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章 出来见我[VIP]
白皎来到武国这天, 天上正下着雪。
她漫卷的身躯冲破了雪幕,风与雪被她的身体裹挟着,随着她一起飞舞。
飞入武国的地界后, 她很小心地没有下降高度,而是躲在云层之中。
预想中的天柱镇压也没有来,看来哪怕武国的天柱封印比较完整, 能起到的约束也是有限的,只要她不解放全部的妖力大开杀戒, 就不会受到镇压。
如果只是杀零星的几个人,问题应该也不大。
她暗金色的眼眸向下望去, 看着那些星罗棋布的城镇,升起了炊烟的房屋,还有地上爬行的如蚂蚁一般的人……
心中似乎并无更多感触, 不过白皎已经明白这样的景象代表着什么——安定。
安定的生活会带来百姓的富足, 百姓的富足则会为统治者带来拥戴。
世上已经没有妖的容身之地了,人类的城池却在不断地扩张。
当白皎来到朝鹿城时, 俯瞰着下方的都城, 王宫就在这座都城的正中央,里面不仅有武王商悯,还有皇帝子翼。
她并不打算大开杀戒,准确地说, 她是没有打算大范围动用妖力,谭国那次的教训告诉她,一旦她解放自己的全部力量,就会引发天柱异动。
但是没有关系, 哪怕是这样,她也有把握商悯会出来。
因为她愿意为人而死, 当她看到她再度驾临,她一定不会坐视不理。
白皎的身体在下沉,庞大的妖渐渐从云层落了下来,有人偶尔抬头看到了她的身躯,震惊地抬手指着天上,还拉着身边的人一起看着天。
城内嘈杂的声音此起彼伏,摊贩停止了叫卖,士兵如临大敌地看着天空,街上的行人也停住了步伐,他们神情呆滞,接着陷入骚乱。
人们开始互相踩踏,互相推搡,想要逃离她即将降落的地方。然而有巡逻的士兵制止骚乱,沿街呼喊指挥,尽管收效甚微。
“商悯……”
好像有天音自云层中传来,发出雷云翻滚般的巨响,这声音传遍全城。
“出来见我……否则我就要开始杀人了……”
这一句话之后,全城寂静。
人们惊恐地看着那遮蔽了太阳的黑蛟身躯,随后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王宫的方向。
然而,当黑蛟的身体想要继续下落降落在城中最高的楼宇上时,她的身躯突然停止了下坠,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托起,又像是被无形的罩子阻隔。
她一愣,猛然扭头看向地宫的方向。
无形的力量自那里扩散。
白皎身上猛然传来了被针扎般的刺痛,但不是因为她受了伤,而是她的灵觉被触动了。
好像有无数看不见的人影在天上睁开了眼睛,冷冷地俯视着她。
一道道目光像利剑一样刺穿了她的身体,带给了她巨大的压力。
那些看不见的人似乎在警告她,再敢降落一丝,将会带来她所无法承受的后果。
……
地宫中,商悯又一次来到了聚魂大阵。
她将手放到石碑上的一瞬间,灵魂就升入了大阵之中。
睁开眼睛一看,是舅爷爷商琮慈祥的笑脸。
“悯儿,这回怎么又来了?”他捋着胡子笑,“我们天柱底下的这些人都感受到了,那场战争一定是赢了吧,气运又有了小幅度的攀升。”
“是这样吗?原来气运的变化大家都可以感受到。”商悯勾起唇角。
敛雨客对她使用观气术的时候也说,她身上的气运光柱更加浓厚了。敛雨客第一次观测她的本体的时候,也是他第一次来到朝鹿的时候。
直到那时候他们才算是真正见了面。
等到鬼方战争胜利,苏蔼彻底死去之后,她身上凝聚的气运似乎来了一个小幅度的生长,依照敛雨客所说,隔着老远都能看到她身上冲天而起的紫色光柱。
商悯上一次来到地宫,是在鬼方战争打响之前了,那个时候她想把地宫里面的青铜人俑给运送到北地抗击妖魔,地宫里面的先祖们都答应了,但是说不需要人力运输。
当妖魔势力凝聚,人类无法抵抗的时候,天柱之下的青铜人俑会通过地下遗留的通道自行离开抗击敌人。
青铜人俑只会杀妖,不会杀人。这是铸造之时就遗留的烙印,以免人族互相征伐。
它们的青铜外壳之下保留着人之魂,可是它们不会听从商悯的指挥。
“舅爷爷,悯儿这次来是遇到了一个几乎无法解决的难题,我有思考出一些对策,但总觉得需要更加保险才是。”商悯道,“那头在外流窜了两千多年的黑蛟,恐怕要来武国了。苏蔼在临死之前对这只黑蛟说了我的事情,她一定会想再杀我一遍。”
商琮面色凝重下来。
周围也出现了轻微的议论声。
“那头黑蛟……”
“……怎么办……”
“不用担心,实在不行我们可以……”
商琮侧耳聆听着周围的声音,商悯的眉毛也皱了起来,试图分辨那些魂魄在交谈着什么。
商琮似乎听清了,他眼神微怔,重新露出微笑,看着眼前年少的孩子说:“没事的,悯儿。眼前并不算是绝路,你上次来到这边的时候提起,黑蛟把孔雀给吞了下去,现在他们共享一个躯壳,都想吞噬对方?”
“是。”商悯注视着长辈虚幻的身影,“是要从这方面入手吗?破坏他们二者的平衡关系……”
“不,只是想确认一下她的状态罢了,如果她很虚弱的话,应当可以……”商琮没有继续说下去,“交给我们吧。”
商悯一下子想起了郑国的聚灵大阵,聚灵大阵聚集魂魄,是为了充当乾坤逆转大阵的燃料,想要让那个阵被激发,地宫中的先祖之魂就要燃烧殆尽。
她明白了什么,怔怔地看向舅爷爷。
“你们,是要燃烧自己的魂魄了吗……”她问。
“本就是已经死去的人了,悯儿是在为我们伤心吗?”商琮开怀一笑。
这时一个陌生的女声突然响彻。
“武国的天柱,有攻守两效,聚灵大阵,也有正反两面。正面的魂魄不可与反面相见,所以王的魂魄在另一端,其余人则在这一端。”
商悯一愣,商琮一听这道声音,眼神立刻激动了起来:“大姐!”
商悯立刻也反应过来,“奶奶?”
“我没有空和你们寒暄,正反就如阴阳,跨越阴阳向另一面传话则需要消耗力量。你们闭嘴,听我说。”那道声音极为冷静,似乎没有任何情绪。
“待那黑蛟来到这边,你们就启动‘守’,最好拖住她一些时间,随后我们启动‘攻’。”
“时间拖得越久越好,魂魄的燃烧需要时间……”
那道声音消散了。
商悯握紧了拳头,眼神发亮地看向周围,脸上有希冀,却不再有悲伤。
“父亲,你在吗?你不需要回话,我只是想告诉你,在继承了王位之后我把这个国家治理得还算合格……虽然这样说有自夸之嫌……可是不管是民生还是新政,又或者是那场鬼方的战争,我都在□□的同时用尽全力向前迈进了!”
在战争之年,她依然努力让民众吃饱了饭,大多数地方都很安定,哪怕边境正在接收流民,在多方政策镇压以及推恩之下,那些流民也很快顺服了。
还有许许多多的能人异士来到了武国,她给那些真正有才干的人封了官职,也驱赶处死了一些心怀不轨之徒。
因为有新式火器和各式改良战车,鬼方战争的损失还在可接受范围内。
比起以往武国人和鬼方人的战争,伤亡降低了两成,但这么做的代价是国库消耗加剧,要制造火器,就要雇佣工人,开采各种矿藏。
从前最擅长制造火.药和使用火器的国家是郑国和宋国,现在商悯可以拍着胸脯说,武国的火器已经不比那两个国家差,在大规模杀伤性方面还比他们强。
商悯没有等到父亲的回话。
她并不失望,她只是想让父亲知道这些事情而已……
当她把目光重新投向商琮,只见舅爷爷也欣慰地看着她。
就在她以为父亲不会说任何话时,头顶却飘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只有一个字。
“好。”
商悯眼眶一热。
商琮伸出了手,这位长辈把她揽在了怀里,给了她一个拥抱,但是这个拥抱并没有真实的触感,他们只是两个虚幻的魂魄。
离开了沙盘演练所带来的虚假真实,她所触碰的才是真正的真实。
这里所有的人都已经死了。
“人是有转世轮回之说的。”商悯放开了舅爷爷,看着他轻声道,“但是燃尽了自己魂魄的人,灵魂不再完整,而是会化为虚无的灵气,真正融入天地。”
今日功德,来世报偿,这样的说法也在民间流行着。可燃烧了自己的灵魂,就不会有来世了。
“既然已经死去,何必再管身后之事?”商琮摸了摸她的头,“悯儿不要着相了。”
“我没有着相。”商悯摇了摇头,笑着道,“我只是在想,其实我从来没有见过舅爷爷,如果今后我也寿终正寝,转世生在了一个和平的年代,说不定可以继续做亲人呢?”
若有来世,她想继续做姬令仪和商溯的孩子。
这辈子,其实她也没有真正见过自己母亲……她大概理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把希望寄托在来世上了,大抵是今生遗憾无法弥补,所以才会期望来世吧?
商悯在尽力让自己活得不留遗憾,然而已经发生了遗憾得不到弥补,她不再着眼于过去的遗憾,而是向前,始终向前……
“悯儿往好处想,来世我们固然无法成为亲人,悯儿却可以遇到新的亲人。”商琮轻轻笑着说,“如果转世不记得前世,那么其实也与前世的自己是不同的人了。生生死死,不断轮回,就如这世间的一切,流转不息。”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含笑道:“去吧。”
“好。”商悯后退三步,对着聚魂大阵中的漫天魂魄行礼。
她的身体慢慢消散,灵魂下坠,又一次回到了自己的躯壳之中。
商悯摸着面前冰凉的石碑,眼神黯然了一瞬。
等下次再来这里,不会再有魂魄与她说话了。
本就被这大阵强行留在世间那么多年,被困在大阵之中忍受着孤独与寂寞,直到新的魂魄被送入这里,他们才可以再度得知外界之事……也许,他们也在期待着解脱。
商悯一步一步走出了大殿,群鸟飞起,宛若星河,将她抬到了地面上。
双脚刚一触及地面,她便听到了那个气势恢宏的声音。
她道:“商悯,出来见我!”
第362章 无用仁慈[VIP]
商悯神情冷峻, 走出了地宫。
苏归就在地宫外面守着她,敛雨客则在更远处,立在一座楼宇上, 仰头望着天上的黑蛟。
他同样是皱着眉,而且易了容,把自己的身形样貌给恢复到了以前成年人时期的样子, 以免让白皎发现他的力量已经大打折扣了。
不过敛雨客很快发现,武国天柱散发出了无形的约束力, 白皎忌惮着什么,始终不敢向下, 一直在天上盘旋。
朝鹿城的人们已经疯了,尖叫的尖叫,逃跑的逃跑, 触目可及的都是骚乱。
其实商悯已经提前交代过禁军首领了, 她预料到白皎可能会降临朝鹿,便传来了下属交代他们, 如果城中出现骚乱, 需要用军队及时镇压;若是妖孽大开杀戒,则要引导群众居民撤离。
但是事情发生得实在是太快,无数将士也是一脸茫然,禁军首领和守城大将亲自上阵, 怒吼着唤回手下将士们的神智。
骑兵在城中各处穿梭,疏散着人群,安抚百姓。
然而只要天上的黑蛟一刻没有离开,在这里生活的人们就一刻不能停止恐惧。
黑蛟注意到了那个小人。
她一身玄黑色的衣袍, 衣袖上绣着红色的虎纹,身姿挺拔, 气质锋锐,不是一把等待打磨的剑胚,而是已经出鞘的利剑。
她就那么立在地宫前方的空地上冷冷地看着她,眼中居然毫无惧色。
白皎再看到她面容的那一刻,暗金色的瞳孔条件反射地收缩了一下,在谭国经历过的一幕幕浮现在她的脑海中。白皎垂下了头,想要将她看得更清楚。
她看着商悯一步一步登上了她身体正下方的那座楼宇,脚尖一点跃上了那座楼宇的最高点。
料峭寒风之中,商悯的衣袖和衣摆被风吹了起来,她仰着头看着那盘旋在天上的巨大蛟妖。
“又来杀我了吗?”商悯声音不大,但是准确地传到了白皎耳中。
“你竟没有死。”白皎庞大的身躯中发出的笑声仿佛山石滚落,只有隆隆的声响,“是你的父亲替你去死了吗?”
“是啊。”商悯抬眼看着她,在她眼中捕捉到了意味不明的情绪。
“既然来杀我,为什么还不动手?”
“既然知道我来杀你,怎么不逃跑?”白皎反问,“那位人族的圣人敛雨客,他怎么不出来救你,为什么不来阻止我?”
她的身躯在天上舒卷,暗金色的眼眸像天上闪耀的太阳,蛟口中似乎有霜白色的妖力在凝聚,“我不需要杀掉这里的所有人,我只需要一击毙命,杀了你……”
“你恐怕也明白,杀了我用处不大,反而可能会遭到天柱的打击。”商悯古怪道,“从前你杀我,杀了皇帝,或者杀了敛雨客等关键人物,或许真的可以阻止气运凝聚,或者推翻天柱,但是现在你也知道,这已经不可能了。因为天下有妖,已经成了共识,当人族知道了谁才是敌人,他们就会将目光投向你。”
这才是她将捉妖全策广布天下的原因。
那本书是真正的火种。断绝的传承重现世间,假以时日,一定会有其他的天才横空出世,习得强大本领,或广收门徒。
杀掉商悯真的管用吗?或许只是给妖族争取一点时间罢了。
然而他们最欠缺的就是时间,苏蔼再迟上几年也会魂飞魄散,鬼方天柱下面镇压的五十万妖魂会集体消散,只是几年而已。
如果白皎再拖上几十年,天柱下面就一个活着的妖也没有了。
“你恐怕对我有所误解。你认识的是从前的我。”白皎再次发出了宛若雷鸣的笑声,“救不救出下面的妖,对于我来说已经无关紧要。”
她暗金色的眼眸中不再拥有温情,而是刺骨的寒意,“我只是想要推翻天柱,仅此而已!”
商悯内心翻涌,惊愕自己竟然听到了这么一个回答。
曾经她想要解放妖族,将此视为大业。
但是现在她却告诉她,她只想推翻天柱……不是为了解放妖族而推翻天柱,只是为了推翻天柱?
“这竟然是你能说出的话……”商悯喃喃。
她意识到白皎变了。那些曾经被她用于强行说服自己的大业,似乎已经远离了她的内心,现在的她更纯粹……似乎也更具破坏力。
“你好像很了解我。”白皎声音寒了下来,“我只问你一句话……白小满呢?”
商悯恍然。
怪不得没有立刻急不可耐地尝试杀了她,还以为是被天柱力量束缚不敢轻易大规模动用妖力,原来是想探知白小满的下落。
该怎么说,在感情的事上,她果然还是她,其实并没有变过。哪怕她已经舍弃了曾经的大业,转而投向另一份大业,尽管殊途同归,可是目的截然不同。
“他已经死了。”商悯说了实话。
“我不相信!”白皎暴怒地咆哮,“他一直为人做事,我知道!你竟然还试图用谎言来蒙蔽我,给我说实话……白小满在哪里?!”
她口鼻中呼出冰冷的白色雾气,“把他交给我,我可以给你一个体面的死法。”
“他真的已经死了。”商悯轻声道,“这是实话。”
白皎瞳孔放大了一瞬,试图在她脸上搜寻到一些心虚的表情,可是她没有在她脸上找出任何谎言的痕迹。
白皎满口利齿咬合在了一起,种种念头在心里转了一个圈,“你们人族卸磨杀驴?”
商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商悯,我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白皎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暗金色的眼眸看向王宫的方向,“你杀了皇帝姬子翼,我就放你一条性命。”
“你是想让我当众犯下弑君之名吗?”商悯笑了。
这个主意不像是白皎的手笔。这么阴损的招,一定是柳怀信出的吧。
白皎现在已经脱胎换骨,一举一动目的性极强,就算她给了她活命的机会,而商悯照做,她也绝对不可能放过她。白皎的承诺当不得真。
商悯转头看向敛雨客,对他伸出了手。
敛雨客将一个葫芦形的灵物抛了过来,商悯接过来拧开葫芦嘴,一只浑身漆黑的小蜘蛛被放了出来,她的身体立刻膨胀,变成了一只足有一人高的黑色巨蛛。
商悯手腕上光华一闪,青黑色的长枪出现在了她的手中,她将枪尖指向了那只蜘蛛。
“白皎,你不能杀我。”商悯从容道,“你应当认得她。”
白皎眼神一凝,随即轻蔑道:“你拿一个叛徒来威胁我?”
白珠儿浑身颤抖着,八颗蜘蛛眼看向了天空。熟悉的身影就在天上盘旋,她又一次见到了她。
原以为再看到她的身影时心中会充满怨恨,但是预想中的情绪并没有从心中涌上来,白珠儿只是那样抬着头看着她。
心像干涸的小溪,空无一物,布满裂缝。
她看着白皎,突然哀求道:“殿下……”
白皎的呼吸停止了,久久地看着白珠儿,以至于没听到商悯说的前半句话。
“……如果我杀了她,她给你身边的下属下的毒就会全部引爆。”
白皎回神,看了一眼商悯,又看了一眼白珠儿。
白珠儿急中生智,尖叫道:“殿下,我没有下毒!那是用来骗孔朔的!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让他觉得我有用处!为了活命,我也编织了同样的理由去骗武王,殿下,珠儿有错,离开了殿下之后,我才知道我一直深深地敬爱着殿下!”
“在任何妖身边的日子都不如在殿下身边好,珠儿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我不该杀死碧落,我被心中的魔控制了……我只是想要不受拘束而已……”
离开了殿下身边,她体会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拘束,和真正的残酷。
令白珠儿无比愤怒的管控,条条框框的规矩,都来自白皎的严厉,和想让他们适应人类社会的期望……她在教他们如何生存,尤其是按照这个世界的规则生存,抛弃弱肉强食的兽性。
白皎从来没有发自内心地想要杀她。
可是孔朔和苏蔼,以及商悯,她们都想让白珠儿死,她现在没有死,是因为她足够聪明。
“我不该离开殿下……我也不该杀死毛俅……”
这回她记得他的名字了。
“我大错特错!我想要杀掉殿下,吃了殿下,因为我把殿下当成母亲!”
白珠儿泣不成声。
放在以前任何时候,商悯都会质疑白珠儿是在演戏,可是现在她哭得如此情真意切,她有些分不清哪些话是出自白珠儿真心,哪些话又是她编出来的谎言。
也许连白珠儿自己都分不清。
商悯把枪尖压进了白珠儿的后脑勺里 ,黑绿色的血溢了出来。
白珠儿惊恐地尖叫着,想要逃离,然而商悯伸出了一条腿,一脚踩在了她的背上,可怕的力道直接将她压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她身下的瓦片出现了蛛网一样的裂纹。
“既然你说那些毒是假的,那我就没必要留着你了。”商悯望着天,注意着白皎的反应。
“再见。”
枪尖一刺,与此同时爆发的还有白皎下意识地怒吼:“停下!”
枪尖真的停下了。白珠儿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没有去看商悯,而是在看白皎。
“殿下……”她傻了,像被雷劈了,如同失去了灵魂,变成了一具空空的躯壳。
她刚才的哭诉,只是最后的无望的挣扎,她也绝望了,根本没有想着可以得到殿下的维护,也不指望殿下再对她施舍什么眼神。
她曾经鄙弃的无用的仁慈……又一次在白皎身上出现了。她不止一次嘲笑她优柔寡断,讽刺她无能懦弱……抱怨她为什么不肯舍弃那无聊的仁慈,只要她能狠下心,明明很多事情都不是阻碍。
可是白皎一直犹豫着,挣扎着,任由自己被那仁慈之心无情吞噬。
现在白皎又仁慈了。这次的仁慈是对白珠儿。
在这个关头,这个节骨眼。
在她已经背叛了她之后,她居然还能对她仁慈。
因为她的仁慈,那柄枪才停了下来,她的性命才能保住。
曾经所鄙弃嘲笑的一切,仿佛回旋镖一般将她扎得鲜血淋漓。
无用的,仁慈……
白珠儿整只妖都瘫了下来,只剩下眼睛空洞地凝望着白皎。
第363章 何不自尽[VIP]
商悯抬眼:“怎么, 殿下要为这个叛徒求情吗?”
白皎已经自封为妖皇了,但是她没有闲心去纠正其他人的称谓。
“恕我直言,我以为殿下会更果断一些, 为什么还要去管这个叛徒的命?”商悯意味不明地问。
“与你无关。”白皎低头俯视着白珠儿。
她并没有想要救她,起码没有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下定决心。她只是下意识地制止了,若是从前, 她一定会为自己这个行为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比如她是不想让白珠儿下的毒危害到其他的妖……
她好像找不出借口了。
白皎又一次确认了自己的内心。
她不想看到别人杀了白珠儿,她自己也不想杀白珠儿。就像她没有办法对白望月动手, 其实她也没有办法对白珠儿动手。
诚然白珠儿不是她最喜欢的妖,但这并不代表她对她没有爱。她把自己原本的姓氏分给了白珠儿, 她也曾经对她寄予厚望。
“那来谈谈条件吧。”商悯道,“你离开武国,永不再犯, 我保白珠儿性命无忧。”
这不可能实现!白珠儿想。这个承诺的分量实在太重……就算白皎答应了, 在事后权衡的时候,她也会后悔, 倒不如一开始就不答应。
果不其然, 白皎冷漠道:“不行。”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商悯平淡地问。
“到底怎么做,你才能离开武国?”
“商悯,你似乎以为抓住了白珠儿就抓住了我的软肋。”白皎暗金色的眼瞳盯着渺小的人类, “世上有那么多人,你身上到处都是软肋。你竟然以为能靠一个白珠儿制衡我……”
有良知的人就会有软肋,她曾经想用满城的人胁迫敛雨客现身,现在她要用满城的人胁迫商悯。
白皎轻声道:“你放心, 你们武国的天柱很强,我不会在这个地方大开杀戒, 但是除武国之外的其他地方,恐怕就没有那么好运了……杀多少好呢?几十万?”
她盯着白珠儿,“你也许还是逃不过死亡的命运吧,我会用这几十万人给你陪葬的,珠儿。”
“不!!”白珠儿大喊,“不……殿下,救我……”
可是望向她的只有复杂的眼神,那眼神中的确有着悲伤,但是没有动摇了。
仁慈之心被她压在了心底深处,她的目光是抽离的。
“我就知道殿下会这么做。”商悯歪了下头。
白皎眼神一个恍惚,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怎么会在她身上看到白小满的影子,那微妙的动作……不可能是那样……
“商悯。”白皎强行压下了情绪,“几十万人,和你自己的性命,你选吧。”
“曾经你愿意为人而死,现在你成了王了,是否也愿意为人而死?还是说你触摸了权力之后,心就已经变了?”
她的声音响彻四方,极具煽动力,“武国的百姓,你们听好了。只要武王愿意自绝当场,我白皎承诺五百年之内,绝不进犯人族!”
“绝不进犯人族!”
这句话一遍一遍在天地之间回荡,传出了极远极远。
每个人都听到了这句话,他们被震得呆在了原地,一时间没有理解这句话中的意思。
“这句话对其余诸侯国同样奏效,我知道朝鹿城一定会埋着其他国家的探子,告诉你们的国君,如果他们能够杀死武王,我白皎同样信守承诺。只要他们愿意对武国发兵,本座承诺保他们五百年国运!”
“此止战之约!若违誓言,神形俱灭!”
一直旁观的苏归脊背拱了起来,眼中杀机迸发,似乎恨不得立刻扑上去,把白皎撕成碎片!
好阴毒的招式,好险恶的用心。
这一招分化之策,将好不容易聚起来的人心可能会被顷刻打散。
若有贪生怕死之人听从蛊惑对武国发兵,武王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甚至武国之内也……那些民众,那些武王身边的大臣……他们会不会想要杀了商悯?
最可怕的是白皎没有说永不进犯人族,那太虚假,她把止战之约的时机恰到好处地定在了五百年这个位置。
不算长也不算短,不至于觉得虚假,但是足够享受几辈子的荣华富贵,福及子孙。
朝鹿城的百姓们将目光看向了商悯的方向。
商悯张开双臂,真气凝聚在喉咙中,嘹亮的声音同样回响四方。
她一个人的人影在楼宇之上是如此渺小,又如此不容忽视。
“我商悯在此敬告天下百姓!”
“妖魔视人族为牲畜,两千余年间人一直生活在妖的阴影之下,他们使人族的王朝倾覆,使你们的亲人受难。他们分化人心,腐蚀上下,从前妖魔在暗,如今他们在明。为何在暗而不在明?只因,妖害怕着人!”
“今日妖魔现身,是因为她已被逼到走投无路!”
“我为武王之后,武圣血脉,先祖曾祭天而亡,我为其后人,不敢忘却先祖教诲,愿效仿先祖,为民请命,为人谋生!”
“今妖魔再度分化我人族,人族怎能让其如愿?天下一心则无惧妖邪,无须对妖摇尾乞怜,人亦可诛妖除魔!”
“商悯在此起誓,人妖之争,当自我辈而终!”
自我辈而终?
白皎正欲大笑,却忽然瞥见城中百姓再度骚动了起来,他们叫嚷着,似乎在说着什么,但是她离得太远,没有听清。
直到有无数的人拿起自己手中的东西向天上扔来,臭鸡蛋、烂菜叶、石头,甚至脚上的鞋……
她神情僵住了。
预想中的恐惧和猜忌并未到来,人们愤怒着,把手中一切能砸的物品扔向了那头黑漆漆的妖孽。
民心如此,不可更改。
“你的百姓,当然拥戴你。”白皎蓦然回首看着商悯,“但是其他国家呢……人心是最容易被打散的……”
“人心也是最不容易被击垮的。”商悯道。
“嘴硬,狡辩!”
白皎身上的鳞片怒张着。她腹部有一段血肉已经完全变成了孔雀羽毛的形态,羽毛和鳞片混杂在一起,在阳光下显得无比瑰丽……
但那并不是强大的象征,而是被侵蚀的征兆。
“的确,他国诸侯并不会敬我,他们也许是懦弱鼠辈,想要屈服在你的身下,乞求暂时的安宁。”商悯道,“甚至你看这武国,疆土如此之小。”
“小”,其实不算小,但是比起整个天下来说,确实是小了。
“若我脱离天柱的庇护,离开武国的疆土,依然会被你阻击。”商悯目光沉静地望着她,“但是我并不害怕。白皎,你知道我的依仗是什么吗?”
是什么?白皎忍着没问出这句话。
“是我那次死亡的经历。”商悯露出微妙的笑容,“我被你吃了的时候,你的血也沾染在了我的身体上……我这个身体可以说就是以你的血为基础构成的。”
“血就是我们之间的纽带,我们之间的联系比你想象中还要紧密。而在最近,我让敛雨客想办法加强了一下这种联系……你看。”
她从袖中掏出一柄匕首,然后伸出了自己的左手,在左手上轻微一划。
一道血口子裂开了。
与此同时,白胶左边的蛟爪也传来痛意,裂口同样出现在了她的爪子上,鲜血滴落,她不可置信,匪夷所思。
“白皎,如果你杀了我,你就会死。如果我重伤,你同样也会重伤。”商悯脸上露出笑意,这笑意说不清是纯粹还是残酷。
“你既然如此为人考虑,何不就地自杀?!”白皎暴怒。
“不行。”商悯的目光轻飘飘地挪向了她的腹部,“孔朔还在你的肚子里。”
要是白皎死了,孔朔就能顺势吞噬她的残躯。
“你此举就是在坐实杀了你就可天下太平!”白皎焦躁地在天上游动,“他们不会懂这些弯弯绕绕,他们只会知道杀了你我就会死!”
“或许吧。”商悯依然在笑,“但是除了你,有谁能杀我呢?”
白皎浑身的血都被冻结了。
是这样没错,除了她,世界上没有任何妖任何人可以杀掉商悯。其他国家的军队或许会围攻武国,但是他们既然能听信谗言,在异族的挑拨下对同胞动手,就说明他们本身就怯懦,这样的人真的会有坚定的战斗意志吗?打得过武国人吗?
商悯不是在给自己身上增添一个弱点,而是在给自己增加一个保险,这样白皎就杀不了她了,她立于不败之地。
就算她离开了武国,她也不会遭到白皎的攻击,如果其他国家的人想要杀了她,白皎甚至得保护她。
假若许多年之后,商悯寿终正寝,她岂不是也要跟着一起死?!
每当白皎想要干一些超出人族规则的事情,以妖的身份行事,现实就会给她沉痛一击。
她在人族的规则里打转,怎么可能战胜人族?苏蔼也是败于这一点,单独比拼武力,他们不畏惧任何人。但是让下围棋的人和打马球的人去比马球,输的只会是下围棋的。
白皎觉得自己被逼到了死路,破坏欲从她心中升起。
她想要疯狂杀点什么东西,用以报复商悯。
也许她可以找一个机会把商悯抓到手里,然后软禁起来。
商悯再度往平静的湖中丢入了一颗石子,激起千层巨浪。
“忘了告诉你,这同生共死的联系,我是可以随时切断的。那些国家就算要杀我也无用。他们最好一如既往,或者与我走在同一条路上,那条路只有一个终点,那就是诛妖除魔。”
“这是假的……”
白皎疑心这是一个谎言,然而她并没有本事去验证。
她看到商悯又一次把枪尖移到了白珠儿的身上。
她预感到了什么,并因为这个预感而感到心里一寒。
“殿下……”白珠儿最后一次叫出了这个称呼,声音中满是惶恐无助。
最后,青黑色的长枪“噗嗤”从黑色巨蛛的体内透出。
八条修长的蛛腿猛然瘫软,黑绿色的血流淌了下来,顺着屋檐滴落,明亮的蜘蛛眼失去了光泽,变得晦暗,如蒙尘的明珠。
白皎心绪剧烈起伏,双目怒睁,“不!!”
“就是现在!”商悯仰起头看着天上。
金色的光柱冲天而起,直接从地宫中穿透上方的祭祀大殿,像一柄利剑那般劈开了天空,紧接着光柱倾倒,真的如剑一般劈砍了下来。
它的速度是如此之快,威势是如此之盛!
唰的一下,金色光柱劈中了白蛟。
她浑身的鳞片都在这金光之中脱落,身体险些被从脑门正中央斩成两半,然而最后关头,她身体偏斜,避开了要害之处,头上的独角被齐刷刷地斩掉,从天空直落到地上。
她发出震耳欲聋的惨叫,兽吼在天空回荡。
她从天上坠落……然而坠落到一半生生止住下落的趋势。眼看金色的光柱即将再度生成,她不顾一切地飞向高空,飞向远处,想要远远地逃离。
腹部孔朔的血肉躁动了一瞬,很快就安静了下来,他几乎急眼了:“你快跑啊!”
“闭嘴!”她忍痛呵斥。
她的身影如此狼狈,仓皇而逃。
然而第二道金色的光柱终究是没有生成,不知是因为她已经逃离了可攻击的范围,还是那攻击就只有一下。
白皎被重创了,这次的伤势格外严重,比吞掉孔朔之后受到反噬的伤势还要严重很多倍。
她浑浑噩噩,眼前发黑,几乎是凭借着一口气逃离了那里。
而她刚刚跑出武国的国境线,远离北疆的土地,她的腹部又产生了剧烈的疼痛,孔朔急不可耐了,他立刻发动了攻势,无数孔雀羽毛争先恐后地从鳞片的缝隙中冒了出来。
白皎痛苦地从天上跌落,轰的一声砸到了地上,在地面上砸出了一个巨大的坑。
她像被扼住了脖颈的蛇一样翻腾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抵挡着孔朔的反噬。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似乎终于压下了孔朔的反扑……他不甘心地退居到了白皎身体深处,似乎精神也被消耗了许多。
这次的伤势,没有几年的时间,恐怕没有办法养好了。
她呕出了一大摊血。
白皎摇晃着再度起飞,想要飞向宋国的方向。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人族真的会把我们杀了的……”孔朔似乎也焦躁惊慌着,“我们不要窝里斗了……”
“刚刚侵占完我的肉身,又说不要让窝里斗……”白皎冷笑。
“失败了才这样说,如果成功了,我就不会说这句话。”孔朔怒气冲冲道,“我早告诉过你不要去那里!”
