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苏丹“我说我其实干预不了我妻子的想……
她知道答案,如果不是同情异端,同情撒拉森人,那身为天主教的国王他根本不会一直试图与撒拉森人友好相处,她知道答案,一开始她就是这样指控他。
为什么在腓特烈表露出这样的迹象时她可以义正词严地指责,轮到自己的父亲时她却不愿意承认呢?这个认知像是利斧劈开她脑海,她感到她的眼睛胀痛,泪水从她眼眶里滑落,滴入她的头发里,她想到了她父亲,想到了理查一世,如果她感到委屈,她本可有许多可以寻求安慰的怀抱,可现在没有父母,没有姑姑和哥哥,这个房间里只有腓特烈,她所有压抑的情绪都只能在她面前以狼狈不堪的姿态发泄着,她拒绝这样的场面,可她无法再克制:“别哭了。”她听到腓特烈说,他递给她一张手帕,她几乎是立刻接过,用力地抹干泪水,她太用力,以至于脸颊都微微发红,“你在胡乱猜测!”
“只有在提到你父亲时你才会这么难过。”腓特烈摇了摇头,考虑到她现在情绪不好,他的语气确实非常温柔,以至于小心翼翼,“你不用辩解,也不用否认,我很后悔曾经对你父亲的不敬,如果那个时候我知道我们是同一种人。”
“你觉得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会被称为是异端同情者,但我不这么认为,我只是认为每个没有犯下罪恶的人都有权利在这个世界上自由地生存,而且撒拉森人确实有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他轻叹一声,“你父亲对撒拉森人没有偏见,尽管他更多以一个十字军战士的身份为人熟知,更早之前,我已经察觉到了这一点,从你父亲的笔记中看出来的,他采用了撒拉森人的算术方法设计堡垒,要么他雇佣了撒拉森工匠,要么他自己就是一个撒拉森数学家。”
“他是为了对抗撒拉森人。”
“那对抗的目的呢?他打算把每个撒拉森人都驱逐出耶路撒冷吗?或者强迫他们改变信仰,哪怕收获的只是一群憎恨你并随时可能反悔的叛徒?”腓特烈问,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没有在言辞上逼迫她,而是用自己的方式安慰道,“十字军永远不可能赶走巴勒斯坦和叙利亚所有的撒拉森人,就像他们也没有办法赶走巴尔干和小亚细亚的希腊人。”
“在希腊,我试图劝说你们和希腊人和平共处,现在看来也许有点成果,在耶路撒冷,我也希望最终能够达到基督教徒和撒拉森人都满意的和平,他们最终都不得不接受彼此的存在,区别在于在此之前会死掉多少人。”他深吸一口气,“当然,和平和艰难,和平到来前的混乱也很漫长,不是每个人都有那非凡的决心去达成这件事,只要你能够在拿回耶路撒冷后回到英格兰,那不论耶路撒冷后来会变成什么样子,这都与你无关,人们回忆起的会永远是你父亲和你那英勇无畏的形象,尽管这不一定是他的心愿。”
这不是父亲的心愿,那他的心愿是什么,她一直认为她正沿着父亲的期望前行,但现在有人告诉她这是错的,这从不是她父亲期望她走的路“陛下!”他们的对话被另一个人的声音打断了,赫尔曼走了进来,他看了一眼玛蒂尔达,凝重道,“博韦主教死了。”
“谁杀了他?”
“他自己,他用十字军的碎片刺进他喉咙,他说他是无辜的。”
他是一个基督徒,一个教士,他甚至还是法兰克国王的亲属,这样决绝的行为无疑能令他扭转舆论风向,现在反而是玛蒂尔达要面临压力了:“那现在,我没有选择了,哪怕我愿意放过撒拉森人,腓力二世也不会放过我。”听到这个消息,玛蒂尔达反而笑了,她站起身,脸颊还有些用力揉搓下的发红,但她的目光已经重新平静下来,“我是父亲的女儿,但我也是英格兰的女王,我不会像他一样陷入无从辩白的窘境,在绝对的功绩面前,诽谤的谣言是无用的,处死所有散布谣言者,如果圣座要因此绝罚我,那他尽管过来!” ,
尽管博韦主教的死逆转了流言的风向,但玛蒂尔达仍然对他没有丝毫怜悯,不仅没有她的敌人期待的忏悔或者赎罪的行为,反而严令军队不得散步谣言,否则下场便是绞索。
这种高压政策是她不得已的选择,能够持续的时间也不会太久,她必须尽快取得真正有战略意义的战果,比如耶路撒冷,或者尼罗河三角洲。“科普特人(1)送来了消息,埃及正调遣军队驰援叙利亚,也许是由他们的苏丹亲自领军的。”这一天,腓特烈又得知了一个新的消息,“苏丹?”他一怔,“他已经快七十岁了。”
“可现在只有他能够调节他两个儿子的矛盾,失去了亚实基伦,埃及的撒拉森人只能通过西奈半岛北部的线路运送补给,而且他们必然会路过亚实基伦,遭遇意味着开战。”赫尔曼说,不需要他多分析,腓特烈也能明白这个道理,“也就是说,如果我想要阻止战争的话,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一旦埃及的军队和补给到来,他们势必会同十字军展开遭遇战,而缺乏补给的耶路撒冷也会
因为这个消息重燃斗志,难以在短期内被攻克。“把苏丹即将到来的消息告诉她,然后挑选一百名骑士陪我一起去埃及,尽可能不要惊动别人。”他很快下定决心,“战争对十字军是危险的,对撒拉森人同样是艰难的,如果苏丹能意识到和平才是最好的结果,那就再好不够了。” ,
“你见过十字军吗,卡米勒?”
当卡米勒王子听到父亲这样问时,他下意识想起了他最近收到的数封来自巴勒斯坦的信:“没有,父亲。”卡米勒摇了摇头,“但我前段时间一直和一位十字军统帅通信,他了解我们的文化,包括文学、科学与哲学,智慧宫的学者也未必如他一般知识渊博。”
“哦,这倒和我的印象不太一样。”垂垂老矣的苏丹说,“二十年前,我曾经随你的叔叔对抗十字军,他们全身都被厚重的铠甲覆盖,一名骑士足以匹敌百名士兵,在雅法,他们的国王曾以十七名骑士对抗你叔父的两千名,弓兵和步兵的差距也以十倍计,可最后,你的叔父失败了,你去问一问曾经参加过那场战争的埃米尔,他们还没有忘却对那位国王的恐惧。”
“英格兰国王?”卡米勒问,萨法丁一怔,随即慨然笑了起来,“哦,对,我老了,我忘了你还见过他,你还留着那把剑吗?”没等卡米勒回答,他转而道,“不过,基督徒中确实常常会出现杰出的国王,不够杰出的早已被我们忘记了,只要耶路撒冷还在我们手中,这些杰出的国王就会源源不断地奔赴耶路撒冷,而我们必须抵抗他们。”
所以为什么要固守耶路撒冷呢?为了这座城市,基督徒源源不断地前往东方,而撒拉森人也为此流血,等您去世后,我或者穆阿扎姆还能面对这样的压力吗?“前方有人,苏丹。”有探子前来回禀,而军队立刻整肃阵型,戒备地等待前方来敌,而他们看到的是数十名骑士,他们看上去并没有战斗的意思。
“是十字军的使节吗?”卡米勒问,萨法丁苏丹仍然保持警惕,但确实没有下作战的命令。
大部分骑士留在了军队前方,但五位骑士保护着一个相貌犹为清秀俊美的男子来到苏丹面前,他们没有携带武器:“我是来寻求和平的。”他用撒拉森语开口,看起来对这门语言相当熟悉,他的目光在萨法丁苏丹和卡米勒王子之间梭回,将目光定格在卡米勒王子身上,“我很喜欢你送给我的白雕,我也很期待能与您口中那位名叫哈尼菲的数学家探讨数学问题。”
“你是———”卡米勒微有震惊。
“是的,我是西西里国王。”腓特烈微笑着说,“一位国王亲自做使节。这样的诚意够吗?”
他们可以怀疑他的动机,但不能怀疑他的诚意,毕竟他几乎是手无寸铁地来到了苏丹军队的核心,这至少能证明他确实没有伤害他们的意思。“你会引来许多非议,但也许也没那么多,曾经有一位国王也这样做过。”一直沉默不语的萨法丁说,他似乎想起了一些久远的往事,但在他遍布皱纹的苍老面孔上,这样的情绪并不明显,“你说你来寻求和平,我相信你的诚意,但你打算付出什么?”
“或许不是我们需要付出什么,是你们需要付出什么。”腓特烈说,他看起来仍然是那样地文雅且彬彬有礼,但言辞中透露出的示威之意也十分明显,“有关针对我妻子的阴谋已经破灭,十字军内部团结一致,而我和我的妻子统治着欧洲最富裕美丽的地区,我们都有充足的财力和人力应对战争,如果您的军队前往亚实基伦,你们将遇到坚决的抵抗,她已厉兵秣马在此。”
“我们军队的战斗意志和实力并不比十字军差,何况你们的军队需要从意大利运送补给,但我们并不需要如此高昂的代价。”
“这样的代价对我们来说未必高昂,当然,如果有选择,我们也不愿耗费多余的支出,比起金钱,士兵的性命对我们更加珍贵。”腓特烈说,“我们有两万多人,其中近一半都是全副武装的骑兵,我想你们清楚他们的战斗力多么可怕,我们还有两个贸易城邦全力支援的舰船,以及愿意给我们提供贷款的银行家,而且,希腊人也已经和我们达成了和解,他们愿意承认我妻子的兄长是他们的君主,由于他将在此长期统治,即便这一场十字军未能达成目标,再发起一场新的十字军的成本也会低很多,即便你们侥幸熬走了我们,再一次,你们所面临的敌人会更加强大。”他顿了顿,而后带着一丝自己也说不明白的复杂情感,也许是欣赏,也许是忌惮,“何况在此前的亚实基伦之战中,你们已经领略了我妻子及其军队的能力,撒拉森人畏惧理查王,但或许他的女儿比他还要可怕。”
“你们依靠一个女人战斗,自己似乎还以此为豪。”萨法丁苏丹道,面对这层讽刺,腓特烈并不是很在意,“她是我的妻子,我们团结一致,妻子的美貌是丈夫的荣耀,妻子的才能也是,我前来寻求和平只是想要避免不必要的牺牲,但我们有牺牲的决心,我们也有让你们付出牺牲的能力,我想你们应该清楚这一点。”
他的声音仍然平静,甚至抑扬顿挫,卡米勒不时侧头观察父亲的神情,他知道他已经动摇了:“你们想要什么?”他听到父亲说,“理查一世曾经扬言要征服埃及,我想你们的胃口没有这么大。”
“当然,统治埃及的难度太大了,我们的女王是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我们无意染指这一地区,我们只是想要萨拉丁曾经占据的土地而已。”腓特烈说,意识到这个条件并没有瞬间惊怒萨法丁苏丹,他知道是他能接受的代价,“如果觉得这个要求过分苛刻,你们可以稍加考虑,或者也派遣使者去十字军内部打探,你们会意识到有关我们军力的一切内容都所言非虚,我会说服我的同伴,在你们拒绝谈判前,我们不会主动出击”
他话音未落,但很快一阵喧闹打乱了他们:“法兰克人进攻了我们!”一个探子慌忙地道,“他们出动了舰船,包围了尼罗河的出海口,我们的水源被截断了”
水源,最关键的水源,没有水他们在西奈半岛将寸步难行。“这就是你们基督徒的诚意吗?”萨法丁苏丹慢慢看向他,“你拖延我们的时间,牵制我们的精力,这是为了给你的同伴掩护,他们现在阻断了我们的后路。”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腓特烈,哪怕是对他最有好感的卡米勒此时都难掩戒备,更何况其他人。目光的聚焦处,腓特烈脸上一直保持的笑容也变得僵硬和勉强,好一会儿,他才认命似的举起手,他知道他的外交欺诈失败了:“我说我其实干预不了我妻子的想法,你们信吗?”
第122章 殉教者“我接受这个结局,告诉我的妻……
在得到了科普特人的情报后,玛蒂尔达便召集了军队严阵以待,而她派出的探子称苏丹的军队奇怪地在西奈半岛中部停滞不前,她意识到这是个机会,因此立刻派舰船封锁海路。
她的行动很顺利,现在撒拉森军队获取水源的后路已经被她切断了,没有水源,西奈半岛上的军队不出一周就会溃败,问题在于为了不打草惊蛇,她派去封锁后路的人数并不多,因此苏丹可能会通过回击尼罗河的十字军的方式重获主动。
她已经调集了第二批舰队,强化对西奈半岛海岸的制海权,并保证可以及时支援尼罗河附近的军队,如此就可以将苏丹的军队困死在西奈半岛上,极端情况下,她得破坏水源以彻底斩断撒拉森人的希望,但这意味着这些人将活活渴死,如果他们在渴死之前没有选择投降而是不计代价进攻,她有把握胜利,但牺牲仍然会十分惨重。
最好
的情况还是她能够劝苏丹投降,如果能索回耶路撒冷加上高昂的赎金,这支十字军也算功德圆满,这个时候,她又想起了腓特烈,他希望能够尽可能避免交战,他也一直在和那位埃及的撒拉森王子保持联系,既然如此,就让他去和苏丹谈判吧,她可以相信他在谈判方面的技巧,他应当也会珍惜这个机会。
“西西里国王呢?”部署了第二支舰队的阵型后,玛蒂尔达转头问,不多时,赫尔曼进来了,他的脸色有些凝重,“国王没有回来吗?”
“回来?”玛蒂尔达一怔,“他去哪里了?”
“他带了一百人去和苏丹议和,现在他们还没有回来”赫尔曼的声音越来越低,他已经有了不妙的预感,而玛蒂尔达深吸一口气,不想去计较腓特烈没有告知她一声就跑去议和这点小事,她得先确定他的安危和生死,如果他出了什么问题,她只希望这件事千万不要影响她围攻苏丹的计划,“他有没有留下什么消息,马上派人去找他!”
不需要找多久,苏丹就主动地传来了消息:他痛斥了十字军假借议和实则偷袭的行为“毫无信义”,是以他扣留议和人员十分合理,他要求十字军必须立刻撤出埃及,“我们的水不多,我们不会给你丈夫多分一滴”。 ,
毋庸置疑,萨法丁苏丹现在的处境是非常危险的,他已经事实上陷入了断水断粮的窘境,虽然军队中还带着水,但没有尼罗河的补充,他们的水很快会耗尽,届时如不投降,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但如果有了腓特烈这个重量级的人质,他的处境一下子转危为安,因为客观上的水源缺乏,如果玛蒂尔达坚持围困的战术,那即便他们不杀害人质,腓特烈的下场也只能是和他们一起被活活渴死,如果她不想看到这个结局,她就会赶在水源耗尽前尽快同他们议和,退一步,哪怕玛蒂尔达不在意她丈夫的安危,十字军中总有支持腓特烈的军队,这批人一定会给玛蒂尔达施加压力,无论如何,玛蒂尔达都需要做出妥协,谁让她现在确实有把柄捏在别人手里呢?
如果不是国王议和的诚意打动了苏丹从而拖住了苏丹军队,她也不能如此顺利地切断他们后路,但既然这个被用来取信于人的重要人物不是弃子而是主帅,她就得顾及他的存在,她退出尼罗河,撒拉森人交出腓特烈,双方都不得不失,一切又回到原点。
话是这么说,但已经吞到嘴里的利益该怎么让她吐出来,她当然更在乎尼罗河的据点和即将到手的耶路撒冷,但如果她对腓特烈不管不顾,且不提这个行为是否会让她背上谋杀丈夫的罪名,她面前的条顿骑士团就不可能再对她保持忠诚甚至是顺从,毕竟他们的主人是腓特烈,这一点她非常清楚。
思来想去,她只能先让赫尔曼前往苏丹的营地交涉,至少要先确定腓特烈的安危,这一点赫尔曼十分清楚。“你来了。”当他见到腓特烈时,他手脚都戴着镣铐,但看起来状态还不错,“我听说我的妻子进攻了尼罗河,她的战果如何?”
“她控制了尼罗河口和整个西奈半岛海岸,将苏丹封死在沙漠中。”赫尔曼说,但提及玛蒂尔达的丰功伟绩时,他的脸色并不好看,“如果不是她进攻了苏丹的军队,您怎会沦为苏丹的囚徒?”
“苏丹大军停滞不前,谁能放弃这样的机会,这不是她的错。”
“可您呢,你不在乎您的性命吗,您会和撒拉森人一起渴死!”赫尔曼忍无可忍,“您对他们的宽容还没到这个地步吧?”
“生如朝晨之露水,死犹暮色之辉煌。”腓特烈随口吟了句诗,“我记得有人给我占卜,称我会死于花下,也许是那个鲜花般美丽的女人最后会葬送我。既然死亡的结局无法避免,我们就顺应接受,如果为了交换我的自由放弃唾手可得的耶路撒冷,我将颜面扫地,这样的结局有违我前往东方的初衷,我回到德意志后也将再无前途,我也不认为我的妻子会为了我放弃耶路撒冷,她可能更情愿我死在撒拉森人手中。”
“可她是你的妻子,她不能放弃你,这是最基本的信义和美德。”
“有什么关系呢,我是为圣/战而牺牲的,她是个悲痛的寡妇,她会在英诺森三世面前痛哭流涕地陈述她是多么地爱我并为我悲伤,然后忍着巨大的悲痛再找一个丈夫,你觉得是腓力二世还是她某个韦尔夫的亲属?”他终于正色,不顾赫尔曼的不平,他认真地交代自己的遗嘱,“我接受这个结局,告诉我的妻子,我以成为殉教者而荣,我将我的军队、财产和生命都献给她,现在她离她的梦想只有一步之遥,请她不要顾惜我的性命,按她的方式战斗吧。”
第123章 马蹄“快点,别告诉我你自己没办法站……
“这是他的原话吗?”
听到赫尔曼的转述,玛蒂尔达的眉头皱了起来,赫尔曼半低着头,沉重道:“是的,这是陛下让给我转述给您的话,陛下已经做好了牺牲的觉悟。”
他非常不愿意接受这个结果,但他也很清楚如果真的如撒拉森人所要求的一般撤出尼罗河口以交换腓特烈的自由,且不提撒拉森人是否会履行承诺,这对腓特烈的政治声誉也是前所未有的打击,毕竟现在耶路撒冷确实唾手可得。
所以唯一的选择难道真的是如腓特烈所说的那般,他“自愿”成为一个为十字军牺牲的殉道者,从而令玛蒂尔达不必承受道德的谴责和可能面对的军队哗变,这样他至少还留下了一个光彩的形象能供怀念。出于对腓特烈的了解,赫尔曼知道他确实会做出这个决定,但难道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牺牲?”他听到玛蒂尔达重复道,她语气似乎带了一点讥嘲,“作为一位基督徒圣战士死于撒拉森人之手,最好还能封个圣,这是他想要的结局吗?”她终于重新看向赫尔曼,赫尔曼意识到这个年轻貌美的女人正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他,她正斟酌利害,“我知道他的决心了,那你呢,团长,你也愿意服从他的命令吗?你愿意如忠诚他一般为我战斗吗?”
“我愿意,我也会尽可能帮助您安抚住条顿骑士团的情绪。”赫尔曼说,条顿骑士团可能不满玛蒂尔达放弃了他们的国王,但如果有他这个大团长出面,局面应当还可控。
他确信他这个回答令玛蒂尔达满意,她轻微地笑了笑,她随后又道:“那,如果有机会保住你的国王的性命,你愿意为之拼尽全力吗?”
