她伤心欲绝,哪里还能想到去问,谭明铮是中了什么诡计死的。


    宋音顿时被气了个仰倒。


    不知道谭明铮是中了什么诡计,那怎么让他防患于未然呢!


    但转念一想,宋音又觉得,既然谭明铮是死在与乌桓人交战之中,那这次不让谭明铮去领兵迎敌,不就可以避过这一劫了么?


    宋音在心中打定主意后,起身向魏雪沁告辞后就离开了。


    魏雪沁坐在花厅里,看着宋音远去的背影后,心里一时五味杂全。


    待宋茵走远之后,红苕才不解问魏雪沁:“小姐为何要将此事告诉谭夫人呢?”


    在红苕看来,谭明铮这般不识好歹,也该让他吃些苦头才是。


    魏雪沁却长睫微敛,淡淡道:“我虽不喜宋音,但我也不想谭大哥出事。”


    而且哪怕谭明铮不喜欢她,她也希望他能好好活着。


    若她直接去将此事告知谭明铮,因着先前的事,只怕谭明铮虽然嘴上不说,但心中也不会太重视这事。


    但宋音就不同了。


    宋音是他爱重的妻子,若此事由宋音说,谭明铮定然会心生警惕的。


    想到这里时,魏雪沁面上浮出些许酸涩之意。但很快,她又释然了。


    她爹常说,假以时日,谭明铮定然能成为守卫一方的主将。


    既是未来的主将之才,便不该像上辈子那样,年纪轻轻的便在战场上殒命,最终落了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而且既然这次还是不能和他在一起,那助他度过这一劫,也算不枉她重生这一遭了。


    魏雪沁本以为,宋音既然知晓此事,必定会想方设法拦住谭明铮,不让他像上辈子那样领兵去迎战乌桓人。


    但让魏雪沁没想到得是,第二日圣旨下来时,今上钦点的迎敌将领竟然还是魏烁和谭明铮。


    其实宋音这边也尽力了,但她却偏偏迟了一步。


    宋音离开国公府后,就直接回家了。


    可她回去之后,谭明铮却不在府上。宋音询问过后才知道,她前脚去找魏雪沁,后脚谭明铮也出门了。


    “他可有说去哪里?”宋音心急如焚。


    常伯摇摇头:“没说。”


    见宋音神色焦急的模样,常伯试探问:“夫人若是着急的话,不若老奴派人去找找。”


    “行,你派人去找找。”


    在帝京,谭明铮能去的统共就那几个地方,常伯遣人都找了,却还是没找到谭明铮。


    宋音心里顿时生出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而这预感在入夜时分,谭明铮满脸坚毅回来同她说,他午后进宫面圣时成了真。


    “我向陛下奏请,领兵迎战乌桓人,陛下已经应允了。”


    谭明铮向来奉行男主外女主内,内宅的事情由宋音一手包办,他从不置喙。而他在官场上的事,他也从来不让宋音替他分担。


    一直以来,在这一点上,他们二人配合的十分默契。所以谭明铮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宋音竟然会反对他领兵迎敌。


    谭明铮在听到宋音反对后,神色微怔片刻,开口道:“茵娘,我是武将。”


    武将的职责便是驱逐外虏,护卫山河无恙百姓安居乐业。如今乌桓人来犯,他请旨领兵前去迎敌是职责所在。


    “我知道你是武将,但这次你不能去。若下次其他地方起了战事,你自请领兵去迎敌,我绝不拦你。”


    在日渐相处中,谭明铮深知宋音是个洒脱性子,这是他第一次见她这般模样。


    而且谭明铮听出了宋音话中有异,不由问:“为什么这次不能去?”


    “因为你这次去,很有可能会有去无回。”


    之前宋音一直觉得,有钱有闲还儿女双全没丈夫是神仙日子。


    可自从谭明铮回来之后,在谭明铮说的比做的多之后,宋音便慢慢改变想法了——


    没丈夫是竭泽而渔,守着家产过日子,花银子时总会因担忧日后而畏手畏脚。而自从谭明铮死而复生后,无论是之前谭家的糟污事,还是他们来帝京后,魏煊私下的威逼利诱,都由谭明铮承担了。


    而她只需在谭明铮的庇佑下安心躺平享福就好了。


    而且最最重要的一点是,自从谭明铮死而复生后,她出门逛街时,看见想买的东西不会因为担忧日后,而逼迫自己二选一了。


    现在的她可以阔气的将两个都买了。毕竟现在天塌下来有谭明铮顶着,她完全不用再委屈自己了。


    而谭明铮在听到宋音反对的理由时,顿时愣了愣。


    若旁的男子在出征前夕,听见自己妻子说这般不吉利的话,十有八。九会生气。但谭明铮却在短暂的沉默过后,定定望着宋音:“为什么这么说?”


    这次轮到宋音沉默了。


    但宋音并未沉默太久,她迟疑片刻后,还是如实同谭明铮说起年前那日,魏雪沁突然来找她一事  。


    先前魏雪沁说心仪他多年一事,已让谭明铮十分震惊了。


    谭明铮没想到,眼下宋音还能说出更震惊的。


    “我当时也曾怀疑过,这是魏雪沁新换的招数。可你今天说,乌桓人大举进攻的消息昨日才传回帝京,而魏雪沁又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后面的话,宋音没有再说,但谭明铮已经懂了。


    乌桓人进犯的消息昨日才传至帝京,魏国公与他们这些武将是同一时间知道的,而魏雪沁一个养在深闺中的小姐不可能比他们更早知道。


    但她却在年前就同宋音说过此事,那便意味着,她同宋音说的是真的。


    她是重生之人是真的,他因中了乌桓人的诡计,而死在战场上也是真的。


    房中顿时落针可闻,唯余烛火摇曳。


    宋音与谭明铮相对而坐,所以她能清晰的将谭明铮所有的神态尽收眼底。


    她以为她和盘托出后,就能打消谭明铮此番领兵出征的念头。却不想,谭明铮在消化完这些信息后,却仍道:“世上之事并非绝对,魏小姐既能重生,那我定然也能逢凶化吉。而且如今既得了魏小姐的提醒,日后在与乌桓人交战时,我定会小心的。”


    宋音一听这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怒目瞪向谭明铮:“合着我刚才说那么多都白说了?”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那不是蠢就是纯粹想送死。


    宋音想不明白,谭明铮平日里那么机敏聪慧的一个人,这时候怎么就轴起来了呢!


    谭明铮从军这么多年,这是他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了来自亲人的担忧,他心下滑过一抹暖意,旋即又安抚宋音:“茵娘,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宋音瞬间被气走了,一晚上她都没搭理谭明铮。


    双生子姐弟看出了端倪,悄悄问谭明铮。


    谭明铮不想让他们担心,遂摸了摸他们的头,解释:“爹爹和阿娘没有吵架,只是爹爹再过几日就要领兵出征了,你们阿娘舍不得爹爹而已。”


    双生子姐弟一听这话瞬间急了。


    “爹爹你又要领兵出征啊!”


    “可以不去么?”


    “就是,可以不去么?我们好不容易才和爹爹团聚,爹爹你怎么又要走啊!你这次一去,是不是又要好多年才回来?”


    双生子姐弟仰头望着谭明铮,又是不解又是难过。


    谭明铮也很舍不得他们。


    小孩子长得很快,他不想错过他们的成长,但偏偏职责在身。


    谭明铮弯下腰,安抚了好一会儿,双生子姐弟才闷闷不乐的离开。


    之后谭明铮又回去看宋音。


    宋音已经在床上躺着了,即便只是一个背影,谭明铮也能察觉到她还在生气。


    “茵娘。”谭明铮在床畔坐下,低声叫宋音。


    宋音没应声。


    谭明铮知道她没睡着,迟疑片刻后,他才继续道:“茵娘,我是武将,保家卫国抵御外敌是我的职责所在,而且……”


    宋音听到这个理由顿时怒从心起,她蹭的一下坐起来,怒目瞪着谭明铮。


    “保家卫国抵御外敌是武将的职责所在,那放眼整个朝中,难不成就你一个武将?!而且谭明铮,你是武将没错,可你也是丈夫,也是父亲。你只想着你做武将的职责,何曾考虑过我们娘三个的感受?”


    上辈子他已经在与乌桓人交战中死过一回了,这辈子她一心想着避开这事,他倒好上赶着去向陛下自请去了,真是气死她了。


    “是我对不住你们娘三个。”


    “你不是对不起我们娘三个,而是你的心里压根就没有我们娘三个。”宋音说完这话,气的又要重新躺下,却被谭明铮一把拉至怀中。


    宋音当即便要挣扎,谭明铮却从身后抱住她。


    “你们三个在我心中是最重要的。”


    他向来寡言少语,从没说过这种哄人的话。今日第一次说时,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生硬。


    宋音愣了愣,旋即愤然道:“若我们三个在你心中是最重要的,那你今日就不会连和我商量都没商量,就直接去宫中请命。”


    “这事是我不对。”谭明铮向宋音道歉。


    打仗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听闻乌桓人前来进犯,他并未多想,就与魏烁一道进宫请旨了。


    宋音正想说“如今道歉有什么用”时,就听谭明铮又道:“只是只有我出人头地,才能庇佑你们不受人欺辱。”


    宋音神色一顿,顿时想到了先前魏煊和端阳公主一事。


    先前谭明铮因为军功已入了陛下的眼,可在皇亲贵胄眼中,他们还是能被随意欺凌的那个。


    只因魏雪沁心仪他,他们便能威逼利诱迫他和离,要他改娶魏雪沁。


    虽然最后此事以魏国公压着魏煊来向他道歉收场,但此事还是在谭明铮心中留下了一个深深的烙印。


    若他不能站至高位,非但他遭人欺辱也就罢了,他更护不住妻儿。


    而他并无显赫的家世,也无显贵得力的亲眷提携,他唯一能靠的是他自己。


    而他是武将,唯一能让他有加官进爵机会的只有领兵作战。


    宋音听完后沉默良久,然后掰开谭明铮的手,一言不发的面朝里又重新躺下了。


    谭明铮怔怔望着她的背影良久,再无置一言。


    第二日一早,宫中便发了两道圣旨。


    一道是往魏国公府的,另外一道则是来谭家的。


    两道圣旨的内容相差无几,一道是命魏烁做主将,一道是命谭明铮做副将,要他们于正月十六领兵出京,迎战乌桓人,夺回被乌桓人抢走的城池。


    双生子姐弟去国子监了,宋音和谭明铮一通接了圣旨。


    送走传旨的内侍后,谭明铮欲言又止看向宋音。


    宋音明白,他们要去点兵马,遂攥着圣旨点了点头:“去吧。”


