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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81]不配为王


    商悯第一遍看完梁王送来的书信,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这时她正在随军前往宁泰城战场的路上。


    据她预测,拿下睢丘只在两月之内,哪怕都城结构精巧易守难攻又如何?人心散了,士兵不想打仗了,难道还能打得毁天灭地?


    人心离散在她预料之中,武国军队威势如此之盛,梁国朝堂上下都需要为自己的后路做打算。


    然而她没想到梁王也如此软弱,准确地说,她是没想到对方竟然如此果断地舍弃吴英,献上一只妖作为投诚的礼物。


    商悯凝神思索之际,姬初寒来到了军帐之外,门外亲卫一声通禀,商悯便道:“进,有何事?”


    “我安插在姬成墨身边的宫女传来密报,他们把吴英给杀了。”姬初寒语气中有着微不可查的兴奋,“也许是他们起了内讧。”


    “可不是内讧吗?”商悯将梁王送来的书信推到了桌面上,让姬初寒翻看。


    她拿起信纸一目十行,表情从古怪变得气愤,最后又回到古怪,“好一出被妖孽所控,好一出为了人族大义,真觉得人看不出他是为什么攻打大燕吗?”


    竟然还试图以名利相诱,让武王担下杀妖之名。


    真是好事他们都占了,能威胁到他们性命的事却是一样不沾。


    “王上作何打算?”姬初寒放下信纸,抬眼,“全凭王上做主。”


    “要打就把对方的脊梁骨和膝盖骨打断,断没有打一半留一半的道理。”商悯语调毫无起伏,也没有动摇半分,“你发现没,梁王他们还要脸呢。现在只是发信试探我的态度而已,不然就会将求和的消息直接在朝堂上放出来了。”


    姬初寒眉头不易察觉地舒展了一点。


    她也怕商悯接受梁王的投诚。兵力或国力消耗这样的东西,是武王该考虑的,姬初寒有自己的私心,她只是想让梁王死而已,不想给他们留任何的活路。


    如今得到商悯的答复,她就放下了心了。


    大军稳步向前,再有十日能到达宁泰城。


    而算算时间,孟尝夏带领的队伍应当也快到宁泰了。


    然而姬初寒似乎是放心得太早了。


    当天下午又有一则密报传来,在孟尝夏逼近宁泰之前,路云滨突然带着大批军队从城中撤离,主将亲自带领骑兵突围。


    樊筠以为对方是要出城主动迎击,却没想到她果断弃城,一时不察指挥失误,竟让对方逃了去。


    樊筠大为光火,写信来给商悯请罪,说已经率兵追击了,对方的去向是睢丘城。


    不过一日半的功夫,路云滨便回了睢丘。


    在她回睢丘之前,信鹰已经提前发了过来,梁王吓了一大跳,以为宁泰城局势不好,已经剩下残兵败将,所以路云滨孤注一掷做出了这种抉择。


    然而对方带着她的路家军兵至城下,守城将士来王宫报信,说并非残兵败将,还剩下相当大一部分兵士,看着还有再战之力,但却直接回了睢丘。


    梁王不明所以,接着守城的将士呈上了路云滨的亲笔信函,他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信函上路云滨解释,她身边人怯战者居多,手下将士士气大落,再加上敌军的援兵就在六十里之外,继续拖下去必然是宁泰城被攻破。


    路云滨担心梁王安危,所以打算带兵退守睢丘城中,保卫梁王的安危。


    梁王听之默然,觉得自己已经看穿了路云滨的小心思。


    分明是这位路家军也害怕了,但是又不好直接投降,所以来投奔他来了。担心梁王安危想要退守睢丘之中,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


    想明白了这点,梁王道:“打开城门,让路将军入城。”


    这边路云滨一入城,便通过守城将士打听到了一个他在宁泰那边没能得到的消息。


    梁国王宫有一只妖鸟现身,这妖竟然假扮成了梁王幕僚吴英的样子,以图篡夺权力。结果也不知谁要刺杀梁王,给梁王要喝的茶里面下了毒,这茶被吴英误喝了,他当场现出原形。


    王宫中的侍卫英勇无畏,将妖鸟格杀当场。


    路云滨听得心里一沉,觉得自己先前疑惑的东西都得到了解释。


    梁王一直以来的行为都十分的矛盾,又要攻打大燕,又要抗衡武国。既然先前梁国一直对大燕十分顺从,听从燕皇的号令,那么为什么又要遵从大义来攻打大燕?路云滨知道梁国的王到底是什么德性,大义这种东西根本就没有在他心中留存半分。


    梁王说响应天下号召,为了遵从道义而征讨大燕,这根本就是站不住脚的。


    只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梁王确实是被妖邪所控制了。


    另一种可能是梁王直接忠于妖。


    先前妖孽藏身于宿阳,所以他也忠于宿阳,现在妖孽不在宿阳,那他自然也没有必要在对大燕俯首称臣。


    捉妖全策的传播对于各国来说都是好事,梁王却百般阻挠。后来知道阻挠无用,干脆也默许了这种传播。


    路云滨产生了这种猜测,其实朝堂上也有人产生类似的想法。但他们惯会自欺欺人,从来不敢深想下去,生怕坐实了心中的猜测,就没有办法掩耳盗铃了。


    梁王亲自召见路云滨,要询问她宁泰战况。


    她思路稍微有些乱,原本来到这里的路上,她已经想好如何逼宫了,但如果此事牵扯妖邪,那么情况无疑会更加复杂。


    跟着路云滨进入都城的幕僚和副将们隐秘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幕僚在把计策做给路云滨之前,就已经对相熟的将军透了底。他们几个人在路上早就已经隐秘地商量过几次了,都是避开路云滨才敢商讨对策。


    如果路云滨真的要逼宫让梁王坚决应战,成功了倒还好,但凡出一点差错,那么他们几人必死无疑,等待他们的就是全家上天的结局,梁王一定会处死他们。


    他不愿意跟着路云滨去做这种孤注一掷的事情,路云滨不怕死,他们怕。


    路上的时候,提出回睢丘建议的幕僚很担心路云滨看出了他的怯战想法,会在路上将他就地处决,但是路云滨并没有,这给了他活命的一线生机。


    “成败在此一举。”幕僚压低声音道。


    与他合谋的副将神色复杂,看了他一眼,悄悄落到了队伍后面,而正在沉思的路云滨没有发觉。


    他将提前准备好的一封血书,交给了负责带他们入城的睢丘城将士。


    那名将士一看到纸页上的血色,就大吃一惊,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


    副将幽幽道:“路将军心怀不轨,若能将此信赶在路将军进宫之前交给梁王,你便是天大的功臣。”


    那名将士脸色骤变,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不露声色地骑马奔到了一边,随后去找了自己的长官。


    因为他没有可以进出王宫的腰牌。


    那名将军看到他递过来的血书,同样是面色狂变,连看都不敢看,驾着马绕到了一边,避开路云滨的视线,退出了带路家军入城的兵马大队。


    “好小子,这信就由我交给王上,放心,事后如果论功行赏,我必然提及你的姓名,让你随着本将军一起吃香喝辣。”那将军压低声音,眼中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带信小将同样激动得发抖:“将军快去吧!千万不要耽误了!”


    那将军撤出大队后取近道策马狂奔,穿过街巷,提前一刻钟就来到了王宫门前,接着立刻递上腰牌,一路狂奔着去了王宫。


    “王上!”


    梁王刚从勤政殿踏出来,就听到长长一声呼喊,仔细看是一个连刀剑都来不及卸下的将军在宫门前呼喊。


    他一看就知道对方是有大事,心脏突突跳了起来:“有事快禀!”


    “王上!这是路将军身边副将递给末将的一封信,递信之时他言语惊慌,这封信怕是不简单,或许涉及路将军……”


    梁王瞳孔微颤,意识到不妙,几乎是夺过信件打开看了起来。


    “路云滨不满王上消极应战,欲宫变挟持王上,迫王上主战……我等军师幕僚、军事参议以及路将军麾下副将多番劝说,仍不能使其回心转意,只得假意答应,与此逆贼一同回城……”


    他表情骤然凝固,下意识环顾四周:“去把大公子叫来!”


    姬成墨这段时间根本就没有出过王宫,一直都在偏殿书房,他听到太监通禀就跑了出来,看到父亲颤巍巍地递给他一封信。


    姬成墨看完,口干舌燥,拿着信的手都抖了起来。


    “禀王上,路将军已经到了宫门,这就要进宫了。”一旁有个宫女疾步走来。


    “不准让她进!”梁王吓得声音都变调了。


    那宫女吓了一跳,茫然地看着他,“那奴婢这就去告诉……”


    “不行,父王不必过于担心。”姬成墨连忙把父亲给摁住了,他赶紧道,“父亲,对方即便有宫变之心,也不可能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宫变,因为对方回来得也很急,她总要联络自己遗留在睢丘的亲信和支持她的宗亲,把一切安排妥当才能动手,不然就算宫变,她也是孤立无援,只能让棋盘变得更乱……”


    梁王一下子把心放回了肚子里,擦着头上的虚汗道:“成墨啊,要是没有你,为父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那你说……为父该怎么办?”


    “一不做二不休。”姬成墨目光微动。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默契藏在心中。


    路云滨进宫时按照宫规除去了甲胄和武器。


    从接受幕僚建议,到突围,给她的时间仅有一天一夜,眼下并不是逼迫梁王的好时机。


    她为了平息投降派的声音杀了不少的人,包括在她手下做事多年的下属。路云滨虽然不怎么在乎这些人的命,但却不得不在乎路家军整体的忠诚。


    杀一两个下属震慑,会让军队整体凝聚力更高,可如果杀得太多,只会使更多的人寒心,让军队变成一盘散沙。


    她忍了又忍,没有处决掉那个提出建议的幕僚,而是让深受她信任的两名副将盯着对方,如果对方有异动,那就直接动手杀了他。


    料想应当无碍。


    然而当路云滨一步一步走进王宫深处的时候,身后宫门猛然一合,她霎时心里一凉,十几名埋伏在此地的侍卫扑了出来,将她牢牢包围在里面。


    梁王此前亲自下令:“如果能捉活口,那就留其性命,如若不能,那么就地格杀。”


    前几日他们参与杀妖,那些赏金已经被陆续发了下来,有人直接升官发财,对梁王的忠诚胜却以往任何时候。


    现在又跳出来了路云滨这个反贼,报效梁王之心也前所未有地燃烧了起来。


    他们一拥而上,长矛架在路云滨的脖子上。


    对方大喝一声,真气鼓胀,竟然直接将长矛震退了去。她还欲反抗,劈手夺过其中一名侍卫的长矛,与他们对峙,然而一人哪里是十几人的对手?


    更别说宫墙之上还有弓箭手冒出了头,齐刷刷地将手中的弩箭对准了她。


    路云滨愤恨交加,心中之怒用任何语言都难以形容。


    事情到了这一步,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定是身边出了叛徒,而且不止一个叛徒。


    “王上说,看着您父亲的份上,愿意放您一条生路。”宫墙之上有人高喊。


    然而让她投降?门都没有!


    路云滨恍若受到了侮辱,中气十足,指桑骂槐:“宁降不战,小人所为!”


    她迎身而上,与众人交战。


    侍卫们结成围阵相互配合,很快一根长矛寻到间隙,噗嗤一下捅进了路云滨的小腿腿窝,她惨叫一声,不受控制地单膝跪倒。


    紧接着又有数根长矛刺了上去,血洞咕噜噜冒血,武器默契地避开了要害,将她的双腿直接废去。


    路云滨自知大势已去,再无反抗的余地,还想咬舌自尽,然而不知道谁一脚飞踹而来,一下子将她的下巴给踢得脱了臼。


    她哐当倒在地上,随后有刀剑刺进她的血肉之中,挑去了手脚筋,又有人一剑扎穿她的丹田,废去了她的真气修为。


    路云滨发出痛呼,哪怕下巴被卸,说话的声音含糊不清,她还不忘辱骂:“梁国完了!看看这个国家,看看王座上头的王,那是个什么东西!”


    “姬桓不配为王!”


    “姬桓不配为王!”


    当她被抬到了殿前,梁王姬桓一下子就听到了她的辱骂之声,原本听闻逆贼伏诛他面带笑容,现在笑容已经僵在了脸上。


    路云滨每叫骂一句,梁王的表情就愈发僵硬,最后像是要裂开。


    他再也顾不得体面,丧失了一个王该有的从容气度,他跑上前去飞起一脚,一下踹在了路云滨的心窝。


    路云滨的骂声戛然而止,被踹得吐血。


    梁王指着路云滨的脸,气得浑身的肥肉都在抖。


    “老子不配为王?”他发出难听的大笑,“你们路家当初支持本王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你们当初说,‘梁王之位只有公子桓有能力担任’。”


    “本王给你们权,让你们掌兵,给你们赏赐土地金钱,甚至还有爵位,你们得到这些的时候,怎么不说本王不配为王?路云滨,本王记得初次召见你的时候,你还道,能效忠梁王,是你之幸。”


    梁王看着那张脸,那个曾经被他夸赞为忠臣良将的人,语气恨恨,“你们的一切都是本王赐予的,你有什么资格说本王不配为王?”


    姬成墨也出来了,盯着路云滨,脸黑得像锅底。


    权力的博弈就像一场愿赌服输的游戏。


    他们选中了姬桓,就要承受姬桓带给他们的一切,无论是奖赏还是失败。只想要奖赏而不承担失败,这是不可能的。


    路云滨及其身后代表的势力已经享受了奖赏,现在则迎来了属于他们的失败。


    “将路云滨一并献给武王,是否可行?”梁王喘了口气儿,从愤怒的情绪中抽离出来,立马开始盘算利益。


    “多多益善,总归是不亏的。”姬成墨颔首道。


    路云滨气若游丝,嘴里面含糊地说了些什么。


    梁王仔细听了一会儿才听明白。


    她说:“你们太小看武王征伐天下的决心,总以为用蝇头小利就能打动对方……我路云滨等着你们的头被悬挂在城墙之上,看这梁国的疆土彻底被武国吞没……”


    梁王指着路云滨尖声道:“把她的头给我砍下来!裹上石灰放到盒子里!”


    姬成墨道:“那该遣送谁为使者,把这份礼物赠给武王?”


    梁王一贯没什么主意,只在争权夺利上他特别有主意,但是他非常擅长听取别人的建议。


    等看到父亲把目光望过来,姬成墨犹豫道:“其实我作为父王的长子,为了表示诚意,应当派遣我为使者……”


    梁王最宝贝这个孩子,他当即否决:“不行,太危险!派宗室里面的一个血缘关系亲厚的人去,最好辈分比我大,这样可以表示诚意……”


    姬成墨其实不想去,听到父王这么说也松了一口气,说出了自己心中的人选:“那叔祖父姬术去岂不是更为合适?”


    [382]重归旧好


    姬术满脸疲惫,心中无数次感叹:你说这人怎么就能这么倒霉呢?


    个人有个人的生存之道,有的人的生存之道是追求权力的宝座,有的人的生存之道是装聋作哑,还有人会攀附权势。


    姬术的生存之道是老老实实盘着,不想当那翱翔于天的龙,也不去当缩起来的乌龟,他就是干好自己本分的事。


    但是也许是太老实太本分了,导致这个差事落到了他的头上。现在他心中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只觉得整个王族的存亡好像都压在了自己的肩头。


    王族能否存活,哪里是他能左右的?要姬术处在梁王的位置上,他现在已经带着兵跑了。


    懂不懂什么叫作大势不可违?灭梁就是大势。


    灭了梁国之后却留下宗室,这叫斩草不除根。或许梁王姬桓所求并不是保存王族,而仅仅是保下他那一家人的性命。


    姬术觉得,自己这一去,恐怕就回不来睢丘了。但是他死也就罢了,他还有亲人,不得不为他们做打算。


    姬术被梁王召进宫后左思右想,试着劝说:“如果武王不答应求和,那么王上难道要坐以待毙不成吗?”


    他这话一说出口,这位狠辣但是非常能听取意见的梁王立刻就动摇了,虚心求教,询问姬术的意见:“叔父的意思是?”


    “您总要做好两手准备。”姬术道,“臣此去,既是为了求和,同样可以借谈判之名拖住武国军的脚步,如若和谈不成,王上当早做准备,做好带兵流亡的打算。”


    “这件事情倒是也有大臣提起过。”姬桓举棋不定。


    但是姬成墨的分析让他难以决心带兵流亡。


    “如果要带兵流亡,该去哪里呢?”


    姬术早有准备,道:“郑国。”


    去郑国倒不是因为那个地方安全,而是因为他们只有此地可去。


    向西边就是大燕地界,袁遥带领的燕国军队正在攻打梁国边境,大有挺进梁国之意,往西北走,除了小国那就是谭国了,当然也不能去。往东往北走都是武国的地盘,除了南下去郑国的地界,其他地方都没有活路可言。


    然而姬术这话一出来,梁王面露苦涩。


    他当然也想过去郑国,甚至姬成墨之前也提过,但是他总觉得郑国有问题,怕是不能去。攻打大燕的宋郑赵三国联军,为什么偏偏是这三国?


    梁王非常怀疑那头黑蛟就藏在这三国之中。


    杀掉吴英不过短短数日,也许那头黑蛟还没有来得及反应,梁王也不敢确定自己宫里到底有没有被妖党给渗透成筛子,消息有没有走漏。


    这几天每天睡觉他都是战战兢兢,有的时候要专门躲到地道之内,他才能睡得着。


    不过他也想了,要是黑蛟追究吴英被杀之事,他就把吴英中毒的事情推到武国刺客的身上。


    但是下令让侍卫杀掉吴英,这件事是无论如何也抵赖不了的……


    姬术看着梁王姬桓的面孔,以为对方是担心郑国不肯接受他们这些流亡之人,便劝说道:“王上可有听说姜国公是如何寻求武国庇护的?”


    梁王老脸一红,听出了话外音,“这倒是知道。”


    这件事情早就传扬开了,各国都把这当成笑话讲。


    姬术这是在鼓动他效仿姜公,到了郑国之后直接开始叫门,把老脸放在地上自己踩,要是郑国顾念盟友情谊,帮梁王把面子给捡起来,那他们也就能顺坡下驴了。


    “叔父说得有道理。”梁王强颜欢笑,倒也知道姬术的顾虑到底是什么,他走下王座,看着姬术的眼睛情真意切道,“叔父为使,那是冒着风险的,若叔父一去不归,本王自会保叔父家人无虞。”


    言外之意就是:您放心地去送死吧。


    听了这话,姬术反而放松了一点。活路能多一点是一点,反正都到这个地步了,无非垂死挣扎而已,等待他们的要么是举家皆亡,要么是绝处逢生。


    说什么不杀来使,其实都是好听的话。


    倘若武国下定决心进攻睢丘,那么姬术也活不了。他们或许不会杀来使,却会用各种各样的手段把他给逼死,而求和谈判失败的他也无颜面对王族亲眷,体面一些,拿一把刀捅进心窝自杀是最好的结果。


    姬术带着路云滨的头颅和吴英的尸体出城那日,他的家人哭着前来相送。


    姬术说不出什么安慰他们的话,只是转头道:“你们好好的。”


    说罢,他驾马而去,将亲人们不舍的哭声留在了身后。


    骑着快马,日夜兼程,不过两日他就到达了武国大军阵前。


    他没有带着侍卫,仅有两名副使随行,骑着的马后方拉着一个大箱子,里面的东西一看就非常沉重。


    武国军已经占领了宁泰城。


    斥候和信鹰远远就看见了姬术,姬术也没有费尽心思隐藏,他们一行人在荒原之上狂奔,毫无遮掩。


    很快就有一队武国军出城围上了他们。


    “来者何人?是何目的?速速报来!”


    “在下梁国来使姬术,请求面见武王。”姬术紧张道。


    那一队武国军打量了他们几眼,“箱子中是什么?”


    “是一具妖孽的尸体,梁王从前被妖孽所挟持,现妖孽伏诛,梁王便欲将妖尸献给武王!”姬术谦卑道,“臣知晓武王暂时还未赶到宁泰城,请求镇守宁泰城的樊将军允准通行,让我等去到武王所在之地。梁国和谈乃是发自真心,臣奉梁王之命前来,想要得到武王亲自接见。”


    他稍微停顿,从身后捧出一个盒子,“为表诚意,臣还带来了路云滨路将军的头颅……”


    这可真的是个大消息。


    这一支武国士兵的头领不敢耽搁:“尔等随我入城面见樊将军!”


    ……


    樊筠屏住呼吸,打开了木盒子,石灰粉一下子扑了起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子血腥味。


    她一下子沉默了。


    “路云滨带兵突围后撤回睢丘,不是为了保卫王上,而是为了挟持王上。”姬术用谨小慎微的语气,讲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王上此前被妖孽挟持蒙蔽,王上说此为他之过,望武王能看在往日梁武同盟之谊的份上原谅他的过失,说来梁国和武国本为姻亲之国,本不至于走到这一步,都怪那妖孽祸乱朝纲……”


    前两天还在与路云滨交战,今日路云滨的头就到了她面前。


    孟尝夏也是刚赶到宁泰城,没能用自己的五万兵马打退敌军,她心中郁郁,感觉铆足了劲却一拳打在了棉花身上。


    此时她站在樊筠身边,伸长脖子看了一眼盒子里装的头。


    “是梁王亲自下令处决的?”孟尝夏问。


    “是,此人为反贼,罪无可恕。还是路云滨身边的幕僚,对王上通风报信,才让他阴谋败露。”姬术道。


    孟尝夏鄙夷撇嘴,觉得对方说的都是假话。就算是真话,一个国主能够窝囊到让身边的下属都看不过眼,那只能说明这个君主当得太失败了。


    世事无常,生死难料。


    樊筠啪的一下关上了盒子。


    “本将军这就派遣一队士兵,将特使大人送到王上面前。”


    她料定,武王不可能同意和谈。


    但梁国面子功夫做得确实非常足,既然把过错推在了妖孽身上,那么就要找出一个新的理由拒绝和谈征讨梁国。


    姬术当天进城,当天出城,一队武国军将他们这三名使者严密地控制了起来,昼夜赶路,只花了三天就抵达了武国军阵前。


    他来到大军扎营之地的时候,只感觉头一下子就晕了。


    好多的兵……好多的营帐!


    密集宛若蜜蜂的巢穴,排列整齐,士兵分工有序,步兵骑兵兵种一目了然,就连搭帐篷的阵型也是有讲究的,方便大军遭受袭击的时候能够快速反应。


    这么多人数,实在是让人心生畏惧。


    最重要的是,这些士兵的精气神和梁国士兵的精气神完全不一样……那是一种朝气蓬勃的,充满希望和生命气息的眼神,而不是被世事打击到麻木,只懂得听从命令,只剩下生存本能的眼神。


    现在正是吃饭的时间,营地上空飘起了袅袅炊烟。


    当姬术踏进大军之中,向中军帐走去的时候,他感受到无数的视线盯在了自己的身上,他甚至还听到了这些兵之中有人操着一口梁国方言对他指指点点,那目光绝对称不上友好。


    连梁国人都加入武国军了……


    姬术惴惴不安,好不容易走到了中军帐,帐篷掀开,里面满满地坐了十几个人。


    姬术一眼望去将几个人对上了号。


    坐在帐篷最中央的当然是武王商悯。


    数年前她登上王位的时候,梁国朝堂上人人都说主少国疑,武国少不得动荡,然而他们所预料的事情并未发生。


    姬术站在帐篷里面朝武王看了一眼,与那双黑漆漆的眼眸对视,一瞬间只感觉自己头皮一紧,仿佛被插了一把剑,被那眼神盯着他额头上都产生了凉意。


    武王坐着,然而能看出她身量很高,脸颊偏瘦,可是并不显得单薄,而是让她周身气质更显锋锐。那双搭在座椅扶手上的手指节修长,一看就是用兵器的好手,指节之间拉弓射箭留下的薄茧更是证明了这一点。


    她身上穿着一套玄黑色的盔甲,带着一簇红缨的头盔被放置在一边,整个人气势沉凝,叫人难以忽视。


    曾经被梁国朝堂揣测质疑的年少君主,如今已经是成年人了。她大权在握,无人敢于挑衅她的权威。


    哪怕如今营帐之中坐着的都是些久战沙场的名将以及运筹帷幄的军师名臣,她的气势也没有被这些人压倒半分。


    “臣姬术拜见武王。”姬术咽了一口唾沫,得到武王一句辨不出情绪的“平身”。


    他起身后,眼睛的余光才敢投向其他人。


    和武王坐得最近的文臣模样的人一定就是右相赵素尘,姬术早听闻她也随军。


    而另一边和赵素尘相对而坐的男子,一定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苏归。


    落后苏归一位,正冷着脸打量他的应当就是聂光临。


    一看见聂光临,姬术就在心中悲叹一句:“完了!”


    聂光临出现在武王军中,就说明对方已经阻击歼灭了梁国左将带领的那支军队,与武王等人顺利会师了。


    现在对方大军集结,只差赶上樊筠所带的先头部队,这几十万大军就会合围睢丘。


    姬术不敢再看,紧张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等等,那人怎么有点眼熟?


    姬术差点揉了下眼睛,好不容易才确认了对方的身份,但是没敢叫出声来。


    商悯看了她一眼,于是姬初寒便礼貌点头,“叔祖父。”


    姬初寒早已不复年少时的模样,姬术方才居然不敢相认。


    他也不能确定对方对如今的梁国到底是何态度,便也含糊地颔首,这才面向武王道:“臣的来意,想必王上早已知晓,那妖孽的尸体就在帐外,王上可要一观?”


    “搬上来。”商悯出声。


    四名将士合力,才搬动了那巨大的木箱子,打开缠在那上面的铁锁,沉重的盖子也被掀开,一具血肉模糊的妖躯呈现在众人面前。


    “王上,这便是吴英。”姬术盯着商悯的脸,“梁王将其献给王上,愿梁国与武国重归旧好,共同伐燕。”


    脾气最直的聂光临绷不住哼笑一声,“还共同伐燕呢,三国联军都快攻打到宿阳了,梁国起到了什么作用?不被大燕反过来攻伐就不错了。”


    此话一出,中军帐中笑声哄然,就连武王的面上都浮现出了淡淡的笑意。


    莫大的耻辱充斥姬术全身,可是他没有资格发怒,哪怕站在这里的是梁王,他也没有资格表露出丝毫的不满。


    “王上。”姬术脸涨得通红,“武国与梁国多有联姻,武国的先王后,公子谦的生母便出身梁国,请王上看在逝者和贵国公子的份上,原谅梁国的过失吧!”


    [383]谈判破裂


    商悯听到了姬术的请求,却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特使大人觉得,梁王有何过失?”


    姬术硬着头皮回答道:“妖孽潜伏身边,王上却没有察觉,这便是过失。梁国未有否认过失之意。”


    商悯淡声问:“仅此而已吗?”


    姬术一张脸憋得通红。他何尝不知道梁国的过失到底在何处,然而他不能说。


    如果说了出来,指责梁国君主事小,承认君主无德事大,因为君主无德,所以武国才能奉天罚罪,他不能落入对方的语言陷阱,承认梁国的罪孽。


    而商悯显然没有放过他的打算。


    她对着帐中的亲卫吩咐:“去,叫了一个出身梁国的士兵过来,随便什么人都可以。”


    “是。”亲卫领命出帐。


    不一会儿,一个表情看上去老实巴交的普通士兵就被人叫进了营帐之中。


    这名士兵眼神茫然又紧张,一看到营帐里面乌压压的人吓得头都不敢抬了,行了一个礼就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


    “特使,你认得姬初寒,那便由她先说吧。”商悯笑道,“姬院令,请你告诉这位梁国特使,你觉得梁王有何罪过?”