作者有话说:
第364章 感情共鸣[VIP]
“如果我们这么僵持下去, 人族必胜无疑,我们再也不会有翻身的机会。”孔朔忧虑地说,“苏归和敛雨客会不会趁这个机会来杀你?”
白皎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迟缓地跳动, 努力泵出血液供给全身,但是她碎裂的鳞片中不断有血渗出来,这次她的伤口没有愈合。
“想杀我可没那么容易。如果他们想动手, 那么当时就该追上来。”白皎咳了几声。
飞的过程中不断有鲜血从她身上滴落,沿路像是下了一场血雨。
“你不能死, 你要是死了,我怎么办?!”孔朔叫道。
白皎冷笑, 像是感觉不到自己身上的疼痛了,“你不是还有其他的后手可以用吗?”
“这都是你害的!”孔朔的怒气像岩浆一样喷发了出来,似乎要一口气把这些时日的愤怒和憋屈一口气喷洒出来, “原本我还有十方阁可用, 结果你那个好儿子竟然留在了翟国,将我的人族下属全部除掉, 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长虫, 你就该把他杀了!”
回应他愤怒的是白皎扭曲的笑声。
“你得杀了他!你必须得杀了他!”孔朔强压着恼怒,言语蛊惑着,“等那个武王挺进中原,子邺就会和她会合, 他们和那些脑子拎不清的人类君主可不一样,在除掉我们之前,他们绝对不会窝里斗!”
“你难道想让你的儿子亲手杀死你吗?!”
他期待这样的话能让白皎做出回应,但是并没有。
孔朔一顿, 用匪夷所思的语气道:“你……你难道不想活了吗?”
“你想太多了。”白皎的声音极为冷静。
孔朔却暴跳如雷,用尖锐的声音指责:“你就是不想活了!我看出来了……说着什么想要赢一次, 想要推翻天柱……实际上你就是不想活了!你杀不了你妹妹,也不想伤你的孩子,你断绝了自己转生的希望,你还说我想多?!白皎,我看透你了……自立妖皇,推翻天柱都是你在掩盖自己无用的借口!”
“愚蠢!懦弱!短视!”他绞尽脑汁用最恶毒的言语辱骂白皎,“我等妖族生来就将翱翔世间,我们拥有那么长那么长的寿命,你现在却要主动放弃自己最大的长处?你果然是疯了!”
白皎面对他的辱骂,内心毫无动摇,她甚至懒于做出回应,将他的骂声视作耳边蚊虫的嗡嗡声。
“苏蔼也是愚蠢,竟然自爆而亡……以她的修为,完全可以存活下去,只要她放弃自己的女儿和儿子,舍弃占领的肉身,悄悄蛰伏几年,未尝不能东山再起!哪怕没有精血又如何?占领一具野狐狸的躯壳,再度修炼几千年,也好过在这个时候直接放弃!”
孔朔抓狂的话语一声高过一声,他大抵是过于惊恐了,被直接吓崩溃了。
这是他离死亡最近的一步,被白皎容纳进躯壳之中是他主动的选择,而白皎来到武国,他并没有过多插手,而是抱着一种看乐子的心态看着她来到了这里。
他也要试探武国的底牌。
现在对方的底牌试探出来了,他们竟然还有余力对大妖进行攻击,而且这攻击还是从天柱直接发出的,白皎离开的时候第二道光柱没有凝聚。
孔朔严重怀疑并不是对方没有办法重新凝聚攻击,而是那些地宫中的魂魄要保存着力量,以免妖族再度进犯……那不是什么留手,那是威慑。
可换而言之,也说明天柱并没有能力直接杀死白皎,顶多顶多将其重创。
孔朔的聒噪终究是让白皎烦不胜烦。
当对方提及苏蔼的时候,她冷声呵斥:“闭嘴!!”
孔朔停顿了一瞬,不可思议道:“我辱骂你,你没有让我闭嘴,我骂苏蔼,你让我闭嘴?是我疯了还是你疯得更狠了?对方传信帮了你一次……那也许不是帮,而是诱饵……你是在干什么……你在为苏蔼鸣不平?”
“本座大开眼界!”他的血肉躁动了起来,发出刺耳的刻骨的嘲讽,“两个失败者的情谊?!天下再也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事情了!”
“因为你才是那个只会逃跑的鼠辈,你所求的生路就是逃跑,不断地逃跑,失败了也逃跑,因为你没有办法承担失败的代价,也不肯承认自己是失败的。”白皎的声音同样刻薄,“输不起的妖皇!这就是你!”
孔朔勃然大怒,“是你忘了自己的本质,你把自己变成人了!我可以接受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一次次失败后,我会卷土重来,我可不会像你和苏蔼那样自我毁灭!你们不是承认了自己的失败,你们是放弃了……放弃了最后求胜的机会。”
“怎么?是灵魂和意志都被大势所碾压了吗?你们的理想已经破灭了吗?如果你们真的是那种输得起的人,那干脆继续活下去!”
“人?输得起的‘人’?”白皎大笑了起来,“孔朔,我看你也是把自己变成人了,说话说出口的从来不是妖,而是人。”
孔朔一滞。
“是蜗居在人类的躯壳之中太久了吧,偶尔会忘记自己是妖,只剩下求生的本能,而放弃了叱咤风云的骄傲……还是说你本就没有骄傲可言。因为你足够卑鄙无耻,所以你才成为妖皇?”
白皎发出断断续续的笑声,由于太过虚弱,她的笑声也显得无力。
“我是同情苏蔼,我承认了,又怎样?我和苏蔼是同一类妖……”
她们太相似。
不同的是苏蔼一开始就知道爱自己的孩子,也并不执着于人妖之别。白皎错得太离谱,她扭曲的身份让她一开始就做错了。
她们也同样无力,被人类所凝聚出的大势碾压着,成为这个人族盛世的祭品。
苏蔼出世得太晚,力量也太衰弱。她没有时间去适应这个时代,她被这个时代给抛弃了。在她醒悟人族到底是什么样的种族之前,她就已经犯下了弥天大错。
——没有克制住仇恨,选择硬碰硬,而不是蛰伏。
白皎自己也是花了上千年的时间蛰伏,才慢慢理解了人类的规则,适应了这个由人主导的时代。
如果她能够隐藏起来,慢慢了解人类,或许一切都会不同。可是苏蔼恨她,也恨人族,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没有办法再停下了。
留给她的只有绝望,她所能做的只是让自己有一个轰轰烈烈的退场。
直至苏蔼死了,白皎才猛然惊觉,她为什么会做出不杀子邺和白望月的决定。
她好像也累了……
她固然可以拥有很多次转世的机会,可是无数次转生带来的恐怕只有无尽循环的噩梦。
她会失去记忆,被人类养大,然后妖的意志从她身体中觉醒,她会泯灭掉自己作为人的部分,重新以妖的身份开始行走世间。
一次又一次,一回又一回。
她厌倦了这样的挣扎和循环,想让自己一直保持着清醒。以现在的身躯,她同样可以活几千年。
她只是不想让自己浑浑噩噩了,那些作为人类婴儿的时光,对于她来说其实是快乐的,只是她刻意遗忘了,将其封闭了起来。
如果有下一次轮回转世……白皎希望自己再也不要想起几千年的记忆,只作为一个纯粹的“生灵”活着。
不管是人还是妖,又或者是山林之中的野兽,哪怕她转生变成了一块石头,一只蚂蚁也好。
起码她会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用纠结于别人如何看她。
她很羡慕那些人类,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是人类。她也很羡慕那个叫作商悯的孩子,她有愿意为她去死的亲人,而且还不止一个,那些与她没有血脉连接的人也愿意为她而死。
白皎也拥有那样的妖。
但或许是童年的创伤太过巨大,以至于她更多地着眼于自己失去的东西,将自己活成了人不人妖不妖的样子,反而错失了许多许多。
白皎对自己说:我永远不会再有下一次携带记忆的转世了。
在苏蔼决定自爆妖魂对她传信的时候,那只狐狸,是不是也早就预见到了会有这一天?
她知道白皎会选什么了。
所以她说:“要么推翻天柱,要么让我看到你奋力一搏后辉煌壮丽的失败。”
没有下一次了,机会只有这一次!
她们都没有给自己留后路。
“无用的感情共鸣……令人作呕的思想。”孔朔嫌恶地说。
他的神通能够读取并炼化白皎的记忆,那些记忆中的感情同样被他得知。
可是他旁观着那些感情,心中却只想作呕。不理解,也无法共鸣。
孔朔蠕动着血肉,吸引白皎的注意力。
他放弃和这个愚蠢的妖作争论,好像和她多争论一句感情方面的话,就是侮辱了自己的妖格。
“你真的信商悯的话吗?也许她只是用不知名的手段达成了以伤换伤,实际上她根本奈何不了你。”孔朔低声道,“她似乎也不知道我们的联系已经紧密到了那种地步,如果她杀了你,我也会死……”
“这手笔,真是太眼熟了。”白皎茫然,“这种令我投鼠忌器不敢妄动的感觉,和之前几次一模一样。”
从寿宴上身份曝光,再到后来谭国之战,还有夺取子翼……以及许许多多细微的小事情……
这一次她似乎又落入了敌人的圈套。
既没有办法证明敌人确实可以对她下杀手,也没有办法对敌人下杀手。
她明白了一切。
这都是商悯干的!
她是一切的主导者,因为不管是苏归还是敛雨客,都听她的话。
那曾经算计着她的幕后黑手并没有死去,她曾经以为这是武王商溯的谋算,或是敛雨客的谋算,结果去武国一趟,见到了商悯,白皎一下子品味出了她身上熟悉的感觉。
那种天罗地网织就,逼她只能选择一条路的感觉。
更加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如果商悯是一切的幕后黑手,那么她对她的了解一开始就到达了极深的地步。
这种了解不是光靠别人复述她的性格就可以解读到的,哪怕苏归告诉了商悯关于她所有的事情,也始终是隔雾看山……商悯对她的了解来自更深的地方,甚至超过了苏归对她的了解。
“蠢货,还没看明白吗?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孔朔冷酷地说,“别跟自己绕圈子了,你把她的躯体炼化了,但是那个陶土人俑被苏归夺走了,于是她又有了新的身体。”
“你说这个陶土人俑会不会不只有一个?”
“什么白小满不白小满的……”他忍住扭曲的笑,免得刺激到白皎,“白小满恐怕老早就死了,你看你的记忆中,白小满遭遇过一次重大袭击,不是吗?他差点就死了!结果他没死,你觉得这是因为什么?”
第365章 天柱规则[VIP]
白皎心神震荡。
“你还记得那个商悯说过什么话吗?她现在的身体, 相当于也用了你的血液构筑,如果她拥有其他的陶土人俑,你猜猜让这些陶土人俑变成活人躯体的条件是什么?会不会也是血……”
孔朔简直要在心里手舞足蹈了, 得出这个答案同样让他兴奋,他想要捧腹大笑,可惜他现在没有完整的身体。
“你再猜猜看, 和你朝夕相处那么久那么久的白毛小狐狸,真的是背叛了吗?恐怕从某个时间段开始, 他就不再是从前的那个狐狸了……他是……她是,商悯!”
白皎从头到尾都被骗了!
被骗得彻彻底底, 一败涂地!
真正的白小满已经死了,很早之前就死了!而白皎什么都没发现,什么都不知道……与她朝夕相处的小狐狸, 早就不是从前的那个了!
太愚蠢了, 也太无知了……人族竟然会拥有这样的手段,居然可以完全顶替妖身, 甚至连神通都复刻下来。
这并不是关键, 关键是对方竟然真的可以骗过她,用一副天真无邪的面孔在她身边潜伏那么久,到最后子翼那件事情才露出了破绽。
这固然有白小满本身性格就天真懵懂的缘故,那魇雾神通恐怕也功不可没。
只要熬过前面一段时间, 就可以用魇雾读取身边妖的记忆,乃至控制他们,白小满根本不用担心暴露。
如果不是孔朔逼得比较急,白小满——商悯甚至能在她身边潜伏更久。
难道她不害怕吗?
白珠儿怀疑过白小满, 白皎在柳怀信的鼓动下也怀疑过白小满。
后来她藏不住了,就暴露了出来。
白皎只感到山崩地裂, 内伤加剧,五脏六腑都拧在了一起。
怪不得去谭国的时候她是杀商悯,商悯却面无惧色,甚至看到她的身躯的时候,也没有多少惊讶。
她以为对方胆识过人,实际上她也确实胆识过人,可是更多的是因为她对她已经足够了解了。
面对日夜相处的妖,哪怕明知道她是来杀她的,她竟也还能平静以对。
“小满……商悯……”白皎发出凄然的笑声,已不知这笑从何而起。
她宠爱白小满,但真正对这只白毛小狐狸产生重视,其实是在商悯顶替他之后。
原来她的关爱给错了妖,白小满也没有背叛,他只是死了。
后来那些相处,“白小满”对她的关心,有几分真几分假?全都是假的,没有一丁点东西是真的。
“……但你还想赢?哪怕到了如此地步,你已经决定不再转世轮回,你还是想要在最后的时机赢,破釜沉舟,是吗?”他等待猎物上钩的捕食者那样露出了一个诱饵,“我们联合吧,抛弃过往的恩怨。”
“……你居然转性了。”白皎咬牙,“你以为我还会信你?”
“在想活命这件事情上,你永远可以信我。”孔朔蛊惑,“或许我们可以退而求其次,共享同一个身体,炼化彼此的力量。两个灵魂在同一个身体里面共存,但是我们力量共享,趋于平衡。”
“至于最后的胜利,我们当然也是共享。这不再是独属于你的胜利,也不是独属于我的胜利,是我们共同的胜利!”
白皎仔细思量着什么。
“拜托,都走到了这一步了,等待我们的结果只会是毁灭。如果你想要赢,我们就必须联合,胜利的果实我们共享,这也是胜利,你不是一直想要赢一次吗?难道这不算?”
孔朔的声音里笑意满满,嗓音也柔和下来。在他看来,他显然做出了极大的让步。
“不可能。”白皎直接回绝。
“为什么不能?我们都到了穷途末路了。”孔朔道,“实话实说,你的力量被那个光柱劈中之后,产生了剧烈的衰减,我们两个就算融合在一起,突破圣境的概率也不足三成了……原本力量积攒到那种程度,已经可以强行突破天柱的约束力成圣,现在就算拥有了成圣的资本,面对天柱的约束力我们还是束手无策……你真的想等死?”
“不。”白皎眼神闪烁,“你的肉身会残留在我的身体里,但是到了紧要关头,你仍然可以逃跑,灵魂从我的身体里面溜走,前往新的躯壳……”
除非孔朔也舍弃了换身体的打算,走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否则他永远有后路可言,只要他有了后路,就会暗中坑害她。
她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你的好儿子把我的后手都弄没了,我怎么前往新的躯壳。”孔朔的声音又有暴怒的迹象,他引以为傲的定力已经不足以压制他的情绪。
“我不相信你会全无后手。”
“好好好。”孔朔连说了三个好字,气笑了。
他没有放弃劝说白皎,“我本来不想在你没答应的时候就说出那个计划的,既然到了这一步,好像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你听我说,然后决定要不要和我一起图谋……”
“你说。”白皎嗓音低沉。
“龙脉与气运之间的关系,你这么多年也在研究,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孔朔慢吞吞道,“龙脉平衡则风调雨顺,龙脉是‘道’的显化,气运平衡则龙脉平衡。当初天上之所以会有那个洞,也是因为强者太多,掠夺天地灵气,破坏了五行阴阳平衡。”
“我自然知道。”白皎道。
“但是你一定不知道天柱之所以会选在这几个地方伫立,是因为这里都有着龙脉之眼,天柱落下,钉住了地下的龙脉,人族掌控了龙脉,并借助龙脉修改了天柱矗立之地的‘道’——天地之道。”
白皎瞳孔一缩,“那圣人定下的规则,原来是借助这个落成的?!”
人与妖不可成圣。
兽类不可自行开启灵智,世上再无新生妖族。
“……如果我们也能反过来掌控天柱,以及下方的龙脉,我们也可以修改此世规则。”孔朔冷笑,“比如说将规则改写成从此之后,天下只有白皎和孔朔两个圣境,其余众生不可成圣,甚至还可以改成人族不可修炼,修炼必遭天谴……道,龙脉,如此玄妙……我研究了那么多年才摸到一二分,如今把握不大。”
“你想如何掌控天柱,修改天地法则?”白皎回忆着孔朔之前做过的所有事情,很快找到了蛛丝马迹,“……子翼!”
“答对了,但是只答对了那么一点。”孔朔的声音里都是笑意,“得到子翼,将他献祭,人皇的气运将被转移到我身上,到时说不定能……”
“绝无可能。人族的气运是汇聚在人皇身上,但不代表全部的气运都被人皇把持,只是他身上显化的气运最多而已。”白皎冷静地说,“更何况人皇身上的气运已经被分散了,得到他只是得到一具血脉空壳。如果集齐姬麟子翼甚至武王这三个人……不对,得到这三个人恐怕也不行,如果将诸侯的血脉全部献祭,将分散在各国的气运回收,倒是有可能做到。”
“我也是这么分析的,可惜这根本不可能做到。将所有诸侯国的王聚集在一处献祭,中间的变数实在是太多,因为世俗王权可以更替。”孔朔啧啧称奇,“这就是圣人制定此世框架的妙处了。一个人皇,诸侯分封,世袭罔替,一个君主死了,还会有新的君主顶上,王朝覆灭了,还会有新的王朝……妙啊,他们将规则转化成了最有利于自己的东西。”
“所以我想了另外一个办法,在献祭人皇的同时,我自己也成为‘人皇’。”
“什么意思?你要效仿人类征战天下成为那唯一的皇帝,把自身完全转变成天命所归,气运汇聚的终点,最后侵入天柱?”
白皎眉心剧烈跳动。
“没错。”孔朔道,“让我自己,变成开启龙脉的钥匙。我登堂入室,自然可以试着改写规则……这难道不是一个绝妙的想法吗?”
天才的设想……
白皎只能用这句话来形容。
孔朔这个最了解人类诸法万道的妖,对于天柱的研究一刻都没有停过。
某种程度上讲,这个计划是有相当大的可能性实现的。但这个计划有两个前提,一个是孔朔恢复圣境的实力,第二是在孔朔恢复圣境的实力之前,白皎、人族都不能发现孔朔的存在,不能对他施加阻挠。
第一个前提其实也不是很重要,如果孔朔没有圣境的实力,那么他只需要把自己伪装成完完全全的人就可以了。
如果他有能力打败其他的诸侯王,逐鹿天下成就霸主,那他当然也是天命所归,名正言顺的皇。
现在这两个前提都没有办法实现,孔朔被困在白皎的身体里,而不管是白皎还是人族,都对孔朔非常警惕。
“白皎,这是唯一的,永远赢过人族的机会了。”孔朔道,“当然,我对你说出这个方法,也是因为它对我有利。我们的身体融为一体,可谓是一体双魂,如果到时候谋划成功,气运汇聚,它是凝聚在我们二人共同的身体上,你若是杀我就相当于削弱自己的一半气运……你必须保我性命无虞。”
“事到如今,你还要犹豫吗?我认为这不是在分享胜利的果实,这是在合作共赢啊。”
“你占据上风之时,和我争来斗去,现在你与我一样狼狈不堪,才说合作共赢。”
白皎的讽刺让孔朔的心沉了下来。
“你到底答不答应?”孔朔反问,“你不会又要回去把这些消息告诉你的好下属柳怀信吧……难道你没有自己的想法吗?非要让别人出谋划策吗?连续错那么多次,我看你已经分不清自己什么想法是正确,什么想法是错误的了吧。居然对一个人类言听计从……”
“当然不。”白皎漠然,“孔朔……我答应你的计划。”
她之所以答应,是因为这个计划的本质,与她之后的行动是重合的。
先要打散大燕的气运,覆灭那个王朝,紧接着要自己走上台前,使四海顺服。
这不正是她要做的事情吗?
若能改变天地规则,完全占据龙脉,突破天柱封锁,乃至修改天道,这无论如何都称得上是一场胜利。
最终的,也是最大的胜利。
作者有话说:
存稿点成发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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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6章 对燕开战[VIP]
又是一年凛冬至, 又是一年冬雪落。
南北景象各有不同,北方已经被白雪覆盖,今年的雪下得格外的大, 北疆已经成了一片白色的世界。南方没有下雪,但是今年的气候比以往更冷,南方人不擅长御寒, 面对这样的天气没有防备,竟然冻死了许多人。
在萧瑟的气氛中, 一则消息传遍天下。
鬼方部落已经族灭。
只剩下残众归化武国,姜国也在鬼方的袭击中国灭, 姜国主率领自己的亲眷以及朝中大臣流亡武国。娄国国主受武国援助,勉强保住了祖宗疆土,对武国感激涕零, 俯首称臣。
至此北方大部广袤的疆土, 尽归武国所有。
与武国将鬼方灭国的消息一同出现的,还有关于妖的传闻。
传说有一头黑色的巨蛟, 现身武国要杀了武王, 然而最后一道金色的光柱冲天而起,黑蛟重伤而逃。
一时间武王天命所归的传言沸沸扬扬。
甚至有话本子和戏本子从武国流传了出来,演绎的都是武王独自站在楼宇上与黑色大蛟对峙的故事,包括武王发出的那句誓言。
“人妖之争, 当自我辈而终。”
戏文中还唱:“任尔妖气摧王城,我商悯笑看黑蛟化烟逃……”
这消息传的速度极快,很快就席卷四方。
柳怀信在宋国国都昌明都听到了那些戏本子。
知道有这出戏的时候,柳怀信就命令身边的人把戏本子给收集了过来, 他坐在椅子上一页一页地翻看。
看完之后他叹了一口气,“这下真的天命归武了。”
戏本子传播得如此之快, 当然离不开武国的推动,甚至肯定也有他国势力在其中横插一手,推波助澜。
陛下那天回来之后,状态就极其不好,没对他交代几句话就闭关沉睡了,甚至没来得及对他解释,她在武国到底遇见了什么。
不过不需要殿下解释,柳怀信现在也知道了。
陛下闭关之前留下了两句话,一个是必须尽快攻打大燕,另一个是传播流言,不能让民心向着武王。
头一个要求很好实现,但是后一个要求实在是……
柳怀信就算想把事儿办好,也心有余而力不足。这局势已经不是任何势力能够控制得了的了,他很早就告诉过陛下,一旦陛下当众在人族面前现身,就会给人族创造一个明确的仇恨对象,她会变成那个促进人族凝聚的外敌。
这次她前往武国,柳怀信并没有再次强调这件事情,因为他早就说过了。
对方没听,那他有什么办法呢。
至于天柱突然散发金色光芒还攻击镇压妖孽这件事情,他也是无从知晓啊。
不过陛下留下的事情,他是要好好办的。
柳怀信下令:“天命归武?大言不惭,应当是天命归宋国。传我命令,从今往后,宋国全境不允许任何人演绎这个戏本子,凡是发现戏本子话本子流传,一律全家入狱。”
底下的人得了命令,立刻就去办了。
然而禁令一发布,似乎激起了民众的逆反之心,尤其那些读书人更是叫骂得特别狠,说如今人人共抗妖魔,宋国却如此倒施逆行,难不成是要与妖为伍?
倒是也有官场上的明眼人说,宋王恐怕也有开拓疆土之心,如今皇族式微,人人都想啃上一口,宋王当然不肯让武国造势……
否则如果武王成了天命所归,天下哪里还有宋王的位置?
但是很少有人在意这等言论,他们只在乎妖。禁令下发之后,民间关于妖的讨论反而愈演愈烈,有控制不住的架势。
柳怀信可能是意识到自己过于武断,办了坏事儿,没过多久又心虚地把禁令给解除了,只是让人删掉天命归武的部分,这才允许传播。然而经这么一闹,话本的存在更是人人知晓,人人争相阅读。
正月末,二月初。
宋国军队整装待发。
柳怀信效仿宋王口吻发下王令。
“大燕皇帝姬麟,昏庸无道,得位不正,自践祚,任用奸邪,鱼肉百姓,以致妖魔乱象丛生,天下苦之久矣!姬麟之恶,罄竹难书。宋、郑、赵奉天伐罪,望百姓归心,群起响应,共襄义举,誓师讨贼,以正乾坤……”
至此,宋、郑、赵三国,对大燕正式开战了。
……
郑留躺在摇椅上面带微笑地看着话本,还时不时点评:“这一段写得有点浮夸……”
“这一段不错。应当不是同一个人写的吧?”
“尽是华丽的辞藻堆砌,没写出半点师姐的风采。”
他眼神停留在纸页上,轻声念:“听那武王一声大叱,黑蛟目露惊惶,不料自己竟落入天地网……”
商悯听得脚趾抓地,一下子把书抢了过来。
“行了,不要再看了。”她无语地说,“看就罢了,你看着看着还要念出来……”
“但是虽然写得很浮夸,上面的事却是真的啊。”郑留抿嘴笑了,“这不正是师姐做过的事情吗?理应歌颂,大书特书,这样的事正是证明了师姐是天命所归。以往王朝那些皇帝,为了往自己脸上贴金,什么样的事情都写得出来,如今师姐只是要把自己做过的事情编成话本的传音出来而已,为什么要不好意思?”
他又把话本夺了过来,“但是这些文人的水平配不上师姐……”
“咋了,你还想亲自给我编一段?”商悯扶额。
郑留眼前一亮,“我怎么没想到呢?我现在就去写!然后交给暗卫,让他们传播出去……”
商悯欲言又止,又不好拒绝。
因为这正是她目前所急需的——造势。
这话要是只在民间传播还好,让自己熟悉的人当着面念出来,总感觉怎么听怎么不自在。
当郑留兴致勃勃拿出毛笔的时候,她只好配合着对方研墨,随后她就看到了一篇辞藻优美对仗工整用词讲究的话本子的诞生……怎么说呢,如果说那些写话本子的文人是辞藻堆砌,那么郑留写的这个话本子就是真情实感,每一个字都是真情流露,每一个对她的夸赞都是真心实意,商悯看得更不自在了。
偏偏郑留写完之后非常满意,笑道:“这样的故事才算合格嘛。”
他一刻都不想等,立刻叫来暗卫,让他们把话本子印刷出来,然后散布出去了。
“师姐要聚集声威,我当然要献上一分。”郑留笑道。
“多谢。”商悯凝视着他。
“不过略动几笔,只要能帮上师姐就好。”郑留笑道,“不过师姐,你是如何让白皎退去的呢?真的像话本子所说的那样,黑蛟被师姐的气度震慑了?这件事你还没仔细告诉我呢。”
商悯无视他的调侃,把事情发生的大致经过对他讲了一遍。
“身外化身受伤,本体也会受伤。我的化身身上沾染了白皎的血,又有我自己的血,甚至还有苏青的血,已经分不清那到底是化身,还是我的新本体了。如果是化身,那岂非白皎和苏青才是这个化身的本体?如果是本体,受到伤势之后,又是何等情况?”
商悯笑道:“之前我这具化身为了祭炼灵物划破过手掌心,受伤之后的恢复速度比一般人快上许多,这便是妖类血脉的显化吧?”
郑留略作思索,“借助血同生共死,有点像巫蛊,师姐是把自己的整个身体当作施展巫蛊术的媒介了?”
“差不多是这样。”商悯颔首。
“可我记得巫蛊共伤是有次数限制的,大约三次。可伤人也可杀人,但是三次之后就会失效。”郑留犹疑,“白皎能参透这个道理吗?万一她知道了……”
“只能期待她伤得更重一点了。”商悯道,“幸而是否共伤可以凭借我自身控制,不然若是我平常小刀划了下手,把次数用尽了,可就没的威胁她了。”
郑留沉默了片刻,“师姐,你不会用这个自杀的,是吧?”
“我是那么不惜命的人吗?”商悯重重地拍了他肩膀一巴掌,把他拍得一个趔趄。
“白皎杀我一次,取我一命,而我父亲替我一命。一取一舍,一饮一啄,自有天定,如果她没有吞下我,自然也就不存在这个弱点了。这是她应付的代价,我只是将其收取罢了。”
郑留把心放到了肚子里。
“不说这个了。”商悯拿起书桌上面的密信。
上面写着宋国发兵的消息,依照结盟约定,郑国也需要紧跟着发兵。
现在郑国的兵马已经聚集到了边境,三日之内,就会开打。
“一旦打了这场仗,郑国也撑不住了。”郑留复杂道。
前世的他并不在乎民心,而与之相照应的,他其实也很少在乎百姓活得怎么样。但是他知道一个王要想稳固地统治自己的国土,就不能不在乎百姓。
今生今世,他替郑潇处理国事的时候,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民政上。
但是他不敢做得太过明显,怕白皎发现郑国政策的异常,推算出郑王已经换了人当了。
或许她已经推算出来了,因为郑国在这段时间确实有了一些起色,又或许孔朔也告诉了她郑国的事。但是她没有精力处理这件事情,也没有精力来这边杀人。
她所做的只是不顾一切地推动联军成立,让大燕彻底覆灭,紧接着挑起联军内战,消耗人族的力量。不管清扫不清扫郑国的敌人,那个敌人都会帮助她覆灭大燕。
打仗是最消耗人族力量的。
本来郑国贵族之间就流行奢靡之风,贪官横行,为官者难以体察民间疾苦,尽管国库空虚也纵情享乐。
现在风气还没来得及扭转,民生之策也没有完全起效,大战就要开始。
这场战就算打赢了,郑国也必然大受创伤,苟延残喘。
残酷的点在于,此举会让郑国衰弱,然而从大局上看,郑国的衰弱不仅对妖魔有利,也对武国有利,会让他们推平天下之势变得更加不可阻挡。
每个国家都在拿国运去赌啊。
站在人族这一方的在赌人族的胜,站在妖族那一方的在赌妖族的胜。
作者有话说:
凑个一万吧
干脆
第367章 序幕拉开[VIP]
赵国国都, 始宁。
赵王拧着眉毛,听身边的宫人对她念戏本子。
靳相的眉毛也拧着,君臣二人的表情如出一辙。
“大敌啊。”靳相面色有些古怪。
此大敌既是指妖孽, 也是指武国。
赵王神色略微怔愣,“好一出精彩的戏,尤其是, 这戏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不是什么坊间传闻,甚至也很少夸大其词……放在史书上, 君主但凡有史书上歌功颂德的十分之一真,那便很了不得了。而这个, 恐怕是真的九成,只有一成是浮夸。”
赵国当然也有在武国安插探子,只是消息传回来得略慢, 与消息一同传来的, 还有已经开始在武国流行的话本子。
上面好一通对武王歌功颂德,让赵王看完了密报, 再看这个话本子却有了不一样的感触。如果事情全部为真, 那么就不是歌功颂德,而是实话实说。
赵王亦有逐鹿天下之志。
既然剑指皇位,岂可将大天下共主的宝座拱手相让?若她心中对皇位并无念想,这么多年赵国也不会加紧军备, 更不会如此轻易地答应对燕发兵的要求。
那固然是盟友请求,可也是她心之所愿。
现在一个声威比赵王更大的君主崛起了。
面对这样的盟友与敌人,她怎能不心生焦虑?焦虑过后,其实是敬佩。然而尽管赵王对武国使妖魔退却的壮举赞叹折服, 她依然不想将那个位置拱手相让。
武王有武王的志气,赵王也有赵王的理想, 因为佩服对方的志气而放弃自己的理想?赵王做不到。
“这话本,不能鼓励传播,也不能禁止传播。”靳相道,“如果禁止传播话本,那更是在为武王造势,恐怕会起到反效果。”
“靳相所言有理。”赵王颔首。
这时宫中内侍来报,“王上,郑国送的寿辰礼到了,使者也在宫外等候,请问您何时宣召?”
赵王一愣,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三十岁了,每逢十年算一个大寿,各国都要送礼祝贺。这一两个月的时间,各国的生辰礼应该也陆陆续续地送到。
“使者是谁?”
