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命数已定[VIP]
“原来是这样……”商悯听郑留讲述了他最后一段记忆。
她沉默着, 思考着。
在大西北的星空之下,大燕军队的营帐之上,两个灵魂相顾无言。
“师姐, 我……”郑留吞吞吐吐,看上去十分愧疚,“对不起, 这段记忆我竟然忘了,如果早些想起来……”
“早些想起来又如何?”商悯打断他, 将他从不安和羞愧中解放了出来,她温和地安慰, “你并没有误事,失去了这样一段关键的记忆,还愿意放下没有解开的心结来找我。你非但没有误事, 反而帮了我大忙!”
随着这句话, 郑留肩膀上的大山仿佛被移走了。
他松了口气,脸上重新露出笑容。
“我想, 虽然记忆丧失了, 但曾经的感觉还残留在我的魂魄中。即便不记得那段关键的记忆,我潜意识中还是不想与师姐为敌。”郑留看着商悯的脸,像是真正地放下了,连眼神都明亮了一些, “不瞒师姐说,我的确是抱着先和师姐杀完妖族再与你一较高下的念头同你联盟的……”
“要一较高下,随时奉陪。”商悯笑了。
郑留却摇头,“是想与师姐一较高下, 却也知道我不可能再赢你了。并非是我输不起第二次,只是这没有意义。我今后的道路, 已经明晰。”
商悯凝视着他情绪平缓的面孔,“为武王臣子?”
“为师姐臣子。”郑留谦和垂首。
“今生的我不是前世的我,有许多事情我并未经历。”商悯点出了这一点,“我并没有和你在大学宫度过那三年岁月,也没有获得重生前的记忆。”
时至今日,商悯依然觉得自己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也有很多无法顾及的地方。
在谋略上,她并没有获得完全的成长,在心智上,她不一定会比久经历练的君主更强。前世她走过了二十多年的道路,可是今生这个道路她只走了一半……
郑留也是如此,不知道他获得的记忆是什么样的完整度,但是郑留也是实打实地度过了二十多年……
商悯不怀疑自己的成长能力,可她也知道自己的确年少,不一定能使所有人顺服。
郑留接受得如此之快,实在是让她万分惊讶。
“从前我们经历的那段日子,师姐并不记得,这确实有些可惜。当年在大学宫时,还是度过了不少快乐的时光的,再之后,那样的日子就再也没有了。”郑留话语中有着一丝追忆,可是看着她时唇边是带着笑的,“我也知道,如今的师姐和当年二十多岁的师姐相比是有差别,可本质上就是同一人,我相信你能成长到那样的高度,甚至超越。”
商悯讶异于他的坚定,随即她也微微颔首:“我也相信我能成长到那种地步。”
郑留仔细端详着她的脸庞,垂下眼睛想了想,低声道:“其实一开始我就知道师姐是师姐了,年龄、经历什么的,其实都是次要的……”
商悯好奇问:“一开始?”
郑留好像是有点尴尬,稍微把脸别了过去,这才小声说:“就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师姐叫我‘师兄’……两次,前世与今生,不管是在问天山还是在宿阳外的驿站,你都是那么叫的。还有那次在军营之中与师姐长谈,师姐所说观点,与你后来为王时所践行的准则一模一样。”
商悯一怔,“原来如此……不,该说果然如此。”
她看郑留神情不对,便解释道:“我的确有师兄,他跟你长得像是事实,但是我们此生确实没有相见的机会了。郑留,我清楚你们两个是完全不同的人,看到你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
郑留眼神几乎是肉眼可见地松懈了下来,他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商悯觉得郑留此人其实是有点奇怪的。
郑国被攻破,郑王一败涂地,他可以放下,可是提起从前的误称,他又耿耿于怀。
大抵是从前不服输的劲头已经在郑国地宫下的那场谈话后放下了,可是从现在这份误会却没有解除,它是今生新添的。
事到如今,商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她又不是无知小孩,迟钝到一无所觉。
郑留分明就是对她有别样的感情。
他不曾挑明,但是好像也不太避讳商悯发现他的心思,不然就该再瞒一瞒了。
这对于商悯来说是有点突然了,如果是前世的她,可能会在对方挑明感情之后给这段关系下一个定论。
可是商悯到底还没跟郑留真正相处过多长时间……郑留似乎也知道这一点,态度很是克制,且大业未成……此事还是默契地略过吧。
“师姐可知,前世的你为什么要我给你带那句话?”郑留问。
商悯的心脏不安地动了一下,“暂且不知。”
“她”既然给她递出了这句话,就说明她相信她一定能够领会意思。
现在无法领会,可能是时机不对。
而且那句话,不像是隐藏了什么深层信息,倒像是只是一句说明和解释。说它不重要,对方却专程让郑留带话,说它重要……好像也不是那样。
“你这段关键记忆难道是苏归吞的吗?现在突然回想起,是因为他把记忆还了回来?”商悯眯起眼。
郑留沉思,“不像。可能是魂魄出窍,受到了冲击才让记忆恢复……那个乾坤逆转大阵终究是有所残缺,可能会导致人神思混乱。我十岁时才觉醒记忆,按照安排的时间,这记忆应该是一出生就觉醒。”
“是,处处都有些偏差……好在大方向上没有错。”商悯道,“那三件事,前两件其实我都已经在着手做了,第三件是受于时间上的限制,还没有来得及……”
“要完成第三件事,必得是赢下这一场诸国混战,才能够聚拢万民之心,否则一国一地的民心,一国王侯应当已经差不多聚集了,何须再聚?”
郑留凝重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他转而问,“可是最后去问天山……”
商悯也想到了,再看郑留,他显然也是有所猜测。
“封禅成圣。”她平静道。
古往今来,人族的诸多圣人都是在问天山封禅,凝聚气运开启祭坛,接受龙脉灌顶,随后踏入圣境的。
仅有实力不可成圣,需得到众人认可,才能踏入那个境界。从大虞朝为始,也有皇帝试图追逐圣人的传说站在问天山上封禅,但无一例外,没有一人能够成功踏入圣境。
这固然有天柱的限制,也是因他们自身能力和德行的缺失。踏入圣境,便可将自身寿数增长到四百年,君王封禅无不抱着这个目的。
“我也这么想。”郑留读过祖上所传的典籍,书上便是如此记载的。
那座耸立在中原大地上的山并非自然形成,而是人力所建。有人搬山移石,建造了那座名为“问天”的山。
从此每有一人封圣,便要问一遍上天:“今我功德圆满,可有资格为圣?”
“要打败妖族,果然没有那么简单。”商悯叹息,“若人族没有圣境,便难以敌过妖族的圣境。”
“我相信师姐能够做到。”郑留道。
“师弟确信聚拢天下气运的人会是我?”商悯一笑,“怎么忍心让师弟失望?更不忍让我自己和天下人失望!”
郑留注视着她,随即想到,师姐并不具有过往的记忆,却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的位置,成为了力挽狂澜的关键所在。这是偶然,还是必然?
师姐走到这一步,是否是苏归在师姐的安排下做出了布局,才让这之后的事情有了更多的可能呢?
自师姐来到宿阳,一切都变了。
质子令,是造成今生这场变动的关键所在,郑留在那天醒来觉醒前世记忆之后,便意识到事有蹊跷。事情出现了与前世截然不同的异变,而这场异变与他无关,他并未参与其中。
既然有未卜先知本领的他没有参与,那又是谁,在这个关键的时间节点,推出了这关键的一手?
师姐才思敏捷,不需要他提醒也想到了这一点。
她眼中是深思,看向军营下方……
苏归的中军帐就在那里。
“……你和我传递情报,都是苏归默许。”商悯眉头微蹙,“我怀疑苏归也是记忆不全,行动上可能有些偏差,但是大方向上不会错。你这般跟我传递情报,拥有蜃梦神通的他,不可能察觉不到……”
郑留汗颜,“的确如此。说不定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读过我的记忆了……可是,师姐说苏归失去部分记忆的依据是什么?”
“他把我送走了……”商悯双目微闭,回想自己经历的所有事情,一点一点挖掘出不对的地方,“他把我送走的目的不是为了让我去帮谭桢,是要让我不参与世事争斗……他对人胜利持悲观态度,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解开自己身上的歃血咒。”
歃血咒!郑留想到这个关键所在,有些心神不定了。
“你二人同为重回过去之人,说不定他读你的记忆,根本不会触发天机封锁使自身遭受反噬,因为这些本就是他已经知道的事情。”商悯神情捉摸不定,“要么是他在回溯的过程中,记忆被乾坤逆转大阵撕裂导致丧失,要么是他主动把自己的记忆藏起来了……”
她盯着郑留:“等你回去,他极有可能会再次读你的记忆,到时一切见分晓。”
“那,歃血咒?”郑留点到为止。
如果前世以商溯替命才可让苏归摆脱歃血咒,那么今生……难道还要如此吗?
郑留看向商悯,却见她的表情陷入了短暂的空白。
要成大业,先要牺牲自己人?
霎时,商悯明白了前生的自己为什么会让郑留给她带那样一句话。
“这是我个人的选择,也是其他所有参与此局的人的选择……”她将这句话缓缓念出。
还有谁参与了此局?最开始入局的不是“商悯”,是她的父亲商溯啊!
商悯眼神呆滞,终于从这句话中顿悟了“自己”和父亲的决意。
如果世上有命数,如果存在命数的推动者,那么商悯、商溯、苏归、郑留,乃至天上的所有圣人,都是推动者。
苏归曾悲观道:“你不明白,一切早已注定……”
怪不得,他会在没有记忆的状态下受自己潜意识驱动,做出让她远离争斗的决定。
他把她送走,是下意识想要避开那个结果,他太担心她,也不想因为自己导致身边人的死去……他果然是丧失了这一段记忆,他也被自己的意志驱动,做出了和过往选择有所偏差的举动。
这是无意识的逃避与抗拒。
按照“命数”,按照所有人的选择,商溯必定要死!甚至,商溯自己也选择了去死。
“师姐……”郑留担心地靠近了她。
商悯猛然从天旋地转的状态恢复了过来,她骤然看向郑留,语气比刚刚得知真相时更沉重,更严肃。
“没有时间了,必须尽快将该说的事情说完。”她强压下情绪,克制着语气,“告诉我,诸国覆灭顺序。”
“梁、赵、宋、燕……郑。”郑留不说任何废话,“武灭梁的同年,翟灭赵。又三年,郑灭宋,再四年后是翟灭燕。”
“赵!”商悯压力骤增。
她的本体化身和敛雨客正在前往赵国的路上,很快就能到达国都。
“赵国有孔朔安插的后手,错不了!梁国虚弱,被我武国灭掉情理之中。赵国算不上弱,但是和翟国接壤,那根天柱离翟国很近。”商悯道,“我若是孔朔,必然会控制赵国!”
“我也有此猜测。”郑留眉头不展,看了商悯一眼,很担心她此刻的状况。
“咱们前世的老师……是谁?”商悯又问,接着说出一个名字,“让我猜猜,他的名字,是不是叫敛雨客?”
郑留愣住,觉得倒也不出所料。
“师姐见过老师了。”他确信道。
“是见过了……”商悯感觉这真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因为乾坤逆转大阵,命数被改变。
又因为命数变化,让敛雨客提前出山。
她无可奈何道:“从你说这老师会算卦,我就觉得不对劲。从没听说天下有这等人物,能算得这么准,还在大学宫教课……”
“我们是老师带的第一届学生,他就比我们早几个月受邀到大学宫任教,没想到今生他还能与师姐再续师徒之缘,可惜我运气不好,没能再与老师相见……只能日后拜会了。”郑留显然对这个老师很是敬重,问道,“老师现在是否安好?有他配合师姐,胜率应当又增添一分了。”
“当然是安好。”商悯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现在我一般不叫他老师,我叫他敛兄……我们是平辈论交。”
“敛兄……”郑留瞬间呆滞。
半晌,他面色复杂,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你们称兄道妹了,那我岂不是平白矮你一辈?”
作者有话说:
第222章 叛徒是你[VIP]
商悯也有一瞬想笑, “没事的,咱们各论各的。”
郑留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得麻木地点点头。
“前世我回到武国后, 你可有听说国内政局动荡?”商悯试探地问,“是否有人夺权,我弟弟或者其他宗亲, 有没有在我继位的过程中横插一脚?”
“倒是并未听说,如果有此事, 师姐恐怕也会对外封锁起来吧,这会给他国攻打武国的借口。”郑留仔细回想后道。
商悯进一步问:“我叔父商泓、姑姑赵素尘, 还有弟弟商谦,堂姐堂兄商元慈、商允,他们是否有在那几年中先后死去?”
“只听说商泓被刺客暗算中毒死去, 那是师姐登位第一年发生的事, 赵大人无事,前世到最后, 她都好好的, 时常能听到她的名字。”郑留道,“其余几人我未曾听说,可能是因为郑国在武国没有布置多少眼线的缘故……就算布置了,也被师姐一一拔除了, 料想应当无事?”
“应当无事。”商悯紧绷的内心放松了些许。
也是,她继位的时候已经十八岁了,心智稳定,这个年纪虽然不算是大, 但是也不小了,不会引起那么多的非议。
初开始那几年, 郑留没有成为郑王,对于郑国在武国的布置确实有不清楚的地方。
等后来他当上郑王,武国的情况已经大为稳定,容不得他再去插手什么了。
商悯无比知晓让一个国家稳定的必要条件都是什么。
首先是政局稳定。在这样的王权社会,统治者家族最好保持相对和睦的关系,血亲之间不能有激烈的权力争斗。
接着是权力结构稳定。适当拉拢世家大族的同时打压世家大族,避免朝堂形成党派。提拔培养亲信,使众多利益群体形成平衡稳定的关系。王掌握军政大权的同时,适当放权给大臣。
最后是外部环境稳定。若外部有强敌觊觎,发展则没那么容易,若诸国混战局面动荡,那么乱世之中一个国家很难偏安一隅。
以及最重要的——统治者个人的素质,以及统治者所培植的权力班底的整体素质。
大争之世,难以奢求外部环境稳定。
商悯认为,自己是必定要继承王位的,那么郑留所提供的前世关于武国政局的情报,或许可以给她提供参考。
如果她初上位的那几年内外动荡不安,朝臣不服管教,甚至试图颠覆她的统治……那商悯很难不怀疑是不是那两位妖圣在煽动局势。
随后郑留又着重说了自己郑国的情况,特别是郑宋之战。 n
“郑国之所以突然对宋国发兵,是因为宋王长久以来身体衰弱,我归国一年后,宋王病逝,宋兆雪登王位。我被郑潇派去攻打宋国,立下大功,收拢了几名将军和他们麾下的军队。”郑留道,“之后,郑潇想要对我三哥郑淳下手,斩草除根,五姐郑湘早些年被大姐所害,半身不遂,深恨着她,我联合两位兄姐及其背后的势力发动叛乱……”
“然后你成功了,将郑潇给杀了?”商悯猜测,“你的两个兄姐,你有没有留着?”
“本来杀了五姐,留了三哥,不过又过了两年,我把我三哥也杀了。”郑留说起这些时,脸上没什么表情,情绪波动也淡到极点,“一个因为残废偏激疯狂,想要杀我,一个因为我的优待生出傲慢之心,屡出不敬之语……索性都杀了。”
本来郑王的孩子就多,郑留又从小被打压着长大,跟自己的血亲没感情实属正常,估计把他们杀了就跟杀一个陌生人没什么区别,连愧疚都没有,甚至还会有快意。
他似乎怕商悯误解他,便又解释:“这不算卸磨杀驴,是他们自寻死路。”
“我懂。”商悯道。
郑留放下心,下一瞬又将心提起。
只听商悯问:“宋国灭了,宋兆雪死了吗?”
“没有……”郑留好似非常不情愿把这件事情说出来,可是在商悯的目光下,他还是说了。
“宋兆雪流亡到了武国……他前世被宋王宠得跟眼珠子似的,没有来大学宫,我跟他没有同窗之谊了,自然不会手下留情。让他流亡到武国是我忙于对付郑潇,大意了……”
商悯听着有点不对味儿,“既然没见过,那你怎么跟他有私人过节似的……这辈子到承安园,你碰见他的时候态度就不大对,虽然他有错在先,但是……后面一同拜入苏归门下,你好像也有点烦他。”
现在也是,说着大意没杀了宋兆雪,语气很是懊恼,他是真心实意地在后悔,不全是因为郑、宋之间的世仇。
郑留闭嘴了。
商悯试图用严肃的目光迫使他开口,他被这眼神盯得恼羞成怒,快速说了一句:“这件事真的不重要,师姐别再问了。”
“好吧……”商悯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宋国算是一个潜在的联合对象,你不要做得太过分。”
郑留绷着脸点点头,“大事上,我拎得清。”
“郑国是否有妖踪?”商悯依然愁眉不展,“前世我父亲那么晚才知道妖的存在,我也对此一无所知,敛雨客来到大学宫,对于妖物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察觉……这是不符合常理的。”
今生,敛雨客一来到宿阳就察觉到了妖的踪迹,能够看到谭闻秋显化的蛟龙虚影。
前世他竟没有看到过那样的景象吗?
商悯发觉自己少问了一个国,“攻谭之战的发生日期,和前世一样,对吗?而且,大燕成功了。”
郑留缓缓点头。
郑留在宿阳时,就曾经暗示过她,攻谭之战是必然会打的,他甚至也知道老谭公会死,连死的日期都是差不多的。
也许是为了平息大燕的怒火,也许是他从古时候传下来的典籍上知道了献祭天柱的秘密,总之,他终究是选择死去了,哪怕敛雨客没有插手。
但是谭公到底有没有献祭天柱,不得而知。
商悯眉心紧锁,“这场仗打了几年?”
“不到半年。”郑留道。
商悯微微后仰,“这么快就败了?!”
郑留看向峪州的方向,用缓慢的语速讲述:“谭公恶行,触怒上天,引来天罚,西北地陷,峪州及周边城池一日之间被从堪舆图上抹去了。谭桢为提振士气,亲赴边境,躲过了这场浩劫,等她匆匆回去,那处地方已经没有城池了,只能看到黄沙,和那深不见底也近乎看不到边际的天坑……三十余万人被埋葬其中。”
“她发动了血屠大阵!”商悯一震。
“在那之后,谭国士气大落,被燕军毫不费力地击溃……谭国人相信真的是谭公有罪,才引来如此天罚。前世,没有人知道这场大战是有妖在操控,人心最易涣散,有这样的结果也不意外。”郑留十分感慨,“等我们去大学宫时,攻谭之战已经结束好几年了,谭桢带着旧部隐姓埋名不见踪迹,等她再现身,已经到了武国。”
郑留记忆刚回溯时,不知谭闻秋的真正本体被镇压在谭国的天柱之下,但既然谭闻秋托身大燕,以燕攻谭必然是别有所图,所以他要阻止。
虽然误打误撞,但思路是对的。
这说明,前世的敛雨客至少也是等谭国灭了之后才苏醒开始游历天下的。
商悯心里冒出了一个让她脊背发凉的猜测。
前世,谭闻秋或许成功了。
她夺回了自己的本体,并且在一定程度上也恢复了修为,因为境界高出敛雨客,所以敛雨客根本没有看穿她的真身。
但是谭闻秋成功拿回本体,却并没有办法令九个天柱都倒塌,所以她继续布局,挑起诸国混战,试图推翻所有的天柱……然后在她实施的过程中,孔朔跳出来偷取了胜利的果实。
攻谭之战结束后,孔朔并没有急于现身,也没有利用翟国发动任何战争,从这件事来看,孔朔当时是怂的。
他打不过谭闻秋,所以只能蛰伏下来,等待自己的血屠大阵成熟,随后一举突破圣境,斩杀了谭闻秋……
“翟国在前世是不是也得到了皇帝?”商悯目光锐利,“是谁?姬瑯,还是子翼?”
郑留道:“姬瑯驾崩,子翼登基,随后宿阳内乱,姬麟反叛,幽禁新皇,新皇病逝。后来翟国宣称新皇是假死逃到了翟国,他们打着大义的名号发兵攻燕……这是我们二十二岁时发生的事。”
商悯闭上眼,不知该说什么好。
一步错步步错。一个情报知道得晚,导致的往往是连锁反应,前世的人族实在是落后太多,什么都不知道,妖族也实在是藏得太好,抓不到一丁点的狐狸尾巴。
就连灭谭,也是以人之力借人之手完成的,除了启动血屠大阵那一下是谭闻秋使用了妖之力,挑动各国对立她利用的更多是人心。
“该知道的,差不多都知道了。”商悯想要长出一口气,可是胸口却压了一块巨石。
她想往乐观的方向想,今生的人族已经领先了很多很多,妖族不是独大,人族也知道该从什么地方防备谭闻秋和孔朔。
可是父亲那命中注定的死亡,让她难以释怀。
他相信她有能力继承武王之位,也相信苏归活着比他活着起到的作用大,所以他赴死了。
魂魄出窍的时间快要到了……
商悯强迫自己再多知道一些事情:“其他国家发生的关键大事,也告诉我。赵国……敛雨客在赵国,他能帮上忙。”
郑留不习惯商悯对老师直呼其名,他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才语速飞快地讲起他了解的事情。
月亮的位置有了些许偏移,它向西沉去。
地上的军营如此拥挤,天与地之间却如此空旷。商悯知道时间已经到达了极限,不能再拖了。
她听完郑留讲述的事,叹息:“……多谢你,郑留。”
“本就是我该做的事情。”郑留关切地望着她,“师姐,你不要紧吧?”
