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赵国秘事[VIP]
一日之间, 全都变了。
宿阳再一次迎来了皇帝的死亡,很快又要全城素缟。
与前两次不同,太后本就年事已高, 过世也算正常,老皇帝姬瑯年龄大了,死去好像没什么稀奇。
即便连死了两位贵人, 可是满朝文武大臣统一口径,绣衣局也齐齐出动, 即便宫中多有动荡,可算是勉强按下了城中百姓浮动的心思。然而宿阳的消息按住了, 不代表他国朝堂的消息能摁得住。
众多诸侯国可是直接把这些消息拿到朝堂上讨论的,并且为了动摇大燕的统治,他们还会将消息更广地散播出去。
流言的风终究还是吹到了宿阳, 愈演愈烈, 抵挡不住。
先是质疑太后和先皇的死因,接着流传翟国地动乃是天谴, 今日, 新皇子翼和出身谭国的新晋皇太后也接连死去。
哪怕是瞎子聋子,也该意识到不对了。
沉重气氛压抑,人们步履匆匆,神情惶惶不定, 不敢在街上停留。
随之而来的是司灵告病不起,大燕太尉府也闭门谢客。
太尉本就不怎么掺和朝政了,虽然余威还在,但到底年老, 所以她闭门谢客并没有引起过多关注。
相比之下,还是司灵的动向更让人不安。
司灵主管除妖事宜, 他若出了问题,那之前干得热火朝天的捉妖大事算什么?
要是司灵和妖有关联,那么他是谁任命的?当初寿宴上司灵挺身而出难道是为了做戏,皇宫始终查不出来有妖是因为贼喊捉贼?
满朝文武难道真成了瞎子和聋子,他们敢质疑皇帝被妖控制,怎么不敢质疑司灵被妖控制?就算不敢质疑司灵,为什么连指责司灵玩忽职守都做不到?
这事儿简直不能细品。
把宿阳上下的高官宗亲们品成傻子倒还好说……要是把所有人都品成妖党,那这大燕可就救不回来了。
商悯一听到皇太后也离世的消息,就知道白皎果然是要舍弃这个身份了。
但问题是,她接下来要去哪里?
商悯躲在暗处,停止喷吐魇雾,整理自己从下朝的大臣那儿得到的消息。
柳怀信照例上朝了,但是现在在宫中议事,他们要讨论什么,倒也好猜,无非是选谁做皇帝。
从柳怀信对政事的参与度来看,白皎暂时没有打算把他带在身边。
这就好办了,起码宿阳这边有柳怀信和姬麟两个妖党,不至于摸不到白皎的任何影子。
不过若想再深一步探查,只能再等等了。
商悯在隐蔽处解除身外化身,让它恢复成陶俑形态,将灵识投入赵国的本体化身之中。
……
赵国,始宁城,王宫之中。
进殿歇息的明明是一个人,为什么出来变两个人了?
赵王身边的太监小李子狐疑地盯着敛雨客,守在外面的侍卫也虎视眈眈,就差李公公一声令下把这两个贼人拿下了。
敛雨客远远对着李公公拱手:“在下失礼,这是舍妹孟玉,她自小生于山野,不懂俗世规矩,这才冒失闯入了宫中来找我,望赵王谅解。孟玉本事不逊于我,还请公公通禀,容许我带她一起去面见赵王。”
李公公脸色僵住,知道自己绝对不能直接把两个人带过去,这事儿确实不好不禀报赵王,于是他勉强点了下头,对他们说:“还请留步,稍等我片刻。”
他转头就走,边走边想这两人到底是何来历,一般的江湖客当然没能耐让赵王特意交代底下人以礼相待,毕竟赵王自己就是个不拘礼节随性至极的人。
让一个随性的王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谨慎对待,可见这敛雨客不寻常。
敛雨客是揭榜入宫的,他揭榜后直接对守在旁边的官兵道:“在下想面见赵王。”
这直来直去的说话风格给那官兵都听懵了,但这事儿他们做不了主,于是禀报给了上头的官儿。
敛雨客到了那官面前也不知道说了什么,那官员满头大汗地带着他直接入宫了。规矩不规矩的倒在其次,主要是赵王已经有了口谕,说碰见奇人异士可以直接进宫通禀免去条条框框逐级上报。
总之,这敛雨客就这么进宫了。
他面见赵王时说了什么,小李子没在旁边听着,但是他看出了赵王对此人的重视。
接着小李子又想,能悄无声息地潜入皇宫,岂不是在说他们也有能力刺王杀驾?
他不敢耽搁,急匆匆给赵王禀报了此事。
“有意思。”赵王看过来,吓得小李子心里一颤,“你的意思是说,她绕过所有宫女太监还有侍卫,连暗处的暗卫也绕过了,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进了王宫?”
“就是这个意思。”小李子苦着脸。
“不愧是本王苦心寻找的能人异士。”赵王不怒反喜,拍着手高高兴兴地说,“要是和本王手底下的人一样无能,那除妖的事儿也别指望了,等妖攻进王宫本王死了算逑。”
小李子早就习惯了她喜怒无常的性子,可是这一回他心里还是忍不住泛起了古怪,强忍着让自己的表情不露异样,按照赵王的吩咐去叫人了。
待商悯进宫,赵王正在王座上翘首以盼。
真的是翘首以盼,那双明亮的眼睛直盯着殿门,就等着看那夜闯皇宫的奇侠是何许人也了。
一看商悯一个身量矮小的女孩进来,她一愣,碍于秘术没看清她的面容,但一瞧就知道她年龄不大,没等他们俩行礼就道:“敢问少侠年龄几何?”
商悯把三辈子年龄一加,认真算了算,一本正经:“禀赵王,在下今年大约有六十了。玥卞lǐɡё”
敛雨客暗自深吸一口气,没想到自己定力如此,也有濒临破功的一天。
“少侠……大侠驻颜有术。”赵王从王座上起来,走到下方仔细看着商悯,拱了拱手道,“这等驻颜术能否传授于本王?”
“实在无法传授。”商悯实话实说,“外表不过是皮囊,灵魂如何常人无法看清,这才会执着于表象。驻颜有术又如何?人皆有一死。即便我表里如一,真是孩童又如何?能解赵国之危,何必在乎外表?”
赵王大失所望,还是不死心,“本王拜你为师也不能传授吗?”
商悯愣了愣,歉意道:“叫王上失望了。”
她琢磨着,也不知赵王走的是什么路数,怎么感觉她有点……不着调?
是装的?感觉不像。可能是性情如此,再加上本身又是君主,任性惯了。
虽然她表现得不着调,可是商悯不能真把她当成不着调的王,一个不着调的王不会使臣民顺服,也不会屡次解瘟疫之危。
敛雨客在面见赵王之前就在始宁城中里里外外探查了一遍,还算了几次卦,确定赵王没有大问题,这才敢揭榜进宫。
经历翟王一事,他行事可谓慎之又慎,生怕哪个王又是妖假扮的。
“算了,还是正事要紧。”赵王意兴阑珊,“本王不治你擅闯宫廷之罪,但是你要回答,为何你的兄长先进宫了,你却昨晚才进宫?”
“是为了捉妖事宜,一直在外探查,直到昨晚才事毕。”商悯道。
赵王道:“敛雨客说瘟疫皆是妖魔所为,妖魔何在,可有头绪?”
“事关重大,”商悯道,“请赵王屏退左右。”
赵王笑笑,没立刻吩咐手下的人,反倒看向敛雨客,“昨日你说话虽一板一眼,却也不像这锯嘴葫芦一句不吭,怎么今日半点儿话也不说了?”
“在下不善言谈交际,还请王上见谅。妹妹本领不弱于我,倒也无需我多言。”敛雨客温和一笑。
“年长的听年少的,真是有趣。不知你年龄几何?”
“比舍妹大上许多。”
赵王一怔:“这驻颜术本王也想有。”
她看向身边的宫女太监,挥手让他们都退了出去。
“说吧,妖魔踪迹,二位有何见解?”赵王审视他们。
商悯看了看敛雨客,敛雨客会意布下结界。
无形的罩子笼罩了大殿,赵王看着这奇异的手段,眼中更添神采。
“在下是想取信于赵王,想确定赵王是真正为国为民的王。”商悯肃然,“更想与赵王携手,驱逐妖魔,还赵国百姓和天下百姓一个太平。”
她等着赵王的反应,也许她会对这漂亮话出声附和,也许会将信将疑,但是不表现出来。
但没想到,赵王呆在原地,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深深地吸气,发出悠长的叹息。
“这是真话,我知道。可惜我身边一向少有真话。”她垂下头,神情说不清是平和还是愣怔,许多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映照在她的眼中。
赵王神情平复,道:“二位对妖了解极深,见识极广,神通本领更是旁人难以企及。有一个疑问,困扰本王数年,可否请二位帮忙解答?”
商悯道:“王上请讲。”
“本王想问……人与妖,有没有可能生育孩子?”她眼中似乎怀着极深的渴望,对答案的渴求,可是又似乎早就笃定了那个答案。
商悯心里一突,连敛雨客也忍不住抬头看来,她下意识看了一眼身边的敛雨客,预感赵国的情况可能有些不妙。
“可以。”商悯答。
“那人和妖生出的孩子是什么样的?”赵王紧接着问。
这个问题就更专业了,需要敛雨客作答。
“如果是人类母亲孕育,孩子出生就是人形,如果是妖族母亲孕育,孩子出生多半是妖形。更特殊的情况也不是没有……”
子邺就是特殊情况,出生的时候是人形,可是那个时候白皎还没有完成三次褪鳞,妖血的浓度似乎也影响了孩子的降生形态。
“身怀妖血者,有一半概率凶性难抑,血脉躁动时便会状若疯癫,无比嗜杀。”
赵王又问:“只有妖形和人形两种情况吗?有没有可能身上一半像人一半像妖……如同怪物?”
敛雨客眼皮一抬,忍不住问:“赵王所说的是谁?”
“你得答有没有。”赵王冷静道。
“一般是不会有的,可如果是数代之后的后代,可能会返祖,身上出现部分妖族特征。”敛雨客只得答下去。
赵王默然伫立良久,忽而一声苦笑。
她转过身走回了王座上,重新在上面坐了下来,扶着宝座的扶手。
她早已经知道答案,敛雨客的回答只不过是让尘埃落定了。
商悯听出,赵王身边就有身怀妖血的人,并且她和那个人关系匪浅。
甚至,那个人可能就是赵王自己的亲人。
漫长的寂静后,赵王用很低的声音道:“给二位大侠讲个故事吧。”
“我的祖父是赵国的上上一代王,他死于三十六岁那年,那时我还没有出生,这件事情是听我父王说的。当日是新年家宴,祖父壮年又添一子,父王又有了一个弟弟,恰逢喜事,家宴本该和和美美……可祖父敬完酒后忽然落泪,接着拔剑,在家宴之上将祖母砍杀。”
赵王以平静的口吻讲述着血淋淋的宫廷秘事。
“所有人都惊呆了,家宴之中没有侍卫,只有太监和宫女。父王是长子,武艺最为高强,他忘了反抗,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事……接着就看到祖父一个个杀死了自己的孩子,最后,轮到了父王。”
“祖父走到父王面前,提着鲜血流淌的剑,还安慰父王不要怕,他很快就会去陪他们。”
赵王看到商悯异样的神色,微笑了一下:“让大侠不适了。我便长话短说,父王当然没有死,死了便不会有我了,他回过神来,夺剑杀了我祖父,十八岁时继承王位,后来生下了我。我是第五女,前面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后面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商悯猜出了什么,她沉默许久:“王上的姐姐和哥哥,以及您的弟弟妹妹,现在是否还活着?”
“都死了。”赵王笑了笑,“幼妹出生之时,我就在旁边,亲眼看着母亲难产,生出了一个长着黑色鳞片的孩子……父王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发了疯,不顾我的阻止,将她摔到地上。”
“我听到父王神志失常之时呢喃‘不是母亲,是我,是父王’……曾经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惨剧,现在,我什么都懂了……父王如祖父那样,将他的孩子们叫到近前,每人倒了一杯酒,说幼妹出生,是一件喜事,要祝酒。
“其他人喝了酒,我没有喝。”
“其他人都死了……我没死。”
她漠然地端坐在王座上,用一句话给这个惊悚的故事添上了结尾,“最后,我成了赵王。”
作者有话说:
第242章 卧薪尝胆[VIP]
故事讲得如此清楚, 商悯已经没什么不明白的了。
赵国王族身怀妖血,可能不是一开始就有妖血,而是某一代联姻混进去的。本来这血脉已经很稀薄了, 但说不定某一代就会出现返祖。
非常不幸,赵王的爷爷把妖血遗传给了自己的后代,后代身上出现了返祖特征。妖血到底是他自己身上遗传的, 还是妻子身上遗传的,他无从分辨。于是信念崩塌的上上代赵王, 杀了自己的妻子和儿女,最后打算自杀。
唯一活下来的老赵王, 赵长绮的父亲,最开始也不理解为什么会发生如此丧心病狂的事情,直到他自己也生出了一个血脉返祖的孩子……
“赵王将自身过往不作遮掩尽数说出, 着实让在下意外。”商悯道。
她是同情赵王的, 虽然赵王看着已经从过往之中走了出来,似乎并没有怎么受到影响。
“我很小的时候, 长辈们便夸我有一双慧眼, 可以识人,可辨忠奸。”赵王意味深长,“何人可信,何人不可信, 我只消一看,便都分明了。”
如果赵王身怀妖血,并且已经觉醒,那么这“慧眼”, 说不定就是对方的天赋神通。
怪不得商悯一说那些话,赵王立刻就信了。可是她随即又想这个天赋好像有些问题, 这具身体才十二岁是客观事实,哪怕第二世的时光她没有记忆,不过加在一起三辈子她确实是六十岁,真真假假根本就说不清。
她说自己六十岁时,赵王是否有分辨出来这到底是谎言还是真话呢?
可能……她的确把这当成了真话,不然也不会追着问驻颜术了。
商悯沉吟道:“赵王是否也已经认清妖的真面目?”
赵王眼神沉了下来,“当然……怎会认不清呢?”
父王神智崩溃之时惶恐不定,口中不断说着颠三倒四的话。
他说赵国从上到下都成了妖,任何人都不能相信,他是妖,孩子是妖,身边的亲信大臣说不定也是妖……赵长绮从小独具慧眼,但那时只是能隐约能分辨旁人所说之语是否是谎言。
父王、母亲和兄弟姐妹死去之后,赵长绮发起了高烧,险些病死,可是一夜之间又奇迹般地熬了过去,头脑也分外清明,连带着她的慧眼天赋也更强了。
赵长绮看不穿妖物本体,但能无比清楚地知道到底是谁在说谎。
这么多年,她多番试探,不敢暴露一点自己真正的心思。
她在朝堂之上杀人无数,其中有贪官,有不听她话的大臣,或许也有真的妖党……她想将心存叛逆的臣子和趴在赵国身上当蛀虫的妖通通除掉,过程中难免伤及无辜。
可是赵王别无他法,只能用杀人来掩饰自己的目的,又故意扮成一副荒唐不羁的样子,好减少那真正的“妖”的怀疑。
但,她赵长绮杀了那么多那么多人,身边依然有人在说谎!
贪官变少了,听话的人变多了。她也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对于小问题,一般是轻轻放过,对于大问题才紧抓不放。
可是不管她杀了多少心不正的人,除掉了多少大蛀虫,妖的阴影始终盘绕在赵国上方。
那些妖从未远离赵国朝堂……赵长绮如此判断。
她在接连不断的大动作中已经清除了一遍妖党,可是不久之后他们又会回来。
她精挑细选,选出忠义之士顶替那些奸党的位置,然而一旦登位,那些忠义之士就像变了一个人。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话,加官进爵之前她听着是实话,加官进爵之后,怎么又成了谎话?
赵长绮不寒而栗。
妖会夺舍吗?可以换皮替身吗?可以操控人的神志吗?
这一波清查之后,赵王不敢再有大动作,怕连杀妖党反而引起他们警觉,最后觉察出她不对劲。
步步受限,举步维艰,投鼠忌器,日夜难安。
她算什么赵王?被妖党团团包围连动都不敢动的王,还是王吗?
赵王又想了个法子,假装自己对妖感兴趣,不仅要复司灵一部,还将消息广传民间,邀请能人异士来捉妖。
此计一举两得。
要是真的能招来能人异士,那她身边的压力就能大大减轻。再者这计可以恰到好处地引起妖党的警觉,司灵是个显眼的靶子,要是妖党有能耐,说不定会想着把司灵一职也给收入囊中,届时还可引蛇出洞。
赵王到底是没能招揽到能人异士,不过引蛇出洞确实成功了。
据传祖上曾担任灵官,传自古代捉妖世家的韩卢韩大师,受左相郎奇举荐入宫。
看见韩卢第一眼,赵王便问:“听说韩大师精通捉妖,祖上有灵官传承?”
“禀赵王,是。今妖魔绝迹,不过草民愿尽力一试。”
赵王一下子就笑了。
看见她的笑,韩卢忐忑的内心也一下子轻松了。
这妖党都把戏台子搭好了,她怎么好不往里头跳?
她把捉妖的事情交给了韩卢,看韩卢在那里尽心尽力地表演。他能说会道,每天拍不尽的马屁,赵王见他如此有上进心,就派他去各地到处捉妖,一派就是个把月,还给他分配了用于保护的侍卫。
韩卢东奔西跑,累得够呛。
赵王看折腾他折腾得差不多了,听完他汇报的:“赵国国泰民安,并无妖踪。”随后大手一挥,直接给他了司灵的差事。
末了赵王还问左相郎奇,“本王对韩爱卿很满意,不知左相大人是从哪儿寻来的这个人才?往后还要多多举荐才是。”
“急王上之所急,本就是臣分内之事。”郎奇很是谦虚了一把,还不忘拉上自己的同僚一起承赵王的恩赏,“是副司马郝大人推荐的人,臣不过是对王上开个口罢了。”
赵王长长地“哦”了一声,潇洒道:“都有功,一起赏!”
没过多久,郝舍君荣升正司马。
赵王虽然阴晴不定,但是表现得对他很倚重,郝舍君便也放下心来,经常被她召进宫里,但进宫里面一般不让他干什么正事儿。
通常开口便是:“郝司马,本王又捉到了几个贪官,快跟咱一块儿去看兽戏……”
太残暴了,妖里面也很少有这么残暴的,偏偏赵王看得津津有味。
最开始,郝舍君会劝那么几句,尽尽当臣子的本分。
赵王不吃这一套,谁劝她,她就生气,于是就没人敢劝她了。
除了右相靳书廷。在众多大臣眼中,这老太婆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仗着自己三朝老臣,回回都进谏,赵王也回回都冲她发火,到最后都冷落了她,不让她掺和大事,让人去干教书的活儿了。
教的是谁?是赵王从宗室一拐十八代的旁系亲戚里认的干儿子。
这儿子,赵王认得也比较随机。
只是听宗令说王族里头有个小孩爹娘都没了,不知道该抱给谁养,正好当时宗亲大臣吵着要赵王选个合适的人生小孩,一个不够,最好多生俩。
赵王一琢磨,这不就是现成的儿子吗?于是当天下午下的命令,一个时辰后小孩就被抱进了宫。
她辈分一升,成了这小孩的娘。
小孩原来的名字普普通通的,叫赵毅,她给他改了个名,叫赵乾,乾坤的乾,算是勉强解决了选立继承人这个终身大事。
宗亲大臣还是不满意,有说要她自己生的,有说一个不够得多抱几个的……但赵王不想生孩子,也没有抢别人家小孩的爱好,只是一味敷衍着。
偶尔,赵长绮会从睡梦中惊醒。
妖,就在她身边,就在赵国的朝堂上。
她是人是妖?她的亲人们是人是妖?她分辨不清。
但是有一件事,她知道得无比清楚——她是赵国的王。
除妖!必须要除掉那些妖!
他们是赵国身上的吸血虫,是食腐的秃鹫,就等着赵国这个巨人倒下,好撕扯一口血肉。
她的亲人们死得无比凄惨,她不能为他们正名,甚至也不能洗去自己身上的污点,只能任由外界揣测她是如何宫变上位的……她杀了一批宫人,又培养了一批宫人,将这些秘密牢牢的压在内心深处,从未想过有一天它能重见天日。
直到姬瑯身死,连带着赵国也出现了转机。
赵王终于能名正言顺地怀疑自己身边有妖了……她终于能借助这件惊天大事的影响力,将招揽奇人异士的王令传遍天下。
如果连皇帝也被妖控制,那还有什么是妖不能控制的?
为什么事发之时偏偏是在寿宴上,大庭广众之下?
倒像是有人……故意要将此事闹大,闹得天下皆知。
有人和她一样想要除妖,而且那个人比她走得更远,知道得更多,能力也更强,甚至可以将手伸到皇帝的身边。
赵王想,千载难逢的时机到来了!
只要那个人看到了她招揽能人异士的王令,就一定会明白,赵国之中同样有妖魔盘踞!她如笼中之鸟,无法从内部打开笼门,但是自外部而来的大手,却可以将囚禁着她的锁扣扭开。
卧薪尝胆十载,得遇天赐良机!
赵王对着王座下的两位江湖客撩开袖子,露出了自己的手腕。
那手腕上有着非常细微的红痕,有点像刮过的鱼鳞在鱼皮上留下的痕迹。
“那年我重病痊愈后,心口和四肢就长出了黑色的鳞片,为避免人发现,我只能每隔一段时间拔一遍鳞片,再用硫磺将其焚毁。”赵王放下衣袖,走向他们二人,深深一拜道,“瘟疫不断,百姓深受其苦,亲人惨死,我却只能忍辱负重……求两位助我赵国降妖除魔!”
作者有话说:
第243章 贤王难求[VIP]
诸多秘事娓娓道来, 上两代赵王的故事徐徐展开。
赵王赵长绮不再自称本王,而是用了普普通通的“我”。
她真是忍耐太久了,在发现一般手段无法除妖之后, 只能把自己扮演成聋子和瞎子,也不知午夜梦回,她内心是不会产生恐惧和彷徨?
商悯怅然, 真心实意道:“王上的不易,在下都能体会。此番前来, 的确是为了助赵国驱逐妖魔,王上可以放心。”
赵王直到此刻, 才觉得压在心口的大石被挪开了一丝,连呼吸都顺畅了一些。
“右相靳书廷靳大人,是王上的人?”商悯问。
“是, 只是知晓妖孽手段, 不好太重用她,免得她遭遇毒手。只是将我儿子赵乾交给她教导, 以免他身边混进妖党, 被带偏了去。”
赵王回想起这些年经历的种种,心中不免憋闷,只是她也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所以没有表露分毫。
“我不清楚谁是妖, 但我知道有谁站在妖党那边。”她面无表情,一个个说出了那些人的名字,“左相郎奇,司灵韩卢, 司马郝舍君……右将心术不正,与郝舍君走得近, 但应当不是妖党。左将平庸,对我还算忠心。其余各部,也都有些心思不正的官员,有资格上朝在我面前露脸的,我都有查过。”
商悯感到震惊。
赵王这些年举步维艰,但是她把能干的事儿都给干了,该查的人一个不漏,从她登位开始到现在数年,应该是明里暗里各种手段都试过了。
实在没想到妖魔在赵国扎根得如此之深,牵扯人数如此之广,妖对赵国渗透程度,只比宿阳逊色一丝……那些妖除了没能把手伸到赵王身边,在朝堂上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到底是妖没法把手伸到赵王身边,还是他们觉得没必要伸?
赵王身有黑鳞,一看身上就有黑蛟血脉,说不定和白皎沾亲带故。
如果所有身怀妖血的人都可以成为白皎的转世对象,那么赵国王族也跑不了,赵国本就是白皎囊中之物,任他们怎么翻,也翻不出她的手掌心。
让商悯感觉不安的是,赵国的配置太高了,某种程度上已经不逊色于宿阳。
宿阳有苟忘凡、白珠儿、木成舟、胡千面、谢擎这五位实力较高且作用各有不同的亲信下属,除了他们,高等级的妖还可以算上苏归和子邺。在这些妖之外,白皎组建绣衣局镇压臣民,拉拢柳怀信,控制姬麟,把能掌控的地方都给掌控在了手里。
而赵国,白皎的掌控力同样极其高。
第一样就是赵国王族身怀妖血,妖血浓度高到连续两代人都出现了返祖。
军政大事也都在妖掌控之中。武臣有司马郝舍君及其拉拢的右将,文有左相郎奇还有司灵韩卢……就算这边的妖族数量不多,但关键的位置上却全都是妖党,妖党还拉拢胁迫其他大臣。
宗亲、文武大臣,都被控制。
百姓也深陷瘟疫的泥潭。
“如何除妖?”
赵王的话惊醒了商悯,她看向她,深沉的眼神中带着一点希冀。
可是她没有立刻等来商悯的回答,很快希冀隐去,她沉默片刻:“还是说两位,也别无他法?”
“要杀妖很容易,只是局势太乱,需要理清,不可贸然行动。”商悯迟疑着开口。
赵王惊了,“容易?”
商悯扮演成白小满时多方打探,知道苟忘凡已经是白皎手底下难得的实力高的妖了,是天花板级别的,有一千多年修为。
过去两千年了,白皎早年应该也点化过其他妖,但是大虞覆灭,在那场大动乱中,很难说白皎更早之前培养的妖有没有受创……总而言之,白皎手下的妖有着明显的实力断层。
只要那些妖的实力不超过苟忘凡,那事情就非常好办,敛雨客就能将其杀光。
人族的圣境之下第一人,此刻就在商悯身边,他对付不了妖族的圣境,还对付不了几只小妖吗?
“既然容易,又有何顾虑,能否告知于我?”赵王观察商悯脸色,很快心里一沉。
有些话,真不好对赵王说出口。
赵国不是白皎一方势力掌控之地,还极有可能是孔朔的后花园。
夹在两个妖圣之间,事情会变得非常难办。
“王上稍安勿躁,待我细细思索,再一一讲给你听。”商悯说罢,站在原地,尝试整理出一个思路来。
目前的困境是:不管动哪只妖,都可能会动到白皎和孔朔的部下。
能不能把黑锅扣在对方身上,让白皎和孔朔狗咬狗?
商悯仔细想了一遍,很快得出结论——这不可能。
因为孔朔已经见过孟玉和敛雨客了,也知道他们是有本事的人,甚至知道他们要去赵国,更进一步还知道他们可能和圣人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前脚他们俩刚去了赵国,赵国这边的妖就出事,这摆明着就是跟他们有关系。只要这边的妖死了,他们是无论如何也抵赖不掉的。
不能往白皎身上扣屎盆子,那让白皎去咬孔朔呢?