    姬初寒起身,朗声道:“弑杀亲人,此一罪。谋朝篡位,此二罪。”


    商悯接着面向那名被叫进来的士兵,道:“你叫何名?”


    “小人李二柱。”那李姓士兵紧张道。


    商悯颔首:“好,李二柱,你来告诉这位梁国的特使,你觉得梁王有什么罪。”


    李姓士兵顿时面向姬术,双目喷火道:“眼睁睁看着老百姓饿死也不发赈济粮。漫山遍野的山匪,时不时进村抢劫杀人,但是朝廷不派人来镇压。军队粮食不够,进村扫荡,抢俺们老百姓的粮食,但凡有反抗就一顿毒打。村里所有的青壮劳力都被你们征兵的拉走了,不出两个月就阵亡在前线了,说好的参军十钱,伤残二十钱,阵亡抚恤三十钱,或等价折粮,结果连个影子都没见到!俺当兵勉强活下来,每天就给发一顿干粮,饿都饿死了,还想让俺替你们打仗……”


    这士兵每说一个字,姬术就觉得自己的脊梁骨又被压弯了一份,然而对方似乎有说不尽的苦楚,吐不完的话,近乎滔滔不绝,他面红耳赤,脑瓜子嗡嗡响,头都抬不起来了。


    商悯轻轻抬手,那士兵正说到激动处没有注意到,姬初寒咳了一声,士兵滔滔不绝的声音立刻卡住了,他一下子低下了头,对商悯拱手:“王上,俺一时激愤……”


    “人之常情。”商悯平静道。


    她挥手让士兵退下了。


    治理无方,民心离散,此三罪。


    姬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明白了,他不承认梁王的罪行没有什么用,替他遮掩也没有什么用。梁王到底有什么罪,梁国的百姓清清楚楚,武国人也清清楚楚。


    他们根本就不需要大肆宣传,因为这是既定的事实,是真实存在于所有人心中的苦与恨。


    “特使,这样的士兵还有很多,随便再叫进来几个,他们都能一条一条罗列出梁王的罪状。连不识字的老百姓都知道的事情,特使怎么会不清楚呢?”


    商悯轻轻笑了。


    这冰凉的笑声恍若穿心利箭,把姬术给扎得透心凉。


    “还是说您知道,只是装作不知道。特使,可要再多听听梁国百姓的心声?”


    姬术不敢再听。


    不管是梁王还是梁王,公子都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以为只要笼络住了武王,他们就可以保得性命。他们以为自己的姿态足够低了,愿意放弃已经拥有的一切,甚至下了如此大的成本向他们投诚,武王总该有所触动。


    武王确实是挺有触动,被他们的无知和愚蠢触动了。


    听到那士兵滔滔不绝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姬术就知道,伐梁大势虽然以武王为主导,但并非全由武王做主,因为这是梁国百姓的心声啊!


    梁国百姓选择了武王,所以大势才形成了。武王不能阻止伐梁,也不想阻止伐梁,因为她把自己打造成了天命,她伐梁是为民请命,顺应天道。


    什么是天道?锄强扶弱,斩杀昏君,这就是天道!


    姬术面如土色。


    梁国完了!


    商悯含笑道:“特使请求终止伐梁,恕本王不能答应。特使,请回吧。姬院令,你送特使离营。”


    姬术被两个士兵架了起来,直接架出了营帐,才一到外面,看到那朗朗晴空,他却觉得天昏地暗,一下子就瘫在了地上。


    身边迈过来一双靴子,姬初寒站在他身侧,垂眼望着他,“叔祖父,走吧。”


    看在姬初寒的面子上,那些亲卫退开了,没有动用粗暴的手段。


    姬术跪在地上缓了一会儿,晃晃悠悠地爬了起来,在姬初寒的带领下迈步,缓慢穿过武国的军营。


    凡他经过之地,士兵无不侧目。


    正在吃饭的不吃饭了,在给马喂草料的不喂马了,他们就那样冷眼看着他,如果眼神能够杀人,姬术身上一定已经插满了窟窿。


    “初寒。”姬术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他近乎是哀求地看着身边的血脉亲人。


    姬初寒却无情地望着他,眼中几乎没有任何感情波动。


    “叔祖父,那是不可能的。”她道。


    “你难道忍心看着自己的亲人被武王杀死吗?”姬术颤声道,“叔祖父当年并未做对不起你的事情,王族那么多人,你要让他们都去死?”


    “当年父亲母亲和哥哥死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想。”姬初寒轻柔道,“难道有人忍心看着自己的亲人被杀死吗?我就这么问自己,也在心里这么问过你们,只是叔祖父不知道罢了。”


    当年无人为她的亲人说半句话,今日他们要死了,却指望她为他们说句好话。


    姬初寒可以说,商悯在某些时候很宽容,她并不会责怪她为亲人求情,但是,姬初寒不想说。


    她凭什么要说?


    “当年的事情已成定局,等我们这些宗室的人知道梁王谋反,他们就已经被杀了……”姬术嘴唇微颤,“姬桓势大,我等也无可奈何……”


    姬初寒微笑:“这话也就骗骗叔祖父自己罢了,您把自己骗过去也就罢了,还想着骗我啊?不要自欺欺人了。我不指责诸位亲人的无情,也对你们没有什么期待,所以,叔祖父最好也不要对我有期待。”


    她脚步停住,“我就送到这里了,您回去吧。”


    姬术看着她转过身,就这么离去了。


    明明还是白天,为什么眼前如此昏暗……


    看到姬初寒转身离开,两边旁观他离去的士兵们表情躁动了起来。


    也许他们出身于武国,也许他们也出身于梁国,在姬初寒离开之后,他们终于不用再克制脸上的表情,直接把鄙夷和愤恨表露在了脸上。


    “呸!”有个士兵朝他脚下吐了一口唾沫。


    接二连三有士兵对他口出粗鄙之语,然而碍于军纪军规,没有人对他动手。


    倒还不如有人对他动手呢。姬术脑袋发晕地想,干脆把他打死在这里好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马的,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随着剩下的两名副使赶回睢丘城的。


    看到近在眼前的城墙大门,姬术望而却步。


    他带回来了一个失败的消息,回来也只能等死而已,甚至他还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死,梁王在期待他带来一个好消息,他的亲人们同样如此。


    他甚至希望武王把他给杀了,或者当场把他拿下拘禁起来,这样他就不必回城,直面亲人失望的眼神和梁王的暴怒,更不用看着武国的军队踏破睢丘城。


    姬术思考越来越迟缓,驾马的动作也越来越迟疑。


    他身下的马似乎感觉到了他的迟疑,奔跑的四蹄也渐渐慢了下来,他渐渐落后于队伍。


    “特使大人怎么……”其中一个副使察觉到不对劲,驾马转过身来,紧接着眼睛惊恐地瞪大了。


    血色泼洒,姬术手中的刀哐当掉到了地上。


    他上半身端坐在马上,然而头却渐渐垂下了,慢慢奔跑的马匹停止了奔跑。血先是染红了衣襟,然后流到了马鞍上,最后他的身体向右边一歪,倒在了地上,溅起一片尘埃。


    两名副使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他甚至没给他们留下任何话,一路上也没有任何预兆,就这么在睢丘城门前拔剑自刎了。


    和谈显然是失败了。


    他们把姬术的尸体绑上了马,驮着他回到了梁国宫中。


    梁王绝望地瘫在了椅子上,“成墨,我们到底该怎么办?”


    姬成墨幽幽道:“逃吧,只能向郑国的方向逃了,军队粮草以及金银不是都准备好了吗?”


    “就这么逃下去,迟早会被他们给追上……”梁王喃喃,“你说,如果我们假扮成普通平民,有没有可能躲过一劫?”


    姬成墨一愣,惊喜道:“对啊,我怎么没有想到?父王,这主意简直妙极。”


    “我们让暗卫易容成我们的样貌,随着逃亡的军队一路南下,武王就会分散兵力去追捕我们,而我们趁机隐入平民之中。带上足够的金银财宝,找个偏僻没有人烟的地方待着,等过些年太平盛世了,我们再出来,不管是经商也好干什么也好,总归是有活路的……还可以再带几个亲信的宫女和太监,我们肯定是需要过一段时间的苦日子了……”


    梁王一下子觉得此事确实大有可为,脸上的喜意藏都藏不住了,“好!为父这就让人去办!”


    [384]城破之日


    睢丘城被攻破的那天,城中火海漫天。


    谁都没想到攻城会来得这么快,也没想到城门这么快就挺不住了,更没想到梁国军的溃败会来得如此轻易。


    两方军队根本就没有开始交战,守城大将依然打算用守城战略,不轻易出城,这不仅是他个人的决断,也是梁王的指示。


    城中已经备好了火油、火器,粮食足够供给全城两年,城外的布防也十分完备,不仅挖了许多的沟渠、陷马坑,而且也仿照武国的地雷制造了触发式火器,只是触发非常不稳定。


    武国军兵分三路,分别围住了三个不同的城门出入口。


    其中一支苏归带队,另一支聂光临带队,而最后一支是谁带队?


    武国军队逼近城池一里范围之内,守城大将面色紧绷,却见对方似乎并没有让大军冲锋的迹象。


    他不由得愣住,不明白敌人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他拿过望远镜,向敌军的方向张望,却见单独的一支小队一架黑漆漆的炮车来到了阵前。


    一里范围开炮?这什么火炮?!城墙上用的大炮,射程顶多一百五十丈!这都三百丈了,什么火炮能在跨越那么远距离后打中目标……等等,他们瞄准的方向难道是城墙?


    还是……城门?


    阵前的炮兵大喝一声:“点火!!”


    手持火把的士兵立刻点燃了炮上的引信,只听呲啦一声响,守在炮旁边的几名士兵捂着耳朵抱头跑到了后方。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仿佛天雷落下。


    灰黑的硝烟从炮口喷吐,橘红色的火焰一闪而逝,巨大的弹丸从火炮口中喷了出来,眨眼跨越了三百丈距离,在众多守城将士惊骇的注视下准确地命中了……城墙。


    轰隆一声,城墙被轰出了一个大洞。


    守城大将脸上的肉都不受控制地抽动了起来。


    这一炮显然是射偏了,如果命中的是城门,恐怕城门会应声而开。


    武国的火炮威力大得离谱,射程也远得离谱!这个火炮从来没有出现在战场上,一定是被刻意隐藏起来了,或者它是被新研制出来的。


    守城大将声嘶力竭,试图做出补救:“全军将士准备好出城迎敌!工事队在哪里?!城门一旦被炸破,让他们立刻前去修补!必须在城门边上随时待命!”


    整个城墙上瞬间乱成了一团,士兵们奔跑着传令。


    这么笨重的火炮,如果想要装填弹药,一定很费时间吧?梁国都城城墙上装配的火炮,五分钟才能够发射一发,装填极其困难,武国的这个大炮发射下一发需要隔多久?


    守城大将很快得到了答案——不到三分钟。


    军队刚刚在城门聚集,下一发火弹就接踵而至,这次火弹准确地命中了城门。


    睢丘城外层的城门像是被巨人一脚踹开,两扇沉重的大门像被折断的扇子那样飞了出去,正正好好地压在了聚集在大门前的士兵身上,转瞬人仰马翻,有十几个人被城门压在了底下。


    与此同时,武国军也开始了冲锋,身着漆黑色铠甲的甲士如潮水一样向睢丘城蔓延。


    士兵们顾不得救助被城门压在下面的同伴,就在守城大将声几乎破音的高呼中被驱赶到了城外营地,无数人踩踏过城门,然而凹凸不平的地面引起了更大的灾难,许多人被绊倒,又有许多人被压在身下踩踏。


    数不清的脚从他们身上踏过,人们拥挤着,恐惧地嘶吼着,互相推搡,一个个都红了眼睛,似乎已经分不清谁是敌人,谁才是同伴。


    武国的轰天炮把他们的胆也给轰掉了。


    在武国军冲到城池近处之前,火炮发射出了第三枚火弹。


    刚刚涌出城门的士兵,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被炸得溃不成军。开局的失利则引起了连锁反应,冲在前头的士兵被吓住了,不敢继续向前,而后方的士兵还在拥挤,不断地推搡。


    守城大将勃然大怒,直接举着手中的弓箭朝向下方,“督战队拉弓!不敢出城迎战者,乱箭射死!亲眷连坐!”


    城墙上的弓箭手都将手中的武器对准了下方。


    在他们杀死武国士兵之前,先将手中的箭头对准了自己人。


    梁国军队的怯战以及一触即溃的战斗力,所有梁国的将军心中都有数,每次开战后方必有督战队。


    然而武国军冲锋如此之快,梁国的士兵刚刚冲出城池,敌人便驾驭着高头大马迎面踏来,黑红色的阵旗迎风飞舞。


    巨量的火油桶被从城墙上抛下,滑腻腻的火油四处流淌,冲在最前面的武国骑兵不可避免地滑倒,浑身上下沾满了火油,城墙上有梁国士兵举着火把刚想把它扔下去点火。


    然而一杆青黑色的长枪像箭矢一般飞射而来,裹挟着劲风,轰的一声将这名梁国士兵钉到了地上,刺了个透心凉,他手中的火把没能扔下去。


    随后诡异的一幕出现了,那洞穿了人体的青黑色长枪竟化作一条游龙折返,飞到了一名冲阵的“将军”手中,重新化作长枪被她握在手中。


    此次攻城,商悯亲自冲锋。


    武王身先士卒,身后的将士还有什么理由退居在后?


    武国军的士气前所未有地高涨,战鼓声阵阵,人们心中的战意也一浪高过一浪。


    商悯手中的枪宛若游龙般灵活,所过之处梁国士兵迎面倒下,热血泼洒一路,渗入长枪枪杆的鳞片之中,恍惚间她的枪不再是青黑色,而变成了暗红色。


    敌人的盔甲在她面前宛若纸糊,枪尖毫不费力地洞穿,她斩杀敌人似乎从来不需要第二击,一时间如入无人之境。


    城墙上的守城大将不费吹灰之力地注意到了她。


    到底是何等人物拿着那么恐怖的武器,拥有那么精妙的枪法?他没来得及细想,拉开长弓亲自射箭,箭头随着那名将军的身形移动。


    “咻!”


    长箭破空!


    商悯恍若先觉,猛然抬头,持枪一舞,那支箭矢便被她轻而易举地挡下,而随后又有数发箭矢接连射来,她偏头险而又险地避过其中一支,左臂横在身前。


    咔嚓一声,箭矢擦过铁甲,左臂的臂甲上爆出了一串火花。


    在她身后,随她冲锋而来的杨靖之也毫不犹豫地搭弓射箭,远在另一方的樊筠也注意到了城墙上的异状,她同样挽弓。


    咻!咻!


    两支箭矢从不同方向飞射向城墙,那守城大将专心瞄准商悯,一时不察避开其中一支,却被另外一支正中心胸口。


    他呆滞地低头,没想到敌人激发的弓箭竟然能够穿透他的铁甲,这得是力气多么大的大力士拿着多少石的弓才能做到的?


    一缕血从他嘴角溢出,他手中的弓掉在了地上,身体后仰,轰然倒地。


    商悯一马当先,势如破竹,率身后将士冲入城中。


    ……


    梁国王宫之中燃起大火,谁也不知道这火从何而起,是被谁放的。


    有宫人高喊着:“走水了!走水了!”


    然而无人理会。


    人们忙于奔命,有一些比较鸡贼的甚至趁这个机会出入各个宫殿捞了一些宝贝,身上换上平民服饰,打算悄无声息,瞒天过海。而有些比较忠心的则在寻找梁王的踪迹。


    然而很快那些忠心耿耿的宫人就发现,他们遍寻梁国王宫,梁王一家的身影却像凭空蒸发了似的。


    梁王和姬成墨带着一众亲人正躲在地道之中,悄无声息地向地道外面撤去。


    这条地道是他们这些年看局势不对新挖的,为避免消息走漏,连负责挖新地道的工匠都已经全部被处死了。


    此刻他们身边只带着少数几名宫女太监,浑身上下都塞满了粮票和金银,也不敢带什么显眼的衣服,更不敢拿华贵的首饰。


    等出了宫,他们就猫在一个偏僻的地方把自己当成普通老百姓活着,虽然生活的质量必然会不如以前,但总好过丢命。


    地道的出口就在前方了!


    梁王眼前发亮,很谨慎地让宫女太监先出去,然后才带着自己的亲人们钻出了地道。


    一来到外头,连接着睢丘运河的一条小河道就出现在了眼前,河道上飘着一只早就准备好的小船。


    河水滔滔,然而浪花并不大,今天也不是大风天气。


    只需要乘上这个小船,他们跑到睢丘运河中,那里另有一只停泊已久的大货船,他们会乘着这个大货船一路南下,彻底摆脱武国军队。


    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他们顺利地登上了小船,然后划着桨划,一连划了一个时辰到了运河之中,最后找到了停泊的货船。


    货船旁边锤挂着绳索,姬桓死活爬不上去,累得气喘吁吁,浑身的肉直颤。还是姬成墨和几个太监先爬上去,然后再把他和剩下的人一个一个拽上来。


    一爬上货船,姬桓就语气颤抖道:“成了?我们成功了?”


    “是啊,父亲!”姬成墨同样喜悦。


    剩下的几人欣喜落泪,互相抱在了一起,就连宫女和太监也都松了一口气,放下了紧绷的神情。


    但是他们不敢在货船甲板上停留,弯着腰跟做贼一样偷偷跑进了货舱之中。


    其中一间货舱是早就预备好的,里面没有货物,只有预先准备好的食物和水。


    姬桓走在最前面,然而他欢天喜地地推开了货舱的门,一只脚刚踏进去,脸上喜悦的笑容就僵住了。


    船舱里面站着一个人,一个让他感到无比熟悉的人。


    更可怕的是这个人身边还跟了一大帮子全副武装的士兵。


    他脖颈一凉,惊恐低头,脖子上被擦出了一道血痕,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一柄刀竟然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而他身后的几位亲眷和宫女太监,脖子上同样架了刀,一群士兵围在他们身后虎视眈眈,前后夹击。


    姬初寒拍了拍手,“这不是伯父吗?怎么放着好好的梁王不当,当起丧家犬来了?”


    姬桓的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他浑身哆嗦,“你……你竟然敢回来!”


    姬成墨理智一些,惊恐发问:“你怎么知道我们的计划?”


    “堂兄啊堂兄,这还得谢谢你,感谢你那么惜命。”姬初寒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宫女,“辛苦你了。”


    姬成墨一扭头,眦目欲裂,“小荷?”


    这是他最信任的宫女,唯一学会了捉妖术的宫女。


    此刻那宫女露出和以往一样的胆怯柔和的笑容,从姬成墨身边离开,站到了姬初寒身侧,甚至语气还是和以前一样恭敬谨慎:“我不叫小荷,我叫何钰。公子,您可要记住了。”


    “将他们拿下,封闭经脉,挑断手脚筋,等候武王发落。”姬初寒冷漠道。


    [385]死不瞑目


    武国军队兵分三路攻入梁国都城睢丘。


    谁能想到一国都城竟然只坚持了一天就被敌军攻破?


    武国军连破三道城门,兵分三路攻入城中,城中一下子涌入了三十万武国士兵,最后展开的就是巷战,准确地说,是一边倒的战斗。


    梁国军队丢盔弃甲已经不成阵形,面对武国军的攻势抱头鼠窜,武国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对方镇压,甚至不需要等到兵刃相接,敌军就已经主动投降了。


    城中百姓闭户不出,武国军严守军纪,没有主动伤害百姓,同样不曾搜刮抢掠。


    只是梁国王宫已经被损毁,等到武国军攻打到近前的时候,火势怎么都止不住了。


    商悯手持长枪看着漫天火海,脑中非常合时宜地想起了阿房宫赋。


    但她不是楚王,这火也不是她放的,希望等到千百年后,后世不要以讹传讹,说是她纵火焚烧了梁国王宫。


    商悯思想跑偏了一瞬,很快就想起了正事,吩咐道:“杨靖之,樊筠,你二人带队搜捕全城,不得放过梁国王族人,梁国朝堂官员也必须尽数捉拿。”


    “遵命!”杨靖之和樊筠齐声了一下,策马离去。


    她又道:“高澹,你出城去迎姬初寒,把梁王他们一家子带到我跟前。”


    “是!”高澹同样带着一批人驾马离开了。


    黑压压的军队将商悯拱卫在中间,她又点了一些人,叫他们去救火,以免火星子飘到外城燃烧民房,最后变成火烧全城。


    梁国王宫已经焚烧,商悯只能入主别处,占领了都城,他们需要一个地方用来议事,以及颁布命令。


    不断有士兵穿梭来回禀报城中情况:“禀王上,城中粮仓起火,苏将军已经带人去救火!还有王族余党负隅顽抗,聂将军正在带兵镇压,应当很快就能将那些人剿灭。”


    商悯眉头一皱,额外多点了一些兵马去城中各处粮仓看守。


    上次宁泰城中,路云滨在破城而逃之前在粮仓里面下了毒,还好樊筠发现及时,这才没有让士兵集体。这座都城的粮仓更是关乎一城几十万的人的性命,容不得有失。


    王宫的大火将整个天空映照成了不同的颜色,白天的时候天看着是橘红,晚上的时候大地变成了橘红。


    空气里飘散着浓重呛人的烟味,城中马蹄声昼夜不停,今夜无人入睡。


    即便有无数人参与救火,王宫的大火还是焚烧了一天一夜。


    火星子飘到了外面,果然引起了民房失火,幸好在城中巡逻的武国军队及时发现并且提水救火,这才没有让火势蔓延开来。


    商悯听到这个消息,立刻抓住时机令人去宣传此事,以减轻梁国民众对武国军队的恐惧之心。


    一连五日,她都在处理城中的各种破事,还征用了梁国的牢房,用来关押王族成员以及顽固的梁国大臣。


    直到第六日,姬初寒来问:“王上,姬桓怎么处理?”


    商悯这才从乱七八糟的事情中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差点把他给忘了,是该见见了,把他带过来。”


    蓬头垢面瘦了一大圈的姬桓这才被押到了她的近前。


    商悯低头仔细地看着姬桓的脸,竟然觉得有些认不出了。大抵是他饿瘦了,神情也太过惶恐了,和从前笑面虎的模样相去甚远。


    “武王,商悯,悯儿!”姬桓一连叫了几个称呼,商悯的表情从没有波动到变得无语只用了他短短一句话的时间。


    “我是你的舅父啊!你怎么忍心……你怎么忍心?我是谦儿的亲舅舅,我们是亲人,我已经将梁国拱手相让了,你就不能、就不能放我们一条生路吗?”姬桓睁着一双大眼惶恐地看着她,“我们什么都给你,梁国、王位,还有钱,能给的都给你!”


    “姬妤当年想杀我的时候,也没有念着亲戚关系,现在倒是知道攀亲戚了。”商悯笑着道,“你们这一大家子是不是都有这种毛病?嗯?”


    一旁站着的姬初寒微笑附和,“好像是有一些,叔祖父离开武国大营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姬桓痛苦地嘶吼一声,像笼中的困兽,然而他不敢龇牙,更不敢反抗。


    昔日被他不屑一顾的侄女竟然站在了他面前,而他是跪着的,他撕心裂肺,恨到了极致,可偏偏要装作追悔莫及的样子。


    “初寒,我是你的亲大伯,当年的事情我也是被逼无奈,你怪我杀了你父亲,可如果我不动手,你父亲就要杀我!”姬桓几乎口不择言了,“你回到梁国的这段时间衣食无忧……”


    “衣食无忧?”姬初寒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大言不惭!你养了一只鸟,每天给它粮食,对它说你衣食无忧,只是不能飞去外面而已,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你是这个意思吗?你杀了我的家人,却留下了我的命,你问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她把指节捏得咔咔响,恨不得直接拔刀砍了他。


    姬桓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不敢再去看她的眼神,继续扑倒在商悯脚边哀求:“谦儿呢?谦儿他难道会坐视自己的舅舅被杀掉?你这么做了,不怕他看清你的真面目吗?”


    “我的真面目……”商悯怔然,居然陷入了沉思之中。


    谦儿今年十二岁了,已经到了通晓事理的年纪。他今年还想跟着参军呢,但是商悯拒绝了他,虽然带他来到了已经被征服的梁国地界,但只是让他待在后方,顶多让他站在城墙上旁观战役,从未让他上过战场。


    “他竟然那么大了啊。”她有些感慨。


    姬桓见她的语气中竟然有了一丝温度,以为她真的被他的话所触动,紧绷的心一下子放松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姬桓,告诉我关于吴英的事情,你是怎么遇见他的,又是怎么投靠白皎的。”商悯垂眼看他。


    “白皎?”姬桓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就是谭闻秋,也是那只黑蛟,吴英的效忠对象,也是你真正投靠的妖。”商悯淡然道,“我就知道,你甚至不知道她的真名。”


    姬桓不敢吱声。妖平常称呼白皎,只是称呼殿下,他每次都是很恭敬地用殿下或者那位大人代称,后来这个名字变成了陛下……也许是那个大妖自立为皇了吧。


    这么说来是有些可笑了,他竟然对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妖奉献了那么久的忠诚,只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长生的梦想。


    现在梦想破灭了,就连荣华富贵也要没有了。


    “说。”商悯道,“说了,我就不杀你。”


    姬初寒眉梢一动。


    姬桓以为自己身上依然有被她看中的价值,哪里还敢隐瞒,连忙倒豆子似的把自己知道的事情都给说了。


    他说他第一次被白皎招揽,是在伐梁的战场上。


    那个时候吴英就已经投靠到了他的麾下,和他一起主持伐梁之战的其中一路大军,因为有吴英在,征战的时候屡战屡胜,于是他对对方越来越信任。


    直到有一次他中了冷箭,箭上居然有毒,他差点死掉,吴英便拿出了一枚丹药,为他解毒疗伤。


    那真是一枚神丹,姬桓吃了丹药之后,不仅身上的毒全部解了,甚至觉得那几个月走路都有力气了,可惜丹药的效果几个月后就消失了。他问吴英那是什么丹,吴英却说,那是用活人制成的丹……


    姬桓当时听到这个消息不惊反喜:“用人做成的丹居然那么有效果?如果用更多的人炼丹,是不是可以立地飞升长生不老?”


    此话一出,连吴英都忍不住怔了一下,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个人类。


    然后吴英道:“用人炼成的丹药,再怎么样也没有办法长生不老,只是让身体稍微健康一些而已,除了人丹,还有其他的丹药可以达成同样的效果。想要长生不老,就得用别的办法。”


    “什么办法?”姬桓眼都直了。


    吴英的形象在他眼中无限拔高,简直和那传说中的隐世仙人一般了。


    “……所以你就这样,慢慢知道了他是妖,然后又知道了殿下?”商悯语调没有起伏。


    “是,是。”姬桓低头,“之后我一直按照吴英的指示,先收拢势力,然后登上梁王之位,按照殿下的要求配合她,包括把我妹妹嫁去武国当王后,也是她授意,那时候我还疑惑她怎么弄来了赐婚的圣旨,但是我太愚蠢,也不敢深究,没有发现她就是皇太后……”


    “这样啊。”商悯颔首,知道对方已经把能说的话都给说完了,再多的事情就不是一个梁王能够了解的了。


    “我一贯信守承诺,不会杀你。”


    姬桓激动得浑身发抖,脸上刚要露出喜悦的笑容,然而商悯下一句话却将他打入了深渊。


    “我之前答应过你的,可以让你手刃姬桓一家,现在你动手吧。”商悯面向姬初寒。


    姬初寒一愣,脸上顿时笑意弥漫:“是,多谢王上。”


    商悯随手拿下悬挂在一旁的佩剑,递到了姬初寒面前。


    姬初寒毫不犹豫地拔出了剑,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一步一步向姬桓走来。


    姬桓竟然直接失禁了,双腿之间一大片湿痕蔓延,他叫道:“我是梁王,你不能杀我!我还对你有用,我可以直接宣布对你臣服,这样你统驭整个梁国就会顺利很多,只有我能做到,因为我是梁王!”