赫尔曼猛然抬起头,震惊地看着她,而玛蒂尔达目光如常地走向沙盘,伸手指向战线的中央部分:“撒拉森人认为,但也将他们的阵型和兵力布置都展露在我们面前,苏丹周围都是步兵和少量骑士,而海岸线被我们掌控,我们可以直接从中翼进攻。”
“您打算直接强攻苏丹军队,把国王救出来。”赫尔曼明白了她的想法,他精神一振,但很快复而忧虑,“但国王有可能在乱军中被误伤,或者被撒拉森人杀害”
“总比跟着撒拉森人被活活渴死好。”玛蒂尔达淡淡道,“重骑兵会切断撒拉森人的中翼,如果他聪明些,这个时候就应该寻求十字军的帮助,他们都认得他。中翼切断后,我会率领军队和亚实基伦的守军一起再度形成合围,不论他有没有逃出来,包围圈会再次缩小,而苏丹也会发现他已经没有保住耶路撒冷的能力了。”
切断苏丹军队的中翼,削弱苏丹的反抗能力,这会令苏丹意识到他仅存的实力并不足以达到挽救耶路撒冷的目的,放弃耶路撒冷从而尽可能地保住实力回到埃及会是他考虑的选项。“但十字军未必能明白这种复杂的命令,毕竟您需要击溃苏丹,却不打算将他的军队全部歼灭。”
“我说过,我会亲自率领军队,如果士兵听不懂复杂的命
令,那就只让他们记住一个指令,跟随他们的女王。”
“您不害怕吗?这不是用计谋指挥战役,而是直接和撒拉森人短兵相接。”
“我为什么要害怕?这只是一场战役,我八岁时就见识过战场了。”玛蒂尔达抬起头,她披散着的美丽金发将她的脸庞衬托得更加明媚,但刚硬神色始终同她精致的面貌并存,“我想你没有忘记我是谁的女儿。” ,
“你的妻子还没有答应我们的条件。”
当卡米勒王子来看腓特烈时,后者正在沙地上演算一道代数题,闻言,他的情绪没有丝毫波动,仍然自顾自地写写划划:“她不会答应你们的,如果你们索要的是赎金,她说不定还会考虑一下。”
“你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卡米勒忍无可忍,他上前,拽起他的领子,“我们会死,你也会死,即便你不在意我们,你总该意识到你的生命是很珍贵的东西。”
“阿基米德在死前还惦念着解开最后一道数学题,但我离渴死还有好几天,我可以不用那么着急。”腓特烈终于端正了脸色,他认真地对卡米勒道,“我当然认为我的生命很珍贵,我甚至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的生命如我一般珍贵,但掌握我命运的人并不这么认为,如果死亡不可避免,我能做的就是在有限的时间内让我的生命更有意义一些,虽然我现在只有手指和沙子,但已足够作为我思考的温床,如果你的袍子没有挡住我的话。”
他这才意识到他不小心踩到了腓特烈划写过的沙地,他默不作声地移开身体:“我以为你会生气你妻子的背叛。”他低声说,“她放弃了你,你的臣属也放弃了你,这是一种背叛。”
“这不算背叛,我说了,我干预不了她的想法,我们只是两个被教皇的命令绑定在一起的两个个体。”腓特烈叹了口气,认真道,“在你们的经书中,婚姻的前提是男女双方互相同意,但这一前提在我和我妻子之间并不存在,而我们的王国之间也没有同盟协定,因此她的行为既不是婚姻的背叛,也不是盟友的背叛,只是她作为君主和军队统帅所做出的理智选择罢了,异位而处,我的选择也不会有很大差别,所以,我为什么要愤怒呢?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不是一件出乎意料的事。”
他的回答显然不符合卡米勒的认知和预想,好一会儿,他才喃喃道:“你们真奇怪。”他说,“我没见过你们这样的夫妻,即便抛开夫妻关系,作为单独的个体,你们也很奇怪。”
“卓越之人必然有异于常人之处,我也想知道我妻子会给我带来怎样的惊喜,但我们应当都没有这个机会。”他说,这个时候再想起玛蒂尔达的脸,他发现他还是有些想念她的,她在他记忆里最后的样子是她别过被她揉搓得发红的脸转身离开,再想起那一幕,他发现他其实能回忆起一些他没有注意到的细节,比如哪怕他深知她的顽固、执着、坚强及冷酷,但这些卓越的品质都寄寓在一个娇小的女孩身躯里。
如果她不是那样厌恶他,她会希望索取他的帮助吗,如果那个时候在她面前的不是他而是她的哥哥,他会拥抱她、安慰她,而她也会接受这样的帮助吧?没有意义。他抛开这些纷杂的思绪,抬起头,仰视着卡米勒,不打算再去深思那些复杂的、会给他带来无用烦恼的情感了:“我可以确信地告诉你,我一开始确实是为和平而来,不论你还愿不愿意相信我,现在结局已经无法改变。既然如此,我们不妨在最后的时间中放下成见平等交流,我还有许多疑问想要你为我解惑”
他话音未落,周围忽然传来一阵喧嚣声,腓特烈本能地心跳加快。“是法兰克人!”他听到撒拉森士兵的惊呼,嘈杂且此起彼伏,而很快那声音便迫近了他们:“上来。”他听到玛蒂尔达对他说,她面若冰霜,但正盯着他,他从没想到她看自己的眼神会如此专注而急切,“快点,别告诉我你自己没办法站起来!”
第124章 棋盘“现在,耶路撒冷属于你了。”……
“咚”地一声,他的镣铐掉落在地上。“为什么要救我?”腓特烈盯着地上的镣铐,目光十分复杂,“我说过,我已经准备好接受死亡了。”
“如果你死在乱军中,你一样会迎接死亡,我只是不想被人指控在丈夫面临生命危险时毫无作为。”玛蒂尔达淡漠道,她递给他一瓶水,“你该感谢上帝,你的运气足够好。”
“但如果不是你还愿意为我冒险,奇迹是不会降临在我身上的。”腓特烈感叹道,他接过水,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将水喝得一滴不剩,他随后正色,“那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继续交战,还是等待?”
如果选择等待,那就是要将剩下的苏丹军队活活渴死,这会让耶路撒冷的守军彻底断绝希望,但同样也意味着仇恨和抵抗。“我都不会。”玛蒂尔达摇摇头,她略有些犹疑地看向苏丹军队的方向,“这样的胜利会带来仇恨,阿尤布王朝会酝酿着下一次复仇,到时候,我未必还能再千里迢迢地赶到耶路撒冷,这应当也不是我父亲想要看到的。”
“所以你打算议和。”得到默认后,他随即又问,“那你为什么还在犹豫呢,苏丹同样渴望改变现状。”
“但苏丹可能因为我袭击了他们的部队,从而不再愿意接受和谈的信号,他毕竟还有万人以上的军队,我仍然需要担心他们的反扑。”
“原来是这样。”腓特烈了然道,他旋即认真地看着玛蒂尔达,“如果你认为通过正常的方式不能取得苏丹的信任,那就让我去做这件事吧,我会完成这个任务的。”
“你又要去吗?”玛蒂尔达一怔。
她不是不相信他有和撒拉森人谈判的技巧,但并不是很想再回忆起需要承担营救丈夫义务的压力。“我当然要去,我答应过你,我会帮你拿回耶路撒冷,你救了我,做了你没有承诺我的事,我总不能连我承诺了你的事都做不到。”他顿了顿,忽然问,“如果这一次,我又被他们扣押了,你会救我的,对吗,像你会救你的哥哥。”
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提到了菲利普,玛蒂尔达愣了愣,但还是点点头,这个回应似乎令他很高兴,一瞬间,他眼角眉梢的笑容都真切了不少,他对玛蒂尔达说:“那就在这里等我吧,我发誓,我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
十字军的和谈信号在意料之中,但萨法丁苏丹没想到他们又派了那位西西里国王来。“我又回来了。”他说,他的服饰穿着不如上一次那般仪表堂皇,但文雅的风度却如出一辙,“我仍是为和平而来,现在,这是十字军共同的心愿。”
“你说你没有办法干预你妻子的想法,她已罔顾你的性命发起两次袭击,我怎能相信你们意见一致,且皆诚心议和?”
“她命令我,驱使我,这一次,我是奉她的命令而来的。”腓特烈说,他指向后方的水袋,“即便拒绝我,你们总不能拒绝我的水吧?水是你们现在最需要的东西,我知道在沙漠中没有水源是多么难熬,我也忍耐过。”
这倒是真的。萨法丁苏丹面色稍霁,吩咐埃米尔们将腓特烈带来的水分配给早已口渴难耐的士兵,随即再度端详他的脸孔:“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如此执着,即便想要寻求和平,你也不必两次亲自涉险。”
“你当以智慧和善言劝人遵行你的主的道,你当以最好的方式同他们辩论。你的主最知道谁背离了他的道,也最知道谁是遵行正道者。”
“伊本路世德?”
“我们称他为阿威罗伊。”腓特烈说,“大部分基督徒倾向于以暴力的形式压迫对手,但我和他们不同,我并不想以单方面的、傲慢和暴力的方式逼迫对手屈服,这有违我来到耶路撒冷的初衷。”他拿出一副棋盘,真诚地恳求道,“来下一局棋吗,苏丹,忽视此前和此后可能存在的敌对立场,至少现在我们可以平等交流。”
萨法丁苏丹盯着棋盘,点了点头,腓特烈随即将棋盘摆在他们中间,却没有先动手。“这是波斯人(1)的游戏。”萨法丁苏丹说,他执起白子先行一步,“在西欧,这样的游戏也流行吗?”
“这是骑士的技艺之一,只是很多骑士不知道这是来源于东方的游戏。”腓特烈亦执起黑子,“这是文化交流的一种,也是我所欣赏的一种,当不同信仰派别的人见面时,他们本可以正常地交流,作为商人和旅客,而非拿起刀剑刺入对方的身体,已经发生的战争无法追溯,但未发生的战争总能扼止。”
“战争是基督徒带来的,你们千里迢迢来到耶路撒冷,你们发起了战争。”
“更早之前,是阿拉伯人赶走了此地的基督徒,甚至再往前追溯,我们都不是耶路撒冷的主人,只是因为我们的宗教都在此发源,我们才将之视为心中共同的圣城。”腓特烈轻叹一声,“耶路撒冷本为和平之城,但过去,战争已经曲解了建城者的本意,教皇和国王为了所谓的荣耀发起十字军东征,但您的兄长进攻耶路撒冷也不乏巩固统治的需求。”
“我的兄长进攻耶路撒冷确实有借助功绩巩固统治的元素。”苏丹承认道,但他随即反问,“战争已经发生,对立已经形成,在既有的规则下,我们都不得不出于维护自身的目的与对方作战,你认为我们有第二个选择吗?”
“改变这样的规则。”腓特烈说,他棋路忽变,原本处于进攻架势的黑子一下子退居守势,“战争既无必要,仇恨亦不必延续,如果既有的规则只会带来仇恨与杀戮,就改变这样的规则。”
“这很困难。”苏丹静了静,复而落子,他并没有趁着腓特烈留下的空当追击,而是留有余地,“你的权力和地位是来自于已有的规则,你本可作为一个古怪的国王,将对不同文化的同情当做你的个人爱好,这还在你们的教皇容许的范畴。”
“我所需要的宽容不是我一个所享有的特权的宽容,而是所有人都能安然享受的普遍的宽容,而现在的规则并不能做到这一点,我既已看出规则的不公,我就一定要寻求改变。但要改变基督教世界,我首先需要基督教世界的崇敬和认可,这份能力恰巧是你们能够给我的。你们需要我们的帮助,我们也需要你们的。”
“我能给你的帮助就是将耶路撒冷还给你,使你能够带着收复圣地的荣耀建立崇高的权威,那你又能帮助我什么?”
“我现在会为您带来水,然后会让您和您的士兵可以平安回到埃及,最后我能让您的帝国以最小的代价保存实力,应付接下来面临的威胁。”他捻起了黑子,却并没有立刻落下,“您的两个儿子并不团结,否则您也不会在七十高龄时亲自出征,持续的战争会持续削弱您的帝国,使之引起第三者的觊觎。”
“而若耶路撒冷仍保留在撒拉森人之手,教皇就不会停止发起十字军,下一次,来到东方的十字军未必还会有争取和平的意愿,他们只会以更甚一筹的狂热和激进为他们认为的荣耀战斗,甚至不需等待下一次,如果两次和平的努力都宣告失败,现有的身在东方的军队就会倾向于以暴力的形式攻下耶路撒冷,不论这个结果有多么令我们痛苦。与其拆毁耶路撒冷的城墙,让基督徒和撒拉森人都流干最后一滴血,不如趁着这次机会将它交给我们,我们会保护所有人,基督徒,撒拉森人,乃至突厥人和犹太人。”
他看着他,望着那样的目光,又有什么久远的记忆被唤醒了,苏丹忽然笑了笑,他提醒道:“这个结果未必会让你的教皇满意。”
“只要朝圣者高兴就好。”腓特烈也笑了,“教皇一生都不会离开罗马,而朝圣者总是在东方的土地上奔波,在耶路撒冷,活人的性命永远比教皇的谕令珍贵,不论是撒拉森人,还是基督徒。那么,苏丹,您认为这局棋还需要再下下去吗?”
苏丹摇摇头,他没有再落子,而是按响了钟。
和局。 ,
谈判持续了两天两夜,直到第三天傍晚,玛蒂尔达才看到腓特烈从苏丹的阵营中出来。“恭喜你,陛下。”他对她说,递给她一份新拟好的条约,“现在,耶路撒冷属于你了。”
第125章 大结局“那你愿意和我一起对抗这个世……
在磋商后的和平协议中,除了归还耶路撒冷城,阿尤布王朝还需要承认十字军对雅法到亚实基伦的重要海岸线的占有结果,撤出西奈半岛,并归还通往耶路撒冷和拿撒勒古老的朝圣大道,任何撒拉森人都不允许武装进入城市和大道,但他们可以不受阻碍地从事其宗教活动,欧麦尔清真寺和耶路撒冷的寺院区在撒拉森人监视下并留给他们,此外,释放所有基督徒战俘和被扣押的朝圣者,从即日起停火十年零五个月又四十天,另外,当一方受到第三方进攻时,另一方严守中立。
这份和约意味着哈丁战役后残破的耶路撒冷王国拿回了它曾经的全部疆域,甚至比曾经最鼎盛时还要多,各种意义上,这都是一个伟大的胜利,如果忽略十字军并没能得以瓜分耶路撒冷的战利品的话。
“我曾在这里和你父亲签署和约。”耶路撒冷的城墙外,年迈的苏丹忽然对玛蒂尔达说,他的脸被头巾包裹,被风沙遮挡,但双目仍然深邃,他用一种慨然的语气说,“我的兄长曾经庆幸德意志的腓特烈一世未能来到圣地,但你父亲最终带来的恐怖远超我们曾经对腓特烈一世的预想,不过,尽管我们十分敬佩理查国王的英勇,但我们不会为他心甘情愿地交出耶路撒冷,我们会心心念念夺回它。”
“你父亲曾经和我哥哥约定再战,但最终他们都没有履约,不过,比起棋逢对手的交战带来的佳话,持续的和平才是真正珍贵的事物,教派之间的偏见和差异根深蒂固,但只要我们意识到这一点的存在会对我们的臣民造成伤害,我们就应该改变这一点,我已经年老,但你们还来得及去做。”他深吸一口气,看向腓特烈,后者也正看着他,对他回以笑容,“基督徒可能崇拜勇敢的战士,也可能吹捧虔诚的教徒,但这两者都不及你的丈夫杰出,他不驯服于任何既有的规则,他是能够改变这个世界的人物。他说他顺从你,被你驱使,那我相信你们应当是有着共同的志向的,我很期待你们会怎样改变这个世界,但我只能看到第一步。”
“世界已经发生改变了。”玛蒂尔达说,萨法丁苏丹笑了笑,而随后,卡米勒王子走上前,他递给她一把剑,“还给你。”他说,“这是你父亲的剑。”
那把剑是诺曼人的工艺,并且有着安茹家族的纹章,她盯着那把剑,有些恍惚道:“为什么你会有我父亲的剑?”
“这是您父亲赠予我的礼物,二十年前,也是在这个地方,他曾册封我为骑士,我很高兴我曾经被基督教世界最英勇的战士认可,我曾经期待过他能够再回到耶路撒冷,我渴望在战场上见识他的风采而非躲在营帐中。请收下这份礼物吧,我想对于一位敬爱父亲的女儿而言,这是一份珍贵的礼物。”
“谢谢你,但我父亲并没有留恋他曾经在耶路撒冷立下的功绩,他说那是一场盛大的游行,但结束时只剩下一地荒芜。即便命运给予他再次回到耶路撒冷的机会,他也不会再为上帝战斗。”
“这样的评价对他而言太过苛刻,他还是留下了许多无形的财产,比如他的外甥,再比如您,他没有回到耶路撒冷,但您回来了。”
“他说他会带我回到耶路撒冷,但最后是我一个人来的。”玛蒂尔达说,她从卡米勒手中接过那把剑,“是的,我曾经不明
白我父亲的心愿,但我现在明白了,他曾经想做的事,他期待我做的事。”
他需要令整个天主教世界匍匐的功绩,从而才可以无视教皇的权威,去做他真正应该做的事情,他所要做的便是同一切的偏见和既有的规则战斗,那她呢,在明白了父亲想要带她回到耶路撒冷的初衷后,她也准备好像父亲一样战斗吗?
苏丹和王子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耶路撒冷的城墙外,她抱着那把剑,剑柄上曾经有父亲的体温,冥冥之中,她仿佛能够察觉到父亲的灵魂正拥抱着她,但最终所有纷杂的回忆和情感都消散于风中。 ,
不论这个结果是否令所有人满意,至少玛蒂尔达践行了对伊莎贝拉公主的承诺,在耶路撒冷加冕她为女王,1214年3月,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耶路撒冷正式举行了入城仪式,国王和女王骑着雪白的骏马,由棕榈树枝开道,接受了人群的欢呼和簇拥,紧接着,他们来到圣墓大教堂,参加伊莎贝拉二世女王的加冕仪式。
虽然女王的父亲尚在人世,但鉴于他的法兰克背景和此前曾和博韦主教来往过密的事实,他被排斥在了王国政权之外,而玛蒂尔达也没有将王国政权交给伊贝林家族,而是委托给了塞浦路斯的吕西尼昂家族和条顿骑士团,并且由她从西欧带来的愿意留在耶路撒冷的部分小贵族和骑士来主管一些重要地区的税收。
在外部的威胁已经平定的前提下,内部的斗争当然是有必要的,苏丹给了她收复圣城的巨大威望,整肃这些耶路撒冷本土贵族只是第一步。不论他们内心有多么不满,只要他们还在小女王的加冕仪式上,还记得他们脚下的土地是已经有十几年未被基督徒统治的耶路撒冷,他们就不能在此时质疑女王的安排,没有女王,他们根本没有踏入耶路撒冷的资格。
加冕的庆典一直持续到深夜,在做完最后的安排后,玛蒂尔达离开了教堂,有人看到她朝城墙上去了。“伊莎贝拉公主已经成为女王了。”当腓特烈在城墙上发现她时,她手上还握着一瓶酒,她脸颊微红,轻眯着眼睛眺望远处,“在我还是个婴儿时,我也曾经经历过一场加冕礼,那时候我的年纪还比她更小一些,但那场加冕不过是权宜之计,他们都没有将我当做真正的女王,不会用我取代我父亲,甚至不会用我取代我叔叔。”
“但你已经成为了真正的女王,你叔叔不过是被遗忘的伪王,至于你父亲,你也完成了他的心愿,命运将你们指引到了相同的方向。”
“耶路撒冷吗?他曾说我是耶路撒冷的女儿,而现在我回到了我诞生的地方。”玛蒂尔达失神道,“我父亲从未进入过耶路撒冷,但他见过耶路撒冷的城墙,妈妈告诉我,他在耶路撒冷获得了有关命运的答案,但这个答案不是上帝给他的。”她喝了一口酒,“所以,是什么给了他答案呢,萨拉丁,撒拉森人,他们崇敬我父亲,他们也认可你,如果我父亲是通过战争认识到了这一点,那你呢,你为什么会同情撒拉森人呢,你为什么不愿意同撒拉森人作战呢?”
“我并非完全排斥同撒拉森人作战,我只是反对仅仅出于宗教的目的与异端和异教徒开战,这样的战争没有意义,只会带来仇恨的伤痛。”腓特烈说,他来到了玛蒂尔达身侧,和她一同在城墙上望着耶路撒冷的月色,“基督徒素来宣传撒拉森人是卑劣的魔鬼,但我见过真正的撒拉森人,我被他们保护和养育。”
“养育?”
“对,是的,西西里的基督徒和撒拉森人都曾经养育我。”腓特烈轻声道,“在我父母去世后,英诺森三世成为了我的监护人,但他并未履行监护的责任,而是默认了野心家们争抢我,起初,他们还愿意为我提供基本的照顾,但后来就连给我的面包和水都要称重,最饥饿时,我跑到大街上乞食,我遇到的第一个愿意给我食物的人是撒拉森人,他说他们的真/主告诉他当你有食物时,你应当将之分享给饥饿者,而非吝啬地不愿施舍,再后来,在我已经到了可以执掌权力的年纪时,也是他们聚集起来要挟那些贪婪的教士和贵族将权力归还于我,我生来就戴着王冠,但我是被西西里人推上王座的,他们中有基督徒,也有撒拉森人,对我而言,他们没有任何不同。”
“因为你曾经真正受惠过,并且将一直接受他们的恩惠,你将之视为你权力的由来,因此务必对其维护。”玛蒂尔达说,得到腓特烈的默认后,她目光又有些恍惚,“我小时候也挨过饿。”
腓特烈有些惊愕地看着她,而她半低着头,用一种极度冷静的口气回忆道:“出于嫉妒,以及贪婪,我叔叔雇人杀害了我父亲,为了家族的声誉,我的祖母选择替我叔叔隐瞒此事,甚至扶持他登上王位,我不愿接受这个安排,她就和叔叔一起放逐了我,我的母亲,姑姑和哥哥还陪在我身边,但我们不得不寄居在名义上归属于我实则不愿奉养我的城堡之下,过着比农民还要困窘的生活。”
“那后来呢?我记得你在你祖母去世后一直是阿基坦女公爵,她后来改变主意了吗?”
“对,她改变了主意,腓力二世支持我的堂兄将我的祖母围困在米雷博城堡,而我带着曾经忠于我父亲的军队解救了她,她才终于认可我足以成为我父亲的继承人,我们因此才能摆脱困窘的生活。”她又喝了一口酒,“我们都曾拥有高贵的地位,却过着连平民都不如的生活,为了挽回曾经失去的一切,我依靠刀剑和军队,而你依靠平民的簇拥,要收服军队,我需要依靠财富和胜利,而你需要保护拥护你、帮助你的平民,哪怕他们在教会眼里是必须消灭的异教徒。”
“是的,他们都是我身为国王应当保护的对象,教廷不论如何引经据典地论述圣战的合理性,我对其都并不认可,许多十字军骑士以高尚公正著称,在东方的所作所为却难称文明,他们认为他们犯下的一切罪行都可以用更深重的罪行救赎。”他深吸一口气,认真地看着玛蒂尔达的眼睛,“你的父亲在耶路撒冷改变了对撒拉森人的看法,大多数人却仍坚持旧有的认知,那你曾经思考过,这样的认知是由何而来的吗?”
“由何而来?”
“由我们出生开始,由我们接受洗礼开始,由我们在教廷的指导下生活和成长开始。”腓特烈说,耶路撒冷的月光将他的脸孔映成一种大理石般的冷白色,“从出生开始,我们就生活在教廷制定的规则中,在这样的环境下,我们一切的认知和思考都服务于既有的秩序,能冲破这重枷锁的是极少数。”
“军队以武器压迫,贵族以权势压迫,但真正的压迫是思想上的压迫,枷锁同时束缚着国王和农夫,他们低下头,却不知自己为何低着头,他们所接受的教育教会他们顺服一本千年前的经书和对此肆意诠释的凡人,而这正是我想要打破的。”他盯着她,一字一句道,“上帝无法带来正义,那就让国王来;如果国王也不能带来正义,那国王亦不必存在!”