    谭明铮便去与魏烁汇合了。


    宋音询问了常伯闵州那边近几月的气候,以及随军要带的东西后,一部分她让常伯帮忙置办,一部分她则让云露和小云收拾。


    待到午后时,宋音去接双生子姐弟下学时,又替双生子姐弟告了一日的假。


    明日便是上元节了,上元节国子监照例要放一日的假,而正月十六,则是谭明铮领兵出征的日子,宋音想带双生子姐弟去为谭明铮送行。


    双生子姐弟昨夜已经听谭明铮说了,他不日就要领兵出征。


    但在上马车之后,得知谭明铮后日便要走,双生子姐弟俩的嘴角顿时如出一辙的拉了下来。


    “阿娘,爹爹就不能不去么?”这个问题,昨晚谭琢也问过谭明铮,但却得到了否定的答案。这会儿谭琢又拉着宋音的衣角,小声央求,“阿娘,爹爹向来听你的话,你让爹爹别去,爹爹肯定不去了。”


    谭月虽然不说话,但也眼巴巴望着宋音,显然她和谭琢想的是一样的。


    哪怕从前谭明铮错过了他们姐弟俩的成长,但经过这大半年的相处弥补,如今双生子姐弟很黏谭明铮这个父亲。


    宋音叹了一口气,一左一右搂着两个孩子,无奈道:你们的爹爹也舍不得你们,但是他不能不去。”


    如今圣旨已下,这事便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双生子姐弟闻言,眉眼齐齐全耷拉下去了。平日下学归家路上总是叽叽喳喳的人,今日却齐齐不说话了。


    他们母子三人到家时,谭明铮仍没回来。


    明日是上元节,而后日他们便要出征了,谭明魏烁都想好好陪家人过个上元节,遂将点兵以及行军等事宜俱在今夜商议妥当。


    待商议完,已经很晚了,他们二人道别后便各自归家了。


    府里到处都静悄悄的,众人皆已歇下了。但谭明铮走进主院时,远远就见卧房里还亮着灯。


    谭明铮脚下先是一顿,旋即大步流星掀帘走进去。


    平常这个时辰早已安歇的宋音,此刻正坐在靠窗的榻上,指挥小双和云露在往箱子和包袱里装东西。


    “常伯说,衣裳带多了也是累赘,就带这些轻便耐穿又透气的就行了,那些就不带了。”


    “战场上刀尖无眼的,多备些伤药总是好的。云露你再


    检查一遍那些药,看有没有缺的。”


    宋音话音落地,听见细碎的珠帘碰撞声,她下意识扭头,就见谭明铮已走到了内室门口。


    小双和云露忙起身行礼,宋音心知他应当还没用饭,便让人将宵夜端了上来。


    因这会儿已是亥时末了,厨房便送了些好克化的吃食来。


    谭明铮坐在桌边用饭,宋音则散着头发坐在旁边,将行囊又清点了一遍,确认没什么遗漏的之后,就将箱盖合上了。


    “琢儿和月儿原本一直在等你回来,但我想着时辰不早了,就将他们劝回去睡了。”这会儿太晚了,宋音没喝茶,只倒了盏温水捧在掌中慢慢啜着,陪坐在一旁,絮絮说着话。


    谭明铮道:“今日点兵行军事宜皆已商议妥当了,明日是上元节,我可以在家陪你们过节。”


    两个孩子出生后,这是谭明铮第一次在家陪他们过上元节。


    这原本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但明日过后,谭明铮又要离京御敌却让双生子姐弟高兴不起来。


    用过饭后,谭明铮去沐浴更衣了,宋音则先躺下了。


    原本宋音想等谭明铮的,但偏生眼皮沉沉的往下坠,可即便疲惫至极,但她仍睡不安稳。


    直到身侧的床微微陷陷,有人贴在她脊背上时,宋音这才沉沉睡了过去。


    斗转星移,夜霜微凝。


    自从回来之后,谭明铮每日卯时初就会起床去府内的练武场,今日在卯时前他便醒了。


    可垂首看着身侧睡的正沉的宋音时,谭明铮第一次生出了歇息一日的心思。


    明日他便要领兵出征了,归期未定,他想与妻儿多些相处的时间。


    只是谭明铮前脚打定主意,后脚就听到院中隐隐传来声音,他心下微动间,宋音已翻身朝里面睡去了。


    谭明铮想了须臾,悄然起床。


    冬末初春天亮的晚,这会儿天还是乌漆漆的,只有廊下的灯盏在晨风中摇曳。


    谭明铮探出身子,就看见了廊外抱着木剑的小人儿。


    他听说宋音有意让谭琢锻炼体质后,每日晨起去练武场时,他都会将谭琢一并带去。


    而之前皆是他去找谭琢,今日却是谭琢第一次主动过来找他。


    谭琢见谭明铮站在门内,不禁仰头小声问:“爹爹,今日还练功么?”


    谭明铮颔首,轻轻掩上门,走下台阶来牵住谭琢的手。


    四下静悄悄的,只有灯晕摇曳。父子俩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顺着小路往练武场的方向行去。


    宋音则一觉睡到晨光熹微,她穿戴整齐从房中出来,就见院中日光点点,谭明铮坐在廊下,他脚边有许多竹篾,双生子姐弟则齐齐围在他身边。


    上元赏灯是历来已久的习俗,显然谭明铮是打算给双生子姐弟亲手做灯笼了。


    宋音好奇问:“你之前做过灯笼?”


    “没有,之前有看别人做过。”


    宋音闻言便也没多说什么,不论做成做不成,都是谭明铮这个当爹的一份心意。他既想在临行前尽一份心意,她自然不会拒绝。


    谭明铮既为两个孩子做灯笼,宋音便下厨亲自做了元宵。


    谭月见状,也挽起袖子在一旁给宋音帮忙。


    她们俩做的元宵虽然不如外面的卖相好,但谭明铮和谭琢都十分给面子,都将各自那一碗吃完了。


    他们都知道明日便是分别了,是以格外珍惜这一日的相处。但不管他们再如何珍惜,时间还是如掌心握不住的细沙,悄然而又无情的溜走了。


    宋音想着夜里他们要去街上看灯,所以今日的夕食比平日早用了半个时辰。


    而用完夕食后,她见起风了,遂又给双生子姐弟加了件衣裳。等他们三人再出来时,谭明铮已经提着灯笼在外面站着了。


    宋音本以为他只给双生子姐弟做了灯,没想到她竟然也有份。


    宋音眼底滑过一抹诧然,旋即接过灯笼,看了好一会儿之后,故意鸡蛋里挑骨头道:“你这灯笼做的太朴素了。”


    这是谭明铮第一次做灯笼。


    听到宋音这般不给面子的评价后,谭明铮也不恼,而是道:“确实有些朴素,今年第一次做手生,时间也不够,等明年上元节的时候,我给你做个好看的。”


    “那你得说到做到。”宋音有些别扭道。


    谭明铮嗯了声,眸色温和望着她。


    宋音不自在将鬓边的碎发抚在耳畔:“时间不早了,我们去街上看灯吧。”


    双生子姐弟早已是急不可耐了,得了宋音这话,忙不迭的往府门口的方向走。


    帝京是天子脚下,上元节的灯火自是办的比别的地方盛大热闹。


    歌舞百戏,鳞鳞相切,乐声嘈杂十余里①。街上上万盏锦灯高低层叠点缀,望之蜿蜒如长龙飞走,又如星子坠跌于人间,将整个帝京照的仿若白昼。游人如织,摩肩接踵在灯下穿梭行走,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今夜人很多,为了避免走散,宋音与谭明铮一人牵着一个孩子。


    街上的锦灯如春日繁花,灼灼耀眼,愈发衬得宋音母子三人手中的灯笼朴素黯淡。


    谭明铮提议要重新给他们三人各买一盏好看的花灯。


    宋音还未开口,双生子姐弟已经拒绝了。


    “别的灯虽然很好看,但不是爹爹做的,我还是喜欢爹爹做的这盏。”谭琢很是宝贝谭明铮为他做的这盏灯笼。


    谭月虽不如谭琢那般能说会道,但也说她不要了。


    谭明铮看着两个孩子这般模样,心里既觉得感动又觉得愧疚。


    他无愧君主,但却愧对妻儿。


    宋音适时道:“前面有卖糕点吃食的,我们过去瞧瞧吧。”


    谭明铮颔首,带着妻儿艰难顺着人流往前走。刚转过鳌山灯下,正好遇见了出来观灯的魏家兄妹。


    他们双方打过招呼后,便各自陪家人去逛了。


    今夜街上到处都很热闹,莫说是双生子姐弟,就连宋音这个大人都看的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这是宋音第一次身处这样盛大的热闹里,只是热闹过后,便是离别了。


    该逛的各处都逛的差不多了,宋音想着明日谭明铮还要领兵出征,遂同谭明铮道:“时辰不早了,我们回吧。”


    谭明铮见两个孩子也有些困了,遂颔首,他们一家四口往回折返。


    但这会儿街上的人还是很多,平日里走一刻钟就能回去,今夜他们却愣是走了小半个时辰。


    远离了街上的喧嚣繁华后,两个孩子就已经困的眼皮子直打架了。将他们送回各自院中后,谭琢甫一上床就睡着了,而谭月明明很困,但却紧紧攥着谭明铮的衣角不肯松手:“爹爹,明天我醒来之后,是不是就见不到你了。”