此计倒是可行,甚至也不必明目张胆地留下什么线索,直接让白皎去怀疑就是了。
只是,商悯还有一个额外的忧虑,她觉得自己好像又不得不面临取舍了。
狡兔三窟。
宿阳是白皎的老窝,她果断舍弃宿阳,这其实并不让人意外,关键是白皎拖都没拖,走得还挺快挺干脆的。
这说明什么?
说明白皎早有准备,她掌控了不止一个国家,给自己留了不止一个窝。哪怕她去宿阳当皇后的确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去的,但是一个明白失败风险的妖,不可能不留有后路。
白皎的第二个窝,是李国?
商悯思量了一下,觉得还真不一定,李国极有可能就是一个跳板。白皎掌控了李国,不代表她会把李国当成自己的窝藏进去。
这道理很好懂,因为李国太弱小了,白皎没法用李国操控大局……她真正的后路,一定指向六强国!
赵国是白皎的后路,是第二个巢穴,白皎可能会撤到赵国。
商悯某一瞬觉得或许可以故伎重施,如果白皎来了赵国,她就可以再度掌握白皎的动向。
但是如此取舍势必要牺牲赵王,赵国一国也会面临前所未有的动荡。
商悯犹豫着,叹了一口气,又否定了这个可能性。
赵国的确有可能成为白皎撤退之地……前提是她不知道孔朔存在。
赵国和翟国离得太近了,孔朔就在旁边虎视眈眈,这叫白皎如何安枕?所以她不可能再撤到赵国,除非她想直接和孔朔掰腕子。
不是李国,不是赵国……那白皎撤得如此干脆,还能去哪里?
梁国?很有可能,那边离武国比较近,方便她搅风搅雨。
郑国不太可能,因为郑留上辈子夺得王位并没有受到妖族过多的阻挠,这说明白皎对于郑国的掌控没有到达根深蒂固的程度。
……宋国?
想起宋兆雪和体弱多病的宋王,商悯脑子里的某根神经突的跳动了一下。
乾坤逆转大战开启前的那一世,宋国早早地被郑国给灭了,这其中是否有白皎推波助澜,不得而知。那时商悯正在武国,对于南方诸国没有什么掌控力。
大西北,被苏归叼着跑的商悯本体从大布兜里探了个头。
“老师,那宋国和宋王,和白皎有无关联?”
她只是顺口一问,不敢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抱有期待。
苏归这么多年处于被控制的状态,只能老老实实听歃血咒命令。此事涉及白皎真正的后手,他连赵国的事情都所知不全,更别提宋国。
苏归一顿,奔跑的动作慢了下来,他把商悯放下,犹疑稍许,道:“我是有这么怀疑过,但不能全然确定。”
商悯吓了一跳。
“因不确定,所以我只提醒了郑留提防宋兆雪,不知他有没有意会。”苏归谨慎道,“我知道郑留不是不谨慎的人,但是怕他看不起宋兆雪以至于疏忽大意,坏你大事,陇坪那次事情过后,我特意警告他敢对宋兆雪吐露半点话就杀了他……想来他应当确实不会说什么。”
“宋兆雪,在那个时候不是我这边的吗?”商悯听懵了,“听郑留的意思,我好像对宋兆雪还挺信重的。”
“他国破家亡了才是你这边的,没有国破家亡就不是你这边的。”苏归冷酷地说,“他是你这边的,也不代表他母亲是你这边的。郑宋为何开战?仅仅因为他们是世仇吗?这是个难解的迷。”
启动乾坤逆转大阵之前,苏归当然也接触过宋兆雪,而且他们碰面的次数还不少。
苏归领兵,宋兆雪虚心请教,但是商悯不会给宋兆雪兵权,怕他心野了,不好控制。她不是不用宋兆雪,只是让他主要负责后勤和内政事宜。
宋兆雪也很老实。
他最不老实的时间是……武国大臣劝商悯,说她已经成年,该选个合适的人快点搞一个孩子当接班人了。
全国有这么多青年才俊,那流亡过来的宋国公子也是王族后代,长得一表人才,最重要的是他身后的势力没了,多好拿捏啊!与他结缔姻亲,还可以收买那些宋国的遗老遗少。等将来咱们攻破郑国占领宋国,那些在郑王手底下嗷嗷个不停的宋国人,不得老老实实服服帖帖地喜迎王师,对咱感恩戴德啊?一举多得,省大事儿了。
大臣们的理想很美好,宋兆雪也扭扭捏捏,频频贴过来。不过商悯拒了,说太误事,平定四海之前不考虑这个……
大臣们不依不饶,说继承人乃是关乎社稷的大事,商悯虎着脸说你们在咒我死?
他们这才消停下来。
赵国王宫之中,商悯敲敲脑袋,对赵王道:“可以杀妖,直接杀,也不必想什么计谋设什么圈套了,那没有用。”
对孔朔没用,他不会傻得去相信这是白皎干的,也不会相信这件事情和敛雨客二人组毫无关联,更进一步,他还能想到苏蔼身上去。
他们自西北谭国而来,苏蔼势力范围包括了西北。
商悯只能寄希望于孔朔好好看着他的那个破大阵,别没事儿来赵国转一圈。
对白皎,用计策或许的确能蒙蔽她一时,让她以为这是孔朔干的。
把这边的妖全部拔除可以让她大受创伤,但是她真正的保命根基是在赵王身上。知晓有孔朔后,白皎极有可能也会做好舍弃赵国的准备,她也怕孔朔对她的部下动手。
宜早不宜迟。
商悯看向赵王,问道:“王上,怕死吗?”
赵王一听,哈哈大笑:“怕死?本王要是怕死,早就向那些妖下跪磕头了,何必咬牙忍到今日?”她露出一个寒气森森的笑,“若抓到了妖,不知本王是否有幸将其亲手斩杀?不杀妖,难平我心头之恨!”
“怎会没有?世上再没比赵王更合适的人了。”商悯笑道,“只是,在下不止在问赵王是不是惧怕妖孽……”
赵王怔住,明白过来。
她祖父杀了亲人后准备自杀,父王也做了同样的选择……现在,或许轮到她了。她身怀妖血,待妖魔除尽,她就成了赵国最后一只妖!
她神色变幻,下定了决心:“若赵国仅剩我一个妖……那我便是死去,也别无遗憾了。他日史书记传,还请为我赵国王族一脉正名……”
商悯一默,道:“有赵王这句话,在下会拼尽全力,保全赵王性命。人血易得……贤王难求。”
作者有话说:
第244章 以义换利[VIP]
“但是如此境况, 即便赵王有决死之心,可能依然无法挽救危局。”
商悯看向赵王时眼中并无悲观,只是用平稳的语气陈述着利害。
也许并不是利害, 只是要告诉她现实。赵王早已经知道现实,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是当山崩之势来临, 挣扎好过等死。
如果她没有等来转机,赵国会如何?
大抵是, 躲不过妖魔篡权,逃不过亡国灭种。
“妖魔可以杀, 但是杀的只会是小妖,杀不掉最大的妖。一部分妖除去,可能还会有几只妖再度回来。甚至会引来最大的那只妖……”商悯道, “她来了, 你就要死,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
赵王打量着她和敛雨客, “你觉得我会怕?你二人既然来了, 你们为何不怕?”
商悯想了想,给了一个诚实且诙谐的答案:“你是赵王,位置就在这里,你只能坐上去, 跑不了。我俩就不一样了,从目前情况来看,就算我们在这边出事儿了,也可以跑得掉。”
赵王被这话噎了个半死, “……还以为阁下会说什么大义凛然的话,是本王想当然了。”
“大义凛然的话, 我说过很多次,和许多人都说过,多到我自己都数不过来了。”商悯平心静气,“每一次我说那些话时,都是发自真心的。可正因为发自内心,才要把那些丑话说在前头。”
“大侠坦荡。”赵王缓缓道。
她意识到,对方还有些话含在嘴里没有说完,便沉默下来,看她还要再说些什么。
“左相、司马、司灵、王族……杀妖可以延续一国气数,可是赵国被腐蚀日久,伤痕无法轻易弥合。”商悯道,“我二人自谭国而来,相信不久前,赵王已经收到了谭国的信。”
赵王惊了一下,不知道他们与谭国竟然还有联系。
敛雨客保留颇深,在昨日第一次会面时并没有透露自己曾去过哪国,她便只以为对方自宿阳而来。
当初她收到的信,信上内容是谭国已经捉住了一只狐妖,狐妖的背后附有黑鳞。
她立刻就想到了自己身上的黑鳞,并确信二者必有联系,有心想进一步联络谭国,可是碍于国内局势,不敢轻易动弹。
“你们知道黑鳞的来历。”赵王沉声道,“燕、谭、赵皆有妖魔踪迹,那么其他国,难道就没有吗?”
赵王早在数年之前就想过这件事。
刚开始只是隐晦地想,可是宿阳寿宴那件事后,她就再也没有办法对那个可怕的可能性视而不见了。
各国极有可能都有妖,区别只在于多少,以及渗透深浅。
武国在这场大动乱中处于极其特殊的位置,北地相对偏远闭塞,可却是第一个对众多诸侯国发出结盟信的国家。
宿阳的事,武国可能参与其中。
可是武国似乎深陷鬼方战争泥潭,一时半刻脱不开身。
得知这个消息时,赵王难免有些失望,她想看武国出兵,征梁讨燕,联合其他诸侯国掀起战争。
赵国就如一滩死水,她想要借这场战争来看清其他国家正在面临什么样的局面,也想知道武国是否就是她真正想要联合的盟友。
结果让人失望。
武国不能出兵,这对大燕有利,也对梁国有利,更对妖魔有利,鬼方开战开得恰到好处,那么再推论——鬼方也在妖族控制之中?
其他野心勃勃的诸侯对结盟书无一响应,天下局势陷入了诡异的静默与停滞,唯一灼热的只有谭国战场和鬼方战场。
这更是让赵王不得不多思多想。
他国的境况,难道会比赵国更好吗?
妖,当真是恐怖。
他们对诸国的篡夺,已经到了一种令她毛骨悚然的地步了。
赵王听到眼前之人开口道:“王上,在下想请王上想想,您所求,是一国存活,还是举族存亡?”
赵王若有所觉,忽然就笑了。
她别有深意道:“二位,有备而来。”
“你们说自己自谭国而来,可这谭国并非你们起始之地,而是途经之所吧。孟大侠这话,听着耳熟……站在人族立场上救亡图存,倒让我想起武国了,他们才是最开始发起结盟书请求共抗妖魔的诸侯国。”
赵王重新审视面前之人,笑道:“你们是武国派来的?”
商悯也为对方的敏锐心生赞赏,“赵王所言不错。”
“我就知道……怎么可能发了个结盟书就毫无动静了,原来武国是早就动了。”
赵王看清了眼前之人的目的,对方的模糊不清的面容似乎都变得清晰了起来。
她最怕的是不知目的的人和不知目的的好。
为了大义?那未免太虚无缥缈。义与利交织,才是常人的想法。
现在赵王已经知道了对方的“义”,是时候知道对方索求的“利”了。
赵王道:“杀妖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好事,即便会遭遇妖孽报复也不得不去做,这道理我怎会看不明白?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
“说吧。你们,想要赵国做什么?又想让我这个赵王,配合你们做什么?”
“并非是想要借此来谋取什么,人族危难之际,怎能互相猜疑挟恩图报?”商悯温文尔雅地说,“只是想请赵王考虑清楚一件事。为赵国,本质是为人族;仅赵国一国存活,换不来人族共存,诸国一心,才能把握胜机。”
在赵王稍显冷峻的注视下,商悯道:“在下,想请赵王出兵大燕。”
赵王勃然变色。
她盯住商悯看了良久,“这不是一个好时机。赵国一国举兵,难有他国响应,你是要我赵国做那个众矢之的?”
可赵王并未出言拒绝。
足见她其实也蠢蠢欲动。
战争需要有利可图,赵国这池水也该翻腾翻腾了,要是没有这鼠疫,她早该开始备军。
赵国兵力不算弱,郝舍君和赵国的左将右将这些年做得还挺尽心。但他尽心绝对不是为了让赵国强盛,而是要把赵国打造成一把好用的刀,递给白皎或孔朔用。
此时也的确是出兵的千载难逢之机,大燕抽调大部分兵力去攻谭,赵国又与燕接壤……万一呢,万一可以直挺中原呢?
但是赵王知道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
“理由。”赵王道,“给本王一个理由。为什么赵国出兵,就会有利于人族?”
“其一是试试隔壁宋国的反应。”商悯隐晦又直白地说,“看看宋国是会按兵不动,还是会趁机攻打燕或赵。”
赵王吸了口气。
为什么宋国有可能攻打赵国?如果宋攻赵,就说明宋国不想让大燕利益受损,有可能勾结妖孽。如果宋攻打大燕,的确可以挑起大势,说不定其他国也可以顺势而动。
可要是宋国一味龟缩,就是不动呢?
“其二呢?”赵王打算先听对方把话说完。
“酿成赵国王族惨剧的黑蛟,本体被镇压在谭国天柱之下,也是她掌握着宿阳。”商悯平静说出这个惊天秘闻,“攻谭之战打不下去了,但是料想黑蛟不肯轻易撤兵,更有可能拖着,你对燕出兵,能迫使大燕对谭撤兵,回援大燕。她本体不出,人族就有希望,本体出来,人族必败。”
赵王表情格外精彩,哪怕她具有辨识谎言的神通,此刻也不得不多问了一句:“黑蛟本体,当真?!”
商悯颔首。
她马上反应过来,“黑蛟本体是谁?”
“皇太后谭闻秋。”商悯没有说出更多的东西。
反正过几日赵王也会知道皇太后和新皇又死了,而这消息今日才从宿阳皇宫里流传出来。
暴露自己出身武国,是因为武国本就是主事者,再隐瞒没有意义。
直接说出白皎谭闻秋这层身份,也是因为这个身份目前已经废弃,并且白皎也知道自己的身份瞒不住了。
至于向赵王表露他们对于宋国的怀疑,这也是无奈之举。要赵王配合,就必须对她说出一个正当理由,她不好糊弄,并且行事作风与谭桢有着明显的差别。她更激进,更锋利。
赵王神色阴晴不定,显然从谭闻秋和谭国的关系中想到了很多事情,又想到了自身的血脉。
“王上,放眼六强国,只有你能做到这两件事,这也是人族必须去做的两件事。”商悯上前一步,与赵王挨得更近,仰起脸来看她,“翟国受困于地动,伤亡惨重。武国中间隔着一个梁国,且没有从鬼方战场抽身,宋国态度暧昧正在观望,郑国换了新君,尚且不清楚新君秉性如何。”
“谁是盟友,谁是敌人,都要靠这一场战争来分辨。谭国能不能保住,黑蛟的本体会不会爬出来,全看王上是否愿意出兵。”
赵王反问:“何不直接放出消息,告诉天下皇太后是妖?”
“其中种种考虑太过复杂,不过到了现在,的确可以不再隐瞒了,这个消息不日就能传遍天下,赵国也可推波助澜。言语能伤人,或许也可动摇国本,可没有兵马压境直接。”商悯道。
赵王陷入沉思。
她在衡量一国得失。
其实在某种程度上,她作为赵王面对这两人应该拿出更尊敬的态度,摆出更祈求的姿态,因为现在是她有求于对方。
她甚至应该感谢对方——不是为了对方愿意出手杀妖,而是为了对方没有直接说出“赵国承诺出兵,我们才会帮助赵国杀妖”。
这本可以是一场生意,一场威胁,但是因涉及大义,“利”变得不甚清晰。
是对方为人太过正直,办事过于天真,还是她赵长绮已经在日复一日的筹谋和算计中丧失了本心?
如果今时今日局势反转,是她站在对面,而对方站在赵王的位置上呢?
赵长绮觉得,她恐怕难以相信他人。她不相信虚无缥缈的承诺,她会直接拿捉妖这件事情来要挟对方,逼迫对方就范……只有拿捏了命脉,对方才会全然配合。
拥有辨识谎言神通的她,相信对方没有说谎,但对方如何知晓她不会说谎,不会背信呢?
赵王忽然一笑,发觉自己居然着相了。
有能力杀妖的人,当然也有能力威胁到一国君主。他们根本就没有必要把威胁说出口,那样反而伤了“义”。
她苦苦挣扎十年,对妖无比忌惮,可是这等麻烦在对方看来并不是特别难以解决的,他们甚至已经解决了更大的问题——宿阳的妖。
“本王明白了。”赵王道,“你们杀妖,我让赵国出兵。”
“要么被死水浇灌慢慢枯萎,要么就痛痛快快将自身燃尽。本王不怕死!”
“谭公死了吗?武王死了吗?他们没死,本王也不会死。若他们死了,轮到本王也正常。既然登上国君之位,便要承受一国之重。”
商悯心中痛了一下,仍道:“好!在下谢过赵王。”
“何时杀妖?”赵王眼中杀机毕现。
“今日。”商悯看向敛雨客,“现在!”
作者有话说:
第245章 拜为司灵[VIP]
韩卢当差的时候吓了一跳。
妖皇陛下居然主动联络他了, 而且还是在白日当差的时候,这不禁让他感到万分惶恐。最近局势多变,就连殿下也破天荒让自己手下的妖们主动暴露了行踪。
韩卢远离宿阳, 消息略微闭塞,只知道埋头干活,最开始并不懂得殿下的用意, 直到例行联络孔朔陛下的时候他满怀疑惑地提了一嘴。
英明神武修为通天的陛下漫不经心地给了他解答。
“那小长虫老老实实盘太久了,乍逢变故, 不知道该怎么解决,所以只能让你们出来转移视线。”陛下评价, “有效,但也愚蠢……不过她也想不到什么好法子了吧。”
韩卢谄媚道:“陛下聪明盖世。”
陛下对他的马屁并不感冒,甚至还稍显厌烦。不过韩卢也算是浸淫官场数年, 知道当官的能力可以没有, 但是马屁一定要会拍。
作为一条犬妖,韩卢深知忠诚的重要性, 做狗是不能两家饭通吃的, 只能选一家。至于吃哪家饭,那不是明摆着吗?
陛下都把“忠诚”的印记刻在了他的身上,就相当于给狗拴了一条狗链子了,他只能顺着这个狗链子走。
韩卢十分具备危机意识。
毕竟农村人家养狗看家护院, 等狗老了或者不听话了,也会把狗杀了吃,他力求活命,自然要听话一些, 免得陛下把他给吃了。
偶尔他还会浮起对殿下的愧疚。
他开启灵智之前就被刻上了孔雀印,这辈子的主人只能是孔朔, 有了陛下之后才遇到了殿下。殿下对他好是事实,陛下想杀了殿下也是事实。
他别无他法,只能默默祈祷,下辈子千万别让他再做吃两家饭的狗了,吃一家饭已经很不容易了。
韩卢耷拉着脸,在自己当差的司灵府布置结界,然后拿出孔朔送给他的联络信物——两只耳。
他手边的只有一只耳朵,是狭长的羽毛形状,他把它插进耳朵眼里,听到陛下的声音从那边传来。
“继续在那边待下去,你可能会死。”陛下道。
韩卢惊恐:“殿下知道我背叛了?!”
“暂时没有。”陛下似乎是沉吟了一会儿,“赵国有没有来两个自称能杀妖的江湖客?”
“没来两个……只有那么一个,就在昨日他揭榜入宫了。”韩卢谨慎道,“我没亲眼见到他,只听手下的人说了,此人一袭黑衣,不太能看清容貌,不过气质不太一般,摸不清实力深浅……”
“唔。”陛下不紧不慢道,“应该就是他了。”
“他来杀妖?”韩卢万分不安。
“他是有真本事的,跟那些坑蒙拐骗的方士不一样。”
韩卢两眼一翻,差点当场晕倒。
“珠儿,你过来。”陛下叫了什么妖的名字。
韩卢立刻想起了白珠儿这个凶名在外的蜘蛛精。
“把你的死眠秘法传授给他……学不学得会,就看他的造化了。”
不一会儿,白珠儿不情不愿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韩卢目瞪口呆,没想到白珠儿居然背叛了,他还以为被安插过来的细作只有他一个。
韩卢心神不宁地记下了秘法,觉得这个秘法并不难学,他一听就懂了。他还被叫做旺财的时候,第二任主人是个屠户,有事儿没事儿就让他学习握手蹲下趴下装死……
教完秘法,陛下道:“我建议你快点跑,不然就来不及了。”
“跑去哪儿?”
“白皎在哪里,你就往哪里跑。”
“我不知道殿下在哪里……”
陛下发出了不耐烦的“啧”,并道:“凡是赵国能被查出来的妖,应该都活不了,你可以在外流窜,等待白皎再次将你召回到身边。”
“是……”韩卢取下两只耳,彻底慌神了。
他知道陛下是什么意思。
被殿下接回身边了,他可以继续当卧底。要是不幸被抓了,那么身体里的孔雀印就会要了他的命。
其实他挺喜欢在赵国的生活的……虽然赵王总是爱把他派出去东奔西跑,但是也让他回忆起了在第一任主人那里帮忙打猎的日子。
那是个猎户,有一次进山猎户踩到了山里的兽夹子,流血而亡,家里也渐渐揭不开锅了,然后韩卢就被卖了……哦,那个时候他不叫韩卢这么文雅的名,也不叫旺财,他就叫“狗子”。
韩卢这名儿还是殿下取的。
韩卢脑袋懵了一会儿,第一反应是把这个消息告诉郝舍君,好带他一块跑。他跟郎奇那只大头狼关系不好,总觉得对方瞧不起他,但是郝舍君跟他关系不错。
他该怎么解释这消息是打哪儿得来的?好像也不是很难糊弄,直接说觉得那个揭榜入宫的江湖客修为不一般就行了……
韩卢打定了主意,打算悄悄摸摸去通风报信。
他运转死眠秘法,舍了一身官袍,假装自己是一条普普通通的流浪狗,钻出狗洞一溜烟地顺着墙根儿跑出去,打算逮只耗子,让耗子去给郝舍君传话。
另一边军部。
郝舍君听下属汇报完军机密报,独自处之时从怀中掏出了一枚竹简。
刚刚这传讯竹简有异动,他身旁有人没来得及查看,这会儿拿出来定睛一瞧,上面浮现出一行字:“赵国危,翟国有强敌,带妖速撤。”
郝舍君一看这几字霎觉天崩地裂,知晓事情到达了极其紧迫的地步,口中顿时发出了老鼠的吱吱声,隐藏在房子各个角落的老鼠倾巢出动,将消息传去左相府和司灵府。
翟国有强敌,能有什么强敌?难道是那边的隐世家族要出来捉妖了?郝舍君是不信有什么隐世家族能捉妖的。
君不见赵王发了那么久的王令,一个人才没捞着,反倒招来了一群坑蒙拐骗的江湖术士吗?杀了一批又一批之后终于没有江湖术士敢坑到赵王头上了。
出于对殿下的信任,郝舍君不敢马虎大意。
他从后面的书架上抽了几份最要紧的赵国军备分布图吞下肚子,打算这就直接闪。
正要恢复妖形跑路之时,一只老鼠突然摸到了他的屋子,吱吱吱地叫了几声。
“怎么回事?”郝舍君听到老鼠的汇报后愣住。
韩卢说昨日进宫的江湖客修为不一般,可能会被对方发现,他们会有生命之忧……
他没来得及想明白,就感到莫大的危机从天而降。
他所在的军部机关要处,房顶轰的一声爆开了,朗朗天光倾泻而下,一道人影遮蔽了曜日,黑衣从天而降,他剑指一并,一道金色的弧线从指尖滑了出来。
郝舍君愣住,呆呆地低头。
他腰腹之间裂开了一道线,下半身的衣物崩开,滑落,紧接着两条垂在身侧的手臂啪嗒掉在了地上。
腰间皮肤出现了一道血线,血珠渗出,鲜血再也止不住,如同倾泻的山洪那样喷涌而出。
他被一斩两节,妖丹在下半截身子的丹田中,上半身则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哐当撞翻了书架,被迫显露了妖物本体——一只有半人大的黑毛巨鼠。
巨鼠此刻苟延残喘,上半身和下半身分家,但被留了一口气,重创之下,已完全昏厥了。
“交给你了。”敛雨客说完这一句,飘然而去,寻找妖迹去追踪那正在逃窜的狼妖。
商悯轻盈地从房顶的大破洞跳了下来,手指精准地点在妖物的经脉上,封住了不断流血的伤口。
“哎呦。”她眼角余光捕捉到了一只正在向外逃去的小老鼠。
商悯掌心一摄,老鼠便被她牵引飞到了她的手中,不断挣扎扭动着。
这老鼠身上带了妖气,好像还有一点灵性,可能是被郝舍君这个耗子精培养的眼线。
商悯盯着吱吱乱叫的老鼠看了一会儿,口中发出模仿狐狸呜叫的声音,用妖族的方式和它交谈。
老鼠一呆,不大灵光的脑袋看着她:“吱吱吱。”
“这样吗?”商悯微笑了起来,“有意思。”
她一把捏死了老鼠,手中同样燃烧起金色的火焰,将老鼠的尸体烧了个干净。
敛雨客教的心焰化火,燃烧自身的灵识,结合真气融成心、神、形一体的金色火焰,可以重创妖魔。敛雨客甚至可以把火焰捏成任意形状,比如箭矢或者丝线,商悯对它的操控力就要差上一些。
她烧掉郝舍君嘴里寒光闪闪的两颗大门牙,在他身上摸来摸去,还伸进了嘴里掏掏,最终找出来了几份军机密图,一根竹简,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最搞笑的是他颊囊里头还藏了几兜黄金……
妖也爱这些身外之物吗?
商悯看向竹简,见上面浮现的字是:“赵国危……速撤。”
“轰!”
