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在意“你想要弥补她,本身就代表你在……
“你和那位公主结婚吧,菲利普。”
当他跨进玛蒂尔达的房间却听到她这样说时,菲利普的心下意识一空:“你已经决定了吗,玛蒂尔达?”得到玛蒂尔达的默认后,他有些克制不住问,“为什么?”
“这对你不是坏事。”玛蒂尔达说,她坐在窗边,长长的卷发垂落腰际,阳光将她的半边脸孔照得透明,“那毕竟是是一顶皇冠,如果不是约兰达夫人在东方的儿子都太小以至于来不及生不出野心,她也未必会这么轻易地放弃这顶皇冠,我现在和未来可能给你的头衔都不及此刻你能得到的。”
“可头衔不重要,皇冠也不重要。”菲利普深吸一口气,“玛蒂尔达,我的誓言和责任是忠诚你,你比所谓的皇冠和头衔都重要。”
“你不用勉强自己,菲利普,忠诚的誓言不代表你就不能追逐荣耀和拥有野心,没有人会没有野心。”
“不,我没有说谎,玛蒂尔达,你比一切都重要。”
他确信他的话对玛蒂尔达有所震动,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好一会儿后,她的眼底浮现出一层迷茫:“为什么呢,菲利普?”她问,她的手无意识地抓紧,“你是我的私生子哥哥,你依附于我,忠诚于我,可当你面前摆着皇冠的诱惑时,你为什么不答应呢,你从此可以摆脱私生子的原罪。”
“原罪既然存在,又为何要谋求挣脱,我的职责就是忠诚你,服从你,从你出生开始就是如此,我不会离开你。”
“服从我吗?”玛蒂尔达问,得到菲利普的默认后,她站起来,看着他,一字一句道,“那现在,我命令你和那位公主结婚,以便我能够立刻前往耶路撒冷,这会让我们分开,但我现在需要你这么做。”
他们都知道耶路撒冷对她多重要,因为理查一世,她会竭尽全力收回耶路撒冷,这同样是理查一世的心愿。“你父亲曾经对我说,他不希望我毫无意义地牺牲,我本应和他一起前往耶路撒冷,但这并不是我的命运,这样的命运只属于你。”良久之后,菲利普终于开口,他走进玛蒂尔达,将她的身体笼罩在自己的影子中,玛蒂尔达只能看到他脖颈间垂落的一点金红色的头发,“我听从您的命令,陛下,您需要一个稳固的东方,我会替您完成。”
“他也是你的父亲。”玛蒂尔达说,而菲利普替她拢了拢头发,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 ,
“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
当他听到那个声音时,玛利亚已经来到了他房间的门口,出于不刺激亨利一世亲属的缘故,她近日一直非常低调,几乎都留在自己的房间中闭门不出,只是在得知她接下来的命运安排后,她才提出她想要见菲利普,这个要求并不过分。
菲利普回过头看向她,来到菲利普面前后,她原本的沉寂和枯槁像是春日的冰面边裂开一道道缝隙,比起她此前的样子,她现在的神情还更真实一些:“对。”他回答道,“我没想到是这个结果。”
“你不开心吗,或者至少不应该有不情愿,很多人对这个机会都梦寐以求,他们不愿意娶我是因为他们还有其他可以珍视的领土和权势,可你本就一无所有。”
“但我还活着。”
他们陷入了沉默,好一会儿,玛利亚才道:“我不会杀你。”她说,“亨利一世是我父亲的敌人,但你并不是,而且你应该知道你妹妹劝说我配合安排的原因,我们是彼此需要的。”
“但当你不再需要我,我会成为你的挡路石,和亨利一世一样,你已经杀了一个丈夫,你完全可以杀下一个。”
“为什么呢,我已经说了,你和亨利一世不同。”玛利亚朝他走了一步,她对他露出笑容,一个似曾相识的笑容,“你俘虏了我,你善待我,而我最终嫁给了你,这是我们一开始都没有想过的可能,所以,我们为什么不欣然接受这样的命运呢,你愿意忠诚你的妹妹,为什么现在不忠诚我呢?”
她的神态有些熟悉,但不是他从玛蒂尔达身上觉察到的熟悉,天真、傲慢而危
险,离开西欧后,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她了:“你和玛蒂尔达不一样,和我另一个妹妹也不一样。”他摇摇头,玛利亚睫毛一颤,她忽然有些好奇“另一个妹妹”是谁,“她们是我的家人,她们不会伤害我,但你和她们不同,我不在意你曾经骗过我,是我的傲慢和对你的轻视才导致了我被你利用的结果,但下一次再想让我上当不会那么容易了,除此之外,我还有更简单的方式,那就是确保我仍然是一个不能被你掌控同时对你有用的人,这比一直提心吊胆预防着你的暗杀容易得多。” ,
尽管经历了一番波折,但在举行菲利普和玛利亚的婚礼时,场面仍然能算和睦,毕竟新郎新娘外貌上仍然般配,只是排场上远不能与亨利一世的婚礼相较,能确保这场新的婚礼不失体面甚至犹有胜之的是两位枢机主教的存在,他们为新皇加冕,这是婚礼,也是加冕礼,前两任戴上皇冠的皇帝都早早去世,也许第三位会例外。
“你很满意这个结果吗?”当腓特烈望向人群中央的腓特烈和玛利亚时,他忽然听到安娜皇后的声音,她仍然用希腊语,这确保他们的对话在一定程度上保密,“你和你妻子的兄弟关系不坏,至少比和亨利一世好一些。”
“这是亡羊补牢的措施罢了,如果能够选择,我还是希望亨利一世活着。”
“如果亨利一世还活着,你可以直接回到西西里,而不是前往耶路撒冷,耶路撒冷不是你的计划,巴尔干才是。”
“但我现在不得不去了。”他的目光无意识地寻找着玛蒂尔达的方向,他们今天没有坐在一起,她在人群之中,在一群英格兰人和法兰克人间,他并不能第一时间找到她,“圣座本可以满意我在巴尔干的成果,但亨利一世的死把平衡打破了,我需要另一个让他满意的成就博得他欢心,从而获取他的偏爱和支持,即便是为了我妻子,我也应该去耶路撒冷,我需要弥补她。”
“弥补?”
“对啊,我确实需要补偿她,因为我,亨利一世死了,她的哥哥也留在了巴尔干,我需要帮她达成另一个心愿,我知道她想要耶路撒冷。”
“你这么在意她的心愿吗?”
她显而易见地注意到腓特烈眼皮一颤,好一会儿,他才侧过头,说:“谈不上在意,只是即便没有爱情,我们也应该存有信义,或者不应该让我们之间存在太多的敌意,十字军解散后,看在我们曾经并肩作战的份上,也许她不会那么坚决地支持她的表兄对我赶尽杀绝。”
“借口,在你们对彼此厌恶至极时,你会认为你应该和她存有信义吗?”安娜皇后失笑,她看向腓特烈,用长辈的口吻谆谆教诲道,“你想要弥补她,本身就代表你在意她。”
在意,在意吗?
安娜皇后已翩然离去,而腓特烈盯着自己的影子,反复咀嚼着这个单词,好一会儿,他对脚下的自己摇了摇头,笑出了声———他怎么可能在意她呢?
第112章 塞浦路斯“玛利亚女王已于半个月前死……
在基督教世界的所有王冠中,耶路撒冷或许不是最尊贵的一顶,但一定是最神圣的一顶,巅峰时期,这个王国曾经控制了几乎整个巴勒斯坦,但现在这个王国只控制着沿海的狭长地带和内陆几个据点,以及位于西岸的塞浦路斯岛。
在第一次十字军东征中,布永的戈弗雷居功至伟,但他在战后谢绝了耶路撒冷的王冠,转而由他的弟弟鲍德温一世取而代之,鲍德温一世无子,故王位由堂弟鲍德温二世继承,鲍德温二世也唯有一女,因此英格兰国王亨利二世的祖父、安茹伯爵富尔克五世在将伯爵之位传给儿子后便前往耶路撒冷与鲍德温二世之女结婚。
在二人的两个儿子鲍德温三世、阿马尔里克一世和孙子鲍德温四世相继去世后,耶路撒冷的继承权落到阿马尔里克一世的长女西比拉女王身上,与此同时,撒拉森君主萨拉丁的崛起令耶路撒冷王国面临空前严重的威胁,耶路撒冷城也是在这段时间落入撒拉森人手中,第三次十字军东征正是因此应运而生。
根据琼的回忆,在理查一世抵达耶路撒冷之前,耶路撒冷内部已经分为两个派系,一个派系以西比拉女王的丈夫吕西尼昂的居伊的居伊为首,另一个派系则支持西比拉女王同父异母的妹妹伊莎贝拉一世的丈夫蒙菲拉特的康拉德,理查一世和腓力二世抵达东方后,他们相继宣布了对两个派系的支持。
由于腓力二世的中途退出和蒙菲拉特的康拉德的意外身亡,伊莎贝拉一世改嫁与理查一世关系密切的香槟伯爵亨利,他们生有三个女儿,但随着香槟伯爵的坠楼而死和伊莎贝拉一世的去世,王位重新落到伊莎贝拉一世同蒙菲拉特的康拉德的女儿玛利亚女王身上,在最新的消息里,这位玛利亚女王两年前与法兰西贵族布列讷的约翰结婚,这段婚姻是腓力二世促成的。
考虑到理查一世和蒙菲拉特一系的旧怨,耶路撒冷的统治者对她的到来或许不会很友好,但蒙菲拉特的康拉德的另一重背景来源于他的家族同霍亨斯陶芬家族关系匪浅,时至今日蒙菲拉特仍能算是霍亨斯陶芬家族的忠实支持者,从这个角度,腓特烈的存在至少能够帮她和玛利亚女王建立另一重联系,玛蒂尔达准备借此同玛利亚女王套一下近乎,在接触初期营造将过往恩怨全数抛开的和平氛围,这应当不算难事。
除此之外,除开此前的战斗减员和留在巴尔干的部分军队,现在随他们来到耶路撒冷的只有约两万人,其中有八千名骑士,如果腓特烈退出了十字军,这个数字还会更少一些,因为他的配合,她在名义上仍然可以拥有令人震慑的武力,至少呈现在耶路撒冷本地贵族面前,他们是一个强而有力的整体,尽管实际上以条顿骑士团为主的德意志人和西西里人不会听从她的命令,但腓特烈至少不会揭穿这一点。
他们先在塞浦路斯落脚,这里曾经是科穆宁王朝的领地,在第三次十字军东征中被理查一世征服,在安排外甥香槟伯爵成为耶路撒冷国王后,为了补偿他的盟友吕西尼昂的居伊,理查一世将此地给予吕西尼昂家族,现在此地的统治者是居伊的侄儿于格一世,他的妻子是香槟的亨利同伊莎贝拉一世的长女爱丽丝,血缘上,她是玛蒂尔达的表侄女,尽管她们实际上算是同龄人。
不论是从吕西尼昂家族的角度还是香槟的亨利的角度,塞浦路斯的统治者对玛蒂尔达都有着天然的亲近,事实上,这对年轻的夫妻确实热情地接待了她,并询问他们在西欧的亲属的近况。
“我一直深深思念着亨利国王和蒂博伯爵,他们的灵魂应已常伴天主身侧。”玛蒂尔达说,她并没有见过香槟的亨利和他的弟弟香槟的蒂博,但她对他们的追念确实属实,他们也是她有关理查一世回忆的一部分,他经常提起他们,“至于他们的故乡,香槟已经由法兰克国王统治,他也是香槟家族的后代。”
在香槟的亨利和香槟的蒂博相继去世后,香槟出现了继承危机,腓力二世没有召回东方的爱丽丝姐妹或者选择香槟家族的其他女系后代,而是将此地纳入王室统治,毕竟他的母亲同样出自香槟家族,他宣称此地并非没有依据。肉眼可见的,于格一世和爱丽丝王后的表情微变,好一会儿,于格一世才向玛蒂尔达举杯:“仰仗理查国王的慷慨恩赐,我的家族才得以在塞浦路斯统治,在西方,作为阿基坦公爵的封臣,我们对您也有忠诚的义务。”
“是的,您的叔叔们都是我和我父亲的忠诚臣属,您的一位堂侄还随我参加了十字军,但他现在身在巴尔干协助我的兄长统治,故未能前往圣地。”
心照不宣地揭过了有关阵营归属的潜台词后,他们又将话题转移到腓特烈身上,由于霍亨斯陶芬家族同他们的派系未曾联姻,甚至曾经敌对,因此他们倾向于追溯腓特烈的母系欧特维尔家族同十字军的联系,而腓特烈也难得地收敛起他的任性和古怪,温和地以文雅的言辞迎合。
当他认为他没有惹事生非的必要时,他确实也能做一个受欢迎的人,玛蒂尔达心中短暂浮起这个想法,而爱丽丝王后也提及她怀孕的异父姐姐玛利亚女王,以及她的丈夫布列讷的约翰。“他的年纪大了些,出身也不够高贵,但他确实勇武善战,能够承担起国王的责任。””
是吗?那我很渴望能够拜访他们,届时还希望你们与我一同前往,我们祖辈同源,我们本就是一家人。“玛蒂尔达微笑道。
内心深处,玛蒂尔达对玛利亚女王和布列讷的约翰仍抱有戒心,不提理查一世当年和蒙菲拉特的康拉德的恩怨,布列讷的约翰作为腓力二世挑选的耶路撒冷国王也足够令她提起戒心,而琼也曾经提醒过她一定要小心耶路撒冷的本地贵族,他们渴望西欧的援助,却不愿放弃已有的权力,“你父亲的大半时间都在同他们争斗,他们服从你父亲并非因虔诚,而是因畏惧。”宴会厅中,她继续同于格一世和爱丽丝王后叙旧,从他们口中打探有关耶路撒冷的消息,也就是这个时候,他们突兀地听到一阵喧闹,“谁?”