    谭月性子怯懦内秀,从来没在谭明铮面前流露出这种神情,这是第一次。


    谭明铮心中的愧疚顿时更重了,他握住谭月的手,低声道:“不会,爹爹向你保证,明日你醒来时,爹爹还在。”


    得了准话之后,谭月这才依依不舍的睡去。


    谭明铮在床畔坐了良久后,才替谭月掖了掖被角,然后回了主院。


    宋音刚沐浴完出来,谭明铮也没让人换水,直接就着宋音用过的水洗了。待他再出来时,宋音正坐在妆奁台旁通发。


    如今天气乍暖还寒,再加上宋音畏寒,是以房中还放着炭盆,熏的屋内暖意盎然。


    宋音只穿着寝衣,背影在夜色里显得格外单薄。


    似是听见了脚步声,她回过神来,看见了谭明铮深邃凝望着她的目光。


    “你洗好了,那就早些歇息吧。”


    谭明铮嗯了声,宋音放下梳子,径自上了床。


    屋内外侧的灯笼先前已经熄了,只剩下床畔处有两盏。宋音夜里睡觉不喜有光,所以每天夜里都是由谭明铮负责熄灯,可今夜谭明铮在上床前并没有将它们吹熄。


    而是任由它们亮着。


    如今宋音已经习惯了同谭明铮亲密,但她却不习惯在这样灯火通明下与谭明铮亲密。


    “灯还亮着,你去熄了。”宋音觉得有些不自在,催正忙碌着的谭明铮。


    谭明铮脊背线条流畅凌厉,腰臀处却掩映在锦被下,只露出了古铜色的上半身。此刻在灯火的映照下,能清晰的看见他后背腰腹处有几道凸起狰狞的旧伤。


    谭明铮将宋音揽在怀中,似是要将她镶嵌在他的身体里,他气息嘶哑滚烫:“茵娘,我想看清楚你的样子。”


    过往那七年在军中,他每次想起远在家中的妻子时,却想不起她是何模样。只记得她永远微微弯着腰,低着头,面容像是落在水中的墨汁,沉甸甸的让人看不清楚,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而这一次,他想看清他的妻子。


    这样在他想念她的时候,他脑海中能清晰的浮现出她的眉眼神态。


    平日谭明铮很好说话,但凡宋音开口,他都很少反驳。但每次在这个时候,谭明铮骨子里强势霸道的那一面就会显露出来。


    他们已经相处大半年了,如今的谭明铮对宋音了解颇深。宋音拒绝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谭明铮已经俯身下来,用着她最喜欢的力道。


    很快,宋音就说不出拒绝的话了。


    床畔的两盏灯晕跳跃晃动,似是不舍这微弱的光明一般,极缓极缓的燃烧着。


    可即便燃烧的再慢,它终究有燃烧殆尽的时候。


    “噗”的一声,最后的灯芯燃尽后,房中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


    谭明铮覆在宋音身上重重喘息着,打算缓过这须臾就起身的。结果宋音突然抱住他,在他耳畔上咬了一口不说,还故作凶狠道:“你要是敢有个三长两短,回头我就让月儿和琢儿叫别的男人爹,你……”


    宋音后面那句“你一定要回来”还没说出口时,谭明铮的惩罚已经来了。


    他们将要分别许久,谭明铮很舍不得宋音,但又顾忌着宋音的身子,所以本想着就此打住的。但偏偏宋音却要往他肺管子上戳,这让谭明铮如何能忍。


    然后宋音就为这句话付出了代价。


    宋音已经不记得,她被翻来覆去多少回了,只记得到最后,她整个人像是被劈成了两半——


    一半困的要死,一半很欢愉。


    最后的最后,在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反复跳横里,宋音实在抵不过困倦,就那么稀里糊涂的睡着了。


    谭明铮看着怀中困倦至极睡着的人,轻轻拨开她被汗打湿的额发,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在这世上,他亏欠最多的就是她了。


    所以他不会让自己有事的,他会留着这条命平安归来,用往后余生弥补从前那些亏欠,亦护他们母子三人后半生安稳。


    谭明铮将宋音搂在怀中,这才闭眸睡觉。


    宋音被折腾了大半宿,最后只堪堪睡了两个时辰,第二日起床后,她觉得浑身像是被拆了重组了一回似的,直到喝了一盏酽茶过后,她才勉强有了些许精神。


    而双生子姐弟知道谭明铮今日要走,也都早早就起来了。


    收拾妥当后,他们一家四口最后一起吃了顿朝食,然后在露水微凝时送谭明铮出门。


    谭明铮得前去和队伍汇合,然后再领兵出城。


    宋音带着两个孩子将谭明铮一直送出了巷子,见快到约好的时辰了,谭明铮才万般不舍翻身上了马背,最后又深深看了妻儿一眼,才狠心打马离开。


    而谭明铮前脚刚走,后脚双生子姐弟便齐齐哭了起来。


    宋音只得一边搂一个,哄道:“你们爹爹这会儿只是先去和队伍汇合,等会儿才走呢。”


    “真的吗?”谭琢泪眼朦胧看向宋音,“那阿娘你带我们去街上看看吧。”


    谭月也泪眼婆娑看过来。


    “好,你们擦干眼泪,我这就带你们去。”


    双生子立刻便擦了眼泪,宋音带着他们姐弟俩去了谭明铮他们出城必须要经过的主街,在主街上寻了一间视野做好的茶楼,然后带着双生子姐弟在二楼要了个雅间。


    双生子姐弟记挂着谭明铮,甫一进来便趴在窗边看,生怕错过了见谭明铮的最后一面。


    结果谭明铮还没看见,谭琢反倒先喊了声:“魏姑姑。”


    宋音垂首,就看见了楼下循声望过来的魏雪沁。


    魏雪沁今日也是来街上送行的。谭琢既喊了她,宋音索性便邀她来了他们的雅间。


    魏雪沁也不扭捏,提裙便上来了。


    到辰时三刻时,街上遥遥传来躁动声,宋音便知是谭明铮他们过来了。


    一直趴在窗边的双生子姐弟立刻道:“阿娘,是爹爹来了么?”


    宋音走过去,遥遥就看见乌泱泱的人群,正从不远处往这边行来。


    时值冬末初春,万物尚未复苏,这会儿帝京本该是有些萧条的。但因昨日是上元节的缘故,街上灯盏装点尚未撤下,到处仍是披红挂彩一派喜庆。


    而谭明铮与魏烁二人身披铠甲,骑着高头大马,领兵穿过层叠的灯盏,逐渐朝他们这边行来。


    双生子姐弟十分兴奋,齐齐趴在窗边探头,高声喊着爹爹。


    谭明铮远远就看见了从二楼雅间里探出头的双生子姐弟,他虽然不能回应他们,但目光却始终落在他们姐弟二人身上。


    谭琢触碰到了谭明铮的目光,便更加大声道:“爹爹,你放心,我会听阿娘的话,也会照顾好姐姐,你交代我的那些话我都记着呢。”说到最后,谭琢的声音里已染了哭腔。


    而谭月不像谭琢这般能说会道,她只望着谭明铮,眼里蓄满了眼泪。


    宋音见两个孩子难过,便将他们揽在怀中,她垂眸就对上了谭明铮的目光。


    谭明铮正打马从他们楼下经过。


    对上谭明铮的目光,宋音极轻的向谭明铮点了下头,然后又飞快的向谭明铮说了句话。


    她的声音很轻,而周遭十分嘈杂,谭明铮压根没听见她说的是什么。


    但通过宋音垂眸看下来的目光,再加上她的口型变化,谭明铮猜到了。


    第58章


    上元过后没几日,帝京就迎来了一场倒春寒。


    先是淅淅沥沥下了两日的雨,到第二天傍晚时,又忽的飘起了雪花。之后雪势渐大,竟就这么洋洋洒洒的下了整整一夜。到第二日晨起推开窗时,外面已是冰天雪地积雪皑皑了。


    宋音站在窗边,望着外面的琼枝玉树,眼底不由浮出一抹担忧。


    也不知道谭明铮眼下怎么样了?是不是也遇上了这样风饕雪虐的天气?当时常伯说,这个季节他们越往西走就越暖和,她也就没让人给他带厚衣袍,眼下不知道会不会被冻着。


    宋音正沉思间,挡风毡帘被掀开,双生子姐弟一同从外面进来。


    “阿娘。”


    双生子姐弟过来,一左一右站在宋音身侧。


    宋音关了窗,拉着他们坐下:“今日积雪深重,路上湿滑马车难行,阿娘已遣了人去国子监为你们二人告了假,你们今日就在家温书吧。”


    “可若其他同窗都去了,就我和姐姐告假了,会不会不太好?”谭琢面露迟疑。


    谭明铮在时,虽然很疼他们姐弟俩,但他私下不止一次单独同他说过,他是男子,得坚强刚毅,不能遇事就娇气退缩。


    谭琢一直将谭明铮的话奉为圭皋。所以他想了想,又开口:“若不然让姐姐在家温书,我还是去上学吧。”


    “可……”宋音刚起了个话头,云露又掀帘从外进来了。


    “夫人,派去国子监告假的小厮回来了,说是国子监门口已贴了告示,告示上说今日霜雪深重,特放假一日,让学子们在家各自温书。”


    宋音点点头,又转眸看谭琢。


    谭琢便道:“既然今日放假,那我和姐姐就在家里温书,正好可以陪阿娘。”


    谭明铮这一走,又剩他们娘三个相依为命了。


    两个孩子乖巧懂事又贴心,平日非但不劳宋音费心,还反倒照顾起宋音这个母亲来了。


    但再乖巧,他们也是孩子。


    早上用过朝食后,他们还耐着性子在屋里看了一上午的书,但到用过午食后,他们两个就坐不住了。


    “阿娘,难得看见这么大的雪,我们去外面堆雪人吧。”谭琢在宋音身侧央求。


    原本正在描大字的谭月闻言,也立刻看了过来,乌黑的眼睛里亮晶晶的,显然她也是想去的。


    左右他们也看了一上午的书了,这会儿让他们出去玩一会儿也好,宋音应了。


    双生子姐弟俩立刻便欢欢喜喜的要出去,却又被宋音叫住:“等等,都加件厚衣裳再出去。”


    因宋音畏寒,屋里的炭盆一直没撤,这次倒春寒正好派上了用场。


    换过厚袄后,双生子姐弟便像欢快的鸟儿,扑棱着飞进了庭院里,在庭院中抄起雪打起了雪仗。


    宋音见侍女小厮们站在廊下也跃跃欲试,便让他们也加入一道玩儿了。


    一时庭院白雪飞舞间里砰砰声不断,到处都是笑闹声。


    自从谭明铮离京后,这还是府里第一次这么热闹呢!