这样的宣言太过振聋发聩。好一会儿,玛蒂尔达才说:“你想要对抗这个上帝统治的世界。”
“我知道,但对抗这个世界是有必要的。”腓特烈说,“我要对抗这个世界,而你会对抗我。”
“我为什么要对抗你?你只是从沉睡中睁开了眼睛罢了。”玛蒂尔达摇了摇头,喝完了最后一口酒,“苏丹说得对,英勇的战士和虔诚的教徒都不及你杰出,你在对抗这个世界,哪怕最后的结局是粉身碎骨,也好过碌碌无为地顺服你不认可的规则。”她顿了顿,“我敬重这样的选择。”
拥抱惊异世界的命运,然后粉身碎骨,这样的行为是值得敬重和认可的。有一瞬间,他觉察到了一种震动的、渴
望着的力量,在刹那间撕开了他灵魂的荒芜与孤独,也许他可以尝试着去寻求他人的慰藉和帮助。他侧过头,看着玛蒂尔达的眼睛,带着一点忐忑和冲动问道:“那你愿意和我一起对抗这个世界吗?”
第126章 同盟“你是我所见过和所能想象的最勇……
四月的希腊仍有冷意,从床榻上爬起来时,玛利亚本能地感到肩头一颤,她捡起自己的外衣,披上去,而后看向窗边。
她的丈夫比她起得更早,他总是早早起来,不动声色地,她下了床,慢慢地靠近他,就在她快要接近他时,她感到他攥住了她的手腕:“你想干什么?”
他眼里的警惕不加遮掩,看到他的表情,玛利亚反而笑了,闲闲道:“你觉得我想干什么,我拿着一把刀,一根绳子,一块砖头,还是我想把你推下去?”
“你做得出来。”
“为什么不相信我只是想给你披一件衣服呢?”玛利亚说,她睁大眼睛,看起来无辜又天真,一张美丽的脸做出这样的表情很难说是不动人的,“我喜欢你,关心你,快一年了,你难道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吗?”
菲利普没有回答她,他没有接过她手里的衣服,而是自己另拿了一件,玛利亚也没有再坚持,她将刚刚拿来做样子的那件衣服丢开了。过去一年中,这样微妙的博弈一直在他们共同生活的每分每秒充斥,如菲利普所言,玛利亚做得出杀死丈夫的事,有必要的话,她会再杀死一个丈夫,因此他必须保有他对玛利亚来说尚有价值的地方。
他不会放松对她的警惕,不会和她圆房,不会让她有可能被拉丁人视为通过婚姻和生育加入他们的一部分,而玛利亚会执着地去试图获取他的信任,他的帮助,在外人面前扮演一个全副身心爱他支持他的贤妻,进而染指能够帮她复仇的政治权利,他不会轻易松动,她也不会轻易放弃。
现在的希腊事务不能算多好,但也没有特别坏,至少拉丁人和希腊人都愿意接受现状,不至于让他需要四处平叛。处理完头天的事务后,他又收到一封信,玛利亚比他先看到信的寄处:“耶路撒冷。”她说,“信来自耶路撒冷,需要我帮你读一读吗?”
这又是她的试探,谁都知道耶路撒冷现在有谁在,她跃跃欲试想要借这个机会推进底线,菲利普看了出来,不过信封上没有特殊的标记,让她读一读也未尝不可:“读吧,希望是好消息。”
过去一年中,玛蒂尔达给他写了一些信,大多数内容都是好的,但他知道这只是因为她认为她现在不需要帮助,所以不想给他增加压力,除非已经尘埃落定,否则她不会开口诉说自己遇到麻烦。玛利亚裁开了信,但久久没有说话,他下意识焦急起来:“出什么事了吗?”
“别担心嘛,是好消息。”玛利亚说,她张开手,将那封信展示给菲利普看,“你妹妹和她的丈夫已经收回了耶路撒冷,伊莎贝拉二世女王已经在圣墓大教堂加冕,他们已经动身离开圣地,算算时间,现在他们应该已经在塞浦路斯了。” ,
于格一世和爱丽丝王后早就知道西西里国王和英格兰女王即将从圣地返航,他们早早在码头等候,但当他们见到国王和女王时,他们惊讶地发现他们竟然是从一个船舱里出来的,并且从船舱到码头,再到陆地,他们一直走在一起。
上一次来到塞浦路斯时他们也有过一起行动的时候,但氛围并没有这次这么亲近,西西里国王脸上一直挂着欣悦的笑容,而英格兰女王神情虽然冷淡,有时候还有些沉思般的迷惘,但也并没有抗拒这个亲近的距离。“很高兴见到你们,陛下。”于格一世率先问好道,“我们已经听闻了你们收复耶路撒冷的功绩,为你们准备好了庆功宴会,也准备好了就榻的房间”
“仍然是上次那一个吗?”腓特烈忽然问。
“对,还是那一个,您和女王陛下共同就榻。”于格一世不明所以,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需要我们再为你们准备一个新的房间吗,返程的贵族少了些,或许我们可以整理出来”
他看到英格兰女王眼帘微动,似乎想要说什么,但西西里国王已经抢在她之前开口:“不用,一个房间就很好。”腓特烈着重地强调道,他的笑容似乎更期待和喜悦了些,“我等不及要在王宫中就寝了。”
他看起来是如此地欣喜和容光焕发,英格兰女王的嘴唇动了动,她也没有再说什么。宴会十分盛大,而西西里国王一直积极地参与宴会之中,用诗篇般美丽的言辞回应每一个称颂他和他妻子丰功伟绩的人,并且显然沉迷其中,认为这是一件再令他高兴不过的事。
确实很值得高兴,于格一世想,谁在收复了耶路撒冷后不兴奋呢?也就是这个时候,于格一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腓特烈相比上次见面的不同之处,上一次,即便是在欢迎宴会被博韦主教打断之前,他虽然也温和有礼地回应着贵族们的宫闱,但始终带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分寸感,似乎并不觉得这场远征同自己有关,但现在那层若有若无的迷雾已经消散,不仅是他和塞浦路斯贵族之间,也在他和英格兰女王之间,他注意到他在给他妻子倒酒,似乎还时不时关心着什么,但女王一直没有怎么碰她面前的酒杯,她大概不是很想喝酒吧。
夜色深重后,宴会终于落幕,散会的时刻,他看到国王和女王相携回到房间,国王主动牵起女王的手,而女王并没有抗拒。“我等不及要度过今晚了。”几乎是在来到房间的那一瞬间,腓特烈就按捺不住地在她耳边道,他的手已经揽向她的肩膀,“所以,我有这个荣幸和你共度良宵吗?”
他比过去半个月要热情些,因为酒精吗,还是因为他们终于来到了舒适的宫殿而非城墙、帐篷和船舱?如果她同意,他接下来就会把她抱到床上,但她几乎是立刻避开了:“不行。”她说,“今天不行。”
“那我可以抱着你吗,我们已经不需要第二张床了。”
“不行。”她又拒绝道,“你喝了太多酒,今天我们别躺在一张床上。”
“好吧,我确实可能喝得有些多了。”腓特烈点点头,他似乎有些失望,但很快重整旗鼓,他又问道,“那我能吻你吗?只是一个吻,我会回到我自己的床上。”
他的眼神更加迷醉和渴望,像即将喷发的火山般跃跃欲试,但从她的视角,她很难分清这样的情感是出于真心还是出于酒精。“快一些。”她最后还是答应道,而腓特烈如愿以偿地上前,吻了吻她的嘴唇,“我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嘴唇分开的瞬间,他轻叹道,“你会答应我,理解为,接受我,我们如圣座所愿结为夫妻,权力是你的,荣耀也是你的,你本来是不希望别人染指的吧?”
权力和荣耀是她的,但以后是需要他们一同分享的,他们已经在分享收回耶路撒冷的荣耀了。“别说得好像你不用为了婚姻付出一样。”玛蒂尔达冷冷道,嘴唇上沾濡的气息仍然甜蜜,但这半个月之间若有若无的犹疑乃至悔恨仍然在这一瞬间涌上心头,她必须强调对她有利的那一面,“我需要财富,需要同盟,需要继承人,盟友应该做的你一样也不能少做!”
“是的,我当然也会给你你需要的。”腓特烈说,这个时候,他被酒精侵染的神情重新浮现出理智和清明,他本来也没有醉,只是短暂放任自己沉湎于涌动的情绪,“你支持我的事业,我对抗你的敌人,然后由我们的孩子分别继承我们的遗产,公平的交易。”
“是的,这很公平。”玛蒂尔达脸色稍霁,如果从纯粹交易的层面上,这个选择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肉眼可见的未来里,她都会被催促拥有丈夫和继承人,那趁着她还有选择权利的时候,挑选
一个年轻、英俊、具有才能的对象便不算坏,这个基础上,共同的秘密和事业是锦上添花的选项,至于那更危险也更无法回避的部分,她决定暂时不去深思,“我们都需要帮助,你面临的危险是你主动索求的,但我面临的威胁是需要迫切解决的。”
“是啊,等我们回到西欧,你首先就需要向圣座解释博韦主教的事,知道这个消息后,腓力二世是不会放弃打击你的机会的。”腓特烈感慨道,他旋即追问,“你打算怎么对付他?”
“先和圣座解释,强调博韦主教和阿萨辛派的联系,最好能让圣座相信腓力二世也和阿萨辛派有联系,即便做不到,也至少要让一部分人相信。”她顿了顿,“我需要担心的是他会不会趁着我结束了十字军但还没有回国的这段时间煽动我的封臣和觊觎者背叛,他曾经对我的父亲这样做我最憎恨背叛者。”
提到那个单词时,她的脸上明显浮现出一层深重的、疯狂乃至扭曲的神色,她想到了往事,背叛者杀死了她的父亲,而她并没能从阴影中挣脱,落在腓特烈眼里,她这一瞬的神情变化更戳中他心绪,也就是这个瞬间,他情不自禁问:“那如果我背叛了你呢?”
玛蒂尔达一怔,而腓特烈也很快后悔了这一瞬的鬼使神差下的口不择言,但在他补救或揶揄之前,玛蒂尔达已经看向她:“如果你背叛我,我一定会杀了你。”她对他说,脸上没有一丝脆弱、犹豫和他希望看到的情感,她认为这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我的父亲死于背叛者之手,我和菲利普已经完成了复仇,但并不代表我们就遗忘了曾经的痛苦,我曾经以父亲的名义发誓,谁背叛我,我就杀了谁,你最好不要尝试这个誓言的效力。”
她不会原谅背叛,她曾被背叛者所伤,因此也不愿信任他人,而他又怎么会背叛她呢,他已经成为她的同盟了。“我知道,我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他说,他认真地看着她,没有掩饰自己的欣赏乃至迷恋,“你是我所见过和所能想象的最勇敢、最杰出的女性,我很高兴,我是你的丈夫,而非你的仇敌。”
第127章 孩子“是西西里国王的孩子,和我一样……
尽管这场十字军东征并没有经过大规模的战斗(这代表没有大量减员),但近一年的作战和胜利后的狂欢仍然耗尽了军队的给养,不过好在不论是塞浦路斯还是接下来要短暂停留的君士坦丁堡和巴勒莫都是物产丰饶的大城市,因此他们可以以较为从容的心态在塞浦路斯修整,毕竟回国之后,他们同样要面临苦战,尤其是忠于玛蒂尔达的人。
修整的费用是腓特烈出的,因为没有迫切的战争压力,他现在的经济状况和未来预期的经济状况比玛蒂尔达好很多,而他也没有将他收买人心的范围限制在直接受他统治的西西里人和可能被他拉拢的德意志人中,而是一视同仁地对待英格兰人和法兰克人。
对他的行为,赫尔曼多少觉察出一点危险的信号,根据他对腓特烈的了解,他知道这意味着他打算改变自己的人生计划,并且这样的计划变动一旦做出便不可能逆转。“这些法兰克人不会帮助您在西西里的战争,也不会帮助您在德意志的战争。”在一个海边的早晨,他还是选择侧面劝告腓特烈,希望他能够明白自己的深意,“或许您并没有和他们接触的必要。”
“但他们是我妻子的军队。”腓特烈说,他看着赫尔曼,眼神同样非常认真,“未来会是我孩子的军队,过去的一年多,我和他们相处不算愉快,我总不能等到我的孩子长大后再试图补救。”
他是女王的丈夫,他的孩子会继承女王的王位和领地,既然如此,他当然需要和妻子的部下搞好关系,至少作为父亲不能成为他孩子的减分项。“所以您不打算离婚了,您打算和英格兰女王建立长久的、稳固的联盟,就像您父亲曾经设想的那样,对吗?”
当年的婚约是亨利六世和理查一世共同确立,但主导一方无疑是亨利六世,他希望通过这层婚姻的同盟将理查一世和他背后的“安茹帝国”从韦尔夫家族一方拉拢过来,更进一步将安茹家族的姓氏换成霍亨斯陶芬只能说是意外之喜。“不一样。”腓特烈说,“我现在还只是西西里国王和施瓦本公爵,我想这并不是我父亲曾经预想过的秩序。”
他还只是西西里国王,至多加上一份霍亨斯陶芬家族的祖产,而非像他的父亲和祖父一样是帝国的皇帝,因此对于他那个继承了理查一世全部遗产的妻子,他不能像亨利六世一样用帝国皇帝的威严压制她,相反,他们并驾齐驱,甚至玛蒂尔达还更胜一筹,毕竟她的家族领地几乎已经被她牢牢掌控,而腓特烈还需要借着东征的余威回到西西里收服贵族。
“所以您真的需要这个联盟吗?”赫尔曼问,他的犹疑和警惕几乎是完全写在他的脸上,“您是霍亨斯陶芬家族的继承人,您本应该对抗韦尔夫家族,还有韦尔夫背后的英格兰,而不是成为他们的从属,这并不是您的计划。”
“难道这个计划外的变动对我来说是坏事吗?如果按照之前的想法,我和英格兰女王的婚约不该存在,我们像从没有联合过一样分开,接着她帮助奥托四世,我求助腓力二世,继续延续着旷日持久的对抗,腓力二世战胜不了理查一世,他也未必能战胜他的女儿。”腓特烈说,赫尔曼发现他竟然真的在很认真地以一种理所当然的口气说服他接受他目前的想法,这令他的心突突地跳,他的主人正踏入一个危险的变化中,他意识到了这一点,却不能劝说和阻止他,“我想我们之前都想错了一件事,赫尔曼,我不知道我父亲是否是抱着这样的心态促成我们的婚约,但有一个想法是正确的,联姻意味着两个家族的联合,他们生下的孩子就是联盟的产物,英格兰和韦尔夫的同盟经过这几十年的种种波折都没有更易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奥托四世的存在,但韦尔夫家族的其他人和英格兰无关。”他看着他,认真地询问道,“德意志的皇位并非一直在一个家族中流转,现在,她希望帝国的皇帝是她的表兄,但如果将来竞争皇位的是她的儿子和她表兄的儿子呢?”
奥托四世的统治已经稳固,但他才刚刚结婚,目前还没有孩子,即便有,表兄的儿子和英格兰女王能有什么亲密情谊,腓特烈完全可以暂时回避和奥托四世的竞争,转而想办法扶持他和玛蒂尔达未来的儿子登上皇位。他面前,腓特烈眺望着海岸,这样的神态令他的眼睛突得一跳,他记得他第一次见到腓特烈时他就是在西西里的海边半侧着头看着他,看似平静,却带着汹涌的海浪:“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觉得她不是一个能够温柔恭顺帮助丈夫的贤妻,你也不是很高兴在西奈半岛她真的考虑过对我见死不救,但赫尔曼,你了解我,你和贝拉尔德都了解我,我从不觉得我是一个平凡的人,像一个普通君主一样碌碌无为地做一个教廷喜爱的虔诚君主绝不是我应该有的人生,我应当拥抱的是惊异世界、改变世界的命运,那我也理当拥有世界上最美丽卓越的女人作为妻子,现在这样的女人就在我面前,那我又有什么理由不去爱慕和拥有这样的女人呢?”
条顿骑士团的大团长保持了很长的沉默。“借口。”许久之后,他才揭穿道,“回避和奥托四世的竞争,拥立您未来的儿子而非您本人,都是借口,其实您这样选择的理由只有一个,您爱上她了。”
“我难道不配享受爱情吗?”腓特烈说,他叹了口气,那种浪漫的、如迷雾般稍纵即逝的情绪又笼罩上他的面颊,他本来就是一个多情的人,“我们的婚姻意味着利益的结合,但如果我们能够相爱,这不是更好吗?” ,
等他们抵达金角湾时,距离他们离开耶路撒冷已经过了一月有余 ,这一个月里玛蒂尔达一直恹恹,乃至恶心呕吐,船只的颠簸加剧了这一点,直到上岸后她的状态才好了一些,但也仅仅只是不至失礼罢了。
腓特烈注意到了这一点,因此下船之后他自然而然地想要扶着她,玛蒂尔达没有拒绝,但也没有对此表现出感谢和热烈的迎合。“好久不见。”见到菲利普后,腓特烈率先打招呼道,虽然过去大半个月都在船上,但他还是在下船之前盛装打扮,看起来比菲利普这个迎候的主人还要光鲜耀眼,“我亲爱的兄弟,您一定等了我们很久吧?来自家人的关怀真令我欣喜!”
“玛蒂尔达是我的家人,对她而言,再漫长的等待也是值得的。”菲利普说,他看向玛蒂尔达,她一直半低着头,菲利普直觉她应当状况不是很好,口气情不自禁地变化,“你还好吗,玛蒂尔达,我听说你受过伤”
“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我和我的医生一直在照顾她。”在玛蒂尔达开口前,腓特烈再次抢答,他侧过头,看向玛蒂尔达,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菲利普总觉得他的笑容带着一点志得意满的挑衅意味,“这是我的责任,我会将我的妻子照顾得很好的。”
“先回皇宫吧,我不想在城门待着。”玛蒂尔达终于说,她朝菲利普露出一个笑容,目光不经意地掠过他身后的玛利亚,后者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这样的目光有些熟悉,但她现在不是很想去思考谁曾经有过这样的目光。回到君士坦丁堡,他们又不可避免地和许多熟人接触,比如约兰达夫人,她显然已经从失去兄长的悲伤中走了出来,热情地嘘寒问暖,而腓特烈也十分热情地绘声绘色地讲述他们在圣地的经历,这样的对话不可避免地会涉及玛蒂尔达,她起初还有些精神回应,但越往后她便越倦怠,乃至于不能第一时间回答。
“她看起来不太好。”宴席过半时,玛利亚忽然说,菲利普下意识提起警惕,但她回以无辜地笑容,她真的只是非常单纯地在关心玛蒂尔达,“您需要休息吗,陛下,是需要您的哥哥陪伴您,还是我去陪伴您呢?”
“我想这就不用了吧?”腓特烈说,作为知道亨利一世死因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之一,他也对玛利亚有警惕,他侧过头,看着玛蒂尔达的眼睛,“需要我陪你回去休息吗,你最近确实不太好”
“我想您更应该留下来主持宴会,我们所有人都对您的经历好奇已久。”菲利普忽然说,他站起身,来到玛蒂尔达面前,非常自然且理所当然地把她从腓特烈身边扶起来,低声道,“跟我回去,玛蒂尔达,你看起来确实不太好。”
玛蒂尔达勉强点了点头,顺着菲利普的方向站稳,袖子不经意地划过腓特烈的手臂,腓特烈凝视片刻,不自禁地摇了摇头。宴会仍在继续,但他们确实已经回到了休息的房间:“你瘦了。”菲利普说,从他的视角,玛蒂尔达确实削瘦了很多,并且脸色也浮现出一种缺少血色的苍白,“你在耶路撒冷经历了什么,玛蒂尔达,彭布罗克伯爵和伊莎贝拉夫人没有照顾好你吗?”
“和他们没关系,只是因为你没有陪着我,才觉得我没有被好好照顾。”玛蒂尔达说,她心头又有些烦躁,“一年了,菲利普,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这么久。”
她曾经认为她和菲利普不会分开,但往后的人生里分离会成为他们的常态,相聚才是罕见的事想到这一点,过去数日里一直伴随着她的恶心和昏沉又涌上喉头,并且这一次的反应比之前还要严重,她几乎是立刻冲到了离她最近的一个银盆前。
“怎么了?”菲利普连忙道,玛蒂尔达在发呕,可她几乎没吃什么东西,难道她生病了吗?但现在玛蒂尔达根本回应不了他,他只能先帮忙拍着她的背脊稍加安抚。
好一会儿,玛蒂尔达的反应才缓和了些,她接过帕子和清水简单地洗漱了一番。“我怀孕了。”平复下来后,玛蒂尔达说,她的语气有一种奇异的平静,并不是对此坦然接受,而是因为知道这个结果已经铸就,因此也不想再有所遮掩,“是西西里国王的孩子,和我一样,他也是诞生在耶路撒冷的孩子。”
第128章 代价比起所谓的母爱温柔,她现在更多……
“是西西里国王的孩子,和我一样,他也是诞生在耶路撒冷的孩子。”
她的声音在空寂的室内回响,菲利普动了动嘴,僵硬道:“为什么?”他问,他不想也不敢接受这个事实,“是教廷的要求吗,他们不希望你们离婚”
“没有别人这样要求我,是我自愿的。”玛蒂尔达说,她脸上的神色又多了一层烦躁,她心绪不宁,解释的语言也有些迟缓,“在伊莎贝拉二世的加冕礼那一天,在城墙上,我喝了酒不论如何,我们现在没有办法离婚了。”
如果她要跟腓特烈离婚,他们从没有圆房就是一个绝佳的借口,但现在她已经怀孕,这个借口不攻自破“你为什么突然答应了他?”菲利普又问,他现在整个人也不太好,一种摇摇欲坠的破碎感,如果不是玛蒂尔达此时也心情浮动,她也许觉察得出他的异样,“他给了你什么吗?他承诺了你什么吗?你,你因为利益答应他,就像你曾经打算嫁给腓力二世”
“答应不和奥托表哥对抗算吗?他现在有更安全的获取德意志利益又不引起教廷猜忌的方式,支持我们的儿子,除此之外,他会帮助我对付腓力二世,没有他在德意志和奥托表哥作对,腓力二世孤掌难鸣,他要再寻求盟友只能翻过比利牛斯山了。”
“你是因为这个原因才答应他的吗?”菲利普稍松了口气,“你需要盟友,需要继承人,如果你想要你的孩子有个高贵的父亲,他确实很合适。”
“不是。”玛蒂尔达摇了摇头,她脸上的阴霾和回避之色更甚,她自己也一点都不想接受这一点,“我们商量好了联盟,关于我们和我们孩子的未来,但一开始什么都没有。”
也就是说在她答应和腓特烈真正结合时,腓特烈还什么都没有承诺她,即便后来他追加了联盟条款,那一开始呢,在没有商量好怎么处理韦尔夫家族和腓力二世的问题时玛蒂尔达为什么会答应他?