他们同时看向门边,有几位不速之客来到了宴会厅,为首的一人明显是教士的打扮,玛蒂尔达觉得他有些眼熟,“我是法兰西的博韦主教,我来宣布一个不幸的消息。”那个人说,玛蒂尔达终于想起了那似曾相识的相似来源于什么地方,他的面容和腓力二世有些相似,尤其是眼神,他看了玛蒂尔达一眼,漠然道,“玛利亚女王已于半个月前死于产褥热,她生下一个女儿,这个女儿将继承耶路撒冷的王冠,天佑伊莎贝拉二世!”
第113章 羊皮卷“那能给我看看您父亲的笔记吗……
“玛利亚女王已于半个月前死于产褥热,她生下一个女儿,这个女儿将继承耶路撒冷的王冠,天佑伊莎贝拉二世!”
当博韦主教宣布这个消息时,在场众人面面相觑,或震惊、或悲痛,一时都有些难以接受,而爱丽丝王后反应尤为激烈,她看向博韦主教:“怎么可能,我们上个月刚刚通过信”
“我们也不愿接受这个事实,但女王已回到天主身侧,我们需要团结在新女王身边。”博韦主教道,玛蒂尔达觉得有些不对,没等她回过神来,腓特烈却忽然开口:“除此之外还有另一重不幸。”他看向博韦主教,做出一个类似祈祷的手势,“我本以为布列讷的约翰作为‘法兰克的公牛’,一定能成为一面引领耶路撒冷军队冲锋的旗帜,如同昔日的理查国王一样,但现在,他已经不再是耶路撒冷国王,也不能再履行国王的责任了。”
“法兰克的公牛”是布列讷的约翰的外号,据说他身材高大、体格强壮,确实无负“公牛”之称,在和玛利亚女王结婚后,他成为了耶路撒冷国王,但得自妻子的权力也会因为妻子的死亡化为乌有,博韦主教如此着急地宣布玛利亚女王刚出生的女儿伊莎贝拉是新的女王,想来也是想借此保障布列讷的约翰仍能行使耶路撒冷国王的权力。似乎没有想到腓特烈会忽然横插一杠,博韦主教的脸色更加阴沉,他几乎是本能地回击道:“若不依靠女王的丈夫,耶路撒冷又将由谁统治?伊莎贝拉公主会成为女王,她的父亲会保卫她,如同保卫她的母亲,你们从西方带来军队,但你们不能践踏耶路撒冷的法律!”
“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这么激动,好似我们要抢过耶路撒冷的王冠自己戴上一般,现在,我们应该先哀悼,为死去的玛利亚女王,她是我妻子的亲属,自然也是我的亲属,甫至东方便闻此噩耗,我们实在悲痛满怀,愿她的灵魂能够安息。”
他挑破了博韦主教话语中的陷阱,顺带让博韦主教平白无故担了个挑弄是非的罪名,如果布列讷的约翰不再是耶路撒冷国王,甚至于玛利亚女王的女儿不能成为新的耶路撒冷女王,那圣地的亲法兰克派系将大大失势,相对应的就是玛蒂尔达可以扩张自己的权威,避免以博韦主教为代表的腓力二世的亲信拖她后腿,如他们曾经对理查一世做的一般。
回过神来,玛蒂尔达也明白了博韦主教为什么如此急迫地要他们承认或默认“伊莎贝拉二世”的地位,事实上,她也倾向于暂时不明确这个名叫伊莎贝拉的女婴的女王身份,一方面是她刚刚出生,还没有度过危险期,另一方面是她的女王身份一旦得以落实,布列讷的约翰就有充分理由能够代行国王职责,而她对他能识大体地配合她的行动表示悲观,毕竟博韦主教的敌意非常明显,同为腓力二世指派人选的布列讷的约翰也很难说会有太大差异。
“是的,我们应该哀悼。”玛蒂尔达说,她来到哭泣的爱丽丝王后身边,安慰她,眼神却看向博韦主教,很多人都看到了她的动作,“我们为解放耶路撒冷而来,而非为争权夺利而来,作为玛利亚女王的亲属,她的血亲姐妹,我们将护卫她的骨肉和国土,悲痛只会让我们更加坚定。”
由于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欢迎宴会的后半部分氛围一直较为沉寂,而爱丽丝王后更是直接提前离席,因此宴会只能比预定的时间更早解散。“请原谅我妻子的失礼,她同她的姐姐感情很深,因此一时难以接受这个噩耗。”塞浦路斯国王于格一世道,他从怀中取出一本羊皮册子,被封存得很好,看起来应该有些年头,“我本想在宴会上将这份礼物献与您,但这个噩耗打乱了计划,所以只能私下交给您。”
“这是什么?”
“理查国王在东方的笔记,由他亲笔写成,离开耶路撒冷前,他亲手将这份笔记交给我的岳父,香槟的亨利国王保管,亨利国王去世后,这份笔记作为他的遗产由我的妻子接管,对她来说,这只是一份具有价值的收藏,所以一直妥帖收藏,但对您来说应当有着特殊的意义,我们认为我们应该将其献给您。”
“谢谢。”玛蒂尔达说,走廊的昏暗光线下,她的面容并没有非常清晰,但于格一世能察觉到她的眼神和嘴角都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意,尽管同时也覆着一层忧郁和悲伤,但此刻她神态的生动美丽确实远甚此前宴会所见,乃至于令他微微恍神,他看到女王纤细的手指紧紧握着那卷羊皮册子,“除了耶路撒冷以外,没有什么比这份礼物更珍贵了。”
她回到了房间,由于王宫位置有限,她和腓特烈住在同一个房间,虽然不可避免地需要碰面,但至少不必躺在一张床上:“谢谢你。”来到房间里后,玛蒂尔达说,腓特烈在宴会上帮了她,她觉得她应该对他表示感谢,“如果我们一开始没有揭穿博韦主教的陷阱,布列讷的约翰很可能会继续行使耶路撒冷国王的权利,他不会配合我们。”
“你不用感谢我,打击布列讷家族对我也有好处,布列讷的约翰的兄长,布列讷的**娶了西西里的坦克雷德一世的女儿,他曾经试图夺取西西里王位,我同他有仇。”
“什么仇?”
“他想要绑架我,阿切拉伯爵也想,他们打了起来,阿切拉伯爵偷袭他,砍断了支撑帐篷的绳索,把他砸死了。”腓特烈说,“虽然这件事与我无关,但我很难保证我不被布列讷家族的其他人迁怒。”
原来是这样,玛蒂尔达想起在西西里的时候,率先向他们表示忠诚的人就是阿切拉伯爵,虽然阿切拉伯爵现在应该算是奥托四世和腓特烈之间的骑墙派,但鉴于他现在正位于十字军麾下,这
个不稳定因素最好还是尽早排除。
“在耶路撒冷,一块砖头砸下去,要么砸中我们的亲人,要么砸中我们的仇人。”玛蒂尔达感叹道,“也许两者皆有。”腓特烈一笑,他忽然看到玛蒂尔达手上拿着一个东西,古旧的羊皮卷激起了他的兴趣,“这是什么?”
“我父亲在耶路撒冷留下的笔记,于格一世刚刚私下赠予我,我打算回房间后看。”
“好的。”腓特烈说,虽然他对这份资料有些兴趣,但这毕竟是理查一世的亲笔,理所当然应当归属于玛蒂尔达,他准备就寝,却忽然听到玛蒂尔达诧异一声,“怎么回事?”
“怎么了?”腓特烈不得不又回过头,对名义上的妻子保持礼节上的关心,而玛蒂尔达眉头紧锁,目光略有些迟疑,“这是我父亲的笔迹,但几乎没有文字内容,只剩下一些战役记录和设计城堡的图纸,这些图纸和诺曼城堡不太一样”
这份笔记显然丢失了一部分,但如于格一世所言,这份笔记是被理查一世亲手交给香槟的亨利的,香槟的亨利又将其留给了爱丽丝王后,后者一直将其封存,那册中的内容为什么会遗失呢?她并没有指望腓特烈能告诉她原因,但腓特烈似乎被勾起了好奇心,他清了清嗓子:“所以,你父亲还是一位建筑师?”他问,得到玛蒂尔达肯定的答复后,他盯向了那本册子,“那能给我看看您父亲的笔记吗?我想知道他是如何作战和修筑堡垒的。”
第114章 屠刀“也许我父亲来不及挥下的屠刀会……
“那能给我看看您父亲的笔记吗?我想知道他是如何作战和修筑堡垒的。”
当他问出这句话的同时,他注意观察着玛蒂尔达的神情,他看到她先是震惊,而后又生出警戒:“这对你有什么意义?”