    他们一群人在院中打了会儿雪仗后,便又开始堆起了雪人。


    宋音披了件厚氅衣,抱着手炉,立在廊下,看着他们一群人玩的不亦乐乎。


    如今的谭琢慢慢褪去了先前的怯懦,行事倒有几分小大人的模样了。他明明是那群人里最小的那个,但如今却指挥起众人如何堆雪人。


    而谭月则蹲在地上滚雪球,似是察觉到了宋音的目光,她转过头来,冲着宋音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宋音也冲着她笑了笑。


    从前她常人听爱人如养花,如今看着双生子姐弟的转变后,她才觉得这话说的没错。


    她穿过来不过一年,双生子姐弟如今不止气色比去年好了不少,平日的言行举止也大方得体了,不再像从前那般畏缩怯懦了。


    人多力量大,不过两刻钟左右,他们便将雪人堆起来了。


    一眼望过去,两个大的,两个小的,手牵手宛若一家四口并排而立。


    谭琢盯着四个雪人看了一会儿,然后跑过来抱住宋音的腰,瓮声瓮气道:“阿娘,我想爹爹了。”


    宋音拍了拍他的背心:“那你可以给你爹爹写信,阿娘让人寄给他。”


    “可以么?”谭琢立刻抬头。


    宋音点头。


    “那我现在就去写。”谭琢顿时顾不上再玩雪了,当即便掀开帘子往屋里跑去。


    这会儿虽然雪停了,但还是冷的厉害,宋音怕待久了染风寒,便将谭月也叫了回来。


    姐弟俩脱去了厚袄,只穿着单薄的衣裳坐在火盆旁,待各自喝过一碗驱寒的姜汤后,才得了宋音的首肯,坐到桌旁给谭明铮写信。


    他们姐弟俩开始读书识字虽然快小一年了,但中途来帝京耽搁了些时日,如今虽然已经会认不少字了,但有时候会认跟写是两回事。


    旁人写信都是一气呵成的,可双生子姐弟二人却是想一句,翻会儿书,对着书将字写正确,然后再找下一句。


    短短两页家书,他们姐弟俩竟写了一个午后。


    宋音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偏生双生子姐弟写完自己的那一份之后,还热情的要替宋音捉刀。


    宋音推拒不过,又担心让他们替她捉刀的话,只怕他们得写到半夜去,遂只得自己提笔写了。


    双生子姐弟目瞪口呆:“阿娘,您不是不识字么?”


    宋茵确实不识字,但宋音识字。


    只是当初她穿过来之后,为了避免露馅,所以才一直装着不识字的。


    “之前确实不识字,但后来看着全家人奉承你那个读书人二叔,欺负我们的时候,阿娘就觉得,人还是得读书认字的。所以将你们送去学堂之后,阿娘私下也偷偷在学读书认字了,但是阿娘会的不多,也写的不好,你们可别笑话阿娘。”前半句会的不多是假话,而后半句写的不好却是真话。


    乖巧聪慧如双生子姐弟看着纸上那硕大扭曲的字时,一时词穷的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信纸就那么大,若按宋音这个写法,只怕四个字一张就写完了。但毛笔不同她从前用的笔,她握着它写字时,要么写的硕大如斗但能看清楚是什么字,要么就是挤成一团的墨点。


    宋音气的将纸团成一团,将笔往桌上一拍,扭头同小云道:“你去灶膛给我拿个烧过的柴来。”


    很快小云就去而复返,给宋音拿回来了几根烧过的柴。


    宋音选了根顺手的,然后在纸上粗略写了几句关心的话,然后将信纸一折,与双生子姐弟写的信装在一起,让云露交给常伯寄出去。


    双生子姐弟看的那叫一个目瞪口呆,然后齐齐十分给面子的鼓掌:“阿娘好厉害。”


    宋音:“……”


    这场雪又断断续续下了两三日,国子监索性便直接放假了,说待雪停时再另行通知复学时间。


    宋音虽然一直待在府里没出门,但帝京这几日陆续冻死了不少乞丐,城郊好几家茅屋被雪压垮,一家老小无容身之所的事情她也略有耳闻。


    据说今上已派了新京兆尹施粥放粮,并安置被暴雪损毁房屋的农户。


    因这场连绵不断的雪,双生子姐弟带着众人堆的那四个雪人也仍好端端的在院中。小孩子不知普通百姓的疾苦,只因院中雪人不化而欣喜。每天谭琢都要将雪人身上新落的积雪扫掉,然后再重新描出他们一家四口的轮廓。


    都说瑞雪兆丰年,但凡事皆是过犹不及。


    这场雪和这场寒意连绵不断持续了小一旬,这天早上宋音起来时,听见房檐下传来滴滴答答檐冰融化的声音时,便知这场天寒地冻的雪灾总算是过去了。


    院中堆砌的一家四口正在日光中慢慢消散。


    谭琢为此还难过的吃不下饭,最后还是宋音允诺,待今年冬天下雪时,让谭明铮陪他一起重新堆时,谭琢这才释然了。


    而此时行军在路上的谭明铮并不知道此事。


    他们从帝京离开后,便一路往西。因此番乌桓人来势汹汹,且已夺了数城。


    他们深知他们路上多耽搁一刻钟,边地的百姓便会多受一刻乌桓人的磋磨。是以这一路上他们快马加鞭,除了吃饭和必要的休息之外,其他时候都在奋力赶路。


    如今马不停蹄赶了一旬后,便行至了临近衢州的地界。


    他们从帝京离开时,乌桓人已攻下了闵州。而他们一路上也陆续收到了军报,按照军报来看,他们再往前走,极有可能会遇上乌桓人。


    而他们这一路上昼夜赶路,如今已是人累马疲,若以这个状态去迎战乌桓人,届时只怕会白送不少人将士的性命。是以今夜,魏烁下令众人沿河驻扎,原地修整歇息一夜。


    士兵们得令后,便按部就班的开始取水生活做饭。


    这一路上,他们越往西行,天气便热,如今士兵们早已脱了棉衣,齐齐换上了薄春衣。


    魏烁安排夜里的巡防后,过来找谭明铮时,就见谭明铮一身铠甲,正坐在水畔的石头上,膝头铺着一张地图,他垂眸似在思量什么。


    听见盔甲的撞击声,见魏烁过来,谭明铮从石头上下来,冲魏烁抱拳行礼。


    他们二人先是说了几句如今的局势,又定了明日的行军计划。


    同魏煊的胆小怕事偷奸耍滑不同,魏烁却是个实打实有本事的,而且他的性格肖像其父魏平戈。


    因为这个缘故,当初端阳公主与魏煊私下威逼利诱谭明铮夫妇时,丝毫没敢向魏烁透露半句口风。后来魏烁得知此事后,也如魏平戈一般,狠狠将弟弟痛斥了一顿。


    魏烁从前在军中时就极欣赏谭明铮,这会儿正事聊完后,两人便一同立在河边。


    面前河水潺潺,身后士兵们忙忙碌碌的烧火做饭,晚风吹的山林窸窣作响,山林上方挂着一轮白玉盘似的月亮。


    “我记得,你闺女叫谭月?”魏烁开口。


    谭明铮点头。


    其实谭月一开始不叫谭月,她叫谭二娘。


    宋茵性子软弱,孩子生下来时,他又不在家中,取名一事便是由谭有良做主的。


    谭有良原本为谭琢取名为谭桌。据说因为宋茵抱着孩子,去找谭有良给孩子取名时,恰好谭母给谭有良端了碗饭放在桌上,谭有良随口就说孩子叫谭桌。


    而轮到姐姐时,谭有良便沉着脸道:“女娃取什么名字,她既上头有个姐姐,直接叫二娘便是。”


    谭有良口中的姐姐指的是谭明宗的女儿。


    而谭明铮还是得了军功,被破例允准回乡探亲时,才知晓宋茵为他生了一对双生子。


    而知道儿子被谭有良取名为谭桌,女孩直接叫谭二娘时,谭明铮心中顿时便窝了火。


    他当即将儿子改名为谭琢,又为女儿取名为谭月。


    他的女儿不是依附别人的谭二娘,而是悬在他心头的月亮。


    而改完儿女的名字之后,谭明铮当即便在县城置办了一套宅子。他想着让妻儿搬去县城单独另住,自己不在时,他们也不会再受欺辱。


    但谭明铮没想到,他的亲人竟那般无耻,他前脚回到军中,后脚他们便也跟着住进去了。


    当时他从邬佑安的来信中得知此事后,气的都想回去找他们算账。


    但碍于军中规矩,他压根就回不去。所以他便回信叮嘱邬佑安,让邬佑安替他转交家用银两时,只能交到宋茵手上。


    他知道宋茵性子软弱,所以想着让她将银钱攥在手上,这样谭有良他们就不敢再欺负她们母子三人了。


    但那时的宋茵还是立不起来。


    思及往事,谭明铮的眼里蒙上了一层阴郁,但转瞬又似被晚风吹散了。


    如今他已重归了他生父这一支,妻子也彻底立了起来,就算自己不在,也无人敢再像从前那样欺负他们了。


    谭明铮仰头望着悬在天际的月亮,从离开帝京的第一天,他就开始想念他的妻儿了。


    魏烁偏头看了谭明铮一眼。


    他与谭明铮相识多年,平日的谭明铮一直都是个肃冷的人,但在提到妻儿或者想起妻儿时,他就像突然变了个人似的,眼角眉梢都不自觉温柔了下来。


    就跟坚硬的冰棱,在一瞬间融化了似的。


    魏烁在他肩膀上重重拍了拍:“待我们打退乌桓人,届时就能回家和亲人团聚了。”