比起已成事实的婚姻,玛蒂尔达答应腓特烈的动机才是更危险的信号,想到这一点,他几乎是本能地身体发麻,渗透在他灵魂中的冷意在这一刻凝成实体,他很清楚一个女人所能坚守和利用的资本有多薄弱和易于否认,公主如此,女继承人也是如此。“你不应该这样做,玛蒂尔达。”菲利普说,他很不想承认这个事实,但他必须提醒玛蒂尔达,“你爱他,你在为了爱情犯傻。”
“我不需要你提醒我这一点!”玛蒂尔达忽然吼道,因为情绪的激动,那种近日一直伴随着她的、难以遏制的恶心与想要呕吐的冲动又一次浮涌上来,她再一次来到银盆面前,当她缓过劲来后,她已经近乎虚脱地瘫软在椅子上,“对不起,
菲利普。“她轻声说,“我也有些后悔,我不觉得我和西西里国王之间的情感能够到让我像信任你一样信任他的地步但我已经做出选择了。”
她可以有丈夫,但不能是不被自己控制的丈夫;她可以有孩子,但不能是不受自己支配的孩子。如果她只是需要一个继承人,她应该找一个出身不高也没有野心的小贵族,确保他能够给她提供合法的孩子又不干预她的统治,而腓特烈无论如何都不符合这个要求,他们的父辈还曾经敌对过,和他结合与联盟意味着未知的风险,而她本可以选择一条更安全的路。
她心烦意乱,但菲利普反而松了口气,能够意识到危险就好,至少玛蒂尔达并没有真正被爱情冲昏头脑,那她在这段可能带来危险的关系里并不是真正的弱势者。“君主总是需要做出选择,你只是选择了一种投入更大的结盟方式,但背弃盟约本就是少见的事。”他来到玛蒂尔达面前,蹲下身,像小时候一样抱着她的头,“玛蒂尔达,你已经做出了选择,你就不要再为你做出选择的原因耿耿于怀,这对改变现实无济于事,只会加重你的烦恼和痛苦。”
“是的,菲利普,我不应该后悔我的选择。”玛蒂尔达说,她的头抵着菲利普的胸膛,眼睛却看向自己的腹部,比起所谓的母爱温柔,她现在更多地是认为这个孩子是个她无法否认的存在,他带给她幸福也好,灾祸也好,她都必须承担,“我做出选择,我也承担代价我总需要承担这样的代价的。” ,
“您是专门来等我的吗,陛下?”
在走廊口遇到默不作声的菲利普时,腓特烈先是一怔,随后好整以暇地揶揄道。“你跟我过来。”菲利普不由分说地拉起他的手,腓特烈不明所以,但还是跟着他来到窗台边,确保他们的对话无人能够听见后,菲利普才说,“你知道玛蒂尔达为什么身体不适吗?”
“我不知道,我正打算去关心她。”
“她怀孕了。”
“什,什么?”腓特烈一怔,随即菲利普看到他脸上肉眼可见地浮现出狂喜的面色,他开始手足无措,开始抓着自己的头发和衣服,兴奋地咆哮道,“对,没错,我早该想到的,她应该吃点什么,我应该请医生,我应该找苏丹要几个医生的”
“希腊有医生,诺曼底和阿基坦也有!”菲利普忍无可忍道,他抓起他的衣领,“问题在于你为什么会让她怀孕,你说过你不会和她生下孩子的!”
他说过吗,哦,他确实说过,只不过时过境迁,他已经把曾经的豪言忘得一干二净了。“因为我爱她,她也爱我,她愿意和我成为真正的夫妻,我们有共同的理想和事业要一起奋斗。”腓特烈说,他的情绪终于平静下来,但目光仍有意无意地朝玛蒂尔达房间的方向瞥,他现在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她,“您应该为我们感到高兴才对,陛下,只要玛蒂尔达希望拥有一个合法的继承人,她就一定会结婚,这个幸运儿不会是你,但恰好是我。”
他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菲利普,如果曾经他对金雀花家族内部的复杂关系只是抱有一点玩笑的兴趣,但现在则不然,哪个丈夫会对别人觊觎自己的妻子无动于衷?他确信他的话刺痛了菲利普,他松开了他的衣领,喃喃道:“我不是她的哥哥,我是她的堂兄,我可以娶埃莉诺,我也可以娶她。”
堂兄,堂兄,理查一世确实有三个兄弟,不管是哪个,这背后一定都是一段腥风血雨的往事:“难怪有人说你们是恶魔的家族。”腓特烈说,他深吸一口气,如果之前他还只是抱有玩笑的心态,那现在他必须正式警告他了,“但陛下,我需要提醒您,她是不会成为你的妻子的,你不能亲吻她,不能和她结婚,不论是世人眼中你们的身份,还是她本人,她都不会接受这样的可能,不论你的真实身世是什么,你的身份都永远只能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
是的,过去三十年,他一直以理查一世的私生子身份示人,哪怕威廉马歇尔从耶路撒冷带回了幼王亨利的忏悔书,也不代表世人就会轻易认可他的真实身世,玛蒂尔达也绝不会接受。“是的,我是她的哥哥,我永远只会是她的哥哥。”菲利普说,他有些失神地望向窗外,但旋即看向腓特烈,“作为私生子,我的责任就是保护玛蒂尔达,像格洛斯特的罗伯特保护玛蒂尔达皇后,不管我现在的身份是什么,你现在的身份是什么,我都会对抗她的敌人,如果丈夫会成为她的敌人的话。”
“当然,我会爱她,忠诚她,为她付出,就像你们的祖母一样,玛蒂尔达这样的妻子不是普通人可以消受的。”腓特烈也正色道,他看着菲利普,认真道,“如果我违背这样的誓言,不需要你动手,玛蒂尔达就会亲自把我送到地狱里去的。”
第129章 幸福“如果你无法学会与过去妥协,无……
和菲利普分别后,腓特烈立刻朝玛蒂尔达的房间方向狂奔而去,到了门口,他却被她的侍女拦了下来,理由是女王身体不适,让他在门口稍等片刻。
他按捺住性子,克制着激动的情绪在门口张望等待,好一会儿,他才获准进入房间,一进门,他就看到躺在床上的玛蒂尔达,她侧着身体,脸色苍白得吓人,大半脸孔都埋在被枕里,看上去虚弱得几乎没有动弹的力气,他心中狠狠一戳,一种陌生的震动在他心里浮现,他几乎是立刻来到她床边:“玛蒂尔达”
他从没有见过她这样虚弱的样子,亦或者他没有想过她会有这么脆弱的时刻,这个认知令他心潮更加奔涌,他迫不及待地想靠近她,安慰她,保护她,这本就是他应该做的。他伸手抚摸着玛蒂尔达的背脊,想要将她拥在怀中,他的影子已经完全笼罩住她的视线,但也就是这个时候,他听到玛蒂尔达冷冰冰地开口:“让开。”
他的动作和情绪突兀地停住,一时不知所措,而玛蒂尔达扶着床头的立柱,挣扎着坐起来,尽管脸色仍然很差,但至少不像之前那么脆弱无依了:“我怀孕了。”她对他说,脸上的表情仍然很冷淡,“我知道你已经知道了,但我还是认为我应该正式通知你一声。”
“当然,当然。”腓特烈连声道,他挪开了身体,但目光仍然恋恋不舍地盯着玛蒂尔达的腹部,“你不知道我多高兴,玛蒂尔达,”
“你当然应该觉得高兴。”玛蒂尔达说,她别过脸,神色更见厌烦,这个时候,腓特烈终于察觉到她情绪的古怪了,“你不高兴吗,玛蒂尔达?”他问,小心翼翼地斟酌着口气,“你看起来很不好,也许我们可以问问医生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你觉得好受些”
“我很好,我只是认为我们应该对接下来的计划做出调整,我现在不能去战场,但腓力二世是不会因此对我手下留情的。”玛蒂尔达说,“过去两年,因为我带走了腓力二世大量的兵员,他大致还保持克制,但现在法兰克人已经陆陆续续返乡,我不能保证腓力二世会不会趁着这段时间挑唆我的封臣叛乱,我必须马上回到诺曼底。”她语气中浮现出一丝不甘,“我现在应该尽可能避免叛乱。到西西里后,你替我准备好船和水手,我会付钱的。”
“但你现在的状态并不适合长途奔波。”腓特烈说,不管是出于常识还是出于肉眼可见的玛蒂尔达的状况,他都能得出这个结论,并且提醒她这一点,“至少应该度过前几个月的危险期,这对你很重要,对我们的孩子也很重要。”
“也就是说,你认为我的领地不重要?”玛蒂尔达反问,莫名的烦躁又涌上了心头,她提高了音量,尽可能地克制着喉头
的不适,“腓力二世比我们都狡猾,我的母亲和姑姑可以暂时替我稳固局势,但不能对抗他的攻势!”
“我是认为我们有两全其美的方式!”腓特烈说,看到玛蒂尔达脸色稍缓,他才放慢了口气,在心里安抚自己不要在意玛蒂尔达的情绪,怀孕的女人情绪反复是常有的事,“你还没有回到领地,不论腓力二世找出什么样的借口,他攻击你的领地或者支持你领地的叛乱都是可能招致指责的行为,而且腓力二世也并非没有敌人,你的表兄就很有动力对抗他,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对抗他。”
“你打算怎么对抗他?”
“直接的手段就是从施瓦本出兵,在莱茵河岸牵制他的注意力,正好我需要一个机会让我和你的表兄建立信任的机会,对抗共同的敌人就是一个很好的途径。当然,对抗并不只有一种方式,我们还可以在声誉上对他造成打击,比如利用博韦主教的事件指控他,亦或者离间他和他的儿子,法兰克王太子已经从伊比利亚回来了吧?”
他确信他说服了玛蒂尔达,等回到西西里后,他应该去打听一下这两年欧陆局势的变动,至少这件事不应该让玛蒂尔达费心:“你可以不必改变你的行程,甚至可以在西西里多待一段时间,西西里有欧洲最好的医生,他们可以好好照顾你。”他横下心,认为自己应该用更加直白地语气表明自己的态度,这本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事,但不知为什么,面对玛蒂尔达的时候,他总是多了几分踟躇和犹豫,“我很担心你,你的身体很重要,毕竟怀孕的痛苦是我带给你的,我应该好好照顾你。”
“确实是你。”好一会儿后,他听到玛蒂尔达说,她屈起腿,抱着自己的膝盖,长长的金色卷发覆盖住她大半个身体,只露出一双倔强的、发着狠的眼睛,“为什么怀孕的不是你?”
“我也很想替你分担痛苦,但我没有办法,我只能尽可能让你好受些。”腓特烈说,实不相瞒,他觉得玛蒂尔达的这副样子比她努力在他面前掩藏自己的真实情绪时更加可爱,“我可以抱抱你吗?不用很久,只需要一会儿。”
平心而论,他觉得这个要求不过分,但他仍然十分忐忑,在玛蒂尔达同意之前。好一会儿,他才看到玛蒂尔达点了点头,而他终于如愿以偿地能够欺身上前,抱住她,抚摸着她的脸颊和头发,他觉得她像一只小小的猫。 ,
玛蒂尔达怀孕的消息很快在君士坦丁堡的贵族中传开,结合这个孩子诞生的日期,他们普遍认为这是上帝的恩赐,某种意义上,他确实是。
对此最高兴的是约兰达夫人,在这对夫妻刚刚来到君士坦丁堡时,她就认为他们十分般配,而现在他们果然成为了一对爱侣,他们的孩子结合了两个伟大家族的尊贵血统,再多的溢美之词加诸在这个孩子身上都毫不过分。
大多数时候,面对贵族们的关心和恭维,玛蒂尔达都只是随口迎合,出于对女王的尊敬和对孕妇的宽容,他们也不在意这些,只有安娜皇后注意到玛蒂尔达情绪的古怪,再一次地,她在一个清晨来到玛蒂尔达的房间:“你看起来不是很好。”她说,语气仍然温柔且耐心,“你们马上就要离开了,如果这时候不关心你的状态,我可能就没有办法安慰你了。”
“等回到普瓦捷,我的母亲和姑姑会安慰我,如果我需要的话。”玛蒂尔达别过头,面对她的抗拒,安娜皇后也早有准备,她仍然微笑道,“但你回到普瓦捷还需要很长时间,并且有些事情你可能并不愿意让你深爱的人知晓,这会让她们为你担忧。”她看着她,“但我不一样,我可以安慰你,但这份关心不会对我自己造成伤害,相反,这对你有用,所以我的关心对你来说是有用的,对吗?”
“是的。”玛蒂尔达有些不情愿地说,她是腓力二世的妹妹,但她没有伤害她,甚至曾经帮助她,她们并没有利害冲突,某种意义上,她是可以被她信任的,“所有人都在恭喜我,认为这个孩子的诞生是一件值得庆祝的喜事,可我其实并没有做好准备,我甚至觉得这个孩子不该存在。”
她会有孩子,但生育孩子不应该影响她的正常计划,才一个月,身体的痛苦就令她难以忍受,她一点都不想未来九个月都维持着这种虚弱的状态,比起身体的不适,这种不能支配自己的恐惧才是她最不想面对的。
“那你为什么会怀上这个孩子呢,西西里国王不会强迫你,选择一定是你自愿做出来的。”看到玛蒂尔达更加紧绷和抵触的面色,安娜皇后大致明白了原因,她坐在玛蒂尔达身边,像母亲一样安抚着她,“你在害怕,对吗,你觉得你没有办法掌控自己的身体,自己的权力,甚至是自己的情感?”
玛蒂尔达咬紧了嘴唇,脸上透露出几分茫然,安娜皇后在心里叹了口气,她知道她毕竟还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年轻女孩:“这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亦或是可耻的,爱情和婚姻会带来痛苦,但也有美好的一面。”她认真地看着玛蒂尔达的眼睛,“已经付出爱情和婚姻的代价了,就去享受爱情和婚姻的好处,身为女性,我们总会承担更多的偏见和苦难,这和我们能够收获的赞美和优待一样是我们人生的一部分,无法改变,那就接受,不要让这样的枷锁桎梏你,让你痛苦,这是不必要的,对吗?”
她看到她的睫毛猛地动了动,稍许,她还是摇了摇头:“如果我依赖婚姻,享受爱情,我就失去了理智的判断,这个孩子的诞生是我自愿的,我承认这一点,可我一直在想我真的应该允许他的诞生吗?”她喉头微梗,有些不自禁道,“我知道有很多人都盯着我,我的财富,我的领地,我本人,一旦我稍稍露出一点脆弱,他们立刻会像饿狼一样扑上来。丈夫和孩子的存在是一种震慑,他们可以保护我,但我不想依靠别人保护。”她深吸一口气,用力地强调道,“我可以自己保护自己,我不想把这份权力交给别人,哪怕他是我的丈夫。”
“一个人是不能事无巨细地支配领地和军队中的每一件事的,若不分享权力,你又如何统治王国,你信任你的哥哥,信任你的母亲,信任你的许多臣属,你只是不信任西西里国王而已。”安娜皇后说,她清楚了症结的所在,但并不认为这件事无可转圜,随着时间的推移,有孩子和王冠作为纽带,她会慢慢放下现在的戒备的,“如果你无法学会与过去妥协,无法信任和接受他人的支持,你会吃很多苦头,你即便身为女王也不会幸福。将一切都交给时间吧,你已经立下了作为君主足以万世流传的伟业,你也值得拥有爱情和婚姻的幸福。”
她看到玛蒂尔达点了点头,她不知道她是否真的接受了她的话,但至少她是明白她的意思的。你已经是个幸运的女孩了,她想,并且你的坚强值得这份幸运,你做出了许多杰出的男性都做不到的事,未来你也许还会做出更多令世人震惊的成就,某种意义上,她对此也是与有荣焉的。安娜皇后走出房门,但她意外看到了另一个人:“陛下?”
“谢谢您。”菲利普说,他透过窗户看着玛蒂尔达,微微有些怅然,“您在关心她,虽然她即将同您的兄长对抗,但您仍然在关心她。”
“有关卡佩公主的记忆几乎都是上辈子的事了,现在的我是你的臣子,塞奥佐罗斯的妻子,我新的人生不再同曾经的身份有利益和情感的纠葛,过去的一切如无必要想起的话,我尽可以忘掉。”
“是吗?”菲利普有些恍惚,他似乎在问安娜皇后,又似乎在喃喃自语,“都可以忘掉吗?”
“当然,如果这能让您觉得轻松的话。”安娜皇后点点头,她不知道菲利普为什么忽然又这样的反应,但看着菲利普,她心中忽然生出一丝奇异的感应,她不自禁地看向菲利普的眉眼和下颌,并且愈发集中注意地打量,她隐约觉得他像一个人。
第130章 死讯“请放心,她死前已经得知了您收……
在君士坦丁堡短暂停留后,腓特烈和玛蒂尔达以及少量先头部队便坐船前往西西里,新的一个月,玛蒂尔达的怀孕反应并没有好转,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船只的颠簸加重了她的不适,腓特烈只能通过薄荷油的刺激缓解她的反应,并尽可能分散她的注意力。
“我收到了关于法兰克的信,关于这两年的局势,你要听听吗?”这一天,当玛蒂尔达好不容易从无休止的恶心与反胃中恢复片刻后,腓特
烈找到她,手里拿着一沓信。
“你什么时候收到的信?”玛蒂尔达问,“刚刚。”腓特烈说,他露出一个自得的笑容,似乎带着一点邀功的意思,“是我养的鹰,他们用作信使可比鸽子得力,等到了巴勒莫,我教你训鹰。”
“再说吧。”玛蒂尔达恹恹道,她不觉得她现在的状态适合训鹰,她也未必觉得她以后能有在巴勒莫常住的时间,但抛开训鹰不谈,她对法兰克的局势很有兴趣,“法兰克发生了什么?”
“腓力二世审判了布洛涅伯爵的弟弟,理由是他收受了国王敌人的贿赂,这个敌人应该指你的表兄。”腓特烈说,“我记得布洛涅伯爵也在十字军中吧?”
“对,布洛涅伯爵曾经追随我父亲反抗腓力二世,他的英勇善战不在彭布罗克伯爵之下,他的弟弟娶了蓬蒂厄的女继承人,她的母亲是腓力二世的姐姐。”玛蒂尔达拧起眉头,她忽然想起来腓力二世的这位姐姐曾经做了她父亲十年还是二十年的未婚妻,直到她的父母结合才另嫁他人,但她所知晓的仅止于此了,“布洛涅伯爵告诉过我,腓力二世一直觊觎巴黎北方的领地,从鲁昂到阿图瓦,布洛涅伯爵参加了十字军,腓力二世没有办法审判他,那他盯上他的弟弟是很正常的事,我需要帮助他。”
“看来你已经有所安排了,除此之外,腓力二世还向教皇提出申诉,要求他支持他发起针对图卢兹异端的十字军。”他拿出了第二封信,“我听说过图卢兹的事,那里流行的是一种不同于罗马教廷认可教派的异端,好像叫清洁派?这几年,他们和罗马教廷的关系越来越紧张,英诺森三世确实有武力镇压的意愿,不过他倾向于等你回到法国后再做决定。”
“他看得出来腓力二世的真实用心。”玛蒂尔达说,她对清洁派没有特别的好感,但也没有额外的敌意,毕竟图卢兹伯爵是她的姨父,在她的父亲和祖母去世后也帮助了他很多,腓力二世炒作图卢兹伯爵的异端嫌疑无疑是出于打击她在阿基坦统治的目的,英诺森三世显然也清楚这一点,是以他没有立刻回应腓力二世,而是准备等她回到阿基坦,“我会想办法调和我姨父和圣座之间的矛盾,他没有背叛我,我自然不会抛弃他,他是我的亲人。”
“你对你的亲人确实挺好的。”腓特烈不无酸涩地说,不过内心深处,他并没有很在意这一点,他现在也是玛蒂尔达的亲人,甚至是她最亲密的家人,“还有,路易王太子”
他的语调低了下去,眉头紧紧皱起,这副表情让玛蒂尔达本能觉得不妙。“发生了什么吗?”她问,她记得在她离开法国前路易王太子也去了伊比利亚,“他从伊比利亚回来了吗?”
“他一年前就从伊比利亚回来了。”腓特烈说,他的表情仍然十分一言难尽,“两年前,他来到伊比利亚参与组建针对穆瓦希德王朝的十字军,莱昂国王、阿拉贡国王、卡斯蒂利亚国王和葡萄牙国王都率军参战,你的舅舅没有回国,但他的妻子帮助路易王太子整合了各个王国的军队和粮草,他们都称赞她是一位不亚于她母亲和外祖母的杰出王后”
“她确实是。”玛蒂尔达点点头,布兰奇的脸孔短暂在她脑海中浮现,她追问道,“他们成功了吗?”
“算是成功了吧,他们在托罗萨打败了穆瓦希德人,准备向格拉纳达进军,但”腓特烈深吸一口气,“但路易王太子的妻子,佛兰德斯的让娜女伯爵和一位葡萄牙王子相恋,四位国王看到了他们在庆功宴后互诉衷肠,路易王太子非常愤怒,他当场就要和那位葡萄牙王子决斗,纳瓦拉王后拦住了他,但他也不愿意再留在伊比利亚,他回法兰克了。”
“”离开法国前,她虽然猜出了路易王太子和让娜女伯爵的夫妻关系不会有他们的血缘关系那么亲近,但她也没有想到这段婚姻会是这个结局,她很快注意到另一个细节,“所以格拉纳达呢,他们没有再攻打格拉纳达吗?”