“怎么没意义?我可从没否认过你父亲是个出色的将领,他在东方的战斗记录和建筑图纸当然很有价值。”腓特烈说,他知道这个要求其实有些冒昧,但他现在确实对理查一世的笔记兴趣大增,何况他还很快想到了一个能够说服玛蒂尔达的借口,“而且你不是说,有些内容可能丢失了吗?说不定丢失的部分在剩下的内容中也有迹可循,至少你要知道你父亲原本想记下的东西是什么。我看过很多书,说不定我可以帮你推理出来呢?”
行吧。玛蒂尔达没有再拒绝他,而是将那本册子摊平放在桌子上,让他们都能够看到其中的内容:“这是巴勒斯坦的东部海岸。”腓特烈说,这一点不太难,只要对东方的地理有所了解就能够判断出地理方位,“这是船?也对,如果朝耶路撒冷的方向进发,他必须确保补给线的稳固。”
图纸上一条实线明显是十字军的补给线,另外几条虚线连接着埃及和耶路撒冷的几个城镇,这是什么意思,萨拉丁的补给线吗?“如果是萨拉丁的补给线,为什么还连接着提尔城呢?”玛蒂尔达有些疑惑,毕竟提尔城一直在基督徒的控制之下,但他们也不知道理查一世的真实用意,他们只能先将这个疑点揭过。
翻开下一部分,他们看到了许多武器和堡垒的草图,这一部分的内容较为完整,并且理查一世的标注也十分清楚:“投石机,长矛兵,还有希腊火,你父亲很会从同敌人的战斗中汲取长处。”
“这是国王的基本素质。”玛蒂尔达说,她从没有见过理查一世亲自督战,但也能从他的忠臣和朋友的回忆中想见父亲昔日的英勇。最后的三分之一是一些手绘的草图,由于理查一世的绘制习惯,这部分图纸显得有些抽象,但玛蒂尔达几乎是在第一眼就辨认出来:“这是我的城堡。”她说,她抚摸着那波浪形的曲线,认出了那是父亲给她的生日礼物,“我父亲修建的最后一座城堡,他把这座城堡送给了我。”
“那一定是一个了不起的杰作。”腓特烈称赞道,一部分是礼节性的夸奖,一部分是他确实能够想见那座城堡成品的杰出,除此之外,他心底也浮现出一层彷徨的思绪,理查一世把自己最杰出的作品送给自己的女儿,他的父母又留给了他什么呢,除却王冠和血统,有什么是因为他们爱他才愿意留给他的吗?这样的思绪只是很短的一瞬间,他随即又道:“如果这是城堡的图纸的话,那这一部分应当是瞭望的塔楼,这个形状”
他的声音突兀地中断,他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塔楼部分,手指无意识地比划着什么。“有什么问题吗?”玛蒂尔达问,她觉得腓特烈的目光有些古怪。
“很漂亮的塔楼。”腓特烈回过神,说,他没有再补充其他什么了,而是继续往后翻阅,目光比之前还要认真专注许多,看到一处后,他忽然低声惊呼道,“你看!”
他翻开了最后一页,如果前面缺漏的部分还可以被理解为是无意散失,那最后这一页就是鲜明地蓄意涂改了,大片的内容被直白地、刻意地涂抹掉,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内容。“有人不希望得到这本书的人看到我父亲写了什么。”玛蒂尔达说,但这一部分被涂抹得太过彻底,她也没办法辨认出什么,腓特烈收起册子,忽然问,“你很崇拜你父亲吗?”
“当然,没有任何一个人如我父亲一般值得我崇敬了。”玛蒂尔达不假思索,她很快生出警戒心,她记得腓特烈曾经指责过她的父亲,但出乎意料的是,腓特烈并没有说出什么贬损嘲讽之词,他只是举起那本册子,“那么,为了你那英勇的、伟大的、慈爱的父亲,能够给我一晚上让我誊抄一下他的宝贵著作吗?”
他真的在非常认真地恳求她,这让她原本提起的戒心和准备好的反击一下子无从着落,她将信将疑:“你真的想誊抄吗?”
“当然,我可不想和这份珍贵的资料只有一个晚上的接触机会。”他笑了笑,呼吸几乎抵在玛蒂尔达面颊上,“我想我们的关系还没有好到你愿意把你父亲的遗物送给我吧?” ,
在塞浦路斯的短暂修整后,十字军便坐船前往阿克,离开塞浦路斯前,她再次询问了于格一世理查一世的那本笔记是否有遗失和被篡改的可能,而于格一世给出了肯定的答复:“没有,绝对没有,从香槟的亨利国王去世之后,我和我的妻子都没有碰过他的遗物,也绝不可能有任何人碰过。”
那就应该是爱丽丝王后继承这份遗产之前就已经为人篡改,但香槟的亨利已经去世,她也无从向他求证,只有等到了耶路撒冷再加以打听。1213年10月,十字军终于抵达阿克海岸,也就是在这里,前任女王的丈夫布列讷的约翰和另一位重要的耶路撒冷贵族伊贝林的约翰接待了他们。
在少年继位、体弱多病的“麻风王”鲍德温四世统治时期,耶路撒冷国势日衰,1187年的哈丁战役萨拉丁更是生俘包括时任耶路撒冷国王居伊在内的众多贵族,对撒拉森军队威胁最大的两大重骑兵骑士团,圣殿骑士团和医院骑士团也几乎被屠戮殆尽,危机时刻,伊贝林的贝里昂率领城内的残兵抵挡住了萨拉丁的猛攻,争取到了“体面投降”的资格,并在之后的第三次十字军东征中发挥作用,而他之所以能够成为耶路撒冷王国内
部举足轻重的政治人物,盖因阿马尔里克一世的遗孀,希腊的曼努埃尔一世的私生女玛利亚科穆宁王后在丧夫后改嫁于他,伊贝林的约翰即是二人之子。
得知伊贝林的贝里昂坚守孤城的事迹之初,玛蒂尔达也曾经认为他是一位高尚的十字军英雄,但曾经和伊贝林的贝里昂等人深度接触过的琼却对他评价不高,“我从不怀疑他们在对抗撒拉森人时的勇敢,但这和他们与自己的基督徒同胞勾心斗角毫不冲突”,而她随即向玛蒂尔达讲述了从萨拉丁夺取耶路撒冷到理查一世抵达东方之间耶路撒冷的变故:
由于哈丁战役的失败和西比拉女王的离世,居伊的国王之位岌岌可危,也就是这个时候,原本的提尔城主蒙菲拉特的康拉德希望夺取耶路撒冷国王之位,因而联合了玛利亚科穆宁太后强行解除了伊莎贝拉一世的第一段婚姻并与他结婚,从而以耶路撒冷国王自称。
这场婚礼由博韦主教主持,某种意义上体现了腓力二世的意志,这也是理查一世和腓力二世在圣地的核心争端,根据琼的描述,伊莎贝拉一世的第一次婚变“可以确信”由伊贝林的贝里昂主导,并且在腓力二世离开耶路撒冷后,他仍然坚持以各种手段帮助蒙菲拉特的康拉德重新夺回统治权力,并最终成功。
蒙菲拉特的康拉德的女婿布列讷的约翰,伊贝林的贝里昂的儿子伊贝林的约翰,以及贯彻腓力二世意志的博韦主教,理查一世曾经在耶路撒冷面临的政敌集团仍然保持着继承与联合,对于这两个约翰的“接待”,她不能掉以轻心,只是一开始仍需要以温情的面目展开交流:“我没想到在我抵达耶路撒冷之前就听闻这一不幸讯息。”她首先宽慰布列讷的约翰,“玛利亚女王也是我的亲属,我是多么渴望和她正式见面,但我现在只能在她的棺材前祭拜,爱丽丝王后为她的姐姐心碎,我也同样如此。”
“是的,这是我们都不愿见到的悲剧。”布列讷的约翰道,不论是情感还是利益,他都有充分的理由悲痛,似乎被他的悲痛感染,玛蒂尔达更加动容,又提到了爱丽丝王后和伊莎贝拉一世,“得知这个不幸的消息时,爱丽丝王后几乎崩溃,她的母亲死于生产,姐姐则重复了母亲的命运,留下一个可怜的女孩。”她看向布列讷的约翰,更加恳求道,“我能够看一眼我的妹妹吗?这也是爱丽丝王后的心愿,她一直牵挂着外甥女的安危,并祈祷她能够平安长寿。”
“玛利亚女王同爱丽丝王后的情谊确实深厚。”伊贝林的约翰道,由于与姐妹二人长期相处,他当然知道爱丽丝的悲痛和忧虑都不是作伪,尽管她是伊莎贝拉公主之后的第一继承人,“如果您想要见一眼公主的话,当然可以,这是我们的荣幸。”
不多时,他们将伊莎贝拉公主抱了出来,递到了玛蒂尔达怀中,玛蒂尔达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个女婴,亲吻着她的额头:“多可怜的孩子。”她轻叹道,海水蓝的眼睛里笼上一层似有若无的忧愁,但下一刻,她的话令在场众人纷纷变色,“我会保护你,监护你,履行你的职责,在我离开耶路撒冷之前,没有任何人能够伤害你,像母亲保护女儿。”
她直接否认了布列讷的约翰或者伊贝林的约翰对年幼公主的监护权!二人脸色大变,一旁的博韦主教更加激动,他指向布列讷的约翰,分辩道:“公主的父亲还活着,他才是公主的监护人,耶路撒冷不需要一个女人做他们的国王!”
“他已不是国王,他只是一个无地骑士,他可以留在耶路撒冷为十字军奋战,也可以回到法国投效旧主。”玛蒂尔达注视着他们,先前的柔弱和迷茫已经一扫而空,女王的威严和高贵者的淡漠再度浮现眼前,“耶路撒冷没有国王,而我是整个大西洋西岸的女王,除了我,伊莎贝拉公主哪有一个足够高贵又有能力保护她的亲属,我能保护她的安全,为她送上耶路撒冷的王冠,让她在圣墓大教堂加冕,而你们都没有这样的能力。”
“英格兰的国王也曾对法兰克国王宣誓臣服!”博韦主教冷笑道,“若以身份的高贵辩论而罔顾法律条文,你自己亦是规则的忤逆者,你是恶魔的后代,你有什么资格监护耶路撒冷未来的女王!”
所谓“恶魔的后代”是有关安茹家族的一个传说,据说一位名叫梅露辛的女性恶魔以美貌引诱了一位安茹伯爵,又在真面目暴露后逃之夭夭,是以安茹家族以美貌著称,但也同样道德败坏,在卡佩家族和安茹家族的骂战中,这个传说没少被提出来作为对安茹家族成员的指控。
但听到这样的指控,玛蒂尔达却反而笑了出来,她再次吻了吻伊莎贝拉公主,看似漫不经心道:“或许你们不是很清楚我的家谱,如果我是恶魔的后代,那从鲍德温三世开始后的耶路撒冷国王们又算什么呢?”他们都有安茹家族的血统!没等他们反应过来,玛蒂尔达再度看向博韦主教,“作为一位曾经违背天主使命,全副武装、跨马出战的不合格神父,你亦没有资格质疑一位由圣座亲自加冕的君主。奉圣座之命,我为夺回圣城而来,我不从属于你们任何一人,我也不会对任何一个人宣誓效忠,用谣言诽谤我也好,用阴谋陷害我也好,你们都改变不了我是公主的监护人及十字军最高统帅的事实,现在,你们明白这个事实了吗?”