“我无事,只是脑子有些乱,你别把我想得太脆弱了。”商悯沉下心,对郑留露出一个临别的微笑,“返回躯壳吧,若还有要事,我会用隐灵飞矢告诉你的。”
“那个灵物已经快要用完了。”郑留提醒。
“不要紧,很快就会有了。”商悯对他挥手,魂魄向后飘去,“再见。”
郑留对她颔首,看了她一会儿,这才向下坠去,消失在她的视野中。
待商悯再睁开眼,她依然身处那座荒凉破败的村子中。
她站起身,拿不准是不是要立刻离开,她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想,于是又坐下了,闭目养神,试图整理出合适的思路。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没过多久。
一旁装昏迷的胡千面惊喜地瞪大了眼睛,不住看向房屋外面。
他闻到了熟悉的气味。
皎洁的月光下,一个高大的男人出现在了门前,商悯若有所觉,睁开了眼向前望去。
“苏归!”胡千面眼中希望迸发,“快救我和玉安,我们被这个妖抓住了,她说她是狐祖苏蔼的部下,你快将这个消息告诉殿下……”
“妖?”男人寡淡的语气中出现了一丝疑惑,“苏蔼?”
胡千面看到他平静如水的面孔,脸上的惊喜一点一点凝固,然后咔嚓碎裂。
“叛徒是你?!”他尖叫,“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靠不住!我早该劝殿下处理掉你!”
“聒噪。”苏归弹出一道劲气,胡千面额头中招,咣的一下晕了过去。
“悯儿。”他看向商悯,对她招手。
商悯只是迟疑了一瞬,就小跑过去小声道:“老师。”
作者有话说:
第223章 大虞皇孙[VIP]
听商悯喊出那句“老师”, 苏归的表情反倒迟疑了。
这份迟疑也体现在了动作上,他举起那只完好无损的右手,似乎不确定是不是该把手放在商悯的头上……但是犹豫了一下, 还是把手放了上去,只动作很轻地摸了一下又收回。
“老师想起来了吗?”商悯忐忑地问。
“嗯。”苏归眼神略显复杂,“听你叫我老师, 竟然有点不习惯了。”
“我以前不是叫你老师吗?”商悯不解。
前世今生的称呼有变化?这似乎也正常,前世商悯的老师是敛雨客, 宿阳大学宫学艺时与苏归可能根本没什么接触,说不定等苏归假死脱身, 他才来到商悯身边,与她熟悉了起来。
“刚开始我们关系并不亲近,你叫我将军。”苏归似也觉得这些话不太好说出口了, 他觉得有点好笑, 又有点无奈,“后来熟悉了, 你一般对我直呼其名。”
商悯懵懂地看着他。
那时她已经是武王了, 行为处事不会再像小时候那般,面对苏归,态度自然截然不同。最开始关系不亲近,也可能是因为父亲的死而有心结。
她眼神暗淡下来。
“你联络过你的父亲了吗?”苏归半跪下来, 看着她的眼睛。
商悯摇头,“没来得及。”
现在他们一个半跪,一个站着,商悯甚至高于他了, 他抬眼凝视着她沉闷的脸,“或许会有别的办法。”
商悯的眼睛倏忽亮了, “当真?”
“当真。”苏归表情温和,“本来穷尽毕生之力,也只找到了那么一个办法。没想到此刻竟然有了转机,只是桎梏仍在,我难以对你说明。这个新的办法是你托郑留带给我的,虽然只是你无意而为,但或许可以一鼓作气解决两个麻烦。”
前世没有找到的第二方法,今生反而找到了?商悯茫然,接着思考。
她和郑留数次传信,苏归恐怕会定期查看郑留的记忆,可能是她的某一次传信中透露了情报,让苏归抓到了线索。
如果是那样,那么她透露的情报必然是与谭闻秋相关的,而且,苏归说可以解决两个麻烦……商悯细细回想,想到最近一次她和郑留提及谭闻秋的事,曾对他仔细描述了峪州城下的血屠大阵,想从郑留那里知道更多的线索。
可是郑留也知之不详。
“难道是……峪州?”商悯目光希冀。
苏归笑了。
“太好了!”她难得激动,跳过去抱住了苏归的脖子,险些落泪,“父亲不用替命,老师也可重获自由,而且那个大阵也能……”
“还需再等等,那里的人还没有迁移完。”苏归安抚地拍拍她的后背,“风险仍在,需要把它降到最低。”
商悯一顿,不好意思地松开他的脖子,旋即心中又产生了新的疑惑。
“老师的桎梏……好像没有我想象中那么严格。”商悯低声道,“你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自由行动,并且也不会被谭闻秋察觉到。”
当初苏归将她送出燕军夜行数百里,谭闻秋都没有发觉异样,足见苏归并不是时时刻刻都被谭闻秋掌控着。
苏归沉默着点头,承认了这一点,可是他眼中也有迷茫,“偶尔,它的禁锢会松弛下来,我也不知原因。”
商悯想了想,认真道:“不知原因,但可以确定的是这是好事。老师,有什么是我能帮上忙的吗?”
“杀掉胡千面和涂玉安时,通知我,我才好把握时机。他们一死,谭闻秋定会来西北。”苏归从袖中取出一物,那是一枚竹简,“将它捏成两半,我就能感知到。”
商悯见它收进怀中,又确认道:“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苏归平和的话语中是极深的决意,“杀了他们后,你要尽快离开原地,收敛气息躲到任何人都发现不了的地方,避开风头。”
商悯重重点头,同时知晓了苏归的打算,“杀他们的地点,离燕军和峪州越远越好,得让谭闻秋晚些发现你的动作。”
苏归眉头微蹙,欲言又止,终究是于心不忍地开口:“罢了,这件事我可以用蜃梦控制他人去做,这终归太过冒险,我不放心……”
“我身上有翟王赠送的山海化境密卷,可读取妖物记忆,前提是这妖得变成尸体。”商悯道,“千载难逢的机会,不可以放过。用蜃梦控制人去杀胡千面和涂玉安固然可行,可他们能够看到那些记忆吗?”
“不能。”苏归语气一沉,“蜃梦控魂,需要我先把那个人的魂魄吃掉,到那时肉身只是傀儡了,没有意识。”
如果有白小满化身在,那么倒是不用那么麻烦,但是回宿阳一趟划不来。
“不必再犹豫了,也不用担心我。”商悯语气坚决,“如果连这点风险我都不敢去承担,那谈什么继承王位?更不用提成为人皇!”
苏归唯有苦笑。
他知道自己老毛病又犯了。从以前到现在,一直如此,他宁愿自己多承担伤害,也不愿意让自己身边的人受到半点危险。或许是因为他足够强,半妖之体,世界上很少有伤害是他承受不了的,就算受到了重创,也能很快恢复。
甚至只要他想,他自己砍掉的那只左臂顷刻就能长回来。
人类太脆弱,寿命太短暂,总是一不注意就死了。他见证了无数人的死亡,也亲手杀了无数人,没人比他明白,生命到底有多容易消逝。
“好,我不再劝……你尽管放手去做吧。”苏归从地上站了起来,垂眸看着商悯年少的脸,心中的担忧并没有消失,反而还增加了。
商悯思索,脑海中的计划飞速成型,“五日内……五日内!我们一定可以完成那些安排!”
苏归眼中闪过一丝惊诧,“什么安排?”
“峪州迁都,以及把子翼夺走。”商悯低沉道,“不能让他得到子翼,绝对不能!”
苏归没有多问什么,只道:“待我挣脱桎梏,再将你在宿阳安排的事情告诉我吧。”
他交代最后一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我记忆丧失是有缘由的,此世二十年前我借出兵之机亲自深入翟国,想要探查出点什么,最后发现了孔朔用来储存食物的地方……翟国地宫。”
商悯大惊:“那么早?!那你有发现什么吗?”
“没敢深入探查,因为被囚禁在地宫的一只象妖告诉我,孔朔的神通,是可以抽取生灵的记忆。若是修为远低于他的妖族,则在妖活的时候就可抽取,不会对妖产生大的损害,若是人族,则对方死了之后才可炼化记忆。”苏归长叹一声,“得知这等消息,我只能抹去了地宫妖族见到我的记忆,匆忙逃离,并在返回后吞掉了自己的记忆,以免将来的某一天落入孔朔之手。如果闯入地宫的不是我,而是别人,只怕此时已成亡魂。”
“这……的确有必要。”
哪怕有天机封锁在,也依然很有必要,孔朔的手段实在是太诡异。
商悯又问:“老师可有在宿阳布置后手?”
“怎么会没有?”苏归面露微笑。
商悯一点即通,产生了终于和志同道合的同行者接上头的惊喜与满足,“是子邺。并且你也吞了子邺的部分记忆,防备意外发生。”
“不愧是悯儿。”苏归轻缓地呼出一口气,眉眼放松些许,“后面因为我丧失了记忆,对子邺做出了什么安排了解得不算很全面,不过,一切都在按照计划稳步推进……”
质子令。
原来这是苏归和子邺联合推动的结果。
要不是人族被孔朔读取记忆需要当场暴毙一下,商悯和敛雨客去见翟王那次怕也讨不了好,算是阴差阳错躲过一劫。
可是白珠儿……商悯心情沉重。
白珠儿到了孔朔那边,可是会被读取记忆的。
商悯仔仔细细回想自己用白小满的身份和白珠儿会面时有没有暴露什么破绽,或者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想了一遍之后商悯放下心了,她一向很谨慎,不知道该怎么说的话一律模糊处理,面对白珠儿就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就算孔朔读了白珠儿记忆,也只能得出“白小满疑似真为狐祖部下”的观点。
但是还有不保险的地方。
她赶紧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向苏归问:“狐祖是个什么样的妖,老师知道吗?老师的母亲有没有把这些事情告诉你?”
“在我小时候是说了一些。”苏归一愣。
“一些”这个形容词还是太保守了,其实是说了很多的,母亲几乎是整天把苏蔼挂嘴边,时不时就会在他耳边念叨:“你姥姥当年可厉害了,要是她在,没人敢欺负我们……”
念叨期间还夹杂辱骂人族圣人和白皎的脏话若干。
“快快告诉我,这对我太有用了!”商悯恨不得拿笔记记上,“尤其是那些性格上的细节,为人处事的特点。”
苏归揉揉眉心,无奈开始了回忆。
在母亲苏青描述中,苏蔼修为通天彻地,当世无敌……这个形容显然有很大的水分,如果当世无敌,那世界上就不会有另外两个妖皇了。
鉴于苏青离开苏蔼时十分年幼,这些描述的可信度是有,但恐怕没有那么高。
偏偏商悯特别刨根究底,恨不得连祖宗十八代都给问出来。
大到苏蔼的毛发颜色,以及她几窝孩子的毛发颜色,对人族态度如何……小到苏蔼爱吃什么,是不是爱吃人,狐祖家族史上是否有发生过人妖禁断恋情,胎生妖和卵生妖结合能不能生出来小孩儿……都给问得清清楚楚。
苏归的表情从无奈到惊讶再到复杂,最后是麻木。
“据我所知,不爱吃人,更爱吃雉鸡……应该是有人妖相爱的先例的,母亲非常确定姥姥会庇护我这个人妖混血,说明狐祖对血统好像不怎么在意……”苏归说到这儿好似有点不安了,像在斟酌接下来的话是不是应该说给商悯这个小孩子听。
“姥姥后宫里面是有人族的。”他沉默了一瞬,最终还是说了,“可能我狐族的某个长辈就是混血。”
商悯的眼睛里充满了求知欲,同时又保持着克制,好像怕触动他的心事,小心翼翼的。
“想问就问吧。”苏归轻叹。
“老师知道我想问什么?”商悯探头瞅他。
“无非就是问我母亲是怎么生下我的。”苏归忍俊不禁,“这对于我来说不是什么悲哀的记忆,更深层的事情,我难以说出口,但若只是询问母亲与父亲的事,那倒没什么不能说的。”
商悯严阵以待,觉得他要说的不是什么凄美爱情故事就是惊天大阴谋。
苏归道:“很多年前我不叫苏归,父亲死前给我起了名字,母亲觉得那个名字寓意不好,又给我取了现在的名字。”
“那个名字,叫虞离。大虞的虞,离散的离。我父亲是大虞末代皇子,我出生时,大虞还没有覆灭,但也已经到了风雨飘摇的时刻。”
作者有话说:
第224章 死而无悔[VIP]
商悯无言, 却一下子从苏归的话中嗅到了八百多年前的腥风血雨。
王朝飘摇,社稷不稳,黑蛟出世, 欲颠覆天柱。
而在这样的时代,苏青作为狐妖竟然和大虞皇子生下了一个孩子。这不是不可能发生,因为感情这个东西是很不讲道理的, 可能说来就来了……但是作为人和妖,产生这种感情的概率太小。
往大了说, 他们之间隔着种族仇恨,隔着国仇家恨, 往小了说,他们之间隔着人妖本性之别,还有着寿命差距。苏归的双亲就算是真心相爱, 他们要走的路也必然坎坷。
商悯一直相信这世上有坚如磐石不惧外物侵蚀的感情, 可是从苏归的血脉和他诞生的时间节点上,她不得不往坏里猜测。
“是真情吗?”商悯有点懊恼自己不会说话, 但在这种情况下似乎只能直白发问了。
苏归的父亲还给他起名字呢, 也许是真情,是她想岔了。
“是利益。”苏归的回答无情地打碎了商悯心中乐观的猜测。
他脸上没有失落和悲伤,大抵是因为这个真相他早在几百年前就知道了,甚至有可能是一出生就知道了, 也早就接受了。
“悯儿希望人与妖之间有真情在?”
相比沉湎于往事,苏归对商悯失望的表情更好奇。
“接触妖多了,越发知道人和妖是相似的物种。都有情,都是地上生灵, 他们的情与人类的情,没有什么分别。”商悯心中一片清明, “冷酷贪食如白珠儿,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和人一样,沉溺在软弱的感情中,但其实她到底是有情。”
苏归背对着天上的月,神色在黑暗中有些模糊。
“那人和妖的区别是什么,你可明白?”苏归虽在发问,却更像是在问自己,“同为地上生灵,为何自相残杀?”
“一句天性使然便可解释。”商悯分外平静,“没有别的原因,天性而已。就像人能吃菜也能吃肉,吃肉人会变得更强壮,对于妖而言,人就是肉,不吃人当然也可以活,吃人了他们就会更强,弱肉强食而已。”
苏归认同商悯的话,但是他后退一步,侧过身看着天上的月亮,不知想起了什么,露出追忆的神色。
“人不会对鸡鸭牛羊产生深刻的感情,可是妖会爱人,人也会爱上妖。半妖虽少,但不是没有。如你所言,岂非是人和妖都违背了本性?人爱上了猎食者,妖爱上自己的食物。”
“是,他们违背了本性……因为他们都有智慧。他们……”商悯也在思考着,“他们克服了自己的兽性,选择以另一种形态生活在世上。老师有没有听说过性恶论?”
“自然听说过。”苏归道,“人性本恶,所以需施以教化。”
“人有人之恶,妖有妖之恶。”商悯的眼眸在月光下熠熠生辉,认真阐述着自己的观点,“人太弱小,只能抱团求生,所以人教化人舍弃人之恶。如人人心中存恶,人人心中有私,视规则法度为无物,如此世间失序,一片混乱,人族便不能如此强大。”
苏归一默,接了下去:“妖很强,无需抱团便能求生,所以个体之恶被无限放大,以致同类互食,人妖残杀。妖生来不懂得克制心中之恶,他们也从不觉得弱肉强食的本能就是‘恶’……”
“妖之恶何尝不是人之恶?反之亦然。”商悯喃喃说了这么一句,“人妖共处,绝无可能。妖舍不了恶,人族即便有教化,也不无法舍去恶。此题无解,只能以其中一方的毁灭告终。”
就如苏归,在他身上从来不存在什么让人和妖和平共处的选项。
他只能选择人,或者选择妖。
在漫长的岁月中,他已经选出了自己的答案——人。
而选人本质的原因,是他如人一般受到了教化,不再具有弱肉强食的本能,乃至于想要反抗这种本能。从最开始的杀人会心痛,到后面的杀到麻木,再到现在似乎又找回了一丝停止厮杀的希望。
商悯看向苏归,见他表情沉默,抬手拍拍他的手臂,像是在安慰他,同时说出了她的愿景:“望人妖纷争自这一代而止。”
“如果是悯儿,我相信你能做到。”苏归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他用那只有温度的手帮她抹掉了额头上粘的沙砾,“我该走了,你也是。”
商悯点头,也露出微笑:“顺利的话,是不是过几天就能再会了?”
“应当如此。”苏归最后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中有不舍,还有担忧,更有如月色一般温和无声的期盼,它并不沉重,反而让商悯卸下了心中的包袱。
他向后退去,高大的身影隐入了黑暗。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等商悯再看,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人了。
她返回村舍之中,扛起两只昏迷的狐狸,在他们待过的地方撒上除味的药粉,接着骑上在村子里吃草料的马。
商悯甩起马鞭,一声轻喝:“驾!”
她又一次在夜色下疾驰。
黄沙大漠上印下一排马蹄印,风一吹又了无痕迹,荒凉的村子一如既往,似乎没有任何人来过,唯有天上明月不言不语,始终注视着世间。
……
“所以,苏归是可以信任的。”敛雨客下了定论。
商悯点点头,“差点要设计杀他……以为再也回不了头了,没想到,他终究是站在我们这边。”
“也算是峰回路转。”
“但,还没有否极泰来。”
他们到了赵国,再有不到五日,就可以到达国都始宁。
然而赵国的情况并不算好,不知名的瘟疫席卷了好几座城池,凡是有瘟疫发生的城镇,商悯和敛雨客都寻到了妖气的踪迹。妖气与南方常见的瘴气结合形成了一种古怪的疫病,它侵蚀肉身,城中许多体弱的人都病倒了。
他们一路循着妖气搜寻,发现它流向始宁城的方向。
“孔朔也控制赵国?”敛雨客思索。
“不然很难摧枯拉朽地拿下这么大一个国家。”商悯道,“敛兄,若你游历世间,有机会的话,是否会考虑到大学宫去任教呢?”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敛雨客愣了愣,“一身本事不传承出去倒也可惜。”
商悯刚魂魄出窍一次,在外停留时间过长,如果要绕开天机封锁对敛雨客讲明白前世发生的种种,他们就也得灵魂出窍变成活死人的状态才行。
这样的招数还是少用为好,出窍时间久了可能会对身体造成大反噬,好在她和敛雨客相处的时间比较多,可以慢慢说明白,不用那么赶地把时间挤在一炷香之内。
“你我很有缘,有师徒之谊,我的师弟郑留和你也有师徒之谊。”商悯回想这件事情还是觉得很搞笑。
敛雨客反应了一会儿,听懂了,目露奇光:“竟有此事?当真是有缘,看来有空要去见见你那师弟。”
“敛兄,你会死吗?”商悯担心地问出这个问题。
“不会真正死去,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敛雨客道。
“以魂作祭,以命作抵,这般推演天机也不会死吗?”
敛雨客动作一顿,没有立刻回答。
商品从他的反应中找到了答案,叹息:“看来,你还是会死。”
“以魂魄作为推衍天机的祭品,就说明当时已经无路可走了。用出此法,我的结局只能是魂飞魄散。”敛雨客想了一阵,居然笑了,“倒也不赖。世间既有我诞生,说不定死去一遍,可重走一遭轮回,体验六道轮回为人之路。”
“敛兄倒是豁达。”商悯兴致不高。
“怎么,这是为我伤心起来了?这可不像你。”
商悯诧异,“怎么不像我了?我不是什么冷酷薄情的人吧。况且我不只是担心你,还在担心我父亲。”
“可能是拾玉一直以来太过坚强,让我误以为你是那种洒脱不羁,面对死亡也能很快重整旗鼓的人,最重要的是,这件事还没有发生呢。”敛雨客面露歉意,同时鼓励道,“不要为还没发生的事情过度担忧。”
“的确是我思虑太过,可这两件事也的确发生过。”商悯从怀中掏出金蟾,放到了面前。
敛雨客配合地取出纸笔,帮她磨墨。
商悯沉吟片刻,奋笔疾书,只写上了一句话:“父亲,可愿为救人而死?”