    “今后不再需要梁王了。”商悯笑道,“我也不需要借助梁王才能使梁国的人民臣服于我。”


    长剑一下子透体而出,血流了一地。


    姬桓倒在地上,眼睛仍然大大地睁着,死不瞑目。


    死掉的时候,他身上并没有穿着华丽的代表王侯身份的衣袍,而是一套灰白囚服,肮脏丑陋,还不如一个路边的乞丐。


    [386]坦诚相待


    商谦来到睢丘城这天,天上下着绵绵细雨。


    因为是春天的雨,所以雨势并不猛烈,雨滴打在脸上时让人感觉到舒爽的凉意,甚至有一种被柔和轻抚的错觉。


    但是唯有一点不好——街头巷尾血腥味还没有完全散去。


    被雨水那么一浇灌,泥土的气息和血腥味一起混合着泛了上来,这个味道绝对称不上好闻,但是这座城市确实需要一场雨来洗去各地的血污。


    等雨停歇,太阳出来,一切都会不同了吧?


    “梁国的王宫已经被烧了,王上现在住在一处公侯的府邸。”负责接引商谦的亲卫说道,“梁国王族的人基本上都被处理干净了,该下狱的下狱,该处死的处死。那些朝堂大臣还没来得及收拾,不过也都被控制了起来。”


    “城内还有叛党作乱吗?”商谦注视着街角墙上没有被雨水洗去的血迹,“是不是有人想要刺杀王上?”


    “有,但都没有得逞。”亲卫道,“王上的安全,公子不必担心,府邸之中重兵把守,除去王上,将军们也都在那边,不会有事的。”


    商谦忧心忡忡的内心得到了安慰,心情也明媚了起来,有更多的闲心打量这座城了。


    “城中百姓有没有不服的?”他又问。


    亲卫笑道:“哪能没有呢?毕竟睢丘之中的百姓可是从小沐浴王化。”


    这话说得有些嘲讽,不过也是事实。


    如果梁王在自己的都城都不能让自己的百姓保持顺服,那这个梁王也别当了。商悯入主睢丘城之后,除去稳定民心之外,也少不了镇压威慑,这段时间城内居民老实了不少,看到武国军巡逻会主动避开,眼神也不再那么有敌意。


    在武国开始攻打睢丘之前,梁王在城中着重渲染了武国军烧杀抢掠的行径,意在告诉全城居民,如果不坚决抵抗,那么等武国军来了,死的就是他们。


    他们不相信武国军不杀俘虏,不劫掠百姓。


    然而商悯用严谨的军纪告诉他们,不是每一支军队都像梁国军一般无耻。


    这其实是一座繁华古老的城池,二十多年前的伐梁战火也让这座城遭受了巨大的创伤,如今的睢丘是在废墟之上建立起来的,现在它再度被攻破,但是损失尚且在可控范围之内。


    商谦踏入临时军机府的时候,商悯正在处理公务。


    但是那些战报实在是看着她脑壳发疼,几天几夜没合眼,现在看一眼字就想晕,姬初寒正在旁边帮她念,她则闭目养神,口述处理建议,然后姬初寒誊抄上去。


    商谦一进来,商悯就听到了他的脚步声。


    姬初寒放下战报,笑着对商谦轻点了下头,“你们俩聊吧,我下去歇会儿。”


    商谦接过她留下来的战报,好奇地问:“姐姐还处理吗?要不我帮你念。”


    “不用了,太累了,我也要休息一下,剩下的等苏归回来之后让他处理。”商悯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哈欠,接着看向商谦,“有一批罪臣要处理,你想去观刑吗?”


    商谦不明所以,“那有什么好看的?把他们处死不就行了,虽然我不怕看到死人,但是也没喜欢到要专门去看。还是说,姐姐想让我去做什么事?”


    商悯盯着他,摸着下巴叹了口气,“当年父亲为了教育我不要有过多仁慈之心,专门拉着我去看处决战俘,不过你已经旁观过战场了,好像确实没有必要去……你已经长大了,而这些年我忙于征战,没有过多管你。”


    商谦开始坐立不安了,他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没、没有……姐姐很忙,而且忙的都是些大事,我只恨自己没有办法帮姐姐分忧。”他吭哧吭哧半晌,“不过有很多忧,我还是帮姐姐分了的,姥姥姥爷我有好好孝敬,那个皇帝我也有好好盯着他,不让他翻浪花……我还跟表哥一起学了捉妖术,他前段时间还说我的观气术已经超过他了呢。等我厉害起来,就能经常跟在姐姐身边了……”


    商悯表情柔和下来,“好。”


    可是表情柔和下来的同时,她的眼中却被一种沉重填满了。


    她想到了十岁那年发生的事情,姬妤想要刺杀她,夺走武国继承人之位,最后父亲处置了姬妤,而商悯亲手了结了她的生命。


    那个时候商悯就决定,在将来的某一天会告诉谦儿他母亲到底是怎么死的,等她长到能够通晓事理的年纪,他要么与她产生隔阂,要么彻底放下此事。


    商悯不想隐瞒他,也不想让这件事情横亘在她和商谦之间,成为他们之间的裂隙。


    “有件事我很早之前就想告诉你了,但是一直觉得你年龄太小,恐怕没有办法悟透。但是现在你已经这么大了,好像是时候。”商悯轻声道,“谦儿,你还记得你母亲的样子吗?”


    商谦一愣,垂下了头,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不太记得了,但确实是有印象的,那时候我太小了……可能不快乐的记忆总是会被记得很久,我还记得母后因为我背不出书打我板子。”


    他袖中的手指拢了起来,心脏扑通扑通跳。


    他稍微转头去看商悯的脸色,心情有些惶惶不定。


    “当年你母亲要杀我,然后父亲拘禁了她,我给了她一瓶毒药,结果了她的命。”商悯将这番话轻而易举地脱口而出,脸上甚至没有流露出多余的表情。


    商谦眼神一下子凝固了,盯着她的脸,许久没有说话。


    然后他张了张嘴,在“我不在乎姐姐杀了谁”和“我知道姐姐的难处”之间谁都没选,这两句话在嘴里转了一圈,又被他咽了下去。


    最终商谦黯然道:“我其实……知道……”


    商悯沉默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也许是母后安插的梁国旧部,又或者是姬桓专门派过来挑拨离间的。总之那个宫女混到了我的面前,对我说了母后死亡的真相。”商谦平静地说,“这是我八岁时候的事情了,那时候姐姐刚伐梁,所以他们按捺不住了。”


    商悯问:“那你是怎么处理的?”


    “我说我不信,让身边的太监把她给拉了出去,杖毙。”商谦垂着眼,“最开始确实是不信的,但是后来我自己也查了一些事情,想到了姐姐那时候遭遇的危险和母亲‘病逝’的时间,还有父王的态度,于是就不得不信了。”


    得知真相的那段时间,他每天晚上都在做噩梦。


    梦中是母亲偶尔对他流露出的温柔和严厉,还有姐姐对他的教导与关怀。


    商谦在大悲之下甚至产生了诡异的平静,他想,果然是逃不掉的,只要出身王族,就逃不过亲人相残。


    当初姐姐杀了叔父、婶母,以及商元慈和商允的时候,商谦就觉得无比恐惧。


    但是他把这种恐惧给隐藏了起来。


    他并不是恐惧姐姐的无情,而是在恐惧这种近乎是宿命循环的权力之争。明明好好的人,一夜之间就变了,明明是亲人,结果你要杀我,我要杀你。


    这太恐怖了,更恐怖的是有人想把他和姐姐也变成那个样子,而想把他和姐姐变成那个样子的人是他的母亲。


    不需要他和姐姐互相残杀,母亲就已经动手了。而因为母亲动手,姐姐也选择杀了母亲……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王位,都是因为王位!


    “姐姐,我不要王位。”商谦语气有点发抖,“它太可怕了,所有人沾上它都变了!我不想变成那个样子……”


    “如果我不对你说你母亲是怎么死的,你会把你知道真相这件事情瞒一辈子吗?”商悯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商谦犹豫着,最终点了点头,低声道:“我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怕我知道了,就没有办法回到和姐姐相处的日子了。”


    他也以为姐姐会隐瞒一辈子,他们姐弟俩就这样装聋作哑继续这样也挺好。


    他虽然年少,但是已经明白了有些事情就要装糊涂的道理。不是所有事情都必须弄个明白,也不是所有的感情都能一条一条说清楚。


    商谦选择不去追究,因为他很清醒地明白一件事情——母亲爱他,然而姐姐对他的关爱也是真的。


    两种感情都是真的,他已经失去了其中之一,不想再失去另外一半。


    夹杂了权力的感情不再纯粹,但是它无比真实。


    商悯起身,“谦儿,你过来。”


    商谦听话地走了过去,垂下了头,他感受到温热的手落到了他的脸颊上,姐姐像小时候那样摸了摸他的头发,然后又将手放到了他的肩膀上。


    “我不想让你对我产生嫌隙,但是我没有办法骗你。”她语气柔和,“你长大了,我想看着你长得更高,走得更远,也希望你能站在我的身边支持我,因为你是我的家人。”


    “嗯!”商谦吸了吸鼻子,一下子绷不住哭了,像小时候一样抱着她,死活不撒手。


    商悯任由他抱着,还拍了拍他的后背,他顿时哭得更大声了。


    听到哭声,正在前往主厅的人脚步一顿。


    商谦也习武,一下子听到了外头的脚步声,立刻收声,窘迫地擦掉眼角的泪,甚至运转真气让眼圈和眼里的血丝消失,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商悯好笑地看着他,对外面道:“进来。”


    苏归这才踏进了屋子,刻意没有去看商谦,只是对商悯颔首:“梁国和大燕边境的战报,过来转交给你。”


    他将一份密报放到了书桌上,这才去看商谦。


    商谦脸上已经没有窘迫了,他一双眼睛瞪得溜圆,有点惊恐地瞪着苏归,“你……你……”


    苏归眉头一挑,看着他口吃了半晌没说出来一句完整的话。


    商谦想起了什么,扭头去看看露出古怪笑容的商悯,又看看苏归。


    “你知道就行了,不要说出来。”商悯拍拍他肩膀,“先下去吧,有急事要处理。”


    商谦看上去更吃惊了,吃惊之中又带着一点了然。


    他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商悯和苏归,慢慢走出了主厅。


    原来镇国大将军真的是狐狸精啊!还以为早年的传言是敌人瞎编的呢。


    商谦紧张兮兮地回到自己居住的院落,在椅子上坐了坐,又在院子里站了站,内心逐渐产生了浓烈的好奇心。


    一直到第二天,这份强烈的好奇,依然没有平息。


    他踏出自己居住的院落,随便拉了个亲卫问赵素尘在哪里,然后一溜烟地跑去了姑姑住的地方。


    “姑姑,姑姑!”商谦跑进了院子里,看到赵素尘疑惑地抬起头,激动地凑上前去,嗓门也压低了,“姑姑,姐姐和苏归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赵素尘眼皮直跳,“什么叫到底怎么回事,你看见什么了?”


    [387]宋国动向


    “姑姑不知道吗?”商谦猜出苏归的身份或许要保密,他一下子心虚地笑了,“没什么……”


    赵素尘盯着他看了半天,缓缓开口:“如果你是说他不是人这件事,那我是知道的。”


    “对!”商谦振奋地把拳头砸在了手掌心里,“就是这件事啊!我都没想到,要不是我修炼了观气术……唉,谁能想到呢?这世界上千奇百怪的功法又不是没有,谁能想到他年轻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他……”


    他总觉得以前疑惑的好多事情都能想通了,然而赵素尘看着他,面无表情,眼神中甚至带着一点严肃。


    在商谦说出他其实是看穿了苏归的真实身份时,赵素尘甚至松了口气。


    “不年轻了,八百多岁了。”赵素尘手指按了按眉心,身上很罕见地透出了一股心烦意乱的感觉。


    “八百多岁?!那也太厉害了。”商谦一下子抱住赵素尘的手臂,央求,“姑姑,大将军活那么多年,知道得一定特别多吧?我能不能也像姐姐一样拜他为师呢,姑姑帮我在他面前说句好话,或者我等下直接去找姐姐,让她帮我说好话……大将军不会拒绝吧?万一拒绝了怎么办呢……拜师是不是要经过什么考验……姑姑,你和大将军不是义兄妹吗?”


    赵素尘神情一下子变得让人难以看清,“二十多年前决裂的时候就已经不是了。”


    她看了商谦一眼,“你姐姐和他也算不上师徒,没有行拜师礼,口头叫一声而已。”


    商谦愣愣地看着她,“哦,这样啊。”


    也不知赵素尘是被睢丘城里面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给弄的心情不好了,还是另有烦心事在困扰她,总之她显得心情不是特别美妙,对商谦也没有以前那么宽容温柔了。


    商谦三言两语被她打发走,走到院子外的时候还有些摸不着头脑,最后只能归结于:姑姑好辛苦啊,她真的太忙了!


    他摇着头回去了。


    ……


    “袁遥攻打大燕,好像有一段时日了,没想到这次居然能破掉一城,就连右将也被他所杀。”商悯看着战报。


    “或许是右将丧失了战斗的意志。”苏归道,“睢丘被攻破和梁王身死的消息一传过去,他就明白梁国已经完了,回不去睢丘,还不如死在战场上。”


    商悯并没有将杀死梁王这件事情大肆宣扬,只是对外说梁王一家自焚而亡,只找到了几具焦黑的尸体。


    这是综合权衡的结果。


    倒不是因为她不敢承担杀了一国君王的罪责,而是亲手杀掉梁王和梁王自焚而死,这两个结果对于她来说没有任何区别,并不会给她统治两国疆土制造什么难度。


    大部分民心都已经归顺,剩下一些顽固抵抗的都是些梁王党,既得利益者,这部分人的心再怎么争取也是没用的。


    再者,焦黑的尸体不能确认梁王的身份,也就是说梁王有可能没死。商悯想要借这个模糊不清的消息,将城中可能存在的叛党以及分散存在于两国各地的反抗势力钓出来,给他们点希望,在他们借着梁王名头搅风搅雨的时候开展定点清剿,将他们彻底清除干净。


    甚至商悯这边也可以利用这个流言,让人假扮梁王,把他们引出来。


    “你说,这位袁将军会不会不是来打梁国的?”商悯笑着说,“苏归,我记得他是你的下属,你应当了解他的。可有劝服他的可能?”


    大燕军队被分成了四股。


    主力抗衡宋、赵两国军队,楚卿带着另一支队伍跟郑国军队打,新任傀儡太尉留守宿阳,袁遥攻打梁国。


    除去姬麟带领的主力军,就要数袁遥势头最猛,打胜仗的次数越多。但是商悯看得明白,袁遥所带领的队伍之所以能一路胜仗,除去他指挥有方外,梁国军队的战斗力也是各国之中最弱的。


    最开始他借助象兵获得优势,等到了冬天的时候,象兵就已经退回了中原去往南方,用于抗衡三国联军。


    袁遥没有了象兵,局势就僵持了下来,如果不是睢丘被攻破的消息绊住了右将的心神,袁遥不会如此快得到胜利。


    “我可以亲自去一趟,试着把他劝到我们这边。”苏归道,“袁遥的确是可造之才,只是偶尔在大局上缺乏洞察力,还有就是总爱把小聪明用到投机上……不过总体来说不算什么大毛病。”


    “要劝服他,但是不能让他直接投向我们……如果有可能,让他回宿阳吧,说不定能帮我们一个大忙。”商悯微笑。


    宋郑赵三国联军,此时距离宿阳已经不足三百里。


    他们兵分多路围攻大燕,大燕境内的军队被他们分割成了小部分,各个击破。


    可是谁也没想到大燕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竟然在濒死之际爆发出了如此战斗力。


    所有人都以为面对如此攻势,虚弱的大燕会迅速溃败,结果姬麟这个皇帝御驾亲征了,甚至在看到军队战斗力疲软的时候亲自上阵杀敌,这大大鼓舞了士气。


    从这方面来说,他这个皇帝当的比子翼要合格多了。


    而且从能力上看,姬麟当初也是凭借军功获封平南王的,在平南战役中也是立下了不少功劳,虽然他现在年纪大了,没有了年轻时候的猛将气质,只剩下满眼的利欲熏心,但是在关键时刻,他无疑比子翼更有决断。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劝服白皎让他上前线鼓舞士气的?


    苏归看向商悯,出声问:“敛雨客和宋兆雪那边行动如何?”


    商悯目光变得幽深了:“还算顺利。”


    ……


    自从宋兆雪离开宋国,至今已经过去了五年,又一次回到这个国家,不禁感到这里面目全非。


    国都已经没有数年之前繁华昌盛,人们走在街上步履匆匆,眼中已经没有了大国居民的从容与自信,取而代之的是隐约的焦躁和前路不定的不安。


    宽阔的街道上乞丐增多了,原本大街小巷的垃圾杂物并不多,律法规定每个商户都要负责清理自己门前的那一片空地,但是现在商户似乎懒于清理,而负责执法的巡逻队也懒得抓典型罚没财产。


    他们来到宋国之后一路走来,发现有的村落空空如也,青壮劳力几乎已经消失,还有大片的农田无人耕种。


    宋兆雪路过大型城市的时候,还专门去打听有没有人开仓放粮,最后得到了失望的答案。


    城中居民道:“粮食都被拉到前线养军队了,这几年收成虽然不好,但是粮食勉强够吃,但是听说在北边一点地方有不少人饿死……”


    这可是母亲好不容易治理的国家,不管母亲是出于什么目的,坐上了宋王的位置,但她的确在努力当一个好王。


    宋兆雪也以母亲为目标,努力向前奋进着,他也相信自己会成为一个好的继承人,以及一个好王。


    但是白皎来了,曾经的努力和希望化为泡影。


    宋国已经是妖的国度了。


    “老师……你确定我们不会被发现吗?”宋兆雪幽幽地问,“眼看就要到奉天祭祀的大日子了,白皎会不会借这个时期搞风搞雨?这种会引发气运变动的祭祀,总觉得不会那么安全地过去……”


    这声老师是在叫敛雨客,对方指点他修习捉妖术,当然算得上老师。


    敛雨客用观气术观察着城中各处:“她不在这里……”


    宋兆雪没了年少时的毛糙,没一惊一乍地询问,只道:“不在这里,那也许是在战场前线,或者在隔壁赵国?如果是郑国,郑留会告诉我们的。”


    “极有可能。”敛雨客道。


    他们隐藏在城中高处,看着下方川流不息的人群。


    每个诸侯国都有奉天祭祀的大日子,这个日子并不统一,而对于拥有天柱的国家来说,奉天祭祀的仪式被视为维护天柱封印的一环。


    每当到这个大日子,人们都会准备好五谷、香料,从各地把牛羊牵进国都之中,等宰杀牲畜祭祀完毕,君主会与城中百姓一同分食这些祭祀牲畜的肉。


    今年的祭祀规模缩减了很多,从牛羊牲畜的数量来看,甚至比不上三年一度的大祭。


    小祭司一年一度,大祭三年一度,而最大的奉天祭祀十年一度。


    各国王族在小祭和大祭的时候,一般不会下到地宫里来,但如果是奉天祭祀,则会有王族成员进入地宫,清扫奉天殿,重新摆上香火,祭拜地宫先祖。


    代代祭祀不绝,天柱才会愈发稳固。


    “你们宋国先前是如何祭祀的?你母亲那种身份参加祭祀,没有引起过不祥之兆吗?”敛雨客饶有兴致地问。


    “母亲只参与过少数几次,其他时候都推说身体不好,让宗室里面的一个长辈代劳。倒也没有过不祥之兆……一次祭祀的时候天上下了大雨,这算吗?”宋兆雪道。


    敛雨客仔细思索了一阵:“应当不算,宋王毕竟算是一位爱民的君主,不至于引起天象异动,再加上他已经数度转生了……”


    “那什么算是天象异动?”


    “祭祀的过程中晴天霹雳,黑云压城,差不多就是这样。不过如果天柱力量极其衰弱,也可能无法引发天象异动。”


    宋兆雪闻言也不确定了道:“我们国家的天柱不至于衰弱到这种地步吧……”


    “难说,翟国在孔朔统治的时候表面上很繁荣,实际上壳子里面早就被掏空了,连地宫都无法阻止妖邪进入。”敛雨客侧头看着宋兆雪,“宋国的情况如何,要看你母亲有没有故意在祭祀仪式的过程中动手脚,毁坏天柱凝聚气运的根基。”


    宋兆雪嘴角微微下垂,眼神十分凝重。


    思来想去,他总觉得母亲不会那么做。


    母亲早就对白皎心存警惕,也不认同她的妖族大业,种种迹象表明,母亲早就在为铲除白皎做准备了,所以应当不会动祭祀天柱,更何况她把返魂钟的撞柱藏到了里面。


    ……但是也说不准。


    如果她当时真的想拿返魂钟伤害白皎,就没有必要单独拿走撞柱,应当把钟和柱子安放到一起才对。


    那个时候的母亲可能还没有下定决心反抗白皎,可是她也没有告诉白皎返魂钟的存在。


    “我们该怎么混进去?”宋兆雪沉思。


    “假扮成仪仗军?”敛雨客对于宋国的祭祀流程不大了解,“三军仪仗队可以进入地宫吗?”


    “恐怕不行啊,只有一国君主,王储,还有被君主允许的宗室亲眷才可以进去。”宋兆雪想到这里喃喃,“如果是白皎假扮成宋王,她不一定能进入地宫,说不定还会指定宗室的一个长辈负责祭祀事宜。我们不混进仪仗军,干脆查清楚是谁负责祭祀,然后把那人打晕关起来,我们易容,然后进入下方……”


    [388]扑了个空


    敛雨客对宋兆雪的想法给予了认可:“的确是个好主意,只要在祭祀流程上不出错误就行了。”


    “但是祭祀完成之后,就算能下地宫,我们该怎么把那么重的东西给搬上来?”宋兆雪焦头烂额地用拳头敲着脑袋,“母亲当初是怎么把它给弄走,安置到里面的?”


    宋熙在信上面写,撞柱重达五万斤。


    莫说是现在的敛雨客,就算他是全盛时期,也不可能搬动那么重的东西。


    “这么重的东西,对于千年大妖来说不是特别难搬,你之前说你母亲和那位莫相关系很好,说不定这件事情她也知情。”


    敛雨客看着昌明城这座城池,不由得想到了宿阳。


    在攻谭之战开启之前,宿阳也是全天下最繁华的城池,可是只用了不到数年,它便衰落了,昌明城也是一样。


    “不用太过担心,拾玉给我们准备了两种办法,就看能用哪一种了。”


    “好吧……”宋兆雪唉声叹气。


    其实以他们的身手,避开看守的侍卫混进地宫上方的祭祀殿并不是特别难,但是如果想要下去,那就难多了。


    宋熙似乎是为了隐藏下方的返魂钟撞柱,十来年前修整祭祀殿的时候,专门在地宫的入口处加盖了一个巨大的青铜门,只有到了时间才能打开。


    就算他们克服艰难险阻把撞柱带上来了,又该怎么把它给拖到宿阳去?


    在来到这里的路上,宋兆雪就提出了这个问题,但是敛雨客说不用担心,他们的目标只是把撞柱从地宫里面带出来,然后放到一个固定的地点,剩下的就不用他们去操心了。


    距离奉天祭祀开始还有一点时间。


    宋王需要提前敲定祭祀人选。


    宋兆雪所料果然正确,“宋王”不是白皎,而是替身,但是怕替身在众目睽睽之下露出破绽,所以推说宋王身体不适,派遣了一名宗室成员主持祭祀事宜。


    而负责主持祭祀的是宋兆雪的一位姑婆,与他血缘关系不是特别亲厚,但是胜在对方年纪大威望高,于是这差事就落到了她的头上。


    另一位给主祭打下手的是宋兆雪的一个舅舅。


    得知祭司人选的当晚,宋兆雪就带着敛雨客摸到了姑婆居住的府邸。


    因为要对老人家动手,他路上还愧疚了一番……


    府邸之中,宋兆雪的姑婆已经昏睡了过去。


    他小心翼翼地搬动对方,检查她身上有没有白皎留下的禁制,然后在姑婆的嘴里放了一颗用于保命的丹药,将对方带走锁在了城内的一处密室之中。


    然后他易容变成了姑婆的模样,确认伪装没有异样,这才佝偻着身子走出了房间。


    敛雨客也已经易容成了宋兆雪舅舅的样子,他看见宋兆雪弓腰塌背地走出来,嘴角还弯了一下。


    “怎么弄上来想好了吗?”宋兆雪嗓音沙哑,是标准的老人的声音。


    敛雨客偏头向院落一侧望去,只见那边的阴影处不知何时站了一个身形极为高大的男子,粗略一看,他的身高至少有两米。


    此人是个光头,满脸横肉,耳朵大,眼睛小,不过眼神并不凶蛮,反而透着一股沉稳。


    宋兆雪吃了一惊,一眼看穿对方本体是个大象。


    “在下祁祥,奉翟王之命前来,有什么我能做到的尽管吩咐。”祁祥认真道。


    这名字是他学会认字之后自己给自己取的,他很满意,觉得报出名号的时候非常有气势。


    敛雨客对宋兆雪解释:“如果妖能够进入地宫,祁祥就会帮我们把撞柱搬上来。如果他不能,当然也有备用的办法。”


    祁祥伸手从腰侧的大布袋中一掏,从里面掏出来了许多结构精巧的零件。


    他指着这些东西道:“这是我们翟国司工专门研制的机关车,把它拼装起来,再配合滑轮,可以拉动六万斤的重物,拉着它上坡也非常省力,就是时间会耗得久一些。”


    祁祥说完,又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东西,蒲扇般的大手上躺着一枚小小的香丸,散发着阵阵幽香。


    “这个是我们翟王查阅古籍制作出的迷魂香,只要让普通人闻到这个香,他们就会失去神智,跟着拿香的人走。你们拿着这个下去,就不用担心跟着你们下地宫的人发现异样。”


    宋兆雪把目光定格在他腰侧的大布袋中,“就不能把撞柱直接装在大布袋里面拿走吗?如此神物,用来驮运粮草岂不是战场利器?里面能装的东西有多大?”


    祁祥黑着脸,没好气地说:“这是用妖的胃袋制作的灵物,里面能装的东西本来就少,把这些东西塞进去就是极限了,五万斤的东西塞进去你也敢想?用来运粮草倒是可以,但是上哪儿来找那么多妖给你们杀来做乾坤袋啊?”