“是的,莱昂国王和卡斯蒂利亚国王针对要不要继续进军的问题争吵,最后不欢而散,至于路易王太子,他想向圣座申请离婚,但腓力二世不肯同意。”不用多说他们也能明白腓力二世不同意离婚的原因,“路易王太子不允许他妻子回国,所以让娜女伯爵还留在葡萄牙,他回到了佛兰德斯,不过佛兰德斯人并不欢迎他,这对你来说算是一个有利的变动,至少路易王太子很难再利用佛兰德斯伯爵的身份和你对抗了。”
“我会把让娜女伯爵送回去的。”玛蒂尔达说,毕竟让娜女伯爵疑似通/奸是一回事,路易王太子越过妻子行使伯爵的权利是另一回事,不想让路易王太子再利用佛兰德斯伯爵的身份对付她,她就得想办法帮助让娜女伯爵,“等你回了施瓦本,你可以和我的姑姑商量一下如何帮助让娜女伯爵回到佛兰德斯,我的姑姑曾经是西西里王后,也许你们会有很多共同话题。”
“好啊。”腓特烈说,他似乎很高兴他又找到了一个和她拉近关系的方式,“我很期待。”
此时航程已经快要结束,他们能够远远望见西西里岛,想到马上就要回到陆地上,玛蒂尔达在心理上确实也觉得好受许多,上岸之后,她看到一个有些熟悉的人,她依稀认出那是为她母亲服务的修士:“莱蒙德主教?”
“是我,陛下,我奉您母亲的命令在这里等候您。”莱蒙德主教道,“有个不幸的消息,您的姑姑,前西西里王后已经去世了,她死于感冒引起的高烧,请放心,她死前已经得知了您收回圣地的喜讯,她说您的父亲一定会为您骄傲的。”
第131章 犹疑“我会很爱我们的孩子,我们会是……
英格兰的琼是在一次骑马冒雨赶回城堡时生病的,并且病情很快恶化,在一周后去世,遵照琼的遗愿,她被安葬在丰特弗洛德修道院,她的父母与兄长身边,自从玛蒂尔达女王收回诺曼底后,琼便持续为修道院捐赠钱财,对她的慷慨恩赐,修女们一直感恩于心,她们精心修饰了这位公主与王后的遗容,以盛大的仪式将她厚葬。
王国境内另一位尊贵的女士、前英格兰王后纳瓦拉的贝伦加利亚因悲痛过度并没有出席葬礼,因此葬礼由另一位金雀花家族的重要成员主持,二十九岁的布列塔尼女公爵身着丧服,面容掩映于黑纱之后,她全程一直保持着得体的恭谨,但当葬礼结束后,她注视着那四具棺材,忽然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对她身边的南特主教道:“上次我来这里参加葬礼时,我听到的还是一位不孝儿子的忏悔。”她说,在漫长的囚禁之前,她也曾拥有过短暂的自由,那段时光很珍贵,但在她重获自由前,她其实回避着那一段记忆,她克服不了她可能再也不能得到自由的恐惧,“以及一个惶恐的女孩,就在那里,她靠在她父亲的棺木边,她没有注意到我,但我什么都看得见。”
那个女孩显然指的是她的堂妹,现在的英格兰女王,根据小埃莉诺的描述,南特主教很容易在心中勾勒出当时的场景,但这和他对英格兰女王的认知大相径庭:“那是曾经的事。”他谨慎道,“即便曾经被恐惧淹没,但现在恐惧已经离她远去。”
“是啊,我曾经以为她只是一个柔弱的小女孩,后来发现柔弱的是我自己,不过,如果传闻是真的的话,我需要对她重新评判。”小埃莉诺不咸不淡道,她掀开覆面的黑纱,南特主教注意到她此时的目光专注许多,她在认真地思考,并向他征询意见,“她怀孕了,孩子是她丈夫的,她现在需要的是她绝对信任的、也有能力替她主持大局的人,但偏偏我们的姑姑去世了。”
“她总需要继承人,生下父亲确凿的孩
子是基本的美德“南特主教忍不住道,小埃莉诺斜睨他一眼,他立刻唯唯诺诺地闭嘴,“对,这是美德,女人的美德还包括顺服父兄和丈夫呢,我的孩子是属于我的,因为他的父亲无关紧要,但她的孩子可不一定。”她轻吁一声,“现在最重要的问题在于谁替她监管她的国家,腓力二世不会因为她是个孕妇就对她手下留情,她不信任我的忠诚和她母亲的能力,那她能选择谁?总不会是她的丈夫吧?”
“对女继承人而言,丈夫确实应当履行辅佐之职。”
“你确定你心中的答案是‘辅佐’,而不是‘替代’?”小埃莉诺嗤笑,她雪白的指尖覆上了她的双眼,哧哧道,“如果真的是她丈夫的话,那可真是太不幸了,抛开她丈夫的品性不论,‘丈夫’这个存在就足够可怕了。也许这句话你不太爱听,但我还是要告诉你,虽然我爱我的父亲,怀念我的父亲,但这都是基于我是他权威的受益者,我继承他的财富和权势而不必为他压迫,从我母亲的角度看,他给她带来的是全方位的压制,她的不满和愤恨理所当然,只是因为她的软弱和愚蠢才反伤自身,我不会重复她的人生,有时候,我很羡慕我的堂妹,给她带来领地和王冠的是她父亲,他足够爱她,她的母亲也爱她,虽然这份爱除了心理安慰无甚作用,她代替不了我们姑姑的角色。”
“您的母亲是女继承人,而她的母亲不过是小国的公主与一位伟大国王的配偶,能够代替您姑姑角色的另有其人,他一直这样做。”
“你是说她哥哥吗?”小埃莉诺哑然,一瞬间,她宝石般璀璨的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层古旧的尘灰,转瞬又被嘴角衔起的冷笑拂开,“他保持忠诚和克制是因为他的情感,而非他的身份,不过,不论是因为什么,我们现在都指望不上他了,我知道,他留在了东方,他不会再回来了。” ,
在得知前王后的死讯后,腓特烈命令西西里的每一座教堂都为琼举行安魂弥撒,时过境迁,西西里人或许已经遗忘了威廉二世和他的王后,但他们知道新的王后是前王后的侄女,她带着荣耀、死亡与新生的孩子登上西西里岛,她未来的命运也将围绕着这三者。
这样的议论流传在街头巷尾间,用不同的语言,如果国王如往常一般穿梭在集市和街道中,他会听到这些议论,但现在,他留在他此前吩咐精心布置的宫殿中,紧张地聆听有关他妻子状态的判决,医生们的一致意见是她不能再长途跋涉和操劳劳累,否则强烈的妊娠反应会立刻将她压垮。
他见过孕妇,但他从没有想过怀孕的反应会这么强烈,几乎将玛蒂尔达的全部精力都抽调一空,医生安慰他,告诉他这是罕见的情况,度过最初的几个月后会好转很多,并且很可能是因为母亲腹中的孩子与父亲更加相似的缘故。
他会有一个孩子,一个和他很像的孩子,但在此之前,孩子的母亲需要忍受漫长的痛苦,以及与之伴生的恐惧。在喝完了医生给她调制的汤剂后,玛蒂尔达睡了过去,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她看到腓特烈在她的床边,西西里的阳光将他的金发和眼睛照得半透明,像是神祗:“不要太难过。”他对她说,“这对你不好,你现在不应该让情绪影响你。”
“也许你不是很清楚我姑姑对我来说的意义。”玛蒂尔达静了静,而后说,她坐了起来,随着她的动作,她的金发如华丽的绸缎般铺满她的肩脊,阳光同样笼罩着她的半边侧脸,她半眺着窗外的海浪,皮肤如木兰花般白皙,“她爱我,支持我,她是我可以信任和依靠的人,她本应该等我回家的,而且”她语调复而低沉,伴随着烦躁,“如果没有我姑姑,我又没办法立刻回国,那我应该让谁在这个时候主持大局?菲利普本来可以,彭布罗克伯爵也不错,可他们都留在了希腊,我不能指望他们。”
威廉马歇尔并没有随着他们离开君士坦丁堡,他说他年事已高,在前往耶路撒冷朝圣后,他希望能够在东方终老,忠诚于女王的兄长,这个要求很合理,也有迹可循,她允许了。“你的母亲呢?”他问,“你的父亲曾经将王国的政权委任给他的母亲。”
“我的母亲并不是我祖母那样的女人。”玛蒂尔达摇了摇头,她知道纳瓦拉的贝伦加利亚不像琼一样有着坚定的意志,她能够了解局势,但并不能在复杂的局势中做出自己的决断,这部分责任不是她曾经被教育过的,也不是别人期望她的,“她的身份比她本人更重要,她是我的母亲,我的臣属对她有着天然的忠诚,但这份忠诚不足以支撑她统治王国,乃至于和腓力二世对抗,而我的其他亲属或许与我血缘疏远,或许与我立场不一我不能信任她们。”
如果她现在能够回到她的领地,这一切问题都不会存在,她清楚地意识到将权力抓在自己手里的必要性,但却被身体拖累没有办法动身,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陷在这样的困境中:“你需要一个如你母亲一般拥有合法身份的人代行你的意志,这个人只能是你的亲属,但符合条件的人你都没有办法信任。”腓特烈说,玛蒂尔达点了点头,十分不情愿地默认,一瞬间,腓特烈似乎明白了她犹疑的缘由,短暂的犹豫后,他决定接过这个她在迟疑中抛出的暗示,“那你可以信任我吗?”
他想这个答案是肯定的,但玛蒂尔达的表现并没有如他所想:“你是我的丈夫。”她说,“一个外来者,一个引人忌惮的身份。”
“我知道,我会想办法取得你封臣和盟友的信任,至少作为你的丈夫,我有一个理所当然的让他们对我保持忠诚的身份。”想当然的,腓特烈认为这是玛蒂尔达对他能力的担心,但这一点他毫不怀疑,他立刻强调道,“我会帮你摆平你的麻烦,从英诺森三世开始,我本来也需要跨越阿尔卑斯山回到德意志西部。直接对抗腓力二世或许不太好,但我可以想办法让对抗推迟到你恢复之后,你可以相信我,我一定会办到我承诺你的事情。”
他用一种专注而热切的目光看着她,但她所犹豫的从不是他的能力,而是他本人。“你让我把我的王国交给你。”她别过头,“哪怕只是十个月,这对我而言都太长了。”
“不会很长,等我们的孩子出生你,你会重新成为强大的女王,不,你会比之前更强大,我们会帮助和支持你,世俗对你的顾虑在婚礼和洗礼后会消失殆尽。”他握着她的手,恳切道,“你把你的王国交给我,我也把我的王国交给你,我可以告诉你哪些是我们可以完全信任的人,他们都会好好照顾你,你只需要等待我们的孩子出生。”他声音微颤,“我会很爱我们的孩子,我们会是一对很好的父母,他会比我们的童年都幸福。”
他们在出生时都万众瞩目,但命运的波折令他们的童年深受磋磨,阴影直到现在都笼罩着他们。“好。”她点点头,她取下了手指上的国王戒指,戴在了腓特烈的手指上,“我将我的王权给予你,我命令我的封臣如忠于我一般忠于你,你将执行我的意志,对抗我的敌人,直到我从这漫长的痛苦中解脱。”她顿了顿,“到了我的领地,你最好和我妈妈待在一起,我的封臣不一定愿意接受你,但他们接受我母亲。”
“当然,我明白。”腓特烈柔声说,他看着玛蒂尔达的脸,她看上去仍然有些恹恹,但他选择性忽视了这一点。他只知道,她在他立刻可以拥抱和亲吻的距离,不需等待孩子出生,他现在也处于他自出生以来最幸福的时刻,他十分确信,他曾经渴望过的幸福已经降临在他身上了。
第132章 怒火(上)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如此……
如果要想办法压制腓力二世的行动,
首当其冲的就是要给自己的动机和行为塑造合理性,因此离开西西里后,腓特烈便快马加鞭赶往罗马,他要觐见英诺森三世。
在他们前往耶路撒冷之前,乌戈利诺主教就已经回到罗马,不论他曾经在英诺森三世面前说过什么,在收复耶路撒冷这个结果面前都多少会带着一些中伤诽谤的嫌疑,因此在见到英诺森三世时,他对腓特烈的态度相当温和慈爱:“很高兴见到你,我的孩子。”他对他说,“我知道你一定会带着收复圣城的伟业归来的。”
“这是仰仗圣座的英明决断才得以达成的成就。”腓特烈相当识时务地恭维道,“是您发动了这场十字军,也是您屡次以您的公正和明智裁决十字军的纠纷,我们才能够平安度过一次又一次可能分裂的危机,最终取得这斐然的成就。未来,我们还需要依靠圣座继续对抗我们的敌人,不,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一切亵渎天主荣耀的人。”
“法兰克国王也抱有这样的心愿。”英诺森三世道,原本其乐融融的氛围在此忽然冷凝了几分,他们都在微妙地观察着对方的态度,“他一直在写信控诉法兰克南部的异端,请求我应当发动一场十字军般的军事行动,而他们的所作所为——你知道你妻子的态度吗?对如何管束她那无法无天的亲戚,她有什么想法吗?”
“我的妻子现在无力处置这些复杂的事务,圣座,为了我们那诞生在耶路撒冷的孩子,她现在深受生育之苦,否则也不会将她的王国托付给我了。”腓特烈说,趁着英诺森三世微有迟疑的一瞬间,他话锋一转,“出于我个人的态度,我对法兰克国王提出这一建议的动机也深表怀疑,毕竟在耶路撒冷,我曾得知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有基督徒秘密与撒拉森的异端刺客勾结,他们的行为险些让我妻子和耶路撒冷女王送命!”
英诺森三世可能听说过玛蒂尔达遇到刺杀的事,但也许他所听到的版本并不符合他和玛蒂尔达希望英诺森三世听到的,这个时候,他需要用他的愤怒和指控调动英诺森三世的情绪,再及时摆出另一份具有冲击力的证据诱使他相信他接下来的话具有可信度:“这是证据,圣座,我一直等待来到罗马为您亲自呈上。”
他呈上的是有关博韦主教与阿萨辛勾结谋杀香槟的亨利并试图刺杀玛蒂尔达的证据,顺带一提当年蒙菲拉特的康拉德玩火自焚的往事,即便时过境迁有些关键的证据已经无从考证,也架不过当事多方已经死无对证。“法兰克国王知道吗?”他等待着英诺森三世的反应,而他果然肉眼可见地愤怒,“他知道他的亲属曾经犯下这样的罪行吗?他也曾经参与过这几次刺杀吗?”
“我不知道,圣座,但可以确信的是,如果法兰克国王曾经在您面前为博韦主教辩护美言,他一定在说假话。”腓特烈道,而英诺森三世看起来深受打击,他喃喃自语道,“他说他的堂兄品格高尚却无辜受害,他应该被封圣,他还一直宣称是理查一世雇佣了撒拉森杀手想要刺杀他,乌戈利诺没有告诉我这件事”
“也许是有人渴望蒙蔽您的耳目,圣座,毕竟最后死于刺杀的是理查一世而非腓力二世,恕我直言,您应当适当整肃一下枢机主教们的贪/腐状况,上帝没有国籍,但枢机主教有。”腓特烈道,乌戈利诺主教未必同腓力二世有勾结,但枢机团成员一定有,有机会在英诺森三世面前破坏一下那位看他不是很顺眼的枢机主教的形象,他还是乐于顺水推舟的,“有关图卢兹伯爵的所作所为,也许传言稍有夸张之处,我会到图卢兹与他亲自交涉,至于腓力二世,他从未停止过对我及我妻子的中伤,但他的动机并非出自虔诚,而是嫉妒。”
嫉妒,对,腓力二世曾经想要和英格兰女王结婚,正是为了阻止这段联姻他才要求腓特烈和玛蒂尔达结婚,但很长一段时间,他的安排都没有起到预计的效果,直到这次十字军东征“你和你妻子现在感情怎么样?”正当腓特烈认为他的汇报任务已经完成后,他忽然听到英诺森三世问,“我听说你们在希腊有矛盾,还有一些传闻,关于亨利一世和法兰克国王的妹妹”
如果不是英诺森三世的提醒,他几乎都要忘了他们在君士坦丁堡是如何相看两厌,这两个月以来,爱情和家庭的幸福充斥着他的脑海,曾经的记忆简直像是上辈子的事情:“那都是谣言,是别有用心的人对我们的中伤。”他抬起头,眼角眉梢的笑意全然无法隐藏,“圣座,您无法想象我有多珍爱她。”
这份宣言几乎令英诺森三世心头猛撞,他愣了半晌,回过神来时腓特烈已经起身,但那种发自内心的愉悦却无法埋藏。他坠入爱河了,他想,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如此明显的变化,但他确凿无疑爱她,暴力和威胁不能改变一个人,但爱情能。 ,
某种意义上,英诺森三世对清洁派教徒和他们背后的图卢兹伯爵称得上相当宽宏大量,尽管亚历山大三世早已将他们宣判为异端,但英诺森三世仍然试图对其进行教化以使之依附,过去十年,由于法国南部阿基坦公爵的权威仍很强大,因此清洁派信仰的扩张仍然集中在少数几个地区,对这个局面,英诺森三世还算能够忍受。
不过,就在玛蒂尔达离开阿基坦前往东方的这两年间,这种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一方面,图卢兹伯爵拒绝参加英诺森三世发动的针对穆瓦希德人的十字军,尽管地理上他确实具有征伐的义务,另一方面,由于阿基坦公爵的缺位,与她关系紧密的图卢兹伯爵在其地界内更加无人管束,当他们同天主教会出现矛盾时,他们中间也缺乏一个强而有力的条件对象。
导火索是一位教廷特使在与图卢兹伯爵会谈后遇刺身亡,并且图卢兹伯爵拒绝交出凶手,他宣称他对此事一无所知。此举无疑激怒了英诺森三世,而这也是腓力二世向英诺森三世进言要发起针对清洁派的十字军的理由,他同时还以封君的名义要求图卢兹伯爵从命,只是图卢兹伯爵拒不服从。
对此腓特烈给出的处理意见是祸水北引,本质上,英诺森三世只是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而已,他不需要让图卢兹伯爵和英诺森三世彻底和解,他只需要将直接的冲突延缓到玛蒂尔达回来以后。在他的劝说下,图卢兹伯爵禀报教皇,称他对追捕凶手“有心无力”,盖因此人已经逃往北部腓力二世直辖的王室领地。
这就使得一直置身事外的腓力二世不得不直接介入此事,接到教皇的谕令后,他敏锐地从措辞中察觉出不妙,英诺森三世不仅一口回绝了他为博韦主教伸冤乃至想为他封圣的诉求,甚至警告他“不要一次次借助刺杀和阴谋达成野心”,出于直觉,他认为这一定和腓特烈与英诺森三世的会面有关,意识到这一点后,他有一种微妙的怨愤:一直以来都是他在玩弄人心,用或真或假的言辞诱骗他人,但现在,有人用同样的伎俩回敬他,这确实令他感到憋屈又愤怒,而很快,他就会见到这个人了。
在约定好的会面处,他看到一位穿戴华丽、举止优雅的青年正骑马而来,和他那威名赫赫的祖父与冷漠严厉的父亲相比,这位国王更加俊美温柔,并且风度翩翩,不少随同他而来的法兰克人都有意无意地伸长脖子想要观察他的过人风采,这令他感到不快,他想起了一些曾经的记忆,一些在任意场合都被身旁的人夺走关注和威仪的记忆:“西西里国王。”他对他说,当腓特烈下马之后,他还是克制了心里的复杂情感,用冷静敏锐的目光审视,“没想到你会因为图卢兹的事务专程来到法国拜见我,没记错的话,你是施瓦本公爵,不是阿基坦公爵。”
“那是我的头衔之一,除此之外,我还是诺曼底公爵,安茹伯爵,英格兰国王许多您曾经想要拥有的头衔
现在都集中在我头上。“腓特烈朝他微笑,但腓力二世几乎是第一时间觉察到了他笑容中的挑衅意味,并且很快,他真的被这个年轻人挑起了怒火,“我拥有您想要拥有的身份,比如理查国王的儿子,他外孙的父亲,在我所拥有的众多身份里,这个身份是您最羡慕的吧?”
第133章 怒火(下)“当然是回西西里陪我的妻……
“在我所拥有的众多身份里,这个身份是您最羡慕的吧?”