前世的商溯不是为救苏归而死,他是为救人而死。
他相信就算他死了,商悯也能挑起武国的大梁,相信苏归这个强大的半妖活着,可以给人族提供更多的助力。取舍之下,他选择自己死。
她将信纸塞进金丸之中,让那金蟾吞了下去。
她没能立刻收到回信,父亲可能在忙,而她在短暂休憩的小石亭中盯着做工粗糙的石桌石椅发呆。
没过多久,金蟾的肚子里叮当一响。
商悯打开金蟾的嘴,捏开金丸,从上面取出了一张回复简短的字条,其上字迹遒劲,显然是武王亲笔所写。
“为人而死,死而无悔。”
这回答,不出所料。
商悯盯着纸条看了半晌,将它珍而重之地收入怀中。
作者有话说:
第225章 瞒天过海[VIP]
带走子翼的计划最为紧迫, 不可拖延。
小巷之中,商悯的白小满化身吐出一口无色魇雾,将它放置在白珠儿的蛛网边上。
那细若无物的蛛丝根本不可能被发现, 上面也没有携带妖气,更无残留气味,它就如那梁上的破败蛛网一般, 一点都不引人注目。
谭闻秋并没有命令白小满和子邺停止搜捕白珠儿,她也在配合白珠儿上演这一出搜城大戏, 同时观察白珠儿有没有异常举止。
这大大给商悯行了方便。
她穿梭在街头巷尾,魇雾肆意喷吐。她不是蜘蛛精, 可是行为却像蜘蛛精在编织一张大网,等网缠上猎物,再将猎物牢牢地捆起来, 纳入掌控之中。
守城的将士、巡逻的禁军、皇宫之中守卫的侍卫和值夜的宫女, 乃至驻守城门的蝎子精谢擎……
这场行动,容不得一点意外。
商悯倾洒着这具身体的神通, 肆无忌惮地挥霍着自己的本领, 近乎不计代价。此时她第一时间考虑的,不是在事后如何瞒过谭闻秋,她首先考虑的是得到子翼,然后再想其他。
夜深, 白珠儿如约出现在魇雾幻境之中。
“可有头绪?”她面无表情。
“有是有了。”商悯没有立刻讲解,“孔朔有没有联络你?”
对于这种事,白珠儿没什么好隐瞒的,“昨日联络我了, 我对他汇报了目前进度,他并不满意, 但是无可奈何,也知道这并不是我的错,他在等白皎离开宿阳的时机。”
白珠儿黑漆漆的眼睛定格在商悯身上,“时机还没到吗?”
“到了,或者说,快到了。”商悯声音低沉,狐狸脸上不见惯常带着的嬉闹的表情,可见她此时严肃,“到与不到取决于你,你动了,白皎才能动。”
白珠儿面色一变,隐隐浮起一些不好的预感,直截了当地问:“你是想让我去做什么?”
这件事应当是有一定的危险度的,否则白小满不会是这副态度。
“你过去,对白皎说,小蛮是细作……”
“绝无可能!”白珠儿惊骇,一口回绝,“你真把白皎当成傻子吗?我去往小蛮头上泼脏水,她不会去怀疑小蛮,她会先怀疑我,因为她对我已经没有信任了!”
“不要着急,珠儿奶奶,你听我说完。”商悯看到她惊慌的样子才露出一个笑容来,“我知道小蛮姐姐不可能背叛,师傅也不一定会相信她背叛了,所以我们需要给师傅一个理由。”
谭闻秋现在是在怀疑小蛮,某种程度上,向她告发小蛮也算是正中她的猜测。
但这件事情有一个前提——前提是告发者不是白珠儿。
白珠儿果断拒绝就是看出了这一点。
“这个时候,你倒开始叫白皎师傅了,在你准备对她下黑手的时候……”白珠儿声音低沉,“真是庆幸,我看穿了你的真面目,更是庆幸,我没有对殿下说出对你的怀疑。不然,哪有这一出好戏?”
“珠儿奶奶也在戏中,这戏唱得好听又好看还有您一份儿功劳呢。”商悯笑眯眯道。
白珠儿审视她:“说吧,给殿下一个什么理由,才能让她相信小蛮背叛?”
“你不需要给她理由,你只需要让她看见。理由是我这边给的,我会让小蛮被魇雾操控,让她去找你,和你谈合作,让你去窃取孔朔的消息。”商悯道,“这戏这么一对,白皎就能看见了,那样她一下子就知道了三件事。第一件事当然是世上还有我狐祖陛下啦……”
“第二件事,是狐祖和孔朔不对付。”白珠儿越想越心惊,“这第三件,才是让殿下怀疑小蛮并非背叛,而是被魇雾操控……至于并非狐祖亲自控制而是你白小满在控制,她根本不会怀疑,因为她对你的修为一清二楚,觉得你根本不可能做到!”
这根本就是灯下黑!
而且这件事安排下来,每一件事都是真实的,每一件事都不需要说谎。
狐祖出世是真的,苏蔼找她谈合作是真的,小蛮被控制也是真的……全部都是真的!
只是谭闻秋怀疑的目标会转向苏蔼本身而不是白小满。
可很快,白珠儿产生了质疑:“殿下会疑惑苏蔼是如何知晓孔朔的。”
“这件事不重要,没有必要为师傅解答。”商悯懒洋洋地回应,“让师傅自己去猜吧,猜出什么都行。”
白珠儿懂了,她们只需要抛出事实,并且让殿下相信这个事实,至于根据这个事实而产生的疑问,这应该让殿下自己去查清楚。
只要她相信了事实,她就会为事实找一个合理的解释和猜测。
“还有一点。”白珠儿没有就此停止思考,反而找出了更多的漏洞,“既然有魇雾,那么苏蔼为何不用魇雾亲自控制更大的妖,或者直接控制我?为何反倒要大费周章……”
“因为狐祖师傅身在别处,脱不开身哇。因为之前控制小蛮时天时地利人和,没能控制更大的妖当然是事出有因……随便找什么理由都可以糊弄。”商悯道,“说不定师傅还会猜狐祖师傅修为衰弱,无力控制大局呢……”
白珠儿心念电转,心中的怀疑被戳中了。
她刚才故意那么说,就是为了试探白小满,没想到白小满将她的试探原封不动地抛了回来。
对方显然察觉到了她的试探,却显得游刃有余,无所畏惧。
是故意如此表现的吗?还是说她猜中的就是事实呢?白小满会不会是外强中干……
白珠儿几番犹豫,提起的心气儿松懈下来。
她不敢赌,也不能赌。
光是一个白小满就足够杀她了,更别提对方背后那个狐祖。许是狐祖也对白小满的心性和手段足够自信,这才敢于派这只小妖深入敌营。
事实证明白小满做得很好,特别好,一大群妖都被耍得团团转。
“这件事我是冒着巨大危险的。”白珠儿警告,“你确定控制小蛮的手段没有任何纰漏吗?”
“当然确定,小蛮姐姐才一百多年的修为,那不轻轻松松就拿捏住了。”商悯笑笑。
“如果小蛮被殿下控制,你确定以殿下的手段不会查出她脑子里的手脚是谁动的吗?”白珠儿再次问,“丑话说在前头,如果你被抓住,被囚禁,想用你我之间的秘密交易换取我去救你,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珠儿奶奶哪里的话?我白小满是那么不谨慎的妖吗?”商悯先是笑,表情却无端带着一股阴寒,“我,当然会处理干净首尾……”
“那就好。”白珠儿勉强放下心,话锋一转,“你是想让殿下先抓到这边的叛徒,在她心神松懈之际引她去西北,是吗?”
“差不多吧。”商悯慢吞吞道,“这边的叛徒不抓住,她终究不太可能离开宿阳,咱们又没有办法判断抓叛徒和救师傅师祖之间她会怎么选,所以只能尽可能排除干扰选项啦。”
“哪里是排除干扰选项,你这是在攻心。”白珠儿眼神深沉。
是攻心没错,但这是次要的。
商悯提前引出苏蔼这个身份,是为了转移谭闻秋的仇恨。
这样谭闻秋就会明白人族的事情极有可能也是苏蔼在控制,这可以间接削弱谭闻秋对人族的针对程度,避免她进行精准打击,同时让谭闻秋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好啦,珠儿奶奶,夜色已深,该去干活了。”白毛狐狸在幻境中抖了抖全身的毛,尾巴像一朵炸开的大鸡毛掸子。
白珠儿眼神锐利的盯着她。
“珠儿奶奶为什么那么看我?我可是会不好意思的。”
“少在那儿装成一副痴傻样。”白珠儿挥了下衣袖,像是要甩掉什么脏东西似的,“你叫师傅师祖还有姐姐奶奶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珠儿奶奶竟然会好奇这个问题,倒是打破我对你的印象了。”商悯笑了,“心里没在想什么,他们确实是我的师父师祖,也是姐姐和奶奶呀。”
白珠儿以为自己足够冷酷无情,在妖之中也是一个另类,她特立独行惯了,也习惯于自己不受待见。
可是白小满不同,对方最受殿下宠爱,其他的妖也因为这层身份很照顾白小满……拥有这样崇高的地位和宠爱,居然还能无情地对身边的妖下狠手。
这份狠,连白珠儿都心惊。
她不喜欢这样的做派,并没有什么找到了同类的欣喜,可是同时也不至于讨厌白小满的做派。大概是因为学人学得太优秀了,身边很少有妖能和白珠儿一样优秀,这让她心中燃起了一点胜负欲。
她没有再去看白小满,身影在幻境空间中消散。
商悯也抽离了幻境,游荡在宿阳城中的身外化身打了个哈欠,又吐出一团魇雾,无色雾气飘入另一波巡逻金甲卫的七窍之中。
白珠儿不答应她的计划,也无所谓。
这几天白珠儿共吸入了五次魇雾,这么多次数,足够商悯在她的神思中留下深刻的暗示了。
这暗示不足以让商悯把白珠儿变成对她言听计从的傀儡,但是足以让白珠儿在心理暗示的作用下不主动吐露有关商悯的重要情报。
行动的第一步……控制小蛮在城中游荡,做出寻找白珠儿的假象。
皇宫之内,偷懒打盹的小蛮突然睁开了双眼。她今晚睡觉没有变成蛇形,而是维持着人形,那双属于人类的眼瞳不知何时变成了蛇瞳,她眼中掠过旁人无法看到的绮丽色彩,随后色彩隐去。
她走出了皇宫,在无人的角落化作蛇躯,飞速地向外游去。
宿阳城内,察觉到小蛮动静的谭闻秋恍然一惊,心知她动向有异,便怀着疑心跟了上去。
她还是抱着侥幸心理,往好处想,小蛮可能只是出去逛一圈就回来了,往坏处想,小蛮可能想去杀两个人打打牙祭……
可是她万万没想到,小蛮吐着蛇信,开始认真地沿街搜寻。
在这个时间点,在城中寻找什么,答案不需要猜便已分明。
小蛮在找白珠儿。
她不知道白珠儿已经被她抓到,但是她知道碧落已经死去,小满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她,她听到消息后和小满一起抱头痛哭。
小蛮也正是从小满身上得知白珠儿可能还藏在宿阳城,并且殿下不在,白珠儿还没有被抓到。
谭闻秋心中仍然抱有幻想。
幻想小蛮寻找白珠儿是为了替碧落报仇。
信任一旦崩塌了一角,就再也无法恢复了。怀疑一旦产生,就没有那么容易消失。
谭闻秋找到白珠儿时,她也被吓了一跳,连忙跪下道:“殿下,请吩咐。”
“小蛮似乎在城中四处寻找你。”谭闻秋逼视她。
白珠儿眼睛一闭,知道她这是老毛病犯了。
不过也是,现在发生的任何事情,谭闻秋都会首先怀疑到她身上去,她怀疑白珠儿和小蛮之前早有联络。
白珠儿猜,她还想把小蛮不听命令无故出来寻她的罪责归结到她身上去。
“属下不知小蛮为何寻我。”白珠儿道。
谭闻秋眼神不定,沉思片刻后道:“你现身,去试试她。”
不仅是白珠儿自己了解殿下,白小满也太过了解殿下。
她心中冷笑,但是身体很顺从地起身,按照谭闻秋的吩咐走出了藏身之地,准备去找小蛮。
不知道谭闻秋发现身边最大的叛徒是白小满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一想到那个可能发生的场景,白珠儿就满心期待。
作者有话说:
第226章 心中毒火[VIP]
白珠儿没有立刻去找小蛮, 而是化为蜘蛛本体,缩小了体型,在房檐屋后静静跟随。
做戏就要做全套的, 她深知这个道理,小蛮一出现就立刻去找她,这未免不合常理, 谭闻秋也会觉得这样的举动过于草率。所以去见小蛮之前,要做的是观察。
白珠儿在心中沉静地思考, 八颗蜘蛛眼在黑夜中黑沉沉的,不反射任何光亮, 街头巷尾屋檐下挂着的灯笼也没有让她的身体在夜色下显露半分。
白小满对小蛮的操控到了哪种地步?小蛮是否还具有自我意识……还是说现在小蛮整个都已经陷入了“入梦”的状态,挣脱不出,也醒不来, 她这般行动只是在梦游而已?
白珠儿每次吸入魇雾, 心中都有隐忧,担心自己也被白小满操控成为傀儡, 她每次与对方结束对话, 都会审视一遍自己的所思所想,看自己的思想有没有被诱导的迹象。
目前看来一切都还是正常的。
只要离开宿阳就好了,远离殿下和白小满,这样她就能获得相对的安全。可是紧接着她又会落入孔朔手里……想到那个老谋深算的杂毛鸡, 白珠儿的心情不禁变得糟糕了。
“差不多了……你泄露出一点气息,让小蛮察觉,看她会不会来找你。”殿下的声音飘进了她的耳中。
白珠儿有意在监视小蛮的同时感知外界,她已经将自己的感知提升到了极致, 可还是没有办法发现殿下的踪迹。
她与殿下之间的实力差距,宛如不可逾越的鸿沟。
白珠儿不做他想, 依照殿下所言放出了一丝妖气。
在街头游动的碧绿小蛇吐了吐蛇信,立刻仰起头左右环顾,蛇信捕捉着空气中的气味,随后瞄准了一个方向,向白珠儿游来。
碧绿小蛇游到她藏身处的一瞬间,白珠儿就牵起蛛丝,银白色的蛛丝将碧绿色的蛇捆得结结实实,连个蛇尾巴都动弹不得。
一团漆黑的八腿蜘蛛缓慢地从房檐下现身了。
“小蛮,是你。”白珠儿早已和白小满商量好了这场戏该怎么演,细到谭闻秋可能会问什么话,她和小蛮又需要谈话都安排得巨细无遗。
但是她实在是太好奇了,好奇魇雾神通的运转方法,更好奇白小满对小蛮的掌控力到底有多强,是否到了连小蛮说什么也可以随时控制的地步……
于是白珠儿轻微脱离了商量好的戏幕。
她第一句应该问:“深夜游荡,是不知道我在城中,想要来寻死吗?”
可是她思索一秒,将问题换成了:“这般迫不及待来找我,是想为碧落寻仇吗?”
白珠儿看到那碧绿的小蛇眼中浮现出明显的嘲讽:“你白珠儿对自己的徒儿都能下此狠手,我一小小蛇妖可没那种自信,觉得自己能为碧落报仇。”
白珠儿心中霎时掀起滔天巨浪,心神巨震。这回她没有再被碧落的死操控情绪,她全部的注意力都被小蛮的“随机应变”勾住了。
白小满居然真的能做到实时操控小蛮!她本来以为被魇雾控制的人就会变成傀儡,只能做事先安排好的事,说事先安排好的话,可是小蛮一语狠狠打破了白珠儿的幻想。
白珠儿再不敢试探,老老实实地按着约定好的话说了下去:“我猜也是如此……既不是来寻死,那来找我又有何事?”
黑色的蜘蛛顺着一根纤细的银白色丝线爬了过去,丝线的另一端是被缠得动弹不得的小蛇。
蜘蛛的口器不能发声,此刻却口吐人言,同时露出了前端注射毒液的尖刺,仿佛下一秒就要扑击上去。
“你能活多长时间,取决于你的回答是否让我满意……”
“珠儿奶奶不要着急,殿下又不在宿阳,有的是时间慢慢说清楚。”碧绿色小蛇细细的竖瞳中倒影着黑色蜘蛛狰狞的样貌,“小蛮想找珠儿奶奶做一场交易,放心,此事对你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你怎么知道殿下不在?”白珠儿反问。
“何必装糊涂?要是殿下在,你还敢出来跟我见面吗?”小蛮吐了吐蛇信,“我还不知道她吗?碧落死了……她要是在,会把你立刻抓出来,挫骨扬灰!”
白珠儿意味不明的看着她,“殿下一直在怀疑的叛徒,居然是你?”
小蛮语气懒洋洋的,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相比之下我倒是好奇,殿下明明不在,怎么你还在这儿不敢逃,本想今晚出来一试,没想到就这么找到了……”
那双蛇瞳紧紧地盯着白珠儿:“是不是孔朔交代你留在宿阳做什么事?”
白珠儿脸色一变。
小蛮得意洋洋,“看来果然如此。”
“你到底是谁,找我来干什么……”白珠儿尖锐的口器靠近了小蛮,话语中已经带上了愠怒和威胁,“你怎么会知道孔朔……你到底是谁?既然不是殿下的人,也不是孔朔的人,难道你投靠的是人族?”
小蛮傲慢地瞧了她一眼:“我家陛下有破解你身上禁锢的办法……替我们做事,传递孔朔的消息,陛下可以帮你抹除那枚印记……”
“哪位陛下?藏头露尾的鼠辈,连名号都不敢报出来吗?”白珠儿的语气音沉至极。
“珠儿奶奶今日未免太过愚笨,都陛下了,竟然还猜不出是哪位陛下,怎么一点都没有往日的聪明……”
小蛮说到此处突然一愣,从头到尾打了个激灵,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白珠儿动作一顿,收回了口器和张扬的前肢,蛛腿顺着纤细的蛛丝一步一步退回了黑暗之中,而随着她的退去,有一道人影在黑暗之中走了出来。
谭闻秋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森寒,冰霜顺着细细的蛛丝向前蔓延,很快也蔓延到了小蛮的身上。
“小蛮……你还是小蛮吗?”她没有立刻下杀手,眼神中反而是执着的探究和质疑。
“啊,被发现了,没想到你得了教训长进了,摆了我一道。”小蛮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眼中绮丽的色彩闪过,整只妖仿佛被夺魂了一般,通透的蛇眸里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意。
谭闻秋脚步猛然顿住,“你不是小蛮!”
“她”眼中是古怪的快意和扭曲的仇恨:“小蛮睡着了……就像我的青儿一样……这只是开始。”
谭闻秋脸色唰的一下,苍白似雪。
“她”看向退到黑暗里的白珠儿。
“我知道你不喜欢白皎,此时想必是受她胁迫,不是真心为她卖命。至于孔朔,我实在是太了解那只杂毛鸡了,他对你恐怕也没有那么信赖……白珠儿,小蛮刚刚所说的事情仍然有效,你好好考虑清楚吧……前提是,你能活着的话。”
“小蛮”说完,蛇躯一软,昏了过去,同时她腹部华光闪过,谭闻秋恍惚回神,脸色骤变,立刻用冰霜冻上蛇躯想要阻止妖丹自爆,可是晚了!早在她刚刚没有立刻下杀手时,妖丹就已发动,结局已经注定。
碧如翡翠的修长蛇躯从中段砰然爆开,血肉模糊。
碧绿色的蛇血飞溅到墙壁各处,极具腐蚀性的毒血腐蚀冰霜,霜雪冒起白烟,发出滋滋的声响。
谭闻秋没有闪躲,蛇血当然对她造不成半点伤害,那些血飞到她的脸上又被冻成了冰屑脱落……
白珠儿淡漠地看着这一幕,久久地凝视着四周飞溅的蛇血,接着又将目光放到了殿下身上,一寸一寸地打量着她的背影,想象她正面的表情该是多么僵硬多么难看。
她心中释放出快意的狂笑,只恨自己此刻没有办法在殿下面前痛痛快快地大笑出声。
性格决定成败,性格决定命运!白皎活该!每次都是这样,在不该心软的时候心软,在不该心狠的时候心狠。
在该救碧落的时候心狠,该立即出手废了小蛮的时候又心软。一定是碧落的死让她又产生了不该有的心慈……一猜就是,必定如此!
先是放过她白珠儿,过了这么多年又后悔!呸!
在更久远的年代,她也犯过这样的错误吧?比如她那个女儿白韫,又比如说她近几十年刚生的儿子子邺,她在这两个孩子身上可有做出正确的决定?必然没有!不然子邺怎么会是一副半死不活的状态?
这就是白皎的失败!失格的领袖,失格的家长,她空有一身武力实际上什么都不是!