“我赞同她的意见,我忠诚于我的妻子。”她身旁一直默不作声的腓特烈说,他单膝下跪,吻了吻玛蒂尔达的手,来到耶路撒冷以后,他确实如他承诺的一般安分守己,不知道他这副面目能够坚持多久。意识到难以改变这个结局(公主被玛蒂尔达抱在怀里,大量被玛蒂尔达带来的骑士也都虎视眈眈据守在门口),他们只能默默接受这个结果,逐一向玛蒂尔达献上忠诚和臣服。
她的第一个计划进展顺利,接着就是用一场胜利彻底奠定她的权威了。“你和你父亲一样蛮横。”宣誓效忠时,她听到博韦主教轻声说,“但他最后为他的粗暴和蛮横付出了代价,你以为你的下场会比他好很多?”
他的目光离她很近,玛蒂尔达的眼皮抬了抬,她忽然觉得他和腓力二世没那么像了:“你的主人会咒骂我父亲,但他可不会认为我父亲的胜利纯属运气和蛮力,而非他本人的杰出。”她同样轻声说,“如果不是我父亲的去世,你早已以一位被俘罪犯的身份被明正典刑,也许我父亲来不及挥下的屠刀会由我挥下呢?”
第115章 分歧“而且,也许只有和他曾经的敌人……
确立了对伊莎贝拉公主的监护权后,玛蒂尔达立刻入住了王室宫殿,并以她从西欧带来的侍女替代了原本负责照顾小公主的仆人,为了避免她可能对小公主照顾不周的争议,她最开始一段时间几乎寸步不离地陪伴在伊莎贝拉公主身边,并写信给塞浦路斯的爱丽丝王后,告诉她伊莎贝拉公主的情况并请求她派一些曾经服侍过伊莎贝拉一世女王和玛利亚女王回来帮助照顾刚刚出生的伊莎贝拉公主。
她这么做是为了堵住耶路撒冷本地贵族想要以“照顾不周”为借口夺走她监护权乃至十字军统领权的念头,极端情况下,他们也不是不可能自己对伊莎贝拉公主下手,而如果她在做足了姿态后又将监护责任转移给爱丽丝王后的侍女,那么哪怕伊莎贝拉公主有三长两短,她也不是首要嫌疑人,在没有意义的情况下,布列讷的约翰等人自然不会刻意地制造抚养事故,毕竟这不仅不会破坏她的权力,还有可能将本来对伊莎贝拉公主抱有浓厚亲情的爱丽丝王后彻底推向她这一步,目前爱丽丝王后可能希望她能帮助她获取香槟的领地,但未必愿意去对抗同她同样关系匪浅的耶路撒冷本土派系。
等爱丽丝王后回信并送来了她的侍女,她终于从直接监护的责任中解脱,得以直接游览阿克城的风光。这座城市靠近海岸,是基
督徒和撒拉森人多番争夺的战略要地,也是东西贸易的交汇处,这里的风土人情和意大利南方相似,风景美丽、天气晴好,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城市贸易非常发达,据说每年的贸易收入高达五万银马克,漫行在阿克城的街道中,他们可以看到打扮迥异的各色人种,拉丁人,希腊人,乃至撒拉森人。
遇到这些异端和异教徒时,他们看她的目光也有诧异,但并没有刚来到君士坦丁堡时希腊人那种显而易见的敌意,回想起安娜皇后的话,她觉得她似乎可以去尝试理解安娜皇后所说的放下对这些她曾经认为的异端和异教徒的成见,在巴尔干,拉丁人不能杀完所有希腊人,所以必须和他们和平相处,那耶路撒冷呢,十字军也应该学会和撒拉森人和平相处吗?
她心里刚生出这样的念头,很快又本能地将之狠狠抛开:不对,不应该,这不是一个十字军统帅应有的想法,一旦她表露出这样的倾向,那些对她和她父亲怀有不满的敌人会立刻抓住这个破绽猛力攻击她,她的地位没有父亲稳固,她禁不起这样的冲击。
她眼前突然晃过一片华丽的红色,其上还有金线和宝石,错落有致地分布在那柔软的绸缎上,她这才意识到她走到了一个阿拉伯商人面前。
是毯子,很漂亮的毯子,她不太清楚这是什么工艺,但她认为她可以买一些回去给她的母亲和姑姑。“多少钱?”她问,她的侍从们离她有些远,所以她只能亲自去买。
那个商人似乎听不懂她的语言,用手比划着,她不懂他的意思,在想要不要直接扔下一些金子就走,但她耳边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给十枚金币就好。”一只拿着钱袋的手越过她将钱袋递给那个商人,“他写了价格,只是他用的是阿拉伯人的数字。”
她这才看到店铺前有一块板子,那上边确实有一些符号,她不知道那就是价格。“谢谢。”她说,她随即又有些好奇,“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看到女王的旗帜和车驾,我当然知道是你在这里,我还以为你会一直留在王宫里照顾那个小公主呢。”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梭回,浅绿色的眼睛里浮现出一层隐晦的情感,“你这样很漂亮。”
她已经换上了耶路撒冷的本地服饰,为了抵御风沙,她全身都包裹在厚重的裙袍中,浓丽的金色卷发也被深蓝色的绒布束起,只露出鬓边的一点,脸颊一侧则系着一张面纱,半边脸孔若隐若现,这样的打扮放大了她脸孔中遗传自母亲的西班牙风情,在阿克的蓝天碧海间更是犹如一枝红色银莲花般耀眼。“谢谢。”玛蒂尔达怔了怔,而后道,她经常听到别人赞美她的美貌,但腓特烈还是头一次。
正当这时,她的毯子被包装好了,她的侍从也跟上了她,她将她刚刚买好的礼物交给他们,眺望着沿街的商铺,目光有些复杂:“这里由十字军贵族统治,但他们也允许撒拉森人在这里贸易。”
“对啊,谁会跟银子过不去呢?”腓特烈说,“从阿克到阿什克隆,沿海的重要港口都在十字军的掌握之中,如果不是贸易带来的收入,耶路撒冷王国根本不足以维持统治。”
第三次十字军虽然没有如愿收回耶路撒冷,但理查一世夺回的多个重要港口为残存的耶路撒冷王国带来了丰厚的收入,使之得以有资金供养士兵、购置武器,但漫长的海岸线也带来了沉重的国防压力,撒拉森人可以从埃及获得补给,但十字军只能依靠商船送来粮食。“我父亲曾经说,通向耶路撒冷的钥匙骑士在埃及。”她忽然道,“如果不是法兰克人的阻挠,他本可以征服埃及。”
“后来十字军确实试图征服埃及,不过我们都知道,那场战争并不荣誉。”腓特烈说,“你父亲索要沿海的港口还有另一个好处,那就是完全剥离了撒拉森人从耶路撒冷获取经济收益的可能,让他们只能用埃及的军力和财力源源不断地填充这里,只要他们还掌握着耶路撒冷,西方的十字军就会源源不断涌入东方,他们迟早会厌倦这样的牺牲。”
“他们在牺牲,我们也在牺牲,耶路撒冷终将回归天主座下。”
“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
他们陷入短暂的停滞,风吹过他们的影子,好一会儿,玛蒂尔达才说:“你准备怎么利用?”
“劝说他们,引诱他们,这样可以避免不必要的牺牲。”
“所以你还是想要会避战争,甚至还想劝我这样做。”玛蒂尔达说,先前她脸上多少存在的笑容和善意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漠然和提防,“你已经看到了耶路撒冷的贵族对我的态度,现在我暂时压制了他们,接下来我会用武力巩固这一点,如果我不愿战斗,畏惧战斗,这就令我失去了被他们忌惮和需要的底气,以至于给他们留下攻击我的话柄,我想你不会不清楚我的处境。”她忽然生出警戒心,戒备地看着他,“你打算背誓吗?”
“我没打算背誓,我只是给你提供一种可能。”腓特烈说,“这是我的认知,也是我理想的方式,我会按照我的方式拿回耶路撒冷。”
“只要你的行为不要阻挠我就行!”她说,她系上了那半边面纱,而后转身离去,身影在阿克城的蓝天碧海下异常鲜明,他能轻松地在人群中发现她,直到在他视野尽头消失,这个时候,他才收回目光,用手掌抚摸着自己的心口,也许他是在叹息吧。 ,
从十字军来到阿克后,博韦主教便一直催促他们马上出发,但玛蒂尔达坚持等到补给船到达后再动身,1213年11月,十字军向雅法方向进发,并在半个月后抵达雅法。到达雅法后,腓特烈一改他以前漫不经心的态度,开始积极参加城防工事的营造,亲自规划方案并来到工地搬运石头。
这样的态度赢得了十字军上下的好感和赞誉,甚至包括一直对他颇有微词的英格兰军队,当年的雅法之战中,理查一世也曾经亲自参与修建防御工事,或许腓特烈的行为也是一种延续岳父荣耀的方式。鉴于他的行为确实无可指摘,玛蒂尔达也认为她应该对他表示关心和感谢,抛开夫妻身份,只作为盟友,他现在也确实为她提供了帮助,
“你应该感谢你父亲,他的笔记里有在雅法修建的堡垒的图纸,事实证明,他的方案不仅适应东方的地理,还能最大限度地节约人力物力。”腓特烈说,他俊秀的脸孔上还滴着汗水,浅金色的卷发黏成一绺一绺,但实不相瞒,他这副样子比他穿戴华丽地坐在宫殿中或者巡游的马车上时看得顺眼一些,可能也有他这个时候没有说那些她不爱听的话的原因,但一旦他有了要继续试图说服她的迹象,这点稀薄的好感便荡然无存了,“我们已经到了雅法,下一步就是与撒拉森人正式交战,我们需要时间修建堡垒,趁着这段时间,我们应该和撒拉森人的苏丹联络,告知他们我们已经抵达雅法。”
“撒拉森人不是盲人,他们知道我们即将与他们开战。”
“但这是基本的礼节,某种意义上,这也有助于我们打探他们的内部情况,向他们炫耀我们的武力和财力,从而令他们产生畏惧。”腓特烈说,“我给他们搜罗了他们绝对会感兴趣的厚礼,为了向他们展示我们的团结,我们最好一起出席。”
“我不觉得这个行为很有必要。”玛蒂尔达皱起眉头,“但你至少不否认这个行为对你没有害处,不是吗?你父亲也曾经和萨拉丁互赠礼物,他们是宿敌,但交往中同样不乏礼仪。”腓特烈说,意识到他动摇了玛蒂尔达的想法,他无声地笑了笑,继续循循善诱道,“捍卫荣誉、恪守礼仪,这也是骑士精神的一部分,作为理查一世的女儿,你应该尽可能让别人想起你同他的共同之处,这样才能继承他在东方的无形遗产。”他忽然叹息一声,“而且,也许只有和他曾经的敌人接触,你才会明白,为什么人们那么崇敬你的父亲。”
第116章 使团“就让他们以为是我耽于享乐、畏……
在理查一世和萨拉丁签署了停战协议的数月之后,萨拉丁便于大马士革病逝,这一点令有志于收回耶路撒冷的英诺森三世每每想起都懊悔不已,认为十字军错失了收回耶路撒冷的绝世良机,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撒拉森内部的局势也发生了变化:萨拉丁死后,他的儿子们争权夺利、内战不休,萨拉丁的弟弟萨法丁自立苏丹,将重要的埃及与叙利亚纳入统治。
萨法丁已经年迈,但他的两个儿子,卡米勒与穆阿扎姆还年富力强,二人分别领有
埃及地区和包括耶路撒冷在内的叙利亚地区,以十字军的名义,腓特烈分别向二人赠送了贵重的贺礼,骏马、珠宝、金银器具、颜色鲜艳的贵重织物,甚至还包括一只白孔雀,不少骑士都认为他出手过于慷慨,威廉马歇尔就曾提出了这一意见,对此玛蒂尔达不置可否:“这是他的意愿,也是他出钱。”
来自埃及的回信来得更早一些,卡米勒王子表达了相当友善的态度,为了欢迎王子的使团,腓特烈在雅法的帐篷中设宴,并极力要求玛蒂尔达和他一同出席,玛蒂尔达勉强答应了这个要求,和他一起接见使团。
某种意义上,卡米勒王子的态度称得上十分友好,他甚至赠送了价值更高的贺礼,包括训练有素的鹰隼、几只珍贵的白雕和一头大象,以及女歌手、舞女、魔术师等用来寻欢作乐的人,但当这些由撒拉森人享用的仆人在帐篷中表演时,她还是本能地觉得怪异和不适,她看得出来大部分人都是如此,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腓特烈的如鱼得水,他和那些撒拉森人狂欢饮宴,用不同的语言和他们交流,抛开长相,他简直是个天生的苏丹,据说他的外祖父就曾被称为是“受过洗礼的苏丹”。
她尽可能地克制着自己的表情,不管腓特烈想做什么,在他的行为没有触犯到她底线时,她还是打算配合他,至少不抗拒他,也就是这个时候,她察觉到腓特烈的手臂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同时笑着说了些什么,她直觉他刚刚说的话同她有关:“你说了什么?”