“还是钱岁茗钱大人。”
既然是使臣,当然要挑选气质沉稳能说会道形象好的。这位钱大人颇为得力,经常出使各国,凡是碰见某国王储登基,君主生辰这样的大日子,郑国基本会让她出面。
“那现在就接见吧。”赵王道。
内侍退去。
眼看攻打大燕在即,也没什么人会来给她贺寿了,左不过是看着盟友的份上,备上几份薄礼罢了。
赵王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
翟国安都,子邺处理完政务,看到密探的呈报后不禁一笑。
“已经开始了吗……”他心生期待。
这些时日,他努力收拾孔朔留下来的烂摊子。
地动造成的巨大伤害,变成了盘踞在所有翟国人头上的阴影,许多人失去了自己的亲人,翟国的人口削减了许多,国力不如从前。
后来又遇上血屠大阵被破坏,地下积存的血池之血涌了上来,连续好几个月,翟国各地无比腥臭,已经种好的庄稼也出现了烧苗的迹象。
甚至民间有瘟疫发生,百姓也时常患病腹泻呕吐,这都是因为饮用了不洁净的水。
民生只能慢慢改善,然而拔除孔朔遗留在翟国的势力刻不容缓。
子邺直接将孔朔圈养起来当作食物的那些妖收入手下,教他们化形之术,让他们组建成了一个特殊的机关——神策营。
就与大燕的绣衣局,武国的玄弋司一样,直接听从王命,不对任何人负责。
有了这一支由妖组成的神策营,子邺可谓是如虎添翼,在短短几个月内清洗了孔朔遗留的大部分势力,包括那些藏于翟国深山之中的隐世宗门,例如十方阁。
但是对于没有直接受孔朔驱使,身上也没有重印或重骨的迹象的人,子邺并未下杀手,而是细心挑选可用之人,将他们散布各国,为他收集情报。
“来人,传我命令。”子邺放下手中的话本,“将这个话本广传天下,不止要传到翟国,还要传到大燕的其他地方。”
“是。”下属听话地去办了。
想起那些被孔朔给忽悠瘸了的忠心耿耿的大臣,尤其是司徒卓,子邺不由略感头疼,揉了揉眉。
这类大臣倒不是被孔朔给操控了,而是被孔朔征服天下的野心给说服了,他们真心实意地认为翟国不止可以成为一个强大的国家,还可以成为一个强大的王朝,取大燕而代之。
累世奋进,所求皆是为了让翟国成为天下霸主,让翟王成为新的皇帝,而他们跟着皇帝鸡犬升天,成为新朝大臣,名留千古。
如果翟王真的是翟襄本人,那么这样的理想可谓是毫无问题。关键是翟王从前是孔朔,现在变成了子邺。
子邺已经看开了,从他被父皇废去太子之位开始,他就对皇位没有了念想。倒不是说他的野心随着他曾经的身份被一同埋葬了,而是他看清了权力的本质,并感到索然无味。
他不想当皇帝,只想除掉祸乱天下的妖族。更进一步,他是想让天下太平,再无战乱。
有时候一个国家的发展方向不只是王决定的,也是所有臣民的选择。
翟国许多臣子的愿望,注定无法实现了。
……
谭国。
谭桢剧烈地咳嗽了几声,面对身边宫人担忧的劝说,她浑不在意,只笑着道:“一定是最近天气太干燥,咳疾才犯了。”
说罢,她低头面带微笑地看着手上的战报和密信。
“打败了鬼方,挫败了白皎,不错,不错……”谭桢道,“既然武王有如此功绩,我也当为其威势加上一把火才对。”
看到白皎现身武国,结果狼狈退走的消息,她浑身的气都通畅了。
她想到了父亲,被遣去大燕为使却被污蔑为刺客的大臣,也想到了无辜战死的谭国将士,还有险些命丧血屠大阵的百姓。
谭桢传来了下属,交代他们在各地散布有利于武国的话。
谭桢与赵王不同。
她从始至终都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也知道谭国这个国家的短板在哪里,这样一个国家可以成为一方霸主,但是难以入主中原,成就霸业。
西北风沙多,可以养出彪悍的民族,但是养活不了大量的人口,此地制约了他们的发展。
若说野心,她也并不是没有,可是人贵有自知之明。如果要实现她的野心,哪怕把谭国所有的人口都填上去,也是不够的。
她从小受的是忠君爱国的教育,忠的是大燕的君主,爱的既是自己的国,也是大燕这个王朝。
现在忠君爱国的思想已经在她心中覆灭,她只爱自己的国。至于是否要忠什么君……其实她心中也有数。
但是还不到时候,那个真正的时机尚未到来。
不过,谭桢在等待它的到来,并愿意为它的到来点上一把火。
……
宿阳,皇宫。
“楚大人……楚大人救我!”
苟忘凡一进宫,就听到了姬麟的鬼哭狼嚎。她烦不胜烦,甚至想把耳朵给堵上。
与她同行汇报军务的谢擎也是一脸不耐烦,这不耐烦甚至懒于掩饰。
姬麟注意到了他们的表情,然而他假装没有看到,甚至继续做出殷勤的乞求的表情。
“那三个国家要对大燕开战了,朕不想死,求求大人救救我!楚大人……不,苟大人,我知道其实是您,事到如今,我只求一个能活命的机会……殿下想要大燕的疆土,那朕一定会奉上。”姬麟语无伦次。
“不是殿下,是陛下。”苟忘凡面无表情地纠正他。
姬麟一僵,垂下了头,“是我不小心念错了。”他也不敢再自称朕了。
“办好陛下的事儿,才会有活命的机会。”谢擎阴森森地说,“你还不知道你要为陛下办什么事儿吗?”
做好他的皇帝,当好人族的旗帜,分散人族的气运,最后消耗人族的力量……他不能献上疆土,他还要摆出抵抗的姿态,驱使着人族为他战斗,直到最后血流成河。
姬麟一下子瘫在地上。
“陛下。”苟忘凡开口。
姬麟甚至没意识到对方是在叫自己。
“陛下稍安勿躁。你一直是我们计划不可或缺的一环,因为你是皇帝。只要你还坐在这个位置上,你就安全。你放心,等你功成身退,我们陛下不会亏待你的。你可以永葆青春,享受荣华富贵,这与你现在的日子有什么不同?”
姬麟深吸了一口气,在他说出话之前,苟忘凡就笑着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并把他强制搀扶到了书桌后,自顾自拿起新制作的皇帝印玺,道:“发兵的指令,你应该发下去了。”
姬麟浑浑噩噩地拿过了印玺,顺着苟忘凡的力道,在早就准备好的诏书上向下一摁。
金红色的印章落成。
姬麟浑身颤抖,如坠冰窖。
大燕的灭亡,从今天起开始加速。没有人会为这个王朝的负面感到惋惜,人们只会鼓掌相庆。
他努力抑制住身体的颤抖,挤出一丝笑容:“是……全凭陛下安排。”
苟忘凡满意地点了下头,拿着盖了印章的诏书走了。
前期时日,她突然身染剧毒,这毒似乎并不是通过食物进入到了胃里,而是早就潜伏在她的身体中了。毒素爆发,将苟忘凡折磨的不轻。
那毒有白珠儿的蛛毒的特征,她没怎么想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然而毒非常顽固,她完全不能走动,否则就会加剧毒素扩散。
谢擎是蝎子精,对于毒抗性很强,很快就逼出了身体里的毒,正要将此事上报苟忘凡,结果来到她府上,却见她面色一片青紫,赶紧帮忙处理了毒。
等苟忘凡联络白皎,发现白蛟也身受重伤。
想到了正在闭关的陛下,她脸色阴沉了下来,通过各种渠道联络了陛下安插在各地的妖,发现有至少五成的妖都出现了中毒症状,而且这毒是慢性毒,会慢慢腐蚀妖力和骨骼。
皇宫里几个刚通晓人事的小妖甚至有两个没挺过去……
苟忘凡又恨又怒,叫来了木成舟。
他满头大汗地解释:“肯定是珠儿交给我的那几批材料有问题!我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不过没关系,这种毒我是可以解的,我可以前往各地帮那些妖看病,几个月之内,三百年以上修为的妖应当性命无虞……陛下是不是已经抓到珠儿了?”
苟忘凡不需要看他也知道他在想什么。
“白珠儿死了。”她道。
木成舟眼神一顿,摇头苦笑。
“罢了,都是命……只是何必呢,何必走到这一步呢……”
作者有话说:
第368章 狼子野心[VIP]
姬初寒一直住在王宫别院, 不被允许与任何人接触,虽然衣食不缺,但是从来没有得到过自由。
就连身边的婢女也是姬桓派来的, 用以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自从宿阳回来,已经过去了一年多了。
她轻易得知不了外界的消息,时刻处于煎熬之中。不过父亲留下的旧部还有一些, 会定期以秘密的手段将外界的情报传递给她,这才让她得知外界的变动。
密探上次传来的消息显示, 武国对鬼方开战。鬼方也对娄国开战了,在娄国之战中, 有个姓高的年轻将军立下了不少战功。
姬初寒听着心中无比欣慰,总算没有白费她一番谋划。
她了解高澹,他与哥哥从前就是朋友, 只不过性情有些优柔寡断, 可能是因为在家族中不受重视的缘故。不过他是个立身极正的人,也是个非常有才干的人, 姬初寒这才愿意在他身上下一些注。
她心中一直有一个隐晦的担忧。
她担心自己的价值不足以使商悯解救她, 也担心自己再也没有办法逃离梁国这个漩涡。为了摆脱现状,她只能用尽一切手段谋求生路。
指引高澹去武国,也算是为武王送了一个人才,如果商悯见到高澹, 就知道他是个可塑性极强的将才,望她会领她这一份情。如果高澹足够识趣,也该明白什么才是他最该做的。
他可以投靠武王,获得向姬桓复仇的机会, 更可以在恰到好处的时机在武王面前提起姬初寒,让武王不至于把她当成弃子遗弃。
又一次得到外界的消息, 是在武国宣布已将鬼方灭国的时候。
这个消息根本就不需要密探传递进来,她就已经知道了。
因为整个梁国王宫的人都在讨论这件事情,就连软禁她的院落,婢女也在夜深人静之时悄悄地咬耳朵讨论。
“现在所有人都担心武王在收服了鬼方之后会对我们梁国动手……”
“我也听说了,所有人都说娄国不再向着我们梁国了,他现在对着武王大献殷勤呢。武国狼子野心,在娄国驻兵就是为了对梁国动手……”
“向着梁国?”那个婢女悄悄笑了一声,“咱们没帮娄国,是武国在帮他们,他不向着咱们,那不挺正常的吗?”
“话是这么个理,但是……”
“好啦,别说什么但是了。好妹妹,姐姐要对你说句真心话,多攒些钱,包袱也收拾好,万一有一天国都被攻破,王宫被踏平,那么……”
“嘘……小声些……”
连王宫里的人都如此议论啊。姬初寒假装睡着了,悄悄地翻了个身,好让自己听得更清楚。
这两个小宫女接下来开始讨论,如果王宫被攻破了该从什么地方逃,把身上的宫女服饰脱掉,换上普通人的服饰会不会有活路。
年纪大一些的宫女还说,她已经在床底下准备好了两套普通人的衣服,等敌国兵临城下就去换上逃走。小一点的宫女也谋算上了,打算等下一个出宫日就托人带一套平民衣服进来。
然后她们讨论武国会不会屠城,会不会杀平民百姓。
梁王姬桓就是因为杀战俘而出名的,所以宫女们觉得其他国家的王可能也会这样。
如今这个国家是新梁,之前的旧梁宗室都去哪儿了?
大部分都被杀了。
所以这些宫人很惊慌。
他们是离王族最近的,也最了解这个国家是什么样子,这个国家有没有希望,他们也最清楚。
连宫里面的人都如此议论,更别说民间了。每个人都想有活路,当活下去都有困难,谁还会对这个国家忠诚?
姬初寒并没有感觉到心凉。相反,她窝在被子里,一双眼睛亮得瘆人。
她祈祷武国军能够早日攻破都城。
她祈祷都城被攻破之后,她还能活着……也祈祷梁王被格杀当场。
如果能够看到梁王被杀,那么她即便死去,也死而无憾了。
……
姬桓已经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响应攻打大燕了,如果响应了,岂不是显得自己以前的行为像戏台子上的丑角一样?
谁都知道梁国忠于大燕,结果梁国却响应了三国联军,这不是在打曾经自己的脸吗?
可是除了这个,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解当前之危了。
听说武国的军队磨刀霍霍,决定取道娄国进攻梁国。
梁王当时就吓得不轻,连忙把吴英叫过来问了对策,可是吴英也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许久闭门不出了,派人去问他,他只说自己正在闭关。
梁王怕延误战机,三番两次请人去问,想要得到一个准确的建议。
吴英哪里有精力搞这个,他用尽全力压制身体里面的毒素。等毒差不多压制住了,他还是眉头不展,有些犹豫,因为他没有收到陛下的命令……
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的情况,陛下对于他的问题回应得总是很及时,她安插在各个国家的妖要么不怎么传信,要么一传信就是大事。
吴英又耐心地等了一段时间。
陛下或许是从闭关中清醒了,短暂地给他下达了指示。
让梁国响应攻打大燕,顺应大势。
吴英把这个命令原封不动地传递给了姬桓,姬桓闻言,大松一口气。
他也觉得这是最好的选择,因为如果他响应攻打大燕,那么他也站在大义的这一方了,算得上是武国志同道合的盟友,如果武国这个时候攻打梁国,那么他们就有违道义,梁国就有了攻击武国的理由。
“王上,您的那个侄女不是和武国人联姻了吗?何不借此和武国缓和关系?”吴英道,“把她送去武国,正好可以监视武国的动向,毕竟她身上也流着武国人的血,武王应当不会对她下杀手?”
“确实是个好主意啊。”姬桓大喜。
一个小丫头片子给出去也就给出去了,不费什么事儿。
他往武国送了不止一个密探,还想要借求贤令在武国朝堂上安插一些人,可惜都失败了。也不知道武王是怎么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竟然准确地从那么多人中找出了各国细作,将他们全数清除。
一刻钟后,姬桓就把姬初寒给叫来了大殿。
又过了一刻钟,姬初寒袖中的手微微发抖,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平静,就那么踏出了大殿。
生路就在眼前!这个逃离王宫的机会,甚至是姬桓主动递给她的!
姬初寒欣喜若狂。
过了两日,梁国派使团去武国说了要将姬初寒送去武国和亲的事。
二十天后使团归,还带了商悯的信件。信中的措辞非常客气严谨,就是一封很正常的国书,上面说同意姬初寒来到武国,可以在武国生活几年然后再完婚……
事情办得非常顺利。
姬桓又用蛊虫敲打了自己的侄女,看着她顺从服帖惶恐不敢言的样子,放下了心。
于是他挑挑拣拣地备了一些礼物,又派出了一个送亲的使团,就这么打算把姬初寒给送去武国了。
甩掉了一个麻烦,缓和了和武国的关系,还在武国安插了一个密探。
更重要的是武国就算发现了这个密探,也足够他们膈应一阵了。毕竟这个婚事可是他们自己求来的,谁让他们心善,非要解救姬初寒这个一拐十八代的亲戚?
积雪融化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晴天,姬初寒随着送亲使团踏上了前往武国的路途。
她目光恍惚地看着外面的景象,有一次见到,不受控制地产生了流泪的冲动。
今后等待她的一定是自由吧?商悯一定会有办法解除她身上的蛊虫的,她这么承诺过了。
梁王姬桓为自己完美的计划沾沾自喜之际,一则消息从武国传来。
武国说,姬初寒已经到武国了,请梁王不要担心,为了共商大事,他们也要派遣使团前往梁国,现如今使团已经在路上了。
他们要来交涉什么事?姬桓心中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当看到使者商珩面带微笑的脸庞时,他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了。
“王上,如今各国征讨大燕,讨伐逆贼,我武国也想尽一份力。武国骑兵横扫天下,一定可以为征讨大燕出上大礼。”商珩恭恭敬敬道,“武王想请王上答应,让我武国的军队取道梁国,协助征燕。”
姬桓:“……当真?”
他真是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都派来使臣了,武国当然是认真的。
关键是什么取道梁国协助征讨大燕,你武国就是想名正言顺大军压境吧?取道?蝗虫过境还差不多!
真让武国军队取道梁国,梁国大开国门请武国军队过境,那梁国就不用存在了,朝堂上下宗室贵族,全死了算逑。
这和请土匪登堂入室有什么区别?!
可如果不答应呢,不答应武国的过境请求,武国也有理由攻打梁国,说武国明明想为你们尽一份力,你们却百般阻挠,是不是心怀不轨,内藏妖党?
妖党真是一个万金油的借口。
并且这个借口只能用来攻击别的国家,丝毫攻击不了武国。武王退黑蛟的举动已经证明了妖魔将武王视为眼中钉肉中,这个国家已然无懈可击,这个国家的王同样如此。
舆论撼动不了他们分毫,反而会把脏水泼到自己的身上。
全天下都可以是妖党,但武国绝不会是妖党。
这就是武国传播那个话本子的意义。
一个阳谋破掉了姬桓的谋算,等待他的又只剩下两条路,要么是大开国门喜迎武国军,要么是和武国开战。
“王上,您可好好考虑一段时间。”商珩笑道。
实际上他心里也直打鼓,怕姬桓把自己给杀了。各国不杀来使是传统,但是姬桓不一样,这可是能一次性坑杀二十万战俘的人。商珩在来到梁国之前,就做好了必死的觉悟。
可是他好像高估姬桓了,或许也低估姬桓了。
姬桓在乎名声,他不敢杀来使。
坑杀战俘的事情,哪个将军没做过?这说出去不好听是不好听,众人却都习以为常。可是如果杀了来到梁国的使者,那可就捅了马蜂窝了,今后还有谁敢往他这里派使者?这是在断自己的结盟之路,自掘坟墓。
姬桓知道,事到如今,他只能拒绝。
“你回去告诉武王……本王不同意武国兵马过境。这会扰乱梁国治安,危害百姓安定……”
这话说来是有些可笑了。因为两国民间忌讳已经没有治安可言,一个到处都是流民的国家,哪里有安定可言?
商珩挑眉,“臣知晓了,必一个字不漏,将王上的话语转告给武王。”
作者有话说:
第369章 摸摸尾巴[VIP]
阳光晴朗的午后, 商悯批完奏折伸了个懒腰,躺在书房一侧的软垫上,突然产生了想要睡个午觉的想法。
好像很久没有休息了, 她这样想着,眼睛就已经闭上了。
商悯久违地没有使用假寐术入眠,而是让自己的精神陷入了真正的睡眠之中。
等她醒来的时候, 已经是晚上了。
空气有一些寒冷,今年得春天来得比较晚, 到了晚上,哪怕大殿里面有地火供暖, 还是会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一丝微小的凉意。
但是商悯睁开眼睛的时候并不觉得寒冷,好像有什么人刻意把炉火给挪得近了些,把她的身体给烘得暖融融的。
敏锐的五感激发, 她嗅到了熟悉的气味, 慢慢转了下头,第一眼看到了苏归。他坐在另一侧的软垫上, 就那么侧头看着她, 眼帘低垂,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苏归,你怎么来了?”她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
“和梁国的事情需要你拿个主意, 商珩说梁王不同意武国取道。是从郢国取道攻打,还是娄国,又或者兵分两路。”苏归嗓音很平和,在他的声音中, 商悯有些混沌的大脑渐渐恢复了清醒。
“我的建议是兵分两路,郢国的位置十分重要, 不可放弃。不过我记得,郢国国主心向武国?”
商悯揉揉太阳穴,“是啊。当初我去大燕的时候路过那个国家,国主还想设宴款待我们呢,不过我和叔父拒绝了……”
从口中再说出叔父这两个字的时候,她自己都猝不及防一愣。上一次想起那一家子血脉亲人,是在很久之前了,而实际上他们并没有死去多久,也就一年吧。
苏归以为商悯是想起了伤心事,主动岔开话题,“那么陈国呢?这个国家离武国还要近一些。”
商悯恢复过来,“国小力弱,不足为惧。如果国君识相,不等我们武国的军兵临城下,就该大开城门,恭迎我们过去……料想他们应该不会加以阻拦,等商珩回来,我会让他去试试这两位国主的态度。”
“好。”苏归道。
该谈的似乎已经谈完了,殿内一时陷入寂静。
商悯正要问苏归是不是还有什么事,却见他突然道:“你怎么不叫我老师了?”
商悯一愣,“我没注意。”
“悯儿……还没有消气吗?”苏归纠结地问。
他是指上次他把她给吞进嘴里的事,虽然他不是故意的,但是事后还是很尴尬。
苏归进行了诚恳的道歉,商悯接受了,可在那之后,她就没怎么喊过他老师,一直都是喊苏归,或大将军。
这倒是与前世一样,苏归十分适应,也非常乐于商悯那样喊他。他是教了她一些东西,可是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商悯的老师。
也幸好是没行拜师礼,哪怕那段时间他暂时吃掉了自己的记忆。
“消气了,那都是小事。”商悯莫名其妙道。
苏归看她的眼神还是有点不安,还有点小心翼翼。
商悯又是无语又觉得好笑。直接叫他本名,确实是无意识的,没想到反倒让苏归放进心里了,还以为她有心结。
她摸了摸下巴,故作深沉道:“要不这样,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保证之前的事情一笔勾销,从今以后我还叫你老师。”
“这个称呼倒是无所谓,不必叫了。”苏归松了一口气,“我答应。”
“不问问是什么条件?”
“……什么?”
商悯一下子笑开了,她拍了下手,大胆提出了要求:“老师,让我摸摸你的尾巴吧!”
她还以为苏归会因为她得寸进尺的要求一下子僵在原地不知所措,向来神情寡淡的脸上也会露出不一样的表情,结果对方愣了愣,很轻易地点头:“好。”
“你怎么不惊讶?”商悯瞪着眼反问。
“因为有一次,你指责我冒进,很生气,我问你到底怎样才能不生气,你就说要摸尾巴。”苏归无奈地看着她,“果然一点都没变,一模一样。”
都说失去了记忆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但是苏归一直都确定,商悯就是商悯,从来都没有变过。
那些细节的习惯,说话的语气,还有性情,都和前世的她一般无二,他怎么会分辨不出来呢?
赤红色的狐狸尾巴出现在了苏归身后,只有一根,尾巴尖垂在软垫边缘,毛发看上去极为蓬松,像燃烧的火。
商悯自己也有狐狸的身体,但是每只狐狸的毛发质感还不一样,白毛狐狸的身体摸着像是大棉花,红毛狐狸的手感摸起来就要扎一点,她被苏归背着跑的时候感受到了。
她高高兴兴地伸手过去要摸,然而那个大尾巴往后一撤。
她一抬头,看着苏归眼中有着细微的笑意,最后他又把尾巴放了回来。
“摸吧。”他道。
……
孔朔从化骨复生阵中踏出来的时候,表情非常郁闷。
因为这具新生的身体比他想象中还要孱弱。
即便心中非常不满,他还是摆起了架子,对钱岁茗微微颔首:“做得不错。”
要不是十方阁的人被子邺给清理干净了,他怎么也不用拐弯抹角地让自己人借着出使赵国的的机会办这件差事。
钱岁茗出身于翟国周边的小国,家族在当地颇有名望,也出过许多代官员,然而盛极而衰的道理无论何时都通用。钱家渐渐败光了家业,到了钱岁茗这一代,家族小辈能拿得出手的就她一个。
钱家其实是孔朔专门培养的人类势力,但是他只是把这个作为后手,没怎么管过他们的发展。早知道会有今天,钱家衰落他怎么也要插手一把了。
钱岁茗脱下自己的外袍,递给孔朔,因为他的身躯刚刚重构,没穿衣服。
但实际上也没什么好回避的,钱岁茗尽量让自己面色如常。孔朔刚从坑底下出来的时候是一只孔雀的样子,看上去非常瘦巴,华丽的羽毛也没长齐,他化作了人形却是人类幼童的样貌,看上去顶多有八岁。
孔朔当人当久了,到底是要脸,把衣服披在了自己身上。
他在心中怅然叹气,忧愁于自己弱小的身体,又愤恨白蛟的无能。
不过也幸好白皎那么无能,才能让他占到便宜。
后手被子邺摧毁的话当然是用来骗白皎的,目的是为了让她放松警惕。
白皎确实放松了一点警惕,但是也没全放下。
他把第三份精血藏得够严实,这才给自己争来了一线生机。毕竟谁能想到一个妖皇会把自己的血藏在地宫里面呢?
不是每个国家的天柱都可以强大到禁止任何妖魔进入,像翟国的天柱早就被他腐蚀了,他直接把那地宫当仓库和囚牢用。
赵国的天柱地宫防御也是衰弱,只需要绕过守卫派一个人类下去逛一圈,把精血拿上来就好了。
钱岁茗把他交代的任务完成得非常好,不枉他绕那么一大圈子。
“这个东西赏你了,孔雀精血。”孔朔把瓶子扔给了钱岁茗。
她手忙脚乱地接了过来,略有些惊喜地看着孔朔:“这个血的作用是……”
“熬过去了延年益寿,身体强健,熬不过去就会被腐蚀而亡。”孔朔道,“要不要喝你自己选。”
钱岁茗今年四十多岁,正是青壮年,其实不必急着延年益寿。但她是一个很爱赌的人,如果不是想要寻找更宽广的出路,她也不会全心全意投靠孔朔。
人类的金银财宝终究还是俗物,她想要的是更高层次的东西,连皇帝也没有获得的东西,那就是像妖一样长久的生命。
世界上有那么多有意思的事情,只有拥有尽量长的生命,才可以享受这些事情,钱岁茗很惜命。
人人都惜命,世界上有很多人和她一样渴求着长生不老,地位越高的人越是如此。不然那些炼丹方士怎么会在达官贵人那里受到礼遇?
钱岁茗并没有挣扎多久,她抬起瓶子,将瓶子里仅剩的一滴血吞了进去。
……没有反应?
孔朔为什么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她突然胃部隐痛,五脏六腑之中仿佛有火在燃烧,她一下子痛呼出声,跪在了地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疼痛平息了。
钱岁茗以为自己熬过了妖血的侵蚀,脸上正要露出笑容,却见孔朔对她伸出了手,一指点在了她的额头上。
钱岁茗眼前一黑,软倒在地。
然后,她死了。
忽然间,“钱岁茗”动了一下,又坐了起来。
“真是麻烦啊……一个郑国的使臣在赵国失踪,怎么看都是有问题的吧。可是留着你又不行,只有死人的嘴才是最牢靠的,所以只能拜托你灵魂死去,肉身存活了。”孔朔怜悯道,“这个躯壳让我操控,也是你的荣幸。”
他控制着钱岁茗的躯壳,从荒郊野外一路回到了休息的驿站。
现在只有一个问题,白小满,也就是商悯,会不会发现钱岁茗的异样。
郑国朝堂的人数非常多,她先从身边的重臣排查,钱岁茗这样离权力中心不远不近的使臣,并不是她的重点关照对象,运气够好的话可以蒙混过关。
让孔朔冒着风险控制钱岁茗的身体返回郑国的原因,是他好奇商悯是直接操控了郑王,还是有另外的帮手在帮她。
其实他也有怀疑的人选——郑留。
这个曾经和商悯一起出现在西北战场上的郑国公子,就是他最怀疑的人。嶽格
但是他吸取了教训,这次不打算对任何人动手。
他会隐藏着,一直藏着……直到胜利的机会到来。
[370]武国朝堂
姬初寒到达武国朝鹿这天,前来城门相迎的是高澹。
其实在路上的时候,商悯就已经派遣了身边的玄弋司大统领雨霏,亲自去路上相迎护送了。
姬初寒是被梁王以和亲之名送到武国的,她身边的宫女太监也是梁王的人,雨霏甫一接上她,便立刻命令暗卫控制了她身边的宫人,同时拿出了一枚精心调配的丹药压制了姬初寒身体里面的蛊虫。
“王上一直记挂着您的安危,特意命属下前来相迎。这蛊虫您不用担心,这药虽然是临时调配的,但足以切断您身上的蛊虫和母蛊之间的联系,至于进一步去除蛊虫,这得等我们回到朝鹿了。”
雨霏话语轻柔,神态恭敬,目光在姬初寒身上巡梭,确认她除了身中蛊虫之外并没有受到其他的控制。
一颗丹药下肚,姬初寒一路上又是满心期待又是忐忑不安的心得到了一丝安慰,紧锁的眉头舒展了,一直绷着的脸也缓和了。
“劳烦雨霏大人。”她谨小慎微,“让王上费心了。”
雨霏问:“这些宫女太监都是梁王的人吗?”
“都是。”姬初寒点了下头,“王上交给我的那一枚隐灵飞矢,我留给我在宫中的密探了。”
“好。”雨霏转头看了一眼四周,冷声下令,“将这些梁国的宫人全部处理掉。”
姬初寒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那些人的面孔。
雨霏以为她是心中产生了不忍,妥帖道:“您请随我来……”
姬初寒却摇了摇头,“我只是担心武国与梁国贸然对立,可能会导致局势动荡。不过刚才又想,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好像也没什么可遮掩的了,处理了也好。”
“正是这个道理。”雨霏笑着对姬初寒伸手,扶她上了一辆崭新的马车。
这架马车是标准的武国制式,车辕涂红色,整体都是玄黑色。外表不是特别高调,但也不至于简朴到不合身份。
雨霏合上了车帘子,把暗卫处决随行宫人的声音隔绝在了外头,那些哭喊声和砍杀声当然不能完全隔绝,不过聊胜于无。
她透过车帘子的缝隙去看车中姬初寒的反应,见对方脸上几乎是毫无波澜,听着外面的声音甚至显露出了几分心不在焉。雨霏眉毛挑了一下。
照常理来说,姬初寒随行所带的各种东西已经算是梁王给她的和亲添礼了,可是她随行之物非常简薄,只有寥寥几车。可见梁王着实没把她放在心上,就算存着把她送来武国修复关系以及充作暗探的心思,也没指望她真能成事,顶多是一枚闲棋。
去往朝鹿的路上,姬初寒就在观察着武国的民生。
鬼方之战结束得还算快,虽然波及范围广,主战场的战斗烈度也大,但是因为时间拖的不算久,再加上战场集中在北方边境,所以并没有太过劳民伤财,起码在武国腹地,这里生活的人们依然安定平静。
如今走在武国的大地上,看不出这里战后和战前到底有什么区别。
当然,姬初寒也没有来过武国。但是她一路走来,经过了梁国的大片疆土,看着武国再对比梁国,一种微妙的落差感油然而生。
她是梁国王族的后代,也幻想过她可以和自己的家人们一起将自己的国家治理得很好,若是父亲成了王,可能一切都会变得不同。
梁国现在已经满目疮痍,梁王把自己国家的民众变成了四处流窜的流民,他们现在就像到处乱爬的蛆虫一样,不断腐蚀着这个国家,但是驱虫为什么会产生?是因为梁国已经变成了一尊腐烂的巨人。
让一个国家衰败走向衰败,居然这么简单。
只需要几年的天灾,一个昏庸的君主,还有几道错误的政令,如此便足够了。
姬初寒看到了大片大片的田野,人们在田间地头劳作,风吹过田间,形成了麦浪,而梁国的田间地头只有枯黄的景象,面黄肌瘦的农民,以及成群飞过的蝗虫。
武国也有蝗灾,但是司农一部派遣官员下乡治理,将蝗虫灾害控制得很好,不至于使粮食大规模减产。
看着这样的景象,姬初寒一路沉默,就这样来到了朝鹿。
高澹正立在城墙外的官道上,翘首以盼。
他身边没有带着侍从,只独身一人。
早上的时候,武王身边的宫女向他传信,他以为是要进宫议事了,没想到对方却带了另一个消息:姬初寒要到朝鹿了。
高澹大喜:“您回宫时能否给王上带个话,高澹想要王上允准我出城相迎……”
“高将军放心,王上就是要对将军交代此事,您尽可以出城。”宫女微笑着说。
高澹骑上自己的战马扬起马鞭就飞奔出城了,等来到了城外,他才想起宫女告诉他,姬初寒至少要两个时辰后才会到达城外,他一时激动,忘了时间,来早了。
高澹刚刚结束了北方边境许多军务大事,这次是和樊筠一起回到朝鹿述职的,每天他都有许多事情要忙,其实不该这么早来到城外,不过既然来了,倒也没必要回去,王上特意给他批了一天的假呢。
他坐在去往朝鹿城的必经之路上,在官道旁边的驿站给自己倒了碗茶水,心情难得松快了下来。
用来解渴的茶水当然不是什么好茶,牛饮而已,可是大约是心情久违地好了起来,连这粗劣的茶水也品出了不一般的滋味。
直到看见载着姬初寒的车架出现在了道路的尽头,高澹当即放下了茶碗,解下系在驿站旁边木桩子上的马缰绳,迎着车队奔了过去。
马匹一来到近前,雨霏就认出了高澹。
她在马上拱手:“高将军。”
高澹下马顺手还礼:“大统领。”
姬初寒掀开车帘子,看到高澹那张熟悉的脸庞时嘴角弯了一下,“高大哥,许久未见了。”
“初寒小姐。”高澹深深躬身行礼,“当日多谢您指路,解我迷茫之心,指引我来到此地,如果您指路,只怕我还徘徊于生死之间,哪里还有如今?”