羡慕,他当然羡慕,如果能得到大西洋西岸的全部领土,他当然不介意与理查一世父子相称,他确信理查一世一定是更愤怒的那个,但心中有这个念头是一回事,他愿意让这个西西里人如此挑衅他是另一回事:“你好像很乐意将你视作是理查的儿子,没记错的话,你的父亲是德意志皇帝,是亨利六世。”
“这有什么关系,我父亲一直希望能够和理查一世成为同盟和姻亲,在子女结婚之前,他们已经如兄弟一般亲密。”理查一世的“兄弟”这个身份很难不唤醒腓力二世一些不愉快乃至想要极力忘却的回忆,但腓特烈带给他的情绪刺激还不止于此,“我是玛蒂尔达的丈夫,我当然应该对我妻子的父亲抱有尊敬,自然而然,我也应该为他的亲属排忧解难,尤其是他的亲属遇到不公正待遇时。”
“你不会觉得雷蒙德六世同情异端实系蒙冤吧?”腓力二世嗤笑,理查一世同雷蒙德六世曾经仇深似海,但在他们成为连襟后,图卢兹伯爵便摇身一变从他牵制金雀花家族的得力工具成为金雀花家族的忠实盟友,目前看来他们还有继续靠拢的趋势,所以他一定要将图卢兹伯爵头上的异端标签贴紧贴牢,最好把他的盟友也一并打为异端同情者,“恕我直言,所谓的凶手逃逸是一个人尽皆知的阴谋,我与刺杀案完全无关。”
“不论您采用怎样的言辞诋毁我妻子和她的亲属,既然凶手已经逃至您的领地,您就不能推卸责任,而且,您能保证刺杀案确实与您无关吗,毕竟您是众所周知的阴谋家,而我们的圣座并不信任您。”英诺森三世确实不信任他,这个教皇不能收买也不好糊弄,如果他不在他的信任名单上的话,“如果您还希望在圣座面前做一个不致冒犯的君主,或者不引起圣座对您可能借助刺杀教廷使者从而唆使他替您攘除异己的怀疑,您现在就应该在您的领地内部缉捕凶手,如果您认为您力有不逮,我也乐意为您提供帮助,或者请圣座亲自派遣人手也行。”
肉眼可见的速度,腓力二世的脸色变得微妙起来,先前被刺激而出的、若隐若现的怒气已经消失不见,他用一种谨慎而老辣的目光摒弃一切可能给他带来干扰的情绪大量眼前的年轻人:这是一个阳谋,不论刺杀教廷使者的事是雷蒙德六世授意还是清洁派的自发行动,凶手(或者说他们找出的愿意承担凶手罪行的人)已经逃亡到了他的领地之内,如果他拒绝在他的领地内搜查,那英诺森三世就有充足的理由派他手下的主教进驻他领地,甚至直接委托他现在宠信的英格兰女王或西西里国王代为执行。
他绝对不能让他们公然侵犯他在他领地内的权威,一旦开了这个口子,不论他愿不愿意,他多多少少都得沾上一点嫌疑,这对他来说是大为不利的。“我对我领地内的逃犯还是有缉捕能力的。”腓力二世最终说,在对他不利的种种可能中,他还是选择了相对损失更小的一种,找到那个凶手,在英诺森三世面前示好,至于图卢兹伯爵,他领地内异端盛行是客观的事实,如果他真的以讨伐异端之名讨伐图卢兹,英诺森三世总不至于对此大发雷霆吧,“不过,我得提醒你一件事,你既然以诺曼底公爵、阿基坦公爵和安茹伯爵的名义同我谈判,那你同样要明白,你是我的封臣,在处理你领地事务时,你应该征求我这个封君的习惯。”
“我采用这样的头衔只是一种约定俗成的习惯,法律上,我没有对您效忠的义务,就像我和我的妻子结婚也不需要您的允许一样。”他为什么又要强调他和那个女孩已经结婚的事实!“而且不论您如何借助法律的漏洞强调我们某个身份对您的从属地位,您都无法改变我和我的妻子都是与您并立的君主,并且比您更受基督教世界崇敬爱戴的事实,况且封臣对封君的忠诚应当建立在封君足够公正的前提下,恕我直言,您对您的封臣们并没有做到这一点,对您的家人,您也没有做到,出于同病相怜的缘故,我认为我应该对她提供帮助。”他不咸不淡地抛下一个重磅炸/弹,“您的儿媳,佛兰德斯的让娜女伯爵已经乘船经阿基坦海岸抵达英格兰,很快,她就要返回佛兰德斯了。”
腓力二世终于忍不住将腰间的剑狠狠砸在地上。
路易王太子拒绝让娜女伯爵同他一起返回法兰克是一时意气之举,但对腓力二世而言,这个行为正合他意,一方面,这可以有效规避让娜女伯爵生下一个私生子混淆王室血脉的风险(虽然葡萄牙王室其实和法兰克王室是同一个父系祖先),另一方面,这可以使他和路易王太子有充足的理由撇开让娜女伯爵直接干预佛兰德斯事务,他对这块商业繁荣、税收丰厚的土地垂涎已久,而让娜女伯爵疑似通奸就是一个再好不过的让法兰克王室可以名正言顺介入佛兰德斯的借口。
不论让娜女伯爵的绯闻是真是假,只要让娜女伯爵被留在伊比利亚,她和葡萄牙的费尔南多王子的恋情就会在公众面前坐实,那路易王太子和卡佩王室就会成为完美的受害者,并且由于他们是让娜女伯爵法律上的丈夫和封君,他们越过让娜女伯爵在佛兰德斯行使权力将没有任何阻碍。
正因如此,他才要阻止路易王太子同让娜女伯爵离婚,像他父亲路易七世一样,他摆脱了涉嫌通奸的妻子,代价是被欧洲嘲笑至今,阿基坦公国也被牢牢掌控在他们的敌人手中,不论他对路易王太子有没有猜忌和提防,他都不会让他重复他祖父的错误。
“她是个通/奸者!”腓力二世强调道,让娜女伯爵的道德污点是他现在最有用的工具,他必须时时刻刻发动一切宣传喉舌强调这一点,“对通/奸的女人而言,囚禁她,处死她,将她剃光头发游街示众都是合理的行为,何况我只是禁止她返回法国,看在我死去妻子的份上,我对她的侄女已经足够仁慈和宽容。”
“对啊,您很宽容,但不论她是否与葡萄牙的费尔南多王子相恋乃至通/奸,她作为佛兰德斯伯爵的身份都无可动摇,佛兰德斯人也承认这一点,而且”他语调一低,腓力二世敏锐地觉察到不妙,“她的父亲,叔父,姑父乃至姑母,他们都是光荣的十字军战士,在刚刚结束的十字军东征中,我同她的家族成员建立了深厚的情谊,受他们的嘱托,我当然应该关注这个
可怜女孩的处境,她不仅深受流言中伤,就连她本该拥有的权利都被她的丈夫和封君掠夺。”
“这位女伯爵之所以受您监护,是因为她的监护人都死于为上帝对抗异教徒,这是绝对光荣的事业,但他们的鲜血并没有换来公正和正义。尊敬的法兰克国王陛下,您就是这样对待十字军战士留下的孤女吗,您对您曾经立下的十字军誓言没有一分一毫的敬畏吗,还是说,您是出于对十字军战士的妒忌才对让娜女伯爵如此苛刻呢,您直至今日都还没有释怀对我妻子的父亲的情感”
“你用不着在我面前一次又一次提起理查!”腓力二世终于忍无可忍道,腓特烈识趣地闭上嘴,出于他对人性的洞察力,他看得出腓力二世一定对理查一世怀有复杂的情感,以至于让这位老辣又狡猾的国王一次又一次情绪失控,这是个很好的发现,如果他还要和腓力二世打交道的话,他一定会抓准这个破绽刺激他,“行,我允许她回国,如果佛兰德斯人愿意接受一个通/奸者的统治的话他们就尽管接回她,只要她不要因为上帝的愤怒死在海上!”
“如果她死在海上,或者在任意一个微妙的时间点死亡,那您和您的儿子一定不能摆脱谋杀指控,甚至被绝罚。”腓特烈丝毫没有在意腓力二世放下的狠话,“这次见面我还有一个目的,签署一份为期一年的和平协议,方便您处理您儿子的家庭问题,也方便我处理这两年来积压的事务,如果您要同我兵戎相见,这些桀骜不驯的封臣会立刻团结在我的旗帜下,所以和平对我们都好。放心,我只会待半年的时间,不论您对我的存在有多么厌恶和不满,您都只需要忍耐半年。”
“你很有自知之明。”腓力二世冷笑道,他现在对腓特烈的厌恶和憎恨仅次于理查一世,他一点都不想再和他打交道,好在半年他就不用再面对他了,“所以,半年后你会去哪里?你最好永远不要踏上我的领地。”
他很快后悔问出了这个问题,因为腓特烈又朝他露出微笑,一个几乎将他气得灵魂炸裂的微笑:“当然是回西西里陪我的妻子生产啊,我的孩子要降生了,作为丈夫和父亲,我怎么能不陪伴在他们身边呢?”
第134章 取代当人们意识到她的丈夫和儿子不会……
腓特烈知道,在摆平腓力二世之后,接下来的任务就是回到诺曼底和阿基坦处理这两年间积压的事务,尤其是前西西里王后去世后的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事,对让娜女伯爵这张好牌,他也不打算在帮助她回到佛兰德斯后就一拍两散,而是提前签了贸易协议和军事协议。
英格兰和佛兰德斯距离极近,但因为路易七世、腓力二世和路易王太子都奉行与英格兰敌对的政策,是以贸易收入大受损失,这也是让娜女伯爵的父亲转投入理查一世阵营的重要原因。就发展贸易而言,佛兰德斯伯爵所辖的加莱地区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趁着让娜女伯爵和佛兰德斯人对他所代表的英格兰王室最有好感的时候,他提出了一份贸易方案,包括不限于降低关税、改建港口、官方定价、检查质量等。
这套方案本来是他给西西里设计的,想不到最早竟然在英格兰用上了,不过某种意义上,在英格兰南部和诺曼底北部推行这样的政策会容易一些,毕竟这两个区域都是英格兰国王重点统治的地带,诺曼底东北部的大量地产还掌握在玛蒂尔达手中(这里的领主曾在理查一世、约翰一世和腓力二世之间反复横跳),这就使得他作为玛蒂尔达的代理人在相关事务上拥有较强的话语权。
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重要问题就是诺曼底东北部和佛兰德斯之间的诸侯,这一区域的诸侯名义上效忠于法兰克国王,但也常和英格兰眉来眼去,布洛涅伯爵兄弟便是代表,不过,通过对这一地区局势的初步了解,他知道腓力二世在这一地区也不是没有忠臣:他的姐夫,蓬蒂厄伯爵就是代表,他掌握了这一地区许多重要领地,其中就包括金雀花王室与卡佩王室争执数十年的维克桑地区。
不过,虽然蓬蒂厄伯爵本人忠于腓力二世,他的女婿兼继承人达马丁的西蒙却明确投入了玛蒂尔达和奥托四世的阵营,这也是他被腓力二世审判的原因。虽然他和腓力二世签署了和平协议,但和平协议可不包括腓力二世的封臣在内,和腓力二世见面前,他已经给了布洛涅伯爵一笔巨款,让他以腓力二世在他参加十字军期间侵占他领地和弟弟遭遇不公审判为由起兵叛乱(顺便给奥托四世写信请他的岳父布拉班特公爵给予支援,视作他们关系破冰),以布洛涅伯爵本人的骁勇善战和手里的丰厚资源,他应该能在这一年间牵制住腓力二世的精力,等玛蒂尔达从西西里回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不过在弄清楚这一地区的势力分布后,他还好奇一件事,布洛涅伯爵兄弟与英格兰的联系早在理查一世时期就十分密切,那蓬蒂厄伯爵和爱丽丝公主作为腓力二世的忠臣为什么会将女儿和继承人许配给达马丁的西蒙呢?鉴于他和这两位都没有打过交道,他决定暂时不对他们和女儿女婿的真实关系妄下定论,只是先留一个疑影。
安排好诺曼底东北部的事务后,他随即便前往勒芒拜见玛蒂尔达的母亲,纳瓦拉的贝伦加利亚虽然,但还是提起精神和他见面,看到她的装束,腓特烈知道她仍然在哀悼,因而安慰道:“西西里王后的灵魂已经了无遗憾地离去,您的悲伤反而会令她痛苦。”
“她的灵魂已经前往天堂,我却仍然在人间悲伤。”纳瓦拉的贝伦加利亚拭了拭眼眶,道,“过去二十余年中,她陪伴我的时间比玛蒂尔达的父亲还要长,在我怀孕的时候,我的丈夫是缺席的,只有他的姐妹陪着我。”她看到腓特烈的神情有些微妙,她忽然意识到理查一世缺席她怀孕时期的原因恰好和她面前这位青年的父亲相关,因此略显生硬地转移话题道,“玛蒂尔达怎么样了,我听说她身体不太好,是出什么问题了吗?”
“她的怀孕反应很强烈,医生说过几个月会好很多,也许现在她已经恢复过来了。”腓特烈温和地说,想到玛蒂尔达现在的情况,他也很担忧,但当着玛蒂尔达母亲的面他还是要尽可能宽慰她,“她很坚强,我们的孩子不会比异教徒更可怕,等孩子出生后,您可以去看望他们,也许我们的孩子会很像您呢?”
“如果玛蒂尔达的情况已经好起来了,她一定会立刻回国,四个月的身孕并不影响行动,如果是玛蒂尔达的话。”纳瓦拉的贝伦加利亚的忧虑并没有减轻,她有些琐碎地絮叨道,“她太逞强,也不想告诉我们她的痛苦,像她父亲一样,菲利普现在也不在她身边,她怎么会照顾好自己这是什么?”
她看向他手指上的戒指,目光略露惊愕,腓特烈将他的手递到纳瓦拉的贝伦加利亚面前,认真道:“这是玛蒂尔达给我的,您认识这枚戒指吗?”
“这是她父亲的戒指。”纳瓦拉的贝伦加利亚说,她现在已经从先前悲伤忧虑的情绪中彻底解脱出来,转而以略带犹疑的语气道,“我没有想过她会把这枚戒指给别人,哪怕是琼,或者菲利普”
“这意味着她信任我,对吗,像我信任她一样。”腓特烈说,他语气轻快,纳瓦拉的贝伦加利亚发现他的整个人都似乎明亮了起来,她忽然心中一挑,她回忆起了久远的、她也曾经怦然心动的过往,她按捺住心绪,“是的,这枚戒指能帮助你取得她封臣的信任,这是她意志的体现。”
“而我不会辜负她的信任和期望,她要求我寻求您的帮助,她的封臣们可能不认可我,但一定认可您,这段时间,我们都需要努力维持英格兰,诺曼底和阿基坦的秩序。”他低下头,望着纳瓦拉的贝伦加利亚,认真道,“我会尊敬您,保护您,像对待我的母亲一样,现在,您本来也是我的母亲,我记不得我母亲的样子,我渴望拥有一位母亲。”
腓特烈的身材在男性之中不算非常高大,但纳瓦拉的贝伦加利亚更加娇小,从这个角度看,他确实以一位庇护者的形象出现,这一点纳瓦拉的贝伦加利亚感受十分鲜明:“你是玛蒂尔达的丈夫,那你当然是我的儿子,这个角色长期以来都是空缺的,我一直期待你的到来。”纳瓦拉的贝伦加利亚轻声道,她朝腓特烈伸出手,腓特烈立刻亲吻她的手指,一切看似其乐融融,但她先前的忧虑很快又重
新覆上她的双眼。
他是个很优秀的年轻人,长相俊美、血统高贵、权势煊赫,并且对玛蒂尔达有着足够的爱和尊重,一切看似完美无缺,但她心里很清楚,腓特烈并不是她和理查一世真正的儿子,作为诺曼底公爵、阿基坦公爵乃至英格兰国王,他确实可以在玛蒂尔达缺位的这段时间做得足够好,男性君主本就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他在男性君主中也是最优秀的那一批。
所以,玛蒂尔达的存在意味着什么,一个在人们对暴/君忍无可忍又不愿选择婴儿和私生子时的替代品,因为她失去了父亲也不可能再拥有合法的兄弟,她可以继承理查一世的全部威望和领地,这抵消了她身为女性继承人所遇到的歧视,但她的丈夫和儿子同样拥有这样的优势,当人们意识到她的丈夫和儿子不会有生育的风险,不会有被绑架和被迫联姻的威胁,他们会不会考虑用他们取代她———就像亨利二世取代玛蒂尔达皇后一样。
第135章 施舍“那并非尊重,而是施舍,一旦他……
“佛兰德斯女伯爵已经回到了根德。”
夏季的清晨,当小埃莉诺听到她的亲信报告这个消息时,她正在她的房间里挑选她今天要穿的衣服,她最后选择了一件金边的红色礼服,侍女们立刻给她换上:“那路易呢?”对着阳光,她摆弄着袖摆,欣赏着自己高挑优美的身姿,尽管年近三十,她的美貌也没有丝毫衰减,仍然光彩夺目如黄金镶嵌的宝石,“他是继续宣称他佛兰德斯伯爵的身份,还是索性和他的妻子一同生活?我认为他不会接受后者。”
“他想要以他母亲留给他的阿图瓦地区为基地,联络皮卡第和香槟的诸侯对抗佛兰德斯不愿接受他统治的叛徒,但法兰克国王并不高兴,他更希望路易王太子能够先镇压布洛涅伯爵的叛乱。”
“他当然不会高兴了,谁能忍受另一个人在自己统治的核心地带任意横行,哪怕他是自己的儿子,只是他的儿子近日确实遭遇了惨痛的不幸,他才愿意对他多几分宽容而已。”小埃莉诺冷笑,她旋即追问,“所以布洛涅伯爵现在怎么样了,还有他弟弟,我听说腓力二世逮捕了他。”
“布洛涅伯爵从布拉班特雇佣了一千名精锐骑士,以腓力二世在他参加十字军期间非法侵占他领地并囚禁他弟弟为由叛乱,除此之外,蓬蒂厄伯爵夫人也写信控诉,称她的女儿为丈夫的处境日夜哭泣”
他的语调慢慢低下去,他发现了女公爵的神情出现了变化,在他提到蓬蒂厄伯爵夫人的时候。“她在意她的女儿,像我母亲在意我妹妹。”稍许,她漠然地说,她美丽绝伦的面容覆上了一层冰霜,这层冰霜在这个话题结束后也没有散去,“所以,腓力二世怎么看,他打算释放达马丁的西蒙吗?”
“他表达了这样的诉求,但布洛涅伯爵扬言他的信誉不足为信,一定要等到英格兰女王从西西里回来之后他才愿意接受腓力二世的条件,在此之前,他不会停止战争,他是一位出色的骑士,也有钱财和人脉从布拉班特雇佣士兵。”
“看来未来一年里和平协议确实能生效。”小埃莉诺终于舒然道,她心知肚明腓力二世并不是一个足够遵守信义的人,想要他乖乖停战比起一纸协约现实的胁迫更加有效,“这样看来,虽然我的堂妹留在西西里养胎,但最可怕的局面并不会发生,她母亲呢,她在为她摄政吗?”
她与纳瓦拉的贝伦加利亚相处并不多,但如果她在这段时间为玛蒂尔达摄政,她觉得她应该考虑一下以侄女的身份和她拉近关系,获得纳瓦拉的贝伦加利亚的信任比获得玛蒂尔达的信任容易,但她的亲信摇了摇头,道:“英格兰的王太后不需要承担这样的责任,现在诺曼底,阿基坦和英格兰的事务由女王的丈夫处理,王太后一直陪伴他。”
“丈夫。”小埃莉诺一怔,“他还没有走吗?”
“当然,他一直留在诺曼底北部,制定有关贸易改革相关章程,有些领主对此怀有异议,但英格兰的王太后愿意以女王的名义支持他,加上和佛兰德斯的贸易确实能够令不少人获益,因此他推行的政策还算顺利”
“他把自己当英格兰国王吗!”小埃莉诺终于忍无可忍道,她原本在给自己挑选合适的发饰,但现在她撇开那些精美的黄金饰品,随意梳了下头就将发梳丢开,“他是女王的丈夫,是她意志的执行者,他应该做的是安安分分扮演一个在她怀孕时保持局势稳定的过渡角色,而不是喧宾夺主。”她忽然回过头,“你知道为什么我不喜欢路易吗?”
“您是说路易王太子吗?”亲信一怔,小埃莉诺点点头,来到衣架前挑选斗篷,微微眯起眼睛道,“对,就是他,在亚瑟还活着的时候,我曾经和他订婚,那时候,我就预感到我们的婚姻必然不幸,我的预言没有错误,只是最后承担这个预言的是让娜女伯爵。”
“腓力二世固然是对妻子始乱终弃的恶棍,但他的父亲和儿子也并不算完全的好人,他们或许能够做到对妻子的忠诚和他们自以为的尊重,但都是建立在他们的妻子能给他们带来足够价值的基础上的,我的祖母有阿基坦,让娜女伯爵有佛兰德斯,我有布列塔尼,对我们的丈夫而言,不用花费钱财、士兵和时间而是依靠他们下半身多出的东西就能得到大片富饶的领土本就是他们占了便宜,但他们只将之理解为上帝的恩赐,而不在意女继承人本人的意愿和想法,他们要求我们富裕,温顺,多产,做丈夫忠诚的妻子,最好还十分美丽,在此基础上,他们才愿意给予我们一点可怜的体面,这点体面和我们能够独立拥有的不值一提。”
“那并非尊重,而是施舍,一旦他们认为妻子挑衅了他们的尊严,他们会立刻将她抛弃,谁会在意乞丐的感受呢?”她长吁一口气,从架子上拿下来一件绣着金狮子的披风,她喜欢这样的服饰,玛蒂尔达也喜欢,“我以为我的堂妹会有不同,她证明了女人可以像男人一样作战,却还是向世人暴露出自己的脆弱,我生孩子时可没有她这么娇气。即便她真的不能回到诺曼底,她也不该给她的丈夫如此慷慨的权利,让他帮她摆平腓力二世就足够了,他现在在诺曼底待着的每一天、干的每一件事都纯属多余。”
“可他确实还在诺曼底,并且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去,他也给您写了信,征求您对贸易改革的意见,他希望您能够参加下周在鲁昂举行的领主会议。”
“这不是巧了吗?”小埃莉诺一笑,犹如明日般耀眼,她面容的光华远甚于她所着的珠宝和华服,“既然他已发出请柬,我自然应当赴约,顺便,带上杰弗里,他也应该去见一见他的姨父了。”
第136章 领主会议“我们可以等待,但佛兰德斯……
鲁昂是诺曼底公国的首府,一直以来都是该地区财政收入的主要来源,地理位置相当关键,这座城市位于诺曼底的东部,与皮卡第地区接壤,地理位置十分优越。不仅如此,它还拥有便捷的海上交通,能够与佛兰德斯以及德意志的莱茵河北部地区通过海路相连,这使得它在贸易方面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得益于这些有利条件,鲁昂得以积累丰富的贸易收入,成为了一个繁荣的商业中心,但由于英格兰王室和法兰克王室之间的长期敌对,此地的经济活动长期受到影响,这令利益受损的领主们颇为不满,现在有机会撇开法兰克王室建立新的贸易体系,他们当然会对此表露出兴趣,毕竟谁会跟钱过不去呢?