惊天巨响,遥遥传来。
商悯惊了一下,提上硕大的老鼠爬上房顶,看到城中远处飘散着不正常的灰黄色烟雾。她灵窍一开,辨认出那是妖气……
狼妖郎奇在敛雨客追上之前就自杀了。
可惜,本想留活口审问的。
商悯知道这些妖的秉性,他们中一多半被抓到了之后都不愿意苟活,只要有可能就会选择立刻自杀。但问题是这些妖中可能会有孔朔的细作,细作本就摇摆不定,或许可以成为一个突破口。
那么接下来还剩下一个,韩卢。
思及竹简上的字和与老鼠交流获得的只言片语,商悯提着半死不活的老鼠飞身追了上去,脚尖在房檐上起落。
听到动静出来闲逛的百姓看到一个大活人飞檐走壁,手上还提着半截狰狞的巨鼠,当场吓得尖叫不止,她路过之地惊呼声此起彼伏。
敛雨客也提着巨大的狼尸飞掠而来,与商悯正好相逢。
“他怎么好似提前得到了消息,我们的动作已经足够快了,哪怕有王宫里面的眼线也不应该……”敛雨客不解,“我将他自爆的伤害控制在了可接受范围,只有几个人受伤。”
“他们就是提前知道了消息。”商悯思索,“不过,好像不全是坏事,我们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你是说……”
“不用追那个韩卢了,象征性搜捕两下,然后将他放跑。”商悯传音。
敛雨客眼中暗芒一闪,“就是他?”
“事情赶得太凑巧,白皎和孔朔都急了。”商悯低语,“韩卢就是孔朔安插的细作,让他继续去白皎身边吧。”
韩卢让老鼠来给郝舍君传信,说想要撤走,原因是敛雨客实力不凡。
郝舍君也想和身边的妖撤走,原因却在于这是殿下的命令。
他们两个想要撤走的原因是冲突的。
由此可以推断出他们的消息来源极有可能不一样。
要是韩卢真的觉得敛雨客身手不凡,会对他们造成威胁,昨日他就该警觉起来了,怎么等到今日才说?
只能解释为韩卢另有消息获取渠道,他在得知更进一步的情报后改变了主意。
一个是白皎的命令,另一个恐怕是孔朔透露的情报。
白皎今天让宿阳公布了皇太后的死讯,同时预感赵国极有可能也被孔朔渗透,为了试探也为了清查,她掐着这个时间发出了让自己的妖撤走的命令。
而孔朔……算算日子,白珠儿也应该已经到翟国了,他会反应过来苏蔼、谭国、敛雨客二人组之间到底是个什么关系,所以恰好选择了在此刻传递消息。
几件巧合的事情就这么叠在了一起。
就是韩卢选择冒着风险给郝舍君传递信息,该说他是愚蠢好,还是该说他是重情义好?
郝舍君如果将这件事情上报,白皎必会警觉,韩卢这是自寻死路。
不过这小子可能本来就不聪明,要是聪明的话,就应该做正经文官或武官,就像郝舍君和郎奇。司灵这个职位,不需要太大的智慧。
“回赵王身边吧。”商悯抖了抖手上的大老鼠,“他身上没有黑鳞,应该是位置太远,白皎没来得及放。可以直接杀了……算了,还是例行审问一下吧……或者也可以有更大的用处。”
敛雨客瞥了一眼手上不断沥血的妖尸,又看了看城中的百姓。
他们眼神中有着震惊恐惧和不解,这是他们第一次看见妖,但或许不会是最后一次……
赵国始宁城,王宫。
此时距离商悯和敛雨客正式面见赵王,并没有过去多久。他们进行完密谈,在出宫一刻钟之内猎杀了始宁城内的两只妖孽,还放跑了一只。
赵王急召文武百官入宫,她端坐在王座之上,一言不发,并未说召集大臣是为何事,也没有让各位大臣出列议事,只是把他们晾在了这里。
下方文武百官鸦雀无声,不知道这位祖宗今天又要搞什么事情……
前几次赵王这么做,是宣布要整顿朝堂,每回她这么宣布了,始宁城就会满城血雨,死人无数。
突然,赵王面含微笑道:“来了。”
见她抬起了头,还指向宫门的方向,文武百官便顺着她的指引望了出去。
只见宫门走道上,几十个身强力壮的侍卫扛着一头正在淌血的巨大狼尸,一步一步走到殿前,血滴滴答答淋了一路……
轰的一声,狼尸被放置在了地上。
它浑身毛色是铁灰的,一身皮毛闪着金属般的色泽,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象如果它还活着身姿该是多么神异。
但那双泛白的灰色眼瞳无神地望着宝座上的赵王。
“妖、妖!”有人两股颤颤,口中结巴着指向那头狰狞的尸体。
有的官员更是不堪,吓得跌倒在地,两眼发直,离得近的被妖气所震慑,居然直接吓尿了。
他们远远地退开,哪怕看出那只是一具尸体,也像躲避瘟疫一样沾都不想沾。
人们神色各异,眼中无一例外都有着恐惧。
可赵王却笑了起来,清脆的击掌声唤回了众多官员的神志。
她道:“今日我赵国终于得以清除妖孽,诸位可看看周围,是哪位官员没有上朝?”
官职最高的,无疑是左相郎奇!
嗡嗡的议论声顿时响了起来,众人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赵国就如大燕,被妖魔暗中篡权,赵国人受其钳制已久,终于得以解脱。”赵王道,“司灵韩卢失踪不归,司马郝舍君被打成重伤,显露其鼠妖真身,我赵国鼠疫全是他一手散布!亡我百姓,灭我国家,可恨至极!本王恨不得生啖其肉!”
“幸得两位江湖义士相助,让本王得知真相,还我赵国太平。”赵王说到此处站起身来,对着站立在巨狼尸体面前一高一矮的两人拱手一拜,激昂道,“愿拜二位为赵国司灵,主持一国捉妖大事。诛妖除魔,当共勉之!”
作者有话说:
第246章 继承王位[VIP]
在文武百官都反应过来之前, 商悯和敛雨客就干脆利落地行礼。
“谢赵王赏识,降妖除魔本就应该,臣愿为赵国司灵, 镇守一方,使百姓免受妖魔之扰。”商悯拜了下去。
敛雨客跟着拜,“大妖已除, 但妖有妖术,朝中不少官员怕是还受妖蛊惑, 与妖结党,臣请彻查上下!赵国境内, 岂容群妖肆虐?”
“两位爱卿急国之所急,本王岂有不允之理?”赵王朗声道,“准!”
呼啦一下, 整齐的军靴迈步声在外响起, 宫廷禁军将大殿内外团团围住,长矛利剑交错, 将每一位官员围堵在内。
这变故来的实在是太快, 在场的官员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脖子上就已经架着剑和矛了。
转眼间捉到了妖,妖还是他们的昔日同僚,是他们恭维和巴结的权臣。再一转眼, 赵王任命了新的司灵,而且还是两位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面蹦出来的没见过的人……
再接着,他们就被死死围了起来。
“王上!”
三朝老臣,赵国右相靳书廷端肃着一张脸从大臣堆里走了出来。
在场众人无一不向她投去敬佩的目光, 还有几个和她相熟的大臣不住向她使着眼色,以为这老太婆又不长眼跳出来跟赵王唱反调了。
赵王再荒唐乖张, 也从来没有在大殿上当众杀人,通常都是私底下搞些花的。今日禁军来势汹汹,怕是难以善了。
捉妖是真,妖魔的尸体就在眼前,容不得作假,可是脑子活络的已经反应过来了,赵王是不是要借这个机会在朝堂之上排除异己?
你靳右相到底有几个脑袋,敢于这时候跑出来反对?
“靳相有何事要奏?”赵王问。
“臣想请王上解答疑惑……”头发花白的靳右相指着那句狼尸道,“这狼妖,是否就是我等昔日同僚郎奇?”
“是。”赵王答。
“郎奇为相不过三载,郝舍君为官八载,韩卢为官六载,为何王上说赵国受妖钳制十余年?”靳右相道。
“妖魔善易容,善伪装,寿命更是悠长。”赵王叹,“本王祖父、父王那两代人都死得蹊跷,文武百官的议论,本王听在耳中,民间的各种传闻,本王也全都知晓……事实并非如传闻所言,宫变?谋逆?非也!此妖魔之祸!”
大殿之中霎时响起了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靳右相双目含泪,掩面而泣,甚至支撑不住伏跪在地痛惜道:“王上多年以来被流言蜚语中伤,您受苦了!您日夜忧心,臣不能为您分忧解难,实在无能,望王上原谅臣之过……”
赵王竟然起身走下王座,亲自将靳右相扶起,同样是双目含泪,“靳相忧国忧民之心,本王怎会不知?”
她目光一扫,语气加重,“靳相忠心可嘉,才能出众,堪为众臣表率!望我赵国臣子,皆如靳相!”
其余官员终于听明白这是唱的哪一出戏。
合着你们俩搁那演呢,靳相老奸巨猾,根本就不是在跟赵王唱反调,这老太婆一开始就是赵王党。
于是众臣纷纷下跪,表达忠心。
“愿效仿靳相,为王分忧,为国解难!”
“能得贤臣如此,本王亦愿为贤君。”赵王道,“只是,何为贤臣?”
她眼神凌厉,“郎奇从前也是人人赞颂的贤臣,司灵韩卢与司马郝舍君同样被称为贤臣。表面为贤臣,实则是妖党,腐蚀我国之根基,掏空我国之命脉!结党营私,腐败贪污,与其同党者甚众!”
她身旁的小太监适时地递上一摞厚厚的名册,赵王却并未翻看,径直将其掷在地上,看着朝中垂首躬身喏喏不敢言的大臣。
她指着地上的名册道:“何人有何罪行,本王都查得清清楚楚。望尔等自行出列,否则,别怪本王不给你们最后的脸面。”
有大臣抖若筛糠,扑通一声跪下了,声泪俱下道:“王上,臣实在不知那郝舍君就是个妖啊,臣贪财自私,但绝无谋逆之心。”
有了一个开头的,陆陆续续有大臣扛不住跪了下来,一时间大殿好像成了灵堂,每个人都在哭丧——为自己哭丧。
又有一人扑通跪下了。
此人站在最前列,官职不低,可也是冷汗津津,神情惶恐万分。
“臣陈董亮向王上请罪,郝舍君为妖,臣的确不知,先前臣受其蛊惑,犯下诸多措施,今日想来不禁觉得甚为荒唐……许、许是中了妖术的缘故……”
赵王眼皮一搭,俯视着他:“仅仅如此吗?”
陈董亮叩头不止。
“我赵国居然有如此庸懦之辈,这右将,陈将军觉得自己当得可称职?”赵王问他,“当日朝会之上,本王让众臣讨论是否应当出兵大燕,结盟武国,陈将军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将军所言,是真心为我赵国考虑,还是与妖魔一心?”
陈董亮脑子嗡的一响,听懂赵王的话外音了。
她不满他已久,想让他卸任,而且是干干净净地,主动地卸任。她还不满他懦弱惧战,她想要出兵大燕,需要获得所有朝臣的支持……他不能反对,否则下场会格外难看,他会真的变成妖党……
陈董亮从腰间取下代表官职与兵权的玉佩,双手捧着,交付给赵王。
“臣平庸无能,年事已高,又识人不清犯下大错,无颜再任右将之位。”他道,“臣请辞官卸任……另择贤才任此官职。”
令人恐惧的静默中,他手上一空。
小太监已经把玉佩接了过来,他整个人几乎要瘫软在地。
“周茂。”赵王转过身,回到了宝座上。
“臣在。”一年约三十岁的中年男子出列。
“左相之位不好空悬,右相年事已高,便由你来担任左相,与靳相共理朝政。”赵王吩咐完,“副司马刘轶何在?”
“臣在!”
“你今后任正司马。我记得你手下有位军事参议,姓王,叫王敏,副司马之位便由此人接任。”
一阵大刀阔斧的贬官与任命,命令一个个发下去,人被一个个点出来。
商悯一旁旁观,不由倍感惊讶。
还以为清除这么多妖党,朝堂上下会为之一空,短时间内或许会陷入无人可用的境地。但实际上赵王早就为此做了准备,对那些妖魔进行捧杀,使其麻痹大意的同时,她并没有疏忽对自己人的培养。
她想要培养的班底就放在触手可及的位置上,不会离权力中心太远,也不会太近,需要的时候可以立马顶上。
让商悯和敛雨客担任司灵,这是商悯的提议。
因为他们摆在这里可以当做一个活靶子,或许可以吸引白皎和孔朔的注意力,让他们少注意赵王。同时他们也是一个非常显眼的威慑,敛雨客的实力已经初步显露,光是站在那里就足以让两位妖圣投鼠忌器。
这份威慑不仅是对白皎和孔朔的,也是对赵国朝臣的,他们会更听话,服从赵王的调遣……虽然赵王已经把他们调教得很听话了。
接下了司灵的职位,不意味着商悯要绑死在赵国,但是这里确实处于动荡的时期,得稳妥行事,赵王在这个阶段也需要更多的保护。
商悯想好了,等到需要离开赵国的时候,就让赵王培养两个替身继续在那里当吉祥物。
只要他们把神秘和强大的印象刻进赵国朝臣心里,不仅会让他们更加顺服,还会增强赵国人的底气。
……
西北,燕军扎营之地。
郑留已经数日未曾安眠,因为他发现他的隐灵飞矢无论如何也传递不到商悯那里了,他与苏归也丧失了联络,悄悄偷到手里的苏归的头发就那么一根,没法再传信。
中军帐被封锁了起来,几位副将面带焦虑,军营中的焦灼气氛几乎是挡也挡不住。苏归数日未曾现身,刚开始两日的借口是大将军事忙,后来看他不现身的日子实在是太长了,借口就变了,变成了大将军水土不服,需要休息。
与此同时,他们派出了苏归的亲卫,秘密搜索他的踪迹。
可是一无所获。
只要人活着,隐灵飞矢就可以将信件送到那个人手中。隐灵飞矢送不过去,说明什么?
郑留不愿意想,也不敢想。
他终究是被上天眷顾的,当他的焦灼已经达到顶点时,期待中的人出现了。
她和苏归在夜间悄悄潜入了军营,看到她的那一刻,郑留内心的躁动被抚平,连日的惧怕和忧虑竟然让他话都有些颤抖了。
“师姐!”郑留嘴唇动了动,看着对方好像一如往常的面孔,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发生什么事了?”
师姐笑了一下,但却并不是那种愉快的笑容,反而带着一点无奈,更接近于长大后的她。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师弟,确实发生了点事情,不过你是怎么猜到的?从苏归不归发现的吗?”
“不是,是隐灵飞矢……”郑留对她解释了一遍。
商悯皱眉,想起身外化身的头发是没有办法充当传信媒介的。
陶土人俑的化生土塑造了她现在的本体,这具身体不可以被解除,不能回缩到陶俑状态,除了三重血脉汇聚导致强度上升了之外,跟她的本体没有任何区别……这样的特殊本体是否还可以进行灵物传信?
之前的肉身已经损毁,头发没有办法再用来传信也是正常的。
商悯想到这里,剪下了一缕头发,对他道:“试试新的头发。”
郑留尝试了一次,用掉了这枚隐灵飞矢最后的使用次数,但是它传信成功了。
商悯松了一口气。
“到底发生了什么?”郑留执着追问。
“我死了一次,父亲又替我而死,我活了过来。”商悯道。
郑留失语,上上下下打量着商悯,想看看她是否还安好,既然能出现在他的面前,显而易见是安好的。
他一时间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他从来没有体验过父子亲情。他羡慕师姐有那样一个父亲,同时也想到她现在心中一定很悲伤。
明明做郑王的时候场面话也说了不少,而且他也挺会说的,可是他现在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节哀。”郑留用这两个字表达了所有想要安慰的话,同时又用一句话明明白白地表露了他杀意刺骨的内心,“是谁干的?我帮师姐杀回去……”
“是目前还战胜不了的妖,最大的两个之一。”商悯抬眼看他,“若无意外,燕军很快就要撤,老师也会在其中推波助澜,瓦解大军战意。郑留,你想好要去哪里了吗?”
大燕不能留了,士兵们的意志四分五裂。
谭国如果暂时停战,也不太用得上郑留。
郑留想了想,“我可以回郑国。”
“你也可以直接跟我回武国。”商悯平静道,“我要回去,继承我的王位。这一天来得太早,但无所谓,我也已经准备好迎接这一天的到来,因为我,生而为王。”
作者有话说:
第247章 大义灭亲[VIP]
郑留听闻此言, 摇了摇头:“我很想和师姐一起去武国,但是我年岁尚浅,武国朝堂没有我的位置。”
“那么你想去哪里?”商悯也不意外, 顺势就问,“回到郑国?”
“是。”郑留早就想好了后路,“回到郑国, 摸清那里的局势,好帮助师姐。到底是与往日不同了, 不晓得郑国到底会有什么样的变故,不回去, 我不安心。”
商悯却思考片刻,不得不多虑道:“郑国局势或许会比那时更险峻,你回去, 我同样不放心。”
郑留嘴角弯了一下, “火中取栗,自然要忍烧灼之痛。”
郑留到底是还未长成, 年龄尚小, 郑潇即便防备他,也不会防备得那么深。
如果新的郑王将目光局限小小稚子,那商悯反倒要觉得她没眼界也没格局,不堪为王了。
“以什么名目回国?”商悯问。
“且等着吧, 宋国一定会想要接回宋兆雪,届时我自会写一封陈情书送回郑国,让郑潇过目,她如今没将我放在眼中, 有八成把握会允我回国。”他道。
郑留看了一眼帐外,苏归不见了踪迹, 方才他的影子还映照在地上。
他猜到苏归去做别的事情了。一只活过了至少八百年的强大狐妖,一旦挣脱束缚,所能造成的破坏力是极其恐怖的。
苏归显然无意直接杀人,但是他可以利用自己的神通制造出颠覆性的灾难。
红色的雾气四处弥漫,渐渐笼罩了大片的军营……人们在睡梦中吸入了雾气,随后陷入了更深的睡眠。每个吸入了雾气的人眉头都微微皱着,似乎在做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大将军在做什么?”郑留不禁问。
原先喊老师喊得顺口,不过回想起前世记忆后,这俩字儿反而喊不出来了,总觉得别扭,还是继续叫大将军吧。
“蜃梦神通作用有二,一是幻境操控,二是噬魂。”商悯解释,“老师舍去噬魂之效,扩大了蜃梦的范围,让被雾气包裹的所有人都入梦,去做同一个梦境。”
郑留好奇道:“这梦的内容一定相当有意思。”
“让他们梦见皇太后化蛟想要吃掉子翼,子翼却原地消失,踪迹全无。”商悯笑眯眯的,“梦比较简单,太刻意了也不好。”
“那几个副将,能力不及大将军,但是还算能用。”郑留思索着说,“虽然可以直接杀掉,但料想大将军不会那么做。”
苏归杀人多是不假,必要之时冷酷无情也是真,可是那些人到底是他相处多年的部下,凭郑留对苏归的了解,他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杀了那些人的。
“或可尝试招揽?”他试探,“也可让苏归控制这几人,掀起军队哗变。”
“你的提议我不是没想过,短期来看或许可行。”商悯略提了一句。
郑留一点即通,立刻接上:“是要考虑最后的事情吗?”
商悯赞许点头,“多一手闲棋,盼望能派上用场。”
“最后”,是指武国大军压境,踏入大燕国境之时。
宿阳人才凋敝,攻谭已尽举国之力。凡是武将,皆为苏归下属,听从苏归调遣。待攻谭诸将归燕,有大概率能保得性命,保留原职。
因为攻谭所涉及的武将和曾在苏归手下做事的官员实在是太多,上战场的、管后勤的、传密报的……如果要全部杀干净,上朝之时武官一列人数,不知还能剩下几人?
每活下一个人,商悯就多出一步棋能走。那些活下来的武将会继续领兵,依然会分布在大燕军部上下。
倘若数年之后武国大军走到了中原,这些人未尝不能为商悯的大业送上助攻。
苏归对普通士兵用蜃梦,是为了操控他们的士气,让他们以为自己得到了上天的启示,知晓宿阳变局。
他给自己的副将们用蜃梦,则是要在他们心中牢牢地扎下一个念头——大燕大厦将倾,皇族不可信,必要之时,可另择明主。
商悯固然可以在西北立刻掀起军队叛乱,重创燕军,却也要为自己留个后路。
不能只看眼前,也要看到数年之后。
“或许可以掀起小范围兵变,逼迫他们撤军,适当打击燕军。否则十万大军集体做梦,而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有故意卖破绽之嫌。”
郑留慎重提醒,“大军龟缩数日,不久前运粮路线又被谭军截断,粮草又不够用了,是个好时机。”
“师弟所言有理,我等一会儿就告诉老师。”商悯从身上拿出新的隐灵飞矢,一共五枚,一股脑全交给了郑留。
郑留被商悯的阔绰惊住了,“怎么这么多?”
“拿胡千面和涂玉安的尸体做的,人族大业,有他们一份功劳。”商悯含蓄地解释,“对了,宋兆雪那人,你没对他多说什么吧。”
郑留咳了一声,“我对他从始至终都有防备……我还特意找了个由头,搬进了别的亲兵营里头,就是为了避免和他同处一室。”
商悯听出他的话外音,无奈笑笑。
她大致对郑留讲了宿阳那边的局势,子翼失踪,白皎舍谭闻秋身份,姬麟登位,太尉告病,柳怀信依然任丞相……还对他讲了赵国发生的事情。
待她说完,苏归的身影出现在营帐之外,火把的光芒照亮了他身体,在地上投下了一个影子。
商悯转身走过去,悄声问:“……查到什么了吗?”
“很正常,什么都没有,我抽出他的记忆后将它还了回去……需要我在他的脑子里面种下什么念头吗?”苏归缓慢问道,“宋兆雪回去之后,依然会处于宋国权力中央,能派上大用。”
“可能……也没有必要那么做。”郑留破天荒为宋兆雪说了句好话。
“不管怎么说,他是心向人族的,不然也不会安分守己地待在师姐手下。从前他是师姐的下属,但也是师姐的朋友。”
商悯惊异地看着郑留,直把他给看得坐立不安。
“是我把师弟想得太小心眼了。”商悯破天荒生出了愧疚之心,“师弟是公私分明之人,我晓得了。”
郑留:“……”
这辈子师姐和宋兆雪确实私交并不算特别深,可是上辈子确实不一样。
师姐没有前世的记忆,可是她的确把宋兆雪看作友人。前世的商悯做不出来操控宋兆雪神志的事情,如果她确定宋兆雪对她不服,她会杀了他,宋国已经被郑国灭了,杀了宋兆雪无非多费一点事,根本算不了什么。
师姐其实是个重情义的人,郑留设身处地为她想,不愿让她有一天后悔。
施展了这些手段,友谊就无从谈起了,只剩下利益取舍。
郑留不至于在这件事情上做小人,他实话实说就好。
“我没有打算操控宋兆雪,既然老师确定他记忆中并无异常,那么跟他谈谈也无妨,谈完后可以看情况收回他的记忆。”
商悯向营帐外走去,她掀开帐篷帘子,径直走到了隔壁宋兆雪的帐篷。
郑留跟上去,苏归看了他们一眼,留在了营帐外面。
宋兆雪正在呼呼大睡,还有细微的鼾声,郑留不等商悯叫他就把他从行军床上薅了起来。其他人中了蜃梦,一时半刻醒不了。
“啊?”宋兆雪迷蒙地睁开眼,看见郑留的脸出现在面前,下意识骂了一句,“你有病吧!”接着他又想起现在是在战场上,侧耳一听周围没动静,知道应该不是什么敌军夜袭大营。
宋兆雪把自己的衣领子从郑留手中解救出来,又将郑留搡到一边儿,睁眼一瞧,揉了揉眼睛:“师姐?!”
他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不清醒,导致眼前出现了幻觉,就看对面的小师姐走到近前,张口说了句石破天惊的话:“宋师弟,假如宋王是妖,你是否能大义灭亲?”
宋兆雪呆若木鸡。
他嘴唇几度开合,脸上的表情先是煞白,接着血气上涌涨得通红,憋了半晌。
“师姐……你也病了?”
郑留冷下脸,忍了又忍,看向商悯。
“皇帝都能被妖控制,宋王如何不能呢?”商悯又问。
宋兆雪一骨碌从行军床上滚了下来,他本来是想迈步的,但情绪太激动,直接摔到了地上。他站起身环视周围,看见同帐的亲卫们全都陷入了沉睡,随后踉踉跄跄地奔出帐篷,发觉整个大营,静得可怕。
他呆立半晌,回身去看商悯。
“你……你……怎么进到大营里来的?郑留,你也……你和师姐是一起的?”
“这不是明摆的事吗?”郑留耐下性子,“宋兆雪,我劝你好好想想。”
商悯的脸被营地的火把映照了一半,另外半张脸则隐没在黑暗中,这让宋兆雪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这荒诞之事居然发生在了他的面前。
这世道已经够荒诞了,先是皇帝,再是陇坪,妖妖鬼鬼让他头脑混乱,他当然也想过,如果妖出现在了自己的国家该怎么办。
“你有什么证据说我母亲是妖?”宋兆雪怒气上头,暴怒之下质问,“我敬你武功均高于我,尊称一声师姐,可你不该把我当成傻子戏弄!”
放在以前,郑留就该嘲笑他了,可是他这次没笑,表情万分严肃。
宋兆雪更加不安。
“没有证据,但是想要劝说你做好准备。”
宋兆雪听见她的语气平稳到不可思议。
“宋师弟不要惊慌,我自然也希望宋王和宋国没有被妖渗透,但是很难抱有乐观之心。商悯在此立誓,口中所言皆为真。”
宋兆雪喉头哽住,声音有些发抖:“你,要对我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248章 拜别谭桢[VIP]
“皇太后谭闻秋真身为妖, 妖极有可能可借血缘后代转生,李国宗室就身染妖血,其血脉传自肃国王族, 他们外表是人,但身上有着妖血,都是谭闻秋转生的备用容器。此消息是我流落谭国之时从谭国获得……”
宋兆雪才听完前半截话, 立感头晕目眩,“我们王族没有和肃国李国联姻, 近十代都没有……”
他都惊讶自己这时思维居然如此敏捷。
“是吗?那宋国嫌疑可排除一丝,可也仅此而已。”商悯面色稍缓, “宿阳那边皇太后已‘死’,但妖不会真的死,只是会换一个身份罢了, 她会到藏到哪里, 我等不得而知。也许是郑国,也许是宋国……也许宋王会在不知不觉中被妖杀死, 妖借宋王之身乱国, 而你一无所觉,还以为自己的母亲就是从前的母亲。”
“你……”宋兆雪眼前发黑,几欲昏倒。
商悯走到宋兆雪面前,他身高高于她, 但是脸上写满了不安。
“若你归国,可在宋国试探一二。”商悯拉过他的手,在他手里拍了一枚隐灵飞矢,飞矢上已经放置了发丝。
他愣愣地看着手心里的飞矢。
“我就说了, 师姐你太看得起他了。”郑留慢吞吞地看他一眼,言语中满是轻慢, “还想着与他结盟,他这个性子,不误事就不错了。事关天下人,怎能将这等重任交给他?”