“他们建议我享用一位撒拉森美女,而我说我已有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作为妻子,又为何还要另觅佳丽?”腓特烈侧过头,随着这个动作,他的头发也掠过她的脸颊,“这种离经叛道的事我以后可能会做,但现在不会做。”
他随即收回了手臂,继续保持着他们习惯的看似亲密却并没有直接接触的距离。等他们离婚,他哪怕和一个撒拉森女人结婚也和她没有关系,但现在他们还在十字军中,腓特烈再任意妄为也不至于当着她的面宠幸一个撒拉森女人。这是个短暂的插曲,宴会仍然在继续,厚重的服饰在很大程度上遮掩了她的表情,她不言不语地盯着流水一样被奉上的美食和各种饮料,忧虑之情越来越浓重。
这是粮食,是水源,如果补给线中断,军队就将成为困兽,甚至于哪怕补给线仍然畅通无阻,想要比萨人或者热那亚人运送食物,他们可能也会借机抬价,耶路撒冷的本地贵族对此会喜闻乐见,到时候她要强迫他们交出手中的粮食吗?
只此一次,她暗想,她决定不再奉陪腓特烈向撒拉森人炫耀财力的举动,这不是他打算出多少钱的问题,如果十字军出现粮食危机,他们就必须回撤或者贸然出击:“我已经收到卡米勒王子的回礼,不知穆阿扎姆王子何时回信呢?”玛蒂尔达耳朵动了动,她至少听得懂“卡米勒”和“穆阿扎姆”两个名字,“虽然我给身为长子的卡米勒王子送信更早一些,但穆阿扎姆王子身在耶路撒冷,他回信应该更快吧?”
她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她能看到在腓特烈同时提及了两位阿尤布王子的名字时对面使节的表情变化,出于本能,她意识到一点不对,想起腓特烈之前的话,她对这场夜宴的评价稍稍拔高了一些,毕竟他们或许真的可以从中打探出一些阿尤布王朝的内部情况:“我们不知道穆阿扎姆王子的想法。”卡米勒王子的使节说,“但我们带来了卡米勒王子的善意,这份善意比穆阿扎姆王子的意愿更珍贵,他曾参加过一次与十字军的战争,见识过一位十字军国王的风采,那位国王英勇无比,埃米尔们宁可违逆苏丹的命令也不愿同他交战,而他更令人难以忘怀之处在于他那始终如一的风度与随之伴生的可恶的狡诈,听闻十字军中有这位国王的继承者,我们的王子十分希望能够与他相见。”
这位国王的身份毋庸置疑,腓特烈动了动眉毛,他在考虑要不要现在就向撒拉森人介绍玛蒂尔达,如果话题和她父亲有关,她应该会配合他吧?犹豫的瞬间,帐篷外忽然听到一阵喧闹,一位条顿骑士团的骑士进来告诉腓特烈是穆阿扎姆王子的使节来了。“让他们进来。”腓特烈说,他决定晚一些再和卡米勒王子的使节继续交流,但几乎是在穆阿扎姆王子的使节进来的一瞬间,他们都感受到来者不善。
“这是我们王子的回礼。”穆阿扎姆的使节说,他动作粗暴丢下一个东西,很多人都认出那是骏马的头,“他说,除了我的剑,我没有什么可以招待你们的。”
他用的法语,虽然有些口音,但也可以确保大多数人都能听懂,并立刻点燃了他们的情绪:“都别动。”穆阿扎姆的使节听到一个声音,这似乎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是在拉丁人的国王身边的那个女人,他在走进帐篷时就看到了她,这个美丽的女人与她身边那位国王并排而坐,却一直沉默安静,如同一尊华美的雕塑,因此在起初的惊艳后,他并没有留意这个女人。
但现在,雕像站了起来,用冰冷的目光扫视着他们:“告诉你们的主人。”她声音冰冷,“剑握在我手里,弩/弓和攻城器械也握在我手里,我很快就会正式地招待你们。”
她重新坐了下来,一语不发,但注意的重心已经从她的丈夫转移到她身上。她比她的丈夫更像一位国王,像传说中那位高大英俊、富有魅力,但同样带着令人慑然的威严乃至恐怖的国王——所以,他们谁才是那位国王的继承人呢? ,
“这两位王子之间的关系不算友善,至少存在分歧。”
送走了两位撒拉森王子的使团后,腓特烈对玛蒂尔达说,是的,两位王子明显采取了不同的立场,卡米勒王子表露了善意,但他们此行的目标,踞守耶路撒冷的穆阿扎姆王子明显来者不善,他斩杀了腓特烈送给他的骏马,这显然是个宣战信号。“埃及那位王子显然希望和十字军保持良好关系,目前的情报里,埃及方向也没有调兵的动静,他短期内不会介入叙利亚的战事。”玛蒂尔达认同道,“但耶路撒冷的王子则不然,十字军在向耶路撒冷挺进,他需要激起军队的斗志,因此他刻意挑衅,想要冲动的骑士做出惹怒撒拉森人的举动,进而贸然出击,而他早已在耶路撒冷翘首以待。”
“耶路撒冷的城墙十分坚固,贸然攻城只会空耗实力。”
“对,但我们仍然需要出战,我需要让十字军发泄情绪,也需要胜利压制耶路撒冷的本地贵族。”
“你的目标是哪里?”
“从雅法到亚实基伦的全部海岸线。”
这个目标令腓特烈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你想要打海战。”
“我打过海战,在阿图瓦和比斯开湾,索尔兹伯里伯爵有丰富的海战经验,他可以作为我的副手。”
“看来你已经想好该怎么打了。”腓特烈一笑,他看向地图,现在也认可了玛蒂尔达的战略,“这条航道连接着埃及,如果掌握了这段海路,从埃及支援耶路撒冷将更加困难,不论埃及的卡米勒王子现在是否想要支援耶路撒冷,当这段航道落入十字军的掌控后,埃及和耶路撒冷的联系会被切断大半,这会加剧穆阿扎姆王子的困境,带走我的舰船吧。”
“谢谢。”玛蒂尔达说,腓特烈愿意给她承诺外的支持确实在她意料之外,“那你呢,你留在雅法吗?”
“如果之后还要和卡米勒王子接触,乃至于利用他和穆阿扎姆王子的矛盾,我会更容易获得他们的信任。”腓特烈轻声道,“就让他们以为是我耽于享乐、畏缩不前,因此只能让你来指挥战役吧。”
第117章 山中老人他认得那个符号,阿萨辛派,……
“您不应该一直避而不战,陛下。”
雅法,当赫尔曼对他提出这一质疑时,腓特烈正在逗弄一只卡米勒王子回赠给他的
白雕,闻言,他仍梳理着白雕的翎羽,口气轻松道:“十字军不是没有统领,我的妻子已经率军前往亚实基伦了。”
“她是一个女人。”
“这不妨碍她的士兵追随她。”
“前提是她没有失败。”
腓特烈抚摸白雕的手指顿了顿,稍许,他抬起头:“所以,你认为她会失败吗?”
“没有人能保证自己一直成功。”赫尔曼说,“我了解这些圣地的骑士,他们英勇无畏,代价是任性蛮横,他们现在的顺从不过是因为金钱的引诱和她父亲的余威,但一旦她失败,甚至只是露出一点失败的迹象,后果都将是灾难的。”他似乎稍有犹豫,“所以,我仍然认为您有必要统领军队,半数士兵听从您的号令,他们是绝对忠诚于您的人。”
“正是因为他们忠诚于我,我才不打算把他们送上战场。”腓特烈说,他重新将白雕的爪子系起来,“我从没有打算动用这部分军队,如果想要战斗的人失败了,那说明这次十字军的计划是失败的,但我认为这不会发生。”他的眼神有些恍惚,“离开西西里之前,我曾经去拜见了一位西多会的修士,菲奥雷的乔吉姆,他告诉了我一个预言。”
“预言?”