在纳瓦拉的贝伦加利亚的帮助下,腓特烈很快弄清楚了诺曼底地区的势力分布,包括有哪些位置重要的地产掌握在英格兰王室手中,以他的眼光看,情况算是相当乐观,
尽管厄镇和蓬蒂厄算是忠于法兰克王室,但布洛涅伯爵的支持足以忽视这一问题,等到达马丁的西蒙继承了厄镇和蓬蒂厄,缺失的最后一块版图也会补全,是以他打算现在就召开领主会议,毕竟路易王太子和让娜女伯爵短期内并没有能成功离婚的迹象,换而言之,他仍然是法律上的佛兰德斯伯爵,错过了佛兰德斯人对法兰克王室最为不满的时间,想要再将这群人聚在一起可就麻烦了。
不止是诺曼底和英格兰,如果要制定统一的贸易秩序乃至政治秩序,阿基坦也应该囊括在内,要想真正整合文化、语言乃至人种都截然不同的广大地区,帮助领主增加收入就是个很不错的开端,因此他也邀请了阿基坦西部的领主,至少要有他们也是这个广袤帝国一份子的参与感,至于布列塔尼,他确实发出了邀约,但平心而论礼仪性大于实用性,小埃莉诺拒绝赴约,他正好落得轻松,她应邀而来,也不过是增加了一个旁听者,毕竟会议最重要的议程是上诺曼底地区,这才是他一定要达成的目的。
当布列塔尼女公爵步入会场时,她左右的空气似乎都为之竦动,比起她那耀眼的美貌,她怀中那个男孩更引人注目,他金红色的头发标志着他的血缘:“很高兴见到你们,诸位。”她停在她的座位前俯视左右,那气势仿佛她才是会议的主持者一般,“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孩子,以我父亲的名字命名,你们将来会很熟悉他。”
熟悉,哪种熟悉,像熟悉此前任意一位布列塔尼公爵一般熟悉吗?或多或少,他们都将目光投向了腓特烈和纳瓦拉的贝伦加利亚,纳瓦拉的贝伦加利亚略显犹疑,她也看向腓特烈。“如果他将来能成为一位大主教,我们确实会很熟悉他。”腓特烈说,他的目光在那个孩子的脸上短暂划过,“所以,南特主教已经选好了他的继任者吗?”
“我孩子的未来不需要你安排。”小埃莉诺冷笑,她随后将她的儿子交给她的侍女,坐在了她的座位上,眼看她暂时偃旗息鼓,腓特烈也松了口气,随后开始阐述他制定的改革计划,和征服者威廉与亨利二世时期的贸易政策相比,他的方案可谓是彻头彻尾的改头换面,对这些经济头脑简单的领主们而言,他们只能从腓特烈抛出降低内地通行税等诱饵中意识到改革方案中对他们有利的部分,而忽视了他同样还要求将利润最丰厚的盐、铁、钢、大麻、羊毛等收归国有,领主们只能得到二次分配的部分,对耗资最大的扩建港口和修建商船的部分,他也表示他可以为英格兰提供借款,但同样的,按照他的出资比例,他也应该享受一部分贸易收入。
“我认为我们应该思考一下他的动机和可能造成的影响。”当诺曼底和英格兰的领主陆陆续续表示赞同,阿基坦的领主也大多附和时,小埃莉诺忽然冷不丁说,人们的目光再度集中在她身上,她似乎格外享受这种全场注目的感觉,昂然道,“按照他的计划,伦敦和鲁昂将取消关税,以贸易收入替代,由于他也支付了港口和商船的费用,他也能从中分一杯羹,但我们谁能保证他只是为了帮助我们孤立腓力二世,而不是趁机对抗奥托四世呢?”
腓特烈不语,他知道,布拉班特和科隆也在这个新经济区的范围之内,这是奥托四世统治基础的重要构成部分,即便不能取代奥托四世的地位,他也需要在这里扩张自己的影响力,或者替他的儿子扩张,对此他确实不能辩白。眼见确实有人认同这个切入点,小埃莉诺也趁热打铁道:“我很好奇,你们为什么对他这么信任,乃至于听从他颁下的命令,我们的女王只是在西西里生孩子不是留在西西里一去不回,我们完全可以等到她回到诺曼底后再做决定,他是个西西里人,他的父亲和叔叔都曾经是我们的敌人和我们敌人的盟友,他有太多出于私心与我们为敌的理由,这部分风险都需要我们一起承担!”
“我想我没有做过令英格兰人和诺曼底人感到冒犯的事。”腓特烈终于开口,他其实有些不明白小埃莉诺对他的戒备和敌意从何而来,就因为他曾经闹出的乌龙吗,“我是西西里人,但西西里和英格兰的王族是同一个祖先,现在,我们的血脉和法统又一次连接在一起,我在想方设法为我们增加收入,征求并尊重我们所有人的意见,尊敬的女公爵,您似乎做不到这一点。”
小埃莉诺脸色一冷,而腓特烈无视她的反应继续道:“是的,如果我的商船来到了鲁昂和佛兰德斯,我可能对奥托四世的权威造成影响,但恕我直言,我现在没有任何和奥托四世直接对抗的必要,奥托四世的父亲是安茹家族的女婿,我现在也是,如果他本人对此存有疑虑,我可向他当面直言,相信作为德意志的皇帝他本人的胸怀足够宽广,不会介意在他的舅舅和表妹为他提供了如此之多的帮助之后稍稍回馈他们一些,而且”他将目光转向佛兰德斯人,目光更加真诚恳切,“我之所以急着在我的妻子怀孕时就敲定有关佛兰德斯的贸易章程,是因为我在法律上并没有忠诚于法兰克国王的义务,我的妻子则不然,针对佛兰德斯人所受到的不公待遇,我深为痛心,因此急迫地想要为你们提供帮助,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要阻止这一协议的达成,还是说,她仍然保留着对法兰克国王的忠诚,如她的弟弟和母亲一般?”
人群的目光又若有若无地落在小埃莉诺身上,眼见气氛更加微妙,纳瓦拉的贝伦加利亚终于出面制止道:“够了,在玛蒂尔达不在的时候,我们应该保持团结,而非相互攻讦。”她一下子成为了视线的焦点,她对这样的关注其实有些不适,但想起女儿,她还是鼓起勇气保持威严和镇定,“我相信,我的女婿和侄女都是发自肺腑地为了我们的王国考虑,有所争执在所难免,重点在于我们要明确接下来的方向。”她深吸一口气,“我们可以等待,但佛兰德斯人不能等待,如果你们对以女王丈夫的名义颁布命令有所顾虑,那就以女王母亲的名义吧。”
“是的,女王不在,但女王的母亲还在。”小埃莉诺总算就坡下驴,她来到纳瓦拉的贝伦加利亚面前,和她互相亲吻,也就是这个时候,她才终于找回了一点回到她所适应的环境的轻松和踏实,她本就是作为一个辅佐丈夫、照顾家庭的贵妇标准培养长大的,将剑拔弩张的政治争端转化为家庭问题会让她轻松一些,她握住小埃莉诺的手,恳切道,“既然你来了鲁昂,就再待一段时间再走吧,作为家族的一份子,我们应该珍惜团聚的时间,正好,也让我多看一看小杰弗里,我们家族已经很久没有孙辈诞生了。”
言下之意便是想要借“家庭”的名义淡化先前她和腓特烈一度剑拔弩张造成的负面影响。意识到她的意图后,小埃莉诺忽然笑了,她回握住纳瓦拉的贝伦加利亚的手,用甜美的口气回应道:“是的,亲爱的伯母,我也很想和您多待一些时间。”
第137章 情感也许我爱他,被他吸引,但我同时……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我抱有如此强烈的敌意。”
结束了家庭聚会后,小埃莉诺来到了她的儿子身边,这个时候,她听到了腓特烈的声音,他站在门边,显然是刻意在等待她。“你觉得是什么原因,因为你曾经的轻浮吗,还是因为你把菲利普留在了希腊,我可不信这件事没有你的促成。”小埃莉诺说,不过她显然也不是很想回忆那令他们都倍感尴尬的往事,她很快转移话题道,“如果你认为那件事让我们都感到尴尬,就最好闭口不言,至于敌意,我可没觉得指出你的政策中潜在的风险是敌意的一种,我有提出质询的权利 。”
“我和奥托四世现在不必对抗,淡化我们曾经的矛盾应该是所有人的共识,强调这一点只能是出于偏见。我只是希望能够让玛蒂尔达的封臣和盟友能够在贸易中获得更多的收入,你和布列塔尼也是受益者,我想不出你为什么会反对。”
“财富固然美好,但不受控的财富无异灾厄,如果真的如你所说,贸易的改革能令领主们收入大增,那每当他们的私库中多出一枚金币,他们都会想起你的存在,进而对你心怀感激,你是外国人,但你的孩子可不是。”她看着自己儿子的面容,忽然道,“知道我为什么会生下一个私生子吗?”
“如果你在布列塔尼已经说一不二,你当然可以放纵欲望。”
“这可不仅仅是一时的放纵。”小埃莉诺冷笑道,“你知道布列塔尼公爵所面临的处境吧,法律上,我算是腓力二世的封臣,实际上,我的四面都被我堂妹的领地包围,在我的领地内部,亲英格兰和亲法兰克的势力同时存在,但对于真正的布列塔尼人而言,他们哪一方都不想选,他们想要独立的自由,我不一定能保障这份自由,但我至少要给他们希望。”
“我的妹妹是法兰克人的傀儡,因此我只能选择偏向英格兰一方,这就意味着我的婚姻和继承都需要征求我堂妹的意见。我曾经想和菲利普结婚,让我们的孩子做我堂妹的继承人,他愿意保护我,不会干预我,但不愿配合我,除了菲利普,她的信任名单里可没有第二个能让我敢于交付权力的人物,既然如此,我只能选择第二条路,不结婚,生一个完全属于布列塔尼的私生子,现在是杰弗里,未来可能有更多。”
“对布列塔尼人而言,我的私生子们意味着他们能够拥有英格兰和法兰克之外的第三个选择,由于身份上的瑕疵,他们也不会引来我堂妹和腓力二世的猜忌,我能够在拥有继承人的同时不必和不存在的丈夫和儿子分享权力,相反,他们需要费尽心思的讨好我,他们的命运掌控在我手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身为女性继承人所面临的困境,对我们来说,没有什么比丈夫更危险的存在了,所以我尤其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跟你坐实婚姻,怀孕生子,她的选择范围比我大得多,她完全可以选择一个不会挑战她权威的伯爵或公爵,而不是你。”
“我有什么问题?”腓特烈问,他大致理解了小埃莉诺所想要表达的意思,但并不认同,“世界上不是只有你们是女继承人,我的祖母和母亲也是,女继承人带给丈夫财富和领地,丈夫同样有义务弥补她们身为女性的劣势,权利和义务本就不是完全割离,而且”他顿了顿,一瞬间,他整个人的气质都似乎发生了变化,他用一种非常傲慢乃至不屑的语气道,“你根本不了解我们在东方经历了什么,你只是她的堂姐,她的潜在竞争者,但我是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父亲,我们还有漫长的一生可以互相支持和陪伴,她爱我,信任我,你大可不必用你自己那套猜忌和多疑的想法度量我们!”
他的神情很认真,他好像真的站在道德的高度理所当然地指责她,小埃莉诺张大嘴,联系到他的言论,这实在不能不让她觉得讽刺,她自言自语道:“如果这是真的,那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了,不,她怎么可能爱别人,她比谁都清楚她的权力有多珍贵,血亲都不值得她信任。”她重新恢复了冷漠,回以同样的高傲和不屑,“我当然不懂你们经历了什么,但我知道,从你们第一次见面到现在不过两年有余,你完全具备成为一个危险人物的潜质,你们的孩子还没有出生,但你已经在她的领地里滥用权威,她授予了你权力,但并不代表你可以在她的领地和封臣面前为所欲为,你的政策或许是正确的,但你的存在在诺曼底的领主会议上就是错误的。”
“她是我的堂妹,我需要忠诚和依靠的君主,但我可没有对你发过誓。你需要明白你的角色,认清你的地位,时时刻刻谨记你在英格兰和诺曼底的权力来源于谁——不要觉得委屈,好似我的警告玷污了你们那神圣的爱情一般,对女继承人而言,爱情不过是可有可无的点缀,但权力不然。” ,
“您现在看起来好多了。”
这一天,当贝拉尔德来王宫的露台上看望玛蒂尔达时,他如此感叹道,玛蒂尔达正在翻书,闻言,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盯着自己的腹部,语气仍然冰冷漠然:“并没有好太多。”
怀孕五个月时,她那强烈的怀孕反应确实好了很多,但与此同时,日益沉重的腹部和身体的浮肿酸痛又接踵而来,医生建议她多晒晒太阳,因此侍女们每天都将她扶到露台的躺椅上,大多数时候,她不想动弹,也宁愿休息,随之伴生的是另一种不安,那就是从她继承阿基坦公爵的头衔以后,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处于长时间的脆弱和闲置中,也许比起身体的痛苦,她更受不了她现在无所事事的状态。
“如果您仍然感觉不适,整个西西里的医生都会为您服务,还是说,您现在急需倾诉以宽慰心情,我听说您写了很多信,是给陛下的吗?”
“我写给我妈妈。”她合上书,“而且,我想现在需要关心的人是我,而不是他。”
他曾经觉得少年时的腓特烈性情古怪,但他的妻子似乎更胜一筹,被这样一次二次地拂扫颜面,他确实多少有些怨气,乃至于开始担心腓特烈如何与她相处,但再看一眼玛蒂尔达,看着她的金发和雪白的裙裾皆被日光笼罩,看上去犹如女神一般,而那斑驳的树影落在她面颊上,又使得她的美丽增加了几分神秘和生动,他叹了口气,觉得他还是应该体谅一下孕妇:“是的,陛下,我的国王又给您寄了信,您要看看吗?”
腓特烈给她写了很多信,最多的时候一天有近十封,大多数时候,她收到的是无意义的情诗,但情诗中往往又夹杂着一些她领地的近况,她只能耐着性子阅读。“他一直这么肉麻吗?”在贝拉尔德觉得自己可以功成身退时,他忽然听到玛蒂尔达问他,“痛苦而甜蜜的潮水将我淹没,我的灵魂无时无刻不因思念煎熬———他从哪里学会这么多肉麻的词句?”
“从很小的时候,陛下一直对诗歌很感兴趣。”
“他经常写诗吗?”
“当然,这是他表达情感的方式,他向来不喜欢压抑自己。”他对玛蒂尔达说,“陛下很爱您。”
他认为这是在诠释一个理所当然的事实,但玛蒂尔达的表情明显有些震惊,她很快别过头,当她再回过头时,贝拉尔德已经看不出她表情的变化了:“也许吧,如你所说,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写诗,谁能相信他在诗里表达的感情。”她又翻开一页信,“还有一件事,他曾经想过改革西西里的贸易制度吗,用有别于已知成功的所有策略,他想要降低乃至取消关税,转而用贸易收入代替。”
“是的,但这需要国王手中掌握大笔地产和财富,这也是他参加十字军东征的目的,他需要足够的权威来制衡骄横的贵族,如果不是他因为您的缘故选择先去诺曼底,他现在应当正在西西里处理这件事。”
“有了在诺曼底的经验,他再做这样的事会更加得心应手,如果他能够成功,查理大帝建立的封建秩序将像木塔一样被潮水冲垮,但对国王来说,这是一件好事,如果他能确保他是最大的获利者的话。”谈到有关王国的未来,她的情绪似乎平稳了很多,她再次看向贝拉尔德,“好了,主教,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我需要休息,如果我要给你的国王写信,我有纸和笔。”
“好的。”贝拉尔德说,但离去之前,他还是忍不住道,“但陛下,华丽的词句或许可以模仿,写作的欲望却发自真心,对我的陛下而言,全副心思地投入爱情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对他来说,信任比爱更加珍贵。”
“我知道,我不用你提醒。”玛蒂尔达又一次别过了头。
贝拉尔德点了点头,露台上又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再一次看向她膝头的信,有关诺曼底的词句在她视线里模糊隐晦,那热情洋溢的情诗却挥之不去。她合上信,闭上眼,无意识地试图蜷缩,但太阳的光线始终将她笼罩在内。她感受到咚咚的响声,不知是来自于胸腔还是腹部,疲累浸没她千肢百骸,她想要休息,但她很清楚短暂的回避并不能让她从现在的状态中解脱出去。 ,
亲爱的妈妈:
我几乎无法忍受我现在的状态了,每一天,每一次睁开眼睛,我都要面对我腹部的异动和我身处陌生环境的事实,您说您在怀孕时虽然会为我父亲的安危忧虑,但一想到腹中的我便会转忧为喜,可我不一样,我没办法爱这个孩子,我没办法接受这个孩子,他的存在无时无刻不提醒着我现在的脆弱,我支配不了我的身体,我的情绪,我根本接受不了我还要再忍受五个月,并且我未来还会再重复这样的状态,一次又一次地重复。
我见到很多人,他们照顾我,关心我,对我微笑,可我无法信任他们,甚至无法接受他们,我知道他们照顾我是出于谁的指令。我不知道我对他是什么情感,也许我爱他,被他吸引,但我同时也恨他,厌恶他,我现在的一切痛苦和烦闷都是因为他,而我更不想接受的是我自己选择给予他带给我痛苦和烦闷的机会。
我做出选择,我也承担代价,可情感的选择与此前的每一次选择都迥异,我能信任他吗,我能爱他吗,我能沉湎于爱情的甜蜜和家庭的幸福而忘记我应有的冷静与警觉吗,谁都可以是我的敌人,丈夫更是我的敌人,我明明不够信任他,我却不得不信任他,我要把我的权力分享给他,因为我需要他的帮助去解决我本可以自己解决的问题。
我把我的未来和命运都交托在他那宏伟的,打动了我的梦想上,但我仍然无法克服我那属于凡人的情绪,我在胆怯,在恐惧,我害怕我也会如父亲一般死于背叛,或许背叛带给我的不是死亡,而是无休止的绝望和被人掌控的无力。祖母说我应该学会与过去妥协,否则我即便成为女王也不会幸福,可我怎么,怎么能,我不想承认我的胆怯,可我确实,或许确实我也渴望着快乐和幸福,但我不想承认和接受这样的情感是一个与我没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带给我的,这一点渴望不足以压过我的恐惧。
也许我确实不应该拥有这样的快乐吧,爱情的愉悦远不及权力的愉悦令我感觉安心,我想回家,回到普瓦捷,回到您的身边,我迫切地思念着您,渴望着您,但我知道您是不能来见我的,您的存在是对他的约束,但我想不出我还能信任谁,除了您,姑姑去世了,菲利普也离开了,只有您还留在我身边,请当我就是在胡言乱语吧,一次次的,又一次的,我会从这样的情绪中解脱出来的,等我生下孩子,我便可以从这漫长的折磨中挣脱出来了,这是我现在唯一期待的事情。
您的女儿,玛蒂尔达
第138章 生产“是个男孩,一个漂亮的男孩。陛……
进入冬天后,第一批由英格兰王室主导的在鲁昂和佛兰德斯之间往返的货船终于成功交付,不论腓特烈此前如何将他的宏伟蓝图描述得头头是道,在领主们真的收到了金币后,他们才会真正认同贸易秩序的改革确实能让他们受益,这是第一步,要建立全面的、高效的、能最大限度调动社会财富的经济秩序,这几个月的短暂摄政是不够的,而且如小埃莉诺所说,这也不是他身为女王的丈夫应该去深度插手的。
在诺曼底的这大半年虽然遇到了很多麻烦(同为诺曼人,这群北方的族人远比西西里人粗鲁,骑士文化氛围浓郁的阿基坦他倒是观感好许多),但结局还算不错,离开诺曼底前,他请纳瓦拉的贝伦加利亚能够帮助抚养他的四个堂妹,回到欧洲后,他才知道她们的母亲已经在他们那次见面的数月后去世,他最年长的堂妹写信称伊琳娜安格洛斯已经收到了他寄来的那枝橄榄叶,但故乡的礼物并不能缓解她的悲伤。
“我知道,我会好好照顾她们的。”得知这个要求,纳瓦拉的贝伦加利亚很自然地应允了,由于腓特烈已经没有其他亲近的女性亲属,那这四个霍亨斯陶芬家族的女孩自然应当由他的妻子照顾,玛蒂尔达没有时间和精力,那就让她母亲代劳,“不过,我可能不会是一个很好的教育者,玛蒂尔达更多是由她姑姑和祖母教育的。”
“您过于自谦了,夫人,我知道您是一位好母亲,玛蒂尔达比我幸运。”腓特烈说,他不自觉看向南方,迫不及待想要回到巴勒莫,“她也要成为母亲了。”
她要成为母亲,他要成为父亲,他迫不及待想看到他们孩子的样子了。下船之后,他便立刻朝王宫奔去,国王的套房在顶层,由六个房间组成,他快步越过楼梯和走廊:“玛蒂尔达”
再次见到分别大半年的妻子时,他有一瞬似被强光晃晕双眼,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到她正坐在窗台上看书,长发披散、衣袍宽大,分别时还不算明显的腹部此时已经隆起,他仿佛能想象出他们的孩子在动弹,他按捺不住想要上前了:“你小心一点。”在他冲上前之前,他及时地被玛蒂尔达的声音叫住,她从书后面露出一双眼睛,略有些不耐,“如果你不想把我撞下去的话。”
“好的,好的。”他连连应和,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确实太激动了,仆人给他搬来椅子,他坐在玛蒂尔达身边,也就是这个时候,他才看清她现在看的是什么,“这是色诺芬的《经济论》。”
“对,巴勒莫大主教说这里有你的笔记,关于货币和贸易。”
“你是因为这个原因才看这本书的吗?”腓特烈问,心里不禁又泛起一层窃喜,但很快,玛蒂尔达的回答就将他的喜悦浇灭,“不,和你没有关系,是我自己想看的。”
第二次了,两盆冷水接连泼下来,他再好的心情也多多少少笼上了一层阴霾,也就是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了她身上那些别的不易察觉的变化,和分别前相比,她更加瘦削,脸色苍白憔悴,同时四肢浮肿,这也是她为什么穿着宽大的衣服,只是一眼看过去她那高高隆起的腹部会将她一切虚弱掩盖,注意到这一点,他的情绪又回缓过来,他知道她很辛苦,这个时候正是他应该表示关心和体贴的时候:“如果这可以分散你的注意力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不过这本书可能有些晦涩,我收藏了一些法语的诗集,你也许也会很喜欢”
“我不喜欢诗集,你的其他书比你的诗集更有意义,只是我之前从没有读到过。”玛蒂尔达终于说,她的手指翻过书页的边角,而后抬头看向腓特烈,“你和佛兰德斯签了新的贸易协议?”