    宋兆雪赶紧道:“抱歉,我不知道这东西是这么做的。”


    祁祥脸色缓了下来,哼了一声,把地上的东西又用布袋装起来,递给敛雨客,还从胸口掏了一张图纸拍给他,示意他按照这个拼装。


    末了祁祥道:“原本翟王可以亲自过来一趟,但是白皎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在赵国和翟国之间活动,他不方便离开翟国……”


    如果是子邺,那么他特殊的身份完全可以让他直接下到地宫里面,并且他的力量也足够拖动五万斤的撞柱。


    商悯的白小满化身其实也可以,陶土人俑毕竟是她所驾驭的死物,不是真的妖。


    燕郑交战频繁,现在这任负责指挥大军攻打郑国军队的是谢擎,由于对方是毒物,非常擅长憋坏招搞些阴损的事情,她和郑留也不敢轻易离开战场。


    十年一次的奉天祭祀,时机错过了就没有了。


    关键是偷走撞柱必须秘密行动,以免被白皎察觉。


    种种条件所限,敛雨客和宋兆雪来到了宋国。


    其实这几年敛雨客并没有经常待在武国,实力大幅度衰退的他也失去了曾经的威慑力,难以承担起保护商悯抗衡白皎的职责,这方面的事情还是交给苏归比较妥当,他留在那里也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而且各国妖魂流窜,并不是所有诸侯国都拥有清除妖魔的力量,也不是所有的民间捉妖师都能够得到妥善地教导。


    商悯在深思熟虑后对敛雨客道:“你可愿承担起老师之责,教导天下学子?”


    敛雨客先是惊讶,然后笑道:“有何不愿?”


    如果没有这么多事情牵绊,他或许会在游历世间的时候去大学宫当几年老师。


    在这之后,敛雨客就离开了武国,寻访各地,想要找到拥有天赋的人教导他们捉妖术。


    这些年他也成功收了一些学生,随着收的学生越来越多,他干脆以隐天宗之名行事,说自己出身隐世宗门,愿广收门徒,传授技艺。


    起先两年这些学生并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但是两年之后,他们捉妖术精进,便按照敛雨客的指示遍访各国,帮助处理作乱的妖魂。


    这些小有所成的学生在游览各国之时同样广收门徒,凡自身所学皆倾囊相授。


    隐天宗的名声渐渐传播开来,甚至有许多没有见过隐天宗的江湖侠客也借他们的名头行事。


    而这类人自然有好有坏,还有人专门拿着隐天宗的名头招摇撞骗,不过宗门整体的名声并没有被败坏。


    敛雨客曾经游历到一个地方,此地有一个小国的国主竟然被妖魔附身。


    幸而妖附身的时间较为短暂,敛雨客亲自捉妖,救了国主一条性命。


    在这之后他更是声名大噪,无人不知隐天宗。


    天下以隐天宗门徒自居的捉妖师和江湖客,渐渐有数百上千之众。


    隐天宗之名迅速传遍四方,敛雨客以真名行事,直言隐天宗是奉武王之命出世,出世只为诛妖除魔,拯救苍生。


    这更是为商悯的“天命所归”狠狠造势,武国之名也传扬天下。


    宋兆雪已经对妖投靠人族这件事情见怪不怪了,他把自己给说服了。


    半妖都能帮人族打仗了,纯血妖怎么就不能投靠人族了?更何况他母亲也有妖的血统。


    “那一切就等三天之后。”宋兆雪道。


    两人一妖点了点头,表情皆是肃然。


    ……


    昌明城开始祭祀的这天,城内城外罕见地热闹了起来。连那些无家可归忍饥挨饿的乞丐,脸上都充满了希望的笑容。


    因为祭祀结束之后就可以分肉,他们或许能抢到一点吃的,久违的吃饱饭。


    然而宋国的军队沿街巡逻驱赶乞丐,要把他们驱赶到人们看不到的地方去。达官贵人们也要出席这场十年大祭,乞丐太多有碍观瞻。


    宋兆雪对祭祀的流程非常熟悉,因为他小时候曾经专门学过每一个流程都刻在自己的记忆中。


    他踏上了大祭司才能乘坐的车辇,通过被风吹动的垂蔓看到了许多熟悉的人。


    他的血脉亲人们,还有他曾经无数次见过的宋国朝堂上的大臣们……他心中泛起的情绪无比复杂。


    一方面是因为母亲生死未卜,一方面是因为他看到了国家衰落的景象,连十年大祭都和年幼时记忆中的样子相去甚远。


    宋国的衰落不可阻止……能阻止它衰弱的人已经不在了……


    除非杀掉罪魁祸首,否则整个人族都会滑向深渊。


    他站在祭祀台前,手中拿着香,望向供奉着宋国先祖和众多圣人的祭祀殿,说出了每位祭司在祭祀前都会说出的话。


    “臣代宋王奉天祭祀,谨以宋国百姓之名昭告于诸位先祖。今行祭天大礼,以祈百姓得饱暖,四海免战乱……”


    祈求的话,用一句话便可概括,然而做起来却是那么难。


    在外间祭拜完毕,宋兆雪作为大祭司率领一大帮人打开了祭天大殿之下的青铜门,接着就将进入门中。


    吱呀一声刺耳的摩擦声,重达十万斤的青铜门在机关的作用下向两侧撤去,露出了下方的螺旋阶梯。


    敛雨客踏进去的一瞬间脸色微变。


    “封印压制力非常微弱……妖应当是可以进去的。”


    宋兆雪庆幸的同时表情却一沉。


    上方青铜门没有闭合,敛雨客向外传音,易容成仪仗军在外面守候的祁祥一愣,拿出随身的香丸对着身边的两个侍卫吹了一口气,他们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动了。


    祁祥试探地踏进了地下,没有感受到什么压制,擦了一把虚汗。


    “害我吓了一跳,早知道这封印这么薄弱,咱们就直接下来得了……”


    敛雨客也从怀里拿出来香丸,对着身边的众人吹了一口气,他们的表情都变得模糊茫然了。


    他们神色凝重地一路走到下方。


    与其他国家建筑形制一模一样的奉天殿出现在众人面前。


    祁祥想起了不那么美妙的回忆,搓了搓身上的鸡皮疙瘩。


    宋兆雪作为宋王后代,率先进入了大殿之中,然而他在里面逛了一圈之后出来,表情难看到了极致。


    “这里面没有撞柱!”


    [389]是时候了


    祁祥目光惊恐四望,以为自己落入了敌人的圈套之中。


    可是看周围看了半天,并没有白皎或者白皎的下属冒出来要给他们致命一击。


    “怎么回事?”他看看敛雨客,又看看宋兆雪,“总不能是你娘把东西给放错了地方吧?那个宝贝一定是被别人给拿走了!是谁干的?!”


    敛雨客立刻从怀中拿出传信的灵物,在里面刻录了一段话,告诉了商悯事件发生的经过。


    青色的流光像蝴蝶一样飞走了。


    然后他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撤,收拾好首尾。”


    来的时候心里面有多么期待激动,离开的时候他们的心就有多么紧张凝重。


    宋兆雪办事非常妥帖,让敛雨客和祁祥先走,自己还留在里面带着宗亲打扫了一圈奉天殿,摆上贡品,制造出他们有好好祭祀的假象,以免留下破绽。


    他现在就怕白皎折返,突发奇想去地宫看看,然后发现这里的异常。


    姑婆和舅舅已经被关了三天了,宋兆雪也怕他们走漏消息,但是他也不能把他们给杀了……想想都是麻烦事。


    要是那位能吐幻境的狐狸白小满在这儿就好了,把他们脑子里的记忆洗去,留下的破绽就会减少,可是事情难以两全。


    宋兆雪叹了一口气。


    “我想继续扮成你那位舅舅,留在昌明探查,”敛雨客突然道,“你那位姑婆年纪大了,不如直接伪造出她已经离世的假象,或者看有没有别的处理办法……还有,你可以问问她这些时日宋国的情况。”


    “正有此意。”宋兆雪眉宇间有化不开的忧虑。


    以为马上就要拿到扳倒白皎的希望,结果来到这里之后扑了个空。


    同样的疑惑盘踞在所有人心头——谁拿走了撞柱?


    ……


    宋欣荣悠悠醒转,只觉得自己好久没有睡得这么舒服过了。年纪大了瞌睡少,每日子时入睡,过上两个时辰就清醒了。


    这回睡的时间似乎格外长,虽然精神得到了充足的休息,但不知怎么回事,感觉有些腰酸背痛。


    她睁开眼睛,看到眼前的人不禁大吃一惊:“大公子?”


    宋欣荣在大公子的搀扶下起身,看看周围,确实是她的卧房没错,但是大公子宋兆雪怎么会在这里?


    数年之前,宋王对外宣称大公子宋兆雪在宿阳被人下毒暗害,身体里面积攒了慢性毒药,身体渐渐衰弱,需要静养。在那之后,大公子许久没有出现在人前了。


    如果不是宋王之前积威已深,恐怕就已经有人想着谋朝篡位了。


    即便如此,朝堂上还是出现了让宋王另立继承人的呼声。近些年这呼声越来越高,朝堂上有好几派朝臣意见不同,每每提起这个话题都吵得面红耳赤。


    并且臣子们渐渐注意到,宋王的身体似乎也不行了。


    她出现在人前的次数大大减少,许多时候只在如何征伐大燕的事情上给出关键性的意见,对于另立继承人的事情持回避态度,既没有直接否决,也没有答应臣子们的建议。


    一向遵从宋王任何决定的左相莫群也在朝堂之事三缄其口,态度变得游移不定了起来。


    宋欣荣虽然年纪大了,但是脑子非常活络。


    大公子宋兆雪此刻出现在她的卧房里,一定是因为朝堂上有大事要发生了。他这些年可能不是因病不出现在人前,而是……被拘禁?还是……


    宋欣荣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花白的眉毛拧在了一起。


    “大公子,请问发生了何事?”她谨慎开口。


    宋兆雪开口就让宋欣荣五雷轰顶。


    “姑婆婆,我母亲现在生死未卜,代替宋王发号施令的是个妖,我其实已经秘密离宋五年了,最近才刚回来。”


    宋欣荣上半截身子刚从榻上直起来,下一秒就想躺回去,头晕。


    “兆雪……”她颤巍巍地抓住宋兆雪的胳膊,也不喊公子了,“姑婆婆年纪大了,经不起玩笑,你可不要吓我了……”


    宋兆雪把她扶起来,顺了顺气,诚恳道:“我真的没开玩笑。”


    宋欣荣险些心梗。


    然而她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这些年搜捕妖魔的事情闹得轰轰烈烈沸沸扬扬,对于这件事情接受得倒也挺快……


    “那你回来干什么,找到除妖的办法了?”宋欣荣紧紧地抓住宋兆雪的手臂,语气中充满了希望。


    宋兆雪慢慢点了点头,“有了一点眉目,祭祀的时候……”


    宋欣荣又是一惊,想起了自己身上的差事,“坏了,我是大祭司,有好多事儿要忙,这可怎么……”


    “祭祀已经过了,我替姑婆婆主持了祭祀,您放心吧,没出岔子。”宋兆雪无奈地打断了她的话,看着她精彩纷呈的表情道,“我来这里一趟是想问您,近些年朝堂上下可有异动?无论是什么您觉得疑惑的点,都可以告诉我。”


    宋欣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开始沉思。


    这些年宋国其实一直在稳步运转,各地之所以显现出衰败与颓势,是因为战争。


    只要有战争,就必然劳民伤财,再大的国家也经不起那样庞大的消耗。


    “你是要问我什么方面的异样?”宋欣荣道,“若是宋王的异样,那么你已经知道了,朝堂上的事情,你应当也能预料。这些年莫群行事确实变得愈发奇怪了……不过除了在继承人选立的事情上态度暧昧之外,她处理政事依然是尽心尽力,并没有什么差错。”


    宋兆雪早就知道莫群其实是柳怀信假扮的,一个老头假扮成曾经的左相,也真是难为他了,能藏这么久都没被众人发现不对劲。


    但除了假扮成莫群之外,难以找到更好的方法,让柳怀信如此迅速直接地打入宋国的权力中心。


    宋兆雪试着问:“姑婆觉得莫相这些年做得很称职?”


    “作为臣子,当然是够称职了,要不是莫相这些年支撑着,国库早就入不敷出了,何谈供给军队?”宋欣荣皱眉,“怎么回事儿,她也有问题?”


    宋兆雪将此话略过,沉思了许久,继续问:“姑婆,你愿意假死离开昌明吗?我怕你露出破绽,被那妖抓住。”


    “不走!”宋欣荣冷道,“在这儿活了一辈子,到了快入土的年纪反而要走,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姑婆被妖抓到,您的家人也没有活路了。”宋兆雪苦笑,“姑婆可以留下,如果您愿意当我的内应,那真是再好不过……但如果被发现了,后果您应该能想到。”


    宋欣荣在床榻上坐直了,手拍着大腿,“我还有的选吗?”


    她沉默一瞬,“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等我离开昌明,拜托姑婆帮我留意这边的情况。至于现在,我想让您帮我查查最近宋国有没有人员驮运重物离开昌明……”


    如果是妖把地宫下的撞柱弄走了,那么不一定是通过人来运输它的。


    但宋兆雪还是要堵死每一次可能性。


    如果是白皎亲自动的手,说明她知道返魂钟的作用,要把能伤害她的武器给隐藏起来,或者直接销毁。


    如果不是白皎动的手,而是其他势力……宋兆雪心中也有人选。


    孔朔。


    错不了,绝对是这只杂毛鸡!


    还有什么妖能如此见多识广神通广大?世上有头有脸能插手人妖之战的数来数去就那么几方势力,白皎、孔朔、苏蔼、人族。


    苏蔼已死,白皎受创,孔朔在白皎的肚子里,但是魂魄却可以随时迁移到外面,宋兆雪知道关于孔朔的事情后,就一直防着他这一手。


    然而千防万防,这杂毛鸡总有空子钻。


    这宋国宛若龙潭虎穴,宋兆雪不能轻易来,也不敢一直逗留,杂毛鸡在暗处,虽然行动受限,但是也方便了他搞小动作。


    若想要进入宋国地宫,拿到返魂钟的撞柱,这需要集齐很多种。


    首先必须能够搬动五万斤的金属撞柱,其次,得拿到进入地宫的钥匙,打开门扉。就连祭天的大祭司也是在参与祭祀的时候才能拿到钥匙,平日里根本就摸不着。


    最后,就算集聚了这些条件,还必须要掩人耳目,神不知鬼不觉避开看守的士兵,将那么一个巨大的撞柱给搬走。


    孔朔似乎可以做到,但他拿到返魂钟为了什么?想要杀死白皎吗?


    商悯说过,返魂钟对于孔朔来说没什么作用,但是对于白皎来说则是杀器。


    他们二妖如今关系共生,其中一个妖的肉身死去,另外一个妖的肉身也会跟着死,可如果攻击只针对魂魄呢?要是他想借助返魂钟杀掉白皎,侵占她的肉身,那么偷走撞柱可以说得通。


    宋兆雪内心焦躁,除了忧虑返魂钟撞柱去向,他还急切地想要找到母亲的踪迹。


    但碍于大局,他只能忍耐,避免以一己私欲破坏大局。


    梁国,睢丘城中。


    商悯身边的金蟾叮当一响。


    她眼眸微动,手指探入金蟾口中,取出了金丸。


    打开金丸,展开字条,上面是子邺的字迹:“线人来报,让我方务必攻下宋国向正北方进发的那一支军队……”


    商悯看完,想到了白天敛雨客的禀报,眉毛轻微皱了起来。


    她将纸条捏成一团震成粉末,远在郑国军中的白小满化身看向身边的郑留,道:“时机到了,如今联军已经深入大燕腹地,我们得准备联络赵国,挑动三国联军内乱了……子邺也会带翟国出兵。”


    郑留从摆满了战报的桌子后抬起头来。


    十八岁的他已经有了成年男子的身量,他微微一笑:“好,全凭师姐吩咐。”


    [390]拜见将军


    夜深露重。


    燕军攻破两国边境,袁遥亲自率军斩杀梁国右将,随后就在大燕和梁国的交界地,一处名叫乡顺的城池驻扎了下来。


    袁遥对身边副将道:“大军之中粮草不足,不可贸然挺进,再加之睢丘事变,武国军攻破梁国,气势正盛,大军会集,我等需暂避锋芒。”


    营帐之中几位副将面面相觑。


    其中有一人犹豫着道:“将军,后方粮草供给困难。连陛下所带领的燕军都在忍饥挨饿,勉力支撑,听说陛下在军中所食和普通将士一样,可见情况危急到了何等地步……”


    “如果要等粮草,恐怕是等不来啊。”另一位将军接口道,“更何况我们已经远离了宿阳,后方粮草补给线拉得那么长,稍有不慎,粮草便会被阻击……”


    左侧的军师也是满脸忧虑,“两日前传来战报,后方又有逆匪作乱,竟然连大军粮草也敢劫持。虽然他们战斗力比不上燕军,粮食也只被劫跑了两车,但对方既然敢这么做,之后恐怕会越来越肆无忌惮……”


    “之前他们只敢冲击各地粮仓,现在竟然敢劫军粮,实在是太过猖狂。”最开始说话的那位将军半阖上眼,语气极力克制,似乎心痛到了极点,“要不是我们从梁国军队手中抢到了粮草,此刻怕是也养不起大军了……”


    “这还是将象兵退回中原的结果,要是象兵还在我们这边,我们恐怕已经要被饿死了。”军师说话的语调十分低落,“每只象兵一天吃三百斤粮,哪怕它们可以吃沿路的树和草,也远远不够啊。”


    更别说进食会浪费大量的时间,所以最好是把粮草拉到大象跟前让它们吃完,然后立刻驱赶大象赶路奔赴下一处战场。


    每一只象兵都是精心养护过的,是大燕宝贵的财产,每天吃三百斤的粮食已经是最少的了,要想维持强劲的战斗力,哪怕是五百斤也吃得了。


    为了抗衡南方诸国的进攻,象兵被全数调去了主战场,为了让象兵能够吃饱拥有战斗力,全军将士节衣缩食。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虽然击破了梁国的城池,然而语气中却都是悲观。


    他们已经不知道何去何从,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但不知要往何处去,甚至如果他们现在要归去,后方的路也已经被截断。


    身后的大燕深陷战火,回去也是奔赴下一场战役,而且还是一场注定赢不了的战役。


    他们是有为大燕而战的理由的,比如效忠君王,效忠天下共主,可是天下共主受命于天,天命却就换了人了。


    现在天下公认的天命是武王商悯。


    其声威之盛,传遍四海,无人不知。


    虽还没有达到无人不服的境地,然而各国治下的百姓在提及她时,第一个印象便是——那位使妖魔退却的武王。


    击溃了已经变成妖魔老巢的鬼方,甚至黑蛟专门找来武国要杀武王,结果却重伤退败。


    连那最强大的妖魔都要杀武王,这已经说明了武王的重要性,和她在人妖之争中起到的堪称中流砥柱的作用。


    否则怎么不见妖魔忌惮其他国家的王,偏偏要忌惮武王呢?


    谁是天命所归,谁能终结人妖纷争,一目了然。


    他们是在打一场即便中间胜利,但是最终也一定会输的战役。


    他们在效忠一个注定灭亡的王朝,每活着一天都是在看着那个王朝走向死亡。


    要说他们对大燕有多忠心,其实那倒未必,只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基石要被打破了,所以无所适从。


    面对众多将士和军师幕僚悲观的议论,袁遥罕见地没有鼓舞他们的士气。


    以往一旦他们说出丧气话,袁遥便会慷慨激昂地鼓舞他们,也正是因为有着他的鼓舞,这支军队才能够屡次击败梁国军。


    只听袁遥也叹着气道:“何止啊,那大象,能不能抗衡得了武国的新式火器?”


    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武对自己的火器技术保护得极其严格,就连负责制造火器的工匠也不知道全部的铸造步骤,他们每一队工匠都只负责单独一个零件的铸造,最后的拼装也是由单独的工匠完成的。


    也不是没有国家的探子混进去想获取他们的火器图纸,可是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梁国就这么干过,然后他们的细作就被抓了起来,斩首示众。大燕也这么干过,然后派过去的探子如同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还有国家试图重金求购火器图纸,然后遭到了武国的严厉拒绝。


    甚至还有诸侯国散布不利于武国的谣言,说武国并非心怀大义,而是自私自利,火器这种利器可以用于对付妖魔,而武国却只想着藏私……


    诸如此类的谣言太过离谱,于是武国对外放出话来,凡欲取我武国火器者,皆为妖党,其欲破解火器之秘,亡我人族!


    这话一放出来,各国立刻就老实了。


    谁都不想自己头上被扣上妖党的帽子,因为这是会动摇统治根基的。


    军师瞄了瞄袁遥的脸色,只觉得自己心中的猜测越发被坐实了。


    袁将军一攻入梁国就老老实实的,一改往日作风,这是想干什么?莫不是想投武吧!


    其实袁遥产生这个想法并不让他意外。因为近些年天下投武的人太多了,凡是怀才不遇的,愿为人族大业出一份力的,都会把投武当作最优先选择的道路。


    更何况袁遥当年可是苏归的手下,顶头上司都投武了,下属跟着投武也很合理。


    军师甚至怀疑袁遥就是苏归安插在大燕之内的探子将军。


    他对梁国穷追猛打可能是苏归授意,要是没有袁遥牵制住梁国的军队,武国这仗也不可能赢得这么顺利。


    有些事儿简直不能细想,越品越觉得细思极恐。


    军师盯着袁将军忧虑的脸,甚至想对他说一句:“将军,求您别装了,到底是想拉着我们为大燕玉碎,还是想投靠武国,给个准话吧……”


    袁遥似乎没有看穿手下将士的心思,盯着沙盘和战报左右分析了一通,最后得出了结论。


    “我们就先留守此地吧,如果武国大军来袭,再做下一步打算。实在不行我们就退守燕地,唉,这粮草啊,实在是麻烦……”


    看着将士们眼巴巴的表情,袁遥轻咳了一声,“都退下吧,这些时日辛苦你们了,好不容易才平息了一场大战,你们好好休息。”


    众人陆陆续续退出营帐,每个人的表情都不大好看。


    军师的表情介于无奈和失望之间。


    突然间有个副将对军师道:“陆参议,您跟着袁将军的时间最久,也见过那位苏归大将军,您能不能帮我们分析分析,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其他正在离开的将军也停住了脚步,回头望着军师。军师指了指自己的营帐,于是众人会意地向军师的参议营帐走了过去,进入帐中之后,各自找椅子坐下,表情都不大好看。


    “都到穷途末路了,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到哪儿都是死啊。”叫住军师的那名副将目光幽深道,“军师,本将军就直白地问你一句,您觉得袁将军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李将军,非我不想说,而是我实在是……”陆参议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心里头还是有点包袱的。


    因为他们即将讨论的是主将会不会投靠敌人,会在什么时候投靠敌人,以及会不会带着他们这些曾经的下属一块投靠敌人……


    他们这是在干什么?聚众谋反啊!


    过往被教育的忠臣良将的格言犹然在耳,哪儿这些通通敌不过求生的欲望。更何况他们可以达成内心的自洽,甚至也不必承受道义的谴责——投靠了武王就是投靠了真天命啊。


    “不想说很正常,本将军也不想说。”李将军摇了摇头,“可是再不说就要掉脑袋了,陆参议宁愿掉脑袋,也不愿意去追那生的希望?”


    在场有人附和她,“死到临头哪还管那些,如果要死,我等只想做个明白鬼。”


    陆参议腹诽:“想做个明白鬼,那你直接去问将军,问我做什么……”


    可他到底没把这句话说出来,而是看着众人说出了一个无比现实的事情:“诸位,我等的亲眷都在大燕……”


    并不是所有人的亲人都在宿阳,但是他们的亲人确实都在大燕各地。


    袁遥如果投武,他当然不需要慌,因为他老家在大燕西北方,靠近谭国的地界,如果他投靠了武国,那么他家人的安危甚至更有保障。


    但在场有许多人,他们就是宿阳人,如果他们不战而降,他们的亲人该怎么办?战报传回宿阳,他们都要死。


    袁遥恐怕就是考虑这一点,所以才没有明白地表露出自己要投武的想法。


    因为他不能保证所有人的想法都和他一样,也不能保证消息完全不走漏,所以他滴水不漏。


    然而想投武的心是难以隐藏的。


    有些时候别看人说了什么,得看他们做了什么。这句话对袁遥无比适用。


    “袁将军投武,我等何去何从?”有人颤声问。


    没人能给出答案。


    陆参议道:“只能自己取舍。”


    他怕自己的话没给自己留后路,赶紧又补了一句:“我这只是一家之言,个人臆测,不代表将军真是那么想的……”


    任凭其他人再怎么问,他也不肯说一句话了。众人失望地陆续离开。


    唯有李将军端坐不动,看向陆参议问道:“如果是你,你会一直追随袁将军吗?”


    陆参议一顿,没有做出任何回答,反而把问题给抛了回去:“李将军呢?”


    李将军笑了笑,起身离去。


    她离开营帐转了一圈,然后无比顺畅地再度转进了中军帐,对袁遥禀报:“将军,您所料不错,到了这个地步,依然有人难以作出决断……”


    “唉,不怪他们。”袁遥轻声道,“我是真不想杀他们,并肩作战那么久……我只希望他能不要挡我的路。”


    袁遥叹息一声。


    领择明主而已,何必要抱着大燕这个枯树被一同埋葬?他们都是树上的鸟,然而有的鸟可以飞走,有的鸟的巢穴却在树杈上,他们飞不走。


    他已经秘密派出信鹰,发出了自己的投诚信,现在静待回信即可。


    ……就是这回信,比他预料中快了太多。


    夜半时分,袁遥熬夜看着后方战报,突然间帐内烛火摇曳了一下。


    等他抬头,中军帐中居然悄无声息地站了一个人,一个面孔与数年之前相比丝毫未变的男人。


    袁遥浑身一颤,激动道:“袁遥拜见大将军!”


    [391]表面归燕


    这理所当然将他敬为领导者的态度让苏归也不禁一愣。


    只一刹那间,他就明白了袁遥的心思。


    他让袁遥起身。


    烛火摇曳的中军帐之内,二人相对而立,寂静蔓延,只待一句话将其打破。


    “你想要效忠武王吗?”苏归望着他。


    袁遥声音铿锵有力:“是!属下愿效忠武王,助武国成就天下伟业!”


    “好。”苏归颔首。


    准备好的劝服的说辞一个都没用上,袁遥自己早就做好了决定了。


    看来先前说袁遥偶尔会不识大局的评价有些偏颇了,关于大局,他其实看得很清楚。


    “大将军,那信鹰飞那么快吗?我日前刚刚发出了信,应当明天到武王手中才对。”袁遥小心地试探,想要知道武王的态度。


    “王上同样觉得你是个可造之才,派我来问你愿不愿意归顺。当年在军中,你我相处多年,我了解你的秉性,也觉得你投靠武国是个不错的选择,所以就过来了。”苏归道。


    袁遥垂下头,声音略有些伤感:“大将军,其实如果当年大将军离开大燕时问我等副将愿不愿意投武,我觉得应当有至少三成的人都愿意追随将军吧。”


    可是苏归直接走了,毫无预兆,悄无声息。


    等他们这些下属再得知苏归的消息,他已经成了武国的镇国大将军,和大燕一刀两断了。


    苏归的旧部,只有一少部分遭到了清算,大部分都得以保留。


    袁遥起先有些疑惑,后来恍然惊觉,苏归没有和任何人深交过,除了在战场上之外,他们私下并无联络,虽然他们这些苏归的直系下属非常敬佩他的用兵之道以及为人,然而却对苏归本身并无多少了解。


    宿阳就算想要清算苏归的下属,也根本找不到把柄,就算他们查个底儿朝天,也只能得出一个结论——苏归只有战场上的亲信,没有朝堂上的亲信。


    但确实有人被处理了,因为苏归背叛了,朝廷总要杀些人以儆效尤。


    “抱歉,我有我的理由。”苏归眼神歉然,“还有多少人活着?”