姬初寒跳下马车,也对着高澹行了一礼。
“高大哥折煞我了,直呼我名字就好,我家人已死,姬桓以逆贼之名将我家人除宗,只留我一人养在宫中,表面看上去是身份尊贵,可实际上与庶民无异,不必再叫我小姐,只把我当做姬初寒就好。”她,眼神微微亮了起来,“路上听雨霏大统领说,高大哥在北地抗击鬼方之时立有战功,这是你的功劳,我只是动动嘴皮子罢了。”
眼看到了城门近前,姬初寒索性不再乘车,而是骑乘马匹。
雨霏前方开道,侍卫护送左右,姬初寒与高澹并行叙旧。
“王上仁慈,不计较我出身还对我委以重任,我眼下正在樊将军麾下,为其副将,樊将军对我也多有倚重。”高澹对姬初寒说了大致的情况,却并未讲得更细,“只是离家日久,不知梁国情况如何?我离去之时,梁王承诺不伤我家人性命,如今只怕……”
高澹在鬼方之战后,也算有了小小名声,这名声到底有没有传到梁国那边,这是个未知数。
梁王到底会怎么对待他的家人……这却是可以预见的。
姬初寒心中也是难过,主要是想起了自己的家。
“抱歉,我离开国都的时候也被严密控制,没能打探出更多消息,不过我也嘱咐了我留在那边的密探,让她留意此事,今后如果有密报送达,上面有大哥家人的消息,我会立刻告诉你。”
高澹沉默半晌,缓缓点头。
也只能如此了。
即便知道回不了头了,他的家人们也多半没救了,可是他心中还是抱着一点微末的希望。
高澹其实还想问问姬初寒今后打算如何。
可是玄弋司大统领就在前面,他和对方接触不多,有些摸不准她的脾性,更不清楚他和姬初寒交谈的是否会被进行别的解读,便克制了下来。
今后不光是他要仰仗武王,姬初寒同样是这样。武王显然不是一位小肚鸡肠的君主,但也不是一个能够容忍臣子怀有异心的君主。而臣子是否怀有异心,这不仅取决于臣子本人,还取决于王的心,甚至取决于朝堂上的其他臣子对他们是什么看法。
武国朝堂上,原本就盘踞在武国的世家大族把握着大部分权力,可是后来赵素尘拓宽了平民学子的为官之路,学宫举荐制下,许多平民入朝为官,与世家分权。
现如今各国群贤投武,武国同样不吝啬官职与权力,将这些钱财安放在该安放的职位上。
这都是为了武国,是为了大业,武国的臣子都能理解。可理解是一回事,看着自己手中的权力被分走又是另外一回事。
高澹作为非武国人,一个彻头彻尾的外来户,他在朝堂上处境其实并不好。
樊筠并非世家出身,是凭借自己一步一步爬到城主之位的,武王将他和樊将军两个境遇相似的人放在一处,未尝不是想让他们把力使向一处。
然而不管如何使力,他和樊筠可以争权,可以夺利,也可以和那些世家出身的官员针锋相对,乃至分庭抗礼。
但是这一切的前提都是——他们必须只听武王的话。
“初寒小姐稍后要进宫,高将军若要与她叙旧,不如稍晚一天?”雨霏转过头来询问。
“大事当前,自是应该,一路辛苦大统领了。”高澹客客气气颔首。
武王特意告诉他姬初寒来武已经是体恤,他很感激。
来日方长,他是初到武国,但已经渐渐扎根于此,不急于一时。
……
姬初寒进宫之后还是有些紧张的。
虽然依旧是寄人篱下,但是武王不是她的仇人,而是恩人,单论这一点就已经足够让她感到安慰了。
起码她不用住在满是仇人的王宫里面,也不用听宫人议论梁王今天如何如何……听着姬桓在王位上作威作福,对于她来说是一种折磨。
然而寄人篱下终究是寄人篱下,这意味着从此以后她的命不完全属于自己,而是全凭对方一念之间。
姬初寒轻轻吐了一口气,跨进了王宫的门扉之中。
勤政殿内,商悯刚结束上一轮议事,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
姬初寒来到宫殿外门前的同时,一位看上去贵气不凡的少年迎面走来,与她一同走进了门扉,守在门前的小宫女机灵地迎上前来。
“公子,王上吩咐了,请公子到偏殿稍候片刻。”小宫女对那少年行礼,然后又对姬初寒笑,“请初寒小姐进殿,王上正在等您呢。”
姬初寒正在猜测身旁这人的身份。见他衣着没刻意彰显身份,又听宫女称呼他为公子,还以为他是商悯的亲戚,可他与武王长相并不相似……
难道是那位与她口头签订了婚约的杨靖之?但是瞧着也不太像,主要是年龄对不上,杨靖之大商悯七岁,眼前之人瞧着却没比商悯大多少。
这少年看了姬初寒一眼,礼节性对她颔首,转身去往了偏殿。
姬初寒好奇地注视着他走进偏殿,在跟着宫女进入宫殿的过程中,没忍住轻声问:“这位宫女姐姐,那位是谁?”
她暗自思忖,武王对她的态度颇为缓和,那位少年既然在这个她将要到访的时机光明正大来到了正殿,那想必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身份,问上一句应当不打紧。
那宫女并未作答,只埋首温声:“小姐请入殿。”
姬初寒一愣,却听出那人身份似乎另有隐情,是宫女不便说的。
她怀着满腹的疑惑,抬脚踏进了殿中,踩到了非常具有武国特色的虎纹图腾地毯上。
宫殿中并没有多少人伺候,宫女为姬初寒指了一个方向便退出了殿中。
穿过屏风,来到书房,姬初寒看到了那个身穿黑色衣袍的身影。
她只扫了一眼,便垂下眼先行礼:“拜见武王。”
她立刻就听到了上方温和的声音。
“表姐不必多礼。”商悯道。
她放下了毛笔,打量着姬初寒。
姬初寒身材消瘦单薄,脸色也并不是非常红润,这让她的表情似乎平添一抹愁绪,但是又因为已经挣脱了梁王的控制,复仇有望,再加上寄人篱下朝不保夕的生活让她学会了更好地隐藏自己,她神情还算平静。
行完了礼以后再望向商悯,姬初寒脸上已经挂上了得体的微笑和感激的眼神。
“如果没有王上,只怕我终身都无法逃脱姬桓魔爪,一个不小心就会死在他的手中。今日来武,愿为武王臣子,报答武国恩情。”姬初寒郑重地说着,再次行了一个大礼。
商悯只是笑笑,“表姐言重,就算你我并无血缘之系,表姐为高澹指明方向,又探出吴英身份,为我武国助力,你来武国,武国岂能不礼相待?快快请起。”
她坐着没动,只是瞥了一眼姬初寒的腹部,便判断出了蛊虫的准确方位。
商悯抬起一根手指,指尖燃烧起细微的金色光芒,那光芒就像烛火一样跳动着,随后她只是屈指一弹,金焰就咻的飞射进了姬初寒的腹部。
姬初寒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感觉腹部一痛,脸色白了一瞬,抬手捂住了肚子,还好疼痛来的快,去得也快,倒没有让她失态到站不稳。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商悯,脸上有了激动的血色:“我体内的蛊虫……”
“已经被我烧掉了。”商悯吹去指尖燃烧的火焰,“只是普通的蛊虫而已,和我预料中一样,是比较好对付的。表姐从此以后不用再担心自己的性命受制于姬桓。”
姬初寒不可置信地看着毫无异样的腹部,险些喜极而泣。
当时她很快控制好的情绪,抬头看着商悯脸上的微笑,直起身稍微停顿片刻,又道:“武国欲诛杀梁国妖党逆贼,我愿效犬马之劳!”
这句话她字咬得极重,那决然恨意似乎要从牙缝里面溢出来。
先前的话或许有表明态度投诚的成分,但这句话她绝对是发自内心。
为高澹指明方向引导他投武,除去旧年交情之外,其实也是在向武国递一个态度。她担心自己失去的价值,武国需要她探听消息,但是也没那么需要,她是一枚可有可无的闲棋,能用上当然是好,如果用不上,难道商悯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她只能更多地彰显自己的价值,可是她这样的孤女又有什么价值可言?甚至连联姻价值都没有。
姬初寒不甘心。然而没有办法替武国探听消息,也没有其他可供利用的价值,那么她就只有奉献出自己的忠诚。
姬初寒从来不相信什么血缘,姬桓就是个例子。风平浪静的时候,她叫他伯父,图谋夺权的时候,他是她的仇人。
商悯或者武国愿意为她提供庇护,可能确实是出于仁善之心,可是仁善之心岂能长久?难道她要靠怜悯活着吗?
姬初寒还是想要向上走一走爬一爬的,就算不为了自己的未来,为了身上背负的血海深仇她也要咬着牙挺过去。
“表姐既然如此说,那我正好有门差事,想要交给你来做。”商悯从书桌后的椅子上起身,来到了姬初寒面前。
姬初寒猝不及防抬头,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得到了“任用”。
接着她才发现,数年前见商悯的时候,商悯是需要仰视着她的,现在商悯却能平视她了,乃至俯视她了。
她真的成长了不少,不管是身体上还是能力上,抑或地位上。
“请王上吩咐。”姬初寒的眼神热切而恭敬。
“我预备从司典一部下属的司院抽调一些官员,组成一个新部,新部的名字我已经想好了,就叫‘报刊院’。”商悯道。
司典下属的部门本来就有一个负责书籍印刊发行事宜,但是所发行的各式书籍基本上只在武国流通,并且他们只印书而不印报。
商悯现在是想创立一个报刊机构,主要负责对外宣传。可以预见的是,在征讨完梁国的大片疆土之后,管理是一个巨大的难题,要让梁国人对武国产生归属感,让各国人都认同武王的统治,便要灵活运用舆论造势。
她也想过其他的办法,姬初寒梁王王孙的身份其实也完全利用,她可以利用对方身份和血统的正当性来间接统治两国,把姬初寒塑造为新梁王,以达到顺民的目的。
但是商悯还没有摸清姬初寒的脾性,这么做会不会为喂大她的野心?人有求于人时是一副态度,掌握权力之后,便会是另外一个态度了。
当然这只是次要因素,主要的原因是,商悯不能在没有完全镇压梁国的情况下,推举出来一个新的梁王来分散自己的权威。
她想要拥有的是一个完全臣服的梁国,想要的是梁国人全心全意的敬仰和爱戴。
思来想去,只有把姬初寒彻底摆在“文臣”的位置上才是最合适的。
并且对方进入报刊院任职之后,也依然可以利用自己的身份进行宣传。连梁王的王孙都已经臣服在武王麾下,梁国人还有什么理由不臣服?
姬初寒听商悯细细讲述了报刊院的职能,脸上一片思索,未露出丝毫不满。
没过多久,姬初寒正式行了臣子之礼,“谢王上赏识,王上嘱托,臣不敢不应,能助武国伐纣,臣更是求之不得,姬初寒愿入报刊院任职。”
商悯亲自上前扶起她,“官员抽调还要过上几日。报刊院,便由你担任院令,如何?”
“一切全凭王上吩咐。”姬初寒依然顺从道。
报刊院虽然算是一个对外宣传的重要部门,但里面的职位随便一个文采好的文官都能担任。直接让姬初寒担任院令,其实还是看重她的血统身份,其象征意义大于权力意义。
职位不但需要有才者担任,还需要将对的人放在正确的位置上。
如果姬初寒做得足够好,那么商悯当然不会吝啬继续提拔她,给她分权。
“本王吩咐人在朝鹿给你收拾了一座府邸,你可以在那里居住。高澹也在城中,你们二人是旧识,可来回走动叙旧,也可以在城里面随便逛逛,看看武国的风光。”商悯道,“过些时日,高澹就要回北边了。”
回北边,那必然是要准备打下一场仗了,伐梁。
姬初寒轻轻出了一口气,“谢王上体恤。”
商悯不是个喜欢跟人寒暄的人,任何话任何事,意思到了就行,姬初寒情绪颇为紧张,正事都已经说完,她也没想着让对方唠唠家常或者一同用膳,说不定让她自己待着,她会更自在一些。
她挥手让姬初寒退下了,同时摇响了铃铛,唤来宫女道:“让宋兆雪进来。”
“宋兆雪?”姬初寒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但这时她已经走到屏风后面,不好意思回头再问,便一边思考一边走出了大殿。
下了台阶,那位似乎名叫宋兆雪的少年也刚从偏殿出来,一个晃神的功夫,姬初寒才发现宋兆雪长得让她感觉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是在哪里?
对方与她擦肩而过时又礼貌地点了下头,然后步履匆匆地进了殿中。
姬初寒如遭雷击,脚步顿在了原地。
她想起来了!她在承安园见过这个人,但当时只是打了个照面而已!宋兆雪,这个名字怪不得那么熟悉,这分明就是宋国大公子的名字啊!
宋兆雪怎么也在武国?
姬初寒脸色古怪,回头看了一眼宋兆雪的身影,见对方已经踏入了宫殿之中,朱红色宫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她的视线。
等离开了正殿,她才想起自己忘了一件事。
她忘记问自己和杨靖之的婚约到底该怎么办了。
不过看商悯的样子,她倒不是有意想凑成两家之好,她是根本就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或者说直接忘掉了。
姬初寒压下乱糟糟的思绪,听到身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回头去看,发现是一个小宫女。
小宫女道:“王上说,方才有要紧事忘记交代您了。您和杨将军的婚约,请您不用在意,王上早就和杨将军说清楚了,您二人婚约作废。”
姬初寒一顿,眼中露出轻松的笑意,“多谢王上。”
“王上吩咐我带您去您在城中的宅邸。”小宫女笑道,“如果有什么想要添置的,也请一并告诉我,我会安排人去采买。”
姬初寒只是微笑,并不应声。
有个栖身之所就已经足够了,她并不奢求太多。
她终于走出了笼子,来到了更广阔的天地。
……
“听说你有事找我?”商悯问他。
宋兆雪略有忐忑:“也不是什么大事,没想到打扰到你的正事了,早知道我该换个时间来。”
“你换个时间来也是一样的。”商悯揉揉眉心。
宋兆雪从她的语气中听到了一丝抱怨,不禁感觉有些稀罕。
“师姐最近事忙,真是辛苦了。”宋兆雪关切了一句,知道他在这个时间最好别说什么废话,只略作思考,便开门见山,“师姐,我……我在想,那只黑蛟似乎身受重伤,你先前也说她可能会陷入一段时间的闭关或者沉睡,我能不能趁这个时间偷偷回宋国?”
“一来,可以确定返魂钟的下落,二来……我总觉得有些不甘心,宋国毕竟是我的国,或许我回到宋国可以发挥更大的作用。”
宋兆雪看见商悯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神色看不清是赞同还是反对。
“你是深思熟虑后才这么说的,还是因为心中迷茫才这么说的?”商悯严肃反问。
宋兆雪一愣,低下了头不说话了。
“宋国危险,你一个人回去,我必然不放心。”商悯慢慢道。
宋兆雪当然也明白这一点。说句不好听的话,他死了事小,死之前被挖空脑子里的记忆和情报事大。
现在可能确实是一个回去的好时机,但如果宋兆雪回去的时候没人护送,那么还不如不回去,一旦失手被白皎抓获,后果不堪设想。
话又说回来,谁来护送宋兆雪?除了敛雨客或苏归那种级别的护卫,恐怕谁都没有办法在宋国保护好宋兆雪。
可是苏归不能离开武国,敛雨客可以离开,但是他最近功力大降,根本没有办法和白皎硬碰硬。
更何况商悯想安排敛雨客去做一个更重要的差事,并不想让他踏足宋国那么危险的地方,这并不稳妥。
宋兆雪唇边显露出一丝苦笑,“师姐,我的确心中迷茫。”
他袒露了心声。也许是因为商悯主动挑起了话头,他胆子大了一点,说出了那些他在心中反复思量,反复纠结,但是始终没能找到合适机会开口,也不太敢说出口的话。
“师姐作为武王,不能给我放权,如今只是养着我罢了。而我作为宋国的公子,也没有办法舍弃身份,毫无芥蒂地统领武国军队,至于参与武国内政,我能做的怕也是有限,毕竟文臣如此之多,我在其中实在插不上什么话,他们比我更有才能。”
宋兆雪语气中苦涩的意味更浓,“不上不下,可有可无,我只不过是一个待在武国的闲人罢了,既无我用武之地,没了我好像也不太行。”
商悯看着他跟苦瓜一样的表情,心里也感觉有些苦恼。
苏归其实就对她说过类似的话,好像上辈子,她也是这么处置宋兆雪的,留在身边,也用他,但是不重用。
宋兆雪身份敏感是一个原因,宋兆雪心里头自己也有疙瘩则是另一个原因,所以他就这么一直不上不下,心中的郁闷可想而知。
见商悯一直盯着他没说话,宋兆雪反倒有些不安了,他瞄了瞄她的脸色,飞快地说:“其实也是我太过贪心了,总以为自己还是宋国公子,想要大展抱负,但其实宋国什么情况我也是清楚的……抱歉师姐,让你烦忧了……”
其实他发现商悯身上有一些潜移默化的改变。
无形之中积威更深,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场环绕在她周围,她真的成为了那种皱一皱眉头,都让手底下的臣子把要说出口的话在心里面反复思量三圈的君主。
从前宋兆雪敢跟商悯吵架,现在他说话的时候则要首先考虑她的喜怒。
“你不能回宋国,起码现在不能回,因为我抽不出人保护你。敛雨客有重要的事情做,他不能跟你一起,而除了他,便没有别人了。”商悯慢慢说出了她的顾虑,然后丢给了宋兆雪一个选择题,“你愿意在接下来的时间跟着敛雨客仗剑天涯,还是继续待在苏归身边耳濡目染学习用兵之道?”
宋兆雪吃了一惊,“仗剑天涯是什么意思?”
“我要让敛雨客在外面传播隐天宗之名,广收门徒,将捉妖术传遍世间。”商悯道,“还有零零碎碎的一些妖魂没收拾呢,总不能任由他们在民间作乱。”
敛雨客的个人实力已经不足以影响大局,那么当然要把他给安排在更合适的位置上。救世救人,这一直是敛雨客要做的事,武国局势略微稳定,是时候将网撒向其他国家了。
宋兆雪想继续跟着苏归。
可同时他内心又浮现出了一个念头,这会不会是一个考验?跟着苏归就证明他仍然有权力之心,跟着敛雨客浪迹江湖就说明他无欲无求是可以信任的?
重要的不是他怎么选,而是商悯想让他怎么选?
这个念头在他心中变得完整,他自己都开始嘲笑自己的势利和退缩。自来到武国,取舍与权衡如影随形,他有点畏惧做了取舍和权衡的自己,并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变得软弱了。
他不再用君主的方式进行思考,仿佛已经学会了何为臣子、何为臣服,连思考的方式都已经向他们趋近。
“不要想太多。”商悯平静地看着他。
宋兆雪被她的声音惊醒,心跳停了一瞬。
“你选择哪一种,未来都是可以预料的,所以不用紧张,也不用想太多。”商悯道,“选你最想选的就好。”
这是在说,不管他选什么,其实都翻不起风浪吗?
无可奈何占据了上风。
宋兆雪道:“我想继续跟着大将军。”
“那你跟着就好。”商悯笑了笑,“很简单,你当然可以继续做他的副将,若我有地方能用到你,当然也会调遣你。明白吗?”
“明白。”宋兆雪长叹一声,却也心中一定。
他需要时间想清楚,而商悯也需要时间观察清楚。
更重要的是,宋兆雪也需要时间慢慢成长,现在的他远没有达到可用的地步。
文有众多文臣,武也有几位可用的武将。
然而伐梁即将开始,边境已经在备战,商悯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安排到位。
鬼方之战,内外局势尚且能够掌控,战场距离朝鹿并不算太遥远,而如果要攻打梁国,梁国幅员辽阔,基本上打过梁国就可以直挺大燕腹地,到时战线会拉得很长。
商悯必须提拔一些大臣,让他们留守武国,稳住后方,再让伐梁大军带走一些大臣,稳定已被征服的土地。
左相先前在忠顺公的事情上有功有过,立场动摇,他也知道自己干的不地道,已经心虚了很长时间了,商悯看在他犯的事儿不大的份上暂时没有处置他,因为此人确实有用。
在鬼方之战后,左相已然上书打算告老还乡。对方识趣,那商悯就看在对方是三朝老臣的份上给他一个面子,答应了对方的请求。
只是这左相之位就空了下来。
以及左将,原本是孟永春担任,对方果断告罪辞官,左将之位空悬,现如今军务是镇国大将军苏归和聂光临总揽。
这个左将军的位置该由谁担任?朝堂上下无数双眼睛盯着呢。
宋兆雪走后,商悯一刻也不得闲。
她传召了司律崔焕。
此时已经是晌午了,宫女来问了两遍要不要传膳,商悯这才点头让把饭食送来。
她早就忘了时间,点头的时候脑子里头拐了个弯,想起这个时候叫崔焕,她肯定也没有吃饭,就交代宫女:“给崔司律也准备些吃食,让她在偏殿用完了再来正殿。”
然而即便商悯做了如此交代,崔焕仍然不能放心用饭,几乎是随便扒拉了两口就来到勤政殿正殿了,满脸严阵以待。
商悯也吃完了饭,看到崔焕的时候问:“忘了时间,叫你叫得不凑巧,要是你饿着肚子和本王相谈,那便是本王的罪过了。”
崔焕差不多摸清了商悯的脾气,知道她这人在大部分时候都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她让下面的臣子安心吃饭,那就不是在做面子活儿,是真希望对方吃饱,要是臣子随便扒拉两口就急急忙忙跑过来,她反而会失望,然后觉得无奈。
崔焕也是个比较耿直的性子,她实话实说:“近来事忙,心里头装着事儿,也吃不下饭。”
商悯也没纠结太多,沉吟着问:“左相之位,你认为自己可有能力担任?”
崔焕略微吃了一惊,然而心中其实早有预感。因为左相右相往下数那些官职,有资格有能力担任左相之位的就那么几个,她崔焕就是其中之一。
若论资历,其实她都够,如果是论政绩,崔焕觉得自己也毫无问题。担任司律这么长时间,她一向是勤勤恳恳,忠尽职守,不收受贿赂,手下甚少有冤假错案。
可是她被人称作铁面无私活阎王是有原因的,不知有多少人说过她处事不知变通了。相位,可不是光靠一个铁面无私就能盘活的,过于刚直的性格会得罪人。
崔焕这些年其实也被磨平了一些棱角,没有年轻的时候有冲劲了,如今她已经即将步入老年,身居官场多年,对权力已经看淡,对于这个相位,其实还真没有这么看重。
崔焕稍作思索,拱手道:“王上嘱托,不敢推辞,臣同样盼望为国出力,臣只怕自己不能胜任……”
“你能胜任。”商悯道,“伐梁之战,还要靠崔卿守在朝鹿。换了别人,我不放心。”
崔焕心头一热,霎时就懂了。
商悯看重赵素尘,决定让赵素尘随军,而如果大军越走越远,武国便被远远抛在了后方,这个时候武国需要的不是一位拥有非凡政见的丞相,而是一个刚直不阿铁面无私的丞相,崔焕正好合适。
“是,臣必不负王上所托。”崔焕立刻应了下来。
她仰起头,一句请求在喉咙口徘徊 ,但是始终没好意思说出来。
但是在她犹豫之际,商悯突然道:“你们崔家老三在宿阳很好,前些日子我还收到了她的密信。她甚少出差错,我还用得到她,待大事了结,我会将她调回我身边。”
崔焕感觉脸颊上有些臊的慌,愧疚道:“不敢误王上大事,即便让她回来,她怕是也不肯回来,她当年就是主动请去宿阳的。若她用着得力,还请王上不必顾忌老臣。臣方才不过是想要问问她是否安好罢了,我一两年没有收过她的信。”
“慈母关怀,人之常情。崔三娘安好,爱卿放心。”商悯声音温和,“下次我会交代她给你带来一封家书。”
崔焕略感焦灼的心这才渐渐平静了下来,但是她推拒道:“家国大事当前,一封家书又有什么要紧?还是不必了,我知道她安然无恙就好。”
左相人选敲定,然而左将人选还没定。
其实目前任命左将处于一种比较尴尬的境地。
除去苏归和聂光临,没有军功足以担任左将之位的名将了。
黑崖城城主陈竹可以吗?不太行。对方擅长守城,统帅过十万军,可黑崖城之战首功不在陈城主。坐在左将之位上,需要统帅的兵马是几十万计的,陈竹适合听命行事,不太能担任左将之位。
那么樊筠可以吗?也不行。虽然驻守凤陂城多年,但是除去娄国之战,樊筠并无亮眼战绩,她太年轻,经历过的战场也少,仅凭此战之功,不足以服众。
而剩下一些零零散散的将军,其实也有同样的问题。
罢了,倒也没必要非要在左将之位上塞个人,干脆把这个职位当成吊在前面的胡萝卜好了。
左将军之位空悬,下方的将士为了夺得这个位置必然更加奋勇杀敌。
商悯正欲让崔焕退下,对方却认真道:“王上,前些时日,孟永春来我府上拜访了。”
“拜访?”商悯视线移到她脸上,颇感兴趣地问,“是要求你什么事吗?”
崔焕稍微松了一口气,“无非是不甘心败落,想要寻找出路罢了。他们孟家上一代和下一代也是青黄不接,左将军一倒,便只剩下零星几个人才支撑。”
“想必孟永春是想让你开口举荐孟家贤才?”商悯问。
“正是如此。孟永春想举荐他的同族远支,一个叫作孟尝夏的,说此人善于冲锋,是个勇武之人。”崔焕谨慎道。
“孟迎春开口求了你什么,让咱们铁面无私的崔卿破天荒对本王开了这个口?”商悯道。
崔焕听着她貌似调侃的话,背上的冷汗唰的一下就流了下来。
她怕自己已经犯了忌讳,可是口已经开了。
她只能垂着头,用更谦卑的语气说:“早些年臣初入官场,只是个小官儿,得罪了些人,孟永春曾一句话帮我解围,因着这份情,今日我也只为他说一句话,仅此一次……这件事,孟永春在来找我的时候并未提起,我就猜他一定是把这件事给忘了,来找我,只是因为我在王上面前有几分得脸而已。”
崔焕有几秒没听到商悯接话,脸差点绷不住,就在她犹豫自己是不是应该直接跪下请罪的时候,商悯似有似无“嗯”了一声。
“若对方有才,本王自然也愿意不计前嫌。”商悯打量崔焕两眼,“你下去吧。”
“是,臣告退。”崔焕后退三步,慢慢转身离开了大殿。
下了台阶,她用袖子擦擦额头上的汗珠,长吁一口气。
这回她是在王上面前用光了几十年积攒下来的脸面了,该做的都做了,问心无愧,剩下的,就听天由命吧。
……
敛雨客启程离开武国这日,是商悯亲自相送的。
依然是政务繁忙的一天,她忙得忘了时间,埋在桌案里抬起头时,敛雨客已经喝着茶在书房侧面的座椅上等了一个时辰的。
看到商悯抬头,他微微笑了:“来找你没有别的事,只是想说个再见。”
商悯这才意识到他启程的时间到了。
“我送你一程。”商悯撂下毛笔,伸了个懒腰。
“可不敢劳动你这个大忙人,还是忙你的政事吧,我只是来说句话就走。”敛雨客起身。
“我是一国的王,但也要学会忙里偷闲,我好久没骑马了,你要走了,还不允许我趁这个机会骑马遛一圈吗?”商悯笑道。
敛雨客嘴唇勾了一下,失笑摇头,“怎么说都是你有理,那走吧,骑马。”
在这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商悯久违地骑着马,在朝鹿城里面顺着皇宫延伸出来的主道一路行至郊外。
敛雨客并不说话,只是看着城中的景象,听着那喧闹的声音,好像要把这些景象和声音记在脑海中。
他道:“虽然可以借用隐灵飞矢经常联络,但恐怕面是不能经常见到了,想到接下来几年我都要独自启程,居然还有些不习惯……拾玉,你就送到这里吧。”
他们已经来到了城门前,青灰色的城墙笼罩着他们,城墙上的黑甲侍卫始终不变,整齐排列。
“好。”商悯深深地望着他,没说什么矫情话,只说了一句话,“敛兄,祝你顺利。”
敛雨客微微颔首,然后扬起马鞭,啪的一声清脆的鞭声,骏马撒开四蹄。他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黑色的袖袍在风中鼓荡。商悯注视着他和马变成黑色的小点,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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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说想放一个粗放版本,然后后面慢慢修改,然后促改的过程中比想象中要难,但是答应要一口气放出,那就先放出吧,不着急的话,可以等等再看后面的内容,我还要细修,会增加一些内容,但是不会新增章节,会在原有章节里面增加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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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结了,等我差不多修完正文会放上后日谈(工期可能比较久)。番外其实也完工了,现代转世番外、游戏化论坛体会在修完正文之后正常放出,是收费的。几篇个人番外,以及现代反穿番外,是福利番外,按照新规则,好像是需要完结七天之后放出,但是我没用过这个功能,到时候研究一下。】
[371]民心顺服
犹记得数年之前,鬼方灭国与三国联军征讨大燕的消息传来时,所有人都觉得武王要接着征讨梁国了,就如覆灭鬼方一般,武国必然也以不可阻挡之势进攻梁国。
气势如此之盛,不知梁国能撑多久?
然而等武梁已经开战,武国军队推进的进度却比所有人想象中都要慢。
梁王姬桓起初非常不理解,只问:“为何啊?”
幕僚吴英吴大师在仔细思考后给出了答案:“因为他们要确保他们攻下的每一寸疆土,都在他们的统治之下。”
这个回答和梁王预想中不同,他一时间没有参透。梁王琢磨了半晌,在儿子的提醒下,突然明白了。
“父亲,梁国的流民太多了。”姬成墨小心翼翼道,“那些流民听闻武国已经攻破了我们三城,纷纷涌去了那边,甚至就连郑国涌入梁国的流民也……”
梁王一听,一张老脸险些挂不住了。
吴英这才敢接着说:“王上,这件事有好有坏,臣当初就告诉过您。流民冲击武国固然会对武国的秩序造成冲击,可能也是给他们送去了人口,以及民心。”
他劝过了,又觉得这确实是一个好时机,可以派遣一些内应聚集流民前去搅乱局势。武王刚刚坐稳王位,国家内忧外患,他们能给这乱局添上一把火。
能烧起来就好,烧不起来,也不至于给梁国造成损失。
看是武国的应对比他们预想中要好,就连那些被派到流民之中生事的暗钉子也被一一拔除了。
回想起军报,吴英面色算不上好。
“武国军攻下三城之后,附近至少有十几万流民都在向那边聚集,他们听信了民间传闻,认为武王天命所归,能使妖魔退去,跟着武王就有活路。如此庞大的流民,必然会作乱生事,军队难以镇压,粮食也不够。如果武国不施舍给他们粮食,城中就会生变……”
姬成墨也苦笑着道:“所以为了更好地治理流民,武国放缓了脚步,据守那三城。”
“父王不是也知道了吗?城中探子来报,为了让那十几万流民有活路,武王下令将军粮分给平民,现在他们粮食不够了,补给有些困难……”
现在城中的探子似乎是已经被处置了,许久没有新的消息传来。
梁王听闻此言,脸上产生了一瞬喜悦的表情,他忙不迭道:“这不正是一个好时机吗?我们切断他们的粮食供给路线,将他们围困在城中……”
“还有将军粮分给平民,那些士兵会没意见吗?可以趁机在城中鼓动他们,让他们对武王产生不满之心。那些军粮可是所有人的活命粮!我不信那些士兵会心甘情愿把粮食让给那些流民。”
吴英看了梁王一眼。这确实是个好主意,看来梁王也不是脑子发昏,什么都想不到。
很快梁王这边的人就着手去办了。
一支三万人聚集而成的兵马尝试绕道,切断武国粮草供给,然而在城中煽动武国军对武王产生不满的计策却并未成功。因为他们的探子太少了,已经被揪出来了八成,每个探子都是当众处死。
流言一散播,据守城中的武国军就开始查清流言抓人,很快就将那些探子杀了个干净。
梁王气得捶胸顿足:“武王的民心当真如铜墙铁壁?不可能!”