宋兆雪脑袋瓜嗡嗡响,反复深吸几口气,刚要开口说话,又听见郑留这小子道:“宋兆雪缺乏心机,要是宋王真的已经是妖了,他怕是会说漏嘴,那可是在宿阳藏匿几十年的大妖,一根手指就能将他摁死。”
“师弟不要再说了,我相信宋师弟。”商悯道,“那日陇坪城下宋师弟对我有维护之意,可见他是分得清大是大非的人,如果宋王或宋国惨遭毒手,那妖就是宋师弟的仇敌,他当然知晓该怎么做,此时只不过是被冲击太过,失了分寸……”
宋兆雪愣愣看着她,发热的头脑顷刻冷静了下来。
郑留暗自撇了下嘴。
“你们俩不用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了……何必?”他哑声道,“许多事情上我可能确实不够灵活,但你们也别真把我当傻子。”
“知道了,不是傻子,也不聪明。”郑留敷衍着说。
宋兆雪大怒:“你!”
“说你是正常人,总不至于说错了吧。”郑留冷笑。
“商悯。”宋兆雪深吸一口气,看着手中握的隐灵飞矢,挣扎片刻,没有还回去,“你要我以公子身份查宋国有没有妖孽,是吗?”
“师弟愿意吗?”商悯问。
“那便查!”宋兆雪目光冷彻,将隐灵飞矢贴着身体放好,“宋国第一代王被分封到此地后继承农圣一脉,国土之上代代祭祀不绝,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真的有妖在我的宋国撒野!”
“好!”商悯展颜一笑,“不愧是兆雪公子。”
她伸手碰上他的额头,一缕额发被她切断,她将发丝放在手中收好。
“本想说,那我便静候佳音了……”商悯道,“想了想罢了,还是祝师弟平安归国,家国安泰吧。”
佳音,什么才是佳音。成功找到妖魔踪迹算佳音吗?
宋兆雪沉重一叹,表情极其复杂,不知该说什么好。
“老师,把我们开始交谈后郑留的存在抹去就好。”商悯看向宋兆雪身后,“也别让他记得他见过你。”
宋兆雪猝不及防扭过头,看见多日不见的苏归竟然站立在阴影之中,他嘴唇微张,吐出一口猩红色的雾……然后宋兆雪两眼一翻咣当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郑留费劲地把他拖回床上安置好,转过头去看商悯:“师姐要走了吗?”
商悯点点头,“我再去见一见谭桢。”
“多的话就不说了,望你安全。”她伸出手拍了拍郑留的肩膀,鼓励地望着他,又思量了一会儿,“不久后应当有机会去郑国见你一面,保你在郑国平安顺利,暂且先等等,等我事情忙完……”
她说的是白小满化身,等宿阳的事暂时停歇,她可以接应郑留在郑国起事。
郑留一愣,道:“不敢为自身安危误师姐的事。”
“客套话就别说了,我们之间无需客套,你可是能帮上我大忙的。”商悯向苏归走去,拉住苏归的手臂后回身望他,“改日再见。”
“改日再见。”郑留注视着她道。
二人的身影在黑夜中淡去了,营帐之中,那些士兵们将要从噩梦中醒来。
等他们醒来,西北又会发生何种变化?细节上,郑留无法推敲,但是大局上,这变化必然对人族有利。
……
“你真的信宋兆雪?”苏归在奔跑途中犹豫地问。
他背上的伤势好了许多,现在不用叼着商悯跑了,她是骑在他的背上,手里揪着两簇狐狸毛固定身体。
“不信。”商悯下半张脸蒙着面,防止风沙进嘴,为了减小风阻她是趴在苏归身上的,像八爪鱼一样,脸埋在狐狸毛里。
她闷闷道:“从前的他,不是现在的他。他没有国破家亡大彻大悟,所以我也不指望他做出和那时一样的选择。”
商悯听出苏归是觉得不删掉他的记忆不保险,把隐灵飞矢给他也太冒险,以“商悯”的身份直接在他面前现身更是冒险。
“老师,你太焦虑了,不想让我承担一点点风险。”商悯叹气,“等我继承王位,白皎也会知道我没死。白皎就算控制了宋国,也没有孔朔那样查看他人记忆的手段了,只要宋兆雪藏得好,被发现的概率其实不大。”
“万一呢?”苏归的声音从前方飘来。
商悯道:“你是担心宋兆雪藏不好,还是担心白皎的确从他身上挖出了情报?”
“都有一些。”
“宋兆雪藏不好,说明他不堪大用,我们目前能动的宋国的棋子只有宋兆雪,也只能选他。”她思虑周全,“要是白皎怀疑上了宋兆雪,那也无妨。”
苏归静静听着。
“可以从宋兆雪的安危,试探宋国被白皎操控到了什么地步,也可以试探宋王与白皎究竟是什么关系。”商悯面无表情,“且等着吧,看宋兆雪回去后是死是活。”
苏归不说话了。
商悯知道他的担忧和顾虑并没有被打消,他只是克制着。
敢接下这个活儿,宋兆雪也做好了觉悟。
不过他也没得选,从听到商悯说出惊天秘闻开始,他就无法置身事外了,这事关人族,他理解大义,可是让他为大义作出牺牲可能太远。逼迫宋兆雪做出那个决定的根本原因,是他自身利益因妖受到了巨大损害。
至于白皎会不会因此恨上商悯……她也没得选。
商悯身边的威慑力有“苏蔼”和苏归。她死而复生,白皎不确定她为何复活、能复活几次,这也算是一个让她投鼠忌器的点。
她活,商溯死,白皎可能会有所猜测。然而商溯死,商悯这个无知小儿继位,可以加速动摇武国原本稳固的朝堂局势。
她会继续杀她吗?商悯不确定。
她与赵王一样,都走上了一条不归路,知道前方是刀山火海,但依然要淌过去。
……
所有人都被吓破了胆,没有任何人再敢质疑她决策的正确性。
或者说,最怕死,最想质疑她的那些人,都差不多死干净了。
谭桢没有觉得畅快,只觉得悲哀。
死掉的那些人中有谭桢的亲人长辈,虽然和这些亲人长辈一年也见不着几次面,但是到底有悲凉之感。更何况死掉,也不全是宗室,还有重臣以及重臣亲眷。
迁都后谭桢左支右绌,想要提拔一些有用的人顶上去,确实也有些贤才,但是太少太少,谭国由上至下的秩序无异于被打碎,亟待重组。
尽管朝政一片混乱,谭桢依然派亲信分出精力去主持《捉妖全策》印刷事宜,征用了附近各处的印刷厂,七日内成书万册,现在这个数字还在不断增加。
龙杨城行宫内,谭桢疲惫地阅读着战报。
忽然一阵风吹来,蜡烛灭掉,殿内一片黑暗。
谭桢警觉望去,马上面露喜色。
“不枉我日思夜想,可算是平安回来了。”她难得露出一个笑容。
商悯同样是松了口气,“看到你无事,我也放心了。”
谭桢没有第一时间提起黑蛟现身的事,她正要开口,却听商悯主动谈及:“白皎都杀了多少人?”
“现身一刻钟,死千人,大多都是重臣和我的亲人。”谭桢反应了几秒才意识到白皎是指谭闻秋。
“还撑得住吗?”商悯只问一句。
谭桢沉默一瞬,也答了一句:“勉强能够支撑。”
大殿静默下来。
商悯隔了一会儿,从怀中掏出多余的隐灵飞矢,走过去摆在谭桢的桌案上。
“这是……”谭桢意识到了什么,挽留的话含在口中,她知道不该,所以只是叹息着,“你要离开了,是吗?”
“我父王离世,我得回去继承王位了。”商悯轻声道,“大燕很快就能撤军,谭国应当暂时无碍了。我师弟他们应当也能回到自己的国家。”
“……那武国情况好吗?”谭桢关心道,“有什么是我能帮上忙的吗?”
“算不上好,但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谭国好好的,就是帮了所有人大忙。”商悯微微一笑,“希望下次再见,会是在宿阳,你我一同踏破宿阳城门。”
谭桢被她说得精神一振,当即答应:“好!”
她起身对着商悯端正行礼,商悯一怔,也躬身还礼。
“谭桢在此,拜别武王。”谭桢道。
“武国有商悯,必会延续千秋万代,夙愿得偿。”
作者有话说:
第249章 三辞三让[VIP]
隔了三天, 柳怀信终于从皇宫里面冒头了。
商悯在宿阳等得心力交瘁。
这几天她小心谨慎地流窜各处,时不时对大臣施展一下魇雾,好确认朝堂动向。
江山后继无人, 群臣激烈讨论。
当然这个激烈也只是象征性的激烈,白皎舍弃了皇太后身份,不代表舍弃了对朝堂的控制, 柳怀信和姬麟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一部分大臣说应该从子翼的兄弟姐妹中挑一个人继承皇位,另一部分大臣说主少国疑, 应当另选处世成熟且有威信的皇族成员登上皇位。
其实所有人都清楚,这个皇位大半是落到姬麟手里。他既有威信又有兵权, 血缘关系与皇帝也是极其近,子翼驾崩之前他就是摄政大臣,接手了政务。
再选一个新的皇帝又有什么意义?姬麟肯放权吗?
当然不可能!
朝堂上的争论, 不过是走过场罢了, 有争论,等争论平息的时候, 才能凸显出姬麟是臣民心之所向, 能力出众,是力排众议登上皇位的。
接下来的流程就是“三辞三让”。
大臣们说:平南王殿下能力高有才干,我大燕正需要您这样的皇帝。
姬麟推拒,说自己才疏学浅, 这皇帝之位太重要了,怕自己难当重任。
大臣们涕泗横流:殿下您被先皇委以重任,本就担当摄政之职,要是先皇陛下知道是您继承皇位, 面见祖宗之后也能含笑了。
姬麟仰天长叹,说愧对先皇信重, 为大燕效力本就是分内之事,忠君报国而已。
大臣们哭着喊着最后放出大招:江山正飘摇,非平南王不足以镇压四方,平南王殿下不继位,便是要看着大燕亡啊!
姬麟顺坡下驴:既如此,那这皇帝就让我来当吧,这不能承受之重就让我来承受吧,这破碎的江山就由我来拯救吧……
如此,个人能力、得位之正、臣子之心,姬麟都集齐了。
一套丝滑的流程下去,推举平南王即位的奏章已经被通过了。
问是谁通过的?是柳怀信、朝堂大臣以及姬氏宗亲通过的,姬麟为了避嫌特意没有在那封奏折上盖印。
现在姬麟已经入主皇宫了,动作那叫一个迅速。
可能是他这几天连续留柳怀信议事,这才让柳怀信没有离开过皇宫。
保险起见,商悯又多等了一日,等柳怀信第二日上朝又下朝,这才筹备动手。
待她看到柳怀信的马车,悄没声地跟了上去,青天白日之下正是动手的好时机,毕竟敌人很难想到她会挑这么一个人多眼杂的时候动手。
她非常谨慎,嗅了嗅确认车里坐的的确是那老头,然后特意退远了一段距离,这才开始吐魇雾。无色的雾气被她控制着飘过弯弯绕绕的街巷,缠向柳怀信的马车。
柳怀信心神不宁好几天了。
他想,他大概确实是猜到了殿下的意思,他和姬麟一个继续当丞相,一个上位当皇帝,是为了在宿阳立一个显眼的靶子。
谁当皇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这个位置必须要有一个人占住,免得子翼还活着,被他国再度拥立,导致人族的气运全部流向他那边……
柳怀信不懂武道,没接触过捉妖术,对于玄学更是一窍不通。
但他想,人族的气运全部流向一个皇帝,这对妖族不利,倘若世界上有两个皇帝,那么气运该流向谁那一边?一分为二的气运还能够继续庇护人族吗……天下二主,这是不是也是殿下的计谋呢?
他坐马车思考之际,忽然感觉到胸口一烫。
柳怀信眼睛睁大,一枚玉色吊坠被他掏了出来,玉坠正散发着不祥的光芒。这个玉坠是殿下从皇族的库房里面拿出来的,说是辟邪之物,可显示妖魔预兆,也可躲避妖术。
现在它发亮,说明有妖正在对他施展妖术。
柳怀信当即吓得面如土色,打算毫不犹豫地按照殿下的指示捏碎玉坠。
他一捏,没能捏动,着急忙慌地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官印往玉坠上一砸,玉坠咔嚓碎裂。
他探头惊恐地对马车夫嚷:“驾马这么慢干什么?快跑啊!”
依旧藏身宿阳城的白皎感应到附着在玉坠上的妖气被触动,眼睛猛然睁开,快若闪电地飞掠而出。
商悯感应到柳怀信的马车一骑绝尘。她猛然愣住,面色骤变,当机立断解除了化身,灵识抽身而去,陶俑恢复成死物的状态,滚落在街角院落的花丛中。
商悯解除化身不到三息,白皎就降落在了人群闹市之中。
她无视周围人的惊讶和退避,目光四下一扫,感知范围之内没有任何妖气,也没有嗅到任何熟悉的气息。
白皎闪身追上柳怀信,看到了驾马狂奔的马车夫,只是心念一动马车轮子就被冻住,柳府离皇宫不远,现在他们都已经到了府门前了。
她随手一掌击毙车夫,把柳怀信从车里揪了出来,冷声问:“怎么回事?”
“禀殿下,玉坠在闪啊!”柳怀信惊魂未定,“肯定是那个白小满还没走,他来杀我了,我就说,我对殿下这么有用,他肯定把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把我给杀了,就算不杀我,他也得看看我脑子里的记忆……”
白皎神色更冷,放开柳怀信让他躲进了府中。柳怀信连滚带爬地爬进了柳府,这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府邸有殿下亲手布置的结界,可以隔绝一切妖术,皇宫之中亦有屏障,同样是殿下花费大力气亲手布置,但是从皇宫到柳府的这一大段路人员密集车马来往,根本就没有办法布置结界。
敌人如果想要动他,只能选择在这段路上下手。
白皎脸色难看,心中升起愠怒。
她转身返回街巷,欲要细致探查,忽然间无色透明的魇雾被她吸入了口鼻……
无色魇雾……白皎闭上眼,口鼻中呼出一团白雾,白雾之中夹杂着五颜六色的冰屑,她冻住了雾气,没有让它影响到自己分毫。
白小满没有离开宿阳。
但是这小叛徒跑得太快,白皎顺着残留的魇雾一路寻找,连狗窝老鼠洞恨不得都扒一遍,连根白色狐狸毛都没看见。
白小满又跑了。
经这么一遭,这小叛徒不可能再去杀柳怀信了,对方不会往已经摆明的陷阱里面跳。
白皎心下郁结,等她回到柳府,早已在门口等候的柳怀信当场下跪,脸色惨白道:“老朽有罪……”
白皎看见他这样子就烦,她也知道对方为什么要请罪。柳怀信太怕死了,知道附近有妖想的是保自己的小命,马车飞奔,白小满当然会发觉异样,溜之大吉。
可是柳怀信也没想到白小满会跑那么快,白皎把玉坠交给他的时候还说,除非白小满有本事在三息之内跑出三里地那么远,否则只要他在附近现身她就能把他抓住挫骨扬灰。
“行了。”白皎冷漠道,“今后你安全了,白小满再不敢拿你开刀。”
“为了安全,老朽想直接住进皇宫……”柳怀信不肯站起来,满脸祈求,“白小满没本事杀进皇宫,但是我在柳府和皇宫之间一来一返,他总能抓到空子的。”
“准了。”白皎道。
柳怀信之饵已经失效,确实没必要故意让他在两地之间往返了,直接住进皇宫也好。
柳怀信得了殿下首肯,一张老脸笑得像菊花,全是小命得保的欣喜。
他当即进了屋子,吩咐自己的仆从收拾行李,打算直接住进议政殿偏殿。
西北大漠,商悯心有余悸地喘了口气儿。
苏归感知到她刚刚心跳突然加速,回头问了一句:“怎么了?”
“还好我闪得够快,差点被那长虫给抓住。”商悯为自己捏了一把虚汗,“五天之内……不,十天之内,我绝不能在宿阳现身了。那个陶俑长得像小孩玩具,我还专门把它藏在了普通人家居住的院子花园里,应该不会被她发现拿走……吧?”
她患得患失了一会儿,被苏归安抚几句,无奈地趴在他背上。
柳怀信的记忆,商悯倒也看过,是那段时间被柳怀信教导的时候她悄悄用的,刚开始她不太熟练,用得磕磕绊绊,只是借助幻境零散地复现他的记忆。
后来在死囚和勤政殿来往的众多宗亲大臣身上试了许久,这才掌握住技巧,控制小蛮没费什么劲。
虽然对柳怀信使用了魇雾,可是商悯没能成功操控他的神志。
恐怕不能继续对柳怀信下手了,他和姬麟身边的防备措施很是严密。
而且白皎恐怕还没有撤走,她也不想让别人猜到他到底会在什么时候撤走,一会在什么时候回来,这份不确定让商悯万分慎重。
不管怎么样,宿阳的局势差不多已经稳定,接下来就看宋国和郑国。
白小满化身去配合郑留去郑国查事情,宋国则交给宋兆雪探探路,不可贸然前往。
赵国王宫。
敛雨客随身收出的金蟾发出叮当一响,一枚金丸掉了出来。
他将金丸交给商悯,商悯展开信去看,见是姑姑发来的消息。
“长阳君已顺利抵朝鹿,随行众人皆平安。”
姥姥终于到武国了,商悯心弦一松。
西北本体抬头问苏归:“还有几天能到梁国?”
“最多两日就能追上。”苏归答。
商悯放下心,计算时间,觉得来得及。
她不能立刻回归武国,她要去接引霜降和凝露,她们押送着皇帝子翼,如今正停留在梁国境内。
子翼就像一块宝贝金疙瘩,他不需要有什么才能,单只是活着,就能给商悯提供巨大的助力。
作者有话说:
第250章 僭越专权[VIP]
长阳君只觉得心中坠了铅块, 无法顺畅地呼吸。
踏入武国的地界,他们本以为终于能松一口气了。
他们轻装简行,本该更快到达武国, 但是路过梁国时遇到了大片的流民,城外也多有盗匪山贼,不得已多耽搁了一些时间。
一路走一路看, 长阳君离了宿阳,终于知道这世道乱到了什么地步。
原本尚可支撑, 可是遇上灾年,又遇上大燕出兵诸国借兵, 那就没辙了。将繁华的楼阁推倒,比将其重建要容易得多。
来朝鹿的路上,一行人在驿馆暂歇, 雨霏出门探查, 留另一名叫做雪枝的暗卫在旁保护。
没一刻钟,雨霏就脸色苍白地回来了,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噩耗。
武王在三日前因劳累过度暴病身亡。
武王薨逝的消息, 正以朝鹿为起点传遍全国,接着就将传遍天下。
商溯正当壮年,怎会就这般英年早逝?
长阳君脸色发青,情绪起伏, 差点一口气顺不上来,姬言澈连忙轻拍她的后背。待她缓过来,也顾不上休息了,叫上雨霏和雪枝, 喊醒孟修贤和大儿子,就要立刻启程连夜赶路。
雨霏正要去准备马匹和雪橇车, 雪枝急忙拦住:“君上容禀,今日大雪,道路已经上冻,夜晚赶路恐怕不妥。君上身强力壮可以抗住夜间风雪,可是……”
这可是北地。驿站之中为了保持温度都是烧地火,否则室内就能结冰。
普通人在夜晚出去逛一圈,用不了多久就能冻成冰棍,夜晚坐马车,与送死无异。
姬言澈在司灵一部当差多年,倒不至于连个武功都不会,不然还怎么捉妖?可是孟修贤不会武,姬令韬也不会。
父子俩羞愧地低下了头,活像对儿鹌鹑。
也不是他们不想习武,能不能练出真气这个是纯看天赋的,家里继承了武学天赋的只有姬令仪,姬言澈天赋是有些,但不如长阳君也不如姬令仪。
长阳君沉默下来,知道事情已经发生,再心慌也没办法,急不来了。
“明天天亮就赶路。”她疲惫道,“都休息去吧。”
如此又五日,他们才赶到了武国国都朝鹿城。
雨霏提前放飞了信鹰,消息传到朝鹿,最先得知消息的是赵素尘。
她算了时间,骑马提前来到城外等候。
她见到长阳君一行人的马车,驾马的雨霏同时也看到了赵素尘,她大喜,拉紧缰绳停下马车,立刻下马拜道:“右相大人!”
赵素尘也下马,对雨霏道了句辛苦。
她眉宇间还有未化的忧虑之色,宛如北地的霜雪。雨霏沉下脸,想到武王薨逝,整颗心仿佛也变得和雪一样冷。
姬言澈从马车上跳了下来,雪枝也扶着孟修贤下了马车,长阳君刚探出半截身子,赵素尘便上前亲自扶着她,将她搀下了马车。
“多年未见,君上不见老态,还一如当年。”赵素尘对长阳君行礼,又对孟修贤道,“伯父舟车劳顿,身体可安好?”
“都好,一切都好。”孟修贤怔怔地打量她,竟然有点不敢认了。
“素尘?”长阳君唤了一声。
“是我。”赵素尘弯起唇角。
老两口都不吭声了,就这样打量着她。
当年商溯去大学宫时,因身份不能随意外出,在问天山上一待就是很多年。赵素尘和姬令仪没有身份限制,到了休息日想下山就下山。
姬令仪经常带她去长阳君府吃饭,赵素尘和他们俩很是熟悉,每次去君府吃饭都是连吃带拿,走的时候要提走一大兜糕点回去跟同窗们分。
今日那么一见,他们才发现时间居然已经过去了那么久那么久,久到杨开宇身死,姬令仪离世,悯儿长大,商溯也离去……赵素尘从一个活泼的小姑娘变成了沉稳的政客。
眉宇间的青涩不见了,灵动俏皮充满神气的眼神消失了。她的眼中古井无波,脸庞也是含笑的,只有眼下的青黑昭示着她这些时日的辛苦与忧思。
长阳君有很多话想问,喉咙却哽住了,她看着她,说道:“好孩子,这段时间你一定累着了……”
赵素尘一顿,温声道:“不累。”
她复又道:“不久前我还接到了悯儿的回信,她无碍,正在回来的路上。”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神情都略微放松。
姬令韬把姬言澈拉了过来,“阿妹,多年未见了。”
赵素尘拱手:“令韬大哥。”
他们二人行了平辈礼。
“这是大哥的独子吧?怎么不见大嫂?”赵素尘问了一句。
姬令韬成亲时她还送了贺礼,他们各有事情要忙,相隔数千里,送一趟信千难万难,后来渐渐也就不联系了。可是今日再见,往日的情谊并没有随着时间而被埋没,好像他们昨日才分别。
“见过赵姑姑,常听我爹提起您。”姬言澈上前见礼,解释,“我八岁的时候娘就和爹离婚了,我娘回宋国了,每隔一年会来宿阳看我。”
赵素尘一愣,“原来还有这回事……”
她跟姬言澈的母亲没有见过,不好追问,姬令韬却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难启齿的,只笑笑道:“我毕竟是姬氏后代,各方面限制颇多,她出身商人世家不爱拘束,也不想常待在宿阳,我们就分开了。”
赵素尘不再多言,只道:“城外不宜久留,我们进城吧。”
这段短短距离倒是不用再坐在马车里了。
众人纷纷骑上马,沿着官道向城池走去,远处有赵素尘出城时带着的一队黑甲军。
长阳君沉思片刻,驾马走到赵素尘身侧:“当前是什么情况,你可是有难处?主事者,是谁?”
她疑心商溯暴病而亡是被奸人所害导致的,可是如果是这样,那么赵素尘不该是这种态度。
若是宗室内部夺权叛乱,赵素尘作为铁杆王党此时必然已经遭到清算。
“是有点难处。二哥虽然做好了准备,但是时间还是太短,只能安排好大部分的事情,然后就离去了。”赵素尘轻声道,“丧仪一应事务,由忠顺公商泓主持,朝政我二人共同把持……鬼方暂停攻势,左将孟永春回了朝鹿,边境是右将聂光临镇守……”
长阳君心沉了一下。
这样的安排没什么不对,可最关键的一部分赵素尘还没说。
“悯儿没有归国,王位便只能空悬,可是大臣并不愿意,我一再承诺两月内大公主会归国,然而大燕先前宣称公主于西北被谭军劫持,生死未卜……”赵素尘的声音飘入长阳君耳中,“现在众多宗亲大臣认为我有僭越专权之心,说武王对我宠信太过。”
长阳君表情霎时阴了下来。
她出身宗室,最明白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归根结底,他们不是真的相信赵素尘有僭越专权之心,而是觉得赵素尘是个彻头彻尾的“外姓人”,哪怕是武王义妹,辅政多年,也依然是个“外姓人”。
当今武国,在朝堂上威信最高说话最管事儿的人不是赵右相,是忠顺公商泓。
武王一死,武国朝堂局势必然会被重新洗牌。
要是商悯继位,当然会继续重用赵素尘,可关键在于王位上头没人了,该继承王位的人没有归国,于是本该拱卫武王的宗室、文武大臣群龙无首,心向一处使的武国大臣们不知道该听谁的。
是该听忠顺公的,还是该听赵右相的?
一应大事小事,是该首先汇报给忠顺公,还是该先汇报给右相大人?
无人握有绝对的权力,那么朝堂便会由左右两派互搏,直到一方胜出。
“武王没来得及留下王令,将朝政全权交给你吗?”长阳君问。
“当然是留下了。”赵素尘点到即止,“这才是真正麻烦的地方……”
长阳君面色微变,只觉得自己连日以来的猜测成了真。
商悯在不在武国,都无法改变她最大的一个劣势——年龄太小!
她才多大?过几天才满十二岁。
一个十二岁的武王,乱世即位的少年武王,如何能使人信服?这就和子翼即位是一个道理,子翼好歹有十五岁,并且满十五岁以后已经开始学着参政辅政,可是商悯呢?
朝堂上随便挑一个大臣,其年龄至少都是商悯的三倍。让这些年龄至少是商悯三倍的老人精,听一个小屁孩儿坐在王座上指挥,简直滑稽!