    “原本有不少人活着,可是这些年战争打下来,我们分散各处战场,伤亡甚众,大多人都……”袁遥苦笑一声,“主战场的战况,我只是知道个大概,不知道具体阵亡的都有谁,料想应当剩下不多了。”


    他眼神像火苗一样燃烧了起来,“将军,我想投效武王。”


    “你想直接离开燕军吗?”苏归问他。


    袁遥听出了话外音,神情一凛,立刻拱手:“王上有哪里用得到我的地方,还请将军直言,但凡能做,袁遥万死不辞!”


    “你是否有收拢军队人心?”苏归又问,“若你对你手下将士吩咐反攻宿阳造反,他们是否会直接听从你的安排,对你毫无质疑?”


    袁遥思索一阵,缓缓道:“禀大将军,若是普通士兵,他们对我十分信服,相信跟着我能吃饱饭,能打胜仗,也能有机会活下来,他们会听我的。在领他们打仗的时候,我一直没有刻意强调过让他们效忠燕皇。”


    苏归切中症结:“那么你手下的副将呢?”


    “大约有半数愿意听我的,剩下的人各有顾虑。”袁遥道,“大将军,您是想让我直接返回去进攻宿阳吗?”


    他真的在思考这么做的可行性,首先他这一支军队进入宿阳是不会有人防备的,他甚至可以直接进入城中之后再发动兵变。


    只是伤亡不会小,如果损伤人数过多,那个兵变的胜利只是昙花一现,很快就会被压下去。


    “不,只是打个比方罢了。或许需要你那么做,但不是现在,也不是以那种粗陋的方式。”苏归道,“但我的确希望你返回去,潜伏在大燕腹地,等待着接应武国军,或给予后方燕军沉重一击。”


    袁遥听明白了,“若此事是武王所急,也是将军和武国所需,末将愿意竭尽全力,助武王成事。”


    “注意你手下的副将们。”苏归点到为止。


    该劝服的劝服,该处理的处理。


    袁遥沉思后权衡道:“大多数人心有顾虑,并非是忠于皇帝,而是担心自己的亲人遭到清算。如果我带领军队暗藏后方,不大肆宣扬我等投武,他们亲人得保,或许不会抗拒武国招安。”


    “好,此事你自己判断,我信你的眼光。”苏归道,“切勿感情用事,小心低调行事。”


    他稍微思索了一会儿,“你觉得姬麟那边召你回援的几率大吗?”


    “他已经在召我回援了。”袁遥苦笑,“只是我不想折在战场上,还不如一直待在梁国战场这边,起码胜算大一些,所以便用战局胶着难以应付梁国攻势为由,劝说姬麟放弃让我军回援,他听了。同时姬麟觉得如果武国攻了过来,似乎可以拿我当第一道屏障,于是就不急着让我回去了。”


    “原来如此。”苏归若有所思。


    “大将军放心,我可以以粮草不够为由折返退守,回到后方,姬麟八成会应允。”袁遥道,“前方战线一触即溃,继续这样下去,姬麟难有活路,所以他多半会想要我回援。”


    他说完这些,忽然抬头,眼神中充满了希望,看着苏归道:“战乱全部平息,应当就在这几年间了吧?”


    “或许吧,也许会更快。”苏归微笑了一下。


    “我们是能赢的,人族是能赢的,是吗?”袁遥又问。


    苏归道:“能赢,这一点你毋须怀疑,我也从不怀疑。”


    ……


    仅仅一夜过去,将军袁遥的态度就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当众多副将和军师坐在中军帐里面议事的时候,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返回大燕?”陆参议试着说,“敢问将军,您为何突然……”


    “武国君粮草充沛,我等不是对手,如果留在此城被他们围住,那么等待我们的只有死路一条不如后撤,还能博一条生路。”袁遥说得有理有据。


    将士和军师们彼此对望了一眼,没能立刻给出什么准确的建议。


    这就相当于在立刻死和晚点死之间让他们选一个,留守梁国城池可能会死得更快些,退守燕地是能活了,但也是暂时的。


    等三国联军打过来,他们这些人不还得死?或者武王南下打大燕,不还是要和他们对上?


    原本他们昨天还猜将军要投武,结果将军突然变得铁骨铮铮,他们心里一下子产生了落差,连那些心态左右摇摆的人都变得诧异了起来。


    “这个……袁将军,属下有一提议,不知该不该说……”陆参议深深地吸了一口。


    众人的目光看过来,以为他终于要公开问出将军要不要投武的事情了。


    结果这位陆参议深吸了一口气,憋了半晌,脸色通红,还是没能把那句话给直接问出来。


    他要脸。也许是太要脸了,他没法做第一个不要脸的人……


    袁遥关切地看着他:“参议可以直言,还是说你对本将军的决策有什么看法?本将军会听取意见再做决定。”


    陆参议结结巴巴:“呃,请属下好好想想……”


    于是众人又从中军帐退出去了。


    这回昨天为自己亲眷犹豫不定的将士更加犹豫不定了。


    现在他们想的不是亲人了,而是:“难道真要去送死?”


    没办法,人就是什么都想要,想要自己活命就要舍弃家人,现在不用舍弃家人了,他们又舍不得自己的命了。


    李将军忧心忡忡:“陆参议,这样下去不行啊……各位觉得呢?”


    她言语非常理性中肯,“袁将军一定也在犹豫,始终没有办法下定决心,他可能也在顾忌我们的想法,而我们的想法没有办法达成统一,也不能直白地说出来……将军不知道下属之心,如何能做好决策?到了这般紧要的关头……我提议我们把话敞明白了说,让将军知道我们的顾虑,做出正确的决策。”


    有人起了这个头,陆参议大松一口气,脑子里绷着的那根筋也放松了下来。


    “我附议!”


    虽然剩下的人心有顾虑,却也知道这是一个能毫无顾忌表达自身想法的有利时机,便也陆续应和。


    于是一刻钟前众人是怎么离开中军帐的,一刻钟后就是怎么回来的。


    袁遥看到他们去而复返,疑惑道:“诸位,这是怎么了?”


    这回还是李将军起头。


    她,站在众人最前方,用痛心的语气说道:“将军,退居燕地的决策,还请将军三思啊!属下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此时的大燕已是强弩之末,必输无疑,将军是要带着这十万将士回去送死吗?”


    袁遥勃然色变,哑声道:“回去送死?你们忘了,你们中有些人的亲人也在那边,就是因为这样,我才……”


    众人心中的担忧被挑明了,他们恍然察觉,原来将军并不是对他们的心无知无觉。


    可能将军确实想要投武,然而想到他们留在家乡的亲人,还是承担起了大燕将军之责,只是因为他不想让他们寒心。


    有几个将士不禁涕泪横流,自大规模开战以来心中积压的郁愤与悲伤一起涌了出来。


    “天下之大,我等生路却如此难寻!”有人哭道,“可有两全其美之法,能保家人性命?”


    “不投武,我等死,投武,家人死……”


    那位李将军神色惨然,却忽然间如醍醐灌顶,好像恰巧那么灵光一闪,提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来。


    “我们就不能表面归燕,暗中投武吗?”


    [392]上了贼船


    见众人侧目看来,李将军脸上好似有些挂不住了,脸别开看向了一边,想也没料到自己竟然口出如此怯战之语,面上一片通红。


    “就当我没说吧……”她讷讷道。


    陆参议目光如炬,忽然间明白了什么。他不想放过这个机会,便看向李将军道:“将军所言,甚有道理!”


    他急急地面向袁遥,说出了袁遥期待中的那句话。


    “暗中投靠武国,则不必担心自己的家人受到牵连,我方军队归入大燕腹地,定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必要的时候或许可以……”


    陆参议也觉得自己说话太过无耻了,然而求生欲在此刻占据了上风,他急切地想要说服更多的人,将他们拉下水。


    为了说服其他人,也为了说服自己,他下了一剂猛药:“表面归燕,是为了保全家人,暗中投武,是为了顺应天道,个人私心和天下公理,我们都占了,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袁遥和李将军紧紧地盯着每一个人的表情,想要从中读出他们的真实想法。


    果然大多数人面露纠结。


    当年大虞覆灭之时有不少将领抱着忠义之心守城而亡,然而今日大燕覆灭,这种情况却大大减少。


    倒也不能说他们是懦弱鼠辈,没有忠义之心,而是情况与前朝覆灭时不同了,因为大燕本来就不占据大义,它已经变成妖党了,是阻止人族复兴的逆贼,是要覆灭人族的逆党。


    谁站在这样的王朝身边,谁便是逆势而为。


    大燕现在还能支撑,已经是八百年威望积攒的结果,姬麟再狗急跳墙昏招频出,御驾亲征的举动还是为王朝续了一波命数。


    听到陆参议这么说,袁遥眼前一亮,然后又黯淡下来。


    只听他语气哽咽,双拳紧紧地攥紧,一副心中悔痛的样子:“我对不起先帝啊!”


    先帝就是姬瑯,袁遥的官是他封的,入朝为官时效忠的也是姬瑯,他绝口不提子翼和姬麟。


    陆参议算是无语了。


    袁将军啊,我都顺坡下驴帮着说出这些话了,你说你还装个什么?你不就是想让我把这话给挑明了吗?现在我都挑明了,你还要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将军,您可还记得先帝遗诏?先帝曾言,想要清肃妖魔,更说以贤为帝。武国除妖义举天下皆知,您此举并非背叛先帝,而正是遵循了先帝遗诏啊。更何况那姬麟……”


    他知道这话再说出口就回不了头了,然而想到全家老小的性命和自己的小命,他只得心一横,牙一咬:“那姬麟就是个伪皇!是妖党!”


    此话一说出口,他就恍若虚脱一般,脸色透着异样的苍白,还有莫名的振奋。


    没错,就是伪皇和妖党!他慢慢也把自己给说服了,面对一个伪皇有什么好效忠的?他们甚至连姬麟是人是妖都不知道,就算是人,那能保证他没有听从过妖的命令吗?所有人都不能既然不能证明他不是妖党,那么他就是妖党!


    帐中所有人都侧目看来,把陆参议的脸皮刺得有些生疼。


    李将军正要开口附和,结果身边有个副将先她一步道:“对啊袁将军,您在犹豫什么?将军如今身上背负的不仅是一军存亡,还有、还有我等下属亲眷的性命……”


    他泣不成声,单膝跪地抱拳,“南方战场颓败之势已无可阻挡,我等在大燕东北战场看似占据一时之利,实则就如无根之萍。将军一人的决策,可定最终成败,请将军做出决断!若将军要带领我等玉碎,我等绝无二话,若将军要投武,争出一条生路,助力乾坤伟业,我也愿意追随将军!”


    这是在逼袁遥表态了。


    到了这一步,他不能再把责任给甩开了。于是袁遥走到这位将士身前弯下腰亲手把他给扶了起来,同样泣道:“我等相处数载,怎么忍心带诸位走向死路?先帝于我有恩,然而天不遂人愿,为臣者想要报偿先帝恩情,先帝却已归去,既如此,便只能用别的办法,报答先帝之恩了!”


    袁遥直起身,环视帐中众多将士与军师,沉声道:“本将军欲助武国诛杀宿阳逆贼妖党,推翻伪皇!尔等可愿追随本将军?”


    李将军、陆参议率先抱拳:“属下愿追随将军!”


    其余帐篷众人回过神来也抱拳:“愿追随将军!”


    袁遥连道三声好,目光炯炯,神采奕奕,好像找到了新的人生方向,整个人都焕发了生机。


    诸位将士神色各异,有人欣喜有人忧虑,还有人恐惧。然而大多数人都已答应追随袁遥,剩下几人不成气候。


    “陆参议,本将军记得你藏了一葫芦好酒。”袁遥一双虎目看过来,“军中不得饮酒,然而今天却是特殊时机……”


    陆参议苦笑连连,“手下就那么一壶酒,将军还惦记着……”


    “少说废话,往日你偷偷喝两口,本将军都不追究了,今日不把酒拿来与众人分享,怎么都说不过去。”袁遥大笑。


    陆参议便回去拿来了酒葫芦。


    军长之中没有酒具,便以喝水的茶碗代替,众人一一分酒,将酒举在唇边。


    袁遥肃声道:“我等既然决意讨伐逆党,便是将自身性命悬在裤腰带上。喝下这酒,我与诸位的关系便如那异姓亲人,要么一起生,要么一起死!在场诸位,皆是见证!”


    上了贼船了。众人心中道。


    如今他们都是贼,都是彼此的监督,一人后悔,便是背叛了他们所有人,联盟紧密,不容其余人有丝毫退出之念,否则他们就要联合把那个想要退出的人撕成碎片。


    他们将酒一口干了,彼此对望,都多了一股绝地谋求生路的狠劲,举棋不定的内心似乎再无动摇。


    ……


    “袁遥粮草不足,请求从梁国撤军……”姬麟眼眸震动,“商悯攻破睢丘,似乎有动兵之兆,如果其南下,极有可能先吞掉袁遥,直攻大燕腹地……”


    看着袁遥送来的这份战报,姬麟嘴唇扭在了一起。


    这个王朝已至强弩之末,他百般转圜左支右绌,却还是难以为它延续寿命。


    他不后悔投靠妖族,也不后悔追求长生,更不后悔追逐权力,他只恨自己没有做好取舍。


    他一天都没有体会过正常皇帝该有的权力,坐在那个位置上的只是一副空壳,早知如此,他应当先退一步,先去追逐长生,有了长生之后再谋求权力。


    不过即便有了长生和权力,他也没有力量抗衡妖魔,只能从妖身上获取权力。


    若不是他以“此举可以加速消耗大燕人口,以防止溃败过快,人口剩余过多”为由让苟忘凡放权,让他亲自来到前线鼓舞大军士气,恐怕大燕早在一年前就撑不住了。


    可即便如此,也只是吊着一口气而已。


    多方权衡之后,姬麟艰难地做出了决定:“让袁遥回援,与大军会合。”


    四面皆敌,是大燕所面临的最浅显的困境。


    大虞王朝覆灭的时候被赶出了中原,退守南方支撑数年,大燕才取得了胜利。而如今大燕将要覆灭,却没有地方可以接纳他们,让他们退守某地。南方不必提,西北谭国恨不得大燕早点灭,西南翟国态度冷漠,占据地利保持观望,至于去北方,那真是嫌自己活得命长了,他们可是拥立了子翼。


    姬麟只能据守中原,慢慢看着大燕如同笼中困兽,被围攻致死。


    他唯一能安慰自己的是,那位陛下答应他不会让他跟着王朝一起殉葬,事成之后她还会赐血。


    然而在内心的某个角落,姬麟其实也潜藏着一些隐秘的期望。


    都是妖把他害成这样的……


    ……他杀不了妖,其他人能不能杀?武王商悯可以吗?


    如果黑蛟死在了武国手里,而他那时候还活着,或许仍然有绝地反击的机会。


    “报——”传令将的声音从帐外传来。


    “进。”姬麟揉了揉太阳穴,“何事,说。”


    传令将颤抖道:“陛下,翟国对大燕宣战了!翟王下令,要亲征!”


    姬麟一听,只觉天崩地裂,脑袋发晕,然后他身体向旁边一歪,脑袋砸到了扶手上,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他再醒来,身边围了一大堆的人,各军将士围在他的床榻边,军医满头大汗地为他把脉诊治。


    “陛下身强力壮并无大碍,这是怒火攻心,这才晕了过去。”军医小心翼翼说出诊断。


    “翟国对大燕开战……”姬麟开口的第一句话便让帐中的将士们脸色骤变。


    他呼哧呼哧喘气,“翟国前些年遭逢地动,兵力不一定充足,但即便如此,也要小心应对,此时他们韬光养晦数年,应当恢复了许多。分派三分之一的象兵去西南,由……”


    姬麟一下子卡住了。


    他眯起眼睛看着帐中的将士,越看脸色越是苍白,越看越是心惊。


    将士们也意识到姬麟为何突然顿住。


    大燕没有猛将了。


    除去东南战场的楚卿,竟然找不到将军可以带领一路大军抗衡翟国。主帅和主将与副将不同,他们可是要统帅三军压阵指挥的,而如今看着满帐的将士,姬麟竟然找不出一个人可以替他去东南战场。


    大燕的将才早就凋敝了,剩下几个有头有脸的,都是从苏归走底下出来的,他打压处死了一部分,留用了一部分,这部分人杯水车薪。


    “陛下!”外头忽然又有传令将急匆匆前来,脸上是喜悦混合着震惊的表情,“陛下!宋郑赵联军出现异动,似乎是郑国军队和赵国军队与宋国起了冲突!”


    颓败的姬麟恍若诈尸一般从床榻上弹了起来,他都要放弃挣扎了,没想到突然又传来有利于大燕的消息。


    “快去探查,到底发生了何事?!”姬麟激动难抑。


    [393]万般不甘


    从赵国军队逼近宿阳开始,赵王就在想,到底什么时候才是动手的时机。


    三国联军各有各的心思。


    赵王想要入主中原,成为皇帝。宋国被妖党所控,想要覆灭人类的王朝。郑国同样如此,君主身不由己,只能被大势裹挟着向前。


    他们固然会为了共同的目标暂时聚集在一起,但是一旦涉及王位之争,一旦他们真的覆灭了大燕,那么等待他们的必然是决裂,随之而来的就是互相攻伐,乱成一团散沙。


    这一天必然会到来,只是或早或晚而已。


    只因各有目的,他们绝无可能在合作之后瓜分利益蛋糕,只会想着一方独吞战果。


    赵王只能想到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他们在攻破宿阳之前就决裂,联军内战;另一种可能是他们撇开彼此,抢先攻进宿阳占据先机。


    赵王在一年前就已经随军来到了战线后方。


    她决定随军出征的时候,许多朝臣都联名反对,因为一国君主将自己的性命压在战场上,实在是过于冒险。但是赵王道:“武国君主年少,然而鬼方压境,对方却亲临战场后方坐镇。同样是王,武王能做得的,我赵王做不得?”


    于是朝臣松口,赵王抵达了前线后方阵地,并没有直接亲临战场。


    她所在的地方是赵国军队占领的城池,君主到底是与普通武将不同,可以在接近阵线的地方鼓舞士气指挥作战,但如果挑选不对的时机奔赴前线,只会让大军惶恐。


    届时军队想的就不再是打仗取胜,而是如何保护一国君主的安危。


    赵王选择亲临战场,不仅是自己的决议,其实也是靳相的提议。


    她道:“此大燕灭国之战,谁能抢先占据中原,击溃大燕军队,清扫大燕宗室,谁夺得皇位的可能性就会更大一些。郑王并未亲临战场,宋王同样没有离开宋国疆土,王上亲临战场则可以占据有利时机,倘若有一天宿阳攻破,王上便可抢先入主皇城。”


    如果这只是一场人与人的战争,那么靳相的建议的确是有道理的。


    可是宋、郑两国有妖,一下子让这场大战的结局变得不甚确定了。


    赵王虽然忧虑,但打算“尽人事”。这是她作为王最该做的事情,也是赵国入主中原所必需的抉择。宋国和郑国有妖作为后盾,而妖只会是赵国的敌人,赵王捉摸不透妖的心思,只能把自己该做的做好。


    昨日收到武国密信的那一刻,赵王心中便产生了古怪的想法。


    一方面她想:“时机似乎到来了。”


    另一方面赵王又想:“武国又要赵国冲锋在前吗?”


    诚然她内心可以有一千个一万个想法来说服自己,大义当头,她应当顾全大局,可是内心郁郁之余还有一些微小的怒气窜了上来。


    她不可抑制地想道:赵国兵力消耗至此,武国却慢慢悠悠保存力量不肯轻易南下,我等冲锋在前消耗大燕,她最后却坐收渔翁之利,这皇位,难道真的要让武王来当吗?


    此念以前并非没有产生过,然而她每次都说服了自己。


    赵国出兵既是她自己的抉择,也是利益驱动的结果,如果没有武国的那两位江湖客帮助她驱赶赵国的妖魔,恐怕她此时已经性命不保,赵国也会全盘落入妖魔之手。


    武国有恩在先,此为利益交换,她不应当纠结于一国一地之失,当以大局为重……


    可是武国如今占据优势,国力强盛是事实。


    赵王既为人族有一位强有力的盟友而欣喜,可是内心却无法平衡看待。


    赵王叫来了靳相,将武国发来的书信交给她看。


    靳相看完,有些苍老的脸上皱纹变得愈发深刻。


    君臣二人都没有说话。


    “王上,您注意到了吗……那位武王,竟然让您和郑国互相配合打压宋国军。”靳相眉心皱成了一个川字,眼神也跟着沉下来。


    赵王被武王告知,郑国为妖党。


    所以即便三国联军互相配合攻伐,她也把郑国当作假想敌,连军队配合的时候她都留着神,生怕一不小心损兵折将,中了宋国和郑国的陷阱。


    此时商悯却又告诉她,可以与郑国互相配合……


    “武王收服了郑王?还是她把持住了郑国整个国家?”赵王也因为这个事实而显得心绪不宁,“是数年之前就已经……还是在这数年之间她做了什么?”


    靳相慢慢摇了摇头,“这等秘事,我等恐怕无从考证。但对方有能力驱使郑国军队,甚至让郑国军为她所用,这是一定的。往好处想,也许她是与郑国达成了什么利益交换,所以才能驱使郑国的军队,往严重了想,那便是你所猜的那样……”


    郑国已经被武王全盘操持?这个猜测未免太过让人心惊。


    “不可能是与郑国达成了什么利益交换,如果郑国是妖党的话,那么利益交换也要经过妖点头。联军好不容易逼近宿阳,妖所求只会是一举攻破都城,根本不可能答应在这个节骨眼上陷入内战。”赵王凝神思索,“郑国应当的确是站在武王那边的……只是,武王是怎么做到的……”


    越是想下去,她的表情越是难看。


    当今六强国,梁国已经被灭,郑国也被武王把持,宋国已经确认为妖党盘踞之地,除了赵王自己的赵国,还剩下一个翟国态度不明。


    近些年翟国近乎锁国,不参与外界兵戈之争,既不派兵增援,也不对某一方施以援手。


    不过对方一贯是墙头草做派。先前攻谭之战的时候,他们既不敢公开声援谭国,也不敢明确反燕。后来子翼归武,姬麟上位,翟国跟着不痛不痒地指责姬麟,也没有做出实质性的举动。


    先前孟玉、敛雨客两位江湖客来到赵国的时候,赵王曾经旁敲侧击,想要知道他们途经翟国时可有观察到翟王的态度。


    可是他们似乎也说不出个什么来。


    当年商悯和敛雨客根本就不敢说孔朔的事情,生怕他通过可以读取记忆的神通知道人族的谋算。


    这种情报错位让赵王对各国的态度缺乏清晰的认识,不知道到底有谁是武国的盟友。


    而事实上商悯要的就是这种情报错位。


    她结盟赵国,但是防备赵国,就如赵国其实也防备武国。


    国与国的博弈不是一两句话就能够说明白的,这其中牵扯了太多。既有人妖之争,也有国与国之争,还涉及皇位之争。


    这些情报全为商悯所取,到底告诉谁,又如何利用这些情报获利,自然是她说了算。


    她告诉赵王妖藏在何方,以及到底该如何对付妖,如何才能取得人族整体的胜利。而对于武国会如何取得最终的胜利,商悯不会对赵王透露分毫。


    “靳相,这翟国也该下场了,我有预感。”赵王眼神深沉,“翟王这些年态度也颇为奇怪,在各国决定征讨大燕的时候,但是并没有明确与我们结盟,而是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态度,他们对于武国似乎也没有过多接触,但我总觉得不会那么简单……”


    “王上是发现了什么吗?”靳相问。


    “哪里是发现了什么,”赵王摇头,“不如说,是我从武国以及武王近些年的行事风格中对她有了了解。”


    “武王一向是走一步看三步,不管是当年派出两位捉妖师游历各国帮助除妖,还是更往前的保谭,甚至是当年姬瑯寿宴现妖,一桩桩一件件都离不开他们的手笔。”赵王神情分外复杂,“他们走在了所有人的前头,武国这样思虑周全,怎会考虑不到翟国?”


    她又看向靳相:“靳相你说,翟国不动,是因为此国不想与我们结盟,想一直保持游离的姿态坐收渔翁之利,寻找一个关键的机会下场,还是……他们此举其实是某国授意?”


    战局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任何国家都不可能置身事外,必然会被乱世之争卷进去。


    既然必定参与乱世之争,就不可能不结盟,不可能不交换利益。翟国又不是地大物博无所不包,国富民强威震四海,想靠一国挑战世上所有国家?绝无可能!


    那翟国这副游离的态度是给谁看的?他们怎么可能不与人结盟?


    他们一定已经与某国结盟了,如果不是宋郑赵三国,那么就是武国。


    六强国除武国以外,仅剩宋、郑、赵、翟。


    如果郑国和翟国都是武国盟友,那真是……叫赵王不知该怎么说好。


    甚至赵国自己也是武国的盟友。


    赵王唯一不确定的是,对方到底是因为利益或大义结成了联盟,还是铁了心效仿当年大燕初建之时各诸侯追随燕皇征战,不求皇位,只求推举武王成为天下共主。


    靳相看着赵王,问:“王上,那我们是不是要……”


    赵王挣扎着权衡了片刻,最终狠狠地出了一口气。


    “还不到时候……起码要等妖邪尽除才能……”她看向武王递来的书信,最后一行写着字。


    “能否斩杀大妖,便在此战。”


    赵王将书信焚毁,疲惫道:“罢了,帮。”


    “王上可有想过,对方就是看准王上为人之心,所以才肆无忌惮,要求您援助他们。这是个阳谋,只要是为了人族,您就不可能拒绝,哪怕为此消耗赵国的力量……”靳相叹道,“武王是要救人,但也是在削弱我们。”


    “我何曾没想过。”赵王苦笑,“可是靳相,你听外头百姓的声音,听听武王的声威,再想想她以前做过的事情……不光是那些百姓,恐怕就连各国王侯也认为诛妖者非武王莫属……如何除妖,只有武王心中有谋算,也有信心,而我们这些人哪怕修习了捉妖术,重建了司灵部,对于如何除妖也毫无头绪。”


    “靳相,武王可退黑蛟,而当年黑蛟来到赵国,本王毫无反抗之力。这叫我如何不帮她……哪怕心中万般不甘,我也只能照做,为了人族。”


    [394]一个秘密


    子邺将翟国要出兵的消息拿到朝堂上讨论时,群臣无一例外鼎力支持。


    这不禁让他内心产生了一些怪异的想法。


    翟国朝堂上的臣子对于要出兵这件事情接受良好,几乎毫无异议,就算有所异议,也是集中在是否要让翟王亲自出征这件事情上。


    因为这都要归功于孔朔,他把翟国的底子打得很好。


    翟国司工司徒卓排众而出道:“禀王上,各式战车都已备齐,可随时拉去船上,随运河顺流而下,跟随众将士一同攻入大燕。”


    紧接着左将出列,“臣数年以来训兵练兵不敢有丝毫懈怠,王上一声令下,全军便随王上出征。”


    随后司农与司马也激动难抑,纷纷表示这两年收成还不错,粮仓都已经填满了,用作军粮消耗毫无问题,至少可以支撑翟国打两年的战争。


    子邺露出赞许的表情,“诸位爱卿为国思虑,能得诸位贤臣是翟国之幸。”


    其实近些年朝堂上也有议论翟国是否要下场参与征讨大燕,但是翟王一向心有谋算,朝堂众人倾向于相信翟王的决议。


    孔朔还是翟王的时候就道:“武国不动,翟国也不动。”


    于是便有聪明的大臣品出味儿来:武国乃是翟国大敌啊!