民心或许不是铜墙铁壁,但是武王接下来的举动足以引导民心。
散布流言的计策不仅梁王能用,武国同样能用。
首先是安民之策。
她命令将士们在城中平民和流民之间当众数梁王之罪,言辞犀利,直接扒下了梁王的遮羞布。
首先是指责梁王杀亲,先是谋害父亲,然后又杀了所有可能与他争位的亲人,连年幼稚子也不放过。
梁王在朝堂之上排除异己任用奸邪小人,而那些真正的清流大臣却被他打压排挤,抄家灭族。
随后是指责梁王无能、不仁,不能安抚流民,不能治理蝗灾,流民之中已经发生了人相食的惨剧,而梁王却不闻不问,少有开仓济粮。
梁王为君,如此昏庸无道。武王仁慈,又是天命加身。
今武国攻梁,诛此昏君,更是顺应天道,顺应民心!
商悯甚至还让人在城里面安排了几个托儿。
上方的将士每念一句:“梁王姬桓面对流民不思赈灾,反而施以镇压驱赶之策,百姓民不聊生……”
下方的托儿就会附和一句:“俺们亲戚全家都死在了逃来这里的路上,俺家孩儿被野狼叼了吃!梁王如果治国有方,俺何至于落到如此境地!”
上方将士接着念:“梁国妖魔乱象丛生,武王不忍百姓受苦,是以发下《捉妖全策》,遍寻有资质者,望全民捉妖,全民除妖!然梁王姬桓庸碌短视,竟禁止《捉妖全策》在梁国流传。妖魂肆虐,百姓神志失常性情大变,以致伤人杀人之事层出不穷。此情此景,皆姬桓之过!”
很快又有人怒喊:“我双亲皆被妖魔附体,他们掐死了我的孩子,破门而逃,我去报官,竟无人理会!天理何在?!”
将士嗓门洪亮,中气十足:“不修德政,奸佞横行!纵容妖魔,愚昧短视!百姓饥馑,人竞相食,而梁王依然高坐宝座,闭目塞听!”
“昏君!”有民众高喊。
“梁国人头上的,就是这样的君主?”
骂声四起群情激愤,字字泣血,难以言表。
最开始跳出来说话的是商悯专门让人安排过去的托,可是后来,不等那些托开口,百姓就将自己的悲惨遭遇一股脑说了出来。
不管是在城中生活的平民,还是流窜到此地的流民,每个人都是眼含泪水,声嘶力竭地高喊,似乎要将自己受过的苦楚和心中的不平全部发泄出来。
许多人早已麻木,眼中已经不会流泪。但是如此激昂的氛围在他们心中点燃了一把火,已经粉碎成渣的木柴又开始燃烧了起来。
将士的洪亮声音还没有停止。
“梁王姬桓有违仁道,使圣人之名蒙尘,令一国百姓蒙羞,罪无可恕,人神共愤,为天地所不容!”
“人人,得而诛之!”
“人人得而诛之!”不少人齐声附和。
随后这一声人人得而诛之一浪高过一浪一生,直至传遍全城,传入所有人耳中,似乎上天也为这些人流泪,高喊声中,天上居然下起了小雨。
“上苍流泪,怜我百姓。”
负责煽动百姓的将士也没料到会出现这么巧的情况,立刻机灵地叫了出来。
“一定是诸位先祖怜悯众生,这才流下眼泪,化作雨水!”
“各位乡亲,武国伐梁,正是为了救百姓于水火!武王义举感天动地,望诸位响应!”
将士一声令下,一张鲜红的报告被贴了上去,有许多流民不识字,便问这上面写的到底是什么。
“征兵令!凡入我武国军,皆为我武国人,凡声援武国军,皆为我等同胞。”
“参军者每日可领米面二斤,参与开荒拓地者,耕田归其所有,免两年赋税。斩杀敌将者,论功行赏,良田、爵位、金银皆可得,武王一言九鼎,绝不食言!”
瞬间民声沸腾,身强力壮者踊跃参军,身体虚弱者争相拓荒。城内城外,还定时有人施粥,每次施粥都有军队把守,杜绝哄抢。
本有人想就此混日子不劳而获,但是被军队将士抓了典型发配徭役,更有人想趁机闹事煽动哄抢米粥,然后就被绑了起来,游街示众,就地处决。
如此数次,那些想趁机搅事的人老实了下来。
武国军民数量大幅攀升,紧锣密鼓地训兵练兵。
可是响应征兵者人数如此之重,无家可归的灾民有如此之多,哪怕武国粮仓还算丰盈,也撑不了多久。
于是武王派遣司农前往治理蝗灾,指导耕种,以民养兵,以战养战。
武国攻下三城的先头部队是由左将聂光临带兵的,他本来想带着大批军队速战速决,结果梁国的情况比他预想中要复杂许多。
这治理民众就是头一件的大事。
如果敌人派兵围城,或者切断武国的粮草供给,将会给他们带来灭顶之灾。
聂光临所料不错,斥候来报,梁国派了一支兵轻装简行要绕到侧后方切断运粮路线。
这显而易见是一支精兵队伍,武国的军队吃了点小亏。
然而孟家勇将孟尝夏率一支骑兵前来援助,将那三万梁国军杀得丢盔弃甲,仓皇逃窜,保住了后方运粮路线。
自从孟家从宠臣和重臣的位置上跌落,家族上下便十分惶恐,幸而孟永春足够识相才保得一家老小性命。
孟尝夏出身孟家远房旁支,前些年声名不显,直到伐梁之战开始,她主动承担援军先锋之责,击退梁国军,一下子打开了名声。
她不敢居功自傲,家族有罪,作为孟家后人,她应该更加谨言慎行,这般才能重获武王信任。
是以哪怕此次有功,她也不指望能得到像样的封赏,她怕武王依然对孟家心怀芥蒂。
然而刚一到达郢国和梁国交界的康平城,一道王令就传了过来。
上面写:孟尝夏带兵援助有功,冲锋勇猛,剿灭敌众一万两千余人……封先锋将军。
末尾还勉励她继续为国效力。
孟尝夏一下激动得脸上泛红光。
她先前官职只是五品,冲锋是她最大的长处,而至于坐镇大阵指挥,她并不擅长,先锋将军已经是四品官职,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谢王上,臣感激不尽。”她当着传令使的面对着朝鹿的方向行礼。
消息传回睢丘,梁王脑袋一晕,悲声道:“天要亡我梁国!”
如今他已经响应攻打大燕了,武国军一来他就相当于腹背受敌。
梁王急迫地抓住吴英的手,“吴大人,吴大师!您可要给本王出个主意啊!”
吴英想了想,只能拍了拍梁王的手道:“情况如此,我只能尽量。可任人智计百出,也变不出来百万兵马,生不出万石粮食啊。”
吴英出的主意不管用,须要陛下点头才是。
若陛下需要梁国覆灭,那么就算梁王乞求一千遍一万遍,也是没用的。
从投靠白皎开始,梁国就已经迎来了自己的宿命。
梁王急得眼睛里冒火,可是吴英其实并不是太着急,梁国怎么样又跟他没关系。
当一个国家的君主把自己的国家放在天平之上,用全部国运来成全个人私欲,追求那虚无缥缈的长生不老永享富贵的理想,那么他就已经失去了为王者的资格。
民间民意沸腾,不过是他先前举动的反噬罢了。
……
当听到武国军队正在向梁国泉柳一地聚集的时候,此地百姓人心惶惶。
泉柳算不上什么重镇,却是从东北方娄国攻打梁国腹地重城宁泰城的必经之路,战争一打响,这儿的百姓就遭了难。
然而首先将矛头对准他们的,不是武国的军队,而是梁国的军队。
乡里乡亲还算团结,几个提前知道消息的人挨家挨户敲门,然后众人如临大敌,开始翻箱倒柜。
“这回把粮食藏哪儿?”
城中姓刘的一户人家也得到了消息,他们面色苍白,互相看了一眼。
刘家老头哆嗦着道:“上回藏旱井底下也被发现了,还让老大挨了二十个军棍,这回是不能藏那儿了。”
“在树下挖个坑,把粮食装到瓦罐里面埋起来?把泥土踩实,也不一定会被发现……”刘家老太也坐立不安,“或者在墙里面挖个缝,塞进去呢?用泥糊住缝,一夜的工夫就干了,根本就看不出来。”
“好主意!好主意啊!”刘家老头眼前一亮。
一家人得了这么一个好办法,赶紧忙活了起来。
他们把粮食放到布袋里面,在墙上卸下砖块,然后又把粮食塞了进去,砖石敲掉一半,制造出一个可以容纳粮食的墙壁中空层,最后用土糊上,过了个把时辰土干掉了,果然看不出来异样了。
“这么个好主意,我这就去告诉村里人。”刘家老头眼神发亮。
一家人被他唬了一跳,连忙制止了他。
他那上回挨了二十个军棍的好大儿挡在他面前,凄苦道:“爹,这么个方法咱们家知道也就得了,要是被其他人知道,又不小心走漏了风声,那咱们家的余粮也没了,下回军队再来征粮食,可就要把屋墙给推倒找粮了。”
刘家老头脸色一下子变得晦暗,有心想要斥责自己家里人太不顾乡里乡亲的情义,可是又想到了上回发生的破烂事儿。
来收缴粮食的士兵在隔壁人家找不到粮食,对着那一家人好一顿拳打脚踢。最后那人挺不住说了藏粮食的地点,说是在柳树下的一个地窖里,用草席子盖着,上面还覆盖了土。
于是那些粮食就全都没了。因为地窖盖得比较大,是几户人家共用的,他们把自己家的粮也藏在了那儿。
即便说出了藏粮食的地点,可还是没有保下那人的一条性命,梁国军官以抗拒征缴粮食为由,将那一家人拽到外头杀了。
村里人出去的时候就看到了沾满了尘土的尸体,和地上的大滩血迹,那些征缴粮食的军队扬长而去。
一听到武国军队即将来,梁国军队要迎战,村里人就知道,梁国的军队又要来向他们征缴粮食了。
经过几次的教训后,他们已经学会了在外面放一点的余粮让士兵们找到,剩下的则各凭本事藏起来。
只要或多或少能征到粮食,那些士兵总不至于做得太过分,要是找不到了,那么那些士兵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唉!”刘家老头捶胸顿足,脚步几度跨出去,却又收了回来,最后只能呆呆地在家里面坐着。
刘家大儿垂着脑袋,良心也是不安。但是为了一家人的活路,他没有办法。
村子里面凡是个青壮的都被拉去当兵了,他没去,是因为他先天缺了一只脚,去了战场上也是送死的命。
刘家人就在战战兢兢中等候着。
等了几天,他们没有等到前来征粮的士兵,倒是等到了当地非常有名望的大户,李家的家丁。
李家的家丁进了村就跟土匪似的,带着几十个打手挨家挨户搜粮食。
村里面有些老人哭喊着,说这是最后的粮食,求求他们给个活路,但是那些人不为所动,一脚将老人踹翻,拿着搜集到的几袋子粮食大摇大摆地走了。
村里人这才知道,原来是朝廷上那些大人觉得从老百姓手里挣不到粮了,于是就让富豪乡绅缴粮。
这他们哪里肯?
许多农民都在李家的田地上过活,是他们的佃户。李家不想把粮食交出去,那这粮食从哪儿来?还不是从他们这些人头上拿,打量他们好欺负罢了。
村里面传来一阵一阵的哭声,刘家人听了心里不是滋味。
他们的粮食保住了,但是有很多人家里头一丁点余粮都没了,有许多人已经开始啃树皮挖野菜,很快天气又要凉下来,树皮和野菜也没得吃,等待他们的结果只能是被饿死。
刘家大儿怨恨道:“都怪那武国人要来打我们梁国,原本日子还能过得下去!他们一来,这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一家人抱着头呜呜哭了起来。
很快武国大军兵临城下,却并未立刻开始进攻。
有十来只信鹰从武国大军扎营的地方飞了起来,一路飞到城中各处,然后纸片从天上飘了下来,有的上面写的字,有的上面画着画。
正好有一大团纸在半空中没有散开,直接就掉到了地上。有的城中百姓看了两眼,不识字,没看出来那上面写的到底是什么,就想着把这只带回家当引信用,好歹能取暖。
天已经渐渐寒了下来,这个冬天注定艰难。
可不知怎么的,城中有一则消息传了出来,城主命令城中驻军而且挨户搜查看有没有人私藏那些纸,据说上面写满了大逆不道之言,如果今后再有武国人散播那些纸,凡是捡拾私藏的人一律处死。
士兵闯进了城中居民家中,有人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就被摁在了地上。许多人不明白,自己只是捡了两张纸好烧火,怎么就犯了大逆不道的罪过了?
捡拾纸页的人似乎都被抓干净也杀干净了,但那些纸上的内容却真的在城中流传了起来。
官府不允许百姓看武国的话本子,不允许戏班子演戏本子,不允许人们传阅捉妖全策,可这一回,民心大概是真的挡不住了。
只因为那从天上飘落的纸上,除了痛斥梁王的罪行之外,还写了一句话:“武国军入城会大开粮仓之门,为全城百姓分粮。”
当战争打响,谁也没想到这攻城之战会结束得那么快。
仅用三日,泉柳城破。
镇国大将军苏归亲自率军冲锋,带领大军攻入城中。
武国军将城主吊死在了城墙上,尸体悬挂示众。
城中贪官污吏富豪乡绅哭爹喊娘,他们试图献上自己的家产保得性命。
然而苏归下令,要对他们进行公审。
公审,这可真是个新奇的词儿。
什么是公审?
“武王有令,公开审讯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富豪乡绅,将所有人压到街口。允许百姓踊跃检举其罪行,一条条罗列清楚,最后到底要将他们判处何罪,也交由百姓定夺。”
街口审讯那日,长街里里外外挤满了人,平日里那几个地主豪强一脸菜色,被绑起来押到了地上。
经常欺压百姓的贪官污吏手上和脚上戴着镣铐鼻青脸肿,吓得屁滚尿流。
一共几十个人或瘫或跪东倒西歪,连那个经常带着士兵搜刮百姓粮食的两国军官,和平日里狐假虎威的李家家丁也跪在了地上。
杨靖之临时充当判官,挨个念出他们的名字。
每念出一人的姓名,下方便是一阵嘈杂的议论声。
刘家和他们乡里相亲的一大帮人也站在人群之中,看到了往日里对他们这些佃户动辄打骂不可一世的李家家主表情惨白,他们一时间又是不可置信,又是畅快无比。
刘老头跟阵风似的挤开人群冲了上去,对着那人重重地唾了一口唾沫,“我呸!”
他的举动带来了连锁反应,身边围观的人立刻效仿,这一小片空地上充满了呸呸的吐口水的声音,要不是有士兵拦着他们就要上去动拳头了。
杨靖之道:“下方跪着的众多罪囚,我所念姓名可有误?”
“无误!”有百姓高喊。
“诸位可大胆发言,他们犯有何罪,做过何等恶事,都可一一说来!”
长街上炸开了锅,各种罪名一箩筐地飞了过来,什么搜刮百姓欺男霸女,收受贿赂武断断案,强征粮食谎报赋税。
公审一直持续到晚上也没有停息,每个人似乎都有太多的苦要诉,太多的怨气要发泄。
三日后公审结束,这些罪囚没来得及被当众处决就已经死了。
因为在押送刑场的过程中,有百姓实在激动一股脑地涌了上去,你一拳我一拳你一脚我一脚,把他们给打了个稀巴烂。
幸好有军队控制局势,才不至于让现场发生踩踏事件。
而在这件事之前,武国的军队就已经开始赈济城中的居民了,凡是家中无粮生活穷困的,都可以去领一口饭吃。
又过了几日,那些富豪乡绅家中的粮被武国军全数收缴,连同城中粮仓的粮也分了一部分给百姓。
只过了十日,泉柳城便安定了下来。
正好不凑巧,梁国的军队被樊筠和高澹所带领的军队阻挠了一下,迟了半个月才赶到泉柳。
而当他们到达这里时,泉柳已经宛如铁桶,民心归顺。
效忠哪个君王,归顺哪个国家,这些都是虚的,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只有他们手中的粮食才是无比真实的。
有了粮食才能活命,有命活下来才能谈效忠。
当刘老头领着分下来的一袋粮食回家的时候,在家中等候的刘家大儿震惊道:“他们真给我们分粮?”
他脸上又红又臊,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村子之中,炊烟升起,各家各户飘来了米香……
“那个李家的家主死了,我上去打了几拳。”刘老头沉默着,“他们一直讲什么天命所归,我听不懂……我问他们到底什么是天命,那些人说,能带领百姓走向太平的人就是天命。”
他把肩上扛的粮食袋放下来,感受着手上沉甸甸的重量:“我可算知道什么是天命了。”
[372]各有谋算
武国大军缓慢推进,就如一只老虎在虎视眈眈。
梁国人知道他们就在那儿,一直看着睢丘的方向,露出垂涎的目光。
然而他们的行军实在是太过迟缓,是一种稳扎稳打的作风,和武国往日里的行兵作战风格有所不同。
这么做带来的好处是,武国有更长的时间可以治理疆土,也有更长的时间可以使民心顺服,还可以趁春种秋收积攒更多的粮食。
梁王听闻他们在已经占领的城池开学堂,允许平民幼童入学。
还听闻他们创建了一个名为“报刊院”的部门,将书籍刊印等事项独立出了司典和司政两个部。他们教导孩童的书是武国人所编,街上演的戏本子是武国人所写,学堂里面负责传授各种知识和捉妖术的人,也是武国专门派来的。
有密探冒着被杀的风险弄来了武国人印的书,辗转交到了梁国的朝堂上。
梁王看了一眼,怒气就忍不住涌了上来。
“什么乱七八糟的!”他脸红一阵白一阵,眼中充满了不理解,“第一页就讲什么是天命所归,居然讲能开太平盛世,能让百姓吃饱饭的就是天命所归……”
他浑身上下都是冷汗。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怎么会让他汗流浃背?因为这几句话是在掘他们统治的根。开不了太平盛世的就不是天命,让百姓吃不了饭的也不是天命。
什么才是天命?天命就是天定!自两千多年前圣人的时代逝去就一直是这样。
皇帝是天命,由天所定,所以他是皇帝,因为是圣人之后,尊奉祖命,名正言顺,所以皇帝是天命。
然而商悯给他们整了一出这个?
要是按照武国那边的解释,天命不再是天命所归了,而是人命所归了!
梁王想到此处,脑子里头蹦出来一个词——民心所向。
这些道理他并不是不知道,作为一个君主,首先要了解的就是君与民的关系。
但是君主不会直接对百姓说因为我让你们吃饱了饭,所以我是天命,而会说因为我是天命,所以我让你们吃饱了饭。
这因果关系截然不同。前者聚焦于君主的个人能力,后者则聚焦于君主的天赋身份。
由天赋予,理所当然,不可被质疑。
倘若君主没有个人能力,那该怎么坐稳君主之位?如果君主不能使百姓吃饱饭,那岂不是说明君主也不是天命了,百姓也没有必要顺服了……这怎么可以?
商悯不止在掘他们的根,也是在掘自己的根啊!
她今日可以让百姓吃饱饭,如果有朝一日她没有办法让百姓吃饱饭,百姓岂不是有理由对王族升起反心?!
实在荒谬!
姬成墨也看着那些书册上交的内容,脸色连变,“真是大逆不道之言。武王恐怕是对自己的能力过于自信了,她现在是可以主持局面,也可以在征战与治民之间保持平衡,可是她能做到,她的子孙后代能做到吗?”
他用匪夷所思的语气说,“她给自己的子孙后代制造统治难度?怎么会这么短视!她不替自己的继任者们想想吗?”
他们当然没有办法理解商悯心中所想。
在她的心里,如果当皇帝不是为了实现四海升平的终极抱负,而只是为了享受权力,那这个皇帝当得毫无意义可言,还争它干什么?
她是走上了集权之路,这是在这个时代这个背景下的唯一选择,可想而知,如果等王朝建立,新朝的集权水平也会冠绝以往,胜过大燕和大虞。
久而久之,上位者只会想着愚民,只会想着维.稳,想永远高坐在庙堂之上,紧接着到来的就会是国家衰弱,强者恒强,弱者愈弱。
她此时所举,就与姬瑯临死的时候说“以贤为帝”异曲同工。
皇帝当由贤者担任。
如果商悯没有穿越前的记忆,她不会那么做,但是她还保留着前世的珍贵记忆,它提醒着她的不同,照亮了她的来时路,警示着她即将走过的路。
她也始终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
更何况,圣人后代之所以统治着大片的疆土,只是因为他们是圣人之后吗?
圣人让自己的后代成为领导人族的人,是因为他们希望自己的后代能够承担起那份责任。圣人本身代表的就是一种责任,否则他们不会天柱之下还灵,不会带领人族铸造九根镇世神柱。
只是现在几千年过去,人心变化太大,那些已经成为了王侯将相的圣人后代忘记了自己责任,甚至曲解了先祖之意,用圣人后代的身份给自己的统治宝座镀上了金身。
梁王之流才是背弃了先祖期望的人。
梁王挑拣着桌子上的战报,又递给了姬成墨。
姬成墨一看,沉默下来。
主持报刊院修订各类书籍的人,是他的堂妹,姬初寒。
他知道父亲给姬初寒下了蛊虫,原以为这个女孩一辈子也逃不过他们的掌控,却没想到到了武国之后,蛊虫就失灵了。
姬初寒以梁王子孙的身份主持着武国的事务,甚至还帮助武国向梁国民众宣传武王的德政,让他们民心归顺。
她以这等身份出现在被武国占领的梁国城池中,所带来的效果是极其显著的。她亲口站出来说梁王得位不正,那么梁王就百口莫辩,因为她就是那天宫变的最大见证者。她又亲口说武王仁慈,会厚待梁国百姓,那么梁国百姓就会从原本的十分质疑降低到五分质疑。
姬初寒是一个无比显眼的金字招牌,用于稳定梁国民众之心。
“背祖忘恩!”姬成墨怒道。
梁王也是此刻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小瞧了自己侄女的性情,更小瞧了武国的手段。
一个不到十五岁的小姑娘罢了,还能翻出浪花?事实是她还真能翻出浪来。
如果武国没有能力取出她身体中埋藏的蛊虫,那么姬初寒或许就不会背叛。可是蛊虫被取出,计划被全盘打乱,这失败的恶果只能由梁国吞下。
在惶恐不安中,又一则惊天噩耗被摆到了梁王的桌案上。
梁国派出去攻打大燕的其中一支军队,足有十五万人,而燕军则派出了十万将士迎战。
最终,十五万梁国兵被大燕将军袁遥所率领的十万燕军踏平。
为什么说是踏平?
因为大燕军队自与多国交战以来,首次大规模派出了象兵。
只有大燕掌握了驯服大规模象群的方法,也只有他们能够将这种野兽运用在战场上。
几百头身披铠甲的巨象踏入敌阵之中,将梁国军队冲击得不成阵型。
象兵是有办法应对的,它们体型巨大,容易被当做活靶子,所以在攻城之战尤其是火器交战中,人们对象兵的运用非常克制。
但关键是这次大燕与梁国交战是发生在少有遮挡的荒原上,火铳的射程有限,能够起到一点作用的只有骑兵和弓箭手。
然大象身上覆盖着铁甲,弓箭难以洞穿,双方兵马接近交战之后,象兵如入无人之境。
大象是极其聪明的,在作战的时候还懂得互相配合,一个象鼻甩过去人就被抽飞了。这当压制力实在太过恐怖,渺小的人类难以撼动山岳。
梁国军队士气大落,很快被杀得丢盔弃甲。
燕国军队将其围困,歼敌过半数,余者突围逃亡,而后又遭受燕军追击,除了小支军队逃脱之外,其余几乎被尽数歼灭。
听到这个消息,梁王坐在王座上抖若筛糠。
姬成墨匆匆赶来,看到自己的父亲一口气提不上来似乎要晕过去的模样不禁大惊失色,赶紧又叫来了医者。
这段时间梁王经常犯病,通常是在情绪激动的时候就会出现这种情况。
好不容易用水送服了丹药,梁王缓了过来,一把抓住了刚刚赶过来的吴英。
“不行,腹背受敌,要把梁国军队撤回来……后方有武国,前方有大燕,我梁国,真要完了。”
“王上,臣只能尽力而为,王上也只能尽力而为。”吴英不为所动地看着他。
梁王看着吴英略显冷漠的面孔,只觉得身体里流淌的血一点一点凉了下来,发晕的脑子好像也跟着清醒了一些。
一个念头突如其来……梁国覆灭不覆灭,又和吴英有什么关系呢?
他很早以前就或多或少地透露过这件事情,只是态度相当隐晦……梁国的使命已经注定了。
梁王想要继续做梁王,也想要继续统御梁国全境,因为只有这样,才有万民供养,才有荣华富贵可言。
他曾经想过,如果听妖的话,那么妖会不会赏他一个人皇的位置当,不过他觉得自己还不算太过贪心,这个念头只是在心里面存在过,他没有放任它继续滋长下去。
“劳烦吴大师了。”梁王苦笑着,让吴英回去了。
看着吴英离去的背影,姬成墨张了张嘴,彻底糊涂了。
他内心其实也一直有一个担心。
他从父亲禁止捉妖全策传播的举动中感觉到了一些什么,也许父亲并不像他以前想的那样,完全不知道妖的存在。父亲是知情的,并且他是放任者……
看着姬成墨的表情,梁王也意识到他和吴英的关系怕是瞒不住了。
他对吴英的恭谨,不止一次表露在了姬成墨面前,而随着武国大军的到来,吴英的不耐烦也愈发明显了。
梁王别无他法,神色灰暗道:“为父要告诉你一件事情……其实为父一直在听那头黑蛟的话,吴英是她的下属。”
姬成墨袖子里的手一抖。
即便心中早有准备,姬成墨还是忍不住惊异,“那个传言是真的?!黑蛟是谭闻秋,也是谭闻秋飞到了武国,然后败退?!”
梁王闭上眼,缓缓点头。
姬成墨坐立不安,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宫殿里面来回踱步。
随后他晃响了铃铛,把自己身边的一个宫女给叫进了宫中。
他紧张兮兮地小声道:“小荷,那个捉妖全策上面的结界法,你施展出来。”
宫女也很紧张,她用非常生疏的手段在宫殿内部布置了一个小型结界,然后又遵照姬成墨的命令退了出去。
梁王震惊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父王,不要责怪儿臣。”姬成墨苦笑,“捉妖全策您不让民间流传,但是皇宫里面还有存本,儿臣就拿来看了一下,让身边的人试着修行,结果真的找出来了一个……可惜,我没有那种资质。”
姬成墨办事比他的活络。
梁王还真不敢让自己身边的人去修行捉妖全策,怕吴英发现,对他不满,不过姬成墨身边人有这样的才能,这在当下是一件大好事。
“请听儿臣一言。”姬成墨小心翼翼道,“那个黑蛟既然被武王击退了一次,那么未必就没有第二次了。父王,您明白儿臣的意思吗?”
梁王一下子就听懵了。
这、好像是这个道理。
黑蛟对武王退避三舍,武王好像确实有制衡黑蛟的手段,本以为妖魔实力强大,还可以赐给他长生,是他的不二选择,但是现在胜利的天平已经向人族倾斜,他为什么还要抱着那棵注定要倒的大树不放呢?
梁王表情犹豫道:“这道理为父清楚,可是万一那个黑蛟卷土重来,还有后手呢,万一她把武王打败,而我们又投向了武王,那我们不成墙头草了?”
姬成墨默然,对自己的父亲道:“父王,不管是黑蛟还是武王,我们都不能选,我们已经被逼上绝路了,父王没有发现吗?”
梁王怎么会没有发现,他早就在为此焦躁不安了,如今得了发泄的机会,他长叹一口气,把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焦虑统统对自己的儿子倾诉了一遍。
包括妖魔对梁国的谋算,那让梁国腹背受敌,要把他们逼到灭国的计划。
姬成墨直到此刻才完全确信,瞭望不肯下令让攻打大燕的军队回援梁国,并不是因为他不想,而是因为有妖魔在身边,是妖魔不肯!
“父王……”姬成墨半闭上眼睛,为父亲的种种思虑感到无奈。
梁王并没有担心到点子上。
姬成墨跪下来,面对着父亲,“请父王听我说!我不想说什么为了人族大义的话,就只单为了利益一样,父王也不该投靠妖族啊!”
对于这个最宠爱的儿子,梁王愿意听之信之,此时听他这么说,他不由大惊失色,没有质疑姬成墨,而是忙不迭问:“怎么,为父做错了,错哪里了?如果想要得到长久的寿命和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投靠妖族不是最佳选择吗?人皇也没有办法给我们分寿命啊!”
“父王所言不错。但是我们是人族的王,我们之所以能当王,是因为这天下是人族的天下,由人族皇帝治理的天下,如果皇帝不是人族了,还能让人当王吗?!”
姬成墨语气沉重,“长久的寿命和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那更是不确定。获得了寿命而没有获得力量,是死是活,还不是看妖一念之间,如果没有命,那拿什么去享受荣华富贵?”
梁王如醍醐灌顶,只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清醒过,也从来没有如此后悔过。
他浑身发冷。
他以前是被长生的诱惑给冲昏了头脑,竟然忘记了自己到底是凭借才当了人族的王,天下变成妖的天下,那么剩下的只会有妖王,没有人族之王了。
他不屑于大义,也许是太过不屑了,忘记道义才是维护人族统治的基石。
“那……我们该怎么办?”梁王胖圆的脸上满是冷汗,“难道要对武国投降不成?”
[373]另择明主
“父王啊,”姬成墨发出绝望的苦笑,“这个办法是行不通的。”
他对自己的父亲真的是感到无奈了。
父亲对他非常信任宠爱,如果是一对关系寻常的父子坐在这里,当他点出父亲身为君主的错误时,恐怕对方就已经要恼羞成怒了。
从某种意义上讲,姬桓是个非常听劝的王,除了没有才能没有道德之外,其他方面还算合格。
毕竟不是每个王都能做到听取劝谏,也不是每个王都能够在渴望权力的同时,不忌惮打压自己已经羽翼渐丰的长女和长子。
“如果您这么做,首先不同意的是吴英吴大师啊。”姬成墨道,“一个投降的命令发下去需要经过多少人,需要传递多少层?这难道是我们想瞒就能瞒的吗?”
“妖孽不允许我们投降,在他们写的那出戏本子里,梁国是注定要覆灭的。”
梁王不说话了。
他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作为一个资质平平的君主,平时在朝堂上,他可以听取大臣们的意见,但是在人和妖这件事情上,他恐怕没有人可以相信,除了自己的孩子。
“就算吴大师同意我们投降武国,武王也不会同意的。”姬成墨轻叹,“他们一出击就是抱着覆灭梁国的企图来的,如果他们攻破了都城,等待我们的恐怕是被屠戮的结局吧……”
梁王一想到那样的场景,情不自禁合上了眼睛,袖子中的手都在发抖了。
“武王接受我们的投诚,把我们归入她的统治,而我们的身份毕竟在这里摆着,明面上她可能不会对我们干什么事,然而她可能让我们‘暴病而亡’。”姬成墨幽幽道,“攻打大燕,我们要死,不攻打他们,我们也会是被攻打的对象……都要亡的。”
梁王呆了半晌,“那我们能不能逃走……”
“父王,我们逃去哪里呢?”姬成墨定定地看着自己的父亲,“逃去别的国家,别的国家也有战乱。郑国的情况和我们梁国一样糟糕,而往西北走的话,绕过许多小国最大的国家就是谭国,谭国是武国的盟友。若脱离了梁国,寻求小国的庇护,恐怕武王一纸王令发来,那些诸侯就会将我们拱手献出去。”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梁王喘了几口粗气,“我们该怎么办?”