在所有人的眼光中,商悯继承王位也需要挑选辅政大臣。
而她可挑选的人选就那么多,赵素尘毫无疑问就是其中之一,她的亲叔叔忠顺公也是其中之一,在可以预见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商悯都不能独揽朝政,他们认为她没那个能力。
到最后武国极有可能会演变成三方斗法,王、大臣、宗亲。
武国上下,对于商悯当王都并不看好。
往严重一些说,某些人宁愿商悯死在外头,这样忠顺公就能继位,他会成为一位强力的武王,有军功、有血统,同时也并不缺乏手腕,他才是大臣宗亲眼中最合适的王。
所以即便商溯留了“王令”,赵素尘揽权的合理性还是饱受质疑。
他们既担心赵素尘篡权挟天子令诸侯,也在质疑她所拥立的商悯没有能力继承一国王位,在乱世之中守住偌大的国家。
“商泓什么态度?”长阳君面无表情。
“君上去见过他,可能就知道了。”赵素尘笑笑,“我这就带您去见他。”
长阳君思前想后,依然觉得不放心。
为求一个安心,也为帮商悯探探路,她又问:“依你之见,凭商泓的本事,若是他真反……可会成为悯儿心腹大患?”
“君上多虑了。”赵素尘平静道,“绝无这种可能。”
这是说商泓绝无可能成为心腹大患,还是说他能力比不上悯儿?
长阳君琢磨着,心境到底是平稳了一些。
一路她没来得及看朝鹿城的街景,便被赵素尘护送一路行至忠顺公府。
“我还有政务要忙,已为您一家准备了单独的府邸,直接入住即可。”赵素尘道,“待晚些时候,我再来见您。”
“好,你去吧。”长阳君颔首。
忠顺公府前,商泓举家相迎。
他气度威严沉稳,气息有力身材高大,显然武艺非凡。身测站的一位女子面容柔和雍容,是忠顺公夫人郑显华。
二人身后稍错一步,是一位仪态大方的少女,正是二人长女商元慈。
长阳君与商泓在宿阳打过照面,倒是郑显华和元慈让她多看了两眼。尤其是元慈,她和商悯长得像,从面相上看,显然也是个沉得住气的人。
商泓与赵素尘互相见礼,客套了几句后又分别。
他面向长阳君,礼数周全道:“君上是我长辈,商泓在此见过,外间寒气深重,还请君上一家入府稍坐,暂歇片刻。”
作者有话说:
第251章 权力宝座[VIP]
长阳君注意到了一件让她心惊的事。粤歌
商溯对赵素尘的信任, 远远超过自己的亲弟弟商泓。
许多事情他只会对赵素尘交代,却不会对忠顺公提起分毫。
他与赵素尘是君臣也有亲情,不仅存在兄妹之谊, 两人还有着相近的治国抱负。可是商溯对商泓……好像只有君臣之道。或者说,他们的君臣之道远远压过了兄弟亲情。
长阳君几乎是看着赵素尘长大的。
赵素尘和商溯从前是真的没有君臣之别,后来到了武国, 赵素尘沉稳了一些,处事手段也与以前有了不同, 可是长阳君估量,商溯与赵素尘顶多是三分君臣, 七分情谊。
商溯是个极其重感情的人。
到了忠顺公这里,情况就完全反过来了,根本就是七分君臣, 剩下三分才是情谊。
长阳君眼皮跳了跳, 宁愿是自己想多了,可是事实摆在面前, 她没法视而不见。
若问原因……
武王之死另有隐情, 甚至是武王主动选择了去死,赵素尘不太愿意多说,或许是不到时候。连赵素尘这个“外姓人”都知道商溯离世的谜团,商溯的亲弟弟却对此一无所知。
一切皆因长阳君随商泓进府后, 对方说了一句:“王兄劳心劳力猝然离世,武国正值多事之秋,没法为君上接风洗尘,还望您……”
后面商泓说了什么客套话, 长阳君几乎没再听了。
……劳心劳力?他竟然说劳心劳力离世?
赵素尘知道她不是外人,所以肯对她吐露一二分武王离世的实情。
商泓不吐露实情, 是根本不知道实情,还是他认为不能全然信任她这位从宿阳过来投武的长阳君?
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都赤.裸裸地暴露了一件事——商溯不信任商泓。
他既没有告知商泓他为何而死,也没有告诉他长阳君为什么过来投武,连商悯的事情,商溯也保留颇深,几乎半点都没告诉商泓。
如果商泓知道长阳君可以信任却依然对她有所保留,则映射出了另一件事——商泓在戒备着长阳君。
长阳君是铁打的王党,可以预想的是她只会支持自己的亲外孙女商悯当王。
商溯没有将这个亲弟弟当做托孤重臣,真正的托孤重臣是赵素尘。
这充斥着戒备的兄弟之情……
朝堂上关于赵素尘僭越专权的质疑……是有谁在背后当推手吗?
长阳君不动声色,克制住起伏的心绪,再抬头时眼睛已经含了泪花,就像一个普通老人那样悲叹道:“悯儿生死未卜,我担忧至极,却没办法使上半点的力,听赵右相道,许多人都信了宿阳的说辞,说悯儿是被谭军劫持了……”
商泓知不知道悯儿失踪另有隐情?如果他知道,又想如何应对这纷纷扰扰的流言?
长阳君等待对方的回答。
“王兄离世前已经将信发至谭国,要求他们归还公主,我三日前也起草了信,希望能收到回应,不管是拒绝还是答应,都好过没有消息……若是拒绝了,对方总该提出条件才是,把悯儿劫走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商泓眉头皱了起来,“君上勿忧,我相信悯儿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平安归来。”
长阳君不说话了。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商泓对商悯都做了什么事毫无察觉,商溯对他的防备竟然深到了这种程度。
不过这似乎也没什么可指摘的,长阳君自己知道的也不全面,悯儿不会事事都对她说,这是对他们一家人的保护。反而是赵素尘看上去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参与了。
长阳君知道自己不能再问了。
要是继续问下去,她只能直接问出:“如果悯儿久久未归,忠顺公待如何做?”
如若商泓觊觎王位,这样的问法无异于撕破脸皮,现在还不到时候……
“忠顺公”,这个封号乍一看非常平常,各个诸侯国说不定都有个封号带忠或顺的王侯。可是这样的封号,配上商溯对商泓的防备,便显得不同寻常了。
再看看他们长女的名字……实在是让长阳君坐立难安。
到了这一辈儿,武国王族不怎么排字辈了,不像之前几代起名喜欢从水、从玉,可是“元慈”这个名儿在一众小辈中有些不同寻常,王族起名都是有讲究的。
悯儿单名“悯”,商元慈就该直接叫“商慈”,怎么还特意加一个“元”?商溯在大学宫的化名叫“元洄”,带个“元”……
商溯用封号警告自己的亲弟弟安分守己,商泓特意给自己的女儿取了这个名字,祈求兄长心怀慈悲别对他们家赶尽杀绝?
长阳君想得一愣一愣的。
这兄弟俩到底有什么龃龉,赵素尘更清楚。
但是她不着急。
既然赵素尘不着急,那么她又何必着急?她看出来了,赵素尘目前需要尽力做的只是平衡朝堂,尽量将矛盾压制,或让它延迟些时日再爆发。
这时,孟修贤说话了。
“一路走来,看到武国百姓的境况比梁国好上无数倍,可见武王治国有方。”他也是一副悲伤忧虑的样子,“可是悯儿才十二岁,不知是否能担此重任啊……武王怎么走得这样早……这么大一个摊子给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他怎么忍心呢?”
长阳君暗道一句问得漂亮,再看商泓,只见对方亦有动容,道:“王兄勤政,武国在他的治理下富足安定,相信悯儿将来也能成为那样的王,有众多大臣从旁协助,她会一步步学会治国为君之道。”
这话答得也漂亮。
孟修贤和长阳君对了个眼神,知道这试探也就到此为止了。
对方也看出了他们的心思,再问下去就没意思了。
果不其然,商泓撇开了话题:“二位年事已高,相信王兄将两位接来,是想让您一家人在武国享享清福。宅邸已经备好,王兄离世前就已经命人将府邸修葺完毕。令韬兄正当壮年,又在宿阳为官多年,言澈贤侄听闻曾经在司灵一部任职?我武国正缺这样的人才。不知兄长与贤侄可愿在我武国一展才华?”
姬言澈连忙道:“求之不得。”
姬令韬同样笑道:“在下正有此意,多谢忠顺公赏识。”
这安排也不能说不合适。长阳君和孟修贤年事已高,在宿阳早已致仕。可是因身份特殊,二人有着强大的影响力,把他们闲放着简直是暴殄天物,其实完全可以给他们封一个闲职,向外展示姬氏子孙对武国俯首称臣之意。
如今这样的安排,对的同时却有些不上不下,有一种接纳你,但不打算重用你的意思……
两边人互相客气着,商泓想要留他们用饭,长阳君礼貌拒绝,商泓这才起身送客。
出了忠顺公府,冷风一吹,长阳君烦躁的内心被寒风抚平。
赵素尘派来了小厮,接他们去府邸落脚。
“你怎么看?”长阳君花白的眉毛拧在一起,表情说不出来是个什么滋味。
“我看他有点心思,但目前也可能只局限于有点而已。”孟修贤眼神冷肃,这个平日里总是乐呵呵的老头脸上没了笑容。
“商溯余威还在,赵素尘掌握了半数朝堂,武国大公主也只是说生死未卜,没有盖章定论……这才几日,即便他心思大,也需要再观望一些时候。”
“武国继承王位不是要通过试炼吗?”姬言澈忍不住提起,“只要通过试炼就可以成为合法的王位继承人,得位正统,谁都无法指摘。”
姬令韬惊了一下,“差点忘了还有这回事!”
长阳君与孟修贤也是吓了一跳。
像武国王族这样,每次选定继承人时都举行这么血腥原始的继承仪式的实在少见,以至于他们一开始都没想起来还能搞这么一出。
“不是说等王的直系后代都死了之后,其他人才会被选去试炼吗?”姬令韬又想到了这一点。
孟修贤坐立不安,“失踪就和死了没什么区别,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更何况现在特殊时期……我记得悯儿那个弟弟才五岁?五岁小孩怎么可能去试炼,血缘最近的就是商泓这一支。”
长阳君思考一阵,突然道:“商泓……怎么好像也不着急的样子?”
众人皆是看向长阳君,表情各异,眼中都有不安。
“也?”孟修贤皱眉,“你是说,对方和素尘一样从容不迫吗?”
“我要是商泓,也知道王位传承需要进行什么仪式,若想夺权,现在就该去开启试炼了。”长阳君眼睛一抬,“他怎么不着急?”
“难不成我们误会忠顺公大人了?”姬言澈嘀咕。
“少说蠢话。”长阳君呵斥,“要是半点心思没有,就该帮着素尘收拢宗亲,而不是任由流言传播!”
姬言澈被骂得低下了头,不敢吱声了。
“我记得悯儿说过,开启试炼的前置仪式是……独自一人在没有任何帮助的情况下深入北地,杀几名鬼方士兵?通常都是十八岁开启,不过也可以提前。”孟修贤沉默一瞬,“商泓十八岁的时候,商溯是不是还在我们宿阳那边当质子?我记得他们哥俩没差多少岁。”
长阳君一算时间,“……好像还真是。”
一家人彼此对视。
要是这样,能解释得清商溯对商泓为什么这么防备。
继承王位的仪式通常是一个一个去的,一个死了之后就换下一个,商溯迟迟不能归国,先代武王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就干等着,她得培养自己的二儿子。
在这种情况下再让商泓去接受试炼就顺理成章。
若是这样,不知道对方的试炼到底进行到了哪一步……是整个流程都进行完了,还是只进行了前置仪式,没有进入地宫进行最后的试炼?
悯儿啊悯儿……赶紧回武国吧。
对权力的渴求是否会压过亲情?长阳君看过无数正面例子,也看过无数反面例子。
她更看过许多被逐步扭曲的人,一开始,人们是念及亲情的,到后面对权力的渴望以及野心将他们的心灵扭曲,最后他们变得六亲不认,弑亲杀子。
当武国有一位强有力的王,他可以镇压一切,也能压制宗亲和蠢蠢欲动的同胞兄弟。
可是这个能够镇压一切的王突然死了,被他镇压的一切就会激烈反弹。
长阳君不知道商泓会不会反弹,她也不知道对方的心到底有没有被扭曲……
说到底,追求权力不过是人的本能罢了。
当一再错失的权力宝座近在眼前,唾手可得,会有人能轻易放弃吗?
作者有话说:
第252章 君臣之道[VIP]
“母亲你说, 悯儿妹妹还会回来吗?”元慈捧着暖烘烘的手炉坐在窗边,看着窗外的雪景。
刚送走长阳君一行人,她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会。”郑显华道。
“母亲这般确信?”元慈稍感惊讶。
“你别看大局, 也不要被那些消息冲昏了头脑,你只需要看武王和赵素尘什么反应就行了。”郑显华点醒她,“武王得知公主失踪, 除了在言辞上警告了谭国之外,没有下一步的举动, 这可以理解,毕竟我国正在与鬼方交战。可是现在武王薨逝, 赵素尘除去稳定朝堂之外还牢牢把持着王位继立,严厉镇压一切不利于商悯的呼声。”
“假如商悯死了,这举动就与自欺欺人无异, 我不认为赵右相是个逃避现状的软弱之辈, 所以她一定是有几分把握,能把商悯找回来。”
“母亲说得对。”元慈眉心微蹙, “赵师的确不是软弱之人, 要是她确信妹妹死了,恐怕会第一个站出来讨论继承人问题。”
“你还是不够了解她。”郑显华笑了。
元慈惊讶地看向她,“母亲何出此言?”
元慈和商允一起受过赵素尘一段时间的教导,她大部分时间称呼她为右相大人, 也会称呼对方为“赵师”。
因有这份教导之恩在,元慈和赵素尘还算得上熟识,对于对方的心思也能摸清一二。
“再没有哪一个君主,能给予赵素尘如此多的信任, 也没有哪一个君主会如此契合赵素尘的执政理念,更没有一个君主会如此放权给一个臣子。”郑显华道, “如果王位上坐的不是商溯和商悯,而是其他人,赵素尘根本就不会再留在武国了。”
“不留武国,那要去哪里。”元慈沉思,“您的意思是,若完不成自己的抱负,赵素尘宁愿就此归隐,也不愿意继续为官吗?”
“是。”郑显华眼含深意,“她本质上是个过刚易折的人啊,遇到明君就是利剑,遇到平庸之辈则会被忌惮,她可不是那种愿意给自己委屈受的人。”
元慈揉揉眉心,有些心神不宁。
“在忧心何事?不如讲给我听。”郑显华关切地看着她,“是担心悯儿吗?”
“您说过之后我已经不担心了。”元慈看向母亲,第一次直白地暴露了自己的渴望,声音轻但是坚定,“若是父亲坐上了那个位置,赵师也不愿意为我父亲所用吗?”
她以为会迎来训斥,或者母亲会警告她不可将这些心思宣之于口。
但是郑显华含笑看着她,“不愧是我儿。”
想起母亲往日的教诲和引导,元慈怔然后又释然。
今时不同往日,以前没法说出口的话,现在好像都能说出口了。
“赵素尘当然是不可多得的贤才,可若是贤才不能为我所用,反而会变成刺向我们的尖刀,那就不是贤才,是鸡肋。”郑显华叹息。
“我和你父王十八岁成亲……眼睁睁看着他靠近那个位置,然后又放弃了。”
若非如此……若非如此,今日享受大公主尊荣的,应该是她的女儿元慈。
元慈只从母亲口中听说过当年的旧事,因为父亲从来不许他们提起,每次但凡沾到一星半点相关话题,他语气都很严厉。
“母亲也希望父亲成王吗?”元慈低声问,“一直如此希望吗?”
“当然希望。”郑显华扯动嘴角,“元慈,你不知道,那段时间你父亲有多么忧虑,几乎是夜夜不得安眠……他怕他杀了他。”
“你父亲在武国之内长大,武王则被早早送到了宿阳,为质多年,他是有功之人,同样对你父亲有恩。你父亲早早发誓,如果他回国不会与他争王位。本以为他回国无望了,可是伐梁结束……他又归国了。”
“所以父亲放弃了王位?”元慈问。
“文,你父亲与武王不相上下;武,武王是难得的奇才,你父亲逊了一筹。”郑显华道,“可是你父亲从小在武国长大,朝堂人脉超过武王,可获得更多拥戴。单看你父亲这么多年行军打仗,又比武王差到了哪里?”
她眼中满含复杂的情绪,拉过元慈的手,说出了她在很多年前就想告诉她的话。
“从来,从来没有什么生而为王的道理,位置都是自己争取来的。商溯争过了你的父亲,所以他是王,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便能让你父亲彻夜难安,让他担心兄长是否会下狠手。只因你父亲也获得了参与试炼的资格,就剩下最后一步……”
“你父亲争不过商溯,是时局所迫,是他没有硬起心肠,是迫于先王命令,也是他技不如人。”
“可是你看看现在,将要做到王座上的人是谁?”郑显华露出一个略微古怪的表情,“是你的妹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商谦根本没办法跟她争王位。”
“赵师疑心父亲想要和妹妹争王位。”元慈默然。
“我不拿你父亲和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比,那未免太欺负人。”郑显华似笑非笑,“元慈不如拿自己和你妹妹比比。”
元慈的确爱争强好胜,也常常拿自己与别人做比较。
因为是长女,每一样她都力求做到最好,又因为天赋欠缺,没法习武,所以她越发在别的方面投入精力。
她学习的是为臣之道,不管是在小学宫还是在别处,老师所教授的内容都免不了忠君报国那一套。
她有一次去找商悯玩,隔着宫殿听见赵师在给妹妹授课,课上教授的内容和她学习的内容截然不同……妹妹学习的,是为君之道。
什么样的身份就该学什么样的道,这个念头在元慈脑海中深深地扎根了。
可倘若她不想去学习那个道呢?
“论武你比不过商悯。”郑显华道,“论文,难道你比她差吗?”
“赵师曾言,妹妹文道不及我。”元慈沉静地说。
“待人接物,察言观色,权衡之术,你和她比如何?”
“妹妹还是个孩子呢,不怎么爱察言观色。”元慈失笑,笑意中又夹杂了别的东西,“可能她从来不需要察言观色吧,又有谁敢给她脸色瞧?只有别人看她脸色的份。继后刚到武国时拿着架子,后来还不是服服帖帖,不敢越雷池半步。”
她弟弟商允也不会看别人的脸色,但那是因为他既没有继承家业的压力,又天生没心没肺。
元慈年少的时候经常进宫,做妹妹的陪读,陪伴妹妹玩耍。
商悯早熟,很早就开口说话了。每次她进宫,对方说的第一句话不是姐姐,而是免礼,并说姐姐进宫可以不行礼,拜来拜去看着不舒服……久而久之,元慈就不行礼了,可是身边的宫女教她,公主可以说免礼,而她不能不行礼。
对方是君,她是臣。君说免礼是仁慈,臣不行礼是忤逆。
于是元慈又开始行礼,她不再把“君”说的话当成真话,只做自己身为“臣”要做的事,做符合身份的事。
商悯是个天真快乐的小孩儿,心中很少有阴霾。
她有一个非常好的父亲,只有一个同胞弟弟,她不需要争夺父亲的关注和宠爱,目光所及的所有东西都是她的。父亲是她的,王宫是她的,王位是她的,弟弟也是全归她管的。
她从来不质疑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将这种拥有视为理所当然,她也不会患得患失,从来不通过摆弄权力来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别人行不行礼,她是真觉得无所谓,元慈听她亲口说了:“有的人跪着,实际上心里想着杀人,如果报国之心为真,行不行礼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当时听她这么说,元慈真觉得这个妹妹可爱至极,好像被宠坏了一样……看什么都觉得无所谓。
她拥有的太多太多。
她觉得无所谓的,恰恰是别人在意的。
不过商悯不让她行礼的理由是不一样的,仅仅是因为看着别扭罢了。
与元慈相对的是商允。
小时候商悯更黏她,后来她更爱和商允一起玩,大概是商允和她一样都是那种被宠得满脑子幼稚想法的孩子,两个人一拍即合。
元慈在商悯很小的时候就敏锐地感觉到,对方似乎把她放在了一个相对平等的位置上,甚至是一个需要尊重的位置上,因为她敬爱她,就如商允敬爱她……要是换成商允,他当然也不舍得让姐姐行礼,他还得对她行礼呢。
但是不行,他们并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普通人家的小孩不会对自己的妹妹躬身行礼。
她们是亲人,也是君臣。现在是,以后更会是。
为什么她要时刻恪守礼节?因为她的父亲输了,因为对方的父亲坐在王位上。
输掉的该对赢者俯首称臣,历来如此。
除了那一场决定地位的比赛她输在了起跑线上,其他方面她有输过吗?上天不公,没有让她遗传父亲的武学天赋,她难以在这方面与人一较高下。
但是其他任何方面,元慈都不甘居于人后。
“我儿难道比商溯的女儿差吗?”郑显华问。
“女儿不比任何人差。”元慈捏紧手指,神情不变,她胸口中酝酿的火焰燃烧了起来,滚烫的热流涌向四肢百骸。
她很早之前藏在心底不敢说的话,现在终于能说出来了。
“如果父亲是王,我是大公主,将来倘若是我继承王位……我不会比任何君主差,我能做到最好。”元慈抬起头,“可是我并没有这么做的机会,母亲。”
“这就是机会。”郑显华拉住元慈的手,殷切道,“我们一起去劝你父亲……好不好?二十年前我劝过他了,他没有听我的,现在又有了一次机会,难道还要错过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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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3章 顺应本心[VIP]
商泓收到左将孟永春的信函后, 不禁深深地皱起了眉。
他拿着信纸看了又看,最后将信封放到炉火中,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他和孟永春在年少时关系很好, 对方出身将门世家,后来成了他的玩伴,二人的友谊一直持续到成年。
直到商溯归国继承了王位, 他和孟永春以及孟永春背后的孟家才不得不疏远了关系。
母亲在伐梁的时候落下了病根,有提早传位之意。得知长子即将归国的消息时, 她第一时间将商泓叫到了跟前,将这件事情告诉了他。
时隔多年, 商泓依然能想起得知这个消息时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
复杂,难以言表。
他甚至感到了自我唾弃。大哥回国当然是一件喜事,他心中首先浮起的情绪竟然不是开心, 他理应为兄长感到高兴, 在母亲面前应该露出一个笑脸才对……可是他脸上空白着,隔了好半晌才回过神。
商泓想要掩饰自己的表情, 母亲却看了他一眼, “这个时刻,我只想知道你真实的想法。”
商泓险些连平静的表情也维持不住。
“母亲……我……”他被母亲的眼神逼迫着,想要后退,又觉得不妥, 于是扑通一声跪在了她面前。
年少时的誓言在脑海中出现,十年过去了,他依然记得很清楚,他发过誓的:大哥冒着回不来的危险去了宿阳, 如果他回来了,我绝对不会和他争王位!
誓言犹在耳边, 他居然无法体会自己当年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发下了这个重誓。现在大哥真的回来了,他该再说一遍当年的誓言表明决心,可是他跪在地上,浑身上下都是冷汗,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如果背弃誓言,坦言想要当武王,母亲会不会将他视为背信弃义觊觎长兄之位的小人,不愿意让他当王?
“……你下去吧。”母亲看着他,突然道。
商泓愣住,不知所措。他抬起头去看母亲的表情,却见她的眼睛和往日一样不见波澜,很难看出她的真实想法。
“母亲希望我如何做?”他问。
她皱起了眉,神情因为他的问题而起了细微的变化……可是商泓依然看不懂她的表情。
“如果你哥哥顺利回来,我会选他做武王。”
商泓心中涌起莫大的失望。
母亲终究是做出了选择了,这个选择是理所当然的,大哥是长子,又有功在身,在伐梁之战中入燕军历练出力颇多,受陛下赏识。更何况他也早早立下了誓言,本该如此。
商泓念了声告退,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去了。
可离去之前,他似乎听到身后传来了似有似无的叹息,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感慨……
随着他的离去,不甘渐渐变得强烈,他内心产生了不该有的怨怒和摆不清自己位置的茫然。
他在半年前就已经去往北地完成了试炼的前置仪式,但是母亲未发话,他始终没有进行最后一步——去地宫。
他也始终没有弄明白,母亲为什么要发出那样的叹息。
她对他是有期待的,大哥走了之后,母亲将培养后代的精力放在了他的身上,他经受的教育和大哥一般无二。
母亲也夸赞过他,说他在用兵之道和武道上并不比大哥逊色。
他已经和郑显华成婚,过了几年他们有了一个女儿,又过了两年生下了一个儿子。
再之后商悯降生,数年过去,商谦也出生了。
他走过了权谋纷争,踏过了政斗狂潮,经历了尔虞我诈,也抚平了浮躁的内心。
商泓摆清了自己的位置。
多年过去,某一日午夜梦回,他醒来后再也睡不着了。他独自坐在窗边,想到了自己的两个孩子,又想到了商悯商谦两姐弟,突然明白了当时母亲为什么会发出那样的叹息。
她对他很失望。
因为那时的商泓,没有摆清自己的位置。
这个“位置”,并非是别人给他划定的位置,而是他自己内心想要追求的位置。
母亲问他内心的真实想法,而他瞻前顾后没有立刻给予回应,甚至还反问母亲的想法,从那时起他就已经输了。
他在母亲的心里出局了。
母亲根本不在乎两个儿子谁当王,她只想选更有能力的人当王,可是两个儿子在表面上看来相差并不悬殊,商泓甚至占据优势。
她也预料到自己的两个孩子可能会互相残杀,造成武国内乱,所以她也在评估,在评估过后决定插手,依据两个孩子的能力来判断,谁才是更适合当王的那个。
商泓占据人脉优势,商溯占据功名大义。
可是商泓的那句反问将他自己打入了“败者”的位置。
母亲发现,她的二儿子对外锋利,对内则缺乏决断。
他不知道怎么处理兄弟关系。
她只有两个孩子,一个去了宿阳,一个留在朝鹿。
商溯在宿阳需要面对质子间的争斗,心性被磨砺得更加狠辣。商泓独占母亲注意力,身边没有兄弟姐妹,根本没有人跟他勾心斗角。
他们年幼时感情很好,但是分别多年,兄长已经变成了他记忆里的符号。面对前来与他夺位的兄长,他没有拿出正确的应对。
诚然,商泓有很多理由来说服自己。
比如兄弟相斗会导致武国分裂,比如他虽然有为王之心但是遵信守诺,又比如他敬重兄长,不愿兄弟阋墙……然而再多的借口也无法掩盖他真正的心。
母亲也在对她自己失望,她发现了自己的失误,让他上了战场,但没有教他如何应对内部争权。
她一开始登位时便极其强势,因为是旁系继位,所以她十分注重对宗亲的打压和平衡,谁敢于冒头,那么就要做好掉脑袋的准备。她可以给他们权,前提是他们必须听话。
因为打压得太到位了,母亲除掉了所有不利于她的因素,导致商泓生活在一个相对和平的环境里。
商泓当时只有两种选择。
要么坦率承认自己想要做武王,承诺如果兄长愿意居于辅佐之位,那么一定会厚待他。要么直接拒绝武王之位,甘心当一个忠顺的公侯,从此老老实实盘起来。
结果他一个都没选,不上不下。
武国不需要一个不上不下的王,也不需要一个不上不下,似忠非忠、似顺非顺的公。
因为他的失误,他没有登上武王宝座。
因为他的失误,兄长登上王位后既不能放心地用他,也不好直接杀了他。
元慈出生后,兄弟二人的关系有所缓解。
他表了忠心,兄长也放缓了态度,让他去北边儿带兵。他打了胜仗,兄长对他不吝嘉奖。
商允出生的时候,兄长亲自来了,笑着给他的孩子起名,道:“单名‘允’,如何?”