    如果想要把翟国的疆土扩大至天柱覆盖下的所有土地,就必须将各国扫平。


    武国地处北方,南方的士兵难以适应北方严寒的气候,而且北方多旱地,他们最擅长的水师反而无法发挥作用。这么多年下来,翟国上下把各国都当作假想敌,想了一遍又一遍御敌之法,最后得出结论,如果想要赢过武国,可以不必急于一时,等翟国占据中原之后养兵蓄锐,积攒力量,趁春夏秋天气暖和之时将武国击溃。


    然而这个策略很快招致其他人的反驳,因为当年鬼方就是这么被驱赶到北地的,结果对方盘踞那边几百年了都没有被消灭,如果不能彻底铲除武国,他们就会成为下一个鬼方。


    所以当孔朔说武国不动翟国也不动的时候,有不少大臣都点头赞同。


    他们的想法是,等武国按捺不住挺进中原,武王也来到了中原,他们就擒贼先擒王,将对方一举击败,再慢慢收拾北疆的残余武国势力。


    子邺顶替翟王之位后,同样采取了这样的策略。


    这便让朝臣们产生了一种错觉,他们觉得翟国现在的蛰伏一定是为了将来一举取得皇位。


    子邺轻叹:“我翟国大军出征征讨大燕,是为了平息人妖之争,也是为了诛灭妖党所扶持的伪皇。”


    他这么一说,本意是想表达此战的最终目标并不是为了当皇帝,而是为了帮助武国,两国目标一致,应当守望相助。


    可是这些大臣们太有进取心了,他们立刻将子邺的话理解为:“我翟王不是为了功名利禄而是为了天下百姓,所以才出兵的,我这是为了道义。”


    他们自以为听懂了子邺的话外音,一个个情真意切地附和,各种夸人的话一箩筐地飞了出来。


    什么翟国顺应天道,翟国是真正的圣人之后,翟王仁慈贤明,翟王舍生取义……


    子邺看着这些臣子的脸,心知整个翟国的朝堂已经被孔朔给修剪成了他想要的样子,除非把根基给掘了,否则绝无可能更改这些老臣的想法。


    因为他们是真心实意地希望翟王能够成为新朝皇帝。


    也罢,也不是没有解决之法。


    子邺下令散朝,自己率先起身离开,在他之后中的大臣也渐渐走出了勤政殿,每个臣子脸上都洋溢着激动的表情,仿佛丰功伟业就在眼前。


    只是左相和右相与这些武臣不同,他们思考得更全面一些,脑子里的弯弯绕绕也比较多。


    其实近两年他们已经能逐渐感觉出来不对劲了。今天朝堂上,翟王说要发兵征讨大燕的时候,如果放在以往,他一定会说一两句慷慨激昂的话来激发众人的斗志,可是他没有,他从始至终都表现平稳。


    是翟王心性淡然了,喜怒不形于色了,还是说此时另有隐情?


    “你有没有觉得这些年王上有些不对劲?听说他几个月也不见一面那几位公主公子,关系似乎疏离了不少。”右相道。


    其实翟王以前也不怎么见自己的这些孩子,他的孩子们与他关系都比较淡漠。甚至大多数情况下,翟王都记不起自己孩子们的生辰,对于孩子的教养,似乎也不是那么放在心上,虽然有聘请名师,但对于课业如何不怎么过问。后来有大臣劝谏他该对继承人培养上一上心,翟王这才时常询问孩子们的课业进度。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六公主翟忆从小身体虚弱,得翟王重视。


    自从六公主逝去,翟王也不知道是不是心情过于悲痛的缘故,愈发不肯与剩下的孩子们亲近了。


    “说不准。”左相模棱两可道,“相比这个,还是王上对于征讨大燕的态度,更让我感觉……”


    两位老臣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都希望自己是想多了。


    他们这些大臣要操心的事情还有很多,既然开战,那自然要写讨燕檄文。


    不过一日,檄文内容便已敲定,紧接着传遍翟国。


    翟国征燕,宋郑赵联军内战。


    然而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仍然没有终结。


    谭国国君谭桢同样颁布讨燕檄文通报天下,说谭国曾受大燕征讨之苦,百姓也被妖魔所害,现休养生息,国力恢复些许,自动响应号召,征讨大燕。


    这个消息与翟国征燕的消息放在一起,并没有引起多大的波澜,谭国想要攻打大燕乃是天经地义的,人们并不觉得奇怪。


    但是紧接着又有消息通传天下。


    武王商悯决意挥师南下,剑指宿阳。


    ……


    那个时候,苟忘凡从来没想过再次见到白小满会是在那种情况下。


    她无数次想过,如果再见到白小满,她会怎么做。


    毫无疑问,她会用尽一切办法将其碎尸万段。


    那天陛下从武国归来,身受重伤,郭忘凡还没来得及关心陛下的身体,就从他口中得知了一个惊天噩耗,原来白小满早就死了,一直在陛下身边,被陛下收为徒的白小满极有可能是商悯假扮的。


    对方天衣无缝地在他们身边藏了那么久,而他们竟然没有发现丝毫的异样。


    即便知道了对方卧底的身份,但是苟忘凡的内心依然升起了被背叛的愤怒。


    因为每个和白小满相处的妖,心中都付出了真正的感情。


    尤其是胡千面和涂玉安。


    他们疼爱的小狐狸早就死掉了,而他们一无所知,竟然错把叛徒当成了家人,甚至他们的死也是这个“家人”一手推动。


    “胡千面和涂玉安……”苟忘凡下意识说了这两个名字,然而立刻就感到了后悔,怕陛下被勾动伤心事。


    陛下应当的确是伤心的,但是她的伤心并没有表现出来,她只是用充满疲惫的语气道:“等我们取得胜利,战胜人族推翻天柱,应当就能为他们复仇了吧。”


    然话虽如此,苟忘凡竟然没有在陛下的语气中听到自信与从容。


    陛下的心也在痛,她也对前路充满了迷茫,甚至已经失去了赢得胜利的信心,只是凭借着顽强的毅力支撑着。


    苟忘凡心痛至极,仇恨和怒火前所未有地高涨,一方面是为了昔日的同伴,一方面则是心疼白皎遭遇如此打击。


    “我要去为陛下杀了商悯!”她重重发下誓言,“我要将她碎尸万段带到陛下面前,让她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赎罪!”


    “你不能去。”白皎声音沉了下来,“我不允许你去,你不是他们的对手,贸然前去只会被他们杀了。忘凡,他们都死了……一个一个离开我,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


    “陛下!”苟忘凡也哽咽了起来。


    两人隔着烟雾所凝聚的模糊人形释放心中的悲痛时,孔朔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你这些下属感情都挺丰富的啊。”他语调说不清是嘲讽还是若有所思,“你感情也是挺奇怪的,你好像把每个妖都当小孩养,但是不把自己的小孩当小孩养。你看看,离心了吧。”


    苟忘凡惊怒交加。


    她知道陛下吃掉了孔朔,孔朔正在陛下的腹部,但是完全没想到孔朔的状态竟然相当“自由”。


    不但可以探知到外面的事情,甚至还可以说话,这说明陛下的情况比她想象中更加危急,对孔朔并没有那么高的掌控力。


    万一陛下被孔朔反噬,那岂不是……


    “陛下,这是怎么回事?”苟忘凡焦急地问道,“您和孔朔,您还能压制他吗?”


    “放心吧,目前是可以,我和孔朔暂时达成了一些协议。”


    苟忘凡并没有因为陛下的回答而放下心,接着她听到白皎又道:“孔朔的神通是可以炼化技艺为自己所用,其名为万化。现在我与他融为一体,他竟也可以探知我的记忆和情感了。”


    一阵恶寒从心中涌起,苟忘凡什么话都没说,表情沉了下来。


    孔朔发出闷闷的笑声:“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白皎。为什么不能坦诚一点呢?咱们现在可是盟友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白皎没有再继续说什么,只是看着苟忘凡,轻声说:“你不可以去找商悯,接下来我需要很长的时间闭关休养,外面的事务交由你负责,你一定要顾好自己的安全,如果遇到了危险,能逃就逃,哪怕舍弃基业,也要逃走。明白吗?”


    孔朔又插嘴:“你对你的下属交代得挺到位,还知道让他们放弃基业,要是你也能这么做就好了。”


    苟忘凡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看着白皎,嘴唇嚅动了几下,竟然没敢继续问出来。


    白皎也看着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道:“我去闭关了,你保重。”


    “……是。”苟忘凡悲伤道。


    飘渺的灰白色烟雾消散了,没有留下一丁点痕迹。


    宫殿一如既往地寂静,然而苟忘凡的内心却并不平静。


    她从孔朔嘲讽的话中读取到了一个让她自己都感觉到恐惧的事情——陛下决意不再转生了。


    没有下一次了,陛下不会再用转生蛰伏起来了,她只会和人族血战到底,她只给自己留了这最后一次机会。


    陛下心存死志?不会的!


    苟忘凡满心仓皇,浑身情不自禁地发抖。


    也许陛下只是累了,累了而已……


    也有可能是孔朔纠缠着陛下,在他和陛下的对抗中,陛下处于劣势。


    否则以陛下的性情恐怕根本就不会答应和孔朔联合,只有当陛下处于下风 ,认为自身胜算不大,才会寻求和敌人联合。这证明陛下已经被逼到了绝路上。


    苟忘凡悔恨至极,觉得自己无能又无用,不能为陛下分忧,甚至陛下还要担心她的安危。


    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苟忘凡尽地处理好所有的事情,掌握宿阳的军政大权,同时积极联络着散布在各国的妖……


    其实那些妖并没有剩下多少了。


    民间捉妖师势力突起,敛雨客甚至直接以隐天宗之名行事,广收天下门徒,同时游历各国,妖的踪迹越来越难以隐藏。


    原本隐天宗出世的目的是清除各地流窜的妖魂,可是白皎的势力同样受到了波及,隐藏在李国之中的小妖也被揪了出来,他们无处可去,只得聚在宿阳,被苟忘凡庇护。


    战争打响,苟忘凡更加繁忙。


    作为一只妖,她的身体足够抗造,哪怕几天几夜不眠不休也足以支持。她盯着姬麟,免得他搞小动作,同时还要分出注意力盯着各国动向。


    由于战争的目的是消耗人口,其次的目的是加剧人族王朝分裂,最后的目标才是让宋国攻入宿阳抢占先机。


    只涉及毁灭而不涉及创造,苟忘凡做得还算合格,战争的确在稳步推进,战场上死的人也越来越多。


    凡是各国军队交战之地,离开之后都会剩下满地的尸骨。


    为了避免瘟疫,有些会被收敛尸体的部队就地掩埋,然后被野狗刨出来,再被秃鹫啄食殆尽,而很多时候战况过于紧张,人们根本没有办法处理那么多尸体,于是许多尸体曝尸荒野。


    日积月累,逐渐化为白骨,然后再散落于土地之中,被风沙掩埋。


    战况如火如荼之际,苟忘凡以将军楚卿的身份亲临战场,主持大局。


    也就在与郑国交战的地方,苟忘凡见到了白小满……商悯。


    在看到对方的第一眼,闻到那熟悉气味的第一时间,苟忘凡心中杀意骤起。


    然而对方轻飘飘一句话让她止住了动作,“苟大人,现在只有苟大人能够救师傅了,您确定要对我动手吗?”


    苟忘凡一愣,紧接着心头大恨,“你不配那么叫她!你竟然还敢叫她师傅!你这个叛徒,卑鄙无耻的小人!”


    商悯用稀罕的目光看着她,“苟大人此言差矣,你顶替武安将军楚卿的时候,怎么没觉得自己卑鄙无耻啊?骂我之前先骂一遍你自己吧。你是为了妖族的大业,我是为了人族的大业,谁也不比谁可耻。”


    苟忘凡被气了个仰倒。


    即便怒火高涨,但是想起商悯刚刚说的话,她还是努力让自己冷静了下来,没有任由理智被愤怒吞没。


    “你刚刚什么意思?”她目光锐利,同时寻找着对方的破绽,想要伺机动手。


    如果能把对方杀了,再狠狠逼问,不是一样能取得情报吗?


    但是她万万没想到,商悯的化身修为居然只比她差了一点点,苟忘凡在对方凝神思索之际悍然出手,结果被对方轻而易举地躲过,还被吐了一口魇雾恍惚一瞬。


    就这么一瞬的工夫,五道寒芒闪过,她背上唰的一下多了六道深可见骨的血痕,赤红的血从她身上流了下来,浸润到了泥土之中。


    她痛哼一声,心神巨震,再看商悯的时候眼中多了一抹极深的忌惮。


    “苟大人,你就算把我这个身体给抓了也没用,它就是个死物罢了,即便会流血也会流汗,甚至还能吃东西,但本质上和傀儡木偶没什么区别。”商悯笑道,“不如听我把话说完,这真的关乎白皎性命。”


    苟忘凡强忍着身上的痛意,从牙缝里蹦出来一个字:“说!”


    [395]前路不通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了解过白皎的近况,她现在已经和孔朔共生在一起了,不过我对他们的具体情况也不是很了解,只知道他们都试图吞噬彼此。”商悯嗓音轻快,“但是孔朔相比白皎来说有更多的后手,他这只妖非常惜命。”


    “……你知道对方的后手是什么?”苟忘凡直击重点。


    “不愧是苟大人。”商悯道。


    对方话语里面的熟稔让苟忘凡十分膈应。


    一想到她和对方实打实地相处了那么长时间,对方对她的了解,远超于她对对方的了解,这让苟忘凡毛骨悚然。


    也许是因为这份了解,对方才能够发现她已经变成了武安将军楚卿。


    商悯对于妖族的行事方法实在是太过了解。


    “前些日子我在到处转悠,你猜怎么着?我碰见孔朔了。”商悯道。


    “……孔朔的本体肉身不可能脱离陛下存在,你难道是碰见了对方的分魂或者傀儡?就如同你的白小满化身一样?”苟忘凡无比慎重。


    “对,就是这样。”商悯眯眼笑,配上她白小满化身的面孔,真是一副标准的狐狸样,但这种标准的狐狸样从来没有在真正的白小满身上出现过,真正的白小满总是憨憨傻傻的。


    不经意的一个神情,再一次提醒了苟忘凡她和白小满的区别。


    “韩卢就是孔朔给自己准备的其中一个躯体,他附身了韩卢,搞到了一份不知道之前藏在什么地方的孔雀精血,要用化骨复生阵给自己再造一个躯壳,而那个化骨复生阵就是在郑国照夜山。”商悯道,“幸好我运气好,半路上碰见他了,挫败了他的阴谋,对方这才没有获得新的肉身。”


    “谎话连篇。”苟忘凡斥道,“少给我说那些有的没的!”


    不见得全是谎言,但是细节处全是谎言。


    韩卢也背叛了,苟忘凡听陛下说过,这是她已经确认的事实。但是她根本不相信商悯是偶然间碰到了孔朔操控韩卢,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情?


    只能是对方也一直在追寻孔朔的踪迹,这才发现了他的阴谋。


    “苟大人,您如此聪明,应当已经知道隐患了。”商悯微笑,“孔朔可以有不同的后手,可以更换自己的躯壳,随时可以逃,还可以利用自己在外的身体设计谋害白皎。这样一位大敌,您应当为您的陛下铲除才是。”


    “真是好响的如意算盘,你明目张胆地借刀杀人,还指望我答应……”苟忘凡怒极反笑。


    “这难道不是对白皎有利的吗?”商悯笑问,“你不想让白皎彻底挫败孔朔吗?白皎想杀了孔朔,我也想,在这件事情上,其实我们可以达成一致的。”


    苟忘凡心里一沉,有心想要再试探几句,“你应该直接去找陛下商量,不去找她是不敢吗?”


    “怎么会呢?”商悯语气轻飘飘的,“苟大人不用试我,我知道孔朔的神通是什么。我不知道孔朔能不能读取到白皎的记忆,但我觉得他们都是那个关系了,应当是可以的吧?白皎知道的事情,孔朔就会知道,孔朔一旦知道,就会藏得更深,要杀死对方根本就不可能。”


    “我怀疑对方藏了不止一份精血,在某个角落里,他极有可能已经创造了一个崭新的身体。苟大人,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对方谋害陛下吗?”


    苟忘凡被对方一语切中命脉,神情都变得阴晴不定了起来。


    同时她也意识到自己落入了对方的陷阱之中,而她为了帮助陛下,甚至不得不直愣愣地往底下跳。


    对方强调了孔朔的神通,这就是在对她说。如果想要帮助陛下铲除孔朔,这件事情就不能让陛下知晓……


    苟忘凡必须隐瞒陛下秘密行动,才可以避开孔朔。


    而商悯对孔朔的了解,同样让苟忘凡惊悸不已。


    她道:“我猜呀,孔朔现在恐怕已经狗急跳墙了。我如果站在孔朔的位置上,恐怕只会走两条路,要么是对白皎暂时服软,二妖达成联合一起谋求胜利,要么是表面上和白皎联合在一起,实际上谋求自己的事情。按照孔朔的性格,我猜他会两头下注,他就是那种很贪婪的妖,绝对没有可能为了妖族的大业牺牲自己。”


    ……全中!


    陛下的确说过,孔朔已经和她联合到了一起。苟忘凡当然也知道陛下的性格,这恐怕只是权宜之计,是无可奈何下的选择。


    “其实我心里还有一个猜测。”商悯语气轻柔道,“白皎离开武国的时候身受重伤,孔朔有没有借此机会反扑,尝试吞噬白皎的肉身呢?如果他成功了,是不是就可以借助白皎的身体对你们发号施令,而你们还不知道陛下已经被孔朔完全吞噬了……孔朔也有着你们陛下的记忆,他如果要装成她的话,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苟忘凡失声道:“不可能!”


    怎么可能?!


    她的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办法验证商悯所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因为对方掐准了她不可能直接去找陛下询问,商悯的话是没有办法被证伪的。没有办法被证伪,那就证明有可能是真的。


    然而苟忘凡的思路并没有混乱多久,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拼命思考,最后猛然抓住一个漏洞:“陛下根本没有被孔朔控制,如果她被孔朔控制了,就不会对我说出孔朔的天赋神通,因为这只会让我心生警惕!”


    商悯“哦”了一声,“原来白皎也告诉你这件事了。”


    苟忘凡怒气猛然上涌,“你在试探我知道了多少?!”


    “怎么会?我也不是什么都需要试探的,白皎那么信任你,她的事情很少有你不知道的吧,这种事情想想就明白了,没有必要试探。”商悯语气慵懒,“那么孔朔占据白蛟肉身的可能性降低了,但是并没有完全消失。”


    “我要是孔朔的话,也可能选择另一条路。也就是说……我可以假装自己暂时没有力量侵占白皎的肉身,让她暂时放松警惕,实则我可以随时反扑,在关键时刻给予白皎致命一击……”


    “苟大人,你仔细想想,以孔朔的狡诈和老谋深算,这件事情有没有可能发生。”


    对面的白毛小狐狸歪了下头,明明她浑身的毛都是雪一样的白,苟忘凡却觉得她只有表面的一层白,切开全都是黑的。


    太可怕了……商悯……每当她以为对方已经没有筹码了,结果她竟然能生生给自己造出来筹码,更恐怖的是,苟忘凡竟然真的要被她说服了。


    对方张开了择人欲噬的大嘴,要把她吞进去,嚼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你想让我做什么……和你一起粉碎孔朔的后手吗?”苟忘凡语气莫名。


    “对,我就是为此而来的。”商悯道,“苟大人好好想一下,这是否是你该做的事情。你的陛下没有办法做到的事情,你必须替她做才行。白皎受到孔朔的钳制,根本没有办法粉碎掉孔朔的新躯壳,这件事情只有你能做到。”


    在这一刻,苟忘凡想了很多。


    她知道陛下为什么要吃掉孔朔。


    她是为了提升自己的实力,但是没有办法消化掉孔朔,那么陛下就会始终被孔朔所累。如果当时陛下没有那么急切 ,说不定就不会带着孔朔这个累赘。


    但是如果错过了那个时机,孔朔就会孵化出来,完全脱离陛下的掌控,就算孔朔那个时候积攒的力量还不足以到达圣境,他也依然会是陛下的大敌,说不定还会胜过陛下。


    如果能够把孔朔从陛下身上剥离就好了,可是他们现在的融合实在是太深,他们彼此展开了漫长的拉锯战,根本就没有办法剥离。


    说句私心过重的话,苟忘凡宁愿让陛下失去晋升圣境的可能,也不想看到她被孔朔这样日日折磨。


    “苟大人不会在想,如果不消除孔朔用化骨复生大阵创造出来的新身体,任由他把自己全部的意识转移到新身体之中,他就能从陛下身上剥离开了吧?”商悯用莫名的语气问道。


    苟忘凡抬头冷漠地看着她。


    “不会吧,还真的被我猜中了?”商悯皱眉,“苟大人不要太过天真了,他给自己准备后手,不代表他要放弃白皎的身体,这不是什么二选一,他是全都要。”


    她慵懒地伸了个懒腰,蓬松的大尾巴在身后舒展。


    “苟大人没有办法轻易做下决定,我知道的,毕竟事关重大,我又是你们妖族的仇敌,你不肯相信我很正常。”她道,“看在拥有共同敌人的份上,我只是来提醒一下苟大人您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罢了。”


    “共同的敌人……不要把话说得那么虚伪,我可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苟忘凡嗤笑,“既然是为了利用我,就别扯什么共同的敌人了,叫妖恶心。”


    “这又不冲突嘛。”商悯丝毫没有被她的话刺痛,脸上的笑容一如既往。


    “我得提醒你做两件事情。第一,你需要密切关注白皎的状态,试探她是不是真的被孔朔完全上身了。”


    “你不可以对她泄露你的想法,也不能让她知道你想要做的事情。哪怕这件事情和你要杀死孔朔无关,也最好把情报在心里面过几个弯儿再说。若你对白皎说了你在大军这边的部署,孔朔也会知道,如果白皎吩咐你去杀孔朔的新生之体,孔朔就会心生警惕,所以其实她也非常被动,极其需要帮助。”


    这话说的,好像是全然站在苟忘凡这一边考虑的。


    确有道理,可是从前的芥蒂让苟忘凡没有立刻对她的话作出反应,而是在心里更加细致地思量。


    商悯不管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只管说出自己的话。


    “第二,查查孔朔的新身体到底都在什么地方流窜,到底还有什么后手。不管是你决心毁掉这些后手也罢,不毁也罢,把这些掌握在手里,总归是让人放心的,你知道了这些,说不定还可以用来和我做交易呢?或者用来威胁孔朔也是个非常不错的选择……我的态度可是很灵活的,眼中从来没有什么永远的敌人,我们也可以作为利益驱动的同行者。”


    商悯微微一笑,雪白的身体向后一跃,隐入了黑暗。


    最后消失在黑暗中的是那双碧绿色的狐狸眼。


    “你的陛下需要你的帮助,而你的所作所为和所思所想决定了你能不能为她提供帮助。苟大人,祝你早日想通。”


    [396]恐惧之心


    他们会面的这一天,是炎热的夏日。


    哪怕是夜晚,也能感觉到燥热的空气吹拂着人的脸颊。天气那么热,苟忘凡却觉得浑身发冷。


    她太害怕了。


    有些畏惧商悯对于局势的掌控,更加畏惧陛下会被孔朔算计,离她而去。


    陛下的确需要帮助。


    苟忘凡突然想起了之前和陛下交谈的时候,陛下提及孔朔的神通可以读取她的记忆和感情,孔朔却插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苟忘凡恍然间明白了。


    陛下也想让她粉碎孔朔的后手!她也想对孔朔赶尽杀绝,而她当时太愚蠢,竟然没有参透陛下的想法。


    白小满来找她,她就什么都明白了。


    陛下没有办法完成的事情,她苟忘凡要替陛下做到!


    她眼神中顿时布满了狠意。


    ……


    要查孔朔的后手,到底要从什么方向开始查……


    商悯其实透露了不少线索,比如说她提到了化骨复生大阵,又提到了孔朔的孔雀精血。集齐这两个条件,或许孔朔就可以获得新的再造之体。


    对方还提起了化骨复生阵就在郑国的照夜山。


    苟忘凡决定亲自去一趟照夜山,看个究竟。


    作为一只妖,最大的优点就是肉身强悍。


    她将军政大事临时交给了谢擎,并嘱咐他不许对任何人透露。谢情虽然往日和她不对付,但是涉及妖族大事一向不含糊,而且对陛下忠心耿耿。


    苟忘凡把事情交给他倒也挺放心,从交战的战场到郑国的照夜山,苟忘凡到达那里,只花了两天一夜的时间。


    今年南方也大旱,照夜山进入了罕见的枯水期,往日高悬的瀑布现在变得流水稀薄,不复往日的美丽。


    苟忘凡轻而易举地找到了悬崖之后的山洞。


    此地人迹罕至,又有猛兽出没,再加上孔朔布置了阵法,所以哪怕是枯水期,这处山洞也没有被普通人发现。不过对于妖来说,而且障眼法并不是什么阻碍。


    进入山洞,沿着洞穴一路往深处走。


    苟忘凡的内心忐忑不安,一时间怀疑这是商悯布置的陷阱,一时间又担心化骨复生大阵是真的。


    当她站在天坑边缘向下看的一瞬间,她就确定了——孔朔果然老谋深算!


    假如对方已经有了新的再造之体,那么陛下就危险了。


    他在外面游荡,肆无忌惮,而陛下却只能在阴暗的密室里面闭关,恢复自己的伤势……不行,绝对不能这样,必须要杀了孔朔。


    但是孔朔既然藏了这一处化骨复生阵,那说不定其他地方也有。而启动化骨复生阵的条件是他的精血,那么是不是找到孔朔遗留的全部精血,就可以摧毁他复生的希望?


    但天下之大,精血该去哪里寻找?


    “……呃,精血该去哪里寻找……”柳怀信茫然地询问了一遍,像是一时间接收到的东西太多,没有反应过来。


    “快点用你聪明绝顶的脑瓜子给我出出主意。”苟忘凡咬牙切齿,烦躁得好像心脏被放在火上烤。


    陛下闭关,她是秘密来到宋国找柳怀信的。


    陛下闭关之前,把控制的柳怀信体内噬心蛊的母蛊交给了她保管。


    兹事体大,她不敢用通信灵物跟柳怀信交谈,所以亲自来了一趟。


    柳怀信也不知道不少陛下的事情,同样也知道孔朔的事情,在这件事情上,只有柳怀信能够给苟忘凡提供准确的建议。


    孔朔老谋深算,柳怀信也不差什么,甚至犹有胜之,苟忘凡觉得自己真的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她算是有几分聪明的,但是比不上白珠儿。


    又想到了白珠儿,苟忘凡神色黯然了一瞬。


    “这孔朔啊,如果要藏自己宝贵的精血,必然要把这个精血给藏在最安全的地方才行。而且他得保证就算有人发现他的后手,也没有可能找到他的精血并将之销毁。”柳怀信慢慢道,“苟大人先前提到了商悯在郑国发现了对方的后手,那么对方有没有说她是先摧毁了化骨复生大阵,还是先摧毁了孔朔的精血?”