白珠儿在心中喷洒着毒液,用极尽刻毒的词汇咒骂侮辱着她曾经最尊敬的妖,倾泻着心中的恶。
过了很久很久……她大概是将心中的毒液喷洒殆尽了,将恶也宣泄殆尽了……就像大火燃烧过森林,只剩下焦黑和荒芜,仇恨与怨怼就像毒火,烧过之后寸草不生,只剩下空无。
白珠儿目光略有空洞地盯着殿下的背影。
她从蛛丝上滑了下来,一言不发。
她知道,今晚还没有结束……她对殿下的了解几乎让她有些作呕。
殿下眼神死寂地转过身,不出白珠儿所料地问出了那个问题:“孔朔有没有交代你,在宿阳做什么事……”
殿下的猜测是正确的,白珠儿就是要把子翼搞到手。可惜,白珠儿也和白小满商量好了用以应对她疑问的答案。
“殿下心中产生怀疑,又何必来问我呢?”白珠儿语气宛若死灰,“珠儿担心殿下没有去西北,所以没能逃走……潜伏几日,固然是为了演戏,也是因为珠儿的确已被殿下控制,‘小蛮’所猜,实则介于真假之间。”
她八只腿落地,以蜘蛛的形态做出了叩拜的动作,“殿下不再信我,我身家性命都在殿下手中,我想活,可如果仍逃不了殿下的猜忌和折磨……还请给珠儿一个痛快吧。”
白珠儿感受到了殿下的注视,她八条腿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
“你觉得苏蔼出世,是否为真?”谭闻秋由问。
白珠儿沉默片刻,“不想信,可想不出世上有哪个妖能够冒充苏蔼。”
她突然抬头,“白小满是否有可能?”
谭闻秋闻言一顿,眼神落到了白珠儿身上,没接这个话,又问:“此前,苏蔼没有对你有任何接触,是吗?”
“是。”白珠儿说得斩钉截铁,“珠儿不知苏蔼……”她迟疑,又道,“但是老木头……木成舟曾经提起过殿下有个徒儿,叫苏青,这件事我是知道的。”
对方是不是苏蔼,殿下应该比她更清楚。
殿下与苏蔼的恩怨,应当是起始于苏青……苏蔼现世,为苏青报仇理所应当……
白珠儿心里面同样有一个疑影。
她亲眼见过孔朔,但是没有亲眼见到过苏蔼。对方是否真的已经现世,是否还保留着从前的实力,一切都是未知数。
将苏蔼的消息通过小蛮透露给殿下,白珠儿觉得自己虽然冒了险,但同样可以获得收获,即——通过殿下更进一步辨认白小满所说之语的真假。
“我明白了……时间够了吗?”殿下寒凉的目光没有移开,“你该去找孔朔了。”
殿下还是没有完全消除怀疑,依然怀疑孔朔交代了额外的任务给她……白珠儿冷静地想。
不过这也在她和白小满预料之内。
白珠儿恭恭敬敬道:“是,待珠儿和对方联络,确认可以,就即刻启程。”
谭闻秋挥了下衣袖,白珠儿便顺从退去。
她刚一离开,谭闻秋本就丧失了血色的脸浮现出一丝痛苦的神色,她竟然踉跄了一下,捂住了腹部,调动全身的血脉和妖力将腹部的躁动压了下去。
“……竟然,真是她。”谭闻秋似乎在喃喃自语,她目光垂下,落在自己的肚子上,“你有个好母亲,但我不是……”
她独自站了一会儿,俯下身去,为小蛮殓尸。
碧绿色的小蛇身体已经断成了两节,蛇类没有眼皮,她眼睛翻着,往日明亮如宝石的眼瞳失去了神采。
也许是这段时间心痛的次数够多了,谭闻秋神情还算平静,她捧起蛇尸,将之收入袖中。
她不知道小蛮到底是因何背叛,也许是因为魇雾控制,也许是因为她一开始就是苏蔼的部下。但反正她已经死了,谭闻秋决定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把她埋了,和碧落埋在一起。
最近的夜好像都格外漫长……
谭闻秋来到了宿阳城高处,不怎么费力就捕捉到了白小满的身影。
她心中到底是不可抑制地浮现出了怀疑。
小满会不会也是苏蔼所控……
哪怕经历过无数次失败,谭闻秋也从来没有像今天一般恍惚茫然,明明她身边有那么多部下,她却觉得自己已经成了孤家寡人。
白色的狐狸穿梭在宿阳城街巷之中,搜寻的神情无比认真,这多少给了谭闻秋就一丝安慰。
突然间,她分出去的两枚远在西北的两枚黑鳞传来了异样的动静。
谭闻秋如遭雷击,愣在了原地。
下一秒,一声凄厉的怒吼响彻整座宿阳城,这吼声似龙,但是更加尖锐,似鲸,但是更加凶悍。
睡梦中的人们被惊醒,在她近处的普通人立刻耳膜破裂口吐白沫昏死在地,街上游荡的商悯浑身一抖,腿立马就软了,被这气势压迫得不敢动弹。
一旁的子邺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半跪在地勉力抬头,额角青筋爆起,从脖子到手腕都有黑鳞浮现。
“师傅的叫声!发生什么事了……”商悯哆哆嗦嗦,激烈地弹蹬着四条腿,想要往声音发出的地方跑,“为什么这声音……师傅很悲伤……”
没人比她更明白为什么谭闻秋会失态到做出这种反应。
商悯把胡千面和涂玉安杀了。
就在刚刚。
第227章 棋差一招[VIP]
事情的发展, 有些不对。
不,不是“有些”……是大大的不对!
商悯跪在地上,脑子嗡嗡响。
本体所在的西北, 当然也是夜晚。
她已经杀掉了胡千面和涂玉安,面前是两头妖尸,一只是皮毛赤红如火的狐狸, 一只是青灰色毛发的狐狸,此时他们已经没了声息。
其实如果他们不吃人不是妖, 商悯还是挺喜欢他们的,但是世上没有如果, 既然生于对立的两族,那么就必然要针锋相对。
他们两个在峪州的时候受尽了折磨,被商悯带在路上往东跑的时候, 除了时不时要把他们打晕, 他们并没有受到额外的刑罚。
杀他们的时候,商悯给了他们俩一个痛快, 也算是用微弱的怜悯全了那虚假的师徒情谊。
但是, 她万万没想到会……
商悯掀开衣服,看着自己的身体躯干处出现了两枚黑色的鳞片。
这是谭闻秋的鳞片。
它们紧紧地贴在她的肚子上,在胡千面和涂玉安被她一击毙命的下一刻,贴在他们身上的黑色鳞片化为两道流光印在了商悯的身上。
这意味着, 谭闻秋的感知从胡涂二妖,转移到了商悯本体上。
谭闻秋可以循着鳞片找到她,折磨她,然后杀了她。
白珠儿杀碧落时没有将碧落一击毙命, 所以身上也没贴上鳞片,如果有, 那也只能是谭闻秋亲自放上去的。
商悯趁白珠儿休息时用魇雾翻找过她的记忆,她不知道杀了妖后鳞片会转移,只是因为自己的阴狠和一时侥幸,阴差阳错避开了这个黑鳞秘法。
千防万防……失于仁心?
商悯问自己。
她艰难地从地上站了起来,目光复杂的看着眼前的两具狐狸尸体。
谭闻秋怕手下的妖遭遇危险,所以给他们贴上了黑鳞,可是商悯没有料到这黑鳞还会随着杀妖而转移。
妖族手段诡秘莫测,防不胜防。
商悯不后悔给胡千面和涂玉安一个痛快,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她终究是栽了。
赵国的身外化身问敛雨客:“谭闻秋的黑鳞秘法有什么办法可以去除?”
剜肉剐鳞是行不通的,她已经试验过了,鳞片和妖的妖气是在一起的,剜肉只会让鳞片转移到别的地方。
妖死了,妖气消失,鳞片才会脱落,换到人身上,就是人得死了鳞片才能摘下来。
敛雨客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恐怕只有像白珠儿那样用取巧的办法褪一层壳才能够完全除掉,蛇类等需要蜕皮的生物,应当也能做到。如果我亲自出手,可能也能找到方法,但是需要时间去试……”
“来不及了。”商悯的话让敛雨客一愣。
“什么来不及了……”他意识到事情不同寻常。
“你赶不及从赵国跨越大半个大燕来救我了。”商悯以极其平静的口吻说,“胡千面和涂玉安的黑鳞转移到了我的身上,谭闻秋要亲自来杀我了。”
敛雨客勃然变色。
“以谭闻秋的速度,从宿阳到西北,只怕要不了几天。如果她以人形赶路,那么我的时间还多一点,如果她完全现出极速追击而来,恐怕三天之内就能找到我。”商悯的眼神像冰一样冷静。
“或许还有别的办法。”敛雨客的话语中头一次透露出了急切的意味。
“我刚才也问过子邺了……他的回答和你的回答一般无二,但是我也赶不回宿阳找他。如果我去宿阳,大概会和谭闻秋转个头对头吧,她还要谢谢我自投罗网了。”商悯手摸上了胸口,刚想拿上金蟾和父亲联络,动作却突然停住了。
此时此刻,她突然间意识到了一件事。
父亲愿意为人族而死……那么他会为她而死吗?
会!她不需要思考就得出了结论。
商悯从不质疑父亲对她的爱与重视,她更清楚,父亲并不是一个完全的权力生物,他遵循着古往今来王侯将相行事的准则,实际上也有包容上下的仁心,他有大理想、大抱负,也愿意为他人付出真心。
父亲他,是一个脚踏实地的理想主义者,而并不是一个适应着当今权力结构也将自己融入了权力结构的“王”。
父亲掌握替命之法,如果他知道她遭遇了这等险境,会如何做?
商悯想到了他以自己的命换苏归的命,现在苏归找到了不让父亲替命的办法,可紧接着他的孩子又遭遇了这等危机。
商悯抚上胸口的时候缓缓放下来。
“拾玉?”敛雨客的手落在她肩头。
“我不能……让父亲替我死。”她闭上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将怀中的金蟾掏出来放到敛雨客手中,“若我有意外,便请敛兄用这个联络我父亲吧。将我们做过的事和将要做的事情告诉他,他会为了人族而战,你可以相信他。”
“拾玉!”敛雨客表情勉强,“这是何意?望我没有理解错……你这是在……”
“交代后事。”商悯起身,眼神冷寂,强行把金蟾塞到了他的手里,“如果没有我也能拯救人族,大业无我又何妨?”
当初要决心争天下,做那开盛世的皇帝,商悯不后悔。
以身犯险与妖争斗,引来妖族忌惮,商悯也不后悔。
若不除妖,举族皆亡,摆在面前的路只有一条——争!走上这条路,商悯更是觉得理所应当,她只是走在了一个人该选择的道路上。
如果让商悯在她死和父亲死之间选一个……她怎么可能选得出来呢?她怎能为了自己活命,就让父亲去牺牲呢?
绝无可能!
爱是相互的,正因为知道父亲会那么做,所以商悯更不能让他知道。她不是在牺牲自己让父亲活命,只是在承担自己失败的后果罢了,她更不想让别人替她承受失败的后果。
就像谭桢说:“百姓死,我亦死。”失败的代价有时可以用其他方式来弥补,有时不能。
今棋差一招,若前路唯有一死……那商悯无惧,不悔。
“一定还有办法……”敛雨客喃喃。
“或许有,也或许敛兄能够找到,子邺也能找到,到时便能绝处逢生。”商悯微微一笑,“可三日,时间太短……胜机,终究不能压在我一人身上。幸好,也做了足够多的事,那些只有我能办到的事,我几乎都做到了。剩下的,只有好好做准备。”
“苏归有无办法?”敛雨客紧紧盯着她,“如果时间来得及,他可以保护你。”
“我会向他寻求保护,他当然也会来保护我,但这一切的前提是苏归解除歃血咒。”商悯平静到了极点,“什么才是目前最该做的事情,我已经明晰了。”
她面向宿阳的方向,指着遥不可及的天际,眼神中带着狠意和不顾一切的决心:“趁谭闻秋去往西北之际带走子翼,这就是我在这个时刻,最该做的事情!”
……
“为胡千面和涂玉安报仇,是我最后能为他们做的事情。”
谭闻秋感觉自己的灵魂已经千疮百孔,但是她没有流下眼泪,哪怕她的内心深处已经泪流成河。
苟忘凡沉默着,也默哀着。
死了太多的妖。
前几日是碧落,然后是小蛮,接着一日之间,胡千面和涂玉安也死了。
除了覆灭大虞的那几年,殿下身边再没有死过如此多的妖了。
到底是多年的同僚,苟忘凡心中也蕴藏着怒火和仇恨。
从以前到现在,她一直理解殿下为什么想要彻底颠覆天柱,哪怕其他小妖觉得不颠覆天柱就这么藏在人类之间也挺好的……他们生于人族的盛世,从没见过妖类叱咤世间的模样。苟忘凡想要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世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依托于人身,像老鼠一样躲躲藏藏。
可悲的是,大多数妖已经习惯于当一只老鼠了,他们捡拾着人类的“残羹冷炙”,适应着人类的社会规则,在人群之中完成了自我驯化,丧失了兽性。
“殿下去吧……宿阳,我替殿下看着。”苟忘凡发下誓言,“殿下离开时是什么样,回来是宿阳还是什么样。”
“好。”谭闻秋沉声道,“六日……顶多七日,我就回来。”
她离开了太尉府,飞升来到了宿阳城外,这里人烟罕至。
她向着漆黑的夜空张开了双臂,身躯鼓胀,衣物爆成齑粉。
一条身躯庞大的黑色蛟妖冲天而起,飞上了高空,她脚踩云翳,身躯翻滚,像在天空中游动的长蛇,在夜色的掩映下朝着西北方向笔直前行。
然而她到底是不能肆无忌惮地挥霍自身的力量,飞到高处时庞大的压力骤然袭来,似乎她是飞行的小虫,天上有一张巨大的手掌要把它给压下来。
天柱仍在,凡是大阵之内的生灵都被限制,她显露真身已经足够冒险,力量挥洒过多就会引起反噬。
只是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她真身早已暴露,屏蔽天机又有何用?救不了族人,杀不了仇敌。
谭闻秋心中的怒火与仇恨无比炽烈。
从宿阳到西北,路途如此遥远,军队行进至少两月。
可如果让谭闻秋说一个准确的数字,让她答需要几天能够到西北边境,她会答,两天。
不吃不喝,昼夜不休,无地形限制。
要是解除修为禁锢,她能更快!
……
“今晚就偷走子翼……如此急?”白珠儿还算冷静。
“她现在是真走了,免得夜长梦多。”商悯谨慎地布置计划,“珠儿奶奶有信心赢过苟大人吗?”
“胜率八二开,她八我二。”白珠儿面无表情,“如果加上你,应当有六四开。”
商悯想到了一点,“苟大人早些年受的伤没有痊愈,是吗?”
“就是因为没有痊愈我们才能□□胜率。”白珠儿冷漠道,“苟忘凡修为一千二百年,咱们俩的修为加起来才跟她一样,要不是受了伤,她一爪子下去就能把我们俩拍成肉酱。千年妖和百年妖,不可同日而语!”
商悯笑嘻嘻地蹭过去,只把白珠儿恶心得后退,她嫌恶道:“有事说事,别挨着我,哪怕在幻境我也不想。”
“好嘛……”商悯眨巴眼,“珠儿奶奶不是在很多妖身上都下了毒吗?苟大人应该也有吃那个丹药吧……”
白珠儿气息一寒,缓慢道:“你知道了。”
“知道了。”商悯笑嘻嘻点头。
白珠儿盯着她看了半晌,“她吃了。”
“那再加上那个毒,胜负是否能有五五之数?”商悯好奇问。
“有。”白珠儿面无表情。
“可以一试,那咱们把这个列为备选好了,要是苟大人对咱们出手了,那好歹会对胜负有个数。”商悯道,“她要是没发现,那自然万事大吉,要是发现了,那只能硬着头皮上喽。”
白珠儿冷漠地看着她,“你不怕我引爆你身体里的毒?你竟然没有对我要解药……你一开始就知道,那些丹药,你没有碰过。”
商悯露出了标准的狐式微笑,并不回答。
她一开始根本就不知道丹药有毒,但是商悯不是什么丹药都吃的,药方包含人的她从来没吃过。妖的嗅觉和人不一样,但是商悯接触丹药几次后可以分辨出什么丹药加了人之精华,什么丹药没有。
那些用人做的丹药,商悯从来不吃。
哪怕这具身体是妖,她也不吃,这是底线,不可逾越。
“你打算怎么把子翼偷盗出皇宫?”白珠儿问。
“珠儿奶奶怎么比我还急,在做这件事情之前,珠儿奶奶需要先把解药交出来。”商悯的声音变低了,像野兽发动进攻前的低吼,“子翼都是你来看诊,可别告诉我你没在他身上做手脚。”
白珠儿表情彻底变阴沉了。
“珠儿奶奶不要不高兴,咱们到底是诚信合作,各取所需。现在我需要子翼,奶奶总要把他全须全尾地交给我,不然,这可就是奶奶不诚信在先了。”商悯脸上又恢复了笑容,非常完美地诠释了“笑面虎”这个形容词。
“这事儿很好商量,下毒不是珠儿奶奶的错,我知道的,你也是被逼无奈,这都是师傅和杂毛鸡的错。”
“好。”白珠儿被逼无路,只得同意。
“太好了。”商悯笑了,“那我们这就开始吧……苟大人没住皇宫,现在殿下不在了,她没事儿也不会往宫里逛,前两天狗皇帝又病倒了,上朝也免了……极其幸运的情况下,等她发现狗皇帝不见,我们已经把他搞走好几天了,嘻嘻。”
离开幻境后,白珠儿沉默一会儿,咬牙切齿,不得不从肚子里掏出了解药,放在了约定的地点。
而商悯秉持着演戏演全的原则,专程带着子邺去太尉府找了一趟苟忘凡。
说要离开宿阳的谭闻秋没有离开,她还在深夜爆发出凄厉的怒吼,白小满听见这道声音不去问问不合适。
看样子谭闻秋是真的抱着鱼死网破的决心去往西北的……也可能是心情大恸,痛苦到忘了遮掩。
不管如何,商悯都可以确定一件事。
谭闻秋极有可能要从明处转入暗处了,不会死守着皇太后的位置不放,也不会死守着宿阳。她在这个地方得到了太多的教训,经历了痛彻心扉的惨败。
她仍然会掌控在宿阳,权力仍然将蔓延到朝堂上,但是,她也会做好舍弃一切的准备。
未来的她会走什么路,商悯不确定。
她只能确定自己此刻要走什么路。
“殿下自有安排,小满,你不必再夜巡了,好好守着子翼,无事不必外出……群妖各司其职,这就是你当前的职责,做好它,不要给殿下添乱。”
苟忘凡如此交代。
商悯露出费解的表情,假装满心疑惑地回到了皇宫。
谁知子翼竟然醒了。
他身着寝衣,不安地问:“小蛮在何处?”