    魏烁临走时,他的妻子已有三个月的身孕了,若他能在七月前得胜赶回去,就能与妻子一道迎接他们第二个孩子的出世了。


    他们已经有一个儿子,所以他希望第二个是女儿。


    谭明铮颔首。


    经过一夜修整过后,士兵们的体力精神都逐渐恢复过来了。


    第二日天色刚明,魏烁便下令众兵将列队,全速往衢州的方向前行。


    天光熹微,露水微凝。


    魏烁与谭明铮打马走在最前面,他们身后旌旗烈烈,行军队伍蜿蜒如长龙,在山间奔走前行,以最快的行军速度赶赴下一城。


    第59章


    帝京这场倒春寒过后,天气突然就日渐暖和起来了。


    时值二月,草长莺飞,春花渐次盛绽。窝了一冬的帝京人迫不及待的开始呼朋唤友,一同出门踏青游玩。


    这个时候,高门大户家也陆续办起了赏春宴。


    这个时节的赏春宴既为请女眷们赏花,亦有各家夫人为家中尚未婚配儿女们相看之意。


    宋音也收到了邀帖。


    双生子姐弟日日要去国子监上学,宋音一个人待在府中也怪没意思的,恰好听说闵宝珠也去,宋音便欣然赴约了。


    不得不说,帝京不亏是天子脚下,达官贵人的花园修的清雅别致也就算了,如今不过才刚至二月,陈侍郎府中的花竟已开的繁繁簇簇云蒸霞蔚,仿若已有仲春百花盛绽的架势。


    宋音到时,花园里或坐或站已聚了不少夫人小姐,她们衣抉蹁跹满头的珠光宝翠,愈发让整个花园显得熠熠生辉了。


    “宋姐姐。”闵宝珠远远的向宋音招手。


    宋音笑着走过去,就听闵夫人在念叨闵宝珠:“哎呦,我的小祖宗,平日你上蹿下跳的跟个猴儿似的也就算了,今日这么多人呢,你好歹有点姑娘家的样子成不成啊!”


    “有没有姑娘家的样子我都是姑娘家呀。”闵宝珠说完,便小跑着来迎宋音。


    闵夫人看的又是扶额,又是捶胸口。


    宋音不禁觉得奇怪:“平日闵夫人待宝珠向来宽厚,怎么今日……”


    “因为今日闵夫人来赏花是假,为宝珠选个夫君是真。”与她们交好的杨夫人以扇掩唇,轻笑着道。


    宋音顿时了然。


    闵宝珠则一左一右挽住她们二人一只胳膊,不由分说的带着她们往花树后面钻:“走走走,我们快寻个僻静的地方去,不然等会儿又得听我娘念叨。”


    宋音与杨夫人被闵宝珠拉着走了老远,见闵夫人没有追上来,闵宝珠这才松了一口气,直接身子一歪在树下的石凳上坐下,然后熟稔的夺过杨夫人手中用来装饰的扇子,呼呼的扇了起来。


    闵宝珠生的面容白皙,身形丰腴,圆脸圆眼睛,真真是人如其名。


    被夺了扇子的杨夫人也不恼,而是笑着打趣闵宝珠:“宝珠当真不随闵夫人去瞧瞧,我听说,闵夫人今日可是提前打听了好几家公子呢!”


    “不去不去。”闵宝珠扇子舞的虎虎生风,“每次一到那些夫人面前,我娘就非要让我装端庄娴雅,可我本性不是这个样子的。我娘非让我装,我不舒服不说,那些夫人不也上当受骗了么?”


    杨夫人正要接话时,又听闵宝珠道:“而且装得了一时,能装得了一世么?我才不要,累死了。”


    杨夫人闻言,和宋音对视一眼,顿时齐齐笑了起来。


    “你们笑什么呀,难道我说的不在理么?”闵宝珠瞪着她们二人。


    “在理在理。”宋音与杨夫人立刻给闵宝珠顺毛。


    其实宋音认同闵宝珠说的,她本性活泼好动,能装得了一时,但却装不了一世。而且若一开始,其中一方就在委曲求全,那若真成了婚,只怕一辈子都得委曲求全了。


    杨夫人也认同闵宝珠说的,但她又以过来人的身份劝道:“宝珠,你这话确实在理。但是女子始终是要嫁人的,你现在年纪尚小,可以慢慢挑选,别像我似的。”


    杨夫人说到最后时,目光瞬间黯淡下来。


    杨夫人的事情,宋音听闵宝珠提起过。


    杨夫人及笄之后,其母也时常带她出来相看,但那时杨夫人对这种相看嗤之以鼻,且她素来又喜欢长得好看的男子,若是不能入她眼的男子,她便直接毫不留情的拒绝。


    那时杨夫人想着,这一辈子很长,她若成婚,必须得嫁个她心仪的男子。


    而她对花宴上这种谈生意似的相看十分厌恶,所以一直十分抗拒与人相看。就这样一直拖到十七岁,她的婚事都还没着落。


    帝京风气开化,女子大多都是十七八岁才成婚,所以当时的杨夫人年纪其实并不大。


    但偏偏那一年,杨夫人的母亲突然得急症病故了。


    之后杨夫人为母守孝三年,待出孝期时,她已是双十之年。


    而杨夫人的母亲不在之后,杨父以后宅琐事不能无人打理为由,不顾杨夫人的反对,将他的宠妾扶正了。


    虽说继母没能拿捏得了杨夫人的婚事,但那时的杨夫人因为已是双十之年了。她生母已逝,继母又是个面慈心硬的,而她父亲也只一味偏听偏信任继母,时常斥责她。家中日渐没了杨夫人的立足之地不说,杨夫人的继母甚至还给杨夫吹枕头风,试图要将杨夫人下嫁给她一个远房侄子,所以那时的杨夫人不得不匆匆嫁给如今的丈夫。


    可成婚后杨夫人才知晓,她的丈夫表面上是个谦谦君子,可私下却是个酒色之徒。


    而杨夫人当初之所以嫁给他,也不过是想有容身之所罢了。所以她一开始就没对这个丈夫抱有太大的期望,婚后在丈夫暴露本性后,她心中也没有太大的波动,不过是得过且过罢了。


    因此今日见闵宝珠这般抗拒相看,杨夫人才会这般劝闵


    宝珠。


    “婉莹姐姐。”闵宝珠低低叫了一声,目光担忧的望着杨夫人。


    杨夫人眼底的黯然瞬间消散了,她扬唇冲闵宝珠笑了起来:“我没事。我只是想告诉你,虽然男人基本都一样,但既然免不了要嫁人,那便将主动权握在你的手里,由你去挑拣男子。”而不是由男子来挑拣她。


    闵宝珠是闵夫人的掌上明珠,再加上闵太傅颇得今上敬重,闵宝珠有的是底气挑。


    “我觉得婉莹说的在理。”宋音也赞同的点点头。


    闵宝珠被家人保护的太好了,而男人是世界上最擅伪装的,只有看的多了接触的多了,才不会被他们的表象所蒙蔽。


    闵宝珠原本很抗拒相看,但听宋音和李婉莹两个已为人妇的人这么一说,闵宝珠觉得有点道理,她便看向她们两个人:“那我去瞧瞧?”


    宋音和李婉莹点头。


    恰好闵夫人这时也寻过来了,闵宝珠这才没再抗拒,乖乖的跟着闵夫人走了。


    闵宝珠一走,这边的花树下就只剩下宋音和李婉莹两个人了。


    她们二人正有一搭没一搭闲聊时,一个侍女匆匆寻了过来,在李婉莹耳畔低语了几句,李婉莹眉宇间顿时浮起一抹厌恶之色,但她还是当即起身同宋音道:“音娘,我府里出了点急事,我先走一步了。”


    李婉莹既没多说,宋音便也不好多问,遂点点头。


    李婉莹当即便带着那侍女步履匆促的走了。


    宋音在花树下又坐了一会儿后,想着陈侍郎府中的奇花异草不少,遂沿着花树慢慢走着,却不想逛至花/径的尽头,远远就见对面的烟柳水榭中坐着几个妇人。宋音定睛一看,端阳公主赫然坐在主位上,旁边有几个衣着艳丽的妇人在陪坐着说话。


    而一旁的飞拱桥上立着一对宛若璧人的男女。


    那男子宋音并不认识,而那女子不是魏雪沁,又是谁呢!


    看见这一幕,宋音便知端阳公主这是又看中了桥上那位公子做孙女婿了。宋音不想出去搅和人家的相看,正转过身欲原路折返回去时,魏雪沁的声音却从身后追了过来:“宋姐姐。”


    宋音深吸一口气,十分想装作没听见,直接离开的。


    但转念一想,她还是转过身应了魏雪沁。


    而魏雪沁则匆匆同那公子说了句什么,那公子做了个请便的姿势,魏雪沁就径自朝她这边走过来了。


    从前魏雪沁接近宋音是有目的的,但自从谭明铮表明他的态度后,魏雪沁无事从不找宋音,今日却是个例外。


    宋音看了一眼那离开的公子,先一步道:“举手之劳而已,不必道谢了。”


    “我压根就没想向你道谢!”魏雪沁下意识反驳。


    宋音哦了声,语气自然问:“你兄长他们与乌桓人打的怎么样了?”


    “昨日我听我爹爹说,我兄长刚传来的军报,说是……”宋音这话题转的太自然了,魏雪沁下意识便答了。但说到一半,她倏的反应过来宋音在套她的话,立刻道,“你想知道他们打的怎么样了,为何不自己写信问谭大哥?”