    “对方并未提及……但是两个应当是都摧毁了,如果她不知道对方再造身体的条件,也不可能特意提及精血。”苟忘凡也沉思道,“也许是对方碰见了孔朔,然后跟着他进入了准备好的大阵,看到了对方的操作,这才确定了阵法的作用以及孔朔的目的。”


    “那这就难办了,要是对方透露了更多的情报就好了。”柳怀信琢磨着说,“既然对方出现在了郑国,并且那个化骨复生大战也在郑国,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做一个假设……孔朔也把自己的精血藏在了郑国。”


    “苟大人你想想,对方在翟国的势力已经被拔除了,狡兔三窟,其中一个巢穴被毁,他就要准备好迁移到下一个巢穴中,那个巢穴必然不可能是在翟国了。”


    “世上有那么多诸侯国,我们哪里能知道孔朔把自己剩下的巢穴藏在了哪里?”苟忘凡道。


    “大人您不能那么想,您要用排除法啊。”柳怀信道,“首先孔朔蛰伏是为了等待更好的时机复起,而不是把自己变成王八,就那么藏着不复起了。孔朔给自己挑选的‘巢穴’,必然是他能够完全掌控,并且拥有一定底蕴的,这样他留的后手才足够稳固。如果挑选一个生活在大国夹缝之中的小国,那么政权的更替就非常不稳定,稍微一不小心就会覆灭,如果孔朔要在这样的国家之中培植势力,那显然不是一个好选择。”


    “对方会选一个强国?一个政权稳固的国家,并且这个国家还需要被他牢牢把持在手里?”苟忘凡慢慢回过神来。


    她心里顷刻冒出了人选,“赵国?”


    这个国家一在她心中出现,她几乎立刻就肯定了这个猜测。


    “韩卢之前就在赵国任职。”苟忘凡面色阴沉似水,“韩卢是孔朔安插进来的叛徒,对方想要掌控赵国,也是借助妖之手,以及他培养的人类势力。这能说得通……孔朔会不会把另一份精血藏在了赵国?”


    柳怀信眉头紧锁,“如果算上韩卢的话,确实极有可能啊。赵国毗邻翟国,孔朔想要掌握这样的国度,无可厚非,更何况赵国之前被陛下所掌控,算是一个‘灯下黑’的好去处,可能孔朔就是算准了这一点……”


    他抬起头看向苟忘凡,严肃道:“苟大人,接下来您可以去查一下赵国之内是否有化骨复生大阵,如果有,阵法是否已经被启动?如果它已经启动,那么就麻烦了……”


    苟忘凡沉重地点了下头。


    柳怀信独自沉思了一会儿,又想到了点什么。


    “您还需要注意来自郑国的势力。”他捋着花白的胡子,“孔朔的其中一个复生大阵被放到了郑国,这说明郑国也有他安插进去的人……必定会有的,他的性情决定了他会那么做。但是这被他安插进去的人,不一定会得到孔朔完全的信任,他从不信任任何人。不到走投无路之际,他恐怕不会把再造身体这样的大事交给他们,这是他的命脉。”


    “但是我们又不知道孔朔到底还有什么后手,也许他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了。”苟忘凡揉了揉额头,“总之我先注意着。”


    郑国的复生大阵已经被毁,一个国家会有两个大阵吗?苟忘凡不能确定,她倾向于没有。


    因为阵法布置起来尤为困难,需要观测五行之气走向,不是每一个地方都适合布置这样的阵法。


    “还有一件事啊。”柳怀信的思虑总是这样周全,“那个孔朔既然可以把陛下的妖变成他的妖,那郑国那边的妖会不会也被孔朔给策反了?郑王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她还是我们这边的吗?”


    苟忘凡沉默下来,没有办法回答他的问题。


    这何尝不是她所忧虑的?


    “那个白小满……不对,商悯……她说自己在郑国遇见孔朔,这说明她在郑国也别有谋划,我们恐怕不得不防。竟然可以驱使妖的身体施展魇雾神通……她岂不是立于不败之地?”柳怀信有些忧虑,“如果我们换掉郑王,谁能保证她不会控制另外一个人把控着郑国?就算把郑王给架空,朝堂上还有无数的大臣呢,说不定商悯已经这么做了……”


    苟忘凡也是这么觉得的。


    除非能够把郑国朝堂的人都给杀空,这样才能够隔绝商悯对郑国的操控,否则她就永远有空子可钻,永远可以让那些人被她的幻境控制。


    而苟忘凡没有办法把郑国朝堂的人给杀空,她还要借郑国的兵力去打大燕,郑国发兵对妖有好处,毕竟这也是在消磨郑国的有生力量。


    “真是个可怕的敌人。”柳怀信也发出如此感慨。


    “等陛下下一次醒来,我恐怕需要请示陛下,让她拿个主意……”


    柳怀信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可以,但是需要提前想好措辞,万一让孔朔发现你和商悯的白小满化身联络过,他会不会联想到什么?”


    苟忘凡几乎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好像这样就能把这些焦头烂额的事情隔绝在外了。


    “其实依照我的看法,既然阻止不了,那不如放任。”柳怀信苦笑,“你看,控不控制郑国,我们都是要让郑国去打大燕的。但是如果让商悯那边的人控制郑国,那么我们就需要担心他们最后关头反戈一击。不过中间的过程是正确的,我们需要防备他们最后一手……商悯现在想要与你合作,铲除孔朔这个敌人,万一以后真的有用到她的地方……总不好把对方得罪死了。”


    “你真以为我会和她合作?”苟忘凡语气低沉了下来。


    “不,只是我习惯于做事留一线,中间合作也不妨碍两方势力互相捅刀子,只要达成目的,使用什么样的方法其实无所谓。”柳怀信认认真真提出建议,“我心中还有一个猜测,想要讲给苟大人听。”


    “你说吧……”苟忘凡对于柳怀信也是没脾气,毕竟能用得上对方,哪怕对方是个傀儡,那也是个有用的傀儡,对于有用之物,当然要态度宽和。


    “这个商悯她算是掐住我们死穴了,她太了解我们了。”柳怀信语气格外幽深,“如果我们逼她,她说不定会找机会对孔朔透底,对孔朔说出我们在密谋铲除他。然后孔朔的再生之体就会像兔子一样一溜烟跑走。”


    “……”苟忘凡嘴抿了起来。


    “这件事情的关键在于,就算她不插手铲除孔朔,现如今得知了情报和陛下身体状况的我们也要费尽心思地去铲除他。她愿意对我们透露情报,其实相当于在帮我们,如果她不愿意帮我们了,我们也照样要对孔朔下手啊。”柳怀信苦笑连连,“一切都是为了陛下!”


    苟忘凡简直想吐血。


    她如今设身处地地感受到了陛下当时在宿阳被牵制的感觉,他们就像一头被穿了鼻环的驴,只能被养驴人牵着走,根本挣不开一点点绳索。


    尤其是那个养驴人还在前面拿着胡萝卜和大棒,放出一点蝇头小利引诱着后面的驴,同时还扬起了手里的大棒。


    于是那个驴就只能心甘情愿地跟着对方走。


    不走?不走要么被打死,要么被饿死,没有其他路可言。


    “对郑国下手的事情暂且不提。”苟忘凡只能做出如此决断,“我们先注意着赵国。”


    她把目光投向了那个毗邻翟国的强国。


    之后一连两年,苟忘凡都甚少待在大燕。


    赵国疆土广阔,如果要一寸一寸地寻找化骨复生阵的踪迹,那该找到什么时候?


    不过寻找过一处化骨复生大阵,苟忘凡已经有了经验,知道什么样的地势才适合布置这样的阵法。


    如果孔朔布置了这样的阵法,这个阵法一定不能离王城太近,这样恐怕会有被发现的风险,照夜山离郑国都城不远不近,有百里之遥,以妖的脚程来说很快就能赶到。


    所以苟忘凡就以这个距离为基准,从赵国的都城开始呈环形向外探索。


    查了许久,一无所获。


    柳怀信犹豫道:“是不是由于‘灯下黑’的缘故呢?”


    苟忘凡默然。


    然后又原路折返,从赵国都城近处开始查。然后找了七天,就发现了蛛丝马迹。


    始宁城附近有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由于早些年遭逢暴雨山体坍塌,进山的山道也被毁了,渐渐没什么人来了。


    听附近的山民说这座山很有些邪门,进去的人无一例外都会迷路,然后绕一大圈原路返回到山外。苟忘凡走进山中一看就发现山已经被布置成了天然而成的迷阵,她在山里来回绕圈子,绕了半个月,费了巨大的功夫才破解了迷阵。


    在一处水源汇集的水潭之下,苟忘凡发现了化骨复生大阵。


    水潭下方沉积着森森白骨,有野兽的骨骼也有人骨,乍一看上去分外惊悚。


    化骨复生大阵已经被启动过了,不是被破坏了。


    她感觉寒意从心中向四肢蔓延。


    孔朔已经有了新的肉身了?!


    是他附身了自己手下的妖,用大阵复活了自己的身体,还是他指使了自己的手下去帮他完成了这件事情?


    难道孔朔身边有许多像韩卢一样的妖,可以在外活动,可以被他附体?


    苟忘凡百思不得其解,更急于找到孔朔再生之体的踪迹,于是匆忙又来宋国,秘密与柳怀信商议。


    “如果那个大阵就在那儿也就罢了,关键是孔朔已经活了,自己长腿跑了。”柳怀信也是冷汗津津,他用袖子蹭了蹭脑门上的汗,“能不能找个办法把他给引出来?要靠咱们自己找,那得找到猴年马月去。”


    “我可找不到能够吸引孔朔主动现身的筹码。”苟忘凡脸色难看,“再者,对方也不是不谨慎的妖。”


    事情似乎陷入了僵局,谁都没法找到孔朔,谁都没法杀了孔朔。


    “商悯那边会不会知道什么线索?”苟忘凡眼神闪烁,极其不想和商悯再打交道,可是别无它法。


    “对方既然知道孔朔的目的,那我不信她这些年不会自己探查。”柳怀信笃定道,“她显然知道些什么,我们可以拿消息跟她交换。”


    现在问题来了,上面的白小满化身神龙见首不见尾,该怎么找到她?


    柳怀信笑道:“这还不简单?直接把密信发到郑国军队里面的,传令将自然会把消息传给郑王,要是商悯控制了郑王,那么她就会知道。我们还可以借这个机会试探一下她对郑国的操控到底到了哪种地步,一举多得。如果对方没动静,那就把信送到武国去,这下她总该知道了。”


    苟忘凡听取柳怀信的建议,立刻把信发到了郑国军中,想要见对方一面。


    没过多久,她们又一次见面了。


    “我在赵国找到了一个化骨复生大阵,大阵已经被启动过了,孔朔现在正倒腾着两条腿在外面蹦跶,而我们没法知道他到底在哪里。”苟忘凡冷冷地问她,“你有没有什么线索。”


    商悯诚实地点了点头,“有啊。”


    “那你不早些告诉我?”苟忘凡的怒气又上涌的架势,“说着一起除掉孔朔都是些好听的话。”


    “苟大人稍安勿躁,我也是最近才发现的。”商悯轻轻叹了口气,“郑国有个比较出名的使臣叫作钱岁茗,她当官当得好,也很会说话,所以郑国都是派她出使各国,但是近些年打仗,派她出使的机会少了,我这才发现她有点不对劲……我怀疑她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钱岁茗了,是被‘脏东西’给附身了吧。”


    “就算她已经变成了孔朔的傀儡身又如何?那也不是他的本体。还是说,你可以借助他的傀儡身找到他的本体?”苟忘凡问。


    “这很难说。”商悯遗憾摇头,“不过,这个傀儡身既然是孔朔操控,这说明孔朔也注意着郑国的动向,我们可以编造一个消息散布出去,引诱孔朔上钩。”


    苟忘凡冷眼瞧她:“我想不出有什么消息能够让堂堂妖皇不顾危险来到这边。”


    “没关系。”商悯轻柔道,“苟大人想不到的主意,我可以想到。”


    苟忘凡深呼吸,无视了对方的阴阳怪气。


    [397]非比寻常


    到底怎么样才能让孔朔现身?


    什么样的东西才是孔朔所急需的?什么样的东西才能够彻底打动他的心?


    孔朔如今最渴盼的是求胜的希望。


    但这太笼统。


    不如说孔朔最想要的是摆脱白皎并且变强的机会,或者让他直接杀死白皎,吞噬白皎肉身的机会。


    商悯想到了返魂钟,如果孔朔知道它的存在,那么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去得到它。但是商悯不能够冒险以返魂钟为饵,这种杀器最好只掌控在人族手中。


    一旦孔朔拿到了那个东西,很可能就会把它当作筹码,和人族谈条件,这是商悯说不能容许的。


    返魂钟的钟身是在宿阳的地宫中,敛雨客前往探查过了,哪怕江山已经如此风雨飘摇,宿阳的地宫防御还是十分稳固。


    硕大的返魂钟就在地宫之中,被当作礼器摆放在奉天殿,而且被固定得死死的,根本挪动不了。


    怪不得宋熙当时只偷走了撞柱,原来是拿不了钟身。


    如果不用返魂钟作为诱饵,该怎样才能让孔朔主动出来呢?


    她沉思了很久,也取舍了很久。


    “慢着。”苟忘凡突然出声。


    “有何疑虑?”商悯道。


    “现在你知道了钱岁茗这个线索,难道不能独自解决孔朔的再生之体吗?”她一字一顿,“为什么要拉我们下水……你有什么目的?”


    无非是要把他们当作刀子使罢了,关键是对方要怎么使?苟忘凡知道,这是在与虎谋皮,他们没有丝毫的办法,为了陛下……


    “只是想要彻底掐灭孔朔和白皎联合的希望罢了。”商悯平静地看着她,“很简单的道理不是吗,苟大人?”


    果然就是这样……苟忘凡有些犹豫不决的内心突然安定了下来。


    她面无表情,“那么你可以自己去做这件事情。”


    既然不需要他们,对方也能算计孔朔,并且他们也会费尽心思阻止白皎和孔朔融合,那她还急什么?


    根本没有必要着急,让人族冲锋在前就好了。难道没有妖族帮忙,他们就不会杀孔朔了吗?


    “那恐怕不行啊,苟大人。”


    苟忘凡看着商悯顶着一张白小满的狐狸脸,瞪着一双清澈无辜的大眼睛看着她,口中说出来的话,却能让她气得仰倒。


    “如果苟大人参与进来的话,苟大人可以去杀了孔朔的再生之体,而如果我取得孔朔的再生之体,我会用他的再生之体来威胁他,和他一起算计白皎。”


    熟悉的怒火高涨,同时又想吐血的感觉又一次出现了,苟忘凡浑身的青筋都绷了起来。


    她真想杀人,想把商悯给弄死。


    苟忘凡算是明白了,不管商悯怎么做,她都立于不败之地。


    把苟忘凡拉进来也可以挑拨白皎和孔朔的关系,到时候孔朔复生的希望也没了,只能和白皎竞争同一具肉身。


    不把苟忘凡拉进来,她就会和孔朔一起联合谋害白皎。


    苟忘凡还想挣扎,“你……你以为孔朔会答应和你一起算计白皎?要是他想这么做的话,早就通过那具钱岁茗的身体来找你了,何必等你主动找他?!”


    “这不一样,孔朔不知道自己受到我们威胁的时候,他就会自由自在,没有压力,等他知道受到我威胁,并且我们把握住了他的命脉,他的一切行为都变成了垂死挣扎,受到我威胁的他只能帮助我。”商悯笑着说,“孔朔就是这么无耻的妖,苟大人或许对他不了解,但是白皎可了解了。上一秒他能和你针锋相对,等你掐住了他真正的咽喉,下一秒他就可以和你谈合作。”


    苟忘凡也被扼住了真正的咽喉,她前进不是,后退也不是,牢牢陷进了商悯所编织的陷阱之中,偏偏这个陷阱居然是她心甘情愿往下跳的。


    苟忘凡当然也可以找到别的漏洞,说服自己孔朔不会和人组达成联合。


    比如她可以说服自己孔朔肯定还有别的后手,可以制造更多的再生之体,拥有后手的他肯定是和商悯表面联合……可是万一呢,万一孔朔没有办法再制造新的再生之体?


    况且孔朔如果拥有别的再生之体,他对白皎的威胁度也会直线上升。


    苟忘凡不敢去赌任何可能性,她得帮助陛下。


    怎么选都是输……要么被商悯利用,成为挑拨白皎和孔朔联盟关系的棋子;要么看着商悯和孔朔联合起来。


    对方也许是看出了她的惊疑和恐惧,又用柔声细语的语调道:“苟大人,您愿意为白皎而死吗?”


    苟忘凡暴怒:“废话!”


    “苟大人,您愿意眼睁睁地看着白皎死吗?”对方又问。


    “再提这种假设,我就咬断你的喉咙!”


    “好吧,那肯定是不愿意了。”对方自顾自说着,又用轻缓的语气道,“在大业和白皎之间,苟大人想要选哪个?”


    苟忘凡的喉咙一下子被卡住了,前一刻她还说着要咬断商悯的喉咙,可是她现在表现得好像自己被商悯咬断了喉咙。


    苟忘凡的一瞬间理解了商悯的险恶用心。


    她居然是在劝说她在大业和白皎之间取舍,不要想着让白皎与孔朔融合,与孔朔合作推翻天柱,保住白皎的性命就好了。


    推翻天柱是陛下毕生的理想,苟忘凡也在向这个理想奋斗。


    但同时她也知道自己想要推翻天柱的想法是因陛下而起。


    如果推翻了天柱,世上却没了白皎,那么推翻天柱又有什么意义?因为有白皎,所以大业才有意义!


    “你难道不是在帮助白皎除掉孔朔这个大敌,让她活下来吗?”商悯道。


    彻头彻尾的谎言!


    她的话也太自相矛盾了,又说这是在帮助陛下活下来,但是又承认这是在挑拨陛下和孔朔,让陛下和孔朔只能在一具躯壳里面争斗。


    可是苟忘凡随即想到,其实这也并不冲突。一件事情会导致两种不同的结果,除掉孔朔,陛下能活,除掉孔朔也会让陛下被吞噬的风险加剧。


    这是杀掉孔朔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苟大人换一个角度想一想。”商悯的声音变得低沉了。


    “如果陛下知道你正在做的事情,会不会支持你,会不会也会想让你杀了孔朔?她一定会的,你应该明白这一点……”


    “你的陛下愿意承担风险,作为下属,你既然不能干涉他的决策,那么就要完成她想让你做的事情,这才是一个优秀下属该干的。”商悯懒洋洋地看着她。


    “我不需要你来教我怎么做。”苟忘凡暴躁地想要用爪子刨地。


    她被逼得狗急跳墙,原地转圈,四面都是敌人编织的牢笼。


    有些事只有她能做到……只有她能够帮助陛下……陛下也希望她能帮助她……


    苟忘凡动摇的内心停摆了。


    她缓慢抬起头看着商悯,话语无比阴狠:“好。我答应了,和你一起合作,杀了孔朔的再生之体。”


    苟忘凡思索着事情是否还有其他更稳妥的办法。


    也许她应该回去和柳怀信商议一下 对方的脑子那么活络,是否能够搜索到破局之法?


    她还在关心另外一个问题:“你有什么筹码,笃定孔朔一定会来被你引诱现身?”


    商悯慢吞吞道:“这就不劳烦苟大人操心了,等必要之时我再告诉你。”


    “什么时候动手?”苟忘凡又问。


    “我不大确定,等时机成熟,我会通知苟大人过来帮忙的。”商悯笑道,“后会有期了。”


    她身体一转,再次隐入了黑暗之中。


    苟忘凡站在原地,反复深呼吸,她想她大概需要把脑袋给扎到雪窝子里面,才能够冷静下来。


    她急切地想要找到一个解决的办法,陛下闭关,碍于孔朔的神通,她又不能直接把这些事情告诉陛下,这让她一下子丧失了主心骨。


    很快她寻了一个由头,又去了一趟宋国,秘密拜访柳怀信。


    柳怀信听苟忘凡把她和商悯会面的经过一个字不差地讲述了一遍。


    这老头听完也是眉眼忧愁,坐在那儿半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看着苟忘凡,“大人,这种局面,哪怕是我也想不出办法来啊。该说什么好……不愧是把陛下逼到了绝路的敌人,孔朔与她相比,如同无知小儿。孔朔所能依仗的手段只是躲藏、不算差的实力,以及占尽先机罢了,真要说手腕儿,他其实不如很多人,甚至比不上白珠儿。”


    苟忘凡问:“能否在商悯把孔朔引过去之后,联合孔朔杀了商悯,然后我们在最后杀了孔朔?”


    “孔朔的再生之体或许还可以再造,我不懂你们妖的那一套,他有没有可能直接操控多个再生之体?”


    “有可能……每只妖擅长的秘法都不一样。”


    “商悯操控着白小满化身,就算把白小满化身杀了也伤不了商悯,除非我们有办法直接杀了商悯的本体,否则在那个时候跟她翻脸,恐怕讨不到好。”柳怀信眼神不定,“如果孔朔还有别的再生之体,那么铲除孔朔的事情就会转变为一项需要我们时刻警醒配合的长期大事,以后可能少不得要和她合作继续杀孔朔……”


    苟忘凡也是没法子了,只得怅然地站在原地。


    “况且,”柳怀信皱了皱眉毛,“我真的很怀疑商悯到底有什么筹码能把孔朔给引到那边,到底是什么东西是孔朔必须得到的?我觉得,这极有可能是一个关键……”


    “关键?”苟忘凡的眉毛也皱了起来。


    “孔朔并不是好骗的,我们都知道。”柳怀信道,“这意味着商悯如果想要骗到孔朔,就必须要拿出点真东西来吸引他,我有一种预感,那件东西一定非比寻常……足以让孔朔疯狂……”


    ……


    “乾……”


    寄宿在钱岁茗身体中的孔朔灵识剧烈震颤,一双眼睛瞪到了极致,几乎要把眼眶给瞪裂了,细密的血丝在眼白中浮现,足见他现在有多么震惊,多么激动。


    “乾坤逆转大阵!!”


    孔朔把这个阵法的名字说出来的一瞬间,就猛然闭上了自己的嘴。


    他疑神疑鬼地左右张望,但是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踪迹。还好还好……此地只有他一个妖……


    郑国的这群蠢货,空有宝山而不自知!


    如果不是孔朔这些年秘密探查郑国司典一部贮藏的上古典籍,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郑国地下居然埋藏了这种秘密!


    以他对阵法的造诣,如果下一趟郑国地宫,说不定就能知道了。


    但是许多年前他为了维护化骨复生大阵到郑国的时候,郑国的天柱还没有衰弱到可以让妖自由进出地宫,上次来到郑国,他忙于盗取精血,完全没想着探查郑国地宫。


    极其激动的他甚至鼻子里面血管破裂,流出了鼻血,他胡乱擦掉自己脸上的血。


    每个镇守着天柱的国家,地宫下都会有一些圣人留下的后手,最常见的便是青铜人俑,以及聚魂大阵。


    但如果丧失了祭祀供奉,或者国家气运衰弱,或者国家的内部出现了什么问题,比如继承人不再通过先祖试炼的方式选立,那么这套用以维护天柱稳固的“仪式”就会出现漏洞,长此以往,漏洞越来越大,造成天柱衰弱。


    郑国天柱衰弱也是近几十年的事情。


    孔朔自我安慰了一下,认为自己发现的不算太晚,就算之前他发现了,恐怕也没有办法进入郑国地宫之内。


    这个乾坤逆转大阵是比再生之体还要好的底牌。


    如果有了乾坤逆转大阵,那么孔朔之前犯过的错误就会有弥补的机会,如果他现在就启动乾坤逆转大阵回到过去,那么他所能做下的布置肯定会更多,也不用处于这种和白皎僵持不下半死不活的境地了。


    [398]前来收网


    必须去一趟郑国地宫,看看乾坤逆转大阵是不是真的存在,以及还能否继续使用……


    怎么进入地宫才更保险?


    用钱岁茗的傀儡之身,或许可以。但是这个傀儡之身力量比较衰弱,只是比普通人类稍强一些,还比不上韩卢,孔朔没有信心能用这样的身体躲过地宫守卫。


    他仔细沉思了很久,决定冒一点风险……


    十日之后,孔朔操控着自己的再生之体来到了郑国。


    他当然没有那么愚蠢鲁莽,战胜肢体是妖,身手比人类强上一些,但是因为修为有限,所以强得也有限,用这个身体下去当然还是不保险。


    孔朔耐心等待时机,用钱岁茗的身体借这个时间查了地宫守卫值守的名单,又调查清楚了他们的换班日期。


    地宫的巡逻侍卫是一个月更换一队,工作较为闲散,只要不奉上祭祀之年,就没什么事情,所以当差的人也相当懒惰。


    下个月前往地宫值守的巡逻队名单已经敲定。


    孔朔打听到了其中几人的住处,趁着夜色潜入他们家中。


    他划破自己的掌心挤出来一滴血,然后一掌把血印在了正在沉睡的侍卫的胸口上,五色的光芒闪过,一枚孔雀印留在了他的胸口。


    打完这个孔雀印,孔朔的表情苍白了不少。


    印法改良之后也可以用在人类身上,但是带给他的消耗会更大,以他现在的修为,顶多打上三枚印就会力竭,需要休养许久才能够恢复行动力。


    但是为了更加稳妥,他还是咬牙,找到了与此人搭班巡逻的另一位侍卫在他的身上也下了孔雀印。


    两枚孔雀印应该比较保险了。


    但是孔雀印只能让他在这两个人类的身体中短暂停留,时限是一个时辰,只有用孔雀精血改造过的肉身才适合他的灵识长期停留。


    孔朔别无他法,为了更加稳妥,只能从自己孱弱的再生之体中又逼出了两滴精血喂给了他们。


    精血由血、气、灵三者凝聚而成,强行逼出会给自己的身体带来重大创伤,与普通的血液是不一样的。


    这具再造之体的精血比本体精血蕴含的力量稀薄了许多,虽然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可以修炼慢慢变强,但这毕竟是需要时间的。


    妖修炼如此艰难,过上两千年,这个再造之体也不一定会有本体的力量。


    如果用再造之体的精血再制造新的再造之体,则会进一步稀释血脉中的力量,那么新的身体恐怕会衰弱到连人形都维持不了。


    做完这一切之后,孔朔身体虚弱,赶紧离开了这处地方,非常小心地藏在了深山之中,打算等那两个侍卫的傀儡身查清楚地宫情况,再生之体恢复一些再继续下一步行动。


    过了几日,侍卫换班的时间到了。


    孔朔直接通过孔雀印分出自己的灵识,占据了他们的身体。


    其中一个傀儡身正好是侍卫的队长,他让自己的两个傀儡身都被分配到了内殿之中看守,只需要绕过内殿前面就可以走下地宫地道。


    孔朔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迷魂之铃,轻轻晃动。


    清脆悦耳的铃铛声中,宫殿之内凡是听到这声铃铛响的侍卫都站在原地,神思恍惚。


    孔朔深吸一口气来到了地宫入口,盯着那幽深阴暗的地道入口瞧了半晌,深吸一口气,一脚踏了进去。


    地道之中,前半段还有着火把在摇曳,石壁上满是火焰燃烧后留下来的漆黑痕迹。


    但是越往下看,隧道就越是阴暗,到了后面,隧道的石壁上已经没有了火把,只剩下了看不见底的幽深。


    他控制着气息和下脚的力度,几乎没有脚步声回荡,恍若死去一般的寂静中,他沿着阶梯终于一步一步走到了地道下方。


    双脚踏到平整地面的那一刻,孔朔呼吸都颤抖了。


    青铜大门近在眼前。


    他走上前轻微叩响,然而青铜门并没有传来动静。


    里面的触发机关已经坏了吗?孔朔皱眉,随后使了点力气,在大门的各处敲敲打打,还修了修轴承上面生锈的痕迹。


    一刻钟后,青铜大门终于缓缓洞开。


    孔朔欣喜地走了进去,接着脚步顿住,无与伦比的狂喜出现在他脸上,让他的表情显得有些狰狞。


    看看地上的阵线,赤红色的如血一般的颜色,无比精巧复杂,远古的气息扑面而来……


    阵线有些地方已经残损了,但大部分地方都是完好的。


    祭坛与受祭之物所处的位置相对而立,孔朔只需看一眼大阵的构造,就明白大阵是如何驱动的了。


    首先需要一个祭品,点燃大阵,接着想要逆转乾坤的人则站在祭坛之上,然后就可以颠倒乾坤,逆转阴阳,行逆天改命之举!