“不知道。”商悯随意地敷衍。
“你刚才去了哪里?”子翼居然又问了一句。
商悯看了他一眼,微笑了一下,对着他的脸轻轻吹了口气,子翼霎时眼皮闭合,一头栽倒。
商悯从他的寝宫里扒拉出一个大木箱子,把他整个人都给塞了进去,然后又拿出一个硬邦邦的黑球也扔了进去。
最后她合上木箱的盖子,从袖中掏出子邺倾情赠送的用于遮掩气息和气运光柱的灵物,将它封在了箱子上。
商悯看着封死的大箱子,觉得有点不妥,食指弹出利刃,白森森的立爪在木箱子上戳了一个洞,以作透气之用,免得子翼憋死。
那口魇雾足够他睡上个十天十夜。
“……希望你运气够好,我答应了姬瑯舅舅,也答应了子邺,尽量不杀你。”商悯心底说。
如果这个箱子被找到,强行破拆,商悯放进去的黑球状灵物就会爆炸……子翼只能就此还灵。
平庸不是子翼的错,但是处在这个位置上,他本身就碍了很多人很多妖的事。如果他是一个普通人,那么一生也就平平淡淡长大了,可是他是皇族人,还阴差阳错成为了皇帝。
商悯是很可怜他的,从小就作为傀儡长大,不幸的是他生在了这个时代,也生错了家……但如果他本身成为了大业的巨大阻碍,那么商悯只能杀了他。
就如面对大业,商溯可死,长阳君、谭桢可死,郑留、苏归可死,商悯亦可死。
凌晨时分,天还未亮。
负责收集恭桶将粪水运出皇城的太监来到了皇帝寝殿。
无人在意,车子上拉的并不是五谷轮回的浊臭之物,巨大的木桶套着箱子,一路行至宫外卸下,随后又有工人将其搬离……几番辗转,又被城中商客的马车运走,放置在了一间茶馆的后院。
已作易容装扮的武国暗卫崔三娘看了眼木箱子,招呼上商悯安插在此地的部下霜降和凝露二人,三人一同将木箱子搬上了货车。
霜降和凝露都是一副商客装扮,身边还带了走镖人和其他几箱大货,一群人就这么一路驾车去往城门。
早就被魇雾控制的城门侍卫草草查过,很快就放行了。
一直走出二十里远,一切正常。
她们对视一眼,松了口气。
皇宫之中,商悯远望着子翼离开的方向,太阳穴一阵胀痛。
这几天她是在是消耗太过了,魇雾控制的至少有几十人,小到宫女太监,大到商客和侍卫,她在夜晚看似随意游荡,实则是有意识地踩点,也用魇雾联络上了部下,周密的布局才有今日的顺利。
只是现在,还有一点需要考虑。
既然力求无声无息地把子翼带走,那么守着子翼的白小满就不能没有察觉。
“白小满”既然选择沉默,那么她身份的暴露就已经成了必然。
不过,还有时间……还可以再隐瞒一下。
相比“白小满”这个身份的危机,白珠儿的危机也不少。
能不能活,就看她的发挥和运气了。
如果孔朔读取了白珠儿的记忆,就会知道她投靠狐祖,还和白小满密谋带走子翼。
她可能会死,但是无所谓。
有她在孔朔身边长期收集情报固然好,如果没有,商悯也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第228章 淬火箭矢[VIP]
商悯杀掉胡千面和涂玉安之后, 很快将山海化境密卷覆盖在了他们的身上。
虚幻的妖魂缓缓升起,被山海化境密卷吸入其中,他们漫长的几百年生涯开始播放, 但是这样子看实在是太慢。
两只狐狸在山林中的生活就像一幅幅水墨画,呈现在商悯面前,更妙的是这画卷是带声音的。
她手指在画卷上轻微滑了一下, 将他们两个在山林间生活的岁月跳过。
“从此你就叫胡千面吧。”看不清面貌的女子对跪在地上的红色小狐狸说,“不知道你到底属于哪支族系, 让你姓胡是有些草率了,不过, 也贴切。”
“谢殿下赐名。”红色小狐狸抬起头,眼中尽是敬爱。
又过了很多年,胡千面遇到了涂玉安, 那时候的涂玉安被人捉了拿到街上卖, 差一点点就要被剥皮抽骨。他诞生了一点点灵性,被人的大手摁得吱哇乱叫, 还跪在地上求饶。
有富商路过想要买它, 觉得狐狸报恩是好兆头。
那个时候胡千面已经化为人形,冷着脸排众而出,扔下一摞银子把涂玉安带走了。当晚,他就把抓走涂玉安的猎户家族给整个屠戮……但是那个时候他杀人不太娴熟, 闹出了一些动静,同村人出来查看,他就将那些人也杀了个干净。
事后殿下训斥了他一番,但是又夸赞他带回来了一个好苗子。
然后涂玉安也被点化赐予了灵智。
后来身边的小妖渐渐增多了, 小蛮也来到了他们身边。
再之后的之后是白小满……他同样是在山里,被猎户的捕兽网给网住了, 发现他的是跑出来打猎解馋的小蛮,涂玉安怕小蛮出事,专程跟在她身边了。
小蛮从来不吃狐狸肉,因为涂玉安和胡千面就是狐狸,殿下也交代她不能吃有灵性兽类,那么她就不吃,还和涂玉安一起把小满给带回去疗伤了。
白小满被赐予灵智后呆头呆脑的,过了好久才学会说话,学会说话后,他磕磕巴巴努力表达自己的意思:“不想叫小白,这个名字好普通,想要和小蛮姐姐一样的名字……这名字好听……”
胡千面和涂玉安是懂事的大妖了,殿下偶尔会委派他们去做一些比较重要的事情。最开始他们不懂朝堂,会被安排去干送东西的活,狐狸跑起来飞快,日行百里前去别的国家,将丹药送去,然后再将其他妖收集的重要的东西带回来……
当然这只是历练,真正重要的情报都是用信鹰百里加急送来的。
但得益于他们的经历,商悯得以知晓谭闻秋都在哪些国家安排了什么样的妖坐镇。
接着记忆来到了一个关键的节点——姬瑯剖心。
清秋殿上,谭闻秋对所有妖说,妖族已经没有时间了,如果再拖下去,她天柱之下的本体也会被吸干修为,变成灰烬……她在外面的魂魄也会受本体牵连,魂飞魄散。
事后胡千面独自找到了谭闻秋,呜呜哭着说:“想让殿下安全,相比大业,更想让殿下活着。殿下死了,大业才是真的没有指望了。”
谭闻秋犹豫着,安慰了他:“不要伤心了,或许还是有办法的……”
“什么办法?”胡千面泪眼蒙眬。
“只要彻底舍掉我魂魄和本体之间的联系,就不会受到牵连,但是那也意味着,推翻天柱已经没有意义,我的修为也将止步于此,除非天柱全部倒塌,不然我绝无可能再突破成圣。”谭闻秋惆怅道,“不成圣,如何打败人族?这是一个死结,没有破解的办法。”
胡千面哽咽了,“可是……”
“好了,不要哭了,你已经不是小妖了,拿出样子来……”
“是……”
画卷上的内容渐渐消失……
再后来,就是胡千面和涂玉安被抓……
商悯挥散了画卷中的画面,那些水墨一样的痕迹淡去了,两条妖魂也远去了,他们死了,留在世界上最后的宝贵遗产,就是他们的尸体。
她收起山海化境密卷,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山海化境密卷显示的大部分画面都是模糊的,有些连人的面貌都看不见,不过有声音多少可以弥补缺陷,它也无法展示妖一生全部的记忆,一点一点看,可能真的要花几百年才能看完了。
两只妖的尸体都是宝贵的财富,黑鳞已经脱落,尸体的骨骼还可以用来炼制隐灵飞矢和其他灵物。
但是眼下时间紧迫,商悯来不及炼制了。她将炼制的方法写在了隐灵飞矢上,交给了郑留,并嘱咐他转告苏归埋藏妖尸的具体地点,同时还对郑留说了自己在山海化境密卷中得到的情报。
远在赵国的身外化身也拉过来一张纸,一刻不停地将她在化境密卷中看到内容记录下来。
“赵国司马郝舍君……鼠妖。修为至少五百年。”
“宋国左相莫群,山羊精。”
“梁国有个鹦鹉精……但胡千面只口称吴大人,没有叫过其他称呼。”
“武国……胡千面不清楚。郑国同样不清楚。翟国谭闻秋掌控力似乎比较弱,但一定是有的……”
商悯记录完这些关键的信息,又拉过几张纸,用尽自己毕生的书画修养在上面画了写意的水墨肖像画,虽然细节惨不忍睹,但是形和神是抓到了。
那些似乎比较重要,但是又不知道姓名的妖和人,她凭借记忆都画了出来。
“这些就交给敛兄保存。”商悯吹干几张纸上的墨迹,将这些纸张沿着桌面推了过去,“赵国的妖,我有预感,肯定不止那个耗子精郝舍君一个……得观察一下他是不是投奔了孔朔,还有观察有没有别的妖协助他。”
敛雨客从刚才开始就默默注视着她,眼中悲色难掩,他也在忙碌,用尽毕生所学寻找办法解除黑鳞,西北的商悯本体也照着做了,可是那个鳞片依然顽固地贴在她的身上。
“敛兄应当已经见过无数人的死亡和许多国的兴衰了。”商悯怅然若失,“我也会成为其中之一,就算不是在此时此刻,也会在将来的某刻变成被你见证过的人之一。”
“正因为见证过了,依然觉得无能为力,才会深感自己能力不够。”他轻声道,“也许我一直沉睡不出事,也尽量避免与他人相交,是在怕他们死在我面前我会更难过吧。”
“此身为化生土之身,寿命高出常人许多,但将来的某一日也会化为一捧丧失灵性的黄土。”
“拾玉,这次醒来遇到你,实在是幸事。同行时日虽短,但我受益匪浅……若你死了,我会在解决完赵国的事情后去武国,辅佐你的父亲。”
商悯嘴唇微微抿着,尝试让自己露出一个和平常一样的微笑。
“多谢。”
……
荒漠之中,苏归一路疾驰。
他们最缺少的就是时间,他不得已让自己残缺的左臂重新生长了出来……其实这件事情他以前就做过了。
重生之后,他已经和商溯等人断臂绝义,但是在探查孔朔巢穴那次,他为了稳妥让自己的手臂长了出来,以免自己在突发的意外中落入下风。
事后,他注视着那条新长出来的手臂,挥剑又将它斩去。
伤口在一息之间就愈合,疼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已经习惯。
半妖之躯,如此强悍。曾经他痛恨自己异于常人的力量,难以抑制的半妖之血让他难以抑制疯狂嗜杀的本能,更可悲的是一旦他失控,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他。他伤不了自己,但会伤害其他人。
如今,这力量似乎成了拯救他人的关键……
苏归的身躯像火一样燃烧着,如城墙上的烽火,鲜红炽烈,永不熄灭。
看到路上正在迁移的百姓。
已经没有人在血屠大阵的范围内了,看来谭桢用了强制手段,将城中百姓在最短的时间内尽数驱离,再组织小支的运货队伍继续搬运城中的货物。
首先保证大部分人能活,接着才是外物。粮草算不上外物,是保命之物,谭桢提前调来了粮草。
苏归把身躯藏在沙丘之后看了一眼,确认这些正在迁移的人暂时没有粮草危机,这才放下心来。
他离开沙丘继续狂奔,忽然,眼前闪过一道青色流光。
苏归眉头一皱,一口衔住,郑留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他耳中:“大将军,事有不对,师姐方才与我传信,突然向我交代了好多事情,虽然平常我们也有交换情报,但是这次有些……让我不安。我担心师姐那边有危险,望大将军大事完毕尽快去接应师姐。”
苏归一滞,竟没想到郑留是在什么时候取了自己的头发,应该是在中军帐捡的?他无暇思考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心脏被一个名字攥紧。
“悯儿。”他看了一眼商悯所在的方向。
他在她身上留了隐蔽的印记,可以感知到她的大致方位。
这件事情本就有危险,苏归预感到了,可是他身上的桎梏还没有解开……如果仍有桎梏,谭闻秋一个眼神就能让他跪在地上动弹不得。
苏归爆发出全部的速度,像淬火的箭矢,刺向了峪州城。
第229章 心魔其二[VIP]
时隔这么多年, 她又一次来到了西北。
谭闻秋恢复了人形,随意披了一件黑袍,站立在熟悉的黄沙上。
她极目远眺, 并没有在看这碧空黄沙的别致景色,反而眼神有些空洞,没有了落点, 过往的回忆从她心中浮起。
她以为那些记忆已经成了过眼云烟,她强逼着自己把那些记忆压在心底。哪怕转生成了谭国公主“谭闻秋”, 她也很少会想起这些,后来到了宿阳与姬瑯成婚更是如此。
她再也没有回过这片土地了。
她没有立刻去找杀害胡千面和涂玉安的凶手, 反而因为这熟悉的景象而失了神,千疮百孔的内心能否用西北的黄沙填满?
不能。
那些沙砾只会从心中的孔洞中流去,什么也留不住, 就如过往岁月中她点化的很多妖……杀死的很多人。
杀了多少人?记不清了。
都杀了谁?更是记不清楚。
但是有少数的几个人, 谭闻秋记得格外清楚。
那个时候,她不叫谭闻秋, 也暂时舍去了白皎这个旧名。
她叫“白婵”, 是肃国的国君,有个女儿。她本来不想给她起名字,想把取名的差事交给大臣们,可是她看着那个刚出生的女婴丑丑的面孔, 想起自己的母亲也是在她刚出生时就给她取了名,于是她沉默了一下。
“就叫白韫吧。”
白婵看着她一天一天长大,为了妖族复起大业,她定期取她的血, 压制自己身体里面的气运反噬。
白韫非常聪明,她懂事的时候就很疑惑地问为什么要定期取她的血, 她哄骗她,说母亲得了一种很重的病,她的血是药引,如果没有药,母亲就会死。
白韫被吓坏了,每个月不用她和医者追着哄就乖乖献血。
后来她渐渐长大,开始逐渐显露出令白婵不喜的一面——人的一面。
标标准准的人。
满腔的治国抱负,满口仁义之道,等到她再长大一点,知晓自己的母亲在治国上多有荒唐之举,逼杀忠良、残害大臣、掏空国库,任奸党谋私……她忍无可忍,竟然直接来找她,质问她为什么要那么做。
白婵被她问到了,她问:“我没有给你宠爱吗?金银财宝衣食住行,你一个不缺……为什么要去管别人?”
白韫怒不可遏,第一次在她面前发了脾气,也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母亲竟然如此令人失望。
“你生育我,把我养大,不是想让我接替国君之位吗?肃国千疮百孔,人心离散,我是你唯一的孩子,你让我如何自处?”
白婵要的就是人心离散。
她生育孩子,当然也不是为了给她国君之位。但这些她不可能告诉白韫,所以她冷漠以对。
一个国家不可能那么快败光,很快白韫长大了,她成婚生子,也有了自己的继承人,在她的孩子出生的第二年,一件让白婵始料未及的事情发生了。
白韫逼宫谋反,试图让她退位,停止乱政的荒唐之举。
白婵笑了,被气笑的,事实上这件事情也着实是可笑。任何人在她面前挥舞拳头都像是小猫小狗挥舞爪子,没有任何威慑力。
逼宫又能如何呢?真以为几个人族的歪瓜裂枣拿着那些破铜烂铁就能威胁到她吗?
相比逼宫,她更愤怒于白韫的背叛。
在任何国家,逼宫都是要流血的,它往往以一代国君的死亡和一代国君的上位而告终。
“为什么要让我退位?”白婵问她,“又是为了人的‘道义’?”
“又”,这是个奇怪的字眼,可是白韫没有捕捉到,她以为母亲是在指那些前仆后继死谏的大臣。
白韫只平静地看着她,大概是在这些年间冷眼看着国家一步一步走向衰败,看着母亲的行事越发荒唐,她积攒了足够的失望,眼中也不再含有对她的感情了。
但是等等……既然没有感情,为什么直到现在,依然每个月顺从地被她取血呢?
“在母亲看来,道义一文不值,我知道这一点。可是我等身为王族,不遵循道义,何以用道义使大臣、百姓顺服?母亲难道想做末代亡国之君吗?”
天真的孩子……终究是对自己的母亲一无所知。
白婵看着她,“若我不退位,你待如何?”
“那我只能请母亲移居别殿,在宫女的照顾下安然终老了。”白韫道。
白婵又笑了,这次是宠爱的无奈的笑。
“是不敢狠下心对我吗?”她从王座上起身,顶着刀锋剑尖走到了白韫的面前,她向前走,那些刀和剑在后退。
白婵面带微笑,可是那些面对着他的侍卫和禁军冷汗淋漓,仿佛被无形的压力逼迫着,只能退让。
面前站着的好似不是一位年过四十手无寸铁且不通武艺的国君,而是择人欲噬的虎豹。
“好孩子,教你个乖,要干大事,首先要狠心。只是幽禁我,没有杀我的决心,你如何能成大事呢?”白婵笑着。
白韫被她从容的态度惊到了,她脸色苍白下来,眼中是极深的不解。
她看到白蝉微微一笑,下半截身体突然膨胀化为长满鳞片的修长身躯,以排山倒海无可比拟的气势横扫而来,轰的一下,人仰马翻。
大殿内的所有侍卫都被她碾压得血肉爆开,甚至没有人发出惨叫和呻吟,因为他们在一瞬间就死了。
白婵冷笑:“当然,有杀我的决心也是没有办法成事的……你还要有能力才行,可惜,世上能敌过我的人,还没有出生。”
白韫脸色惨白,后退三步,手指颤抖的指着她,惊声尖叫:“妖?!”
白婵皱眉,“你也是妖。”
“我不是!”白韫几乎崩溃,“我不是妖!你怎么会是妖?你是我的母亲,还是被妖孽夺舍了,这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是妖?”
白婵试图拾起耐心,解释:“我族有化龙池,只是如今已经干涸,待天柱推倒,天地灵气充盈,它就会重新蓄满池水,到时候你进去……就会变得和我一样了。但是你的孩子不行,他身上的人血太多了,不过他的寿命会很长……”
可是白韫状若疯魔,口中不住说着一些话:“原来你是妖,那我是什么?肃国对你来说又是什么……”
她说了什么,白婵不想去听了。
事到如今回想,谭闻秋也不记得了……
或许不是不记得,只是和当时一样,她不想去记得。
后面又发生了许多事,谭闻秋难以再去一一回忆,只记得最后她冲击天柱又失败了,身受重伤,不得不沦落到转生保命的地步。
她想要开启血屠大阵,催熟上面的果实。只需要十万人,再需要十万人的血而已……如果大阵收集得太慢,她亲手杀一些也可以补够……
可是,白韫跪在了她面前。
谭闻秋不明白,她对她已经很好了,她只是取她的血压抑气运反噬而已,虽然施展转世神通的条件之一是要吞噬自己的直系血亲,但是她只是一闪念地想过要那么做,过往的许多次转生都是她布置血屠大阵满足转生所需。
这次计策需要,她不得已生了一个孩子,但是她对她也很好,不是吗?为什么要为了人跟她这个母亲作对,难道她是妖,就不是她的母亲了吗?
“母亲……我知道血屠大阵的存在,王族典籍上有记载,上面没有破解方法,我尝试了很多年,依然没能将它解除。”白韫面若死灰,“如果母亲非要开启那个大阵,那就先杀了我吧……”
“你疯了?!我看你是被人族的道义糊住了脑子,竟做出这种可笑的事情!”
“母亲做出这等残害国民百姓之举,我无颜面对祖先,愧对祖国百姓。不能诛妖救国,不配身居储君之位,身染妖孽污血,更使圣人先祖蒙羞……”
她一句一句说完,跪在地上,心存死志:“今母亲又要启动血屠大阵屠杀百姓……如果您要这么做,就先杀了我吧。人死我死,国亡我亡,待我还灵,总能对天上的先祖说,我白韫是作为人而死了。”
如火山喷发一般的愤怒淹没了谭闻秋。
再后来,发生了什么?
等她回过神来,白韫已经死了,她没有启动血屠大阵。
……
谭闻秋从回忆中挣脱出来,浑身大汗淋漓。
不能再想以前的事情了……没有意义。
那都是过往的亡魂了,人影还在纠缠着她,可是她不能再回头。这是一条艰辛而漫长的道路,她知道自己缺乏同行者,所以尽力点化小妖,想让自己身边有更多的帮手。
现在她的帮手死了,她亲手教导的孩子们,那些因她而生的孩子们……
是谁杀了胡千面和涂玉安?很快就能知道了,她要让那个人受尽折磨死去,然后将其挫骨扬灰,骨头渣都不留!
黑蛟的身躯腾飞着,离那两枚鳞片所在的位置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终于,她找到了,从天空缓缓降落。
庞大的阴影遮蔽了地上的事物,她想看清楚杀妖凶手到底是何人……可是一张年轻的脸猝不及防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谭闻秋惊愕到表情空白。
那是一张年少稚嫩的脸,一看就没有多大年纪,身量矮矮的,眉宇间满是正气,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和惊慌,像是早就知道她要来了……
是她……是商悯。
谭闻秋嗅到了味道,她记得这个名字。
谭闻秋降落在地上,将那个孩子盘在身躯之内,硕大的蛟首挨近她的面孔,暗金色的竖瞳倒映着她的身影,像是要将她看个清楚明白。
谭闻秋一定是来杀她的。
但令商悯茫然的是,谭闻秋眼中也是深切的茫然和空无,好像商悯的存在让她无所适从。
商悯听到这头黑蛟梦呓一般说:“她第一次来找我谏言时,跟你一样大……”
作者有话说:
第230章 大梦一场[VIP]
商悯失语。
她骑在高头大马上, 可是光谭闻秋的一只眼睛都如此巨大,大得像一面镜子,将她的身体映照在其中。
那黑蛟暗金色的眼瞳中,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破碎流淌。
而谭闻秋真的流泪了,血泪。
巨大的血珠滴在沙漠上,染红了黄色的沙砾, 她就这样看着商悯默默流泪,鲜红的颜色和泪水混杂在一起流过她的鳞片间的缝隙。
商悯被沉重的悲怆笼罩, 神情默然地望着她。
此时悲伤的应该是她才对吧?谭闻秋随便吹口气都能把她给弄死。
可是让商悯感觉扭曲的是,她完全理解谭闻秋为什么会流下眼泪。
哪怕她不知道她的具体过往, 哪怕她对谭闻秋过去两千年岁月的了解只是她所泄露的只言片语,是史书里的几行字,和胡千面涂玉安记忆里的几个画面……可是她仍然知道谭闻秋是在为什么而哭。
在哭胡千面和涂玉安, 在哭她其他的孩子。
即便已是濒死之境, 商悯的内心竟然随着她眼泪落下而变得平静了下来。
“你找到我了。”她道,“是我杀了胡千面和涂玉安。”
谭闻秋闭上眼睛, 最后一滴泪水从眼角落下, “他们死前痛吗?”
“不痛,我给了他们一个痛快。”商悯坦然地说。
“那就好……”谭闻秋又问,“他们的尸体在哪里?”
“我不能告诉你。”商悯谦然道。
谭闻秋注视着她,黑蛟的口中发出低沉的声音:“你, 不害怕吗?”