商泓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是个好名字,多谢王兄。”
至此之后,他终于放下了心,坐稳了忠顺公的位置。
但他还是有所不安的,多年以来,他在外当差的日子居多,有意无意地远离着朝鹿这座代表着武国至高权力的都城。
他的识趣得到了兄长的回应,一晃二十载过去,人人都道,武王兄弟二人感情甚笃,武王对自己同胞弟弟的信重一如往常。
他们是贤君忠臣,是兄友弟恭,小心地把握着行事的度,不远也不近,保持着一个让对方都舒服的距离。
今后的几十年,他们也应该这样过下去,直到武王老去,培养出下一代合格的王,然后传位,忠顺公也该一直谨守着臣子的本分,成就一段能写进《武国策》的正史佳话。
可是事情偏偏就这么突然。
武王死了。
大哥死了……
这句话一直在商泓的脑海中盘旋着,一直到抵达朝鹿看到兄长完好无损的尸体,他才回过神来。
赵素尘已经是一身素服了,她正看着他,于是他眼中的泪就这么滚了下来。
就像当初兄长归国,他心情复杂,但并非没有喜悦。如今看到兄长的尸体,眼中泪水落下是因为他在作戏吗?悲哀从心底蔓延了上来,可是很淡。
他已经不是个孩子了,当年天下局势在伐梁之后陷入了平静,现在的天下局势乱成了一锅粥,稍有不慎就会波及武国。
二十年前,商泓思考兄弟相斗是否会导致武国政局分裂,更多是因年少无知而产生的近似于自欺欺人的“借口”。
现在这不再是借口,他主持着丧仪,心中真的在想,如果他要争王位,是否会对武国产生什么冲击。
此念一产生,商泓就知道,他的心再也回不去从前了,再也回不到大哥还活着的时候了。
要是悯儿成为了武王,他不会服她。
她是稚子。
他能忍受自己输给大哥,但不能忍受自己输给年幼的侄女。
他不是赵素尘,尽管他也疼爱悯儿,可是这份疼爱只能支撑他年年送她生辰礼,可以让他每到一地都给她带去稀罕玩具,他当然也会教她骑马练枪,要是她再大一些,他会很愿意带她去军队历练。
前提是,他们的关系还是叔父和侄女,而不是臣与君。
大哥的灵柩被投入地宫,商泓看到赵素尘脸色苍白,丧仪结束后似乎一下子站不住了,是被人扶走的。
他有一瞬感到微妙。
没有血缘关系的义妹,比他这个亲弟弟更加伤痛。怪不得大哥如此信任她,满朝文武,只有赵素尘得王令可以随意出入王宫,大哥对她的信赖远超过他。
等第二日商泓再见到赵素尘,她已经收拾好了情绪,拿出公事公办的态度与他一起商议王位继立事宜。
她平静道:“悯儿如果归国成为武王,忠顺公应居辅政大臣之位,她还年少,对政事一知半解。”
商泓知道赵素尘是什么意思。
她在稳他的心。
她意思是,她不会与他夺权,悯儿当王她愿退居第二位,将更多的权力交给他。
书房之内,商泓对妻子和女儿袒露了自己的内心,也将这些事发生的事情对她们说了一些。
他听到长女元慈声音清脆如断裂的冰凌,“父亲,您不能相信右相大人的承诺,若承诺有用,她何不直接让您保证没有夺位之心?待商悯登位,难保她不会从中作梗,商悯总是听她的话。”
“这根本就是个陷阱。”元慈一咬牙,说道,“右相这是要用大义和局势来压您,让您顾忌乱臣贼子的名声和内外乱局不敢动手,同时又从手指缝里漏一点权力给您,让您不至于丧失夺取权力希望……可父亲想想,如果商悯登位之后您再夺位,那您就真成乱臣贼子了!”
今日,就如往日。
同样是内忧外患,同样是亲人夺位。
商泓想,他已经败了一次,选错了一次,现在他可以再选一次。这一次,他要顺应本心。
作者有话说:
第254章 先斩后奏[VIP]
“你说的我如何不知?”商泓沉默。
可是这份沉默却并不是因为犹豫该不该夺位。
昔年的遗憾未能补全, 甚至许多年后他才醒悟母亲为什么要选大哥。
多年后,他有了弥补遗憾的机会,再度靠近了权力的宝座, 这是自商溯归国以来他离王位最近的一次。
机会近在眼前。
可能是他的沉默让妻女以为他依然没有下定决心。
郑显华急道:“等商悯回来一切都晚了!夫君必须早做决断。你在军队多年,威信有之,能力有之, 血统与得位之正同样不缺。此时不争,更待何时?难不成真要等商悯回来, 你和那小孩争王位吗?”
“我不是在想这个。”商泓道。
郑显华脸色稍霁,“朝堂之上也不是所有人都支持让商悯成为武王, 她通过了试炼又如何?这只能说明她有资格当王,却不能证明她有能力当王……人们都在观望,他们在看你的脸色。”
商泓一顿, 转过头来看着自己的妻子, 缓缓道:“那流言……是你放的?”
他没有散布什么不利于商悯的话,那些话传入耳中的时候, 他其实就已经猜到了, 只是没有直接去找郑显华问。
因为散布如此流言,掀起这般议论,得利者是谁,不言而喻。
是他。是希望他得位的人放出了有利于他的话。
“是我。”郑显华坦荡承认, 分毫不让,“前几日你不在朝鹿,我是你的妻,你想什么我都了解, 你没来得及做的事情,我会替你做。”她盯着商泓的脸庞, “你告诉我,我做错了吗?你是要怨我吗?”
“你是为我做的,受益者是我,我怎能怨你?”商泓苦笑。
郑显华听出他话中意味绝不止如此,但的确没有埋怨。她大抵也能猜到些……无非是商溯刚死,他还没回朝鹿,商悯生死未卜,她就已经在忙着算计王位了。
某种程度上,这是先斩后奏。
她在用流言逼迫他。等商悯真回来,她听到这满城风言风语,心中怎能不升起对于自己叔父的忌惮?商泓得自己掂量掂量得失。
“你既然知晓我在想什么,那么也该对我有一点信心才对,这件事你完全可以派人先告诉我。”商泓叹了口气,“往后不要再这样了。”
“我晓得你疼爱悯儿,或许我做得急躁了。”郑显华斟酌着道。
商泓定定地看着她,反问一句:“是吗?”
提及悯儿实为避重就轻,郑显华对权的渴求他看在眼里。她想做王后,他没办法给她那个位置,她对他有着埋怨和恨铁不成钢的怨气。
他们都知道什么才是最紧要的。相比悯儿,商泓更不能容忍她越权,这是一根比篡位更明晰的红线。
郑显华出身郑国宗室,他们本就是政治联姻。哪怕武国王族内斗,这也是他们内部的事情,商泓绝无一丁点的可能忍受他国借助姻亲关系,对他们武国的事情指手画脚。
现在郑显华只是一个公侯夫人,政治能量有限,偶尔对武国的政治发表意见并不要紧,商泓有些事确实需要找她商量。
但是涉及王之位,事情实在是太大。
郑显华沉默半晌,“是我考虑不周了……我怕你醒悟得太慢,需要旁人点醒。今后不会如此了。”
元慈的视线在父亲和母亲之间转了个来回,等他们说完话才继续道:“父亲所虑到底为何事?可否讲与我听。”
商泓长叹,“我不想杀赵素尘。然不杀赵素尘,便不能顺利登位。”
他真的不想杀。杀掉这样一个人,任何人都会觉得痛惜,哪怕他不是王也会觉得痛惜。
赵素尘跟他不是一路人,把刀枪架在她的脖子上,她也绝无可能支持他成为武王。
商泓能考虑到这点,说明他夺位之心胜却以往任何时候。
郑显华表情一松,隔了一会儿才开口:“夫君再惋惜,也要看看对方能不能为我等所用。天下贤才,不知凡几,没了一个赵素尘,难道就找不来别的贤才了吗?”
如果要找,当然能找得来。
商泓发出如此感叹,却不是因为要杀一个贤才,他是羡慕大哥能有那样一个如知己般的亲友、臣子,臣子也愿竭尽全力施展自己的才华。
有才者多,然而对方能如赵素尘那样呕心沥血倾其所有吗?
屋内一时间静了下来,静得只能听见窗外雪花擦过琉璃窗的声响。
可是屋内任何一人的心都不平静,它像燃烧的地火一样躁动。
元慈按捺住躁动的内心,轻声问:“长阳君一家来了朝鹿,我们不能动他们,可是他们只会站在商悯那边。”
“他们毕竟在武国这边没有根基,不足为虑,能与他们联合的只有以赵素尘为首的大臣……必要的时候,派兵把他们围起来就好了。”郑显华看向商泓,“等你坐上那个位置,再看他们是什么反应,对外可显示优待,对内则要严加监视,如果他们实在闹腾,那就只能……”
什么人该杀,什么人不该杀,商泓心中有数。
长阳君是一块很显眼的金字招牌,但是她本质上和赵素尘一样,如果能为他所用,那就是好的招牌,如果不能,那就是心腹大患。
政局未稳之时可将其拘禁,政局稳定则可杀之。
郑显华又略提了几名和赵素尘私交过密的大臣,其中有几人是商溯着力培养的。
商溯逝世的前几日似乎有所预感,频繁召见臣子和宗亲,似乎进行了一些密谈。他们谈了什么,忠顺公一家不得而知,王宫守备森严,没有人能将手伸进去。
“……孟永春愿意联络你,说明孟家也能站在你这边。”郑显华问,“可是右将那边呢?聂光临是武王一手提拔,二十年前就是他身边的亲卫。他镇守北地指挥十五万军攻打鬼方,十五万军……”
这十五万军,已足够掀起一场叛乱,足以给商泓带来重大创伤。
“暂且不管右将,谅他想做什么也腾不出手来,大雪封山鬼方暂退,他必须坐镇边境。”商泓道,“只要咱们局势稳得够快,等他腾出手,一切早已尘埃落定,他只能俯首称臣。”
着重拉拢的,还得是宗室。
先王打压宗室,商溯成为武王后稍有缓和,这是施恩的手段,相当于打个巴掌给个甜枣。但没人会嫌自己手中的权力太少,商悯如果继位,为了防止宗亲篡权,少不了对他们多加防备。
“我可以去探探那几位族老的口风。”郑显华主动道,“其实你还没回来时我也已经试探了几次……只不过是借着筹备丧仪的事情略谈了两句。”
商泓思量,“不必,我亲自去。”
许以重利,晓之以理,他们不可能不动心。
武国飘摇之际,当然要选一个年长且有威望的人做武王,而不是去扶持一个孱弱稚子。如果他们打着亲族的名号想从商悯手里拿到更多的权,那可不容易,赵素尘在一旁虎视眈眈,谁要伸手她就敢砍谁的爪子。
这些流言也不只是郑显华在散布,那些对商溯不满,对商悯轻视的宗亲大臣,都是幕后推手。
他们质疑商悯,也想除掉赵素尘。因为她的权力太大,远远超过了一个臣子该有的界限,挡了别人向上爬的路。
她死了,她手中的权力才能分到别人的手中。
大臣、长阳君、宗亲,这几方人马该怎么处理,忠顺公一家心中都有数。
唯有一人该如何处理,他们还没商议。
三人谁都没开那个口。
似乎是顾忌,似乎是不敢,也可能是没有下狠心——真正的狠心。
这话不能由郑显华来开头,即便夫妻二人感情甚好,相伴走过了二十年风风雨雨,她也依然不能说。
没人比她更理解商泓的想法。商泓和商溯一样,都是重感情的人,不仅重感情,而且还在意名声。重感情,所以一直没有下定决心反叛,在意名声,所以想避免自己背负乱臣贼子之名。
他的心气儿会在漫长的人生中渐渐被熬干,要是商溯始终活着,可能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然而他偏偏死了。
干枯的麦田只要碰上一点火星,就会燃起熊熊烈火。
郑显华给元慈递了一个眼神,她的女儿很聪慧,一定明白这时最该说的是什么。
元慈果然没有让她失望。
“父亲,这些宗亲还有臣子,哪怕是长阳君,都很好解决。”她慢声道,“可是父亲,你可有想好怎么处置商悯?”
母女俩的眼睛都盯着商泓。
他感受到了这忐忑殷切的目光,于是便向她们望来,她们的目光中有着催促,她们比她还要着急……
商泓恍然一惊。
他不意外郑显华想除掉商悯,她对那个孩子本来就没有什么感情。即便她确实有好好尽着婶母的职责,说着漂亮话,做着漂亮事,不会让人感觉疏离,却也没有过分亲近。
可是元慈……元慈是在什么时候起的心思呢?是在商溯死后吗?一定不是。
他花了这么多年才看清自己的心,摆正自己的位置。决定夺位似乎只经过了短短几天思考,但实际上那是二十年的积淀。
元慈和悯儿一起长大,她看着悯儿出生成长,她是怎么在短短几天之内就下定决心的,又是抱着什么样的感情催促他处置悯儿的?
“……是我对你关怀不够,这么多年,离开朝鹿的时候居多,我不如你母亲了解你。”商泓看着自己的长女,突然道,“元慈,若为父是公侯,爵位是你来继承,为父当王,却不能选立你做继承人。”
元慈的面孔就和冬天的雪一样白。
“为什么不能?因为那个祖训吗?各国都有祖训,可是遵守的还有几个?很多诸侯国已经舍弃了这种方式了!父亲……不愿为女儿铺路吗?您可以将这个规矩废掉,或由我来废掉。”
“短视!”商泓第一次毫不留情面地呵斥她,“这涉及国本,更涉及天柱祭祀事宜,完成试炼的过程也是祭魂的过程,用以□□天柱封印。不进行那个仪式,就没资格去地宫,完不成试炼,你死后进入地宫又该如何面对祖先的诘问?”
“死后的事情留给死后去烦恼,女儿只想考虑活着时的事情。”元慈坚决道,“不是我,父亲想选谁?”
不是她,就只能是商允,他只有这两个孩子。
一股凉意猛然从胸口透了出来。商泓忽然在长女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以及大哥的影子。
他们兄弟两人,元慈和商允姐弟两个……
他压下心中的寒意,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了一个想法。
如果他说他要选允儿,元慈会对自己的弟弟产生忌惮之心吗?她会像想除掉悯儿那样,除掉商允吗?
哪怕是决心夺位,商泓的心也没有颤抖半分。可是此时他坐在那里,袖中的手微微发抖,脊背已然渗出冷汗。
作者有话说:
第255章 谁人清醒[VIP]
元慈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可是她不愿意低头。她也知道自己自己的话让父亲都感到心凉,但她不认为那是自己不该说的话。
她该说。她不要像父亲。
父亲将野心和对权力的渴望深深压到了心底,奶奶问父亲想不想当武王, 他没有回答,于是在今后的二十年他困于往事。
如果她有许许多多的兄弟姐妹,她会隐藏自己的想法, 如果父亲不只有母亲一个妻子,那么她一开始就不会跟这些女人生出的孩子交心。
但父亲只有一个妻子, 她也只有一个弟弟,继承人只能二选一。
商允没什么城府, 整天抱着商悯妹妹长妹妹短,商悯说不让他行礼,他就真的不行礼, 每次跑去王宫玩都风风火火满脸高兴。从小到大, 一直如此。
元慈提醒他,他混不在意, “要是回回都行礼, 妹妹该不开心了,人前我都有注意礼节啊!”
商泓的确更偏向元慈,因为她办事更周到,思虑也周全, 比商允叫人放心。
他发觉自己的两个孩子走了极端,一个太理智,太像一个政客,说话办事都几经思量, 以至于心中难以容情;另一个太有情,性格直来直去, 从来不耍什么心机,秉持着“你对我好,我也对你好”的质朴之念。
元慈执着地注视着自己的父亲。
商泓从她的眼神里明白了——他没得选。
商允年少性情不定,可以培养,但是一旦他选了商允,元慈就会对他生出怨气,还会迁怒自己的弟弟。
他竟然不敢想,如果他那样做了,元慈和商允的姐弟关系会变成什么样。
“此事从长计议。”商泓嘴唇动了动。
他到底是退让了。
他当然相信长女会变成一个合格的掌权者,一个可以平衡各方的王,但是他同时也知道,她绝对没有办法通过祖先试炼。那个祖训死板又严苛……他去地宫参加最后试炼的时候,可否和祖先残留的魂魄谈一谈,看能否更改规则?
元慈没有从父亲口中听出绝对肯定的答案,她略感失望,同时又松了一口气。
这件事的确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决定的。
“父亲还没有答,要怎么处置商悯。”她追问。
不是她不依不饶,而是都到这个节骨眼上了,他们必须要把失败的可能性扼杀在摇篮里。失败的关键难道仅在于赵素尘?商悯才是正统的王位继承人!赵素尘就算再有手腕城府,没了商悯她照样无法成事。
商泓夺位之心没有动摇,但对于如何处置他的侄女,他确有动摇。
原本就动摇的心经过元慈一问,突然就定了下来。
“我不会杀悯儿。”他直视女儿寒如冰雪的双眼,“就像我大哥没有杀我。元慈,你明白吗?”
他也希望元慈就算继位不成,也不要对自己的亲弟弟动手。
元慈嘴唇动了动,知道父亲已经认定的事,就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劝,否则会起到反效果,可能会让父亲认为她是薄情之人。
冷酷薄情不是什么好名声,君主到底还是要以仁为先的,况且王伯伯对父亲也算优待,他还顾念着那三分情。
郑显华在一旁道:“那你想如何安排?”
她似是早就猜到商泓不肯下狠手处置自己的侄女,神色淡淡。
“养着倒没什么大碍,但传出去名声总归不好听,我有个想法,想说来给你听听。”
“你说吧。”商泓看了她一眼。
“让她写下禅位诏书,她不肯写也没什么要紧,总归咱们写好,在上面盖上她的印也就罢了。咱们养着她,诏书是不是出自她的本意,旁人又无从得知。”郑显华道,“养她到十八岁,再考虑给她个什么爵位。”
“好。”商泓应了下来。
这个提议正中他的下怀,他本也是这么想的。
如果不是大哥死前密召许多大臣,可能对自己的身后事做了安排,赵素尘又不给他丝毫插手的机会,他本也无需费这个事,直接伪造诏书说商悯年幼难当大任,直接传忠顺公,这能省去很多事。
十八岁前不能给商悯任何接触政事的机会,十八岁后到底有没有爵位,当然也要看她的表现。甚至于能不能活到十八岁……都是未知数。
“显华,你带元慈回去吧,我要出门一趟。”商泓起身。
郑显华知道他是要办正事了,压下心中的喜悦道:“我等着你的消息。”
“父亲慢走。”元慈为他开门。
母女二人退出了书房,等到了郑显华处,元慈不安道:“母亲,你真是那么想的吗?”
“那你是如何想的?”郑显华反问。
“宁背一世骂名,也不能丢掉一条性命。”元慈道。
郑显华吁了一口气,“要是你父亲能这样,我也不必那么忧心了……”
“父亲哪里是看不透?他是不想做。”元慈捏紧手指,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拧成了一团,“也幸好,商悯才十二岁,还算好控制,但凡她再年长几岁,不用我说,父亲恐怕也会动手……”
“没事的。”郑显华安慰她,“且看看她能不能听话。要是不能,你父亲做不到的事,总要有人替他去做的,这骂名,也不一定要我们来背。”
郑显华不是公主,但是公主之女。
各种争权夺利的手段,她都见过,甚至于她的母亲也是落败的那个,不然,她怎么会来武国联姻,做个连权力都触摸不到的人?
要杀一个人很容易,推出来一个替罪羊更是容易,商悯因何而死,死于谁手,什么时候死,还不是掌权者一张嘴说了算?只要有了权力,这根本不是问题。
“时候不早了,你回去歇息吧。”郑显华拍着元慈的手安慰。
“是,母亲也早些休息。”元慈退下。
她推开了房门,寒风从门缝里灌了进来,接着她猝不及防地僵住了。
商允呆呆地立在门前,脸色惨白惨白的,看到元慈推门,他如梦初醒,惊恐地后退了一大步。
他看着她的眼神是如此陌生,不是再看姐姐,仿佛是看到了什么世所罕见的大怪物,一个不能让他理解的扭曲之物。
“商允。”元慈表情顿时沉了下来,“你胆敢说出去一个字……”
郑显华也惊了一下,连忙起身走到门前,下意识提起唇角想要说点什么安抚他,却见商允目光在她们俩之间打转,像头一次才认识她们,一张脸煞白,神情恍若撞鬼。
他哆嗦着举起手指着她们俩,几乎是尖叫着说:“母亲,姐姐,你们俩疯了?!”
元慈冷着脸上前一步,举起手,一巴掌扇在了商允的脸上。
“我们俩疯了,父亲也疯了,就你清醒。”她咬牙切齿。
郑显华张了张口,没说出来任何话。
商允整个人都傻了,他摸着自己火辣辣的脸颊,只觉得眼前的情况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是他听错了吗?是他错会意了吗?显然没有,不然母亲和姐姐不会那种表情。
他狼狈地后退,几乎想要夺路而逃,可是脚下踩到了台阶,他一时不查摔到了雪堆里。
商允瘫在雪上,口中喃喃重复着:“疯了……你一定是疯了,那可是、那可是悯儿啊!”
元慈勃然大怒,“是你没有看清形势!这么多年不思不想,把自己养成了傻子!”
“我是傻子,你是什么?”商允茫然地望着她,“你要做史书上的弑亲之人?”
“我不是。”元慈道,“只要赢了,就不是。史书由胜利者书写,这个道理,史书上也教了。”
“那是自欺欺人!”商允从雪窝里爬起来,嘴唇颤抖着,“古往今来,夺位胜利者不知凡几,要是他们能控制史书怎么写,书上如何会有这么多宗室夺权的故事流传下来?”
“那又如何?”元慈冷眼看他,“你睁开眼睛吧,清醒清醒脑子,整个家里,只有你不知道我们想要做什么。”
商允表情一片空白,他一步一步后退,身形略微踉跄,好像要远离让他产生了恐惧和陌生感的姐姐与母亲,可忽然间他身体一顿,转过身拔腿就跑,跳过结冰的池塘和庭院,扒上院墙直直冲向府邸外面。
元慈大惊失色,喝道:“暗卫!”
几个黑影从各处窜了出来,一把将商允拽下院墙摁在了地上,还封住了穴位,他在地上呜呜翻腾,头埋在雪中痛哭了起来。
“你们都疯了……你们都疯了……”他的眼泪在脸上结了冰,“那可是我们的妹妹!你怎么能……”
旁观的郑显华也被自己儿子的举动弄得动了真火,她怒声道:“把他给我绑起来!绑到院子里打板子!”
她急火攻心气得团团转,不忘吩咐:“把他的嘴给我堵上!”
商允嘴里很快被塞了布团,身体被五花大绑,跪在了院子里。
“给我打十板子……不,二十板!”郑显华回过头,又看见他流泪的脸,一狠心,“三十板!打狠些,打得他下不了床,好好长长记性!”
咚咚的闷响很快就在院子里响了起来。
郑显华回头看了两眼,还是不忍心,于是眼不见心不烦,回到屋子关紧了门窗。
元慈一直留在外面,看着弟弟挨完板子,走到他面前道:“想明白了吗?”
商允神情麻木,心如死灰,板子打在他身上的时候他甚至都不哼一声,就生生忍着。
元慈挥手让手下的人都退了,她俯身,低声道:“我、母亲、父亲,我们三个和悯儿之间,你只能选择一个。而你是我的弟弟,父亲和母亲的孩子,你不能选悯儿。”
商允低下头,泪从眼里滚了下来,落在了冰冷的雪中。
第256章 心术不正[VIP]
朝鹿的长阳君府中, 很快就迎来了第一波客人。
是商谦,商悯的弟弟,他是被一大堆人前呼后拥着来的。
时局动荡, 商谦不该在这个时候出宫,不过他一个五岁稚子,又不是争夺王位的热门人选, 也没人跟他计较什么,他就扭着一根筋出了宫, 直奔长阳君府了。
不过没有赵素尘首肯,他也出不了宫。
长阳君跟这个孩子也算是沾了点血缘关系, 商谦的母亲也是出身姬氏,她看着眼前的小男孩,难得爱屋及乌。
毕竟他是悯儿的弟弟。
“拜见君上。”他有点紧张地行了礼。
长阳君莞尔, “你也叫我姥姥吧。”
“姥姥好。”商谦松了口气, 又对孟修贤拜,“姥爷也好。”
接着他又跟姬令韬和姬言澈一一见礼, 礼数非常周全。
商谦眼睛肿得像核桃, 显然这段时间哭了不止一次,他身边没有亲近的长辈了,素尘姑姑告诉他,他不能去找叔父, 这段时间也最好离元慈和商允远一点。
他知道姑姑说的都是为他好,就和姐姐一样,所以他照办。今日允哥哥来宫里看他,他让身边的太监对哥哥说他哭累了, 睡着了,哥哥这才回去。
他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并因为这种微妙的气氛心生恐惧。
就和母后那次一样,那时候宫里就有这种诡异的气氛,随后不久,母后就离世了。
但是这次不一样,父王逝世,诡异的气氛依然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更加浓重。商谦想,一定是又要死人了……这次死的人会是谁?只要不是姐姐就好。
他想见靖之大哥,可是他在边境历练,不能回来,只是托人给他带了信。
商谦识的字非常多,可以把信很流畅地读下来,那封信上写满了安慰的话,但是靖之大哥说,他也不知道姐姐什么时候回来。商谦又去问了素尘姑姑,姑姑摸着他的头说快了。
长阳君看出商谦只是来例行拜会,一个五岁的孩子,这会儿正沉浸在悲伤之中,对于很多事情一知半解。
她说了一些关切的话,安慰了他,又说了一些自己一家在宿阳的趣事,还说了商悯在宿阳的生活。商谦脸上总算有了一个笑脸。
他只在府中坐了半个时辰就离去了,说是明天还要去小学宫上课。
长阳君吃了一惊:“这么小就去上课了?这个时候也不能停?”