“对,预言,我洗礼时的预言。”他将白雕锁回笼子,有一个瞬间,他脸上又拢上了那若有若无的、如云似烟的神秘色彩,而他出口的言辞更令人惊骇,“我出生近两年后才举行了洗礼,如果我在洗礼前夭折,我的灵魂将堕入地狱,所幸我平安活过了婴儿期,等到了我父亲来到西西里参加我的洗礼。”
“那位教士受邀参加我的洗礼,见到我时,他大为惊骇,他预言了我的命运,你要听听吗?”赫尔曼默认,而腓特烈很快用吟诗一般优美的语调道,“他生为一只苍鹰,却与狮子为伴,他啄瞎了狮子的眼睛,狮子则将他的翅膀折断,灾难,这是前所未有的灾难,世界即将毁灭,这一切都与天主所拣选的王子息息相关。”
“这不能算是一个让人爱听的预言。”
“是的,所以我父亲呵斥了他,将他赶回修道院,比起这些带有不详寓意的言论,他更愿意相信一些阿谀奉承的漂亮话,比如颂唱他将毁灭希腊帝国、收回耶路撒冷,统治整个基督教世界,建立至高无上的权威。”腓特烈的语气略带戏谑,联想到亨利六世的结局,这些恭维多少有些讽刺,“不过,我母亲愿意信任他,将他奉为上宾,当年就是他亲自将我接回巴勒莫的。出发之前,我又去拜访了他,询问此行是否顺利,出乎意料地是,他告诉我,理查一世在前往耶路撒冷之前也曾经问过他这个问题,他当时的回答是天主已经决定借他之手完成收复耶路撒冷的伟业,若理查一世持之以恒地坚持与异教徒战斗,他必将战无不胜,英名也为后世传唱,但若他意念动摇,天主也会对他施加惩罚,让他失去他想要守卫的一切。”
“如果理查一世最终失败,他总能找出一个证明他‘意念动摇’的理由,但事实上,他已经比绝大多数十字军战士都更加坚定了。”
“也许他真的动摇了呢?”腓特烈说,他旋即正色道,“和你一样,我一开始也提出了这样的质疑,但菲奥雷的乔吉姆非常坚定地说他的预言并没有错,我没有与他纠缠,而是询问我们的十字军旅程会是怎样的结果,他给我的预言相当乐观,他说我会得到一切,包括财富、荣耀和爱。”
“他很会说好听的话。”
“你觉得这只是为宽慰我而说出的好听的话,像他宽慰理查一世一样吗?”腓特烈失笑,“我们的想法又吻合了,我问他这个美好的预言是否有什么前置条件,像他要求理查一种必须‘信念坚定’一样,而他告诉我,我并不是会被外物动摇信念的人,因此预言一定会成真,不论是好的,还是不好的。”
“您身上同时有两种预言。”
“对,所以我还是决定各信一半,若占卜出吉兆,我会欣然笑纳,以其作为奋战的动力,但若占卜出噩兆,我也不会停止同预言的对抗,从我出生开始,预言中的‘狮子’就一直围绕在我身边,我啄瞎了他们的眼睛,但他们并没有折断我的翅膀,至少现在没有做到。”他长叹一口气,“这同样是和我妻子相关的预言,她才是这支十字军真正的主导,所以财富、荣耀和爱同样会归属于她。”
“我不觉得她是个讨人喜欢的人,但我不怀疑她是一个意念坚定的人,她比你更清楚失败的后果,所以她绝不会后退,否则死亡会追上她的脚踝,她没有第二条路可选,所以,她只会成功,在灾难性的消息出现前,我们不妨对她多一些信心,某种意义上,她的胜利也是我们的胜利,所以,我们为什么不期待胜利呢?”
他话音刚落,帐篷外便传来了喧闹声:“女王陛下回来了!”一位士兵激动地道,“她击沉了至少十艘巨舰,俘虏了超过两千名撒拉森人,现在大军已经凯旋而归,亚实基伦已经重归天主之手!”
赫尔曼面露惊愕,而腓特烈相当平静,他微带慨然地露出一个微笑:“看,我就说我可以相信她吧。” ,
这确实是一场振奋人心的胜利,经过多年的宣传,想办法切断埃及对耶路撒冷的支持已经是十字军的共识,而这场大胜无疑给这支十字军开了一个好头。当玛蒂尔达率领英格兰军队回程后,雅法的堡垒已经准备好了欢迎仪式。“恭喜你。”腓特烈说,“希望这个庆祝仪式让你满意。”
“谢谢。”玛蒂尔达说,她脸上也挂着淡淡的笑意,她显然也心情愉悦,“你要一起庆祝吗?”
“这就算了吧,我并没有为这场胜利贡献太多力量。”腓特烈说,“这是你的胜利,其次是索尔兹伯里伯爵的胜利,再其次是彭布罗克伯爵,我只是来祝贺你的。”
他只是祝贺,示意他祝福妻子的胜利,但如果他留下来,也许部分渴望分享战利品的德意志士兵会夸大他的贡献,进而产生分配上的分歧。短暂的会面后,他就回到了自己的帐篷,出乎意料的是,有个人已经在帐篷里等他:“主教?”他讶异,他记得博韦主教并没有和他们一起来到雅法。
“我”博韦主教说,他似乎完全没有因为他此前曾经在宴会上,相当自然地同他交谈,“您不参加宴会吗?”
“您也没有参加。”
“我不参加是因为我的主人是英格兰女王的敌人,那您呢?”博韦主教道,“她抢走了您所有的风头,胜利的荣耀,满载而归的财富,士兵们的爱戴,这本应该是属于您的。作为女人,她穿着盔甲进行战斗已经是一种离经叛道的行为,而她像个男人一样将战果据为己有,而非献给自己的丈夫。”
胜利的荣耀,满载而归的财富,士兵们的爱戴,荣耀、财富和爱。“但她是我的妻子啊,主教。”短暂的沉默后,腓特烈露出一副温柔又不解的表情,“她得到了胜利的荣耀,满载而归的财富,士兵们的爱戴,可作为她的丈夫,我应该为她感到高兴才是啊,不论如何,拥有如此美丽且权势煊赫的妻子都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她会一直是您的妻子吗?”
腓特烈眉头微挑,而博韦主教已经趁热打铁道:“圣座要求你们一同率领十字军出征,希望
借此令你们产生情感,但现在看来,他收效甚微,在希腊,她和亨利一世绯闻不断,任何一个英格兰贵族与她相处的时间都比您更久,离开希腊后,你们也从没有躺在一张床上,这样的婚姻并不能被视为婚姻。”
他怎么会知道这些事?腓特烈心头拂过一层疑虑,但看着博韦主教笃定的表情,他觉得他不应该再试图遮掩:“您的消息很灵通,主教,好吧,我承认,她确实不是我真正的妻子,我们在离开耶路撒冷以后就会离婚。不过,这无损于我们现在的联盟,我应该为她的胜利庆祝,我们离耶路撒冷又近了一步,她履行了对伊莎贝拉公主的誓言。”
“然后呢,让她带着比她父亲更加煊赫的威名回国,和您离婚,然后与我的主人作对吗?恕我直言,这对我们都不是好事,这意味着奥托四世将有更多的资本与您对抗。”他深吸一口气,“巴黎和施瓦本是长期的联盟,蒙菲拉特的康拉德曾是霍亨斯陶芬家族的家臣,那个恶魔背弃婚约生下的女儿所宣称的血缘和权势您都具备,而夺回圣城的荣耀也应该属于您才对。”
他观察着腓特烈的表情,后者似乎在思考,好一会儿才道:“所以,主教,您的意思是,我应该自己接过伊莎贝拉公主的监护权、耶路撒冷的摄政权和十字军的指挥权,而非帮助我名义上的妻子吗?”他发出一声轻笑,“我很心动,但恕我直言,这很困难,她有军队,有忠于她的骑士,在这场胜利后,她的权威无以撼动。”
“前提是她活着。”博韦主教道,他摊开手,朝腓特烈展示一个符号,“听闻您自幼博览群书,或许您认得这个。”
他如愿以偿地看到腓特烈脸色大变,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盯着博韦主教,喃喃道:“或许我确实应该帮助您,主教,我才应该是夺回耶路撒冷的人。”
“正确的选择。”博韦主教道,他带着一丝神秘的笑容转身离开,而腓特烈仍然眉头紧锁:
他认得那个符号,阿萨辛派,哈桑,“山中老人”。
第118章 刺杀所有人都看到刺客的长刀重重砍向……
“西西里国王近日一直在同埃及联系,陛下。”
当威廉马歇尔向她告知这一消息时,玛蒂尔达正在监督攻城器械的制作,闻言,她并没有意外,神色如常道:“这很正常,伯爵,他一直不愿和撒拉森人直接作战,只愿意为我提供明面上的支持,我尊重他的选择。”
“但这意味着分歧。”威廉马歇尔道,他清了清嗓子,不无忧虑道,“您与撒拉森人交战,您的丈夫却与撒拉森人和谈,身为夫妻,你们的行为很难彼此割裂,这样的破绽很容易为人利用,就像理查国王曾经一般。”他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勇敢直言,“他曾被指控同情撒拉森人,尽管其间不乏腓力二世出于妒忌的攻讦,但恕我直言,他确实留下了一些可供人指控的话柄,甚至他的牢狱之灾也与此有关。”
牢狱之灾,亨利六世,玛蒂尔达的神色微变:“有什么关系?”
“亨利六世和奥地利公爵利奥波德五世对他们劫持和拘禁理查国王的目的一清二楚,但他们总需要一个合适的借口,而他们的借口就是理查国王雇佣阿萨辛刺客刺杀了蒙菲拉特的康拉德,也就是伊莎贝拉公主的外祖父。”
“阿萨辛?”
“对,他们是一个撒拉森异端的刺杀组织,不过在西欧鲜少有人知晓,如果不是因为理查国王曾经卷入了这样一场谋杀嫌疑中,我也不知道他们。”威廉马歇尔深吸一口气,“在第三次十字军中,没有人比理查国王付出的血液和财富更多,但谣言和毁谤仍然伴随着他,盖因他同时也同撒拉森人保持联络,这样的行为落在他的敌人眼中便是攻讦的借口,其中的代表性事件就是蒙菲拉特的康拉德之死,如果不是奥地利公爵幡然悔悟,将阿萨辛派的澄清信件公之于众,这样的谋杀嫌疑将一直伴随着理查国王,哪怕蒙菲拉特的康拉德和博韦主教才是真正的背叛者。”
他没有立刻听到女王的回应,他侧过头,观察着女王的神情,她正若有所思道:“博韦主教吗”
她正在努力地回忆一些曾经的记忆,有些她没有留意的细节似乎可以在此刻串联在一起,在理查一世还活着的时候,那时候他曾经提到过博韦主教,在和琼的对话中:“他曾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但他用诡计和舌头为其辩解,并销毁了所有证据。”她忽然重复道,看向面露愕然的威廉马歇尔,玛蒂尔达重新收敛神情,“这是我父亲曾经说过的话,我想,这个人应该是博韦主教。”
“我没有参加第三次十字军,但理查国王确实曾经指控过博韦主教背叛了十字军,也许他的背叛同阿萨辛派有关系。”那些陈年旧事或许有人知晓蛛丝马迹,但这些人要么远在西欧、要么不在人世,并不能在现在立刻解决她的疑虑,“我会给于格一世和爱丽丝王后写信,也许他们知道一点什么。”玛蒂尔达说,“即便博韦主教和布列讷的约翰想要通过谣言和阴谋构陷我,他们总需要筹谋的时间,实在不行,我可以以我丈夫同情异教为由和他割席,乃至离婚,这样的罪名对他来说并不算太冤枉。”不过鉴于来到耶路撒冷后腓特烈一直在帮助她,如无必要,她也不想把他得罪致死,“现在最重要的是建造堡垒和攻城器械,并且等待下一批食物和淡水,告诉留在阿克的人,下一次船来的时候,把伊莎贝拉公主一起带来。”
“公主?”