    “问了,但他的回信还没到。我听常伯说,两军交战时,军中的书吏每日都要向朝廷奏报军情变化。你爹是朝中的肱股之臣,那边的最新动向,他应该最清楚不过了。”而魏国公清楚,那便意味着魏雪沁也清楚,但宋音也没强人所难,“当然,你若是不想说,就当我没问。”


    宋音回答的十分坦荡,倒让魏雪沁噎了噎。


    她们四目相对时,魏雪沁冷哼的移开了目光。宋音见状也不再多言,转过身就要离开了。


    只是刚走了两步,就听魏雪沁别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眼下打的很顺利。”


    宋音挑唇一笑,向魏雪沁道了谢,顺着另外一条路走了出去。


    出去之后,宋音又遇见了几位相熟的夫人小姐,一同说了会儿话,就见闵宝珠气鼓鼓的过来了。


    “怎么了这是?”宋音拉着闵宝珠在一丛翠竹旁的长廊上坐下。


    闵宝珠一脸气愤说,刚才她随她娘去见了三位夫人以及她们的儿子。


    那三位夫人就暂且不说了,而那三位公子简直就是一言难尽。


    “第一个长得高高瘦瘦的,一身的书卷气,我本来对他还挺有好感的,但我同他聊吃食,他却跟我讲诗文,这我也就忍了,到最后他竟然还隐晦用典故跟我说,自古以来女子都是以纤瘦为美,还劝我切莫太贪口腹之欲。”


    “第二个英俊潇洒,说话又幽默风趣,原本我也挺喜欢的,结果他转身时,我看见他脖颈处有半枚口脂红痕。”


    “而第三个虽然长得平平无奇,但笑起来很温柔,说起话来更是让人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一开始我觉得他这人挺好的,但在侍女不小心撞到他,他却突然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一直不依不饶的责骂那个侍女。别说是那个侍女,就连我都差点被吓哭了。”


    闵家是书香门第,闵宝珠又是家中最小的女儿,她自幼被父母兄长们疼爱着长大,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而且还是一次遇见了三个不一样的。


    宋音看闵宝珠又气又怒,似是还有些被吓到了,遂拉着她走到花园的亭子里。


    亭子里为前来赏花的女眷备有糕点茶水。宋音拿了块糕点递给闵宝珠:“好了,不气了,这里的梅花糕做的甜而不腻,很好吃的,你尝尝。”


    甜食能抚慰人的情绪,而闵宝珠又喜欢美食,这个时候对她来说,美食比什么安抚的话都管用。


    果不其然,一块糕点吃完,闵宝珠的脸色这才慢慢缓过来。她又神色气愤同宋音抱怨了一会儿,宋音笑着道:“所以你看婉莹说的是不是很在理,你现在年纪尚小,多见见并非是坏事。”


    闵宝珠闻言撇了撇嘴,没反驳宋音的话,倒是想起来了李婉莹。


    “怎么不见婉莹姐姐了?”


    “先前她的侍女来寻她,说是府里出了急事,她回去料理去了。”


    “我看十有八九又是婉莹姐姐那个没用的丈夫捅了什么篓子,让婉莹姐姐给他善后呢!”说到这里时,闵宝珠恨恨的揪了揪帕子,又是气愤又是心疼,“婉莹姐姐那样好的一个人,却嫁了这样一个不成器的人。”


    宋音对此不置可否。


    毕竟这是李婉莹的私事,她没主动同她们说,她也不好说什么。


    而闵宝珠骂过李婉莹的丈夫后,又突然问起宋音和谭明铮是怎么成的亲。


    “盲婚哑嫁。”


    闵宝珠眼睛瞬间瞪的老大,一脸的不可置信。


    这事宋音没骗闵宝珠,宋茵与谭明铮成婚,确实是盲婚哑嫁。


    宋茵在成婚前,只知道自己要嫁的人是谁,家住在哪里,家中有几口人,其他的她都一概不知。甚至她第一次见到谭明铮时,还是他们成婚那天夜里,谭明铮掀起了她的盖头,她才看清楚今后要同她度过余生的人是谁。


    “天哪,音音姐,那你的运气也太好了吧。”闵宝珠抱住宋音的胳膊,眼睛亮晶晶的,眼里皆是艳羡。


    宋音笑了笑,矜持的点了点头:“算是吧。”


    闵宝珠闻言便来闹她。


    这场花宴一直延续到午后,花宴结束时宋音去接双生子姐弟下学刚刚好。


    谭明铮离家之后,宋音大部分时间都是独处,她要么在府里栽花种草,要么就约闵宝珠出门寻觅美食,亦或者去买首饰衣衫。可但凡双生子姐弟在时,她的时间皆是用来陪他们两个的。


    好在这姐弟俩也很省心,并不用她劳费心神,每日下学回府用过夕食后,他们便自觉的开始描大字温书。


    最开始他们每日下学回来时,总要问谭明铮的回信来了没,失望的次数多了之后,他们便不再问了,但宋音知道,他们心里还是记挂着谭明铮的。


    这天夜里,他们姐弟俩入睡前,宋音便同他们说了,今日打听到的消息。


    “既然仗打的很顺利,那爹爹是不是很快就能回来了?”谭琢急急问。


    谭月也看过来。


    “还得两三个月吧。”魏雪沁说,上辈子告捷的战报是在端午前才传来的,而现在不过才刚到二月,他们还有的等呢!


    谭琢脸上顿时露出失望之色:“啊,不是说打的很顺利么,为什么还要那么久?我都想爹爹了。”


    “虽然打的很顺利,但也没那么快就能结束的。”宋音笑着揉了揉谭琢的头发,“时辰不早了,快些睡吧,你爹爹虽然不能很快回来,但我想他给你们的回信应该不日就会到了。”


    谭琢得了这话后,这才乖乖的睡了。


    将两个孩子分别安置后,宋音这才回到主院。


    小双和云露知晓宋音不喜欢人贴身伺候,所以宋音没唤她们时,她们也不会贸然出现。


    宋音沐浴过后,熄了灯躺到拔步床里。


    这张拔步床是宋音来帝京后亲自挑选的,大到完全可以并排睡四个人,而如今只睡她一个,她想怎么翻滚就怎么翻滚。


    这会儿宋音毫无睡意,她躺在床上,先是盯着头顶纱帐上模糊的绣纹看了一会儿,又转过头去看窗外的月光。


    今夜的月光极好,像霜又似水,在床前的地砖上落了清凌凌的一片。


    宋音不自觉想起在花宴上,闵宝珠说她运气好遇见谭明铮一事。


    之前宋音只是单纯觉得谭明铮这人还挺不错的,但今日被闵宝珠的相看,和李婉莹那个没用又不成器的丈夫一衬托,倒愈发显得谭明铮是个可托付的。


    若是此刻谭明铮在这里,她将这番话同他说了,他定然会抬起头来,冷淡道:“你若是闲得无聊了,可以去街上逛逛。”


    想到这里时,宋音顿时叹了口气。


    谭明铮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忒不解风情了些。


    不过看在他将的俸禄赏赐全都交给她,且从不干涉她怎么用的份上,她就原谅他的不解风情了。


    今日她在花宴上听人说,宝玉楼最近出了一批新首饰。恰好她的生辰快到了,她得去给自己买个生辰贺礼。


    赶早不赶晚,明日将双生子姐弟送去国子监之后她就去。


    打定主意后,宋音便打了个哈欠,她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然后转过身面朝里睡了。


    但不知道是不是今天有太多人在她耳边提到谭明铮的缘故,这天夜里,宋音竟然破天荒的梦见了谭明铮。


    梦的内容在醒来的那一刻,宋音已经全忘了,但是她只记得谭明铮来过她的梦里。


    自从谭明铮离开后,这是宋音第一次梦见他。


    宋音觉得震惊的同时,又有些不可思议,她坐在床上喃喃自语道:“难不成是我昨晚临睡前,想着今天一早要花银子,所以谭明铮就入梦来阻拦我了?”


    但转念一想,宋音又觉得谭明铮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还是说,我的生辰快到了,谭明铮入梦是为了提醒我,让我不要吝啬银钱,给自己买件好的生辰贺?”


    宋音嘟囔完之后,一拍枕头,满脸笃定道:“肯定是这样。”毕竟谭明铮在钱财上从来没对她吝啬过。


    云露正好从外面进来,被宋音一惊一乍的模样吓了一跳。但宋音已经撩开帘子,她从床上下来抻了抻腰腿,就开心的哼着小调去盥洗了,云露一头雾水。


    宋音向来说到做到,送完双生子姐弟后,她就带着云露直奔宝玉楼而去。


    帝京贵人们都喜好风雅,所以达官显贵家的女眷也大多颇爱戴玉饰珊瑚等,但宋音最钟爱的仍是金饰。


    金光灿灿的东西,光是看着就让人心情很好。


    宋音在宝玉楼转了一圈,最终选了一支分量极足的金芙蓉花簪。


    那支金簪簪尾极长,簪首处用金融成了芙蓉花盛绽的样子,在日光下灼灼耀眼,瞧着极华贵又好看。


    当然价钱也十分好看。


    但昨晚谭明铮特意入梦,暗示要她给她自己买件好的生辰贺礼,宋音自然不会拒绝他的他的好意,所以她看上这朵金芙蓉后,当即就大手一挥的买下了。


    果真金首饰能治百病,宋音原本今日来葵水身上还有些不舒服,但买了这朵金芙蓉花簪后,她顿觉浑身通透再无半分不适。


    而这天午后她将双生子姐弟接回府时,谭明铮的信也送来了。


    谭琢迫不及待接过拆开,他先是极快的看了一遍,然后年给宋音听。


    他们姐弟二人年纪到底尚小,有些字还是认不全,但大概意思却是念出来了。


    谭明铮在信中说战事十分顺利,他在军中也一切皆好,让他们勿念他。然后又叮嘱双生子姐弟,让他们在家中好好听宋音的话,待打败乌桓人,他就能回来同他们团聚了。


    读完后,双生子姐弟又将信递给宋音。


    宋音没急着看,而是同他们道:“你们若有什么想同你们爹爹说的,等会儿得空了就写,明日阿娘让人再寄给你们爹爹。”