“如果表现得害怕,可以让你放过我的话,那我可以露出害怕的表情。”商悯道。
“你和她性格也很像。”谭闻秋低喃,“你多大了?”
“快十二岁了。”商悯答。
“了不起的年纪, 干了件了不起的事情,也许还不止一件。可有人帮你?”
“无人帮我。”
谭闻秋庞大的身躯向后撤去, 盘绕着商悯和她身下马匹的修长蛟躯也松开了。
黑色的衣袍被风吹起,谭闻秋披上了外衣,从狰狞的黑蛟变回了人形。她脸颊两侧残留着两道红色的痕迹,那是血泪留下的。
被她的气息压制得无法动弹的马匹扑通跪倒,四条腿都软了,惊恐而绝望地嘶鸣着。
商悯从马身上爬了起来,站直了。
她本该也如这马匹,惊怒地尖叫着,绝望地嚎叫着,再不堪一些,就该直接下跪求饶了。
但是她没有,谭闻秋也知道她不会。
可是这仍然不合常理,谭闻秋居然也没有用恶毒的言语嘲讽她,用恐怖的手段折磨她,甚至于那些仇恨……好像都从她身上消失了。
她无欲无求,大彻大悟,好像世间的一缕幽魂,既不像是活着,也不能死去。
“为什么不立刻杀我呢?”商悯问。
“因为有些厌倦了,不想再重温一次了……”谭闻秋疲惫而恍惚地望着她,“我不想给你什么希望,你是要死的。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需要杀了你,替胡千面和涂玉安报仇,这就是我最该做的事情。”
“嗯。”商悯点点头,“我明白。”
一人一妖,相顾无言。
她们谁都没了动作,该逃跑的没有逃跑,因为逃不掉,该杀人的没有杀,因为太疲惫,身心俱疲。
明明是对立的两个种族,却好像在这一刻达成了前所未有的互相理解,人知道妖为什么要杀她,妖也知道人为什么要杀妖。
仇恨仍然存在,只是不再显露于表。它不可能消除,也不可能熄灭,但是再也没了之前烈火燎原的浩大声势。在仇恨之火将敌人焚烧殆尽之前,心怀仇恨者先将自己焚烧了。
“你口中的‘她’,是谁?”商悯问,“是你的女儿吗?”
“你知道了。”谭闻秋暗金色的眼瞳中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不像是忘记了那份感情,倒像是痛到麻木了,“你也知道我就是‘谭闻秋’,甚至还查到我曾经是‘白婵’……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在宿阳吗?”
“我会观气术。”商悯给出了一个解释。
这是正确的解释,同时也是诱导的谎言。她是个诚实的人,但是这辈子临死前还要再撒个谎,也许不止一个谎……
谭闻秋当然不会表露自己信没信,她只是看着商悯,知晓这就是她最后的答案了,问不出什么的。
她不急于立刻杀掉眼前的小孩儿。
她理应觉得荒唐,她想象中的敌人老谋深算武艺高强,而不是现在孩子般的模样。在看到她的一瞬间,曾经支撑着她的信念如山崩地陷那样倾倒。
谭闻秋只觉得可笑,不是笑敌人,是在笑自己。
可能是又回想起了曾经,她的思绪太过混乱了,竟然总是在她身上看到那个孩子的影子,她还在缠着她……
她望着头顶的碧空如洗,陷入了漫长的思考,大脑迟缓地转动……过了很久,她终于想明白为什么会在这个孩子上看见自己孩子的影子。
因为人都是相似的,商悯和白韫高度相似。
拥有信念的人,他们的眼神,他们所做出的抉择,他们会选择的道路,通通都是相似的。那条路叫做“道义”,或者随便用什么词也好,“仁”“善”“公理”“大道”……许许多多的人都践行着同一条道,遵循着同样的处事方法,以此道作为他们行事的底线和原则。
白韫被人之道同化了,子邺是,苏归也是……
“妖为什么会败给人呢?”谭闻秋问。
她一直在追寻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总是追寻不到,只是因为一方强一方弱吗?不止如此。是因为妖不够团结吗?好像也不是这样。
她很少有与人类共同探讨平等交流的机会,与她关系亲近的人,就如她的孩子,或许曾经关系很近,但最后必然是分道扬镳。
“殿下,是在问我吗?”商悯有些惊讶。
“没有在问你。”谭闻秋道,“但我想知道人的答案。”
如果商悯没有假扮成白小满在她身边待那么长时间,那么她现在真的会害怕,面对未知的庞然巨物,世上仅存的圣境大妖,应当很难不怕吧?
可是她变成了白小满,了解了谭闻秋,知道她就和其他的人类没什么差别,唯一差别的只是立场罢了……这头黑蛟会流泪伤心,会发自内心地爱着手下的妖,也会犯下难以弥补的错误。
人的弱点都在她身上体现,妖类的恶也在她身上集中,混合成了“谭闻秋”这个扭曲矛盾的存在。
谭闻秋真的在向一个人类寻求答案。
她的眼眸死气沉沉,那是只有暮年的老人才会流露出的眼神,口中说出的话并不是威胁,只是在陈述着事实:“回答我吧,和我说说话,这样你也能拖延时间,活得再久一些……人和妖都不想死,不是吗?”
商悯从瘫软在地的马匹身边离开,同她对视。
商悯惜命,但自从投身人妖争斗,她就知道——以身入局者,不要妄想全身而退。若无奉献身心的坚定意志,那就不要以身入局。此世或有气运,或有命数,但气运会流走,命数会变动……真正来自于上苍的注视,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她从不敢抱着“我是天命之子,所以我必然不会死”的念头去拼,而是一直想着“只有没有死在争斗中的人,才会是天命之子”。
还有什么办法能够活命?
用白珠儿留在众妖体内的毒来威胁谭闻秋吗?
商悯评估,觉得不太可能。这么做会导致两个后果,将谭闻秋激怒,以及她为人族安插在孔朔那里的探子白珠儿变成了一枚废棋。
如果孔朔想要继续获取“苏蔼”的情报,他就不能立刻杀掉白珠儿,他甚至还要装作不知道白珠儿投靠苏蔼。
白珠儿暂不可废弃。
这并不是商悯将自己的性命看得比白珠儿还要重要,而是,她更能猜到谭闻秋会怎么选。她不可能放过她,用任何条件来谈判都不可能。
谭闻秋的心已经死了,她今后要么变得更无情,要么变得更暴烈。
黄沙漫卷,谭闻秋在等待一个人类孩子的回答。
谭闻秋被过往的悲痛摄住了心神,她看到商悯年少的面庞精神恍惚。
她不相信商悯就是幕后主使,因为她太年轻,商悯的背后一定会有其他人在帮忙、在指挥着她……谭闻秋是如此坚信着。
所以她才会问:“可有人帮你?”
商悯一答没有,她就立刻明白了。对于遵从“大义”的人而言,不管背后有没有其他人帮,她都会回答没有。
同样的问题去问子邺,问苏归,问……白韫,他们都会这样答。
“殿下,胡千面和涂玉安称你为殿下,所以我也这样叫你。”商悯慢慢道,“妖之所以会败,只是因为实力不足,仅此而已。”
“妖学会了人族的道义,也学会了利用人族,妖的实力强于人族,可为什么还是败了?”谭闻秋问,“我教导妖族团结一心,我让他们不再同类互食,全身心听我调遣……人族的团结,妖族也做到了!”
商悯不为所动,“团结吗?我看过许多古代典籍,上面说,妖吃妖是本能,同类互食刻在你们的血脉里。”
谭闻秋轻轻笑出了声,“天真的孩子。”
她又想起白韫了,那个孩子也是如此天真……满腔赤诚。
“你们还没有看明白。”
……“你们”?商悯盯着她。
“你们不懂,你以为只有妖吃自己的同类吗?”她的表情扭曲着,“人类难道不吃自己的同类?人人都吃人!难道你们吃人的手段比我们妖吃人的手段更加体面,就不算吃人了?那些王公将相世家大族,他们养人不是用来吃的吗?”
谭闻秋似乎真的觉得好笑至极,她简直想要大笑,“各国君主治理百姓,让百姓安居乐业,不是为了更好地吃他们吗?”
“妖吃人,妖吃妖。人杀妖,人杀人……同样都是吃,难不成人的吃法比妖的吃法更加高贵?妖吃人的肉,人吃人的魂!”
商悯笑了,直到此时此刻,她终于了解了真正的妖性是什么。
“殿下,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了。”她语气是如此平静,神态没有丝毫动摇,“你打心眼里觉得,弱肉强食是没有错的。你教会了妖人性、团结、利用道义,可你是怎么教会的呢?想必是用那一套老的办法……‘我最强,所以你们得听我的。我说这些有用,那么你们就要去学’。我说的,对不对?”
谭闻秋呼吸一窒,心脏仿佛被箭矢射中。
“你用弱肉强食的办法去教化小妖,他们当然只能学会弱肉强食,而学不会真正的团结,就算学了人,也只能学得流于表面,徒有其表。”
谭闻秋目光像刀子一样,似乎想要划开商悯的皮囊看到她的内心。
“人族教化人,不也是这样吗?你们颁布一套人人践行的法则,自上而下实行,若你们手中无强权,谁会践行法则?”
“我一直认为人族与其说是单独一个种族,不如说是一种文明形态。最开始发展的时候,是确保大部分人能活下去,接着是让所有人都活下去,最后是让每个人都活得好。”商悯道,“人之中有人吃人,没错,是这样。”
她仰头望着谭闻秋,可是神态却像是在俯视,“但是人族在进步,生存方式在进化,人吃人的事情会变得越来越少,而你们妖,从未放弃吃妖。只要你们还认同弱肉强食的法则,就教不出真正团结的妖。”
谭闻秋僵立许久,低声道:“是……这样吗……”
因为她作为最大的妖,依然遵循着那样的法则,所以她手下的妖会上行下效。
她明白商悯的话,也真正理解了她想表达的意思,与此同时,更让她恐惧的是她发现了自己一直以来在逃避遮掩的一个事实。
——她是理解人族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从她杀掉白韫开始的吗?还是在更久远的时候,她受尽屈辱的时候……
她学习道义,但又发自内心地抗拒它,仿佛接受了道义,她就不再是一个纯粹的妖了,而是变得和她无比厌恶的人类一样,身上都沾染了人类的浊臭,身上流的血也不再纯正。
她发自内心追求的纯粹的血统,她一直在逃避的人的本能,像回旋的箭矢那样正中她的心窝。
“两千余年……宛若大梦一场……”
谭闻秋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她瞳孔失焦,轻声问:“孩子,你可知道,人为什么要除妖,又为什么要竖立天柱?”
商悯敏感地抬头。
这个问题她从来没有探究过答案,因为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妖对人族有威胁,所以人族要除妖。
这件事,还有别的隐情吗?
“看来你不知道。”谭闻秋道,“也是,毕竟已经过去太久了。但我认为你需要知道,没有什么原因,只是单纯地想要告诉你罢了。”
“请殿下赐教。”商悯道。
“上古时期,人族圣人的数量远超妖族,单以个体而论,当然是妖族更加强大。天地灵气充盈,人族贤才辈出,妖族也屡有妖突破圣境。”
谭闻秋以缓慢的语调开始了讲述,“可是由于世间的圣越来越多,天地灵气出现了不足。人和妖突破圣境,就是在夺天地造化,吸纳天地灵气用于己身,人和妖死去,肉身分解,魂魄消散……这个过程被称为‘还灵’。还灵于天地,使五行平衡,阴阳循环,乾坤运转。”
“直到有一天,天地灵气再也不足以支撑如此多的地上生灵掠夺灵气,天上破了一个洞,自此世间灾厄不断,龙脉衰弱……人族找到妖族相商,要集二族之力——补天!”
谭闻秋迈步而来,走到了商悯的面前。
商悯身体僵住了,刺骨的冰霜从她的双腿向上爬,将她整个冻结。
但是她神志清醒,头还能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谭闻秋停在她身前,那只带着寒意的手抚上了她的额头,然后划过了脸颊。
“补天,何其难?地上生灵如此之多,掠夺的灵气堪称海量,到底需要多少地上生灵还灵,才可弥补那天上的空洞?”
“那时我还没有突破圣境,没有资格参加那样的商讨,只是听我父亲说,人族献祭一半的人口,妖族也献祭一半的妖族,应当能弥补天缺。”
谭闻秋低头,看着商悯,暗金色的眼瞳深邃如海。
“孩子,你说……为什么最后死掉的只有全部的妖族和人族残存的百位圣人,那剩下的千万人,为什么毫发未伤,在这片大地上安然繁衍生息,活了一代又一代?”
“为什么,天柱要一刻不停地吸取被镇压之妖的妖力?”
商悯如遭雷击,呆呆地看着她的双眸,半晌,依然给出了答案:“成王败寇,如是而已……”
“如是而已。”谭闻秋阖上眼帘。
她的那只手就在商悯的脸侧,看似没有动作,但是带给了她庞大的压力。
她真的要死了……商悯想。
但其实,她也早就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
这个死亡比预想中要平静,因为谭闻秋也很平静,准确地说,她是被接连的打击伤得失了力气。
“要是人和妖能够和平共处就好了,可惜不可能。”商悯低声道。
“这是你作为人族胜者对妖族的怜悯?”
“不是,是发自内心这么想的。”
“现在,怕吗?”谭闻秋又问她,“后悔吗?”
商悯说出了那句被父亲写在纸上的话。
“为人而死,死而无悔。”
为人,为人族。
为人,作为人。
“我就知道……”熟悉的话语又一次从她脑海中升起了。
“人死我死,国亡我亡。”她轻声念。
谭闻秋眼角再次有血泪滑过,她知道她要杀掉一个人。
一个敌人。
一个曾经如她女儿一般年少,如她女儿一般心存大义,选择了人族道路的人。
没有求饶,没有任何余地,也没有任何放过对方的可能。杀掉她,就像又一次杀掉了自己的孩子……心中的痛楚从何而来?她无比分明。
她已怨念缠身,心生魔障。
“你给了胡千面和涂玉安一个痛快,我也会这么对待你……”谭闻秋放下了手,转过身背对着商悯。
紧接着,商悯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寒冷……没有了。疼痛,压根就不存在。只剩下她的视野一点一点暗下去,谭闻秋的背影变得模糊……地上有血迹,是她又流下了血泪吗?
最后的最后,商悯什么也看不到了。
她死了。
作者有话说:
第231章 身躯重塑[VIP]
峪州血屠大阵之下, 苏归一口将胚胎形状的血色果实吞入腹中。
它在他腹中蠕动着发出婴儿般的啼哭,随后大阵血池躁动,其中的液体如同沸腾的岩浆那样剧烈翻滚。
苏归吞下转生之果的一瞬, 剧烈的疼痛从腹部开始蔓延,他眼前一黑,沉入了血池之中, 无数双由鲜血凝成的手向他袭来,葬身此地的亡魂要将他拉入池底。
耳边传来死者的哭嚎, 有的属于士兵,有的属于无辜百姓, 有的是被处死的文武大臣,有老人,也有小孩。
数以几十万乃至百万计的死者重复着不同的话语。
“我不想死……为什么会死……”
“故国安在否?暴君可伏诛?”
“妖孽何在……”
“……那场仗, 我们胜了吗?”
“好痛、真的好痛……不想打仗, 想要回家……”
“娘亲……爹爹……”
这些声音宛若魔音,强行挤进了苏归耳中, 接着入侵了他的神魂, 撕裂了他的意志,而他的肉身猛然爆开,从血肉到经络再到骨骼,他与血池融为一体。
有些声音来自近处, 有些声音来自更遥远的地方,传自八百年前大虞还在的时候。
时隔那么久,怨念没有消失,反而积淀得更加厚重, 如同河道下的淤泥,腐臭而充满恶意。
“大虞已经亡了, 肃国也亡了,也许谭国和大燕也会亡……”苏归竭尽全力保持神思清明,用尽全力回应那些亡魂,“但是这片土地会建起新朝,会继续有人在此地安居乐业,因为天命,在人族!”
“轰!”
血池中的血水冲天而起,已经沦为空城的峪州城在这轰然巨响中隆隆下陷。
拥有千百年历史的国都古城,被滔天血海淹没。
逃离这里的人们呆呆地向他们曾经的家的方向望去,只遥遥看到一道赤红的血柱像火山喷发一般冲向天际。
峪州城消失了,大地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深坑,深坑之中满是血池之水。
但随之出现的是一根屹立不倒的青铜神柱,它竖立在天坑血池之中,发出嗡嗡轰鸣,金色的光华向外扩散,如同水波。
沸腾的血池诡异地陷入静止,冲天的血柱如雨般落下,随后向着一点凝聚。被血池和转生之果融尽了血肉的苏归身躯被重新勾勒,最开始是骨骼,随后是经络,再之后生出了血肉,似人非人似狐非狐的构造无比神异。
最后一滴血融入了他的身躯,最后一声亡魂的哭嚎化为无声的叹息。
死去的人用自己的血融化去了他的身躯,也解开了他的枷锁,他们重新为他塑骨融身,崭新的躯壳在孕育。
最开始是一只幼狐的模样,紧接着幼狐飞速长大,四肢伸长,背后的长尾一根一根分裂。
苏归睁开双眼,四肢落地,身后七条血红色的长尾舞动。他终于挣脱了枷锁,数百年来他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他应该倍感欣喜,但是他却仰天长啸,发出悲痛至极的哀鸣。
他感受到了……他再一次失去了重要的人,他留在商悯身上的妖气印记被触发了。
苏归跃上天坑,对着天坑中央的青铜神柱下跪叩拜。
接着他瞄准一个方向,心中的仇恨之火化为助他奔跑的燃料,他像离弦之箭一样冲了出去。
……
赵国。
敛雨客的眼眸被悲伤浸染,他看向商悯。
商悯低声说了一句:“看来是时候了。”
话音刚落,她眼睛闭上,身体一软向前栽倒,与此同时身外化身缩小变为陶俑小人,被敛雨客伸手一接,落在了他掌心之中。
他用手指捏着陶俑小人看了许久,期望它能像以前那样突然变大,随后化为人形神采奕奕地说:“事情果然有转机!”
可是没有。
他独自站立了很久,一直看着手掌心的陶俑,但是它再也没了动静。
宿阳皇宫。
爬到皇帝寝宫床下躲藏的白小满化身无力地阖上双眼,白狐的身躯无声地缩小,同样化为陶土人俑,紧贴在陶土人俑背后的一枚黑色鳞片咔哒脱落。
陶土人俑为死物,现在从化形状态退回到灵物状态,当然不能再吸附黑蛟的鳞片。
远在西北的谭闻秋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看向宿阳的方向。
她的泪已经流干,但是依然痛彻心扉。
“小满……死了?”她腹部一阵剧烈的绞痛,几乎无法站直身体。
谭闻秋想要立刻赶回宿阳,但是不行,她还要再去一趟峪州,去确认血屠大阵下方的果实状态。
她不可以再优柔寡断,那代价实在太惨重……如果真的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她会直接切断自己和本体的联系,哪怕舍弃圣境修为也要活下去,哪怕舍弃自己亲手点化的小妖们,她也要活下去。
她付出了如此之多的代价,已经不能再回头。
“你安静一点。”她痛苦捂住腹部,咬牙切齿地警告,可是紧接着,她耳边传来了歇斯底里的狂笑。
是苏青。
她用带着笑意的声音说:“白皎老妖,晚了,我儿已经挣开了你的狗绳子……”
谭闻秋面色剧变。
“现在的你空无一物了。”她发出嘲讽,“你瞧瞧,当初你还嘲笑我呢,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去?”
苏青为何背叛,这件事情只有少数妖知道,陪伴在谭闻秋身边最久的苟忘凡就是其中之一。
早在大虞朝末年,谭闻秋就已经在图谋龙气了,她派苏青和一个皇子生下孩子,试图用这个孩子的血来作为中和龙气反噬的药剂。
苏青被送出天柱之后千年来都过得自由自在懵懵懂懂,因为狐祖告诉她,不求她做颠覆天柱这样的大事,只求她好好活着。
直到遇见了谭闻秋,被谭闻秋收为徒儿,她心中才有了大业的概念,只要推翻天柱就能再次见到母亲了,那个面容已经模糊的母亲……
她在谭闻秋的安排下和大虞皇子生下了一个孩子,一直到这一步她都是那个乖巧听话的小狐狸。
然后有一天她突然不告而别,带着苏归走了,因为她不能忍受她的孩子受到伤害。
那时候谭闻秋不是母亲,只以为苏青的背叛突如其来,为了一个可鄙的混血孩子背叛了她真正应该忠诚的首领。
事实上这改变当然不是一夕之间发生的,只是她那个时候太傲慢,也从未有过那样的身份转变,所以她不懂。
时至今日……她在付出了痛彻心扉的代价之后明白了苏青为什么会背叛。
原来她们没有什么不同,妖和妖,妖和人,二者的感情又有什么分别呢?不是只有人才有情,也不是只有妖才无情。
她做错的太多,明白得太晚。
被蒙蔽了双眼,也蒙骗了自己的内心。
谭闻秋眼前出现了一点赤红色的光亮,和火焰温暖明亮的赤红不同,那一点红色像流淌的鲜血一般浓烈。
是苏归。
“白皎!”已经变成七尾赤狐的苏归咆哮着扑了上来,“把商悯还回来!”