姬成墨不说话,只是默默看着自己的父亲。
梁王面对他的注视,先是感觉到焦躁难耐,接着不得不冷静下来。
“不能逃亡,不能停止攻打大燕,也不能投诚。哪怕舍弃梁国这个国家,等我们的恐怕也只有死路。”梁王的表情渐渐狰狞了起来,“这都是妖害的,都是……”都是武王害的!
然而他后半句话没说出来,姬成墨就猛然止住了他的话头,一拍掌喜道:“父王,就是这样,都是妖害的啊!”
梁王没能立马上明白过来姬成墨在说什么。
但他回过神后细细思量,表情先是恍惚,接着竟然慢慢变得了悟乃至惊喜了。
“对啊,都是妖害的,都是妖害的啊!”梁王喜不自胜,反复念叨着,“这么好的主意,不愧是我儿!”
把一切过错都推到妖的身上,谎称自己是被妖蒙蔽了,这招是俗套,但是有用。但只是拿出一个合理的借口,当然不够。
“武王有能力击退黑蛟,还有胆量对妖魔宣战,那我们索性托身武国,受其庇护,树大好乘凉。”姬成墨眼睛里都在发着光,“但是如果投靠武王,口说无凭。敌将投降还需要献上另一个将军头颅作为投诚之礼呢,梁国如果想要彻底取得武王的信任,那就必须要拿出一个足够大的礼物才行!”
梁王猜到了那个答案是什么,他眼中的希冀缓缓熄灭,脸上浮现出恐惧之色。
“把吴英献上……我们有什么能力杀一只……而且梁国之内,会捉妖术的人太少了,你身边的那名宫女似乎也不怎么精通,只是会用的程度吧?否则她应该一眼看穿吴英的妖身。”
姬成墨沉吟道:“父王,何必要强攻?我们不能智取吗?吴大师对于父王并没有防备,他对我们的态度也相当不屑,他每次来我们这边时,谈政务谈得久了还会喝茶吃点心,我们何不……”
梁王也渐渐心动,“库房里面倒是也存着一些见血封喉无色无味的剧毒,普通人触之即死,但是不知道对妖有没有用。让他把茶喝下去,应当不难,就怕毒药没有效果……”
姬成墨皱眉,缓慢道:“这的确是个大问题。”
父子二人没有说话,都陷入了沉思和权衡之中,宫殿之内气氛压抑。
梁王也为这种压抑的气氛而感到不安,死一般的静默之中,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在震动着鼓膜。
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再拖下去了,就像当初决心夺位一样,一夜之间,成败已定。
然而当初决心夺位是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现在做决定却是为了把自己已经得到手的东西拱手交出,这怎么能让他甘愿?
“还有那头黑蛟如果知道是我们动的手,会不会来报复我们……”梁王心中还是有点没底,“要是我们真的动手,不如把这件事情给推在武国人的头上,就说是他们杀的妖,反正他们杀的妖数量很多,是不是我们动手的,又有谁知道呢?此事你知我知,绝不可假于人手……”
“我们不可如此瞻前顾后,如果我们真的决心要向武王投诚,拿吴英的命作为投诚之物,武王一定会将其大肆宣传,说梁王被妖控制,渲染妖的威胁,这样她后面对梁国,做什么事情都名正言顺了。”
姬成墨思及此处突然愣了一下,“慢着,好像还真有办法。武王既然要为自己的天命所归造势,那么何不把这件好事给揽到自己身上?”
梁王听了一愣,也佩服自己儿子的脑子,不禁大笑着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满意地看着他。
“成墨的意思是,我们把吴英献上去,劝武王让她承认这是她杀的,梁国的妖也是她除灭的,这可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武王一定会答应的。”他眼角眉梢都流露出柳暗花明的惊喜,“太好了!如此死局,竟然迎刃而解,不愧是为父的好儿子。”
姬成墨却没有笑,反而无比谨慎道:“父王,这位武王显然不是能容忍自己手下出现有异心投降者。我们下定决心保命,那么就必须要舍弃权力……不给自己留一点点的余地,否则武王就会不给我们留余地。”
梁王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哪怕到了如此生死危局,他还是很犹豫,已经拿到手里的东西,怎么可能轻易放弃。
尤其是他还曾经享受一国供奉,受到万民敬仰,衣食无缺,大权在握,几乎什么东西都唾手可得。
现在为了活命,他居然要把自己给变成一个孙子,在武王面前唯唯诺诺。
可是想想姬成墨分析的种种结局,他打了个寒战。
只要能活下去就好,活下去一切就还有希望。更何况到了武王麾下,似乎也不是没有机会,潜伏她身边或许能……
梁王渐渐想得入神了,听到姬成墨的声音,他才被惊醒来,整个人再也不复前几日的颓废和焦虑,反而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振奋。
因为他们一家人终于有机会活下去了。
再看姬成墨的表情,梁王一下子就知道,姬成墨对于放弃梁国这件事情也极不甘心,但是他们没有任何办法,国与活命只能选一个……甚至一个都不能选。
现在他们拼杀出来了一条路,那条路上有生的希望。
他们只是把希望赌在武王的心思上,赌武王不会对他们赶尽杀绝。
“我们什么时候实施?”梁王有点兴奋,又有一点恐惧。
“不能太早,不然那个黑蛟可能就真来报复我们了……当然也不能太晚,起码不能等到武王军兵临城下的时候再动手,那样显得诚意不够。”姬成墨回想了一下地图上众多城池的方位,“等他们打过赤阳城到达宁泰城,咱们就动手。”
赤阳城在大运河沿岸。
在武国军攻破了康平城之后,其实就已经可以一路走水路进攻睢丘了。
然而世代生活在北方的武国人有一个致命弱点——不善水战,也不善走水路行军。
商悯也知道武国军的弱点,心里头还是有些忐忑的,为以防万一,她专门让手下的将士挑选一群好手,让他们学游泳和操控船舶,且游泳最好是人人都会。
然而水师不是轻易能练出来的,军队里头旱鸭子不少,贸然走水路进攻,恐怕会落入下风,所以她才没有冒进,大部分情况下是用运河来运送粮草。
武国军作风极其稳健,每吞下一地,必要将当地治理完全才会继续吞并下一地,军队也没有过度分散,只分成三股守望相助,互相配合。
商悯的本质目的除了开疆拓土之外,还是为了聚拢民心。
前世的她让郑留带话。
其中一条就是聚拢民心,然后去一趟问天山。
至于去问天山干什么……当然是,封禅,成圣。
在天柱之下,规则所限,如何成圣?
商悯心中好奇,心中产生了隐约的预感和纷乱的想法,但是一时间没有抓住。
梁国朝堂上,渐渐出现了不一样的声音。
就连那些被梁王一手提拔的臣子,也开始质疑梁王。
有人当庭问,为何不停止攻打大燕,让军队回援挽救梁国。
梁王有苦难言。
紧接着就有人在草堂之上扭扭捏捏地提出一个建议:既然武国和梁国都想杀妖,那梁国就算对武国服个软又如何?
这个大臣还是要点脸的,没有直接说投降,而是说答应让武国军队过境,和他们一块去攻打大燕……
现在知道服软了,早干啥去了?
其实在起初梁国拒绝武国军队过境的时候,就有人非常不安,觉得武国会趁机对梁国下手,而梁国必定不敌,只是那个时候投降派的声量比较小。
但是如今,梁国朝野上下早就怯战了,有人开这么一个头,投降派的声音立刻占据了多数。
许多大臣本就是跟着梁王这个谋朝篡位的王才鸡犬升天的,惯会投机倒把,要说他们对梁王有多忠诚,那倒未必。
人都是要活命的,他们是梁国的臣子,但是他们也要活命。提前投降或许能活命,等武国军队兵临城下了,那他们就一定活不了。
武国在攻打梁国的时候,每当要攻打城池,都会派人喊话,让信鹰在城中散布纸页,其主旨只有一条——投降不杀!
梁国的军队不相信武国会不杀战俘,他们的梁王杀战俘就杀得起兴,苏归也处决过战俘,所以一开始没有人把这个话当成真的。
直到有一个城池的将领真的顶不住投降了,结果武国军队真的没杀一个战俘,反而给他们提供了两条路。
要么充入武国军成为前锋军,帮武国攻打梁国,要么就发作杂役,帮助武国军队修建战壕,搬运货物,或者被发配去给流民修房子。
个人有个人的选择,选择成为前锋军的人不在少数,主要是军功太过诱人。
在这件事之后,梁国军队的战斗意志更是土崩瓦解,甚至有许多人只是象征性地抵抗一下。
眼看着投降派占据多数,几乎要控制不住,吴英也是无语了。
对于人心这种东西,他以为自己这么多年已经看透了,但是没想到人族的下限总会突破他的预想。
为了避免梁国提前散架,难以牵制武国,他只好对梁王松了口,允许攻打大燕的梁国军撤退,回来抗击武国。
梁王又是一喜,没想到竟能如此峰回路转。
可就当他下令回援,梁国军队也开始撤退之后,前方战报传来。
那位袁将军袁遥穷追不舍,麾下军队作战勇猛,竟有要率军踏破梁国国门的架势。
眼看天气又将转寒,袁遥心中也是焦虑。
到了冬天就没有办法动用象兵了,它们只能适应温暖的气候,到时候他的军队战斗力就将大打折扣。
冬日行军军队的战斗力也会下降,不是每个国家的军队都能像武国军一样可以无惧严寒冬日打仗。
也不知道武国军攻打到了梁国何处?关于武国的战报总是迟缓一分……大将军现在在带领哪路兵马?
想到苏归,袁遥长出一口气,心中又饱含期待。
他在苏归手底下做了很多年的副将,苏归投武,他凭借自己的机智圆滑和他撇清了关系,并没有受到清算,现在已经升到了主将。
但是作为苏归的旧部,大燕的将军,他对于天下局势自有一番判断。
皇帝昏庸,他当另择明主!
[374]主动投降
最开始,施咏对自己的选择还是有一些后悔的,但是城中百姓实在是支持不住了。
如果武国君再继续封城锁城,那么他们迟早要饿死。
桦城不像康平城那样连接运河,但地理位置同样十分重要,是梁国的陆上交通枢纽,商贸重城,城中居民十万。
因地理位置特殊,所以此城居民还算富庶,然而天灾人祸接连降临,流民又冲击了城池的粮仓,使桦城一下子陷入窘境。
自从梁国军队大批入驻,粮食就更加不够吃了。
这些军队中的士兵是被强征来的,素质极其低下,不仅毫无军纪可言,甚至还搜刮百姓。
与施咏一同驻守城中的张纨出身世家大族,嚣张跋扈,原本他被家中安排到桦城军中也只是为了赚一个军功,好升官调任,没想到战争打响,这样无才无德的人竟然走马上任变成个真将军了。
若是他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不瞎折腾也就罢了,可偏偏这位张将军自以为才干非凡,不仅不肯与施咏配合,还要与她争锋相对,处处彰显权威。
相处共事已久,施咏见之不喜,但无可奈何。
桦城驻守军队颇多,前来攻打这个城池的将领名叫樊筠。
施咏听过这个人的名字,因为她在娄国之战中有了些名声,听说她与副将高澹配合默契,谋略互补。二人聚在一处发挥的作用远远大于一人,樊筠善守,高澹善攻。
幸好高澹似乎并未前来,而是率领军队驰援别地了。
只要施咏守住桦城,坚持到援军到来,应当能够赢下这一场胜利……
应当……能够……
可是赢下了这一场胜利,不代表能够赢下接下来的很多场胜利。
作为梁国的将军,施咏虽然比不上驰骋沙场几十年的老将,但也不至于判断不清局势。她只需一看城中官吏,便知道这个国家到底处于何种境地,再看一眼军队,就知道这场仗到底能不能打赢。
守城不出不应战,只是为了战略吗?当然不是……是因为她知道,只有守城不出才有一线生机,但凡出城迎战,武国军必摧枯拉朽,梁国士兵根本就不是那支精兵一合之敌。
然而出乎施咏意料的是,樊筠来到城下之后并未急于进攻。
对方似乎早已看出了她的虚弱,又或者他们知道桦城的粮仓并不丰盈,她并未直接下令军队围城,而是每日在开打之前阵前喊话,以图动摇梁国军心与民心,比并时不时派出小股军队攻城,骚扰得城中将士疲惫不堪。
如此持续数日,梁国军队也看出武国军队似乎每次都是佯攻,日渐麻痹大意,到后面几天每次军队来袭,城墙上驻守的士兵只是象征性地射箭应付一下。
施咏看在眼中,急在心里,在城墙上当众训话:“这是对方疲兵之计!如今才过去半月,你们就放松大意,今日他们还是佯攻,明日说不定就要直接大举进犯攻入城中!”
张纨也是个无知蠢货,作为带兵将领之一,他听了施咏的话之后,竟然当众摆手道:“施将军莫急,再有五日,援军和粮草就将赶来。斥候不是探明了敌方军情,敌方军队仅有五万,拿什么来攻打我们?我们城中驻军十万,难道还挡不住那五万军吗?”
“张将军有没有想过,对方不进攻,是因为他们也在等待援军?对方军队人数少,是不是因为他们把兵力分散去了别处?”施咏冷声道,“他们极有可能已经在阻击我们的粮草运送队伍以及援军队伍了,如今守在城下,只是为了避免让我们出城回援。”
“若有敌情,会有斥候来报。军队救援和粮草供给延误,同样会有信鹰来传递消息。”张纨的脸有点挂不住了,强撑着面子,不愿意让自己显得太过草包,“施将军未免太杞人忧天了,倒也不必如此急功近利。等支援的梁国军到来,我们城内外两支军队合围上去,擒那樊筠还不是如瓮中捉鳖?”
施咏喉咙里像被堵了一块什么,只感觉窝火。
然而张家在军队中势力颇深,她不能撼动,只得与对方僵持。她既没有背靠大族,和把握两国军政大权的几位大人关系也十分一般,平日里又性情木讷,不会献殷勤。
听闻朝堂上又向提议把桦城的城主给换了,说她治理城池尚可,带兵打仗一般,不如另择贤才上任。
施咏自认为才干平庸,管理一座城池确实颇为吃力,当初之所以能做到这个位置,也不全是凭借军功,只是梁国人才青黄不接,所以这个位置恰好落到了她的头上。
背景单薄之人更好控制,如果要将她换掉让另一个城主上,也会容易许多。
走马上任两年,施咏甚少安然入睡。
但若是换掉她,换成张纨,哪怕是她也觉得桦城该完了。
两位将军当众发生争执,观点各有不同,这件事同样会动摇军心。这么简单的道理,张纨竟然不能参透,实在是脑子被糊住了。
这几日施咏也每天派信鹰出去探查情报,然而有半数的信鹰都被敌方用弓箭击落……敌营中这是有一位神箭手啊!
武国军营之中,樊筠手持弓箭,看着从天上掉下来信鹰,对身边亲卫道:“去!”
那人策马奔过去,从荒草灌木上将坠落下来的信鹰拿下来呈给樊筠。
她打开密信看了一眼,面带微笑,“还在求援……可惜,直接与我等出城迎战,还算有一线生机,固守城池等待援军,怕是注定等不到了。”
五日后,施咏看着远处荒凉一片的土地,没有在天地交接之处看到想看的景象。
那里光秃秃一片,只有秋收后荒芜的农田。期望中军队的身影并未出现,援军消失,粮草补给也消失了。
为何粮草迟迟不来?所有人心中都有答案。
张纨还试图找补,“延误一两天也是常有的事,我们再等一等……”
施咏冷眼瞧着他,“城中的粮草还够吃五天,百姓都在饿肚子。趁这个时间突围抢夺武国军的粮食,我们还有活路。”
“这怎么行?”张纨吓了一跳,绞尽脑汁给自己辩白,又不想让她觉得是自己畏惧战斗。
“我们的任务是守城,保住桦城,只要敌人没有攻打下桦城,那么王上交给我们的重担就算是完成了……施将军可不要贪功冒进,万一被敌方冲入城中,何谈守城?对方攻下我们,攻入睢丘岂不是更无阻碍了?”
施咏大怒,却觉得与此人辩驳简直是侮辱自己,当即起身拂袖而去。
她回去之后坐在椅子上好好想了想,张纨迟早是个祸害,留着此人只会动摇军心,敌军临到阵前,他竟然还瞎胡乱指挥……她忍他够久了,不如,把他杀了!
此念一起,施咏极为冷静。
她当即叫来自己的亲信,交代了自己接下来的安排。那亲信听闻施咏的话先是惊讶,然后赶紧相劝,听她言语毫无动摇,仔细思考之后一咬牙应下了。
当晚,张纨吃了晚饭之后就开始上吐下泻。军医前来诊断,只说是他吃了不洁之物。张纨也没当回事,结果上吐下泻一晚上,第二天都站不起来了,只能躺在床上养病。
施咏冷笑一声,顺理成章接过了张纨的军权,在军队之中巡视,叫来将领训话,要重整军纪。
可张纨手下的那批将领却个顶个地不服她,有些甚至敢当众顶撞,她吩咐任何事对方都会说一句:“此事是否有张将军首肯?”
军纪涣散,又人心离散,这样的军队怎么可能打得过武国军?
施咏从军队巡视回来便心灰意冷。
张纨本就不想守桦城,他恨不能逃之夭夭,哪里有胆子出城迎战,如果让他出城突围,那他可能还会考虑考虑考虑。就算突围,也多半是别人掩护他撤走,要他率军还不如做梦来得实际。
张纨手下的将士和他一个德行,他们做着大军来到桦城他们就跟着大军撤退的美梦,还想着保住小命。
施咏还是不想死心。
第二日她又去军队,叫来幕僚、军师和军师参议和各品阶将领数人,在议事会上提出了要率军出城迎战的想法。
谁知这个想法提出来之后,响应的只有她的几个旧部,张纨手下的几个下属目光游移,言语喏喏,“不如再等几日……说不定援军是耽搁了……”
施咏怒火高涨,再也忍受不了,直接把剑抵在了这人脖子上,声音暴怒:“如果是耽搁了,当会有密报传来,现在却无密报!他们必然是在押送粮草救援的路上遭遇了敌军袭击!你们竟然还等待救援,再等待城中的人都要饿死了!”
“这、这,施将军息怒……”军师恐惧道,“依将军之见何时出城迎战好?”
“后天。明天一天准备,后天就要出城迎战!”施咏道,“此为军令,延误军令者军法处置!”
这几个幕僚军师还有将领唯唯诺诺地退下了。
当天晚上,军队就产生了变故。
那几个人闯进了张纨养病的院子,不顾他上吐下泻到虚脱的身体,把他给从床上捞了起来,用椅子抬着,抬到了施咏面前。
张纨一听手底下人说施咏想夺他权,惨白着一张脸挺起头:“施将军,你竟然如此武断,趁我生病,这么大的事竟然不通知我去商议……你是何居心?”
施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早知道就直接下毒,不伪装成染病了。她想让自己手上干净点,别让其他的人猜到是她对张纨动的手,但是从发病到死去总需要点时间,现在对方都快虚弱而死了,还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搞出来这个事情。
她心中愤恨无比,腰间的佩剑几乎要出鞘,可是看着张纨一党那怯懦中又带着强硬的面孔,她看清了这些人的本质。
八万兵援助桦城,可调过来的都是什么兵?是被梁国强征去的兵,有些人就是流民换了身衣服罢了。在来到桦城之前他们既没有经过演练,也不完全听从将军的指挥,因为他们对将军没有信任,也不想真的上场打仗。
再看张纨手下带的都是些什么下属……什么样的上司就会有什么样的下属,张纨怯战,围绕在他身边的一批人,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努力奋进者是不会看得上张纨,甘愿屈居他身下的。
这样的军队,难道是个例吗?难道只有桦城情况如此吗?
恐怕梁国各地皆是如此。
施咏脸色也苍白了下来,张纨以为对方是被他的威势吓到了,脸上不禁露出了笑容,道:“出城迎战之事,应当从长计议……”
“那粮草之事该如何解决?”施咏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
张纨支支吾吾,“城中百姓应该还有余粮,我们可以借取一些。”
“借取?”施咏重复。
张纨到底也觉得自己这行为是离谱的,被她这一句反问搞得恼羞成怒:“施将军,如今你倒做起好人来了,这桦城中的粮食到底是如何没的,你作为守城将军责任最大。”
施咏脸色难看。
“等将军听说,当初是你看到流民可怜要开仓放粮赈济灾民,结果一个没控制好,人全涌到粮仓来了,粮食被哄抢,看守粮仓的军官被流民好一顿打。流民还不满意,逼问军官其他粮仓在何处,于是其他粮仓也接连遭到哄抢。待军队前来镇压,那些流民怕自己遭到处置,居然还一不作二不休,点燃了粮仓。一天之内,粮食尽失,追都追不回来……这些事儿,你努力隐瞒也没用,本将军可都是知道得清清楚楚,你还得谢谢本将军帮你遮掩这些事儿,没有报到王上那边去。”
“你敢说,这不是你的过失?这不是你无能导致的?若非朝廷正是用人之际,这将军之位早该换人了!”
这是事实,所以施咏接着,对方骂她的话都对,所以她受着。
这确实是因为她一时仁念而导致的重大过失,但是她有过错,不代表她就不能看不起张纨这样的人了。
施咏脸色阴沉到了极点。
她闭上眼睛,“我知道了,夜深露重,张将军回去休息吧。”
一场闹剧就这样平息了……
张纨也觉得逼她让步似乎太过容易,临走时眼神还不安地瞥了施咏一眼。
施咏不是妥协了。
是因为她看出了张纨这一批人畏战的本质,甚至没有孤注一掷的决心。最开始她也决意守城,但这并不是因为她怯战,走投无路之时她也愿意孤注一掷,然而对方却并非如此。
半数将领都没有应战之心,那么将这些人送到阵前也只是让他们去送死而已,没有任何意义。
又过了一日,天地交界之际出现了滚滚黄烟,施咏拿着望远镜在城墙上向那边望去,看到的却并非梁国的旗帜……而是武国的黑红色旗帜。
她浑身的血都冷了下来。
这是武国军队剿灭了梁国援军,所以来支援武国军攻城了。
樊筠看到那支前来与自己会合的军队不由大笑:“好!十日内必定攻破桦城!”
她早已通过密探得知城中状况并不好,之前几波流民冲击城池已经让这座城变得千疮百孔,如今只不过是在硬撑罢了。
为打击敌方势力,她在攻城之前专门让人在阵前熬了几大锅米粥,对着城那边喊话:“降者不杀!百姓家中若无余粮,可得我武国赈济!”
随后她率领大军开始攻城。
刀光剑影,血雨泼洒,喊杀声不断,擂鼓声四起。
桦城中粮草欠缺,军队挨家挨户抢粮,但即便如此,粮食还是很快耗尽。
哪怕压榨全城的粮食,也不够供给军队。
武国军队正式发起攻势的第二天,张纨就病重身亡了。
面对武国军的凶猛攻势,施咏几天几夜没合眼,穿梭城墙与军营这种指挥调度战争,然而人还是一个一个死。
开战第四日,施咏拖着疲惫的身躯走下城墙,路过一间民房,突然闻到了细微的肉香……
她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肉的香味有些熟悉。
而她之所以会感到熟悉,是因为她小时候也曾经度过一段艰难的岁月。
三年大旱,颗粒无收,人们为了活命,烹食自己已经饿死的孩子。
那个孩子身上也没有多少肉,瘦得皮包骨,但是吃了这个孩子的肉,其他人就可以活命。
施咏看到了那一幕,将它牢牢烙印在了心底。
如今闻到了这肉香,呕吐的欲望一下子从胃里涌了上来,幼年时期的恐惧卷土重来。
她一下子扶住了墙壁,对身边的亲卫吩咐:“你看看他们煮的是什么肉……”
亲卫还咽了一口口水,走进了小巷之中,来到了那户人家的屋舍内。
然而不过两息,他白着脸跑了出来,话都说不出来了。
施咏头晕目眩,什么都明白了。
居然走到了这一步,这都是她的错,是她把城中百姓逼到了这个地步。她不该开仓放粮?她不该赈济灾民?如果她能够在下令施粥的同时控制好局面,那么一切是不是都会不同?
强烈的呕吐欲涌了上来,施咏扶住墙,弯腰吐了。
她没有资格软弱。施咏挪动脚步,也走到了小巷之中,看到了那一户目露惊恐的人家。
他们一家人跪了下来哭诉:“将军饶命,我们没有杀人!”
施咏看了一眼他们吃的东西,无力地摆了下手,几乎是踉跄着走了。
到了中午她没有吃任何饭,仿佛已经感受不到饥饿。她让手下将士把她的饭给分吃了,这几天很多将士也在挨饿。
傍晚时分,武国的又一次攻势开始了,对方照例在阵前煮着大白粥,对着所有将士喊话:“降者不杀,武国愿赈济饥民!”
施咏看着远处的敌军,狼狈地从城墙上走下来,脚步虚软。
回到城中后,她叫来身边的军师,问道:“你可愿为使者,与武国人交涉?”
“属下自然愿意!”军师的回答铿锵有力,“将军要遣属下与他们交涉什么?”
“问问他们,要是我们愿意投降,他们愿意分出多少粮食给城中百姓。”施咏虚弱道。
军师猝不及防。
施咏不是第一个投降的梁国官员,可是她官职颇高,目前好像还没有她这种等级的官员投降武国。
看到施咏的表情,军师劝说的话卡在了喉咙口。她何尝不知道军队的难处,她也知道梁国的积弱和百姓的困苦……许多念头已经在她心中产生,只是她不敢去做。
她深深一拜道:“属下明白了,属下相信将军的决策。”
[375]梁国必亡
骤然听闻梁国军队投降,想要派遣使者前来武国军中详谈的消息时,樊筠眉毛挑了一下,没料到守城将领竟然会做出这等举动。
不过敌方将领派遣使者,这是一个机会。
若对方是诈降,武国军可以借此探知敌方的目的,或借这个机会加紧进攻。如果对方是真心投降,那么这件事也可以大肆宣扬,打击梁国军队的气焰。
樊筠亲自接见了施咏派出来的军师。
军师自称姓王,名丹青,为求和而来,也为城中百姓求生路而来。
王军师眼下有青黑,面颊有凹陷,显然是多日不曾休息,也没有好好吃过饭。
提起城中百姓乱象时,她情绪激动了起来:“施将军先前决策失误,极为自责,现在城中粮草已失,既难以供给军队,也难以赈济百姓。将军所作不是为了活命,而是为了让百姓有一条生路啊!”
话虽如此,对方也表现得那么情真意切,樊筠却还是不能放松警惕。
“你让十万大军尽数出城,将铠甲武器丢到一边,士兵则手无寸铁站在另一侧,如此我们才会接受你们的投降。”樊筠淡淡道。
她不能让军队直接入驻城中,城中街巷复杂,如果发生巷战,恐怕梁国军就更难收拾了,说不定会和他们消磨起来。
樊筠不是嗜杀之人,虽然过往也处决战俘,但那都是针对冥顽不灵之辈。鬼方人部落意识浓厚,非常团结,面对不愿归化借机生事者,她一向主张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这一路打过来,她遇见了不少梁国的军队,其实也有小股的梁国军在溃败之后决定投降。武王下令,降者不杀。
但实际上这个政策却留下了相当大的余地,底下的将领需要灵活调整。
敌军可以投降,然而武国军可以拒降,面对那些已经烂到根子里的梁国将士,她实在是没有接受对方投降欲望。
可是施咏的投降,樊筠则要严阵以待。
对方官职颇高,是桦城城主兼守城大将,官至三品。早些年她平定匪乱获过一些战功,后来治理城池无功无过,桦城发展稳定,便渐渐走上了今天的位置。
这是武国和梁国开战以来,第一次有这种品阶的梁国武将向武国投降,值得大书特书!
王军师思索,觉得樊筠的条件并不是不能接受,前提是对方真的不杀战俘,以及的确会赈济灾民。
“樊将军,我们施将军是爱民之人,不想看百姓受苦,如今城中已经出现了人相食的惨剧,百姓也被逼到了死路。听闻武王也是爱民之人,对于治下的梁国军民较为优待。不如这样……”王军师顿了顿,“我们先放出一批城中居民,请樊将军施舍给他们一些粮食,让他们有个活命的机会,然后请将军放他们回到城中。”
樊筠表情大有深意,“好。”
这位军师真是处事圆滑之人。她怀疑武国军队不会赈济粮食,却不将怀疑直接说出口,并且还提出了一个有利于武国的办法。
先出城的是手无寸铁的居民,若这些居民在武国这里吃饱了饭,回到了城中,自然会卖力宣传武国军的仁爱,消息一传扬开,谁还会抵抗武国军入驻城池呢?
恐怕就连军队的战斗意志也会瓦解,因为军队也在挨饿,好些士兵每天只吃一顿饭,有些人走着走着就晕倒在路上了。
如果武国军起先供给粮食,后面却不供给粮食,朝令夕改,违背诺言,那么就会激起民怨,后续想要治理好这个城市,就要费更大的力气取得民众的信任。
如今这个机会如此难得,既可以收拢民心,也可以打击敌方势力,何乐而不为?
“我得多问一句,你们城中那位施将军,她身边的人也答应投降吗?”樊筠笑问,“很难想象,这是很多人共同的决策,爱民之心,不是人人都能有。”
有的时候站在高位太久了,就会失去怜悯之心。
樊筠见过走投无路投降,见过为了利益投降,为了拯救百姓而投降还是第一次,这位施将军真是个仁善的性子。先前她赈济灾民出了差错,应当是让她心中万分愧疚,才做出了这种决定。
但不管是赈济灾民还是投降,无不说明施咏是位仁将。
王军师与对方谈论妥当,回去复命了。
施咏听到樊筠的条件,神色怔怔,没有过多耽搁就吩咐下去:“去组织百姓出城,大约放出去……就放出去五百人吧。”
这人数不好太多,如果多了,武国军会怀疑他们有异心,五百人正正好,足够为投降造势,也不至于难以镇压。后面他们回城,桦城还可以再派出第二批人出城。
当天下午,五百个饥肠辘辘的百姓就被放出了城。
他们站在城墙下好一会儿没动,有点不敢向前,但在饥饿的驱使下,他们按照施咏的嘱咐走向了武国军队的方向。
香喷喷的白粥的香味在空气中飘散,许多人已经饿得眼睛发绿了,看着巨大的煮粥的锅,恨不能扑进去喝。
然而面对长矛利剑,他们只得井然有序地排着队伍,等待粥分发到自己手上,喝完了粥,他们还被发了一人一个面饼。
面饼硬硬的,是标准的军粮饼,没有多少水分,咬起来都硌牙。
有人当场落泪,看着手中的面饼却没有吃,哭道:“如果提早一天得这一块面饼,我娘就不会死了!”
许多人都没吃这个面饼,他们把饼小心翼翼地揣到了怀里,打算回到城中之后分给家人吃。
不到半个时辰,这五百号人就迈着蹒跚的步伐回到了城中。
城墙上,施咏松了口气,神色无比复杂。
敌人想要士兵的命,想要梁国的土地,想要梁国的人口……施咏曾经觉得他们什么都想要,可是现在再想,他们似乎只想要一样东西——民心。
天下万民之心。
“明日便出城投降吧。”施咏喃喃。
这场战争已经没有打下去的必要了。这几日她已经命令自己的旧部发动了一场小范围兵变,张纨死掉之后,曾经聚集在他身边的那群将士也没了主心骨,被施咏轻易地制住,看押了起来。
她尽量收拢全部的军队,现在她已经差不多变成了这支军队真正的掌控者,另一个领头的人没了,剩下的士兵只能听她的话。
但是即便已经收拢了军队,施咏也没有了奋力一搏的打算。
她信奉爱民之道,从小的经历让她对这些食不果腹的人有更多的同情之心。
可是梁王并不体恤自己的民众,反倒是武国人愿意施舍粮食。她是投降了,也是选择了自己所信奉的道。
之前她的处理太过粗糙,以至于留下了祸患,导致流民冲击粮仓的事情发生。
……然,仔细想想,那件事情其实另有蹊跷。
那些流民目的明确,若是无人领导,无人煽动,恐怕不至于闹到那种地步。
施咏阖上眼帘,已无力再去追究。
武国人愿意贡献粮食,这是最好的结果,也是最完美的事实。
……
前方战报传回商悯手中,商悯瞥了眼战报,面上显露出一点惊讶。
一旁苏归问:“发生了何事?”