    “我现在就去写。”双生子姐弟异口同声说完后,便一同铺开信纸写了起来。


    宋音摇了摇头,不再管他们,而是垂眸看起了手中的信。


    从前宋音还不信字如其人这话,但如今看着谭明铮这手和他本人一样肃冷端正的字时,她瞬间信了。


    这世上估计也只有谭明铮一个人能将家书写的这般板正了吧。


    夜里待双生子姐弟睡着了之后,宋音才握着炭笔,坐在灯下给谭明铮写回信。


    她在信中先是说了他们母子三人的近况,又说了帝京的近况,最后只说了几句关切的话,一张信纸就写满了。


    宋音只得就此搁笔,将他们母子三人写的信装进一个信封里,第二日让云露拿给常伯寄出去。


    惊蛰一过,帝京就日渐一日的暖和起来了。


    各种宴饮游乐也多了起来,今日东家设赏花宴,明日西家办雅集,帖子雪花似的往各家送。


    宋音左右闲着无事,便时常与闵宝珠与李婉莹一道去赴宴。因为她们俩的缘故,如今帝京达官显贵家的女眷,宋音基本都已经认清了,而且大多也都能混个脸熟了。


    在宴席上,宋音还时常能遇见魏雪沁。


    有时候,魏雪沁是与端阳公主一道赴宴的,有时候则是与她大嫂祝氏一道。


    祝氏是个极温柔的女子,宋音曾与她说过几回话,她说的产期在七月初。


    “希望这场仗能早日打完,这样夫君说不定就能赶在孩子出生前回来了。”祝氏坐在廊下,肚子微微隆起,说这话时目光里全是希冀。


    宋音轻轻点头:“应该会的。”


    时间如白驹过隙,在一场场花宴和雅集的筹光交错中,便悄无声息的到了四月。


    一场淅淅沥沥的雨过后,帝京的桃花洋洋洒洒落了一地,玉兰花也逐渐开到了荼蘼,而琼玉台的牡丹却陆续开了起来,吸引无数游人士子争相前去赏玩。


    宋音一向喜欢热闹,但不知怎么的,到了四月时,她却突然觉得神思倦怠,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除此之外,她夜里也开始莫名的睡不好了。


    倒不是睡不着,而是夜里会突然毫无征兆的醒来。


    宋音趁着双生子姐弟去国子监上学时,悄悄请了大夫来瞧过。


    那大夫诊过脉后,说她是忧思过虑所致。


    宋音一度怀疑是那大夫医术不精。她吃得好玩得好,怎么就成忧思过虑了呢?


    但换了一个大夫之后,那大夫还是这么说之后,宋音就沉默了。


    第二日恰好正逢国子监休旬假,宋音便带着双生子姐弟去了趟帝京香火最盛的佛寺。


    竟意外在佛寺遇见了魏雪沁与她大嫂祝氏。


    祝氏的肚子瞧着比上次又大了不少,但她的脸上仍挂着温柔的笑意。


    魏雪沁在旁扶着她的同时,还在念叨她:“大嫂,你如今身子愈发重了,我替你来便是了,你何必非要亲自来这一趟呢!”


    “我亲自来才能显得心诚。”祝氏说话间,在魏雪沁的手背上拍了拍,笑着道,“待小妹你日后有了夫婿后,你就能理解我今日的心情了。”


    “我……”魏雪沁正要开口时  ,就听见有人唤魏姑姑。


    魏雪沁循声望去,就见宋音一家三口站在不远处。


    宋音以手扶额,她其实也看见魏雪沁和祝氏了,但想着她们又不是能坐下叙旧的关系,遂想着带两个孩子离开的。没想到谭琢也看见了魏雪沁,便迫不及待的喊人了。


    眼下她们俩既然看见他们了,宋音只得带着两个孩子过去问好。


    “我之前就听夫君说,谭统领膝下有一对玉雪可爱的双生子,今日可算是见到了呢!”祝氏望着双生子姐弟的目光里满是温柔。


    双生子姐弟乖乖巧巧向她问了好。


    祝氏笑着应了,之后几人说了几句话之后,就各自分开了。


    宋音去找了殿中的法师,在寺中供奉了一盏为谭明铮祈求平安的海灯,捐过香油钱后,宋音又求了块平安符。


    上辈子谭明铮出事的消息是端午前夕才传回帝京的,那便意味着,他是在四月下旬出的事。


    所以拿到平安符之后,宋音当即去了趟国公府。


    不过这次她不是去找魏雪沁,而是去见了祝氏。


    魏国公府底蕴深厚,魏烁又是主将,因而魏国公府寄去边关的信,远比常伯寄的快多了。


    之前宋音从未想过沾魏国公府的便利,但自从到了四月,她就开始心神不宁,她不想坐以待毙,所以拿到平安符后,她便直接来寻祝氏了。


    待宋音说明来意后,祝氏当即便道:“不过是顺手的事,谭夫人这般客气,可就太见外了。”


    祝氏正打算给魏烁寄信,宋音既登门了,她当即便让人一并将信送了。


    虽然祝氏说是顺手的事情,但宋音还是郑重谢过后才离开。


    之后这两封信由信使带离帝京,一路被人辗转向西送去。


    待这两封信送到魏烁和谭明铮手上时,已是四月下旬了。


    此时帝京的人刚穿起夏衣,但郧州却已像是到了三伏天。


    类日当空,热浪如潮,空气里一丝风也无。巡逻的士兵们个个衣衫尽湿,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火头军正在遮阴棚下为众将士做午饭,一口大锅里熬着解暑消渴的绿豆汤,负责烧火小兵躲的老远盯着灶膛,他手上的蒲扇都快扇的冒烟了,但额头上的汗珠还是不停的往下淌。


    而不远处负责烙饼的士兵竟是连锅都不烧了,他们直接将面饼贴在洗干净的石板上。


    郧州正午的日光十分烈,贴在石板上的面饼没一会儿就鼓了起来,士兵用铲子挨个儿翻过去,挨着石板的那一面已被烙的焦黄。


    士兵将家书送过来时,魏烁和谭明铮正在商讨作战事宜。


    自从他们来了之后,被乌桓人夺去的四城已被他们抢回了三城,如今只剩下云州城了。


    云州城背靠断崖,又有流霞河流过,地理位置易守难攻。


    他们来此之后,曾尝试过攻打了好几次,但每次都铩羽而归。


    将士们心里一直都憋着一口气,此刻见商议来商议去仍没个结果。有个暴脾气的副将索性便道:“既然乌桓那帮鳖孙玩意儿非要当缩头乌龟,那依我老朱来看,不如引水直接淹城,这样不费一兵一卒就能轻松拿下云州城了。”


    “不行!”魏烁与谭明铮二人齐声反对。


    云州城里还有他们大陈的百姓,他们不能为了夺城,就将他们弃之不顾。


    “不能淹城,咱们强攻又讨不到好,难不成咱们一直要跟这帮鳖孙玩意儿耗着?”那暴脾气的朱副将是个胖子,说完这番话之后,他烦躁的抓了抓头发。


    别说是他,最近军中也是议论纷纷。


    郓州城这个时节热的骇人,虽然魏烁下令,每日都熬了许多解暑消渴的药水,但军中仍陆续有士兵中暑。再加上他们久攻云州城不下,如今军心难免有些溃散。


    魏烁比任何人都清楚,眼下越拖越对他们不利,可要他不顾城中大陈百姓的死活,直接以水淹城他做不到。


    一时军帐中的气氛有些凝滞。


    蓦的,一道肃冷的男声打破了这份凝滞。


    “我带兵绕到云州城的后方偷袭,你们从正面进攻。”谭明铮蓦的开口。


    因酷暑难耐,军帐中的将士此刻不是卷袖子就是卷裤腿,只有谭明铮还穿着盔甲,他倾身指着地图上的路线,开始给众人讲他的想法。


    “此举确实能打那帮鳖孙个措手不及,但是云州城背靠断崖,压根就无路可走啊!”有人提出质疑,“谭副将,你要怎么绕到云州城后方偷袭?”


    “我找到了一个之前从云州城逃出来的人,他之前常去那座断崖上采药,知道一条小路可以直通云州城。”


    若是谭明铮能从后面打乌桓人一个措手不及,再按照先前商讨的作战计划,那么届时他们就极有可能能拿下云州城。


    确定作战计划后,离去的将士们一扫先前的颓废,个个都变得精神抖擞起来了。


    魏烁单独将谭明铮留下,又同他商议他明日绕到后面敌袭一事。


    他们二人从前在军中时,也时常并肩作战,魏烁知道谭明铮不是那等爱托大的人,待商议完之后,他拍了拍谭明铮的肩膀:“明日一切小心。”


    谭明铮颔首。


    他们正说话间,有士兵进来替魏烁送家书,谭明铮见状便要离开。


    只是他刚走了两步,就又被魏烁叫住:“等等,这其中有一封是你夫人写给你的。”


    自他离京后,宋音寄给他的家书从未就过魏家的便利,这是第一次。


    谭明铮还只当是出了什么事,他甚至顾不得回自己的营帐,就立刻将信拆开了。


    平常家书都有三张,他的妻儿三人一人写一张,但这次却只有孤零零的一张。


    宋音在信上说,她最近这段时间吃不好睡不好,特意去庙里给他求了枚平安符,让他收到平安符后,一定要立刻带上。


    除了平安符之外,宋音还又在信里专程又叮嘱了一遍,要他上战场前,务必要检查好盔甲护心镜等等,万不可有半分纰漏。


    信的末尾处有涂抹痕迹。


    谭明铮不知道宋音最开始想写的是什么,但最终宋音写的是:我和两个孩子在帝京等你,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谭明铮看完信之后,面上虽然仍旧是那副肃冷的模样,但手却慢慢攥紧了掌心红色的平安符。