“还给你?”谭闻秋漠然地反问,“晚了……她被我吃了,现在已化为精华滋养我的血肉,可能随身携带的物品还没有被我的胃炼化吧,你要她的遗物立衣冠冢吗?”
苏归暴怒地吐出猩红的烟雾,蜃梦神通如同血海般席卷而来,谭闻秋原地化为黑色大蛟,巨大的身躯不闪不避冲了过去。
两只庞然大物厮打在了一起,地动山摇,黄沙漫天。
刺目的霜白沿着她的身体蔓延到苏归的身上,赤红与霜白针锋相对,红雾与寒意激烈对抗。
蜃梦剧烈侵蚀着黑蛟的魂魄,就如小蚂蚁在啃咬着她的灵魂,这痛苦本该难以抵挡,可是黑蛟狰狞的面孔扭曲着,一口咬向苏归的咽喉,苏归避开这一击竟然也迎了上去。黑蛟缠缚着兽躯,像蟒蛇猎食那般一点一点收紧,张口咬在苏归的脊背上。
苏归也一口咬在谭闻秋的腹部,暴突的犬齿印上了漆黑的鳞片,竟然爆出了火花,他眼中血丝密布,不顾牙齿崩裂的危险,口中因用力过猛血肉模糊,仍然在收紧下颌。
寒意攀附着他的身躯,连血管里流淌的血液也冷了下来,可是他仍然没有松口。
“咔嚓……”
黑色的鳞片出现了一丝缝隙,就像冬日结冰的湖面,裂纹越来越大,直到他口中的鳞片在这令人牙酸的声音中尽数碎裂。
红色的蛟血喷涌而出,涌入了他的喉咙,他狂怒地嘶咬着她的血肉,耳中是黑蛟痛苦的闷哼,他的脊背也鲜血淋漓,可是他仿佛感觉不到痛苦。
身体越是被冻得冰冷,仇恨之火烧得越旺。
苏归第一次放弃与自己血脉中的嗜杀本能对抗,任由它控制了自己的内心。
他前爪弹出森白的利刃,与利齿合力想要剖开黑蛟的腹部,可是黑蛟缠得更紧,苏归浑身的骨骼都发出噼啪爆响,极其可怖。
她的身躯在无数次轮回中千锤百炼,妖力积攒了数千年,苏归这副新生的身躯不足以与她对抗。
可是差一点点,就差那么一点点!很快就能剖开她的胃了!
突然,黑蛟腹部血肉膨胀。
谭闻秋发出足以震慑天地的惨烈叫声,那团膨胀的血肉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生长,随后变成了一只血肉模糊的狐狸头,连接在黑蛟身上的狐狸头大嘴一咬,快若闪电地咬上了谭闻秋的咽喉。
血肉模糊的狐狸头发出呜呜威慑之声:“白皎妖婆,你竟敢伤我儿子!”
谭闻秋尖啸,不料自己突然被袭击,不得已放开了苏归,苏归跌落在地,震惊地看着那狐狸头,眼中悲喜交加:“母亲!”
然而这并非重逢,苏青早已被谭闻秋吞下了肚。
谭闻秋神魂虽在圣境,高出苏归一整个境界,这境界之别宛如天堑,然而她身心受创,神志到底被蜃梦侵袭成功了,对身躯的掌控放松了一丝,这才让苏青有机会挣脱一瞬。
谭闻秋几乎在一息之间就回过了神,她回身一口,纵横交错的利齿直接将那个惨不忍睹的狐狸头从自己身上撕扯了下来。
鲜血像喷泉一样争先恐后地涌出,一整片黄沙都被浇成了赤红色。
黑蛟的身躯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其中跳动的内脏清晰可见,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张开的大嘴中,利齿在向下滴血。
苏青的头颅滚落在地,滚到了苏归脚边,碧色的双眸凝视着苏归。
她嘴巴一张,一枚青黑色的龙形玉镯和一枚陶土人俑被她吐了出来。
紧接着苏青双目渐渐阖上,声音越来越微弱:“走……趁她受创……你还不是她的对手……”
苏归悲痛欲绝,知晓已经不能再拖,他低头吞下玉镯和陶土人俑,眼眸中带着深深的恨意,最后看了一眼暂时失力的谭闻秋,压抑着撕心裂肺的痛苦迈开四肢,消失在远方。
谭闻秋脱力地倒在地上,腹部的巨大伤口缓缓合拢,可是鳞片一时半会儿没能长出来。
她呕出一大摊血,黑红的血像瀑布一般。
她发出低低的笑声,这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疯狂。
直到最后,她笑得歇斯底里肝肠寸断。
人总是要为自己错误的选择负责的,妖也是如此。
她已经付出了足够的代价。
今时今日,她在这西北的黄沙之上,长女的埋骨之地发下誓言——她绝不能再犯错,不管付出任何代价,不管经历什么样的屈辱,她都要推翻这天柱!
作者有话说:
第232章 溯洄从之[VIP]
商溯又梦到了从前。
其实他很少做梦, 平日里的生活太过忙碌,每次一躺在榻上就能很快睡着,但是每次做梦, 他都会梦见从前经历过的事情。
那年他为质来到大学宫,身边带着的是他的同龄学伴杨开宇,他是他的侍从、护卫, 也是玩伴和朋友。
“听说,凡是在大学宫上学的, 都不能用自己本来的名字,以示有教无类。”杨开宇道, “平民也可来到学宫上学,但是需要叩山门,展示出足够的才能和本领, 这样才能被大学宫的老师看中。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 在大学宫老师眼中并无差别。”
“不用本名,当真?”商溯眼前一亮, “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武国的小学宫也该推广,我要写信告诉母亲。”
“公子可以想想起什么假名为好。”
“都到了这儿了,何必再叫什么公子?直接叫我名字好了,从今以后我就叫……元洄吧。之前看过一本古书, 觉得这个字极好,溯洄从之,道阻且长……你叫什么,想好了吗?”
“我小名不是叫少禹吗?就用这个呗, 多方便。”
在大学宫里的时光还算快乐。
皇帝并没有为难质子,反而对他们颇为优待。这也是绵延数百年的惯例了, 除非赶上诸王叛乱的战乱之年,不然皇帝不会拿质子开刀。
“你听说没?隔壁卜院有位神算子,占卜算卦特别准,许多人都去找她卜卦,一次只收一钱银子……”杨开宇跃跃欲试。
“我瞧你是当公子哥当惯了,只收一钱银子这话也能说出来?”商溯无语了,“我听说过那位神算子,依我看,她就是想借机坑蒙拐骗罢了,倒不如告诉老师,杀杀这敛财的不正之风。”
“可是那女孩的老师就是院首大人,她卜算之术是院首大人亲身所传。”
“竟有此事?”商溯来了兴趣,“那去算算吧,说不定真有本事呢。”
于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两人专程找了过去,一人付了一钱银子,请这位同窗帮他们算命。
“宿阳城中桥下算命的只要三枚铜板,为何你收取这么贵?”商溯好奇问。
“因为缺钱呀。”少女理直气壮。
商溯两兄弟被噎了个半死。
“算命也算是推演天机,老师说了,这东西算多了是要折损寿命的,我可是有真本事的,多收点钱怎么了?不想付钱的话,可以不算。”少女道。
她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们两个把桌子上的银子拿走。
“还是算吧。”商溯无奈道,“我名元洄,请问师妹如何称呼?”
“我姓赵,名素尘,是郑国人。”她微微一笑,“你想算什么?官途、财运、姻缘、子女、寿命……全都可以。不过,要算得准,你们俩得把真名还有生辰告诉我。”
杨开宇犹豫了一下,便说了自己的真名,道:“官途。”
赵素尘便先给他算。
她摆开算筹随便那么一掐指,立刻笑:“兄台前途不可限量,当是年少有为,很快便能得偿所愿,但是你可要当心,鸟儿能一飞冲天,可也会因暴风坠落……行事当小心,否则有早夭之相。”
“啊?”杨开宇听得云里雾里稀里糊涂,但是对她说的那句年少成名还算满意,便琢磨着退到一边了。
“你想算什么?”赵素尘看向商溯。
“算姻缘和子女?”商溯试着道。
官途实在没什么好算的,要是能回到故乡,他会是王,运气不好,那就是让位给弟弟,他做“公”,再不好一点,就是死。
实在是没什么好算的。
财运也是,他当然不缺钱。寿命也没必要算,商溯只信命掌握在自己手里,对于天定的命,他不怎么在意。世上当然会有厄运,或路遇匪盗或疾病缠身,一条人命就这么没了。前路不可揣测,提前知晓自己的寿命,又有何用?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真名。”
“商溯,生于正月初一,时辰是……”
赵素尘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原来是你,我知道你,武国的公子嘛。本来多算一条要多给一钱,看在你给钱爽快的份上,多的一钱我不收了。”
她照旧摆开算筹,为他算命。
“卦象显示,你将来的配偶离你不远……可能就在宿阳?或者在你老家?”赵素尘忽然不确定了,“你的孩子……应当是儿女双全,个个都有出息……吧……”
商溯满脸黑线,“你不是在故意说吉祥话逗我吧?这算命真的准吗?”
“我怎么觉得你女儿命途多舛,一边有着早夭之相,一边又有着通天气运……”
商溯的表情肉眼可见地阴沉了下来,赵素尘连忙后退一步,小心翼翼:“这位师兄我实话实说而已,算到什么我就说什么,不是故意嘴欠的,你可别揍我……你要是动手,我就告老师了!”
商溯扶额,转头就走。
杨开宇连忙跟上,还安慰他:“哥你小孩儿肯定长命百岁,你别听那赵素尘瞎说,她肯定不靠谱……”
商溯也觉得赵素尘不靠谱,但是很快赵素尘算的命就应验了。
他遇到了姬令仪。
她母亲是声名赫赫的长阳君,自小备受宠爱,一入大学宫就进了武院,一手皇族不传的崩截枪法被她耍得气势非凡。
商溯在文院,武院隔壁。
他无聊时经常扒着墙头看隔壁院演武,这天他一眼就看到了姬令仪。
隔天他表情严肃,找到了赵素尘,拿出街上老字号糕点铺里买的糕点,认认真真给赵素尘赔罪:“赵师妹,是我误会你了,你算的卦非常准,先前竟然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上次不小心吓到你了,这是给你的赔礼……”
赵素尘一愣一愣的,但是很爽快地接过了糕点,“先说好,算命就是算命,得给钱的,利用糕点抵账是不行的……”
商溯根本没听她说了啥,怀着满腹心事就走了。
但是从此他、杨开宇和赵素尘成了好朋友。
又一年,他遇到了苏归。
苏归年龄比他们大好几岁,也在大学宫上过学,他是被拉来临时授课的,演示的是戟法。
商溯自诩自己在武道上天赋非凡,一看到这样的对手就按捺不住了,从文院翻墙冲到了武院,提着木杆枪便道:“苏师兄!元洄请师兄指教!”
苏归一愣,大抵是没见过这种愣头青,犹豫了一下之后点了点头:“好,但我不会手下留情。”
商溯被他激得好胜心起来了,提着枪就冲了上去。
然后十招之内被打趴下了。
说是没留情,但实际上还是留情了,不然冲过去那一下就能把他打翻在地。
商溯大受创伤,越挫越勇,每逢苏归来到武院就冲上去请他赐教。
从在他手里走不过十个回合,到后面交手百招不落下风,他算是因为好战在大学宫出名了。这当然是一件好事,因为姬令仪跟商溯一样好战,他们俩都用枪,时常在一起切磋互相指点,关系渐渐熟络了起来。
苏归对商溯很是欣赏,慢慢的,竟也会开口指点他。偶尔他来到大学宫,会专程与商溯见面练武,后来练武的队伍中加入了杨开宇和姬令仪……赵素尘从来不练武,她先天经脉残缺,身体比常人弱。
他们练武的时候,她会坐在亭子里摇着扇子喝茶吃点心,顺便帮他们把滚烫的茶水晾凉,好让他们练完之后喝。
“苏师兄戟法不知传自何处?深不可测,妙不可言,着实令我佩服!”
“家传戟法,父亲教的。”
“不知令尊是哪位高人?改日定要亲自拜会!”
“不是什么高人,他已经过世。”
商溯闭口不言,免得自己再说错话。
那几年大燕没有什么战争,各地相对太平,五人时时相聚,时时相见。可是好景不长,南边一小国突发叛乱,苏归投军,一战成名,官拜四品将军。
虽然已成武官,可是他看着跟从前没什么不同,等他回了宿阳,他们还是时时相聚。碍于质子身份,商溯并没有多少自由,只能待在大学宫之内。
姬令仪已经学成离开,赵素尘在跟着院首深造,说将来要在大学宫谋个差事当个闲散老师。至于杨开宇,当然是跟在他身边。
“打仗是什么感觉?”杨开宇问。
“没什么感觉,就是一直杀人。”苏归道。
商溯岔开话,“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今年他已年满十八岁,但是归国似乎还遥遥无期……他看着苏归的脸,内心忽然产生了迟疑……对方这几年面孔似乎没有什么变化,还如初见时那样。
“和苏师兄认识七年。”赵素尘接话,“我和你们认识八年……”
杨开宇一惊:“居然这么久了!真是缘分啊……大家如此投缘,可恨不是一个娘生的。等回老家祭祖的时候我要向祖先拜拜,祈祷咱们死了之后下辈子做同胞兄妹。”
“今生今世做不成同胞兄妹,但是还可以结拜呀,那干脆结拜好了。”赵素尘笑了,掐指一算,“今天是吉日,宜结拜!”
苏归愣愣的没反应。泺閣
在他开口之前,赵素尘就已经拿出了从老师那偷来的酒,拿杯子倒了四杯。他也不知道是默认还是稀里糊涂的,就那么跪下了。
四人举杯对着天上的明月道:“圣人先祖在上,今我四人,义结金兰,为异姓兄妹……”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呸,这话别说,不吉利,要是你们中哪个短命,岂不是也在咒我要跟你们一块早死?这我可不干。”赵素尘喝止。
杨开宇无语凝噎:“那你这话说的就吉利了吗……”
赵素尘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可世事残酷,命数无常,生死之事,不可强求。我赵素尘从不敢奢望同生共死,但若天要收我,只求我一人离去后,其余生者能毕生顺遂,远离灾厄。”
商溯和杨开宇皆是眼前一亮,觉得这话简直太有道理了,比话本子里的同年同月同日死实用多了。赵师妹真乃学问人,不仅是算卦鬼才还能把这誓词改得这么实用,好!咱们四个就该这么念!
于是他们也先后道:“不奢望同生共死……愿我一人离去,换余者毕生顺遂……”
苏归最后念。
他举着酒杯,只觉得杯中之酒重若千钧,让他的双臂差点抬不起来了。
“愿我一人离去,换余者毕生顺遂。”
跪在地上义结金兰的画面好像还近在眼前,可是视线一转。
商溯又看到了另一个苏归。
“当初和你们相交,只是在骗你们罢了……是陛下命令我接近你们,想试探武国是否存有反心。”
“你等对我有情,我苏归不能无情。蓄意接近,是我对不住你们……可弃燕投武,绝无可能。生为臣子,代代为臣。今后战场相遇,武国便是反贼,你我只能刀剑相向……”
一开始便错,不能一错再错。
在商溯开口说任何话之前,苏归先一步出手,一剑砍下了自己的左臂。
血光迸溅,鲜血淋漓。
“古有割袍断义,但我四人相交多年,情同手足,发下那等重誓,又是我背誓在先。割袍,不足以断义,今我苏归自断一臂,以还昔年情谊。”
过往的画面突然模糊了。
商溯又梦见了另一段记忆,一段他这么多年从来没回想过,好像被什么人给刻意隐藏起来的记忆。
苏归……竟然和他有过那番对话……是在什么时候,是在多少年前?他完全不记得了,这怎么可能?
“你和令仪会成婚,你们会生下一个女儿。”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她会是天命?”
“就算她不是天命,也可以把自己变成天命。”
商溯沉默了,“我那个还没有出世的女儿,注定要承担如此大任吗?”
苏归也沉默了,“我不想让她承担,可她恐怕会自己冲过去承担。”
“命数会变动……她注定会出生吗?也许今生,她不会存在了。”
“我不知道,也不知晓这是好是坏。我希望她出生,你也应该希望,因为你想让自己的后代成为合格的王,再让武王成为那千秋万代统帅天下的皇。”
“她的前路注定艰辛?”商溯喃喃,“我想把这件事情告诉令仪。”
“不行,太危险了,等你们成婚,我会恢复你的记忆,到时你们可以自行商议。”
苏归有些焦躁。
碍于歃血咒,他不能说出任何与妖有关的情报也就罢了,连说各种未来的事情都要拐弯抹角的,还是借助那个“妖魔现世,天命有三”的谶言才让商溯领会到他的话。
他担心商溯没把他的话当真,坏了大事。
“大哥,这个时间,令仪还没答应嫁我呢,她知道这件事情可能就不愿意嫁我了,我不能瞒她。”商溯无奈道。
苏归不太理解感情上的东西,他反应了一会儿,始终没能捋清楚为什么不知道这件事情可能愿意结婚,知道了可能就不愿意结婚了。
很快他自己琢磨明白了,认真道:“令仪不想让自己的孩子遭遇那样的危险?”
“也不全是……她还没考虑清楚自己要不要做王后。她曾经说过不求自己的小孩有什么出息,只要平安快乐就好,但是如果她做了武国的王后,她就必须要让自己的小孩变得有出息,她的孩子得承担起一国重担。令仪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做那样的母亲,所以她还没有请长阳君去求陛下赐婚。”
苏归这回听懂了。
他道:“我也希望她平安快乐……那你去问吧。”
他顿了顿,又没忍住问:“要是她不答应你怎么办?”
“尊重她的想法,和她分开。她会留在宿阳,我会回到武国,此生不再相见。她也许会和别人组建家庭,我也许会娶一个身份恰到好处的人,做武国的王后。那个身为天命的女儿会不会出生,真的就只能顺其自然了……大哥怎么这副表情?”
“没什么,只是在想你们国君结婚的事情太复杂,不是两个人的事,而是国与国的事。”
“如果我的女儿不出生,那人族会失去一个天命吗?”商溯问。
“不知道。”苏归答,“我希望她降生,但是更希望她是在你们两个人的期待和祝福下降生的,没有利用,没有利益……不要像我。”
姬令仪听到商溯的话后,思考了很久,微笑:“我们未来的孩儿竟然有如此大志向?可以驱逐妖魔,有能力成就人皇?”
可她随即面露担忧:“一定会遭遇很多危险吧,说不定会……”她不愿意将那个不吉利的字眼说出口。
商溯谨慎道:“若咱们俩成婚,也顺其自然生下了孩子……我会用尽一切能力,为她铺平道路,作为父亲,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情。”
最终,商悯依然出生了。
她的出生,伴随着母亲的死亡。
前世姬令仪没有在她刚出生的时候就死去,她是在商悯一周岁的时候死于鬼方刺客的毒杀。
那时苏归出于谨慎已经封闭了自己的记忆,也封闭了商溯和姬令仪的记忆,只留下了他们未来的孩子可能为人族天命的相关线索,好让他们对妖族的威胁有所准备。
他也有在姬令仪的脑海中留下暗示,提醒她避开可能到来的灾祸,这样她就能活更久的时间。
姬令仪是如何过世的,苏归不清楚,商溯和赵素尘却清楚。
姬令仪遍览古籍,自学占天术,与赵素尘一起多番查找,发现了能够蒙蔽天机的办法。
她想遮掩商悯的气运,让她在年少时安全一点,再安全一点……最终她成功蒙蔽了天机,抹掉了商悯显示在天象上的命数,付出的代价则是自己的生命。
“值得吗?”赵素尘抱着襁褓中的女婴,神色复杂。
又失去了一个至交好友……杨开宇是最先离开的,之后是令仪,到现在就连商溯也……不能再想下去了。
善于占天的她,不敢再用占天术去卜算商溯的命数。
她看着商溯划破自己的手指,用血在他早些年于地宫中获得的命牌上写下了一个名字——商溯。
商溯又走到赵素尘身边,掀开熟睡女婴的襁褓,在她脚趾头上刺了一针,取血在命牌的另一面写下名字——商悯。
正面是“商悯”,反面是“商溯”。
命牌散发光亮,然后光芒收敛,血红色的字迹清晰地印在上面。
“四妹是觉得我太不负责任了吗?”商溯疲惫叹息,“偌大的国家……”
“你是太负责任了。”赵素尘神情没了早年的活泼俏皮,只剩下沉稳和冷静,“我不能说你什么,我自己的父亲做不到像你这样……我不知道什么样的父亲才是好的父亲,甚至也不知道什么样的王才是一个好的王……我是在挑选一个和我理想中的王最接近的王辅佐,还算走运,挑来挑去,挑中了二哥。”
“我也很走运,遇到了四妹。”商溯微笑,把命牌放进了怀里,用衣服盖着。
再后来发生了什么……梦没有继续下去。
因为商溯醒了,忽然惊醒的。
他在书房睡着了,没由来感到一阵心悸……他站起身,忽然觉得天旋地转,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心脏剧烈跳动。
他手指微微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了那个命牌,随后眼前一黑,瘫倒在椅子上。
接着他立刻摇动铃铛,唤来内侍,急声道:“快去请赵素尘!”