“还有五天到初一,还要再上两天课,父王过世后,哀悼期为九天,现下已经过了。”商谦规规矩矩道,“姐姐不在,没人教我,姑姑也忙,但是课不能落下,所以我去小学宫。”
长阳君“啊”了一声,没有洞悉他混世魔王的本性。
亲人离世,他性情已经不再像以前那么跳脱了。
长阳君拉着他的小手,亲自把他送到了出府的轿子上。
回屋后她对老伴道:“看着是个特别懂事的孩子,等他长大,悯儿也有左膀右臂了。这孩子好像差三个月六岁,才多大就懂得这么多了,比言澈小时候聪明。”
“就是谦儿母亲的那个事儿……”孟修贤提了一句。
继后害人不成反被杀,这件事情始终是姐弟两人间的一道刺,商谦年龄小不知道真相,等他长大了,也不知会不会移了性情。
两位老人的忧虑,商谦不知。
身边的长辈要么离世,要么忙得移不开手脚,商谦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武国的国丧不像大燕国丧,没有那么大的规矩,主要是由于如果丧事大酬大办,多少会对民间百姓的生产生活产生影响,所以一直以来都是尽量简办。
民间九日内暂停嫁娶之事,不允许在公开场合奏乐歌舞。宗室臣子素服一月,斋戒九日,王族直系亲属素服一月,斋戒一月,十五岁以下、六十岁以上者免除斋戒,素服即可。
九日已过,商谦得继续上学,他知道这是让自己身边长辈对他放心的唯一方式。
小学宫里的学生通常也只使用学名,隐藏出身,以示有教无类。但是出身世家大族,彼此之间总会有联系,小学宫里的学生表面不说,实际上有好些人都知道商谦是武国二公子,平日里也不乏人奉承讨好。
但是今日,奉承他的人变少了。
商谦本来就烦这些人,一开始倒也觉得无所谓,但是身边帮他提书的书童十分机灵,他是武王专门拨到二公子身边的。
“公子可注意到,往日围在您身边的人不见了?”书童道。
商谦经他这么一提醒,突然意识到了不对。
这不就是姐姐教他的,平步青云时身边总是一帮苍蝇想要分一杯羹,若是跌落谷底,那些蝇虫就会轰然散去。
父王死了,他就算跌落谷底了吗?他们为什么会那么想?
商谦脸色寒了下来,凭借良好的记性扫了一圈,脑子里蹦出了一个人名——孟良。
他在去年过年时的宴会上看到过他,他是孟永春的大儿子。
商谦今年入小学宫的时候,孟良就已经在学宫上了两年学了,他表现得很是殷勤。
今天孟良也来了,但只是客客气气地跟他打了招呼,没有像往日一样贴过来。
商谦在心中记下一笔。
注意到了孟良,他顺势看向了孟晦,孟良的弟弟。
孟晦不经常过来献殷勤,商谦看他还是比较顺眼的,但凡孟晦凑到近处,说的话办的事儿都让人比较舒服。而且孟晦居然能看出来他对孟良的不耐烦,并会在时机合适的时候把他哥哥叫走。
要不是父王警告,在小学宫闹事就要被打板子,他一定会让身边的人把孟良绑起来套麻袋狠狠揍一顿,免得他在身边绕来绕去惹人心烦。
孟良和孟晦哥儿俩关系不好,商谦只需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和姐姐关系好,所以知道真正的同胞亲人该是什么样的相处方式。
孟晦居然也在看他,见到商谦将目光投向他,他眼神移开一瞬,似乎又觉不妥,转过脸来含笑点头。
商谦心里疑窦丛生。
……
孟晦跟自己那傻大憨粗的蠢货哥哥孟良不同。
昨晚,在父亲把他们兄弟俩叫到近前说出那句话的下一秒,他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为父听说,你在小学宫的时候对二公子大献殷勤?”
孟良懵懵道:“倒也没有到大献殷勤这种程度吧……”
“糊涂!”父亲斥道,“你父亲我官居左将,在朝堂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放着正事不干,拿着书本不学,反倒妄想走那捷径,捧谁不好去捧二公子?手伸出来!”
孟良稀里糊涂地被打了一顿手板子,不服气,指着孟晦道:“是二弟这么做,我才……”
孟晦确实是故意这么做的,他就是在挑拨,他的人生乐趣就是看大哥干蠢事说蠢话。他开一个头,孟良就争着抢着做,他收手了,孟良还是抢着做。
这话要是孟良没说出来也就罢了,可是他一说出来,父亲这般混迹官场的人将他的小心思看得透透的。
父亲更生气了,抽出皮带抽了孟晦一顿:“我叫你心术不正!我叫你挑拨是非!你也不知道劝着你大哥,就看着他在那丢人现眼,你给我跪走廊里跪半个时辰!”
孟晦歪歪斜斜地起身,在孟良幸灾乐祸的注视下推门跪着去了。
倒不是父亲不想让他跪更久,而是跪久一点他尸体都该冻硬了,外头滴水成冰。
孟晦已经开始习武了,身体硬实,跪了半个时辰愣是屁事没有,他身上被抽出来的伤还隐隐作痛呢,本想休息一天,但是父亲斥骂他想偷懒,他只能又来上学。
躺在床上的时候,孟晦就想——不对劲。
以父亲的人脉,想知道儿子在小学宫里的情况简直易如反掌。孟良又不是第一天对二公子献殷勤,怎么他早不批评,晚不批评,偏偏赶在武王离世的时候批评?
难道是父亲认为大公主和二公子早晚是敌人,大公主迟早要继承王位,觉得儿子应该去奉承大公主?
可是这猜测站不住脚,商谦年少,性情未定,大可不必这么着急。
父亲不像是在恼怒儿子奉承谁,而是在用这种办法让他们与商谦保持距离。
以前不需要保持距离,但是现在需要了。
为什么?
悯公主就算归国,也不能改变她才十二岁的事实。
宿阳那边的事情,孟晦猜不到,不知道公主会何时归国。
万一她回不来呢?万一她没有办法成为武王呢?
她成不了武王……谁会是武王?
孟晦脑子里闪出了一个人的身影。
他又想起父亲很久之前不经意提起过,他曾与忠顺公一同领兵,二人私交甚好。
他无端觉得脖子有点发凉……摸了摸脖颈,心中祈祷父亲别干什么让全族掉脑袋的事儿。
第二天孟晦来到了小学宫。
幸好受的都是皮外伤,除了疼点倒没什么大不了。
大哥长了记性,听从父亲的话,不再过分接近二公子了。
本以为这一天就会这么平淡无奇地过去。
临到下学的时候,他走过学宫的拐角突然被麻袋罩住了头,身后的人力气极大,显然有武学功底,轻而易举地就把他给制住了,还卡住了他的喉咙,不让他说话。
孟晦不住挣扎着,被身后的人提溜到了一个空置的房间里。
麻袋一取,他看见了商谦。
商谦从袖子里抽出随身携带的马鞭子。他心里回想着小书童白天里点拨他的话,觉得他说得可能有点言重了,哪就到了那种程度呢?
不过他也结合姐姐的教导认真思考了。
人嘛,要多思多想,想不通的话,就多问。
商谦觉得靠自己可能是想不通了,于是他决定采用问的方法。
问孟良肯定不行,商谦总觉得孟良虽然年龄比他大,但还没他聪明……
既然这样,那就问孟晦吧。
姐姐也说了,要是怕对方嘴里说不出实话,可以先进行威慑,实在不行就打一顿,大部分人都会说实话的。
商谦用实际行动践行了姐姐的理论教导。
他拿着鞭子走到孟晦面前,问:“你哥哥今天怎么不来奉承我了?”
孟晦的心顿时就凉了。
他一时半会儿没能说出来话,脑子都因为对方的问话而空白了。
孟晦内心浮现出恐怖的念头,他竟然开始痛恨自己的敏锐。要是他没有猜到父亲的打算就好了……即便还不确定,但是那个猜测已经让他心里产生了“鬼”。
万一父亲真的在干让全族掉脑袋的事情……该怎么办?
如果他照实回答“父亲想让大哥干正事少走捷径”,对方会信吗?这是实话,可是的确透出了疏远的意向。
孟晦假装被问呆了,隔了一会儿才道:“这,我不知道大哥是怎么想的……”
“哦。”商谦皱眉,“你又不是你大哥肚子里的蛔虫,确实可能会不知道。”
孟晦大松一口气,以为自己蒙混过关了。
谁知商谦一句话将他打入深渊:“既然这样,那还是直接把孟良抓过来问问吧。”
这下,孟晦浑身上下都凉透了。
没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大哥会说什么话,要是商谦真的问了,孟良真的会实话实说,说:“父亲让我多读书干正事,少奉承人……”
二公子身边的那个书童显然不一般,绝不可能单纯就是书童,很有可能是暗卫,二公子身边发生的一切事情,他恐怕都会向上汇报。
如果这件事情传递给了更上面的人……会是谁呢?
更重要的是如果大哥说了实话,他孟晦却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这显然就是假话,假话会让人心生怀疑,原本很正常的话说不定也会被解读成其他的模样。
心中若无暗鬼,为何会这般遮掩?
孟晦惶惶不定,看着书童离去的背影,脱口而出:“我方才一时间没想起来……”
“嗯?”商谦缓缓抬头,眼睛盯着他。
“父亲交代我们要好好读书学习,可能大哥是听进去了父亲的话,所以……”
“那可不像,我看见他撕书折纸鹤了。”商谦脸上没了表情。
“大哥不是读书的料子,但表面是要做好的,父亲会定期问学宫的老师大哥表现如何,所以他不敢太放肆,只敢上课悄悄折纸玩儿。”孟晦道。
“这样?”商谦若有所思,对他露出一个笑脸,“我绑了你的事儿,你可别说出去,不然我挨了多少手板子,要在你身上还上十倍……”
“不说,绝对不说。”孟晦连忙保证。
等他踏出这间空的校舍,他被风一吹打了个哆嗦。
他想,完了。
他此时能做的只是祈祷——祈祷父亲真的什么都没做。否则,等待他们的要么是至少三代人富贵无虞权势滔天,要么是全家砍头九族全灭。
作者有话说:
第257章 瞎子聋子[VIP]
商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才找到了霜降和凝露。
实在是她们藏得太好了,而且始终没有打开关押着子翼的木箱子,子翼的气息没有丝毫外泄, 她们也时刻注意着处理好身上的气味信息。
商悯只好沿着给她们规划的运输路线一路追一路找,直到深入梁国腹地,她才终于找到了她们。
此时距离商悯重塑身躯复活, 已经过去了十五日。
商悯正式满十二岁了。
这次的生日没有亲人帮助她庆祝,但是她身边有苏归, 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他真的还活着,是吧?”商悯有一点小担心。
她非常担心打开木箱的时候会看到子翼的尸体。
“活着。”霜降肯定地点头, “我们有定期向里面投放崔大人交给我们的丹药,保证他的生机,每两个时辰从透气的小洞里投一次, 上一次的投放就在半个时辰前呢。”
凝露认真道:“这个箱子的隔音非常好, 只有把耳朵贴在箱子上才会听到里面传来的咚咚声,虽然有着透气孔, 但是里面的人声根本就传不出来, 这让我们省事儿多了。”
她们不知道箱子里面装的是谁,只知道是个大活人,要是知道是皇帝,恐怕会惊掉下巴。
“现在有我了, 箱子打开,把人放出来吧。”商悯笑笑,“已经不需要用这个木箱子上面的符遮掩气息了,有我便足够。”
“是, 公主。”霜降和凝露应了一声,按照之前记下的方法, 小心翼翼地打开木箱。
一个穿着明黄色龙袍的人躺在箱子里,光线闯进了箱子,他下意识捂住了脸,眼睛里面溢出了泪水。
他努力适应着光线睁开眼睛,想要看清楚自己身处何地,又是谁把他给放了出来。
“啊,子翼表哥,真是好久没见了。”商悯笑呵呵地把他从箱子里拉了出来,“表哥放心,今后你安全了,再也不用担心妖把你吃了。”
子翼一下子记起了这个声音,他眼睛还没有恢复,看着眼前模糊的轮廓失声道:“商悯?!”
“是我。”商悯微笑着,后退了两步。
“表哥看看,这里是哪里?”
子翼惊魂未定,揉了揉眼睛环视四周,努力睁大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终于能看清周围的事物了。
很显然,他不在皇宫。
他在一处堪称简陋的驿站之中,周围一共站了四个人。
两名商客打扮的女人,面孔很陌生,脸上满是震惊,不住地打量着他身上明黄色的龙袍。
商悯则是一身粗布麻衣,看上去虽然风尘仆仆,但是精神头很足,脸上甚至还带着笑容。至于剩下的一人……
子翼不可置信,“大将军?!”
苏归轻轻颔首,但却没有行礼,只是口中道:“见过陛下。”
子翼从身边四人的态度中感受到了什么,他颤巍巍地从箱子里爬了出来。
吃丹药保住了他的命,可是他此刻瘦得皮包骨,走起路来都打摆子。如果再被关在箱子里面一段时间,恐怕他精神都要失常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多久,总之醒来之后就一直在箱子里……好像还被搬来搬去滚来滚去的,时不时脑袋上就会撞一个大包。
“表哥肯定是饿到了。”商悯亲自扶着子翼坐到了桌子前,看了自己的手下一眼。她们立刻会意地翻找出了干粮和水袋,放到了桌子上。
子翼从来没吃过干粮,他脑子还糊涂着,不过人趋利避害的本能告诉他,他现在最好吃点东西,也最好听眼前这伙人的安排。
他的命很值钱,他有这个自我认知。只要听话,多半可以活下去。
他拿起干粮慢慢啃了起来,时不时喝一口水袋里的水,在商悯的注视下如坐针毡,手指也微微抖着,一不小心被水给呛住了。
商悯马上起身,轻柔地拍打着他的后背,眼中关切,仿佛在看一个稀世珍宝,非常怕他一不小心就被这口水给呛死了。
“表哥,你不要担心,我是来救你的,现在你已经被我们给救出来了。”商悯严肃道,“我的两个下属冒着生命危险,把你给送出了宿阳,我老师……也就是苏归大将军,他也非常担心你的安危,亲自前来护送,帮你摆脱了妖孽的魔爪。”
子翼咳得更厉害了。
“把表哥关在箱子里关了那么多天,实在是无奈之举,如果不这么做,你恐怕会被妖怪给抓回去啊。”她情真意切道,“现在好了,表哥已经不在宿阳了,妖怪也追不到你身边。”
“那朕……我是在哪里?”子翼小心地问,甚至不敢自称为“朕”了,他本就还没习惯这个自称,“我现在要去哪里?”
商悯对子翼露出不赞同的目光,好像是在说“你就该大胆自称朕”。
她也确实这么说了。
随后商悯道:“咱们这是在梁国,过两天你就要去武国。然后,你可以在武国继续当你的皇帝,没有妖,也没有什么烦恼。”
子翼一颤,几乎想要绝望地闭上眼睛。
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才出虎穴又入龙潭。商悯费尽心思把他从宿阳掏了出来,现在她要带他回自己的老巢。
子翼失了力气,哪怕腹中饥饿,他也味同嚼蜡,不知不觉就放下了干粮,泪水潸然。
“还是杀了我吧。”子翼轻声道,“我不是什么皇帝,也不是什么任人摆弄的物件……你杀了我吧,我受够了。”
商悯讶然,侧目看他,细细打量着他的面孔,认真道:“不行啊,表哥,我不能杀你,不管表哥信不信,我是真心想让你继续做皇帝的。”
她起身对着子翼躬身拜了一下,“表哥继续做皇帝,便是为我人族的胜利出了大力。表哥,不想拯救人族吗?”
子翼怔住,不知说什么好。
“表哥可知,我为何要救你?”商悯问。
“无非是因为我是皇帝,坐拥天下气运罢了。”子翼木然。
“诚然这是原因之一,不过却并非主要原因,主要是大表哥求我帮你,让你脱离谭闻秋的桎梏。”商悯真诚道。
“谭闻秋……我就知道。”子翼神色变幻,痛苦道,“大表哥是……”
他一惊,自己想通了,“是大皇兄!”
“对啊,大表哥没死,他就是司灵谈烨,姬瑯舅舅的事就是大表哥帮忙运作的,子翼表哥你能逃出来,也是大表哥出了力。”商悯肃然道,“表哥不要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大燕的江山没有完,妖魔也不是全无敌手。大表哥将希望寄托在了你的身上,现在大表哥形迹败露,生死未卜,可能要被谭闻秋给杀了……表哥怎么能让大表哥失望?”
子翼听得脑子一片混乱,几度张口想要说话,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像一具石塑那样,没了言语,也没了表情,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表哥不要忧虑。”商悯轻声细语地安抚,“我姥姥长阳君也在朝鹿呢,苏归大将军也投武了,表哥去了武国不缺相熟的人,武国上下必以礼相待。你依然是皇帝,享受万民朝拜,我是表哥的臣子,事事以你为先。”
“你让我……好好想想……”
子翼虚弱道。
客套话听听就得了,当不得真。他听过无数谎言,来自亲人的,来自大臣的,还有来自妖魔的。
轻信别人,所带来的后果往往不那么美妙。子翼不是真的心存死志,他只是对前路感到绝望。
要是他想死,早就该死了,也不需要折腾什么,直接咬舌自尽便是。
可是他想,他依然是渴望活着的。他都不由得唾弃自己没有骨气,他没有父皇那样的勇气,父皇可以剖开自己的心以证妖魔,他为了活命在妖魔手下苟延残喘,扮成一个瞎子聋子。
子翼怎会听不出商悯是在刻意拉关系?他当然也听得出商悯对他并不敬重,即便她说的都是真的,那份不敬重也依然无法掩饰。
他看到苏归对他只点头不行礼的时候就懂了——他在他们眼里,只是个工具。
工具并不值得敬重。
这也正常。
这皇帝之位就像天上掉馅饼一样砸到了他身上,更久远的时候,太子之位也是这样突如其来。他始终觉得太子之位和皇帝之位都不属于自己,对于旁人的轻视和不敬重,也从来不感到愤怒,他只是感觉惶恐和自卑。
他知道他不配。
可子翼偏偏是皇帝。
他也有想过做一个好皇帝,可是这份壮志还没有完全升起,就被现实戳破了。
他想,今后大概也是如此。
他只能继续扮演一个瞎子聋子,从听妖魔的话,转变为听武国的话。
“我明白了,我会听你们的。”子翼丧失了全身的力气。
“表哥需要自称‘朕’,你是名正言顺的皇帝。”商悯纠正,“你不是要听我们的话……你是要为了人族的胜利而奋斗啊。”
“好,朕明白了。”子翼牵动嘴角,“朕是为了人族的胜利而奋斗。”
“表哥吃饭,身体是奋斗的本钱。”商悯把干粮推到他面前。
子翼吃着饭,心中的苦楚再也止不住了,化作眼泪流了下来。
商悯却没有识趣地装作没看到,反而还手欠地给他递了个手帕,道:“你放心,我答应过大表哥和姬瑯舅舅要照顾你,我说到做到。表哥刚才承诺要为人族的胜利而奋斗,表哥你也要说到做到。”
这句话,听着像是实话。
子翼擦掉了眼泪,强忍着心中的苦涩颔首:“好。”
作者有话说:
第258章 绝无可能[VIP]
“至多三日后归, 必要时可暂避锋芒,安全为上。叔父如有动作,随时联络。”
赵素尘看完金丸中取出的纸条, 随后将纸条焚毁,眼中毫无波澜。
她观此书信是商悯亲手所写。
字写得很漂亮,再也没有以前歪歪扭扭丑如鳖爬的样子了。从字可看出一个人的品格, 信纸上字迹平稳,说明商悯写信时心绪平静, 没有半点焦躁。
赵素尘微笑了一下,忧虑暂且被压下。
商泓不是悯儿一合之敌, 她的忧虑并非针对商泓,她是在担心悯儿不能接受亲人的背叛,怕她难过伤心。
可想想, 悯儿恐怕也早就做好准备了。她复活之后的第一件事是报平安, 第二件事,就是问及国内政局。
商悯没有多说一词, 但赵素尘了解她。不说不是因为心里没数, 也不是在逃避现实,而是她心里太有数了,到了一种不需要多问也能知道的地步。
窗沿被轻微叩响,发出咔的一声。
赵素尘转身走到窗边, 拿起刚刚暗卫留下的密信。
“忠顺公商泓已至地宫。”
这是要去参加先祖的试炼了吧?赵素尘面上露出一抹冷笑。
这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又到新年伊始。
北疆冬天总是被皑皑的雪覆盖着,树枝上结着冰凌雾凇,房檐上垂着冰挂, 瓦片上是茸茸雪色,天地尽是银白。
可带来这美丽景象的是彻骨的寒, 风声烈烈,吹拂冰粒,然而吹不熄人心底的火。
商泓又一次来到了地宫。
上次来这儿,是在五天前,他把大哥的灵柩投入了地宫的“感天门”之中,看着下方青铜鸟飞舞,托举起沉重的灵柩,带着它一路向下,飞向了未知的深处。
这几日他拜访了几名大臣和部分宗亲,有几人直接对他表达了支持,前提是他登上王位之后才可以站在朝堂上为他说话,也有几人话语有所松动,但是要求他必须通过先祖试炼才承认他能当武王。
今天,商泓来了。
曾经他在感天门前,碍于母亲的命令不敢向下跳,送走大哥时,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能进入其中。直到他安排完大部分事情,终于有时间往这下面走一遭了。
他纵身一跃,跳入了宛如幽井的感天门之中。
身体在下坠,风声在耳边,很快就有群鸟飞起,为他引路。
青铜大殿巍峨壮丽,牌匾上“奉天”二字气韵恢宏。
商泓一时失神,站立了一会儿才去扣殿门。
“咚咚咚”三声毕。
他后退一步,看着大殿的门缓缓敞开,露出了后方密密麻麻站立的青铜人俑。
他听母亲说过,前来参加试炼的人,青铜人俑会自动让行。
商泓定了定神向前走去,走到了青铜人俑近前,可是预想中的让行却并未发生。
“咔!”锋利的青铜长矛挡在了他的面前。
青铜人用一左一右长矛交叉,拦住了他的去路。
商泓一惊,大为不解。进殿他没有受到阻拦,为什么前往内殿的时候反而……
青铜人俑是有灵的,也许他们不知道他的目的,他应该通禀。
“晚辈商泓,前来进行先祖试炼。天下局势有变,武国亦受牵连,还请诸位前辈放行。”
青铜人俑没有立刻动,商泓耐心等了一会儿,它们伸出的长矛才缓缓收回到身侧,接着人俑的关节卡卡扭动,它们统一迈步向两侧退去,手中的长矛指向了大殿深处,石碑所在。
商泓松了一口气,行了礼,这才向前走去。
待到了石碑前,他划破手指,在石碑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商泓。
往前两位的名字,分别是商悯和商溯。
名字写完的一瞬,商泓面前血光大放,将他吞没。
“怎么回事儿?”
眼前白茫茫一片,一位男人身影凝聚了出来,他下巴蓄了胡子,正拧着眉毛看商泓。
他目光中有一点担忧,可是眼神里又有希冀,似乎在期待着从商泓口中听出一个和他担忧的事情截然相反的答案。
商泓看着眼前熟悉的人,想了一会儿才认出来:“舅父!”
这是母亲的弟弟,商悯、元慈和商允的舅爷爷,商琮。
商泓下意识看周围,想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不是也在这里,大哥难道也……
他没有看到母亲和大哥的身影,但是听到了嗡嗡私语,他面前明明只有商琮一个了,可是这片地方却有不止一个人在说话,那些声音或高昂或细微,让人难以辨识。
“商溯刚死,他怎么来了?”
“他说有局势变动,难道是专门下来一趟报信的?”
“跟我们报信有什么用处……我们早死了……”
“商悯在何处?还没有登王位吗?我挺喜欢那小孩的。”
“……你们聋了?他说他来参加试炼。”
这句话一出,周遭静下来。
那些声音都不见了,同时,商泓又感觉好像有无数的目光汇聚到他的身上,如同钉子一般,让他的汗毛一根一根竖了起来。
商琮捋胡子的手停住,不确定地问:“咱二外甥,舅舅我没听错吧?”
“你说你来参加试炼?”
“是,晚辈来参加试炼。”商泓稳住心神。
商琮眼里希冀的光消失了。
周遭轰的一下,炸开了。
“你看看!你看看我说没说错!就是来参加试炼的!”
“商溯死的时候我就想到会有这一出,你还不服气……愿赌服输,下场试炼我来演敌方大将,你一边靠着去。”
“瞅你神气的,你来就你来……”
“怎么着?这小子想当王?”
“咱们沙盘推演的戏本该换换了,每回都是老几样,也得结合时代变迁啊,现在妖都出来了,下回是不是得挑几个人扮演妖魔?”
“曾爷爷说得很有道理,孙儿附议。”
“附议。”
“我也附议。”
“……”
“咳!别跑题,安静点,听听商泓咋说。”
商泓听着这些声音脸色连变,眼神古怪。
“这……这些声音是……”
“和我一样,都是死人,你的祖宗们,往前再数还有许多不是咱们家族的人。地宫好几年不来一个人,大家闲得无聊,没事唠唠嗑罢了……别找了,你娘和你哥都不在这儿,王的魂和我们不在一处。”
商琮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的二外甥,胡子也不摸了,表情说不清是无奈还是痛惜,让商泓读不懂。
面对这场波及天下的大动乱,先祖们似乎并不是十分忧虑,甚至还有心情唠嗑打赌,这跟商泓所预想的大有不同。
他提起的豪情壮志也随着祖先们的你一言我一语逐渐泄去,他恍然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尤其是祖先们的反应在他看来很有些诡异。
难道是因为死太久也无法插手人间的事情,困在地宫里面也太无聊,导致他们的心态变成了看乐子的心态吗?他不由有一点迷茫。
“你想当王?”商琮问。
商泓道:“是。”
“你可以当王。”商琮神情漠然。
商泓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一下子就愣住了。他抬起头张口欲言,然而话没说出来,商琮就打断了他,说出了下半句话。
“把商悯杀了,你才可以参加试炼。”
商泓脑海中轰然巨响,震得他把想说出口的话忘了。
“王的气运连结着咱们北疆的这个青铜柱。”商琮道,“商悯死了,连结消失,你再参加试炼,这份连结才能转移到你的身上,之后你才可以祭天祭祀,变成名正言顺的王。”
商泓好一会儿没能说出来任何话。
他能感受到投射在他身上的目光没有消失,那些他看不见的先祖们都在看着他,令他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
他们会如何看待他?会如何评价他想做的事?