“对,把伊莎贝拉公主也带来,如果他们想要在攻城战中做手脚,他们就要接受他们最重要的依仗也在他们可能伤害的范围中。”玛蒂尔达点了点头,“至于理由,就是我即将攻下耶路撒冷的城墙,作为耶路撒冷女王,伊莎贝拉公主理应见证这一幕吧。”
她如此宣称,而阿克方面虽然不情不愿,但还是同意了这个要求,不过,他们希望玛蒂尔达女王能够亲自前往港口迎接,“以履行监护人的责任”。
这个要求很合理,玛蒂尔达也准备答应,但回到帐篷后,她发现她帐篷的桌案上有一封信,腓特烈的信:他说,她不能前往码头,哪怕这会导致她失去对伊莎贝拉公主的监护权,她也不应该过去。 ,
“英格兰女王还没有过来。”
雅法的港口,他们已经可以看到阿克方向的船只,但码头最显眼的地方,本应该是英格兰女王前来迎候的位置仍然空无一人。不少人都窃窃私语,腓特烈倒神色自若:“看来她相信了我的话。”他说,“她不应该拿生命冒险。”
“但这意味着法兰克人可以以她背诺为由质疑她对伊莎贝拉公主的监护权,如果陷入争吵,攻城的进度可能又会拖延。”
“这也不算坏事,时间拖延得越久,耶路撒冷的存粮就越少,切断了他们和埃及的联系,他们一样会寻求议和,实在不行,我已经来了,我是英格兰女王的丈夫,我还是蒙菲拉特侯爵的封君,我一样可以接过伊莎贝拉公主的监护权”他话音未落,而后突然听到了一阵喧闹声,人群的尽头,玛蒂尔达带着她的随从来到了码头,穿着东方式的厚重长袍,绝大部分身体都被掩盖在衣袍下,包括头部,这令她看起来像一个撒拉森女人,只是因为她身材本就娇小纤细,这样的打扮并不显得臃肿。
“你怎么来了?”当她走到他面前时,他极快地低声问道,“谢谢你的提醒。”她同样快速答道,但很快,她的随从和骑士就将他们隔离开,他也没有办法再同她继续交流,只能在人群中看着她的背影,暗想她或许已经想到了别的对策。
在玛蒂尔达到来后不久,来自阿克的船只也靠岸了,爱丽丝王后的侍女怀抱伊莎贝拉公主下船,而公主的父亲,曾经的耶路撒冷国王布列讷的约翰面色凝重地跟随在一侧,目光始终集中在公主身上。
“好久不见,阁下。”见到布列讷的约翰后,玛蒂尔达便言笑晏晏地同他问好,她已经快要二十岁了,比之少女更似女人,煊赫的权势与超凡的美貌集于一身,平心而论,布列讷的约翰很难不承认这个女人此刻的样子确实异常动人,他勉强笑道,“好久不见,陛下,我已听闻您攻占亚实基伦的消息,您如您的父亲一般英勇无畏。”
“这只是一个开端,阁下,我即将送给伊莎贝拉公主耶路撒冷城。”玛蒂尔达说,她示意布列讷的约翰退下,而后将目光转向侍女怀中的伊莎贝拉公主,如果仔细
分辨她的神情,她现在的笑容中多少带了些复杂情绪,只是由于背对着大多数人,她的神情变化并不能为人觉察,“让我看一看公主吧,听闻她的外祖母,我的亲属和表兄的妻子伊莎贝拉一世女王是有名的美人,不知时隔数月,她赐予外孙女的美丽是否更能为人所察?”
她朝侍女伸出手臂,爱丽丝王后的侍女立刻上前想要将公主交给女王,而变故也发生在这一瞬:就在玛蒂尔达即将靠近伊莎贝拉公主时,人群中一个默不作声的修士忽然拔地而起,直冲玛蒂尔达而来。
“陛下!”威廉马歇尔惊叫一声,出于丰富的战斗经验,他迅速挡住了刺客的去路,而后将其制服,正当人们松了口气,想要立刻上前保护女王和公主时,另一个刺客却默不作声地出现在女王身后,手持长刀砍向她。
如此近的距离,即便行刺的目标是玛蒂尔达,伊莎贝拉公主也很难不被误伤:“给我!”她低喝一声,她迅速从已经被吓傻了的侍女怀中夺过伊莎贝拉公主,并立刻将她护在怀中,而此刻刺客的脚步也迫近了。
他挥动长刀,所有人都看到刺客的长刀重重砍向女王的背脊,她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仍然紧紧抱着怀里的伊莎贝拉公主,这一刀并没有见血,反而令长刀微微卷刃,他正想砍第二刀,但动作却突兀地停止:一支弩/箭贯穿了他的咽喉,他死了。
是腓特烈,他扔掉手里的弩弓,面色铁青地拨开人群来到玛蒂尔达面前:“我告诉你不要来码头。”他用斗篷遮住她和伊莎贝拉公主,带着一丝未曾名状的恐惧狠声道,“如果他砍的是你的头,你现在已经死了。”
“你以为我为什么打扮得像个撒拉森女人?”玛蒂尔达说,腓特烈的手臂碰到了她的头部,他这才发现她还戴了头盔,只是因为头巾的掩盖未被人察觉,头部,脖颈,心脏,脊背,所有脆弱的地方都被精密地保护起来,她已经做好了被直接刺杀的准备,腓特烈心情复杂,而玛蒂尔达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了正哇哇大哭的伊莎贝拉公主身上,“我没事,你现在先哄一哄孩子——别让她再哭了。”
第119章 指控(上)“如果是你哥哥的话,他不……
她的脊背上有一道深深的淤青。
虽然在华袍下加了一层坚实的锁子甲,但长刀的冲击力仍然给她的身体留下了痕迹,那道淤青在她雪白的背脊上格外鲜明。“您需要一些药油。”克莱尔的伊莎贝拉心疼道,她还有些没有从码头上的惊魂中恢复过来,“我会想办法要一些。”玛蒂尔达说,她重新穿好衣服,看向一旁摇篮中的伊莎贝拉公主,“现在,把她带下去休息,然后让帐篷外面那个人进来吧。”
“遵命。”克莱尔的伊莎贝拉道,她立刻和女仆们一起将伊莎贝拉公主待下去休息,她们离开后,腓特烈才进来,他默不作声地将一个瓶子放在桌案上,“谢谢。”玛蒂尔达说,她看向腓特烈,“你知道我在港口会遇到刺杀。”她审视着他,“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个消息?”
“我其实是同谋。”腓特烈说,玛蒂尔达的眉毛动了动,而腓特烈索性平铺直叙,“博韦主教找到我,他策划了对你的刺杀,拉拢我为同谋,我答应了他。”
“但你骗了他。”玛蒂尔达发出一声轻笑,“他为什么认为你一定会配合他?”
“他认为我身为一位男性君主一定会妒忌自己妻子的功绩,而某种意义上,如果你死在刺杀中,这确实符合我的利益。”这真是诡异的一幕,他们居然在讨论其中一人被另一人背叛后的可能收益,“如果你死于刺杀,我就是十字军唯一的统帅,因为丈夫的身份,我可以名正言顺地接过你麾下的骑士,继而驱使这些愤怒的士兵攻下耶路撒冷。即便我没有做到,你死后,布列讷的约翰就可以重新成为伊莎贝拉公主监护人,因为他和腓力二世的关系,蒙菲拉特家族和我家族的关系,我们会形成一个牢固的同盟,反观我们的敌人,你的继承人是一个未婚的女性和出生没几年的男孩,他们首先就会为瓜分你的遗产内讧,失去了英格兰的支持,你表兄在德意志的统治便岌岌可危,借助你丈夫的身份和在耶路撒冷的战功,我说不定可以直接取代你表兄的位置。”他发出一声轻笑,“诶,这么一想,我确实很有动力和他合作呢。”
“可你背叛了他。”玛蒂尔达抬起眼睛,“那么,你又是出于什么原因背叛他的呢?”
她的眼神里似乎并没有太多喜悦,察觉到她的态度,腓特烈也收敛了笑容,正色道:“因为你不原谅背叛,你说过,如果我在誓言结束前背叛你,你一定会砍掉我的头。”玛蒂尔达面容稍缓,而腓特烈旋即又道,“如果你遇到刺杀,首要怀疑的对象必然是撒拉森人,我将违背我真正的意愿领导一场血腥的、以屠杀和劫掠为目的的战争,而这正是我极力避免的事,因此在博韦主教告诉我他已经策划了对你的刺杀时,我就已经决定背叛他了。”他顿了顿,“你可以猜一猜他雇佣了什么人。”
“阿萨辛?”
“对,阿萨辛,撒拉森人的异端,一个位于高山之上的刺客组织,他们的刺杀鲜有失败,但并不会轻易同意刺杀重要人物,所以在博韦主教给我看了他们的标志后,我需要弄清楚他们为什么打算策划对你的暗杀,我联系了卡米勒王子。”
“他也和阿萨辛派有联系吗?”
“是的,阿萨辛派曾经试图刺杀萨拉丁,但后来与萨拉丁和解,这样的合作关系在萨拉丁死后也一直与他的后继者们维系,卡米勒王子并不乐见你遇刺身亡,他同意制止这一次刺杀,同时,他还告诉了我另一件事,关于蒙菲拉特的康拉德,以及香槟的亨利。”
“香槟的亨利?”玛蒂尔达一怔,她想起了香槟的亨利的死因,离奇地坠楼而死,她不禁攥紧了手指,“他也是被阿萨辛谋杀的吗?”
“我不知道,不过我可以确信的是,香槟的亨利曾经拜访过阿萨辛派的阵地,并且从中得到了关键的证据,有关你父亲。”腓特烈深吸一口气,“因为你父亲曾经深陷谋杀蒙菲拉特的康拉德的嫌疑中,而香槟的亨利是蒙菲拉特的康拉德死亡的获益者,他似乎非常笃定你父亲并不是真正的凶手,所以积极地调查蒙菲拉特的康拉德的真实死因,甚至亲自拜访了阿萨辛派的首领,卡米勒王子告诉我,他得知了真相,那就是蒙菲拉特的康拉德曾经雇佣阿萨辛派刺杀你父亲,但阿萨辛派认为刺杀他更有价值,所以这就是我们看到的结局,蒙菲拉特的康拉德遇刺身亡,而你父亲身负嫌疑,最后‘山中老人’写信给奥地利公爵,告诉他你父亲从未雇佣过阿萨辛派,更无意刺杀蒙菲拉特的康拉德,这是实话,是蒙菲拉特的康拉德玩火自焚,整件事和你父亲毫无关系。”
“刺杀他更有价值。”玛蒂尔达重复了一句,“为什么阿萨辛派会认为刺杀他更有价值?”