    但是祭品放置的位置未免太小了……要启动这样的大阵所需要的祭品应当也不一般吧?


    孔朔仔仔细细地检查了阵法,最后得出结论,这个阵仍然能用,但是所需要的祭品需要好好斟酌。


    虽然阵法因岁月悠久有些残缺,许多深奥的地方哪怕是孔朔也不能完全参透,但是在研究了此地刻画的所有阵法符文之后,他发现如果要启动大阵,祭品不是牛羊牲畜,而是人牲。


    人族在蛮荒时代会使用人牲,不过进入上古时期后,人们民智开化,祭祀的时候不再用人牲作为祭品。圣人所刻画的阵法选取人牲为祭,这种情况甚为罕见。


    联想到圣人舍己为人的高尚品格,孔朔心中不无嘲讽地想,既然圣人的后代承担着看守天柱的重任,那么启动乾坤逆转大阵的祭品,不会就是他们自己的后代吧?


    不是没有可能,应当说这是极有可能的!


    孔朔产生了立刻抓一个人过来试试的想法,但是他不能那么鲁莽。


    因为此刻在这里的只是一具傀儡身,傀儡身之中盛放的只是一缕灵识而已,如果要启动乾坤逆转大阵,把魂魄送回过去,那么所需的得是本体的魂魄。


    他需要让自己的本体站在祭台上,这才能把自己送回过去。


    想到这里,孔朔不禁陷入了犹豫。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有两个选择。


    一是舍弃白蛟腹部的身体,把魂魄给完全迁移到自己的再生之体中,然后来启动乾坤逆转大阵。二是继续和白皎争夺身体,拼上一把。


    孔朔没多久就思考出了结果,为什么非要二选一呢?当然是两个选择都要抓住了。


    可以让自己的再生之体留在郑国这边,随时准备启动乾坤逆转大阵。万一他真的压制不住白皎了,这个大阵就是后手。


    但是大阵的阵线毕竟是残缺的,最好修补一番,以免在启动大阵的过程中出点什么岔子,还有祭品也要提前选好,不能临到头来再去抓。


    要是大阵可以提前试一试就好了,然而他不能,这种逆天大阵,通常只会有一次启动机会。


    孔朔就像见到了金山银山,恨不得直接住进地宫之中守着大阵,免得它出现差错。


    他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把整个大阵给走了个遍,记下每一处阵法的阵线位置,甚至在想,如果不能在郑国地宫施展大阵,可不可以在外面刻一个一模一样的大阵?


    孔朔在仔细研究之后不得不放弃了这个想法。


    因为大阵和天柱是连在一起的,借助九个天柱之力,才可以完成乾坤逆转阴阳颠倒,换了一个地点就没有办法借用天柱之力,就算记下了阵线也没有什么作用。


    孔朔万分遗憾,转而开始琢磨挑选什么祭品。


    由于阵线的关键节点有些残缺,孔朔下意识觉得有点不对劲。


    乾坤逆转大阵,是逆转阴阳的阵法,祭品与受祭之人所处的位置也对应了阴阳,既然同属阴阳,彼此关系交缠,那么大阵会不会把祭品的魂魄也给送回过去?


    孔朔研究了半天没能参悟明白。


    但既然想到了这种可能性,他就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首先祭品得是郑国王族的人,其次,此人不能太引人注目。


    以及在把祭品弄到手之后,得保证祭品活着,关键的时候献祭。


    郑国宗室人口数千,有许多人都已经被除宗了,混得不好的就像普通老百姓一样讨生活,没有必要抓王的直系血亲,抓这些旁支的也是一样的,毕竟祖上都是圣人后代,其实没什么差别。


    孔朔在求生这件事情上总是格外有动力,不出几日,他就已经挑选了祭品对象。


    那是一个幼童,才三四岁的样子,虽然姓郑,也在渠阳生活,但是已经被除宗三代,家境没落,如今在城中靠着祖辈留下来的铺子做生意过活。


    这孩子每天都在街头巷尾和朋友们一起玩耍,由于生活的地方靠近王城,再加上和王族沾亲带故,所以此地没什么乞丐,治安也很好。


    孔朔观察了几天,随身带好蒙汗药,来到了这条街巷。


    年纪小的孩子不懂得事理,话都不太能说囫囵,如果这样的孩子魂魄也被送回了过去,那么他说的话有谁会信?说不定会当成自己的一场噩梦吧。


    孔朔自觉万无一失。


    在那小男孩在门口晃悠的时候,他的家人也进到店铺里面去忙活了,孔朔面无表情地走过去蹲下身,用沾了蒙汗药的手帕捂住那个孩子的脸,孩子当即晕了过去。


    他站起身,平静地把孩子抱了起来,不慌不忙地从街巷离开了,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般顺畅。


    等孩子的家人回过神来,人已经不见了。


    街头巷尾嘈杂声一片,整个巷子的人都出来寻人,而孔朔早就不见了踪影。


    ……


    又一次接到商悯消息的那一刻,苟忘凡不可置信。


    商悯在密报上写:“已经确认孔朔就在郑国活动,我随时监视着他的动向,你可以过来收网了。”


    居然,这么快?!


    到底是什么样的筹码能够让孔朔不顾一切冒出来?连对方那么能忍那么能藏的妖都按捺不住了。


    苟忘凡怕自己中了敌人的奸计,左思右想,还是觉得自己过去不够保险。


    于是她联络的柳怀信,想听对方分析人族的目的。


    如果放在时间比较充裕的时候,他会直接去宋国赵柳怀信,但是现在商悯那边催得非常急,生怕孔朔一不小心跑了,苟忘凡不敢耽搁,所以只好冒着一点风险联络他。


    “我认为这件事情苟大人可能不必过于担心,如果对方想要设伏抓苟大人,其实前几次和你联络的时候就可以动手了。”


    柳怀信这般说。


    即便心不甘情不愿,苟忘凡也不得不承认对方说的是事实,因为商悯的实力已经到达了一种她奈何不了她的地步。


    单纯比修为也就罢了,关键是对方的魇雾神通无往不利。


    柳怀信沉思:“但我认为对方可能的确会趁这个机会做一些事情……我们同样可以利用这个时机来做一些事情。”


    “比如?”苟忘凡问。


    “大人有没有想过陛下为什么会答应与孔朔合作?只是因为他们两个都被逼到走投无路了吗?怕是不见得吧。”


    这位老成人精的前任大燕丞相神态从容地分析。


    “陛下是极其刚强的性格,而她也清楚孔朔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心里头憋着坏招,怎么可能会轻易接受他的合作请求?陛下可不是会把自己的把柄暴露给别人的妖。”


    确实是这样,苟忘凡当时也对陛下答应和孔朔合作这件事情非常疑惑。


    现在这一层疑惑被柳怀信挑明,她也觉得不对劲了起来。


    柳怀信道:“不如我们姑且认为,孔朔手中拿着陛下想要的东西,或者他拥有能够打动陛下的条件或情报。”


    “如果我们抓到了孔朔,可以不必急于杀了他,逼问一些情报是最好的。而且抓到了孔朔之后,我们将他的再生之体拘禁,便可以立刻通知陛下了。由陛下亲自来逼问孔朔也是可以的……”


    苟忘凡这次及时跟上了柳怀信的思路:“但是我们要防备商悯。不管怎么说,这些逼问出来的情报必然是对我们有利,而对人族无利的,被她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


    “正是如此。”柳怀信说着,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也正是因为这样,商悯的目的也算达成了,我们真的要和对方彻底撕破脸了……”


    [399]各怀心思


    哪怕即将要抓到孔朔,苟忘凡的内心也没有丝毫的喜悦。


    杀了孔朔一次,可能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而杀一次孔朔,他们也需要付出一些代价。


    但只要这是陛下所希望的,只要能帮助到陛下,那么不管做再多的事情,哪怕付出自己的生命也是值得……


    如果有可能,苟忘凡愿意用自己的生命为陛下的胜利添上一分胜机。


    她犹豫不定,内心惊惶,并不是因为她害怕遭遇什么意外,或者会让自己失去生命,她只是担心自己的决策是错误的,会让陛下蒙受损失。


    以前陛下在决策之位上,这些选择失败的后果都是陛下承受,现在苟忘凡也坐到了决策者的位置上,终于切身体会到了陛下的不易。


    她也并不是没有对陛下产生过怨言,但那怨言是针对子邺的,她认为陛下不应该留下子邺。可如果杀掉子邺会让陛下痛苦,那还是不杀了吧。


    苟忘凡恨不能自己能代替子邺的位置,让陛下吞掉她转生,但陛下也不可能忍心杀了她。


    苟忘凡轻轻地叹了一声,熄灭了燃烧的香烛。


    柳怀信的身影淡去了。


    她看向郑国的方向,离开了大军营帐,去找了谢擎。


    谢擎谨慎道:“你又要走?这是近几年来的第几次了?我倒不是对你把军政大事推给我有什么怨言,也不是想打探你到底在做什么事情,我只是想提醒你……你最近的状态很着急,连我都能看出来你着急……你可不要贸然行动啊。”


    苟忘凡默然地看向他,直把谢擎都给看得不自在了。


    以前他对苟忘凡出言不逊的时候,她就会一直盯着他,那目光会让谢擎感觉到庞大的压力。现在苟忘凡看向他的时候,目光依然给他带来了庞大的压力,但这压力却并不是苟忘凡带给他的,而是谢擎自己给自己带来的。


    那目光中好像包含了沉重的责任和期待。


    苟忘凡盯着谢擎:“如果我回不来了,这边的事由你主持,明白了吗?”


    谢擎一下子抬起头,表情是止不住的惊讶。


    “你接下来要做的事有生命危险?!”他面色苍白下来,“苟忘凡,我不是在关心你,但你是我们这边修为最高的妖了,如果连你都出了意外,那……那陛下怎么办,我们的大业怎么办?”


    “别做那没出息的样子。”苟忘凡呵斥,“只要有陛下在就足够了!你要做的事情就是帮助陛下处理好战场上的事,然后隐藏身份,保住自己的小命,明白了吗?”


    “……明白了。”谢擎苦着脸道。


    苟忘凡临去前,谢擎又叫住了她,结结巴巴地说:“你保重啊,一定要活着啊……”


    “好。”苟忘凡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


    地处南方的郑国本该多雨,然而这场大旱却已经持续了两年。


    北方涝灾,南方旱灾,都是极其罕见。


    流离失所之人又增多了,种植着稻谷的田地里面不见多少水,还有不少普通人用水车引水灌溉,再偏一点的地方就是挑水。


    苟忘凡来到郑国,看着田间地头劳作的人,还有一路走来流离失所的人,心中并无感触。


    在这条官道的尽头,一个熟悉的人影在等着她。


    商悯的白小满化身一直维持着几年前的容貌。现在是白天,阳光洒在她身上,一下子让苟忘凡回忆起了从前和白小满相处的时光,她恍惚了一下,随后心底被更深的厌恶淹没。


    白小满只是胡千面徒孙的时候,苟忘凡对他根本就没有多少关注,关注白小满的时候,那只白毛狐狸已经变成商悯了。


    “苟大人来得好早,比我预想中要快上不少呢。”商悯微笑。


    然而话虽如此,商悯也到得很早。


    “我劝你最好别打什么主意。”苟忘凡语气阴寒。


    “不管做人还是做妖,都是要稳妥为上的,强敌在前,我可不像孔朔那种妖会落井下石,在彻底杀掉对方之前,我觉得我们都可以保持合作的默契。”商悯道,“走吧,苟大人。”


    苟忘凡和她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猎食者的目光打量着她,下意识寻找攻击她什么部位可以一击毙命。


    “孔朔藏在哪里?”


    “你说现在吗?现在在地宫里面,就是天柱的地宫。”商悯语气慢悠悠的。


    “……他在那个地方干什么?”


    “苟大人去了就知道了。”


    苟忘凡猛然顿住脚步,“如果你不说,我就不会去。”


    商悯也停住脚步,回头看她,眼神中充满了无奈,“好吧,孔朔在补全一个阵法。他已经在那里琢磨好些天了,但是一直没有成功补全。一开始呢,他是用傀儡身进入的,不过可能是傀儡身只是个普通人,没有什么修为,导致修补阵法的进度非常缓慢,所以前些天他冒险用自己的再生之体进入了一次。”


    对方对孔朔的行动了如指掌,已经持续监视他很久了……


    “那是什么阵法?”苟忘凡出声问。


    “一个已经废弃的阵法,孔朔想要把那个阵法修补完整,用它来对付白皎。”商悯歪了下头,“大人确定要在这里浪费时间吗?我们都快走吧。”


    商悯最可能做的,是在杀死孔朔的同时,把她给困在地宫里,一箭双雕。


    然而苟忘凡不得不去,她又被对方的胡萝卜给吊住了,明知道有陷阱也要往下跳。


    她心中产生了异样的悸动,好像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呼之欲出。


    苟忘凡眯起了眼:“你怎么证明孔朔就在那里面,那都是你一面之词。”


    “没有办法证明,去不去全凭苟大人心意。”商悯露出一个笑,“就看苟大人愿不愿意为了白皎冒险了。”


    如果真能找到这个机会,哪怕让她去死又何妨?苟忘凡心里发狠。


    一直到踏进地宫的隧道,苟忘凡的心脏还是扑通扑通直跳。


    商悯已经用魇雾把外面的侍卫全都给迷晕了,没有任何人看见她们踏进了这里。


    “你确定他在下面?”苟忘凡停下脚步,凝视着不远处的商悯,“既然确定,那我现在就要告诉陛下孔朔的谋算。”


    她以为商悯会一口回绝,没想到她仔细思索了一会儿,“好。”


    连苟忘凡都意外她答应得这么轻易。


    苟忘凡想要在这个时候联络陛下的目的很简单,既然商悯已经借助郑国的地宫布下了天罗地网了,只要把地宫上面封死,就能让孔朔没有办法从里面逃脱。


    反正杀掉对方的再生之体后,对方也会知道是谁干的,那么这个时候通知陛下又有什么大不了?


    商悯也是基于同样的考虑才答应了这一点。


    “我得向你确认一下,白皎现在在哪里?”


    “怎么,你怕她过来?”苟忘凡嘲讽。


    “那当然是有点怕的,要是白皎离这儿近,那我就不下去了,要是她离这儿远,我就帮助苟大人捉拿孔朔。”商悯眨了眨眼,“其实苟大人也可以自己下去,但是我非常担心苟大人自己前去会有危险,或者让孔朔逃掉,你要是相信的话,我可以守在这上面,帮你拦住孔朔。”


    “不行,你跟我一起下去。”苟忘凡道。


    把她留在上面,岂不是更方便她做小动作?


    但苟忘凡也知道强行把她拉下去恐怕也没什么用,必要的时候她可能会舍弃这一个躯壳来完成自己的谋划。


    商悯无懈可击,让自身置于不败之地。


    苟忘凡直接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备用的灵物,那是一枚竹简的样式,她在上面刻录下了一句话,随后将竹简收了起来,接着在商悯的带领下没有任何留恋地进入了地宫。


    孔朔专心致志,蹲在地上,用自己收集来的百兽之血刻画阵线。


    但是上古时期用来刻画阵线的显然是一个非常强大的妖的精血,年代久远,他有点辨认不出来这到底是什么妖的血了,其中的力量也丧失了许多。用百兽之血弥补,顶多能补充阵法的残缺,没有办法补充阵法蕴含的力量。


    他绑架来的小孩就在地宫一边昏睡。


    这些时间那个小孩偶尔清醒,他会给他喂一点饭和水,然后就让他继续睡着,为了避免让小孩因为身体虚弱而死,孔朔还给他调配了丹药强身健体,他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也许是因为过于专心了,直到交谈声直接在他身后响起,孔朔才像被火燎到了一样,猛的一下跳了起来。


    他骤然回身,表情惊惧到了极致,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高大的身影——狗熊精苟忘凡!


    苟忘凡脸上是雷霆般的怒火,她闪电般出手,一只硕大的熊掌探了出来,一下子印在了孔朔再生肢体的胸口上。


    噼里啪啦一阵骨骼破碎的声响。


    那具孩童的身体胸骨顿时凹陷,孔朔狂喷鲜血,身体向后抛,轰隆砸在了地宫的墙壁上,甚至在墙壁上都留下了蛛网般细密的裂纹。


    凹陷的胸骨上还有五个血淋淋的大洞,苟忘凡在用掌拍击的同时还探出了熊爪,只是一击就将修为只有百年的孔朔再生之体打成了重伤。


    “啪啪啪……”一阵清脆的鼓掌声在地宫之下响了起来。


    孔朔一边吐血一边抬头看去,身体从墙上滑落到了地上,然后看到了驾驭着白小满化身的商悯。


    对方在鼓掌的同时惊叹地看着苟忘凡,“好厉害,不愧是苟大人。”


    她一溜烟跑到孔朔藏孩子的地点,把那小孩抱在了怀里,接着像一缕白色的青烟一样跳到了地宫的台阶上,在抱着小孩跑之前扔下一句话:“苟大人慢慢和孔朔聊,我先走了,再见!”


    [400]挑拨是非


    苟忘凡没去管商悯。


    她目光阴沉地盯着孔朔,孔朔神情恍惚,第一时间关注的居然不是苟忘凡对他的杀意,而是整个妖陷入到了呆滞状态,浑身都呈现出不正常的惊惧,以至于从头到脚都在发抖。


    “居然这么没出息?”苟忘凡也是惊异,震惊而疑惑地看着他。


    “你懂个屁!”孔朔叫骂的同时又吐了一口血,他惊怒道,“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你知不知道这个大阵的作用是什么……我们上当了!”


    ……


    在发现这个大阵的时候,孔朔脑子里一闪念地产生了一个想法——这会不会是陷阱。


    敌人会不会是有预谋的,是不是故意给他透露这里头有乾坤逆转大阵?


    为了避免自己中了敌人的奸计,孔朔非常谨慎,这才用傀儡身下去探查。


    如果这下面是一个陷阱,那么他损失的不过是一个傀儡身罢了。假如下面有乾坤逆转大阵,则说明这并非一个陷阱。


    谁会拿乾坤逆转大阵的存在来当陷阱?


    这可是人族命脉,可以颠倒乾坤,逆转阴阳,让人生重新来过的大阵!


    所以孔朔在确认了大阵的存在之后欣喜若狂。


    这都要感谢人族守着宝山而不自知,从此之后这宝山就归他孔朔所有了!为了这个大阵,哪怕冒一点风险又如何?


    即便不能将大阵完全化为己用,那么将其破坏也是必要的选择。


    但乾坤逆转大阵实在是太过珍贵,孔朔终究是不舍得那么暴殄天物。他努力布置自己的下一个后手,想要把乾坤逆转大阵当成底牌的底牌。


    每次进入地宫,他都非常小心,细致地检查周围的情况。


    但这句话是真的修为太过弱小,哪怕做到了极致,他还是觉得不保险……要不干脆住进地宫里面,避免频繁外出引起别人注意?


    或许是一个可行的办法。


    但是他对郑国这个国家的掌控没有像翟国那么强,而他之所以能够掌控翟国,也是因为他在翟国生活的时间够长,根基够深,如果想要用掌控翟国的方法掌控郑国,这恐怕是行不通的。


    而且如果再掌控翟国的过程中,他在朝堂上动什么手脚被商悯等人发觉,那岂不是功亏一篑?为了乾坤逆转大阵,孔朔只能冒一点风险。


    今天是他第三次进入地宫,前几次的成功让他放松了警惕。


    孔朔以为自己会一直这么幸运下去。


    他内心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傲慢的想法,只要有办法启动乾坤逆转大阵,就相当于给自己凭空加了一条命,如果能重回过去占尽先机,他的道路就会通畅许多。


    他可以提前杀掉一些人,再培养一些人,把自己藏得更深……


    甚至他现在已经可以随时启动大阵了,只需要把那个孩子放在祭品的位置上,然后将自己的全部魂魄撤出白皎的肉身,转移进再生之体中……


    胜利近在咫尺!


    然而商悯带着苟忘凡突然出现,一下子在他头上敲了一个巨大的闷棍。


    原来人族真的可以把乾坤逆转大阵当成诱饵……但是他们凭什么敢这么做……凭什么……他们又是从哪里知道了乾坤逆转大阵,难道也是从古籍里面吗?那个古籍会不会是他们故意放在那里……


    忽然间,一个恐怖的念头出现在孔朔的脑海中,以至于他连自身伤势都顾不得,整只妖都陷入了惊恐之中。


    他对苟忘凡怒声道:“你懂个屁!这个乾坤逆转大阵已经启动过了!”


    “人族有人重回过去了,我们现在所经历的一切苦难,就是那些人创造的‘新现实’……上当了,他们绝对已经启动过大阵了,我就说为什么他们会未卜先知,怎么会占尽了先机,明明我安排得那么完美……”


    他猛地又吐了一口血,“明明那么完美,却还是被搅乱了,一定是他们干的!!”


    苟忘凡从孔朔颠三倒四的话中拼凑出了一个真相。


    “乾坤逆转大阵可以逆转过去……人族有人重回过去,然后挫败了妖族?!”


    恍若晴天霹雳,一下子把苟忘凡给劈傻了,她摇晃着后退三步,一时不能从这个事实中回过神来。


    瘫坐在地上惊恐混乱的孔朔眼中暗芒一闪,残破的身躯突然快若闪电地从地上跳了起来,身体从人形化为妖形,五色羽毛暗淡的孔雀化为一道流光嗖的向上飞去。


    苟忘凡猝不及防,回过神后立刻追击,双臂撕破身上的衣服化作一只黑色的巨熊沿着台阶向上飞扑。


    孔朔用出了全部的力气,眼看离地宫的出口近在咫尺,却看见一张熟悉的可恶的脸在上方探了个头。


    对方手指尖五道寒芒闪过,孔朔躲避不及,一头撞了上去,一条鸟腿都被斩断了。


    他发出一声嘹亮的啼叫,痛苦地向下跌落。


    苟忘凡所化的黑色巨熊一口将他咬在嘴里,森白色的利齿深深地刺破了他的皮肉,让他动弹不得。


    百年小妖甚至没有妖丹,孔朔连自爆都做不到。


    咬住孔朔之后苟忘凡没有止住动作,她拼尽全力向上冲刺随后一跃冲出了地宫。


    野兽般凶狠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商悯,孔朔所说的话语在她心中不断翻滚。


    孔朔不可能再说谎……因为苟忘凡也产生过很多类似的感觉,就连陛下也是。


    人族在很多时候展现出了一种未卜先知的特征,非常邪门,但是他们受知识和视野局限,始终没有往那方面想过。


    谁会想到世上竟然会有“重生之人”?


    被她卡在嘴里的孔朔还在挣扎,苟忘凡像撕咬猎物一样猛甩头,孔朔身上的伤口骤然扩大,犬齿深深没入他的身体。


    他惨叫着,血流进了苟忘凡的嘴里。


    商悯欲言又止地看着苟忘凡,“这,苟大人,你可能不了解,但是孔朔他制造傀儡之身的方法就是……”


    苟忘凡根本没兴趣听她东扯西扯,此时商悯嘴里说出来的每一句话,在她看来都是谎言。


    “那个大阵启动过了,乾坤逆转大阵,孔朔说的。”她发出低沉的咆哮,嘴里因为含着东西,说话的声音变得含糊不清。


    “是你启动了大阵,你是重生之人?”她的咆哮声越来越大,“你一定是!!”


    不然她怎么可能在如此年龄,做出那么让妖忌惮的事情?哪怕是久经风霜的人重回过去也不一定能完成那样的事情。


    有许多事情是和年龄无关的,苟忘凡一直这么说服自己,陛下也是这么说服自己的。但如果商悯是一个久经风霜的王,这样一个王再重回了过去,那么一切是不是更合理?更能让他们信服?


    顷刻间,苟忘凡就信了自己的猜测。


    商悯一定就是那个重回过去的人!她上辈子启动了乾坤逆转大阵,所以才有了今世的优势!


    “一定是妖族赢了。”苟忘凡试图从一团乱麻的思绪中找出有用的想法,“不然你们凭什么会启动大阵?”


    “妖族没有赢。”商悯用温和的语气说,“是孔朔赢了,他把白皎给杀了,成了天上地下唯一的圣,我们别无它法,只能启动大阵了。”


    苟忘凡本就紧闭的牙齿又合拢了,孔朔在她嘴里几乎要被咬穿。


    他惨叫辱骂着:“苟忘凡你这头脑袋空空的蠢熊,本座要把你杀了!”


    苟忘凡嘴里的牙齿互相研磨着,孔朔的辱骂很快变成了哀号,“是商悯在挑拨离间,我们都是妖,对方用乾坤逆转大阵抢占了先机,我们不该将这样的敌人铲除吗……商悯在说谎,她想让我们对立……”


    “我以列祖列宗之名起誓,我刚才说的话没有半句虚言,孔朔就是把白皎杀了。”商悯认认真真补充。


    苟忘凡瞳孔骤缩。


    “就算我上辈子杀了白皎又怎么样……”孔朔忍痛道,“没有永远的朋友,你们和人族对立,现在还不是和人族合作杀我?现在人族是我们共同敌人,我们当然也可以谋求合作,只有我们合作才可以战胜人族!”


    “和一个随时会背叛你们的妖皇谈合作?要是苟大人真觉得这么可以的话,那我当然也没什么立场劝说你们。”商悯语气一点都不慌,“我和孔朔不一样,我可是很信守承诺的,你看我说带你来找他,这不是立刻就找到了吗?并且我现在并没有对苟大人动手的打算。”


    “你住口!”苟忘凡终于下定了决心,“我要带着孔朔的再生之体去找陛下!”


    商悯眉毛微微挑了起来,“请便。”


    说到此处,她又对苟忘凡嘴里的孔朔道:“你完啦,现在你落到苟忘凡的手里了,白皎不会杀你的,她会拿你的这个再生之体来威胁你,比如说不听话,就把你的再生之体碎尸万段之类的。”


    孔朔哀号的声音一顿。


    苟忘凡暴跳如雷,用震耳欲聋的声音咆哮:“你给我闭嘴!只会挑拨是非的小人!”


    “我只是说出了事实而已,怎么算挑拨是非了呢?”商悯操控着白小满化身在寂静的祭祀殿中踱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