    第60章


    因第二日一早要领兵绕到云州城后方偷袭,这天夜里,谭明铮又研究了一遍地形图后,早早的就躺下为明日养精蓄锐了。


    军帐外面时不时有巡逻的士兵经过,整齐划一的步伐与铠甲的撞击声时不时传过来。


    这在军中已是常态了,对谭明铮他们这种行伍人来说,夜里听着这种声音入睡反倒更安心。


    只是谭明铮只觉没睡一会儿,便听到有人在唤他。


    他睁开眼,就见一个小兵立在他床边,提醒道:“谭副将,已经寅时了。”


    谭明铮立刻从床上起来,他匆匆洗了把脸,沉默而快速的开始穿戴盔甲。


    昨日他挑选出来随他今日偷袭的士兵们已在他军帐外集合好了,军中火把通明,照的他们个个面容坚毅。


    他们能否顺利拿下云州城,取决于谭明铮他们能否成功,所以魏烁特意亲自过来为谭明铮他们一行人送行。


    见到谭明铮出来,魏烁欲言又止,但踌躇片刻后,魏烁最终只语重心长道:“谭兄,万事当心,我们云州城再见。”


    谭明铮抱拳行礼后,又亲自点了一遍人数,然后翻身上马,在熹微的晨光中,领着身后的队伍直奔云州城后面的断崖而去。


    魏烁负手站在原地,目送着他们离开。


    谭明铮一行人纵马疾行至云州城后面的断崖下时,天才蒙蒙亮。


    断崖静静矗立在夏日的晨雾中,像一头沉默而狰狞的野兽,似是要吞没每一个来冒犯它的人。


    谭明铮从马背上翻身下来后,没有丝毫犹豫,便率先跟着带路的人往上走。


    这断崖常年人迹罕至,树木长得遮天蔽日,纵然有经验老道的采药人带路,他们这一路走的还是十分艰难。


    但谭明铮却始终沉默而坚定的走在采药人身后。


    天光逐渐大亮,日头也渐渐升了起来。


    他们跟着采药人一路蜿蜒前行,最终行至一处小路前。


    领路的采药人指着那条一面贴着石壁,


    一面是悬崖,且每次仅能行一人的蜿蜒小路,道:“顺着这条小路走到头,便能绕到云州城的后方。”


    谭明铮仍旧是打头的那个。


    他按照采药人的指引,脊背贴紧石壁,目视前方,领着身后的士兵们,一步一步走完了最后一段路。


    因云州城后面的断崖十分陡峭,乌桓人便对后方放松了警惕,是以当谭明铮一行人凭空出现时,瞬间打了乌桓人一个措手不及。


    而两军对战时,最忌讳的便是乱了阵脚。


    阵脚一乱,便给了对方可乘之机。当魏烁收到谭明铮他们已在后方与乌桓人交战的信号后,他当即领着其他几名副将,按照他们昨日商量好的作战计划,兵分三路开始对云州城发起猛烈的攻击。


    而谭明铮率领的那批精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很快就将铁桶似的云州城撕开了一道口子,其他三方辅以猛烈的进攻。


    很快,这道口子就被越撕越大,大陈的士兵们越战越勇,而乌桓人被打的连连败退,军心也逐渐开始溃散。


    谭明铮他们那一路率先攻破云州城后方的防线。


    进城后,谭明铮将手下的人分作两拨,一拨随他继续迎敌,另外一拨则被他派去东门,与魏烁亲率的那一支里应外合破城。


    一时城外奋力攻城,城内厮杀不断。


    烈日炎炎下,一眼望过去,到处都是厮杀搏斗之景。


    自从云州城被乌桓人夺了之后,城中百姓日日遭其凌辱虐杀,个个如惊弓之鸟。如今得知铁桶似的城中已被撕了一道口子,不少人拼命想要趁机离开这里。


    可偏偏他们都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遇见大陈士兵还好,遇见乌桓人时,一个躲闪不及就会成为乌桓人刀下的亡魂。


    谭明铮已命人高声喊话,让城中大陈的百姓都别轻举妄动,奈何这些百姓在经过折磨摧残过后,现在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他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一定要赶紧趁乱离开这里。


    一时城中厮杀混乱不已,谭明铮虽尽力在保护百姓,奈何他能保护的人总归有限。


    不过好在东门也很快就破了,越来越多的大陈士兵攻进城中。乌桓人见大势已去,便陆续开始撤离。


    谭明铮打马从街上经过时,远远看见一个小孩子赤脚站在兵荒马乱里,正在哀哀哭泣。


    而他身后有一个乌桓士兵已向他举起了弯刀,谭明铮打马飞奔朝那个小孩子行去的同时,将手中的银枪奋力朝那士兵掷去。


    “嘭——”


    在弯刀即将挨到那个小孩子之前,谭明铮的银枪已将那个乌桓人钉在了身后的墙上。


    那小男孩瞬间被吓的哇哇大哭。


    下一瞬,谭明铮从马背上翻身下来,单膝跪地将那个小男孩抱在怀中。


    他向来不大会哄孩子,见那孩子哭的不能自已,他便只能将他抱起来,大掌一下又一下的抚着那孩子单薄的后背,无声的安抚着他。


    周遭兵刃相接的声音不断传来,时不时还有利刃刺穿皮肉的噗嗤声响起。


    谭明铮抱着怀中的孩子,如同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过了须臾后,怀中孩子的啜泣声便小了,谭明铮将他微微松开些许,正要同他说话时,蓦的有人提醒道:“谭副将,小心。”


    谭明铮抬眸,就见不远处,一支闪着寒光的银箭蓦的朝他这边射过来。


    原本按照谭明铮的身手,他完全能在银箭射过来之前避开这一箭的。


    但当他低头去抱那孩子躲闪时,却骤然发现,怀中那个哭泣的孩子不是别人,竟然是他的小儿子谭琢时,谭明铮的脚突然就像被钉在了原地,他再也挪动不了分毫了。


    下一瞬,在周围人的目眦欲裂中,那支闪着寒光的银箭稳稳的射进了谭明铮的心口上。


    因那箭带来的力道,谭明铮踉跄着朝后退了好几步,很快鲜血便染红了他的铠甲。


    周遭大陈的士兵纷纷朝谭明铮涌去,而谭明铮却仿若不觉,只紧紧的抱着怀中的孩子,满脸慈爱呢喃道:“琢儿。”


    而同一时刻,远在帝京的宋音猛地坐了起来。


    恰好此时,夜风将尚未关严的窗子吹开,窗子哐当一声撞在墙上,在夜里发出沉闷的响声。


    原本熟睡的谭月被惊醒时,就见宋音坐在她身侧,面色苍白如纸,胸膛正在不停的上下起伏。


    “阿娘,你怎么了?”谭月的睡意瞬间没了,她立刻爬起来,将床畔的灯点亮,然后跪坐在宋音身侧,焦急而关切的望着宋音,“阿娘,你是做噩梦了么?”


    宋音张了张嘴,但看着谭月的脸,她说不出来——


    她梦见谭明铮死了。


    很快听见动静的云露也赶了过来,谭月看着面色苍白,但始终一言不发的宋音后,声音里已染了哭腔:“阿娘,你别吓我。”


    “夫人。”云露也目露担忧的望着她。


    宋音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她强撑着冲谭月笑了笑:“阿娘只是做了个噩梦,一时没缓过来而已,别怕,阿娘没事。”


    虽然宋音这么说,但谭月还是不放心,她让云露给宋音端了安神汤过来,亲自看着宋音喝下去。


    “我没事,你去睡吧。”宋音喝过安神汤之后,冲着云露摆摆手。


    “婢子今夜就睡在外间,夫人若有事,随时唤婢子便是。”


    很快,房中的灯盏又都吹熄了大半,只剩下床畔那盏独自亮着了。


    宋音与谭月一同躺下。


    自从谭月无意得知宋音夜里睡不好之后,夜里她便一直过来与宋音同睡。


    见小姑娘明明很困,但却因担心她不肯睡,宋音只得转过头安抚她:“阿娘真没事。”


    谭月虽然年纪小,但她却看得出来宋音此刻是在强撑。


    她靠过去,将小手搭在宋音的背上,一下又一下的轻抚着,小声问:“阿娘还是在担心爹爹么?”


    “嗯。”对上谭月清透的双眸,宋音说不出骗她的话。


    而且她担心谭明铮一事,也没什么不能说出口的。


    谭月便细声细气宽慰她:“阿娘,爹爹很厉害的,他不会有事的。而且他临走前答应我和弟弟,最迟我们生辰前他一定会回来的。阿娘你别担心了。”


    谭月年纪尚小,她只知道谭明铮很厉害,但却不知道战场上刀尖无眼。


    所以同谭明铮相比,其实她更担心宋音。


    自从到了四月,宋音虽然在他们姐弟面前仍一如既往的说说笑笑,但她整个人却清减了许多。


    因为她们年纪小,她阿娘什么都不肯让他们帮忙分担。


    宋音摸了摸谭月的脸:“嗯,好。”


    之后母女俩又说了会儿话,谭月终是没能抵得过困意睡着了,而宋音非但了无困意,眼底反倒涌起了焦灼。


    之前魏雪沁说,上辈子端午前夕,谭明铮战死的奏报传至帝京。


    那按照时间来算,上辈子谭明铮战死的时间就是最近这几日。


    而自从她穿进宋茵的身体里之后,她平素鲜少做梦。一旦她做梦,梦境中的一切便是对她的某种预警。


    之前那些似乎都是宋茵给她的提醒,可自从她离开清溪县,随谭明铮一道来到帝京后,她就再未做过梦了。


    而谭明铮离开后,她也只做过两回梦。


    上一次她虽然只记得自己梦见了谭明铮,而忘了梦里的内容,但显然那不是个噩梦。


    可这次,她却梦见了谭明铮战死的场景。


    而且无论是战场上的情形,还是乌桓人挥舞的弯刀,都让她感觉到无比的真实。


    这种真实感让宋音害怕。


    难不成哪怕这辈子,魏雪沁已经提前


    告知了谭明铮,但谭明铮还是躲不过战死沙场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