“因为阿萨辛派不是唯利是图的雇佣兵,他们是一个政权组织,他们需要考虑自身的生存,进而才是金钱上的收益。”腓特烈停顿片刻,“作为撒拉森教的信仰守护者,萨拉丁随时有权审判异端 ,虽然他和阿萨辛派暂时取得了和解,但并不代表他在十字军离开后不会改弦易辙,除此之外,‘山中老人’也并不相信康拉德的品德,他认为他既然可以联合阿萨辛派对付基督徒,那自然也可以在你父亲遇刺身亡、成为耶路撒冷唯一统治者后转而报复阿萨辛派。”
“到了那个时候,唯一能够制衡他的就是萨拉丁,但阿萨辛派知道萨拉丁的真实身体状况,他将不久于人世,因此他们最后选择了刺杀康拉德,毕竟你父亲不会长久地留在耶路撒冷,而康拉德会。”
“康拉德的遇刺身亡会再次撕裂十字军,令他们无法团结一致地同萨拉丁对抗,事实确实如‘山中老人’所料,腓力二世的亲信抓住这个机会,对你父亲大肆攻讦,而他的国土也因你叔叔的背叛岌岌可危,所以最终他只能同萨拉丁议和,阿萨辛派所期待的平衡最终达成了。”
考虑到后续的事件涉及到他的父亲亨利六世不太正当的行为,腓特烈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转移话题道:“卡米勒王子本打算出面阻止这场刺杀,但我认为或许一场失败的刺杀更符合我们的利益,这能给你彻底打击反对派的借口,再不济,我需要证明博韦主教确实正在谋划对你的刺杀,所以我只是提醒你不要去港口,但你还是去了。”
“如果不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人相信我确实有生命危险,那我即便能够揭穿博韦主教的阴谋,也不能证明这一切不是我精心设计。如果报复一位被认为无罪的罪人会蒙受攻讦,那我应该先让他声名狼藉,很快谋杀的谣言就会指向他。”
“对,你很有勇气,而你也成功了,你遇到了刺杀,并且你在面临生命危险的时候还记得保护伊莎贝拉公主,以后谁还会质疑你对她的监护权呢?”腓特烈发出一声轻笑,“那接下来,就是利用这起刺杀事件,来除掉你的敌人了,这起刺杀的全过程我都一清二楚,至于那个被彭布罗克伯爵生擒的刺客,他会招供出主使,以他的真/主发誓增加可信度,我已经安排好这一切,这本来也是事实。”
“那你不应该杀第二个刺客,多一个证人,对博韦主教的指控能够更真实一分。”
她没有第一时间听到腓特烈的回答,好一会儿,他才低叹一声:“因为我不确定博韦主教是否对我也存有提防,那个刺客可能会真的杀死你,如果你死了,耶路撒冷会发生许多我不愿意看到的事情。”他站起身,抬头望向帐篷外的堡垒,目光更加幽微复杂,“你就当这也是我誓言的一部分吧,我承诺过你,我会替代你兄长的位置忠诚你,保护你如果是你哥哥的话,他不会让那个刺客接近你,他粉身碎骨都好过你在他眼前被人袭击。”
第120章 指控(下)“反抗意味着战争,战争意……
如腓特烈所言,因为博韦主教一开始就认定他是谋杀计划的同谋,所以他提供给腓特烈的计划细节确实真实,阿萨辛的刺客也招供了他是受博韦主教指使,“以安/拉的名义发誓”。
事已至此,博韦主教即便不被正式定罪,也难以摆脱嫌疑,自然也没有办法再在十字军内部兴风作浪,对于这个结果,他似乎接受良好:“西西里国王背叛了我。”当他看到玛蒂尔达时,他如此说,“他比他父亲更加聪明,玩弄人心的卑劣也更胜一筹,而你也比你父亲狡猾,他根本不会让刺客靠近他,他第一时间便会因为暴躁上门问罪。”
“像你的主人。”玛蒂尔达说,她坐在他面前,蔚蓝如海的眼睛平静无波,“腓力二世是我的敌人,但我从不否认他身上有值得我学习和借鉴的地方,在蒙菲拉特的康拉德遇刺身亡后,他大肆散步谣言,叫嚣着我父亲已经雇佣了刺杀他的刺客,但你们才是刺杀的主导者。”
“我可没有主导这起刺杀,充其量是知情不报,并在事后善加利用,除此之外,你父亲也应该自我反思,若非他骄横的作风处处树敌,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愿意相信谣言了。”
“你们总是能编出一套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推卸责任,顺便指控受害者。”玛蒂尔达摇了摇头,不愿再同他纠缠下去,她转而问道,“那么,我的表兄香槟的亨利真的是意外而死吗,他拜访了阿萨辛派,得知了蒙菲拉特的康拉德的真实死因,这会戳破腓力二世的谎言,你当时已经回到了耶路撒冷,你有能力谋杀他。”她攥紧手,“他也是腓力二世的外甥。”
“从他放弃对我的国王的忠诚转而忠诚于你父亲时,他便不再是国王的亲属而是一个背叛者了,不过,他的死亡和我确实没有关系,那时候我刚刚被你叔叔释放,我还在回耶路撒冷的船上呢。”博韦主教发出一声轻笑,“想要他死的人有很多,从他接过耶路撒冷王位开始,他的死亡就是必然的结果,蒙菲拉特的康拉德的家属和支持者不希望他和伊莎贝拉一世生下儿子取代玛利亚女王的地位,伊贝林家族则认为他的血统和势力危害到了本地贵族的地位,最重要的,最关键的,他打算以阿萨辛派为媒介,同埃及的苏丹媾和,这一点耶路撒冷的贵族们绝不能接受。”
“我的表兄一直在同撒拉森人作战,在他去世时,他已经收回了阿什克隆和贝鲁特,如果他没有死,如果我父亲没有死,他们本可以将耶路撒冷和埃及都纳入囊中”
“我想你并不清楚你的表兄究竟想做什么。”博韦主教冷笑,“是的,阿萨辛派愿意告诉他真相,甚至愿意帮助他对抗撒拉森人中的好战派系,他收复了阿什克隆和贝鲁特,也许还可能收回尼罗河三角洲,但有什么意义呢,他没有赶走撒拉森人,没有将收复的领土重新封给耶路撒冷的本地贵族和渴望建功立业的十字军,那他的征服有什么意义呢?十字军带来财富,带来领土,只有与撒拉森人持续对抗并掠夺战利品十字军才有存在的意义,否则他们背井离乡来到远东是为了什么?”
“对于国王,他们需要思考的就更多了,因为十字军,腓特烈一世送了命,你父亲则人财两空,人们常常痛斥我的国王中途退出十字军,但再来一次,他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作为国王没有什么比脚下的土地更值得他关注,所谓的信仰不过是哄骗民众的把戏罢了”
“所以你们丝毫不为你们的背信弃义和谋杀行为反思,你们不认为构陷国王和杀害基督徒的行为是可耻的!”玛蒂尔达忍无可忍,“你是个教士,你对你的神袍和胸前的十字架毫无敬畏之心吗?”
“我一直是个很虔诚的教士,到死亡之前,我都会一直坚称你对我的指控纯属污蔑,而我的国王会利用他所能掌控的一切渠道证明我的清白,无关情感,哪怕仅从利益角度考虑他也会这样做,比起指控我的行为,你不如指控一下你的表哥和父亲,你的表哥愿意同撒拉森人友好相处,他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他的依仗又是谁呢?”
玛蒂尔达一言不发,而博韦主教趁热打铁:“是你的父亲。”博韦主教说,他非常愉悦地欣赏着玛蒂尔达铁青的面色,“时过境迁,世人只记得他是对抗萨拉丁的英雄,谁还记得他始终拒绝强攻耶路撒冷,谁还记得他和萨拉丁互通书信,甚至一度想要和他联姻呢?他先是打算把你的姑姑嫁给萨拉丁的弟弟,然后又打算把你的堂姐嫁给萨拉丁的侄儿,如果你那时候已经出生了,说不定你现在是某位苏丹的妻子,哦,好像确实是,你丈夫和一位苏丹无异。”
“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父亲是一位异端同情者。”他宣布道,高昂头颅、声音洪亮,像是一位审判罪犯的法官,他用嘲讽又怜悯的目光睨视着玛蒂尔达,“你宣称为追随父亲的征服脚步而来,但你的所作所为早已背离了他曾经的意愿,他背叛了十字军战士的誓言,最终也得到了天主的惩戒,承认吧,你的父亲并不值得基督徒的爱戴,而你也一样,你坐实了我的罪名并不意味着耶路撒冷的贵族就会对你心悦诚服,天主宁可让耶路撒冷被异教徒握在手里也不会让叛徒的女儿夺回它,你最终只会重复你父亲的命运,劳师动众,但不建寸功。” ,
“你听说过我在十字军中的事迹吗?”
“当然,姑姑和妈妈给我讲过无数遍,您夺取了塞浦路斯,攻占了阿克,在阿尔苏夫和雅法如天主降临般击退了数倍于您的撒拉森人,萨拉丁唯一畏惧的就是您。”
“可他死了,而我也走了。那是我一生中最为光彩的时刻,恰如一场盛大的游行,结束后只剩下一地荒芜。”有关父亲的回忆一直牢牢地封藏在她脑海里,但现在那样的回忆已经纷至沓来,她曾经不能明白的如今已经能够明白了,“萨拉丁并不是一个魔鬼,他比所有基督教君主都高尚,也包括我在内,而撒拉森人也并不是真正的恶魔,若非偏见,他们也可以和基督教徒一同生存。偏见是无形的壁垒,肉眼不见却坚不可摧,但并不意味着我会回避这样的壁垒,我可能会粉身碎骨,但我仍然要战斗。”
“所以,十字军是错的吗?我们不应该为了上帝牺牲吗?”年幼的她困惑地抓着父亲的衣领,而理查一世低下头看她,他目光中的忧郁和悲伤时隔十几年
终于被她觉察了,“男人的命运是为了上帝牺牲,女人的命运是为了男人牺牲,但这不是你的命运。”也不是他的。
男人不应该为上帝牺牲,女人不应该为男人牺牲,那什么值得他们牺牲,如果理查一世认为只有脚下的土地值得他们牺牲,他又为什么要带她回到耶路撒冷呢“陛下?”当看到玛蒂尔达出现在自己的帐篷外时,腓特烈先是惊诧,他很快又觉得不太对劲,她看起来很不好,几乎是失魂落魄,考虑到她此前的伤势,他斟酌着语气,“你需要一些膏药吗,我可以派人给你送过去”
“我不需要膏药,我只想问你一些问题。”玛蒂尔达说,她坐在他面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你为什么不愿意和撒拉森人交战?”
“因为这样的战争没有意义。”
“那什么样的战争有意义?”
“反抗的战争,但十字军东征不是这样的战争,这是侵略。”
“耶路撒冷曾经是属于基督徒的领地,是撒拉森人夺走了它。”
“对,但数百年过去,这片土地上的人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我们可以加入他们,但我们不能伤害他们,否则我们将成为被反抗的对象,反抗意味着战争,战争意味着无休止的鲜血,在耶路撒冷是基督徒和撒拉森人,在巴尔干和小亚细亚是拉丁人和希腊人,但这一切本来可以避免。”
“你也认为基督徒和撒拉森人可以和平共处”玛蒂尔达有些木然道,她旋即追问,“那,你是一个异端同情者吗,你愿意善待希腊人,你不愿和撒拉森人交战,这是因为你认为这样的战争无意义,这样的牺牲太惨重,而非你确实同情撒拉森人,对吗?”
她近乎是在哀求了,而腓特烈一怔,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我不想骗你。”他说,他低头看着玛蒂尔达,眼神带着一种近似神性的温柔,他看着她,眼神带有一丝怜悯,他随后怅惘地叹息道,“我想,你是知道答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