“樊筠说,一个叫施咏的将军对武国投降了。施咏,就是守桦城那个。”商悯眼中笑意加深,“没想到还会有意外之喜,不错,施咏也可为我武国伐梁添一份力了。”
商悯已经离开了朝鹿,来到了被武国占据的梁国疆土上。
既是为了压阵后方,也是为了更好地管理梁国民众。
她在和梁国进行一场拔河,每多一个梁国民众臣服,武国的胜率就会增加一人,每多一个梁国将士投降,便是为武国的征讨扫平了一方道路。
其实这场大战的胜负早已注定,所有人都看得明白,只是梁国不想认命,还没有从六强国的旧梦中走出来。
苏归这些日子也随商悯压阵后方。
但是他镇守后方并不是不打仗了,而是统领后方军队随时驰援各路兵马。
再加上他实在太不放心商悯安危,哪怕白皎已然退走,他还是觉得对方随时会来,恨不能时刻注意着商悯,不想离开她身边哪怕一点时间。
其实这种苗头前世就有。
那时候苏归刚从白皎的控制中逃离,相当于假死,根本不敢暴露自身身份,怕迎来白皎将他和商悯灭杀。而且商悯年幼时与他没有接触,再加上对父亲的死有些心结,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得到她的亲近,直到后面经过反复的试探,商悯才慢慢对他放下了戒备。
后来苏归也没有亲自带兵,而是一直以军师的身份化名出现在人前,出谋划策。
那个时候他根本没有离开过商悯身边,就算上了战场,也基本上是出了他自己的军帐,走两步就能到达商悯的军帐。
有一段时间苏归曾经忧心,觉得自己离开商悯身边会不会比较好,如果一直留在她身侧,万一身份暴露,说不定会引来白皎。
白皎杀他一个就够了,不要再把杀意倾泻到商悯身上……
前世商悯和白皎没有直接性冤仇,今世不一样了,商悯和白皎之间的深仇大恨,已经远远超过了苏归和白皎。
但是商悯像是看穿了苏归的苗头,在某天议事结束时突然道:“你最近不对劲,老说些莫名其妙的话,难道是要走吗?”
苏归一愣,茫然回身,隔了很久才轻声说道:“我……不走。”
“那就好。”商悯微微颔首,“我已经习惯有大将军在身边了。”
可今时今日好像情况颠倒了……
比前世年少一点的商悯板着脸道:“大将军没有别的事要忙吗?本王又不是玻璃人,白皎也不会突然冒出来把吃人,你没必要时时刻刻围在本王身边。”
苏归愣了愣,终于意识到自己好像确实有些过于追得紧了。
“是我有点紧张了,以后不会了,王上。”苏归垂下眼眸。
但是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后,却听到耳边传来了商悯的叹息。
“不是对你不满,而是……”她说到这儿一停,眼神略微纠结道,“算了……”
苏归有点迷茫地走出了军帐。
然后就遇见了前来与商悯议事的赵素尘。
他对她颔首,“王上正有空闲。”
“……”赵素尘用有点复杂又有点古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还夹杂着一点欲言又止和警惕……但最后她也没说什么,苏归看着她莫名其妙的长叹了一声,走进了军帐。
[376]阵前喊话
不过短短数日,桦城的梁国军队便瓦解了。
士兵们排成数列鱼贯而出,在武国军队虎视眈眈的注视下解下身上的甲胄,放下了手中的长枪,聚集在城外。
武国军被请入城中的时候,施咏亲自相迎。
她同样也已经结下了甲胄,手无寸铁,看到樊筠之后深深地拜倒:“施咏,自愿降于武国,此后不生怨怼,不起反心。施咏乃戴罪之身,无才无德,不祈求武王宽恕,唯愿武王善待百姓。”
“施将军请起。”樊筠亲切地弯下腰,将对方亲手扶起,“今日我收到王上回信。王上听闻施将军爱民之心甚为感动,对您大为嘉奖……施将军,可愿为武王所用?”
施咏愣住。
她料到对方可能会对她心存拉拢之意,但是没想到这个时间来得这么快,难道不需要再观察敲打她一阵吗?但即便如此,施咏其实也已经做好了决定。
哪怕武王招揽,哪怕她开出再优厚的价码,她也绝不会为武王效力。向武国投降已经磨碎了她的骄傲,投降之后又投效别国君主,她实在是没法过自己心里那一关。
更何况武王能信她用她吗?她身上可是有着敌军将领的烙印……杀过武国人,打过武国军,她这样的人武王要是能用,那她得是多大的胸襟?
施咏定了定神,料想对方应该是不会把军权交给自己。
就算要用她,应当也是用在别的方向。
施咏很快见识到了武王到底是要在什么地方用她。
那位她早闻姓名的高澹高将军已经前来桦城,与樊筠汇合了,二人似乎在部署接下来的进攻安排。
接着樊筠暂时留守桦城,高澹动兵继续攻城略地,与苏归所带领的那支主力部队互相配合。
高澹带兵与樊将军分别时,特意带走了施咏。
他非常客气,言辞也很礼貌:“施将军,不知你是否记得我?大约是在八年前了,你在我姥爷身边做过亲卫,那时候我曾经见过你一面。”
“我记得。”施咏眼神复杂。
就是因为记得,所以她才会比较关注高澹的事情,当这个武国将领名字突然出现的时候,施咏就觉得熟悉,但只以为是重名。
后来她细细调查了一番,睢丘那边也发来了一些武国将领的密报,她才知道原来这个高澹就是她认识的那个高澹。
一下子过去八年,实在是让人不敢去认了。
“将军可知,高澹为何要投效武国?”高澹轻飘飘地发问。
施咏眼神一颤,“高家被抄家,高将军心生怨恨,实为人之常情。”
“我心中生怨,是因为高家被抄,更是因为梁王昏庸,却无人能制。施将军,高澹为灭梁而来,为杀梁王而来。”高澹静静道,“将军不敢说的话,我高澹敢说。请将军需助我一臂之力。”
这已经不是请求,而是要求了。
施咏道:“你要我如何帮你?”
“看到那座城了吗?”高澹的手指向远方。
到了这里,已经是梁国的腹地了。
飞掠这里就是宁泰和睢丘,再往前,就是大燕。
一望无际的平原上矗立着一座城,这座城的四周本应该有良田,可是因为蝗灾频发,又生战乱,粮食被蝗虫啃食,黄黄绿绿的粮食就这么歪倒在地里。
天上地下,一片昏黄。
高澹道:“施将军,我要你骑马站在阵前对那座城的所有人说,武王仁慈,武国军不杀降,你投靠了武国,于是军中战士和城中百姓都有了活路……施将军只需说出自己经历的事情,便足够了。”
果然如她所料。
存活下来的她,不需要去骑马打仗也变成了武国军的武器。只要投降就能活命,便没有人会去打仗。
武国的军队又一次逼近了梁国的城池。
施咏骑马立在阵前,提气对着城门大吼:“我乃桦城主将施咏!现已入武王麾下!望尔等将士大开城门速速来投,武王仁慈,必不会让你们丢掉性命……”
对着城墙喊了一阵,施咏觉得不够,于是她一顿,深吸一口气,终于喊出了自己的真心话:“梁国必亡,亡梁者必武!”
这不仅是真心话,也是她所预见的事实。
尽管心有纠结,也并未完全产生驯服之心,但这并不妨碍施咏把自己心中想的东西喊出来。
只是话一出口,她就明白了梁国真正的窘境是什么,也明白自己陷入了什么样的境地。
——这个国家的人,从上至下,都被抽掉了脊梁骨。
人们被困苦的生活折磨着,只能看见眼前的温饱,而没有精力去追求家国、忠义,甚至个人尊严。
而富有的地位高的人,则完全被钱财和权力包裹,他们脑海中当然也没有忠义,所拥有的只是利益。
这样的国家,绝无可能赢过武国。
……
高家高澹投武,此事在梁国朝堂上引起了不小的风波。
最开始,商悯并没有打算把这个消息传扬开来。
高澹投效武国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的,他知道自己这么做可能导致亲人被梁王杀了,当初在流民之中排除异己的时候,他就料到了会有这一天。
然而即便高澹有心理准备,商悯作为一个体恤下属的君主,却不能将他的牺牲视为理所应当。
所以即便高澹投武消息可能已经走漏,商悯依然没有将此事大肆宣扬,也没有为了打击梁国士气刻意宣扬高澹的名号。
武王仁慈,高澹却不能不进行取舍。
因为他是臣子,武王没有考虑的事情,他要替对方考虑,武王不方便下令取舍的事情,他要替她取舍。
历史上为何有如此多的奸臣大权在握,皇帝难道不知道他们是奸臣吗?奸臣当道,自有皇帝纵容,奸臣干的事,许多也是皇帝授意。他们替皇帝干不方便干的事情,帮助皇帝排除异己。
就好比那位曾经的宿阳权臣柳怀信。朝堂上的官儿人人唾骂柳怀信,说他结党营私权倾朝野,可是对方照样蹦跶得好好的,只因他讨好了真正该讨好的人。
这个道理,放在高澹这样的人身上其实也适用。
武王下令让他舍弃,那就是武王不仁。
高澹主动放弃亲人,那是高澹大义。
武王在高澹放弃亲人之后垂泪宽慰,信之用之,那是君主仁爱。
高澹不能让自己的君主占据不仁之名,他也不能让自己落得两头不是人,所以他只选择了一头,成全自己的大义,成就武王的仁爱。
每到一个城市攻打,高澹就会主动亮明身份,说他是高家高澹,说他们家曾为梁国左将,梁王得位不正,高家是受其迫害……
这一番传扬下来,高澹声名大噪,连带着他所攻打的城池的将领也产生了动摇。
梁国人不想打仗了。
梁王得位不正,他们就没有忠君的理由。君主治理不佳,百姓自然想换一个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的君主。天灾人祸齐至,人们生活困苦,哪里来的精力打仗?
武王天命所归,那他们又为什么要反抗武国?
武国军兵分两路从郢国和娄国进攻梁国,在两国境内汇聚之后又兵分三路,攻势摧枯拉朽。
一路军队由聂光临带领,占领大运河沿线重城,一路军队是樊筠坐镇,高澹配合,主要攻打陆地城池,另外一路保卫后方,随时驰援,保障粮草供给,镇国大将军苏归坐镇,就连武王也亲至后方。
梁国人抵抗之势土崩瓦解,一直攻打到离睢丘一百里的重城,樊筠与高澹大军汇合,攻势却突然一顿。
这座城池名为宁泰,守城将军名叫路云滨。
她将这座城池打造得如同铁桶,并且城中军民对她极为信服。
她所带领的军队名为路家军,且她本人有梁国宗室血统,路云滨官至二品,在两年前就被派到了这座城池。
如今宁泰城中不仅军粮充足,而且各种防御工事极其完备。它已经是梁国最后的屏障,攻破了此城,武国军队就将正式兵临睢丘。
“聂将军所带的军队被梁国左将阻击,不能即刻和我们汇合,苏大将军的援军,赶来需要半个月,但是拖不得,粮草还顶得住。”樊筠眼神闪烁,“攻!试试那路云滨的底细!”
城墙上,路家军将士的身影挺拔如松,与青灰色的城墙互相映衬,仿佛伫立的雕塑。
路家军对武国军队的招数已经了然于心。
路云滨站在城墙之上冷笑:“等着瞧吧,稍后他们一定会派出高澹和施咏这两个叛徒,在阵前对我们喊话,好乱我军心。”
这已经是固定的套路了,当阵前出现两个将军骑马的身影时,路云滨发出不屑的冷嗤。
她一伸手,属下便递上了一个整体由黄铜制成的筒装扩音器,在高澹和施咏开口之前,她便大肆嘲讽:“一个罪臣之后,一个叛国将军,竟然真敢出现在阵前。”
“高澹,你高家参与谋反,梁王仁慈留你一命,你不思悔改,不思赎罪,居然买通狱囚逃出监牢投靠武国!如此背国忘恩之辈,武王竟能放心用之?还是说武王与你高澹是一丘之貉,这才臭味相投?这般君臣,实在可笑!”
这洪亮的嗓门震得高澹一怔,表情沉了下来,盯着城门楼上的身影。
颠倒黑白之言他并不在意,因为他早就知晓,他投武的消息一传开,梁国一定会对他进行抹黑。
城墙太过高大,成年人踮起脚尖也只能露出一个头。
路云滨正一脚踩在椅子上,上半身前倾,另一只脚则直接踩在了城墙边缘,就这么明目张胆地进行着嘲讽。
她身边的弓箭手随时准备着,武国军一旦进入射程就要将他们射成刺猬。
宁泰城的守城军队毫无疑问是精兵,敌国大军兵临城下,城墙上的士兵纹丝不动,可见军纪严谨。
路云滨接着看向施咏,嘹亮的嗓音还在继续着。
“桦城施咏!本将军在三年之前与你有过一面之缘,本以为你为人优柔寡断,资质平庸不堪,但好歹忠心为国,遂举荐你成为桦城城主,没想到是本将军看错了人!怯战投降,既无忠也无勇!”
“如此丑恶之辈,实在不配为人!本将军若是你,必血战到最后一刻,哪怕在城破之日拔剑自刎,也好过如你这般当敌人的走狗!”
施咏脸色当即就变了。
路云滨这话可谓是戳进了她心底最深的痛处。
施咏最大的痛就是不仅没有办法治理好城池,甚至还沦为了各路权贵武将世家争权夺利的棋子。
如果她是那种有才干的人也就罢了,偏偏她只是一个资质平庸的人。相比普通人,她当然算是有才干,而相比朝堂上那些唯利是图的臣子,她当然也算是有良心。
可是才干不足以让她在众多臣子之间显出声名,也不足以支撑她治理好城池,管理好军队。
她的良心也是不上不下,既没有办法当众驳斥那些奸臣拒绝与他们同流合污,也没有办法坦然地加入他们盘剥百姓。
她是一个恰好走在这个位置上的普通人,恰好立了一点军功,恰好背景干净,又恰好赶上了梁国风雨飘摇之际。
然而这是幸运吗?显然不是!
当一个将军的才干不足以支撑她完成所要干的事业,那么将她摆在这个位置上只会坏事。
施咏最痛苦的是她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却还是被裹挟着向前。
昏黄的太阳照耀在她身上,她只感觉被一剑捅穿了心窝,心里头凉飕飕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而城墙上路云滨的叫骂声还在继续。
“施将军,如果您真的被那人动摇了心智,那可就太可笑了。”高澹一眼瞥过来。
施咏回神,只得苦笑,随后按照预先定的话术运气对着城墙上喊:“施咏并非弃城而逃,而是投效了真正的仁君明主!我也并未舍弃手下将士和城中百姓,而是想让他们吃饱饭!现在他们每个人都能吃上饭,施咏何错之有?!”
高澹也提气高喊:“高澹正是为高家人平反而来!梁王污蔑高家谋反,而高家人从未参与此事,怕是梁王自己心虚,所以才要诛杀忠臣,怕自己的弑父杀亲之举大白于天下吧!”
路云滨啐了一口,放下手中的黄铜话筒,心中一阵腻歪。
她对于武国每次打仗之前都先喊话敌军打击他们士气的行为极其看不惯,所以她这次打定主意要用同样的办法报复回去。
而且她还准备了别的大礼。
“高澹,你说你高家从未参与谋反,可是梁王审讯的高家人,他们全都认了自己的罪。”路云滨挥袖,“来人!将罪囚绑上城墙!”
一共有十几个人,陆陆续续被将士驱赶着走上了城墙。
他们的身影跌跌撞撞,脖子上手上还有脚上都带着枷锁镣铐,每个人都蓬头垢面,身形畏缩。
施咏猛然转头看向高澹,高澹脸色阴沉到极致。
压阵的樊筠骑马走到了阵前,看了一眼一旁的高澹,没有作声。
路云滨放声大笑,随意揪起其中一人,将她的身体压在了城墙上,撩开她纠结在一起的长发,眼中光芒闪动,高声问:“高澹,你看看这是谁?”
高澹心跳骤停,瞳孔放大,嘴唇动了动,无声地念出了那个字:“娘……”
他没有看清那个人的面孔,距离有些远,母亲在他眼中也不是这形容枯槁的样貌,而是宁静从容的。但也许血脉连接就是难以斩断,哪怕没有看清那个人的样貌,他还是第一时间认出了那人是谁。
“高将军,你再看看这些人是谁?”那十几个人通通被押到了城墙之上,每个人都被士兵牢牢揪住了头发,扼住了脖子。
高澹表情已经陷入了空白。
那些人,有的已经面目全非了,繁重的苦役摧残着他们的身体,但似乎依稀可以辨认出他们曾经的样子。
高澹猜出了他们的身份,他们都是他的亲人,高家人。
“高澹,你说高家没有谋划,当着这十数万人的面,本将军便亲口问一声你的母亲。”路云滨把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提了起来,厉声质问,“夫人请说,高家有无谋反?”
老妇人挣扎着,眼中已经流出了泪,她啊啊两声,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她嗓子早就被毒哑了,就算没有毒哑,路云滨这个时候也不会允许她说任何话。
路云滨毫不在意地将她放了下来,“高澹你可有听到?你母亲说,高家谋反之事为真!”
这一番颠倒黑白,城墙上的士兵们也配合着发出了大笑声,笑声响彻上空,惊飞了一大群乌鸦。
“高将军,王上宽宏大量,仍然愿意赦免将军罪过!”路云滨含笑道,“若将军愿意劝说樊将军退兵,高家人性命得保!”
宁泰城城墙上的十几个高家人目露惶恐,惊恐地看着下方的武国大军。
“这城墙上有十几位高家人,然而宁泰城之中,还有更多的高家人。王上何等仁慈,哪怕知道高将军叛国,也愿意留他们一条性命。高将军,望你不要辜负王上的仁心啊!”
[377]奉天伐罪
当这个时刻真的来到自己面前,高澹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从容。
他看着城墙上母亲的身影,一瞬间失了神。
梁国赤红色的旗帜在城墙上飘扬,阳光是如此刺眼,那些梁国士兵的大笑声好像近在耳边,又好像远在天边。
高澹的耳朵里像是被塞了两团棉花,耳边只剩下嗡嗡声,眼睛也忘记了眨动,只能看见母亲,和那些不敢挣扎的高家人。
他双目刺痛,泪水已经滑落,不知道是因为睁眼睛太久的缘故,还是看到了久违谋面的亲人的缘故。
“高澹。”樊筠转过头来看着他,语气中有着微不可察的关切,可更多是肃然。
高澹一下子回过神来,和樊筠对望了一眼。
他的眼白泛着血丝,就那样看着她,一时间没有说话。
可是他们这边没有动,路云滨却不肯让他们不动。
她就是要逼迫他们,摧毁他们的意志,瓦解他们的信任,她还抱着一种猎奇的想法——高澹投靠武国的时候投靠得如此果断,可以说是抛弃了自己在梁国的亲人。
那么此刻你已经攻打回了梁国,亲人就在眼前,你还能如此淡定吗?舍弃过亲人一次,还能否舍弃第二次?
与第一次不同,路云滨要逼迫高澹亲自作出最残酷的决断。
她眼中和嘴角都是笑意,目光死死地盯着武国军阵前的身影,不想错过一丝一毫的动静。
“高澹,如此瞻前顾后,可不像你决然叛国的时候了。”路云滨道,“不如本将军来替你做决定。”
她稍微侧过身,轻轻一挥手,其中一个高家人脖子上就被套了一个麻绳索套。
她一声令下,那个高家人惊恐地尖叫着,被一个士兵直接举起来,扔下了城墙,绳子的另一端被士兵牢牢拽住,套着人脖子的另一端则垂挂在了城墙之下。
那个高家人脸色一下子就涨红了,他胡乱地踢蹬着双腿,手指卡进了脖子和绳索的缝隙里,身后是光滑的城墙,他四处寻找着力点,可绳子晃晃悠悠,他拼命努力呼吸着,然而他的脸色还是一点一点变紫。
剩余的高家人哭喊一片,奋力挣扎,却无论如何也逃不脱这些士兵的压制。
路云滨满含期待地看着高澹。
高澹死死地盯着城墙上的身影,眼红得像是要流血,过往种种在他脑海中一一浮现,但是武国军的脚步不能被任何人阻止,哪怕是他的家人。
他挺直了脊背,张口正要作出决断,一旁的樊筠却猛然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我来!”樊筠悲叹。
她从背上取下了她的大弓,作为大燕军中射箭技术首屈一指的武将,她的箭术可以用出神入化来形容。
一击而已,给那个被吊下来的高家人一个痛快。
如果让高澹亲自做出决断,这未免太过残酷,樊筠不忍昔日同僚背负弑亲之罪。
然而她的弓箭刚要解下,高澹也伸出手按住了她的胳膊,神色怔然道:“你或我又有什么区别呢?罪果已生,樊将军不必替我背负罪孽,高某早已想到有今日。”
他一甩马鞭,驾马冲出阵前,解下身后背负的大弓,在进入射程之后搭弓射箭。
那位被吊起来的高家人已经四肢抽搐,浑身发紫。
路云滨脸上露出笑容,以为对方是要射下绳索,然而城墙如此之高,那人掉下必然也活不了,可笑可笑,不过是垂死挣扎……
路云滨向后一退,被身边亲卫的盾甲罩住。
“预备放箭——”她下令,接着表情猛然僵住。
漆黑的箭矢飞来,瞄准的却并非绳索,而是那个被吊出来的高家人的心脏。
噗嗤一声,血花绽放,那一枚箭矢精准地洞穿了他的心窝。
而后宁泰城城墙上的士兵齐刷刷放箭,箭雨落下,高澹身姿敏捷地控马撤走,将零星箭矢格挡,未伤自己分毫。
“城墙众人,非我亲眷!”高澹对武国军大吼,“若不攻破宁泰城,覆灭梁国,世上还会有千千万万的高家人被梁王谋害横死,高家仅为其一!武国乃奉天伐罪!”
樊筠张了张嘴,眼神极为复杂地看着高澹,随后举起手中红缨枪:“武国军!攻城!”
下一秒,战鼓声起!
看到箭矢射中高家人心脏的那一瞬,听到战鼓雷响的那一刻,路云滨表情便阴沉了下来。
她小瞧了高澹。任谁能想到高澹能做到那种地步?!
当众弑杀亲人,以证明自己身无所惧?疯了!
她压下心底蔓延的寒意,冷酷下令:“将这高家人全部处决,尸体全部吊在城墙上!”
“是!”亲卫轰然应诺。
剑出鞘的声音不断响起,随之而来的就是求饶惨叫以及哭喊。他们两军交战还没死一个士兵,但是高家人却被他们祭了旗,城墙走道上一片血色。
他们把麻绳绑在那些尸体身上,将他们抛下了城墙吊在了上面。
高澹只觉得双目剧痛,似乎又有什么东西从眼里涌了出来,分不清是泪还是血。
……
路云滨是出了名的猛将,作战风格极为刚猛,哪怕是梁国守城的一方,路云滨也决计不允许他们落入被动。
武国军眼下没有和大军会合,士兵数量占据劣势,一旦等对方大军赶来援助,那么宁泰城要拿下他们就千难万难。
她可不是施咏和张纨那种蠢货,据守城中不出,硬生生把士气给耗没了,要打武国军,便只能一开始就用勇猛的攻势将对方打退,挫伤他们的锐气!
然而武国军作战风格极为灵活,尤其是骑兵,堪称所向披靡,只要被对方的骑兵先锋插入阵中,那么阵型一定会被打散。
昨日看到武国军逼近的脚步,城中的军师就已经怯战了。
他几番犹豫,还是对路云滨说出了那句话:“如今大军已经逼近睢丘一百里,我等大势已去,将军……不如效仿那位施咏?”
路云滨勃然大怒,更让她愤怒的是,这位军师的话代表了城中相当大一部分人的心声,乃至梁国朝堂上很多人的心声。
她当即拔刀,把刀架在了对方的脖子上道:“凡提议投降者,一律兵法处置!”
言罢,刀光闪过!寒芒扎眼!
她居然真的毫不留情,当着众人的面将这名军师的头砍了下来。
在场众人噤若寒蝉,看她的眼神都不对劲了,都觉得她疯了。
路云滨没疯,只是她认识到投降或许已经成了许多人的心声。
尤其是在施咏归顺武国反受优待之后,投降派的声音就更大了。
这个口子不能开,现在梁国朝堂已经有稳不住的迹象了,怯战者越来越多,每天上朝都会发生争执,就连梁王的态度也犹豫不定了起来。
甚至还有人劝说梁王做好提前跑路的打算,必要的时候流亡他国也好过被杀了。
路云滨多次上奏,不仅驳斥了那些小人之言,还劝说梁王积极应战,同时联络各个武将,还有宗室贵族,给梁王以及朝堂施压。
好在想要奋力一搏的人不在少数,局面这才能稳定下来。
这些奋力一搏的人是清醒之人吗?
算是,也不算是。
他们无比清楚地知道武国军的实力,前方传来的战报触目惊心,那些新式火器不是他们能够应对的。
还有传言说,武国研制出了可以连发三发弹药的火铳,不需要每激发一次就装填,只是还没有投入前方战场。
然而即便如此,路云滨依然要迎战,并且坚决主战,不允许任何人退缩。
这倒不是因为她被忠君爱国那套思想给腌入了脑。
作为王族血亲,路云滨哪能不清楚自己国家的短板?怎会不知道什么样的君主才能带领国家走向富强?
她知道,她都知道。梁国朝堂上下的人也知道。
众人能不知道武王是个好王吗?能不知道什么才是大势所趋吗?
可为什么他们知道还要如此积极应战,还要逆大势而为?
因为,他们的利益在梁国。
武国为了征兵,也为了让军队作战勇猛,对积极参军应战者实行了重赏之策,杀的敌人越多,奖赏就越丰厚,土地、金钱、爵位都是可奖赏之物。
而土地金钱从哪儿来?武国穷尽国库也给不起。羊毛出在羊身上,这些土地和金钱,当然要从梁国的贵族身上薅。
武国军会抢夺他们的粮仓,占领他们的土地,挖空他们的宝库,把这些分给他们的士兵和将军。
他们占领梁国的土地,还想要占领他们祖祖辈辈积攒下来的全部。
百姓或许会欢迎武国军,但是梁国的贵族绝对不会欢迎他们。
不仅不欢迎,他们还要誓死抵抗,否则他们就会失去他们所拥有的一切。
至于提前投降是否能够得到武王的优待,这或许的确有可能,但是路云滨更清楚,不放血是不可能的。如果她手中握着十成十的东西,那么今后可能还能拥有的东西只有十分之一不到。
她被梁王封赏的大片土地就在梁国城,她的宅子、亲眷,还有培养的路家军也在梁国,这里有她赖以生存的根基,现在让她把这些拱手让人?
做梦!哪怕一把火烧了,也不会便宜武国人!
头一波箭雨落下,冲锋在前的武国士兵举起盾牌,结成盾阵,顶着箭雨为后方的军队撕开了一条通道。
“出城迎敌!”路云滨双目怒睁。
在武国军冲到近前之前城门大开,早就整装待发的军队像开闸的洪水一样从城门中涌了出来,黑色的盔甲和梁国士兵身上鲜红的服饰交织在了一起。
一名武国士兵一刀砍翻了一名梁国士兵,两人一起滚进了战场的壕沟里,缠斗在了一处,壕沟上方不断有马匹越过,嘶吼的声音被马蹄踏过的声音淹没。
兵器散落在一旁,武国士兵用手臂卡住对方的脖子,把敌人给生生勒死了,他喘了口气,然后欣喜地弯下腰去要割尸体上的左耳,结果一杆长枪冷不丁刺穿了他的喉咙。
转眼手持长枪的士兵又落入武国士兵的围攻之中。
武国的阵线推进不得,梁国军也始终不能将他们击退。
军队你来我往,互相僵持,直到打了一天一夜,太阳升起又落下,双方士兵才疲惫退去。
此刻战场上已经尸横遍野。
双方派出小支部队清理尸体,杀死尚在呻吟的敌军伤员,暂时没有爆发大规模冲突。
中军议事厅之中,路云滨表情阴沉似水。
这一战的效果不如她想象中那么明显,她派出精锐的精锐,可双方只是打了个平手,梁国军退守城中,士兵已经疲惫……五个时辰内难以再次应战。
等清点完伤亡人数,路云滨拿过来一看,面色更是不好。
伤亡比她预计的还要多出三成。
虽然对这样的情况早已经有预料了,但是当伤亡数目摆在眼前,她还是忍不住焦头烂额。
对方还没有启动攻城火炮、盾车,以及冲车。
根据传闻,武国的火器远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先进,没有大规模运用在梁国的战场上,是因为工匠不足,以及硫磺库存告急,需要省着些用。
万一对方看到这里久攻不下,选择使用重型火器……
路云滨手指攥在了一起。
眼看左将的援军没有办法及时赶到,路云滨亲自写了一封信递交给梁王,请求直接从睢丘征调援军。
左将带领的队伍如果不能战胜聂光临,那么宁泰城就将陷入劣势,如果是从睢丘征调,虽然会造成都城防守暂时空虚,但是只要打退武国军,这便不是问题。
否则宁泰不保,睢丘无存。
[378]拿下妖孽
睢丘城。
梁王看着面前的军事密报,心脏扑通扑通直跳,姬成墨就站在父亲身边。
父子二人对视了一眼,都觉得是时候了。
前些日子攻打大燕的那一支梁国军队撤出燕地,回到了梁国境内。这一支队伍是由梁国的右将亲自带军的。
许多人听到梁国军队回来的消息后满心期待,甚至希望梁国可以扭转劣势。然而梁王父子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梁国军队回到梁国之后就已经成了一支败兵,士气大落。
袁遥带领象兵追逐梁国军队,把他们杀的丢盔弃甲吓破了胆,就算不回到梁国,他们也没有活路了。
更何况这一次出战,他们的粮草消耗十分巨大,不管是战斗水平还是军粮储备,都到了危险的边缘,基本上不可能再回援其他地方。
但即便如此,梁王还是把半数的军队调回,并且安置到了睢丘,剩下的则继续守卫梁国边境,直到袁遥退去。
把这一半的士兵安排到睢丘并不全是为了保卫都城,而是实在是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安排了,梁国三分之二的领土都已经被武国占据。
睢丘离大燕较近,与武国相距过远,否则此刻应当也已经被围城占领了。
眼看武国大军先头部队已经赶到,并且开始攻打宁泰城,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机会呢?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梁王这些时日一直将毒药随身带着,就等时机合适动手。
他对身边的太监吩咐道:“去请吴大师过来。”
在府邸中独自休息嗑瓜子的吴英看到宫里的太监又来请他过去了,不由得长叹一口气,又隐藏起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跟着太监一起进了宫。
其实吴英是有可以自由进出王宫的腰牌的,但是他这妖其实性格很散漫,除非必要,不然不会去王宫给自己找事情干。
他给自己的定位也非常准确,不参与过多朝堂政事,不当官,也不冒头。
在今日的朝堂上,甚至还有许多人不认识吴英,只知道梁王身边有这么一个幕僚存在。
吴英这么做是有理由的,当官实在是太苦太累了,又要治理国家,又要批改公文,他平日里给梁王出谋划策,已经够费脑子了,实在是不想给自己揽活干。
他只需要遵从陛下的安排就行了,保证梁王听从陛下的话,把握梁国大致的发展方向,其余的他都不在乎。
这也不算是淡泊名利,吴英知道自己只是懒而已。
凭借他的身份和地位,向梁王要一个一官半职,那还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只要他想,哪怕是丞相的位置又如何?