“想做就去做。”有个陌生的声音嗤笑,“都是从公主公子的阶段过来的,你有什么想法,我们这些当祖宗的还能不知道吗?”
“你且试试,左不过就两种结局,你把她杀了,然后回来试炼。要么是她把你杀了,你被投下堑天门,魂魄一辈子禁锢在青铜俑里面,没法到这儿来跟我们聊天。”
他们竟然在……鼓动他?
不同人的声音在他耳边接连响起。
“没有在鼓动你,只是你都走到了这一步,我们也劝不动。”
“哈哈,难道怕弑亲上位死了之后被我们这些祖宗围殴?”
“在场的诸位,也不乏跟着某一任王谋反成功,最后权倾一世得善终的。”
“儿孙自有儿孙福,过河拆桥的事,我们一般不干。自己趟过的路,别人当然也能沿着走……”
“就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各位老祖宗,积点口德吧。”商琮长长一叹。
有人反驳:“好言难劝该死鬼,不撞南墙不回头。”
商琮苦笑,看着商泓道:“终究还是要走到那一步了。我是你舅舅,悯儿的舅爷爷,照理来说,我该劝你两句的……那还是劝劝吧。”
“想来你应该筹备了很多时日了,造反的人应该也联络好了,说不定还有不止一帮人在你背后支持着。这事儿我见过很多回,我想你都做到这个地步了,悯儿要是回来,你也是瞒不了的……”
他将造反的流程和需要联络的人脉如数家珍地说来,最后无可奈何道:“你赢不了悯儿,你有心思,但现在没有实施,还来得及,你向她认错……能得一个全尸,免得真的到了堑天门下,孤苦无依,死后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这话宛如凌空一记闷棍,将商泓打得四分五裂,思绪被骇然淹没,每一个字都像一道雷一样劈在他身上,把他打击得不成人形。
他脱力地晃了一下身体,百思不得其解。
“认错?”他脸涨得通红,连眼白也殷红一片,满是血丝,“我向她……认错?”
他以为是自己疯了,要么是舅舅疯了。
“……我懂了。”商琮苦笑着闭上眼,“泓儿,你下去吧。”
你下去吧。
又是这句话。
这简短一句话简直如同五雷轰顶,商泓手覆盖在了额头上,趔趄后退,浑浑噩噩,心中一阵一阵发凉,脑门烫得好像要爆炸。
眼前白茫茫的光亮闪过,他身体向后一仰,哐当倒在了地上。
他离开了试炼之地,依然身处地宫之中。
商泓呆滞地看着眼前的石碑,上面用他的鲜血写上去的名字已经消失了,他没有通过试炼,他被拒绝了……
只有杀了商悯才可以参加试炼,舅舅说他敌不过商悯。
他不想杀她……舅舅居然认为,是他杀不了她?
不可能!绝无可能!
商泓跌跌撞撞走出青铜大殿,把石碑和人俑都抛在了身后……那些机关铜俑沉默地注视着他,目光一如从前的无数年,亘古悠远。
作者有话说:
第259章 何为大势[VIP]
看着前方的朝鹿城, 商悯心中生出万千感慨。
又回到了家乡。
与那次从崖底爬上来后回朝鹿不同,那时她失去了记忆,看着这座城眼中只有陌生, 但是见到了父亲,陌生感便散去了,她像一个真正的孩子那样飞奔过去与父亲相见, 而父亲也在等她。
现在再看朝鹿,那青黑色的城墙耸立着, 绵延到远方,分割了皑皑雪色。
只是这一次, 不会有父亲在城墙上面等她归家。
“我们就这样进城吗?”子翼犹犹豫豫。
商悯回神:“怎么可能呢?”
也是,现在可能并不是进城的好时机。
商悯和苏归交谈一些事情的时候也没避着他,可能是觉得他需要对目前的情况有所了解。
简而言之:商悯的二叔想夺权, 并且已经拉拢了很多文武官员, 包括宗亲,很快就要坐上王位。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 商悯决定加快行进的步伐, 日夜兼程尽早归国。
子翼真的很怀疑商悯是不是掌握着什么缩地成寸的秘术,她每次都是把他往箱子里一关,接着就是一阵地动山摇,几个时辰后他再被放出来, 往往已经换了个地方……
才短短几日,他就到了武国朝鹿城外。
子翼也尽职尽责地扮演成一个聋子瞎子,在没摸透商悯的脾气之前什么都不说,也什么都不问。
刚开始他以为商悯是在故意折磨自己, 但是看给他吃的干粮她自己也吃,渴了就在地上挖点雪放进皮革水袋里揣到怀里头用体温捂化了再喝, 要是到了驿馆,驿馆中恰好有东西吃,那他们才能吃顿热乎饭。
“我正好可以沾沾表哥的光。”商悯微微一笑,那笑容不知怎么的,让子翼想到了白小满。
“咱们先在城外驿站整理好仪容仪表,然后安心等着他们接咱们回去就是了,总不好太过狼狈。”
子翼:“……好。”
商悯看出他的不确定,还安慰他:“表哥太妄自菲薄了,你可是皇帝,而我是武国的公主。”
子翼很难对目前的情况抱有什么乐观心态,不过他也习惯了这种被人摆弄来摆弄去的日子。
“你受妖党残害迁居武国,我护佑表哥功成身退,你是天命所归,我是功德加身,我们就是一对儿贤君忠臣啊……回武国罢了,表哥何故忐忑不安?该不安的是别人。”
商悯笑了一声,“以你我之身份,文武百官就算出城二十里夹道欢迎,又有何不可?”
……
年初五,宜宴宾客。
本该寄托了一切美好祝福的新年,却因为武王离世而染上了阴霾。
去年武王四十大寿,且生辰也是恰逢新年伊始,宴请群臣与寿宴合办,无比热闹。今年却赶上了不太好的时候,初五的宴群臣由商泓主持,从简操办,宴上不见酒水荤腥。
诸臣、宗亲齐聚。
这是商泓选择的动手时机。
只有在每逢大宴的时候,宫门才会大开,等该到宴的人都到了,他手下的亲兵和左将统领的军队就可围宫,长驱直入,来一个瓮中捉鳖。
到时他会借调查武王死因之名先控制赵素尘,先将其扣上乱臣贼子的罪名,随后拉下去囚禁。如果对方反抗,那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把她杀了,如果对方没有反抗,则可以在囚禁之时让她“畏罪自杀”。
与赵素尘同党者,一律先控制起来,该除掉的要除掉,腾出来的位置要安上自己的人。
等他的人马控制了宫宴,就会有安排好的宗亲主动跳出来,请求他登王位。
先占据武王之名,把控内外朝政,统领军队事宜。
赵素尘定了两月之期,如果两个月内公主依然没有归国,那么就不能再拖下去了。
这侧面说明他时间还是有的,如今只是过去了不到一个月,他还有时间,从西北到武国山高路远,要跨过大漠,越过群山,绕过沿途交战的军队,等商悯回来,什么都晚了。
最后的最后,才是……
才是杀了商悯。
想起自己要做的事,以及舅父在地宫中说的话,商泓一阵恍惚,连看着杯中的茶水都变成了商悯的脸。
他一时看到了大侄女年幼的笑脸,她从鬼方试炼回来后瘦巴巴的脸庞,一会儿又看到了那权力的宝座,代表着王权的印玺。
“叔父,谦儿给您敬茶。”
一双小手端起了茶杯,举在他面前。
商泓手一抖,抬起头,整理好表情,笑着看商谦给自己的杯子里添了茶。他说了几句勉励的话,把杯子举到了嘴唇边上,却没有喝。
他自己都觉得可笑和荒诞。
——他竟然已经开始忌惮不到六岁的侄子敬的茶了。
那心劲儿陡然散去,仁慈之心也跟着消失了,他不想让元慈对商允动手,为此他要做一个榜样,效仿大哥——不杀商悯。可是现在想来这种想法也是可笑。
是否能够修改继承人选立的规则已经不重要,那天回去后面对长女和妻子期待的面孔,他堪称平静,答道:“不行,仪式不可以废除。”
商泓没有再去看长女又失望又愤怒的脸。
商允还被关着,不被允许参加今天的群臣宴,商泓也没有再去看他,因为他知道儿子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又会对他说出什么样的话。
逢上这种特殊的时候,敬酒之时通常以茶代酒。
商泓换了茶杯,身侧的妻子和女儿注视着他,他站起身。
就如舅父所说,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他登上王位,他会杀了商悯,商悯登上王位,她也不可能再留他了。
所有注意着商泓一举一动的人不自觉都停下了动作,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到王座前,举起了手中之杯,欲要说些什么。
忽然间,一宫人匆匆入殿,在赵素尘身边附耳说了几句话。
一部分人纷纷看向赵素尘,眼神带着观望。
商泓眼皮一跳,想要掌控局势,然而他刚一开口,武国右相赵素尘同样起身。
她笑意盈盈,举起杯子道:“今日宴群臣,恰好遇上一则喜讯,必要在这个重要的日子广告武国上下。”
于是众臣的目光从商泓转向赵素尘。
商泓预感不对,心蓦然一沉:“赵大人有何事不妨等宴会结束再……”
赵素尘却高声压过了他说话的音量,掷地有声道:“武国大公主商悯已归!与公主同行者,还有我大燕皇帝陛下,以及镇国大将军苏归!”
“苏归大将军自知晓妖魔诡谋,便欲诛妖除魔,然妖魔盘踞宿阳,难以根除。大将军深感攻谭不义,更疑心宿阳朝堂已被妖魔腐蚀一空,便弃暗投明,效仿长阳君,投我武国!”
“悯公主自去宿阳,深入龙潭虎穴,得先皇陛下密召,洞悉妖魔阴谋,后又去谭国,与谭公谭桢一同救国救人,更是联合各方救陛下于水火!”
“现燕皇陛下、悯公主与苏归大将军,正在朝鹿城外二十里驿站处。”
赵素尘振臂高呼,嗓音激昂,大殿内外只闻她一人之声。
“陛下困于妖魔之手,深恨群臣无能,感念公主相救,欲移驾迁都武国。”
“从此朝鹿便为大燕国都,武国便为龙栖之地,北疆即为人族正统——天命!归武!”
振聋发聩,余音回荡。
这激扬之声不仅回荡内外,更回荡在每个人心中。
在场听到赵素尘说话的人都被震傻了,倒茶的侍者停止了倒茶,举杯的群臣动作僵直,容纳上百人的大殿,此刻针落可闻。
“啪!”不知谁人手一抖,茶杯掉到了地上。
商泓猛然惊醒,疾声大斥:“那可是燕皇陛下!来龙去脉是非真假,怎能凭你一人之言?简直荒谬!”
此时武国司典从座位上起身排众而出,大声问:“右相大人可有凭证?”
武国左相也被身边的扶起,一双昏黄的老眼亮得瘆人,他颤巍巍问:“当真?当真?!天命归武?”
左将孟永春如遭雷击,手止不住颤抖着,重重地把杯子放到了桌子上,神情闪烁间身体微微一侧,对身旁的侍者道:“去传命令,没我点头军队不可动!告诉我那几个长辈,谁妄动,我活剥了他!”
“是。”侍者悄没声退下了。
赵素尘没立刻回话,商泓一喜,以为对方确实口说无凭,不料宫殿外传来长长一声:“报——”
声音由远及近,随之而来的是传令将奔跑的沉重步伐。
他没有受到任何阻拦,直直冲进殿内双膝一跪,因为冲得太急,他甚至往前滑了一段距离,双手举着手上的玄黑色卷轴道:“禀右相大人!谭国送来国书,卷封上有谭公的骆驼图腾印!”
国君印,并且盖上了图腾!这是国书的最高规格,通常只有在友好盟国国君交替之际,他国才会送上这种规格的国书以表敬重。
“念!”赵素尘抬手。
商泓欲要伸手,可是那传令将有意无意向身旁一避。
立刻有宣诏文官躬身疾步上前,双手接过了谭国国书。
他展开卷轴垂下眼,清了清嗓子,声如洪钟:“谭国公谭桢,致敬书于武国新君商悯……”
新君!商悯!
轰的一声,商泓宛如被凌空抽了一个耳光,眼前阵阵发黑,耳中甚至有耳鸣。
身旁,宣诏文官的声音还在继续:“新君归位,谭国君臣欢庆……昔武国于谭国多有德助,吾国上下铭记于心。闻悉燕皇陛下脱困而出,亲临武国,余心怀大慰。自此余必矢志不渝,效忠燕皇,同力并心,以图剿灭宿阳妖魔所立之伪皇,恢复天地之正道。愿谭、武二邦缔结盟好,同力并心,荡涤邪祟,复人族盛世……谭国公谭桢,敬上!”
他念完国书,双手一展,将这国书展示给殿内诸臣。
国书的末尾,金红色的骆驼文印玺折射着光华,刺入每一个人眼中。
“赵素尘请诸位移步朝鹿城外,百官列队,遵义循礼,恭迎陛下,恭迎武国新王!”
赵素尘朗声道。
这话刚一落,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大臣马上出列,近乎是齐声道:“臣等愿遵右相提议!”
“完了……大势已去……”
孟永春眼皮止不住狂跳。
这哪是什么势在必得的夺位之争……这分明是早就安排好的一出戏,一个个戏子都背好词儿了,你方唱罢,我方登场,甚至连台下的观众都是安排好的……
但即便是安排好的又如何?什么是大势?
商悯年幼,未能归国,商泓年富力强,包揽朝政,商泓就是大势。
可是商泓争夺王位,商悯直接搞来一个活生生的皇帝,又搞来一个镇国大将军苏归。
连皇帝和大将军都投武了,谭国的国君都在旁边呐喊助威了。
此刻商悯就是大势!
别人想跟商悯下棋,商悯一脚踹翻棋盘,完事儿还左右开弓赏人两个大耳光。
那皇帝是不是真的,不重要。不是真的,他也必须得是真的!
那些抱着开疆拓土之心、名留青史之志,观览天下局势想要武国更进一步的大臣和宗亲,此刻再不能用商悯年幼、商泓更能统领武国的理由操控权势了。
这是千载难逢之机,这可是天命归武!
天命归武!!
孟永春在商泓泛着凉意的目光下起身,缓缓跪了下去。
他一动,许多正在观望的墙头草也跟着动,那些杂草伏了下来,宛若被强风和积雪压倒,瑟瑟发抖,不敢抬头。
“臣等,愿遵右相提议……出城恭迎陛下、武王归国!”
作者有话说:
第260章 免礼平身[VIP]
子翼想, 商悯果然是料事如神。
哪怕武国有她二叔在夺权,可文武百官还真就出城相迎了。雪已经停了,城门开着, 首先出城的是黑甲军,黑甲军数量少,但个个精锐, 只会听从“王”的命令,其他任何人都指挥不动。
赵素尘代为指挥, 是因为她持有武王王令。
这就跟商溯当时把暗卫的指挥权移交给商悯一样,代表着权力的让渡, 手持信物,实际上真正让信物发挥作用的是王权本身。
黑甲军出城后,文武百官才踩着马蹄踏过的积雪出了城, 他们一个个小心着脚下避免滑倒, 可是每个人都伸长着脖子看向远处。
筹备这么大的排场需要点时间,两个时辰后, 文武百官才全部出城。
赵素尘先派快马去驿站报信, 随后快马又送来了商悯的回信。
信上写陛下得知他们打算出城二十里相迎,感动不已,但是体恤臣子的身体,让他们不必来二十里之外的驿站了, 在城门口等着就行。
紧接着又有一队黑甲军团团护住了驿站,充当商悯等人的护卫。
商悯已经换了一身衣服,还是粗布麻衣,但是要干净整洁很多, 她还烧水沐浴重新梳了头发,只用一根木簪簪着。
等她重新站在镜子前, 像是洗尽了铅华,气质沉稳又不乏锋芒,虽然衣着朴素,但这气质无论如何也不会因为衣着而黯然失色,她又是武国公主商悯了。
子翼也是一身简朴的衣着,不像是被华贵的龙袍和明黄色的衣料装点的皇帝了,反倒像是一名邻家少年。
他看到自己这样都愣住了,当太子的时候他的衣服也是惯常很华贵的,这样朴素的装扮从未在他身上出现过。
“会不会看起来不像皇帝?”子翼迟疑。
“好像确实不像皇帝。”商悯开口就是大实话。
他失落地低下头,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做出这种神态,也不能表露自己真实的情绪。于是他努力昂首挺胸,像以前做太子和皇帝时那样冷下了脸,也戴上了一层看不见的假面。
镜中的邻家少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燕皇帝姬子翼。
“这像个样子了。”商悯满意地点点头。
子翼问:“待会儿面见大臣,我该说什么话?”
“表哥想说什么话就说什么话。”
子翼看了她一眼,低头沉思。
商悯对待他的态度实在太随意了,没把他当皇帝。可是他也渐渐从便宜表妹的一言一行中琢磨出味儿来:对方是要利用他,但是也没打算纯把他当个工具。
这个妹妹会开玩笑,会说些肆无忌惮的在旁人看来很僭越的话,但是她好像……不怎么说谎,也不怎么在他面前伪装。
可能是没有必要伪装,毕竟他的身家性命都在她手中。
不管怎样,这是一件好事。
子翼受够了别人的欺骗和隐瞒,商悯就算不敬,也比对他说谎强。
他甚至感到了久违的自在,因为便宜表妹是个性格洒脱不羁的人,连带着他也能说出平时说不出来的话了。
“你得告诉我,你想让我做个什么样的皇帝。”子翼被她拉着向外走的时候突然顿住了。
商悯回过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表哥,我觉得你是真不擅长做皇帝啊。”她说话一点都不留情面。
不过子翼并没有因这句话感到伤心或愤怒。
他早就清楚自己不适合做皇帝,对方实话实说而已。他没有任何属于皇子的骄傲、出身皇族的骄矜,他的整颗心都已经被碾压成尘埃了……他什么都不是。
其他人哄骗他,说他是天生帝王,就该坐上那个位置,这是理所当然的。现在他的身边突然有一个人说了实话,他有点不适应,可是如释重负。
“当我知道我是武国公主的时候,我就在想我将来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王。”商悯站在子翼面前,好奇地问,“当你成为太子的时候,你难道没有想过自己将来要做什么样的皇帝吗?”
子翼怔住,然后摇头,神色黯淡,“我只是在想如何从父皇手下保命,当了皇帝后,思考如何从白皎手下保命。”
他已经知道谭闻秋真名白皎了。
“你也太惨了。”商悯唏嘘,“你就适合当一个富贵闲王,别的就别想了。”
“从来没人这么跟我说过话。”子翼笑得苍凉,“你说让我别想当别的,也说我不适合做皇帝,那你怎么不逼我禅让?”
“我对表哥忠心耿耿,表哥为君我为臣,表哥为仁义贤君,那我便是治世忠臣,助您反攻宿阳。君主仁义,则臣子忠顺。”商悯微笑。
可以禅让,但是还不到时候。
套用她上辈子学到的一句话就是:广积粮,缓称王。
让子翼继续做皇帝,就是天命归武,让子翼在武国禅让,那武国成乱臣贼子了。
当然其他诸侯国也可以污蔑武国挟天子令诸侯……啊,好像还真没污蔑……不过有谭国赵国,甚至翟国为武国站台,这件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面子上算过得去。
很多时候国与国之间争的就是一个面子,面子过不去,他们就要动里子了。
“说来说去,不就是想让我听话吗……”子翼身心俱疲,“我不仁,你也就能不义了。”
他真的累了,不想再多费口舌,想那些弯弯道道。
“那妖魔操控皇帝,篡权大燕,表哥就没想过要铲除他们吗?还是你真的被束缚太久了,连这样的想法都不敢产生。”商悯淡淡道,“你什么都不需要做,我只需要你做一个皇帝,一个用于聚拢民心的皇帝。你做你的贤君,我做我的忠臣,我们各司其职,你我声名将广传于天下,你懂吗?表哥不信,也没事,你且看看我如何做吧。”
子翼沉默片刻,“我……”
商悯眼神扫来,他改了口:“朕会照做。”
商悯没把他当皇帝,也没把他当什么皇子,更没把他当表哥,可他也不是个纯工具。商悯觉得自己还是挺照顾他的,她确实想信守承诺,尽量让子翼活下去。
但是不打压他又不行,他毕竟是个皇帝,登高一呼起到的政治能量是巨大的,商悯得让他对自己的地位有数,别乱翻腾。
商悯想了想,怕这小子一时间想不开,干出什么鱼死网破的事情来,于是道:“陛下,咱们是光复人族天下的合作伙伴。”
“合作……伙伴?”子翼逐渐醒悟。
“表哥不适合做皇帝,你和我都知道,皇帝不该是表哥这样的,他应当拥有绝对的权力,和绝对的手腕。悯儿很庆幸,表哥谦逊而不倨傲,并非那蒙蔽视听的昏君,只是生不逢时,遇上了妖魔,又被那妖推到了那个位置上。”商悯话语轻缓,“可是人族需要这么一位皇帝来聚拢人心,人族也需要凝聚在一起力挽狂澜,如果有了表哥参与人族大业,打败妖魔就会容易许多。表哥站在我这边,所做的正是身为一名皇帝该做的事啊。”
子翼愣愣地看着她,忽然眼圈一红,落下泪来。
商悯:“……表哥好爱哭啊。”
子翼仰面流泪,用粗糙的麻布衣擦掉了自己脸上的泪水,“让表妹见笑了。”
等他平复好情绪,商悯微笑道:“走吧,表哥。我去做我的武王,你来做你的皇帝。”
他们踏出房间,商悯落后一步,示意他先走。
子翼也知道人前必须如此,便一步踏出房门。
商悯的两名下属霜降和凝露守在门前,顺着楼梯向下走,苏归正在驿馆一楼,透过敞开的大门看着外头白雪。
这是他重生后第一次来北地,血脉里传来的感觉十分熟悉,寒冷的气候让他感觉很适应,比在宿阳和西北要适应。
子翼一看见苏归就感到有些畏惧,这根恐惧来源于未知——苏归是何时投武的?
连带着对商悯也是又敬又怕。
他又不蠢,单看一路上商悯的两个下属还有苏归对她的态度就知道了。
他本以为商悯也是奉命行事,听从武王调遣,可一路看来他发现商悯不是什么听人行事下位者,她安排的事情手底下的人会尽力去办,苏归也堪称对她言听计从。
若非如此,苏归为何是那种态度?而且武王已经死了,子翼的猜想便做不得数了。
商悯不是听武王的,那会是听谁的?难道是武王没死的时候听武王的,现在才是自己做主了?可是这样的话,商悯不足以使苏归顺服。
“陛下,请移驾。”苏归侧过身,一丝不苟地行礼。
子翼压下心中的忐忑,在他的护卫下离开了驿站,穿过驻守的黑甲军,登上了归城的马车。月戨
这马车也是临时拉来的,是武国两个时辰内能够找到的规格最高的马车,共有五匹马并驾,车身整体呈朱红色,上面用彩绘画了虎爪踏云的图腾,车缘有五爪龙纹盘踞。
这是王侯级别的车驾,只有武王商溯出行时能够乘坐。武国没有六驾马车,六驾只有天子能乘,武王若有就是僭越。
子翼下意识去看商悯车架,是四匹。
想来是为表敬重,自降一匹,他松了口气,在众人的注目下登上了那顶朱红色的五驾马车。
商悯也登上了四驾马车。
临时拉来了车马,但是衣着服饰之类的都还未备齐,其实本也可备齐,但这里没有皇帝该穿的衣服,还不如就一身粗布麻衣进去,不落刻意,也好在众臣面前显露“陛下、武王坚定勇毅艰难归国遍尝颠沛流离之苦”……总之就是作戏。
苏归未乘车,而是骑马护卫左右。
这支黑色的队伍护佑着中间两个最重要的人。
黑色洪流缓缓而来,在朝鹿城城门处聚集的众臣看到那朱红的车驾后齐齐伏跪在地,行三拜九叩大礼。
“恭迎燕皇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声音之大,使地上的雪尘都在震颤。
子翼怔怔看着眼前的一幕,心脏仿佛被注入一股热流。他起身踏出车撵,眼睛的余光看到商悯同样离开了车驾。
他先说“免礼”。
众臣起身。
随后再度拜倒,“恭迎武王归国,武国千秋万代,国运永续!”
两次跪拜,一次拜大燕名义上的皇帝,另一次拜的,是武国真正的君主。
商悯也道:“平身。”
两人未身着华服,可是他们依然拜倒。
子翼有所明悟。有些人跪拜,只是因为他是权力的象征,而他们跪拜商悯,则是因为商悯本身就握有权力。
他自嘲轻叹,最后提起嗓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中气十足,神情表现得从容不迫。
“朕临武国,缘由有三:一者,商悯救朕于危难,使朕脱离妖孽之桎梏,朕甚感其恩;二者,宿阳妖魔肆虐,诸国亦现妖迹,而武国风气清正,武王治国严谨,有清肃乾坤之志,此可为人族重振之地;三者,先皇遗诏,言武王忠勇,公主悯天资卓越,可委以重任。人族危亡在即,望武国上下同心协力,亦望诸国共诛妖孽,与朕同德。”
其一是救助之功,使商悯一下子功德加身。
其二说明他国可能被妖控制,不可信,只有武国的武王是可信的。如果其他人质疑商悯统治的合法性与子翼皇帝身份的真实性,那一定是妖孽在捣鬼,妥妥的妖党!该杀!
最后放出的大招则是先皇的遗诏,直接确认了武国的正统地位,更是可以将之前密发各国的皇帝遗旨结合起来,互相印证,以证真实。
子翼说完,在众目睽睽之下话锋一转,侧身注视着商悯,言辞亲切真挚。
“新王才略非凡,朕愿信之用之。武国得此明君,实为臣民之福;天下有斯忠臣义士,乃人族之幸!”
商悯对便宜表哥的表现非常非常满意,她纳头便拜,同样情真意切:“臣,必不负陛下所望!”【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