“是的,现在第一批货物已经完成交易了,我带来了账单,你要看看吗?”
“好。”玛蒂尔达点了点头,看到她的反应,腓特烈又有些踌躇,“你会不高兴吗?”他问,语气有些小心翼翼,“你以后的收入体系都会改变。”
“多了还是少了?”
“多了,如果真的能够让佛兰德斯摆脱腓力二世的控制,还会更多。”
“那就是好事。”玛蒂尔达合上书,手指拂过扉页上的名字,“按照这个希腊人的说法,‘能带来助益的才是财富,带来损害的则不是财富’,而财富是在交易完成的时刻才奠定价值,因此如果想要提高收入,增加商品的流动就是必要的措施,监控商品的价格、贸易线路的安全以及扩建港口都是服务于这个目的的,除此之外,我们还需要监管盐、铁、大麻、羊毛的贸易,如果它们的价格出现波动,市民的生活会直接受到影响,从领主的视角,我们应该规避这样的可能。”
“还有规范货币。”腓特烈说,在说起这些事的时候,他显得神采奕奕,“不论是银币还是金币,它们能够作为流通的货币都是因为他们的稀缺性,亦或者有着足够的信用和资源能够支持。在法兰克,最受欢迎的货币是香槟的德涅尔,因为香槟境内会定期举行集市,德涅尔能够换来等价的货物,不过,据我的观察,现在德涅尔已经不太受欢迎了,腓力二世在给香槟的商人加税。”
“如果商人觉得无利可图,他们会转移目标,香槟的集市能够兴盛是因为香槟在地理上毗邻佛兰德斯、德意志和巴黎,现在鲁昂可以替代它的地位,我需要趁着佛兰德斯和法兰克国王关系最差的时候坐实这一点。”玛蒂尔达说,她
现在心情很复杂,她知道腓特烈替她把握住了一个绝佳的机会,代价是他已经渗入了她领地内的经济生活,但如果不是因为腓特烈,她可能根本意识不到自己错过了怎么样的机会,“那你呢,在西西里,你也打算推行这样的政策吗?”
“当然,如果香槟还能够找到替代的地点,那西西里在地中海贸易中几乎无可取代,我的王国本身也有许多值得交易的物产,现在希腊的局势也稳定下来了,我想和你哥哥商量一下铸造新的货币,突尼斯有黄金,我们可以联合征伐那里。”他心中一动,忽然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他看向玛蒂尔达的腹部,“也许可以以我们孩子的名义发行,他未来的荣耀和权势将比我们更加崇高,他应该让所有人都意识到这一点。”
“他还没有出生呢。”玛蒂尔达说,但一想到一个月后她就可以从这场漫长的生育折磨中解脱,她的语气也软化了几分,“但也很快了,这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你可以摸一摸他,如果你想的话。”
“当然。”腓特烈舒然道,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触摸她的腹部。第一次的,在感觉到腹部的异动时,她没有觉得厌烦,而是生出了一层薄薄的期待,越过腹部的阻挡,她看到腓特烈垂落的金色卷发和半低着的眼睛,很好看,她必须要承认这一点,也就是这个时候,她没有来由地开始想这个孩子会更像谁。 ,
在离预产期还有好几个月时,西西里王宫上下就开始准备生产时所需的器物,随着产期将近,他们对各项细节的安排更加精心,他们甚至找出了当年康斯坦丝女王生下腓特烈时随身携带的一块辟邪的玉石,据说这是听从了宾根的希尔德嘉德的建议,她是一位深受爱戴的德意志修女,在不少领域都卓有建树,包括医学。
除此之外,生产之时,孕妇最好全身赤/裸地坐在中空的产凳或者另一名妇女张开的大腿上,由助产士和女性亲属对她进行勉励,如果缺乏力气,她应该通过抓住一根绳子或床单辅助产子,或者服用一些特殊的饮料加强精力,遇到难产这样的特殊情况,那只能通过按摩、热敷或泡温暖的草药溶液进行缓解,亦或者是在身体的两侧、腹部、肾部和产/道涂抹紫罗兰油或者玫瑰油,但这仍然需要技艺精湛的医生的辅佐,“在法国,也许修女的帮助就足够了,但陛下找来了两个撒拉森医生,当年康斯坦丝女王生产时,她就借助了撒拉森医生的帮助,陛下认为他也应该先做准备。”
“这是合理的。”玛蒂尔达说,虽然在她接受的教育里,女性不应该让丈夫以外的男性看到自己的裸/体,尤其还是撒拉森人,但想到她难产可能造成的后果,她认为这点问题完全可以忍受,她看向她面前的老修士,不知为何对他的来头有些好奇,“您是谁?”
“我是菲奥雷的乔吉姆,一位熙多会修士。”他回答道,他看着玛蒂尔达的脸,目光透露出几分怀念和追忆,“我曾经见过您父亲呢。”
虽然此前对生产的阵痛已有准备,但当这样的痛苦真的袭来时,她还是浑身冷汗,她感到她几乎要被活活痛死。“我宁愿去打十场仗,也不敢经历这样的事。”产房外,贝拉尔德突然听到腓特烈说,男性不被允许进入产房,因此他们都只能在此等待,伴随着一声比一声凄厉的声音,“在阿克,那个阿萨辛刺客的砍刀砍到她背上时,她也一声都没有吭。”
“产床本就是女人的战场。”贝拉尔德说,作为一位修士,他当然对生育痛苦不能感同身受,但至少也能够想见几分,“每一个母亲都是勇敢的,她们是战士,产床上的战士带来的不是死亡,而是新生。”
可她不仅要在产床上打仗,她还要去真正的战场上打仗,也就是这个时候,他再次想起玛蒂尔达的那句话,“为什么怀孕的不是你”,他后知后觉意识到那时候她的状态就很不好了,只是他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完全被狂喜吞没了,之后不久,他就离开她前往诺曼底,如果过去半年他陪在她身边她现在会好一些吗哭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听到了欢呼声,贝拉尔德已经抢先问道:“我们未来的国王出生了吗?”
“他出生了,是个男孩,一个漂亮的男孩。”有修女推开了产房的门,血腥气和厚重的精油气息一同袭来,她满面笑容地将怀中的孩子抱到了腓特烈面前,“陛下,您的儿子果然很像您。”
第139章 伟大“你觉得,母亲一定会爱自己的孩……
那确实是一个漂亮的孩子,也是一个很像他的孩子,刚出生的婴儿眼睛还是紧闭的,但那浅金色的头发确实和他如出一辙,他一看就喜欢。“玛蒂尔达呢?”他一边小心翼翼地抱着他的儿子,一边朝产房的方向张望,“她还好吗?我现在可以进去看她了吗?”
“女王陛下的状况不错,修女和助产士在帮她清洗身体,或许您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去见她,她现在需要休息。”
“也好。”腓特烈微觉失落,但看向怀里的孩子,他的心情一下子又昂扬起来,婚姻和家庭的幸福仿若实感地冲击着他的脑海,他想要所有人都分享他的喜悦,“通知全西西里,他们未来的国王已经降临人世,从现在开始,王国的每个人都应当享受面包、烤肉和酒水,庆典会持续到洗礼结束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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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生下孩子后,玛蒂尔达就因过于疲累昏睡过去,直到再次醒来,看到她已经恢复平坦的腹部时,她才对她现在的状态有了实感,她已经结束了这漫长的妊娠,并且幸运地母子平安。
她腹部的皮肉仍然有些松弛,失血带来的虚弱疲累也没有消散,但那寄生般的、令她苦不堪言的异物存在确实已经同她分割,再想起她的孩子时,她终于不再觉得不适乃至厌烦,她开始思考他带给自己的好处,比如她的堂弟亨利对她的威胁就大为减轻,如果她出了什么意外,她也不必在她的堂姐和堂弟中进行二选一,而是可以理所当然地将她的遗产留给这个现在还同她没有利害冲突的儿子。
不论他曾经带给她怎样的折磨,现在她都已经解脱了,一个必要的人生步骤已经被她完成,从这个角度看,她确实应该对她的儿子抱有爱和期待,但她还是不太能共情她的丈夫为什么如此兴奋,因为他不用付出十个月的怀孕和一天一夜的阵痛就可以拥有一个继承人吗?继承人带来的就一定是全然的好事吗?并且令她倍感烦躁的是,当她以为怀孕带给她的痛苦结束时,身体带给她的并没有,当她的身体停止流血后,她的乳/房开始变得坚硬,胀痛,医生说这是因为她的身体开始产生乳/汁的缘故,她不必像农妇一样给孩子喂奶,但这样的状态会持续数月乃至一年之久,“如果您愿意,您可以亲自给小殿下哺乳,喂养孩子本就是母亲的天职”。
得知医生的说法后,她什么也没有说,似乎也没有人觉得她对这样的常识会有其他反应,本来或许也不该
有。“洗礼的时间确定在圣诞节的前一天,到时候你的哥哥也会出席。”这一天,当腓特烈又一次来看她时,他终于带来了一个能让她稍稍提起兴致的消息,“很好。”她点点头,而腓特烈清了清嗓子,满含期待地看向玛蒂尔达,“到洗礼那一天,我想给我们的孩子起名叫亨利。”
“纪念你父亲?”玛蒂尔达问,得到腓特烈的肯定后,她又问,“为什么不纪念我父亲?”
“长子通常以祖父的名字命名,而且不仅是我的父亲,也是你的祖父,他们的名字都是为了向你曾祖母的丈夫,萨利安王朝的亨利五世致敬。”腓特烈说,这是他深思熟虑后的名字,能够同时兼顾双方家族的历史渊源和对这个孩子的未来期望,但看到玛蒂尔达仍不是很开心,他又放低了口气,毕竟他对他父亲虽有怀念,但也谈不上多么深爱,玛蒂尔达则不然,“如果你想要用你父亲的名字也不是不可以,这可以令人们想起我们在耶路撒冷的功绩,而且理查本来也是一个德语名字”
“那按德语,他的名字应该是海因里希。”玛蒂尔达说,她看了一眼她的儿子,他已经睁开了眼睛,和腓特烈一模一样的浅绿色眼睛,他刚出生时的红皱已经完全褪去,显露出和父亲一模一样的清秀俊美,内心深处,她确实也不是很想让这个过于肖似腓特烈的孩子继承她父亲的名字,“如果我将来生下一个像我父亲的儿子,他必须继承我父亲的名字。”
“当然,不只是名字,长子继承我的一切,次子继承你的一切,这是我们一开始就约定好了的事情。”腓特烈舒然道,在他们之前对未来的规划中,他们的长子会在奥托四世去世后成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而次子将继承玛蒂尔达的领地并对兄长宣誓效忠,坐实理查一世曾对亨利六世发下的誓言。
为了能够让两个政治实体能够有机结合在一起,他们需要一同对抗卡在中间的法兰克,迫使其臣服或者将之彻底摧毁,如此一来,他们的孩子将会统治一个比昔日的罗马帝国和查理大帝的帝国还要广袤和强盛的世界,并且以自己的意志为之建立秩序,由人而非神主导的秩序。
他注意到玛蒂尔达的眼睛,在听他谈到他们的未来时,她眼中似乎也闪过一瞬昂扬的情绪,但转瞬便被惘然吞没,她的目光很快又从海因里希身上落回了她自己的腹部:“菲利普什么时候来?”她问。
“下一周。”他如实回答,玛蒂尔达点了点头,他看到她目光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好。”她说,她微微低下头,原本被拢在耳后的长发因此重新垂落在脸颊边,他心中浮现出一层隐秘的情感,想要上前抚摸她的脸孔,却被她几乎是本能地躲开,“我想休息一下。”她说,她重新躺回床,没有看他,也没有看海因里希,“带你的儿子下去吧,他不需要我,我不知道怎么照顾他,我也不会给他喂奶。” ,
从海因里希出生开始,西西里就在举行热闹的庆祝活动,国王供养和雇佣的歌手、乐手、诗人、杂技演员等在街头和广场上为全西西里人表演,每一天花费的资金都令人瞠目结舌,而定于在1214年12月24日举办的洗礼更加盛大,意大利和希腊许多身份显贵的人物都应邀出席,到了正式洗礼的那一天,法兰克、德意志和耶路撒冷的客人也会蜂拥赶往西西里,“不像是探访一个婴儿,而像是觐见一位圣徒或皇帝”。
但联想到这个婴儿的身世和他现在假定会继承的王冠和领地,再盛大的排场也是值得的,在罗马帝国的时代结束后,没有一位君主同时拥有如此显赫的双亲,按照他父母的说法,他还是在收回耶路撒冷的入城日诞生的孩子,即便他的正式名字还没有公布,歌手和占卜师也不遗余力地对其进行吹捧和恭维,他的父亲对此极为受用,不吝千金犒赏取悦了他的人。
当菲利普来到巴勒莫的时候,他看到的就是这副沸腾的欢快景象,但令他略微有些悬心的是,他没有见到玛蒂尔达,她似乎完全没有参与到这几乎是全民狂欢的氛围中。“她一直在休息,她太累了。”见到菲利普后,腓特烈如此解释到,盯着他的脸,他语气不无酸涩,“看到你来了,她一定会开心起来的。”
也就是说她现在不开心吗?菲利普的心悬得更高,他快步来到了玛蒂尔达的房间,见到她本人后才松了口气。“你有孩子了,玛蒂尔达。”他看着她,不无苦涩道,“你瘦了,你很辛苦吧?”
“还好。”玛蒂尔达说,她并不是很想让爱她的人担心她的真实状态,不论是纳瓦拉的贝伦加利亚还是菲利普,“你看过你的外甥了吗?他叫海因里希,他不像父亲,也不像我。”
“没有,我知道他很健康就行了。”菲利普摇了摇头,比起玛蒂尔达的孩子,他更关心她本人,玛蒂尔达的睫毛动了动,嘴角衔起一丝微薄的笑容,“是的,他很健康,而且也很乖巧,所有人都说他是一个天使一样的孩子,没有人不爱他,他们都在预言他将来会多么伟大。”
“他确实身兼高贵的血统和伟大的预言。”菲利普谨慎地说,结合这个孩子的血统出生和诞生时间的特殊意义,预言他将来会有伟大事业并不稀奇,但他能够意识到玛蒂尔达并不开心。听到她的话。玛蒂尔达又不说话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到她又开口道:“菲利普。”她看向他,认真地问,“你觉得,母亲一定会爱自己的孩子吗?”
第140章 自我“玛蒂尔达,你是你自己,你不是……
“你觉得,母亲一定会爱自己的孩子吗?”
她看着菲利普,尽管心神不宁,她还是发现菲利普的神色在一瞬间出现剧烈地变化,甚至下意识别过了头,但只是一瞬间,他再次低下头看她的时候,她几乎没有察觉出异样了:“并不一定。”他对玛蒂尔达说,“有些孩子不被母亲期待,自然不被母亲所爱,但玛蒂尔达,你不是这样的孩子,你的孩子也不是。”
“可我不觉得我爱他。”玛蒂尔达说,这样的想法是很难以启齿的,即便面对的是菲利普,她也是下了一番努力才说出了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因为他的存在,我不能骑马,不能打仗,我要留在西西里而把权力都交托给他父亲,在他出生后,所有人的目光和注意力也都集中在他身上,在西西里如此,可能回到英格兰后也是如此。现在他还是一个婴儿,这样的迹象并不明显,那如果等他长大以后呢?”她的指尖掐进了自己的掌心,“成年的儿子会挑战父亲,那母亲呢?”
年轻强大的儿子会威胁老迈虚弱的父亲,如他们的父辈反抗祖辈,对女继承人而言,“儿子”的存在十分必要,但同时危险,“母爱”的天职和随之伴生的规训常常掩盖这层残酷,不过,玛蒂尔达显然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那他或许应该进一步提醒她:“他们是母亲的助力,也是母亲的威胁,像我们的曾祖母玛蒂尔达皇后,她曾以‘英格兰的女主人’自称,却一生未能加冕,她的墓志铭说
她是亨利一世的女儿,亨利五世的妻子,亨利二世的母亲。”
那都是他们熟悉的过往,从一开始阿基坦的埃莉诺给她起名叫玛蒂尔达开始,她就注定会同那位玛蒂尔达皇后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她已经做到了玛蒂尔达皇后没有做到的事,但还不够。“她的命运尚算圆满,且十分传奇,但玛蒂尔达,你不能重复她的命运,如果你不想重新回到任人宰割、仰人鼻息的命运中,对儿子的母爱确实是你可以舍弃的情感。”他倾过身,扶住她的肩膀,宝石蓝和海水蓝的两双眼睛将彼此此刻的情感都深深烙印,“玛蒂尔达,你是你自己,你不是理查一世的女儿,腓特烈二世的妻子,或者亨利七世的母亲。”
女儿,妻子,母亲,这三个单词冲击着她的脑海,她愣神半晌,稍许,她重新低下头:“他还没有成为德意志皇帝亨利七世,还有他,他也不会成为腓特烈二世,我可能成为皇帝的母亲,但我不想成为皇帝的妻子,皇帝的妻子并不总是带给玛蒂尔达皇后好运。”
“为什么?”菲利普问,他是真的不解。
“白船事件发生在1120年,但直到五年后亨利五世去世,亨利一世才开始考虑将女儿作为继承人,这意味着英格兰不会成为附庸。”玛蒂尔达说,“我和你说过我们的安排,我们的长子会在奥托表哥之后成为新的德意志皇帝,我们的次子会按照父亲昔日的誓言臣服兄长,成为帝国皇帝所有封臣中最强大的那一个,但这样的关系只能在我死后构建,否则我会面临很多麻烦。”
“对和德意志的关系而言,现在的情况确实是最好的。”菲利普说,从旁观者的角度,现在他们和德意志这个重要的政治实体确实达成了平衡,包括这个政治实体内部的两个派系,从韦尔夫家族的角度,他们仍然保有皇位,而霍亨斯陶芬家族始终有着继承皇位的希望,这就在很大程度上减弱了他们的对抗意图。
同时,这样的局面也意味着玛蒂尔达不用费心费力地帮助韦尔夫家族对抗霍亨斯陶芬家族,腓力二世也不再能够利用德意志两大家族的矛盾给玛蒂尔达添堵,理查一世曾经在西西里和德意志面临的麻烦追根溯源其实都能归总到腓特烈一世和狮子亨利的恩怨上。
“亨利六世逼你父亲同意婚约的目的是希望能够把英格兰从韦尔夫的支持者阵营中拉拢过来,从现在的结果来看,他确实做到了,你现在确实没有那么强的动力支持韦尔夫家族了。”对理查一世从德意志脱身的前因后果,他算是亲历者,那时候他们都没想到亨利六世竟然真的能够成功,这份好运不免让他有些心情复杂,尤其是在联想到他的儿子之后,“韦尔夫家族也许会对我们不满,不过对西西里国王而言,放弃他自己对皇位的野心选择支持他的儿子也殊为不易,如果他只是西西里国王而没有这重敏感的血统,你本不必这层关系变化,或者,或者如果你的丈夫不是他,也许我们可以完全从德意志的事务中抽身。”
因为他们缔结婚姻,生下孩子,所以他们的联系不可分割,她不再有反悔的余地了。“如果我的孩子一定需要一个父亲的话,那还是他吧,过去十个月,如果带给我痛苦的是腓力二世或者其他哪个人的孩子,也许我根本不想把他生下来。”玛蒂尔达淡淡地说,不论如何,漫长的生育和她在这段时间中的政治缺位都已经过去了,海因里希毕竟还是一个婴儿,她有很多办法可以减弱他对自己的威胁,“我想把海因里希留在西西里,或者送去君士坦丁堡也可以,等洗礼结束之后,我就要回诺曼底了,菲利普,你已经结婚两年了,你也应该有你的孩子了,也许我们的孩子会再次成为一个新的家庭。”
“我不会有孩子,等我死后,我会将希腊留给鲍德温一世和亨利一世的亲属,或者你的孩子。”菲利普说,他又短暂地想起玛利亚,他熟悉又陌生的妻子,她没有跟他一起来西西里,这是他和他真正在意的家人之间的事,他本来也不想她加入,“玛蒂尔达,你才是我的家人,从前很多人都将我称为是格洛斯特的罗伯特,但在我留在希腊后他们就不再这么说了。可对我而言,从前和现在都是一样的,未来也是一样的,我是为了你才接过这顶皇冠,那未来如果你有需要,我也会将这顶皇冠交给你,这是我的责任,我从诞生开始的责任,我始终忠诚于你,这一点在我心中从没有改变。”
“我不需要你再像从前一样忠于我,从我要求你接过皇冠开始,我就已经让你从忠诚的誓言中解脱了。”玛蒂尔达说,而菲利普摇了摇头,认真道,“这是命运赋予我的责任,也是我自愿选择的人生,玛蒂尔达,你不用劝说我,这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他的手臂越过了她的肩头,将她拢入怀中,从前的许多时候,在他们互相扶持乃至相依为命的时候,这是他们习以为常的动作,但这样静谧的时刻并没有持续太久,余光中,他看到门口有一个人影,他们同时转过头。“你们还在一起啊。”腓特烈说,他怀里抱着一个孩子,眼睛却盯着他们,语气中是不加掩饰的酸涩,“亲爱的玛蒂尔达,我很高兴你现在和你的哥哥重逢,不过,你和我们相处的时间也没有比你和你哥哥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