但是他一直觉得,妖还是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比较好,暴露在明面上并不是很好的选择,那样就不能随意脱身了。
就好比宋国的莫群,他很久没听过对方的消息了,同为吃素的妖,他和对方关系其实很不错,然而现在就连私交也被截断了,宿阳的许多妖也转入了蛰伏状态。
吴英难以听闻这些妖的消息,也很多年没有见过这些同伴了。
前段时间木成舟拎着箱子来给吴英解毒,解完毒又匆匆走了,临走时交代他注意身体,需要按时服用药,才可以清除身体里面的余毒。
吴英见着对方回忆了一下,发现自己和木成舟居然已经有十来年没有见过。
当真是岁月如梭啊。
这般感叹着,吴英到了王宫。
他例行看了战报,当看到武国军队已经打到了宁泰城的时候情难自禁,喜上眉梢。
吴英也老早就盼着梁国灭亡,他实在是不想在这个破烂国家待下去了,在这里待了二十年,身上都要长霉了。
虽然日子过得非常舒心,但是做鸟的就想自由自在。
陛下看重他,不想把他调离梁国,吴英只能在这里待了下去。等梁国彻底完蛋,他也就能功成身退了,说不定还能回到陛下身边。
然而看着身边梁王忐忑不安的面孔,吴英还是要例行安慰对方。
“等事情了结,我会保你们离开王城。陛下专门交代了我,说你对妖族大业有功,承诺你可以跟在她身边,她也会按照约定给你进行赐血。”吴英微笑。
梁王臃肿的脸愣住了,紧接着就涌上来了巨大的喜意。
他拉着吴英一个劲追问:“当真?陛下说我可以去她身边?也可以得到赐血?”
“当然,陛下她从不食言。”吴英神色不变,依然是那样微笑着。
可是梁王却顿住了,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凑向前问道:“吴大师,本王的王后还有几个孩子,我能带他们一起走吗?如果陛下能够庇护我们一家人,本王愿意为陛下肝脑涂地!”
吴英笑道:“梁王多虑了,当然是可以的,只是梁国宗室那么多人,总要有取有舍。只带您的妻子还有孩子们,这已经是极限了。不过请您放心,等陛下成为天下共主,会对您一家进行封赏,就像当初燕皇分封那样,您依然可以衣食无忧永享富贵。”
“好,太好了!多谢陛下!”梁王热泪盈眶,当场跪了下来对着不知道什么方向磕头。
吴英心里面已经有点小不耐烦了,他道:“宁泰城路将军带领的那一支军队颇为顽固,听说武国人已经在那里攻打了半个月了,路将军分毫不让。”
“是这样……”梁王愣了愣,“大师是想让我们这场战争快点结束吗?”
“这对你对我都有好处……战争进行到这一步,梁国军队伤亡情况如何?”吴英赞许的点头,而后询问,“粮草还剩下多少?”
梁国人口三百万,各国流浪过来的流民有至少有三十万,加上本国流民,这数字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现在这大部分流民都被武国分化并镇压了,如果抛弃土地被占领的情况不提,梁国的情况反而稳定不少……
作为一个大国,三百万人口算是稀少,但是二十年前梁国刚刚经历了伐梁之战,那时候全国上下血流成河,元气根本就没有恢复。
梁国所能征到的军队数量最大也就是六十万。
他们派出了二十万军队去攻打大燕,剩余的全部守在梁国。
战争已经持续了四年,马上就要五年,民间已经无兵可征。
守卫睢丘的军队还有十万,分散各地的军队加起来,大约也只剩下十多万……
梁王翻看着战报,面对吴英的询问,支支吾吾汗流浃背,没有办法说出准确数字,因为下方的人还会瞒报伤亡。
他结结巴巴说:“大约……兵力已经折损三分之二。”
剩下的三分之一也只是说着好听而已,因为这三分之一的兵力,战斗力到底还剩多少也是个未知数。
吴英听到这不确定的回答,手也是一抖,打量着这位梁国名义上的君主。
“罢了,这也不重要……”吴英眉头紧锁,“武国这稳扎稳打的打法,是要完全消化掉梁国的人口,不然如果他们真想灭掉梁国,恐怕两年到三年足矣。武国军队现在兵力多少?”
“这,有些难算。”梁王更是满头大汗,“他们也在我们梁国的土地上征兵练兵,如果把我们梁国参军的人数算成他们武国的,那这个数字,恐怕要超过八十万……”
此话一出,吴英眼角抽了一下。
八十万其实已经是保守的说辞了,武国五百多万的人口,强令征兵的话,其实满可以凑出来七十万军,再加上他们占领梁国得到的兵,破百万不是说笑的。
阻止武国扩张的是他们的粮草数量。
听说武王曾经在朝堂上说了个九字方针:广积粮,聚民心,缓称霸。
广积粮自然是趁这几年的间隙多囤积粮食。听闻那些蝗灾泛滥的城池,蝗灾也得到了很好的治理,如果没有赶上战争时期,军队除去练兵之外,还会在田间地头种田。
武国进攻梁国,但是武国大后方的安全却是有保障的,这也是稳定的粮食来源。
不管是梁国郢国陈国还是姜国,都已经归顺了他们,甚至武国的军队中就有这些国家的人。
差点忘了,如果把这几个国家的人口和军队也算上,那么武国军队破百万就是妥妥的,这还说保守了。
这么庞大的军队,怪不得他们要稳扎稳打。
至于聚集民心,吴英听说武王在各地开办学堂,梁国先王的亲孙女姬初寒亲自编撰图书,甚至还上台讲课。
各种惠民政策也是缓步推行中。
武王为了加强自己的影响力,还专门来到了被武国军占领的梁国城池中,微服私访体察民生,与百姓交谈。
不管这是不是为君者在装样子,反正该做的人家都做到了。
最后一步缓称霸则更毒。
吴英知道自己家陛下推倒人类王朝之心到底有多么急切,还聚集多国军队攻打大燕。
武王就是想让大燕的力量被消磨得差不多了再攻破梁国,接着攻打大燕,最后渔翁得利。
现在大燕基本上已经被打残了,只剩下少数军队还在苦苦支撑。
其中最强的一支军队就是袁遥所带领的象兵部队,他们击退了梁国军不说,竟然还试图追击反攻梁国,而不是回援大燕,这其实有些蹊跷……
吴英收回乱飞的思绪,脸色沉了下来,对着梁王道:“削弱武国军队的目标,终究是没有实现啊,他们这是以战养战。”
“本王已经用尽全力了……这个国家,这种情况,没有多余的兵,也没有多余的粮,下面那些人竟然也敢不服从本王,不思报国,实在是……”梁王赔笑。
“罢了,罢了,对方好歹也是死了不少人的,战争还是伤元气,只是他们的损失比不上我们的损失罢了。”吴英又是叹了一声,“梁王还有何事,若没有,在下便回去了。对了,上次西南那边进贡的那批瓜子滋味不错,再给我府上送点。”
梁王嘴角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好……”
二人说话间,姬成墨面带微笑推门而入。
看到吴英好端端坐着,他眼神不易察觉地起了变化,看向了自己的父亲。
……不是说今日动手吗?这妖怎么还活着?
梁王感觉自己身后出了一层汗,有点躲避儿子的目光。
实话实说,他犹豫了。
因为吴英的许诺,他没能立刻动手,可是儿子之前分析的种种话又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一边是有可能是假的许诺,一边是有可能失去所有的投诚。
他头痛欲裂,不知道该怎么选,只想再问问儿子的想法。
“父王,刚刚在和吴大师聊些什么?”姬成墨笑道。
“吴大师爱吃西南进贡的瓜子。”梁王面色如常道。
姬成墨立刻接上:“那叫人再拿上来一些不就好了。”
他吩咐了太监端来了一盘瓜子,还叫人上了一壶芳香扑鼻的茶。
吴英倒也没那么急着走了,一颗一颗地捻着瓜子吃,他们父子俩说话,他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一下。
吃了好几个瓜子儿,吴英觉得口有些干了,他端起晾凉的茶一饮而尽。
茶一下肚,他马上发觉梁王父子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交谈,都转头望着他,二人的神情一时间让他难以琢磨清楚。
“怎……”吴英嘴里刚吐出一个字,突然痛苦地捂住肚子,一缕缕黑线从他的脖颈下方蔓延了上来,直到爬满了整个脸颊。
有些像蛛网,又像是顺着血管的纹路生长的,甚为可怖。
姬成墨拉着自己的父亲慌忙后退,盯着吴英的反应,然而退出了一丈,他们内心的恐慌终究是无法抑制了,父子二人不敢再看吴英转过身夺路而逃,跑到了宫殿之外。
此时吴英还在宫殿之中捂着肚子打滚。
梁王装成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对着宫外的侍卫吼:“来人护驾!有人要对本王行刺!去请医者来,吴大师中毒了!”
侍卫一窝蜂地涌进了大殿之中,控制住了全部的宫人,还有一队人护在梁王父子左右。
姬成墨惊魂未定,透过重重叠叠的人影,看着宫殿里面翻滚的人影。
“不是吃下去立刻就死吗?为什么……”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归结为妖生命力强大。
事实上确实如此,普通的剧毒根本奈何不了妖,顶多会让他们伤筋动骨,但不至于要了性命。
哪怕是见血封侯的剧毒,也只是麻烦一点而已。
可关键是吴英在四年前中过一次剧毒,白珠儿的毒,他身体里面的余毒顽固到调养了数年也没有完全清除,今日又饮下了这等剧毒,一下子引动了身体里面的余毒,两相混合产生了更强的毒性。
吴英看到有人闯了进来,就想仓皇逃走,他感觉自己快要控制不住变回原形了。
一定是梁王父子干的……他们想投靠人族!
吴英在梁王身边也安插了一些宫女太监作为内应,朝堂中的臣子也有他的耳目,但是作为一只不精通幻术,也不会迷惑人类神志妖术的妖,他是依靠蛊虫威胁控制他们的。
只要他一声令下,梁王身边的宫女太监就会找机会将梁王父子杀了……
然而吴英一张口,口中涌出了一大滩血。
不行,众目睽睽之下,在这里下令不保险,得先回去……或者他也可以直接下手杀了梁王他们,然后他再逃跑,都到这一步了……
他跌跌撞撞起身,看见侍卫手持刀剑长矛缓缓后退,看着他露出惊恐的表情。
他一低头,发现身上不知何时钻出了大片大片的羽毛。
凡是看到吴英身体情状的,无不露出恐惧的表情。
那些人指着他叫喊:“他是妖!!”
而与侍卫们相比,梁王竟然还算镇定,他知道自己已经到了穷途末路,成败在此一举,他一声大喝:“所有人不得后退!快给我拿下妖孽!”
[379]重赏之下
王宫里面有妖?而且这个妖还是深受王上信任的吴大师?
就连侍卫也被吓懵了,不敢上前。
梁王几乎要破音的嘶吼打破了他们的犹豫:“杀死妖孽的封爵四等,赏金万两!”
姬成墨紧跟着补充:“那妖孽误食了剧毒,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这短短两句话把所有人都给震清醒了。
似乎是为了佐证梁王和梁王公子的话,那妖孽不受控制地又吐了一大口血,面色紫黑,浑身黑气缭绕,走路的姿势跌跌撞撞,向宫殿外面的空地走去。
升官加爵的机会近在眼前!
无数刀剑劈砍在吴英的身上,而他悲愤地发出了一声鸟叫,双臂化作双翼,猛然展开,紧接着双翼之上闪过光华,翅膀竟如两把大刀一般劈砍而去。
冲在前方的侍卫刀剑竟被轻而易举地折断,甚至连冲得快的几个人也被一斩两段,内脏血水哗啦啦淌了一地。
吴英脸上黑气密布,又吐了一口毒血,由于刚才动用妖力,似乎加剧了毒素的反噬,他尝试把毒给逼出去,可是没能成功。
眨眼间就死了好几个人,那个妖孽竟然如此强大,众人不敢上前去。
梁王也是没想到吴英竟然还有这种余力,他拉上自己儿子,叫上身边的侍卫:“走,快撤!保护本王!”
围在梁王身边的侍卫们如梦初醒,几乎是架起梁王向宫殿外头跑了过去,吴英痛苦地发出了鸟鸣,身上有更多的部位不受控制地变成了妖的模样。
色彩斑斓的大鹦鹉撑破了人类的衣物,想要逃离此地,然而姬成墨准备得万分周全,大殿外甚至埋伏了一队弓箭手。
一看到那大鸟起飞,弓箭手就向天上射箭,吴英不查,再度中箭,箭尖没有扎得很深,然而箭上居然还带着剧毒,还是另一种不同的剧毒。
箭矢如雨,倾泻而下,吴英接连被射中,其中一个箭矢插到了他的翅膀上,他没能抖落,居然就这么从天上掉了下来,猛然又喷出一口血。
多种剧毒在他身体中混合,白珠儿的蛛毒竟然吞噬着其他的毒素壮大,逐渐向奇经八脉蔓延。
吴英脑袋发昏,浑身剧痛,他已经将木成舟留给自己的解毒丹药炼化,那丹药他一直保存在胃里。
可是木成舟的药并不对症了,它只针对白珠儿的蛛毒,对于新混合而成的毒并无太大作用,只是让他伤势一缓,根本无法根除。
姬成墨还没有放弃杀死吴英,他急眼了。
不杀死吴英,他和父亲都要死!绝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
他大喊:“杀死妖孽者,赏爵位三等,赏金三万两!凡参与攻打妖孽者,无论出身皆赏金一万,每在他身上添一道伤,多赏金五千,除妖过程中身死,赏金会原封不动交给其家人!本公子以列祖列宗之名起誓,绝不食言!”
三等爵位,那可是仅次于王和公,是梁王对平民出身者能够封赏的最高级别的爵位,要么是君,要么是侯!堪称一步登天!
而这些赏金则堪称天文数字,只要冲上去就有一万赏金,这简直要把人脑袋砸晕!
重赏之下必有猛士。
离宫殿门口最近瘫软在地上的太监拿起了软绵绵的拂尘,宫女拔下了头上的簪子,就连洒扫的宫人也举起了手中的扫把,而那些侍卫在停顿了一瞬后高举武器悍不畏死地扑了上去。
此刻他们眼中看到的不再是妖孽,而是金山银山。
吴英刚刚缓过神来,想要再度起飞,没想到一个瘦瘦弱弱的小太监扑了上来,一把抱住了他的鸟爪子,他身体往下一坠,鸟爪一蹬,当即把这小太监给爪得开膛破肚。
可是这小太监竟然死也不肯撒手。很快又有几个宫女侍卫扑了上来,一个个像叠罗汉似的抱着他的爪子脖子,揪着他的羽毛,眨眼间他身上就挂了五六个人。
吴英身体本就虚弱,直接起飞失败,被这些人给带到了地上。
他坚硬的鸟喙向下一啄,抱着他脖子被侍卫脑袋上就多了一个血洞,他又运转妖力周身一震,那些宫女太监侍卫就被他从身上抖落了下去。
吴英身上插着的箭还没有完全弄掉,被他们这么一抱箭扎得更深。
他目光四处搜索梁王的踪迹,然而对方早就跑的没影了。
梁国宫中到处都是密道,梁王父子当然没有那么傻,他们打算等事态平息之后再从地道逃出去。
越来越多的侍卫闻讯赶来。
赏爵三等,赏银三万两!凡参与捉妖都给一万两!
所有人都疯了!
吴英又一次见识到了人类的疯狂,他见过穷途末路的军队,见过易子而食的人类,但是不知道纯粹被金钱驱动的人类也可以做到不怕死。
他身边聚满了人,数不清的手扒在他的身上,就像无数的铁锁和牢笼,将他牢牢束缚在了原地。
接着又有数不清的长矛和刀剑砍进了他的身体,甚至连那些抓着他羽毛的人的手,也被这些红了眼的人不顾一切地砍去了。
王宫里面驻扎的一支火铳队竟然也赶来了,这也是姬成墨专门叫来的。
为首者大喝一声:“趴下!”
轰的几声巨响,十多支火铳一起发射,火药喷发,弹丸狠狠地镶嵌进了吴英的身体中,他身上被开了十多个血洞,每个血洞中流出来的血都是紫黑色的。
吴英的身体轰然倒地,丧失了力气。
随后又有一只长矛噗嗤一声插进了他的身体,紧接着又是无数下。
他身上开了无数的血洞,再也不能用妖力支撑强化自己的身体了。又是噗嗤一声,他的眼睛好像被捅瞎了。
吴英视野渐渐暗了下去,浑身的羽毛都沾上了污秽的颜色,不再鲜艳美丽。
……怎么会忘记,人类是最反复无常的物种?
那些前倨后恭的人他看过太多了,但是梁王也装得太好了,他竟然不知道一直软弱的人也是会下狠心的……不对,梁王是软弱,但是他一直非常狠。
梁王杀的人的数量,比他吴英杀人的数量还要多。
怎么会……忘记……
地上的大鸟渐渐失去了生息。
然而人们并没有发现他已经死了,他们疯狂地在他身上制造伤口,已经不知道最后那毙命的一枪到底是谁捅的,也不知道谁到底造成了多少伤口。
他们只是机械地麻木地不断运用着自己手中的武器劈砍他的身体,美丽的羽毛断裂了,血肉糊成一团,数不清庞大的妖躯上到底有多少道伤。
直到不知道有谁说了一句:“那只妖好像死了……”
参与围攻的人们猛然惊醒,看着地上的一团血肉,不约而同地慢慢退开。
“王上在何处,去找王上!”有人道。
一名宫女欣喜若狂:“去找王上领赏!我们杀了妖了!”
然而他们找遍了整个王宫,也没找到梁王和梁王公子到底在哪儿。
姬成墨紧张地对那名会捉妖术的宫女说:“地道里面有窥视口,就在那个方向,你先去听听外面的动静……”
宫女听话地去了。
这名宫女是他为了保障自身安全专门带进了地道里的,否则地道这样重要的地方根本就不应该让一个宫女进来。
过了一会儿,宫女回来了,她道:“公子,妖孽好像除掉了!我听外面正在欢呼呢!”
姬成墨大喜,与同样喜不自胜的梁王拥抱在了一起,父子二人泣不成声,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真的被妖控制了,现在大仇得报了呢。
“快!快上去给武王发信,我们这礼可算备齐了。”梁王擦掉眼角的泪,“活命有望啊!”
父子二人和一名宫女一起离开了地道,听到外面的侍卫和宫女太监正在满王宫找他们两人的踪迹。
一看到梁王父子现身,那些人纷纷涌了过来,一个个模样甚为恐怖,身上脸上手上都是血。
还有些人没力气走过来,他们有的被身边的人踩断了骨头,疼得直哼哼,还有些断了手大出血,出气多进气少了。
梁王已经习惯了身边的人外表柔顺眼神恭敬,乍一看到这些微贱如尘的宫女太监侍卫这种样子,心里居然感到毛骨悚然。
面对他们的跪拜,梁王勉强说了一句免礼平身,竟然一句褒奖的话都没法说出来了。
他胃里面在翻滚,内脏异样地蠕动,心脏也怦怦跳,有些不敢直视这些宫女太监的脸,那些杀了妖之后狂热的脸。
姬成墨缓了缓神,让身边的宫女出面安抚他们。
那名宫女嗓音清脆道:“王上和公子会信守承诺给予诸位奖赏,还请诸位先整理好仪容,医者已经来了,可以让其先诊治一下身上的伤势……”
医者确实来了,对方也是被这架势给吓了一个哆嗦,脚步跨在宫门前,也不知道到底要不要进了,直到被宫女点名,才不得不迈了进来。
众多宫女太监和侍卫得到了承诺与安慰,狂热的表情慢慢褪去。
刚才他们打起妖来好像感觉不到痛一样,好像到了这会儿痛的感觉才回到了身上,有几个人当场就撑不住瘫在了地上。
医者提着药箱赶忙跑了过来,为他们这些功臣诊治。
姬成墨面向梁王,压低了声音:“父王,你先前为何不想动手?”
“唉,那妖孽说梁国破灭之后,我们可以被那位妖皇陛下的庇护,她也会按照约定给我们赐血,甚至也可在战乱平息之后给我们封赏爵位。”梁王抹了把脸,看向自己的儿子,“当时我没料到他会说那些,咱们也来不及商议,这实在是……咱们这么做是对是错呢?”
姬成墨一听,也是始料未及,心中不禁也有些后悔……因为他们不管选择哪一方,都需要赌上自己的命,只有活命的可能性多一些和活命的可能性少一些两种区别。
事到如今,他只能安慰自己和父亲:“那妖也不一定会兑现承诺,事已至此,我们只能按照原来的计划走了……”
“也是。”梁王感到焦头烂额。
他们二人回到正殿,梁王大着胆子看了一眼妖孽的尸体,他倒是没怎么感觉恶心,更血腥的场景他也见到过。
但是心理上的恐惧确实不容易消除。
他看了两眼就觉得心里头发毛,赶紧吩咐身边的人把尸体给处理了,用石灰之类防腐的东西好好保存起来。
梁王不知道,妖的尸体本来就比人类的尸体腐败的慢些,而且并不会散发出腐败的气味,其实防不防腐都是一样的。
他带着儿子回了书房,清点除妖有功的功臣,然后发现参与除妖的一共有六十多个人,宫女太监侍卫全都有,后面弓箭手和火铳队也加了进来,人数一下子暴涨至两百人。
“要给出去两百万赏金?”梁王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爵位倒是可以赖掉,他们都不知道到底是谁杀的妖。”
国库空虚至此,实在是难以拿出更多的钱了。
“父王必须得给,不然谁还愿意为我们卖命……武王总不会杀掉全部的宫女太监,这对名声不好,我们为何不借此机会再收买一些自己的人?”姬成墨悄声道,“哪怕武王不用他们,而是把他们散布到了民间做事,有多少能起到点作用,起码能让其他人看到我们的态度,给我们卖命时不会有那么多顾虑。”
“这倒也是。”梁王左思右想,咬牙从宗室的吃穿用度中扣了一些,给这些人分发赏金。
“成墨,你说这投诚信该怎么写呢……”梁王怅然道,“武国和梁国恩怨可不小啊,尤其是王族之间,更是一笔烂账……”
“是有一笔烂账,但不是还有姻亲吗?”姬成墨谨慎道,“现在提这件事是不好,但这是我们唯一能够和武国拉关系的东西,您好歹是商谦的亲舅舅。”
“父王只需要把该写的都写上,表明自己的态度,那便可以了。”他缓缓握紧了拳头,“接受不接受我们的投诚,是由武王说了算的,我们只能期望她能接着……”
[380]阴毒之计
宁泰城战场僵持,路云滨却发现敌方援军到来的时机比她预料中要早。
梁国的斥候带来了一个让所有人面色大变的消息,武国派出了一支纯骑兵队伍前来支援,行军速度极快,人数足有五万。
为了增加赶路速度,他们似乎并没有带多少杂役供给粮草,而是只带了够吃几天的粮食,一路驾马狂奔而来。因为城下的武国军队粮食还够吃,等他们接上头,自然会获得补给。
五万骑兵。路云滨眼皮直跳。
“是谁带队?”有人出声询问。
“看身形装束,好像是个叫做孟尝夏的将军,出身朝鹿孟家。”斥候回答。
这是军师道:“路将军,请听我一言!”
路云滨手一直搭在腰间的大刀上,慢慢抚摸着刀柄,“你说。”
军师也是有些发怵,毕竟上一个主张投降的军师头都被砍下来了,可是继续留守城中似乎也是死路一条。
“将军,属下不是想要主张向武国投降。”军师语气慎重,小心翼翼,“属下只是想劝将军做好带兵突围的准备,如今我们粮草充足,但是士气已经不如开战之时,现在武国又派来了这么多援军……若是只守城,而不出城交战,我们能撑得时间应该更久。一旦出城交战,怕是难以抵挡武国军攻势,只会被消磨力量。”
“而如果武国军队对我等围城,我们也无计可施,不如趁这个机会突围出去。”
路云滨一个眼刀扫过来,“突围去哪里?”
“身后就是睢丘,我们不如退守都城之中。都城中同样粮草充裕,兵力充足……”
“然后呢?”路云滨接着问。
军师不说话了,但凡是个正常人,都能听出她话语中隐隐有着怒气,而这怒气很快就无法抑制。
“突围出去,然后退守都城……随后武国军赶来,他们照样围城,我们照样出城迎战,陷入不断循环的死局?”路云滨啪啪鼓掌,“打得好算盘啊,要是他们真的来了,恐怕你就会向王上提议投降吧?投降派的尾巴是藏不住的。”
说到最后,她已经开始冷笑了。
军师眼睛一闭心一横,大喊:“将军!将军,您的求援信已经发到了都城,但是王上始终没有给您回信,您觉得这是因为什么?”
路云滨眉心一跳,手指握着刀柄握到发白。
因为梁王也想投降,他也对武国感到害怕。
梁王这个身份实在是太过好用,一国的君主都对武国投降了,武国直接接受对方的投诚,今后的道路就会无比顺畅。
他们甚至也不用费尽心思教化梁国的民众了,直接把梁王归顺的消息放出去就行,而剩下的一部分疆土也不用打了,各地的将领挨个投降,大大节省了兵力。
但是路云滨不甘心啊!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已经拥有的东西从手指缝里溜走,她的财产、土地、爵位、军权……打仗打到这个地步,她杀了无数的武国士兵,武国也不可能放过她。
如今她这个当将军的还没有想投降,梁王就先露怯了,一股热血冲上脑门,路云滨简直想冲回都城质问梁王到底是怎么想的。
如此畏畏缩缩,当时宫变夺权的果断去哪儿了?
她想起了父亲对梁王的评价——一个用狠毒来掩饰自己愚蠢的草包。
一语中的!
“将军早做决断啊!”军师直接跪下对路云滨请求。
而在军师之后,竟然也有两位军事参议对她跪了下来,“请将军早做决断!”
路云滨缓缓闭上了眼睛,可语气极静。
“我一再说过了,主张对武国投降者军法处置。”
军师反应极快,立马改口弥补:“属下只是想请将军早做决断!要么退回睢丘,要么在此地死战!”
路云滨冷笑,“本将军决意死战!”
她低头打量着军师,又看向另外两名军事参议,“你们跟着我的时间久了,我终究是不忍心的,不过既然你们与我意见相左,又想去谋求生路,本将军给你们一个机会……你们出城去吧。”
地上跪请她做决断的几人又惊又疑,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她。
“待你们出城之后,本将军会手持着弓箭站在城墙头上,看着你们跑出城去,你们一边跑,本将军一边射箭。若你们能够躲过我的箭,我敬你们算是有本事的人,哪怕你们逃出去之后投效武国,我也不说二话。”路云滨脸上显出似笑非笑的神色,“怎么样,诸位可敢见识一下我的箭法?放心,本将军箭法不如樊筠。”
当然也不差,足以碾压普通将军。
地上跪的几人顿时抖若筛糠,一句话都不敢吭了。
然而他们不吭声,路云滨却没有放过他们的打算。
她叫来亲卫,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几人被亲卫给拉了出去,无视他们的哭喊声,让亲卫押着他们来到了城墙之上。
路云滨甚至还叫来了其他的将军和军师,让他们跟她一起观看这些人的垂死挣扎。
亲卫在他们身上套了索套,一脚把他们踹下城墙,因为有着索套缓冲,他们没有直接被摔死,而是跌倒在了地上,好半天爬不起来。
路云滨抬起手,弓箭就被送到了她的手上。
她朗声道:“你们可以跑了,本将军让你们三十丈!”
被扔到下方的三人没想到自己的命运轻而易举就被判定了,他们别无选择,一路嚎啕大哭地向前奔跑。
路云滨说到做到,是三十丈就是三十丈。
等他们跑过那段距离,她举起弓箭一拉,一枚箭矢嗖的一下破空而去,正中中间一人的后心,他往前踉跄几步,才跌倒在地,四肢还在抽动。
随后又有两枚箭矢飞射而去,箭矢直接透体而出,另外两人也先后倒地,其中一人跑得比较远,路云滨一箭射到了对方的屁股上,他猴子一样嗷的一声传出很远,拖着腿还在往前跑。
她嘴里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在对方支撑着受伤的身体艰难向前的时候射出了最后一发箭矢。
箭矢划过黑色的弧线,城墙上的众多将士目光追随着那道弧线。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最后一人扑通跪地,接着扑倒,箭矢扎在了他的后脑勺上,直接要了他的命。
城墙上鸦雀无声。
有个副将嘴唇蠕动几下,战战兢兢地开口:“臣不是想主张投降,可是臣也觉得将军需要早做打算。”
“嗯?”路云滨眼神阴沉,“是我说得不够清楚吗?唯有死战!”
那副将一下子闭上了嘴,不敢再说任何话了。
他考虑的是如果梁国投降了,他们这些将军还负隅顽抗有什么意义?他想让路将军认清这一点,可是路将军认清了,但是她不肯接受。
她早已经做好了与梁国共存亡的准备,并且强逼身边的将士和她一起玉碎,如果他们不肯和她玉碎,她就会用别的手段来帮助他们提前玉碎。
“怎么办……”有与他相熟的同僚压着嗓子哑声道,“真要送死吗?”
他们也算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了,既然能上战场,自然是将生死之事看淡的。但是他们畏惧自己死得毫无意义,看不到一丁点儿求胜的希望。
梁王的态度直接影响着他们的想法,连梁王都不想打了,那他们凭什么要去送死?
路云滨带着亲卫走下了城楼,赤红色的将军披风在身后飘荡着。
而她所有的副将和军师都在城楼上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他们神色各异,眼神畏惧。
“我有一计。”一名幕僚突然小声道。
“什么计策?”与他关系极好的一名副将连忙凑近,也压低了声音追问。
“此计若成,我只有两种可能。”幕僚悲伤道,“要么是被路将军容许,保得一条性命,但更有可能被她直接杀了灭口。”
副将眼神一动,差点就要克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他连忙道:“是什么方法?你告诉我,我与你一同想想。”
幕僚贴在他耳边耳语了一番,那副将目光越来越犹疑,“真的有可能吗?”
“……我尽力一试。”幕僚苦涩道,“若是我死了,你切记得按照我的安排去做。不去做也是等死……”
在那名副将惊惧的注视下,他疾步上前,一路飞奔来到城墙下,终于在路云滨回到议事厅之前喊住了她,“将军,请听我一言!”
路云滨回过头来,眼神寒冷彻骨:“说!”
“梁王既有可能想要投降……”
这句话刚一传入她耳中,她表情就变得阴沉了下来,以为又是那些陈词老调,可谁知幕僚接下来一句话道:“我们不如回睢丘,请梁王不要投降?”
“请”这个词用的极妙啊。
但到底怎么请呢?
路云滨阴沉的表情缓缓发生了变化,眼睛竟然开始发亮了。
对啊,这么简单的主意,她怎么没想到呢?退守睢丘,挟持梁王应战,哪怕逃离都城,带着这些残兵逃亡各地,也总还有一线希望,比直接投降要强!
路云滨瞬间像是发现了宝藏,大力地拍着那个幕僚的肩膀:“此计甚好!”
她用前所未有的眼神看着这位平时显山不露水的幕僚。
军师用自己的命都没劝成的事情,他换个角度居然劝成了。
然而路云滨毕竟不是什么傻子,她知道幕僚为什么会这么说,无非还是想活命罢了,但这时她却可以不在乎对方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说出了那些话。
因为她一下子就确定了,那就是她真正想做的事情。
梁国朝堂怯战,那她就逼他们应战。梁王庸碌怯懦,不敢做决定,那她就替他做决定。
他们想要弃国流亡,舍弃积攒下来的财富和疆土,路云滨可以接受,因为流亡活命还有复起的希望,但是她绝不接受他们将这些东西拱手让人。
“集结兵马……”路云滨下令,“随本将军一同突围。城中粮草,能带走则带走,带不走的,在上面下毒。”
她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既然他们什么都想要,那我们就什么都不留给他们。想要吞下我们的粮食,就看他们有没有命去享了。”
她抬手敲了敲脑袋,“把城中居民的粮食也都给烧了。不是爱赈济灾民吗?多的是人需要被他们赈济,不嫌兵粮多得烧得慌,那尽管赈济。”
好阴毒的招数……然而手下的人不敢质疑她的决策,只得着手去办。
“至于你……”路云滨看向幕僚,已经起了杀心,可是面上却是温和无比,不露分毫。
“属下与将军,荣辱与共,属下只是想活着回睢丘,再看一眼亲人罢了。属下固然有私心,可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将军,属下已经追随您四年了,您的为人属下看在眼中,不该劝的事情,我当然不会劝。”幕僚哀哀道。
见他这般说,路云滨勉强放下了心。
“我自然信你。”路云滨温声道。
她没有信他,她信自己,她可以让路家人控制住这名幕僚的家人。
若要逼宫梁王,那些心态摇摆的下属是留不得了。
但眼下并不是动手的好时机,因为她不能把手底下的人全削了,自己当个光头将军……待她回去联络宗亲,或许就能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