内侍慌忙退去,听出了事情的急迫,几乎是一路狂奔着把赵素尘给请进了宫里。
她的心也咚咚直跳,看向商溯,紧张地问:“是悯儿有消息了?”
商溯一双眼睛里黑气沉沉,悲声道:“她死了。”
赵素尘脑袋里发出轰然巨响,她跪倒在地上,耳朵发出嗡鸣,什么也听不到了……紧接着有力的手将她扶起,安置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要做好准备了……”商溯缓缓道,“去做我这个父亲该做的事。”
武国地宫灵物——替命牌。
死者名讳写于正面,替死者名讳写于反面。若正面名字的所有者死亡,写下的姓名则色彩黯淡,此时只需捏碎命牌,替死者便可与死者换命。
前提是……尸体还在。
商悯已死,商溯却不知女儿的尸体在何方,是否还保存完整。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抓起桌子上的两面金蟾,疾笔写下一张字条塞了进去。
不多时,金蟾之中传来回信。
“尸身已毁也无碍,化生土所制作的陶俑可做再生之体。武王不必替死,请将你们族内的替死秘法传授于我,由我施展,救商悯性命。此身本就为救人而生,死敛雨客一人足矣。”
商溯看了半晌,苦笑。
哪里有什么替死之法,只有替死命牌。
上面的名字写上便不可抹掉重新更名,这等颠倒阴阳的逆天之举,怎能毫无限制?只能选择用或不用,不能选择由谁来用,换谁替命。
“四妹,我是个好王吗?”他低声问。
“你是。”赵素尘毫不犹豫地说出这两个字。
“悯儿活过来,也不能改变她年少的事实,她继承王位……岂不是接手了我还没打理好的烂摊子?她太年轻,不足以镇压群臣宗亲,可我不能看着她去死,只有我能救她……”
“整个天下,都已是烂摊子。”赵素尘道,“二哥……真的确定了吗?”
“十多年前就已确定。”商溯道,“今后,可能要麻烦你了。”
泪水顺着赵素尘的眼角流下,她不言不语,悲痛至极。
商溯道:“愿我一人离去,换余者毕生顺遂。”
作者有话说:
第233章 天命在谁[VIP]
死我敛雨客一人足矣。
他送出这句话, 看着被摆在桌上的陶俑小人,发出深深的叹息。
陶俑的粗糙外表依稀能看出商悯的模样,可是它变成了死物, 灵识与分魂从灵物中消失。
若商溯知道商悯身死,他会为她替命。
古往今来,这片土地上诞生的堪称“天命”的人不知凡几, 每位都有大志向,每位都有别具一格的才能。
敛雨客有幸, 得以跨过漫长岁月,见证这些“天命”的故事。他们或开疆拓土, 或终止战乱,或于王朝危难之时力挽狂澜……
他也见证过无数有才能者的陨落。
那些治世贤臣,可能会死于奸臣攻讦;才华倾世的将军, 也会失手于战场暗箭;满腔抱负的君主, 也可能含恨而终。
大争之世,从无侥幸可言。活下来就是“天命”, 死去了就是败者。
敛雨客每一次从沉睡中醒来, 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观览古籍,看自己在上次苏醒时遇到的有才能者是做出了了不起的功绩,还是败于敌手,成为了史书上寥寥几行字。
有时他会从古籍上看到曾经遇见的人如天星一般闪耀在典籍字里行间, 照亮了历史的一角。
更多的时候,他会看到那些被他认定“必定不凡”的贤才在跋涉的过程中折戟沉沙。
那些败者有的在史书上留下了不值一提的名字,或许也会有人为他们书写几行字,那些字眼或是赞扬或是污蔑, 总归都是他们活过的证明。
敛雨客看过了,期盼过, 也失望过,最后他平和了。
他已然醒悟,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否则他只是一位见证者。
但是偶尔,他会忍不住想……如果那些有才能的人活着,是不是会开创另一番局面?
如果那位治世贤臣活着,大虞说不定会重开盛世。如果那位谋略盖世的将军活着,王朝说不定会再延续百年寿命。如果那位贤明的君主没有死于亲信暗杀,那么他所掌控的国家,应当至今还存在于世吧……
历史没有如果。
敛雨客告诉自己。
什么是天命?活下去的才是天命。拥有大气运,在乱世之中存活下来的是天命,被圣人选中的人是天命,得圣人庇护的人是天命……
然而除此之外呢?
他脑海中一闪念地出现过这个疑问,但并未意识到它的本质,甚至也根本没有深想。
而这一次他苏醒出世遇到商悯之后,曾经被他遗忘的疑问被对方主动提起。
什么是天命?
“人人皆可是天命,人人皆可争做天命,天命并非天定,而为人定。”
她曾说出口的话震耳欲聋。
敛雨客起初不信,认真思考后又觉得不解……再之后,他决定去见证。而时至今日,他嘴上未说,却已经相信了她的话。
因为商悯就是如此践行自己的信念的。
敛雨客展开信纸,又读了一遍她留给商溯的信。
作为女儿,总不好突然不辞而别,所以她留了一封辞别信。这封信他本不该读,但是商悯说没关系,这信本就是留给所有人的,父亲可以读,姑姑、姥姥一家、郑留、苏归和他都能读。
“自去宿阳,悉知诸国之纷争,知晓妖族之诡谋,虽历事颇多,但时未满载。我为武王后代圣人子孙,当谋国利民,求存于世。身为人族,也应挫妖魔之谋,守护天柱。作为‘商悯’,则当坚守本心,行所应当。”
“然我年少,虽有容纳天下之志,亦知事体重大,忧虑不能事事周全,更忧力有未逮。初时,只觉千百万人性命系于一身,人族命运汇聚我一人之手……自明己责,不敢懈怠,前路艰辛,然斗志已燃。幸而一路前行,得遇志同道合者。”
“此先忌惮妖族后手,不敢将其真身广告天下。受困于大妖通天之术,也不能与其鱼死网破。今白皎现身,抛却皇太后身份,往昔之计,已不能使其动摇,从前投鼠忌器所隐之事,也可大白于天下。此既是危机,未尝不是转机。我已写下《诛妖全策》交于谭桢下印,可将此书广传天下。”
“无论我是否还灵,为夺取子翼,白小满化身被废已成定局。翟国孔朔一方有白珠儿作为细作,可与她接触一二,耐心筹谋,但需派苏归以蜃梦接触。”
“此前布局皆可转圜,唯有一事令我难安。妖圣之能,凡人难以企及,今日可杀商悯,明日可杀武王,再后可杀各国王侯,这等威胁可令人族人心凝聚,也可让人族人心涣散。谁为天命,妖便可杀谁。”
“此题无解。但商悯有一念,想要讲与诸位。何其有幸?众人信我为天命,然而我更知晓,天命之所以天命,是因为有人撑持其后,人皇之所以为人皇,是因为其为人心所向。”
“天柱屹立,岂独王侯勤治之功?若无百姓万众一心气运齐聚,天柱何以伫立两千余载?妖皇强横无匹,几可杀任意一人,然杀不尽千万之众!”
“人族根基何在?仅在天命?其在众人。谁为天命?人人天命。”
“众人信我,我信众人。天命在我?天命在人!”
敛雨客读完这一段,将信放下了。后面商悯还写了一些给亲人朋友的话,大部分是歉意,更多的是期盼……
他没敢继续读,怕不知从何而来的水迹把墨迹晕开。
他未曾深想的问题,今日突然有了答案。
敛雨客不想商悯死,她或许不是两千余年来最优秀的,可能也不是最有能力的,但是她与之前过往岁月诞生的许多人一样,有着独一无二的特质。
她也是他两千年来接触最深的人。岁月漫长,人皆过客,他从不与人深交。
两千年来人族当然数次处于危亡边缘,然而这一次的危机,比以往任何时候的危机都要大,敛雨客也在商悯身上寄托了更多的希望。
他看出了商悯的决意,在她做好准备的时候,他也做好了准备。
她是天命。敛雨客无比确信。
人人是天命,她则是能让天命汇聚的天命。这样的人不能死,哪怕他就此还灵又如何?救人而来,救人而去,算是圆满。
但他知道商悯不会同意,因为他是宝贵的战力,是难得的威慑。她也不想让苏归替命,因为他的神通和强大的力量同样是旁人难以替代的。商溯也不行,她不能让父亲为她而死。
因为知道,所以敛雨客不说,他只是将自己的决意埋在心底。
他将自己的心和人族的未来一同放在天平上衡量,内心又一次冒出了以前无数次出现过的问题。
如果商悯活了下来,历史会走向什么样的拐点?
他想要知道,并已经决定去实施。
桌面上的金蟾叮当一响。
敛雨客回神,拿出传信的纸页,沉默片刻,无声轻叹。
取舍。
人族的取舍,圣人与天命的取舍,也是父与女的取舍。
……
宿阳皇宫内,白小满陶俑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突然伸进床底,将它拾起。
子邺将它放入怀中,没有去管地上的黑鳞。他无声而来,无声而去,将白小满陶俑妥善安置在一处隐秘地点,随后离开。
不多时,武国密探崔三娘路过,不动声色地将陶俑收入怀中,带回据点,小心保管。
然而,皇帝失踪的事情到底是瞒不住了。
寝宫每天人来人往,刚开始来往的人可能是被魇雾控制住的人,但是要不了多久就会有各种魇雾控制不到的人前来拜访皇帝,或是为了传信,或是为了禀报要事……
岐黄院院首白珠儿突然告病,一病不起,再也没有在人前现身。
负责给子翼诊断病的换成了其他的医者,这位固定的医者已经被魇雾控制,每次走到寝宫中眼前都会不自觉浮现出幻觉,以为皇帝就在床上,对着空气好一番望闻问切才走。
但是今日这位医者突然有了急事,前来接班的是另外一人。
他一走进皇宫就奇怪地问宫女:“陛下何在?风寒未愈,最好不要随意起身,当心着凉。”
宫女疑惑地望着医者,又看了看龙床:“大人莫不是眼花了?陛下明明正在床上。”
医者愣住,看了看空白的龙床,又看了看一脸疑惑和认真的宫女,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跟窜到了后脑勺。
他露出勉强的笑容,又从外头拉过来一个小太监,问:“陛下何在?”
小太监更是一脸莫名其妙,看了看空空如也的龙床,指着它压低声音:“陛下不是正在床上睡着吗?”
医者连滚带爬地逃出了皇宫,状若疯癫,一边跑还一边叫:“宫里有妖,宫里有妖!宫女太监全疯了,陛下消失了!快来人啊,司灵和灵官来捉妖啊!”
此事很快惊动了苟忘凡,但之所以快,不是因为消息快速地传到了她的耳朵里,而是她接到了谭闻秋的临时灵物联络。
她传回来的声音无力到仿佛幽魂,“你去皇宫看看,小满还活着没……”
苟忘凡心里咯噔一声,不敢耽搁,立刻动身去往皇宫,然后宫里的动静一下子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她径直来到皇帝寝宫,顾不得抓来宫女太监盘问,循着殿下的气息往床下一摸……只摸到了一枚黑色的鳞片。
鳞片脱落了……为什么?
皇帝呢?姬子翼哪儿去了?
她大手一抓,一名小宫女的脖子已经被她卡在了手里,她厉声问:“白小满去哪儿了?”
“不、不知道……”小宫女哆哆嗦嗦。
“皇帝在哪里?”
“陛下就在床上躺着啊……”
苟忘凡脑子嗡的一声炸了。
她又连续抓了许多个宫女太监询问,凡是寝宫的宫女太监,给出的答案全都一样,不知道白小满去哪儿了……皇帝就在龙床上,哪儿也没去……一个个都变成了睁眼瞎,一个个眼前都是幻觉。
是白小满干的……这幻觉只有白小满可以做到……但是他有那样的能力吗?
苟忘凡直接抓来了皇帝寝宫之外的宫女,这次的宫女给出了不一样的回答,说龙床上空无一物,没有任何人。
苟忘凡暴跳如雷,皇帝失踪,白小满也失踪,要说这二者没有联系她绝对不信!可是若说是白小满背叛,把皇帝给带走了,她也不敢相信。
那可是白小满啊!殿下的徒弟,天真单纯的百岁小狐狸……
她立刻去联络殿下,但是殿下没有应答。
她心知可能是时机不巧,从不觉得以殿下的能力会遇到危险,便阴着脸直接寻到了子邺府上,也没耐心对他装出一副敬重的模样,毫无修饰地质问道:“是不是你做的?”
“苟大人何出此言?”子邺反问。
“只有你能做到……只有你如此心机深沉……白小满去了哪里?”苟忘凡浑身的骨骼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巨大的熊爪卡上了子邺的脖子,“狗皇帝又去了哪里?”
“在下不知。”子邺露出微妙的笑容,“还请大人把爪子松开吧,你不能杀我,这威胁自然就和没有一样。”
苟忘凡被戳中了软肋,缓缓收回了爪子,但是一丝杀气终于是忍不住泄了出来。
她早就想杀子邺,但是她也知道子邺对殿下有大用,可是如果殿下一味仁慈,子邺就是妖族的心腹大患!
苟忘凡心念电转,猛然下定了决心。
她当场化为本体,山岳一般的巨熊一巴掌向子邺拍去。
不能杀他,但是她要废了他!让他修为尽失,只能变成一条盘在床上的可怜虫,这样他就再也不会对大业造成威胁!即便殿下事后厌弃她,她苟忘凡也绝无二话,为殿下清除威胁就是她该做的事情!
子邺轻轻一抬眼,与谭闻秋的寒冰属性对立的漆黑火焰从他身上升起,顷刻间就成了燎原大火,一条头角峥嵘的黑蛟从火焰中现形。他张嘴一吐,口中火柱喷涌,一闪而逝,竟然一击就洞穿了苟忘凡的熊掌。
苟忘凡大骇,失声道:“区区半妖,竟也能血脉返祖?”
“你或许能拿下我,但你最好想想你会有什么后果,我感受到了,你没有办法使出全力。”子邺低笑,“我奉劝你,还是等母亲回来让她亲自处理我吧,我人就在这儿,跑不了。”
苟忘凡面色连变,恶狠狠撂下狠话:“殿下绝不会轻饶你,你以为她还会轻轻放过你吗?皇帝也就罢了,可是白小满……”
“那又如何?不关我的事。”子邺冷漠道。
苟忘凡几欲抓狂,偏偏还真没法拿他怎么样,最后只能用满含杀意的眼神瞪了子邺一眼,恢复人形扭头就走。
作者有话说:
今天没了。1.11修缮谭与苟联络细节
第234章 记忆闪回[VIP]
商悯只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母亲的腹中, 浑身轻飘飘的,没什么力气。
随后眼前出现了一道光亮,她醒来了。
她是商悯……武国的公主, 武王商溯的长女,母亲出身大燕皇族,名姬令仪。
她有个弟弟, 叫商谦。有位堂姐,叫元慈, 堂兄名叫商允,两姐弟皆是叔父商泓与婶母郑显华所生。父亲还收养了一位义子, 他是杨靖之,是父亲结义兄弟的孩子。
现在是什么时候?武国好像又在下雪了。门外传来的扫雪声,还有宫人鞋子踩上积雪的嘎吱声。
她又在什么地方?好像是在她的宫殿里, 璇玑殿。
商悯茫然地从床上起身, 踮起脚尖,在梳妆的铜镜里看到了自己年幼的脸, 眼前的孩子似乎才五六岁, 眼中满是困倦。
她为什么要早起来着?天只是刚刚亮。啊,想起来了,好像是靖之大哥和堂兄要带她去看马,元慈姐姐没法来, 因为她前天感染了风寒。
愣神间,宫殿的门突然开了,两个半大少年先后走了进来,神采飞扬, 身姿挺拔。一个看上去年纪稍大些,有十二三岁, 另一位看着十岁出头,两人皆是一脸稚气。
年纪大些表情沉稳地给商悯行礼,年纪小些的直接冲过来抱着她转了一圈。
“妹妹,我听我父亲说姜国又进供了一批新的马匹,王伯伯让你先挑,求你能不能跟王伯伯开个口,让哥哥也沾沾光?”商允眼神中充满了渴望,让人不忍拒绝。
“允兄弟,你未免太……”杨靖之扶额,“怎好一来就说此事?”
“王伯伯政务繁忙,我不好去打扰嘛。”商允笑道,“靖之兄不也特别馋那批马吗?昨天是谁急不可耐地拉着我去兽圈看的?”
杨靖之脸一红。
商悯故意逗他们俩,“父王说这些马是要封赏功臣的,我也是百般乞求才让父王允我。两位哥哥要是想要马,不如跟我一起去求父王,说不定他就松嘴了。”
这下两个男孩子都不吭声了,他们对武王有些惧怕,因为他总是一脸威严,脸冷起来能止小儿啼哭。
见他们俩你看我我看你,百般扭捏,商悯噗嗤笑了:“骗你们玩儿的!父王早说了,这马让我们四个先挑,元慈姐姐生病没法过来,看来我们要抢先一步了,只希望她病好后不要太生气。”
“太好了!”商允喜笑颜开,“我们这就去吧!”
杨靖之眼前一亮,也是情绪高涨:“过几天就是义父的生辰,我给他亲手磨了一枚扳指……悯儿妹妹生辰礼想要什么?”
“什么都行,想吃春芳斋的糕点……”
“那也太普通了。”
“但是我什么都不缺,想不起来要什么,只要是大哥送的,我都喜欢。要不,送衣服?”
“显华夫人年年都给你送衣服,为兄想送个别的。”
三人在宫人的带领下热热闹闹地走到马圈,挨个看姜国进贡的马匹,不多时就各挑了一匹看上去非常合眼缘的马。
他们的年纪都太小,商允和杨靖之倒是可以骑马了,但是商悯不行,她连马镫子都够不到,挑一匹马也就是看着解馋,真要骑还得人带着。
商允满意地看了看自己那匹雪白色的马,“此马毛色雪白,不如就叫白雪吧。”
他指着杨靖之挑中的枣红色马,认真道:“靖之兄的马通体枣红,叫红枣如何?”
接着他看向商悯选中的黑马,摇头晃脑,“妹妹的马毛色漆黑如炭,叫黑炭可谓万分贴切。”
“起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字!”杨靖之无语。
商悯严重抗议:“才不要叫什么黑炭,难道我将来骑着马上战场,敌军来袭了,我要对我的亲卫说‘去把我的黑炭牵来’吗?”
“这倒也是,竟没想到这一茬……净想着贱名好养活了。”商允嘀咕。
最终商允给自己的马起名踏雪,杨靖之的马叫赤月,商悯给自己的马起名丧彪。
“……丧彪?好像确实有些威武霸气。”
“这名是什么典故?从未听过,十分罕见。”
“就取着好玩儿,没什么意思。”商悯笑眯眯的。
没两天,商元慈风寒病愈,也来挑马了。
她看中了一匹棕色的马,笑道:“叫凌云吧。”
“壮志凌云,好意头。”商悯附和一句。
元慈摸摸马的鬃毛,状似随意道:“前期时日生病,没来得及问你,看你心情不错,也没有受到影响,我便放心了。”
“我能有什么影响?”商悯疑惑地问。
元慈停止抚摸马的鬃毛,回身认认真真地看着她:“你现在有个弟弟了,他比你小五岁。这个这个年龄差不算大,也不算小。”
商悯领悟了她的意思,“父王关爱谦儿,但是对我的重视没有变少。”
元慈道:“那就好。”
她复又微微一笑,轻声道:“悯儿,我真羡慕你。”
商悯一听,更疑惑了,“叔父和婶母更喜欢允哥哥?”她凑过去抱住她的胳膊,“那我告诉你,我喜欢元慈姐姐多一点。”
元慈愣神一瞬,笑着摸了她的头,“哪有的事?我羡慕悯儿的聪慧和通透罢了……也羡慕你身强体壮,可以习武,不像我,风一吹就病倒了。”
“不能习武又如何?元慈姐姐不比任何人差,又不是文武双全才能被称作贤才。”
“说的也是……”
时光飞逝,商悯一天天长大。
商谦也变成了能跑会跳的小孩儿,三岁的小孩应该开蒙了,但是他总不耐烦去学,每次一得空就去演武场看商悯练武,教书老师和宫女太监齐上阵也拉不回来,只得任由他看了。
商谦满脸崇拜,指着演武场边上悬挂的一整排各式兵器:“这些,姐姐全都会用?”
“差不多吧……”商悯道。
“那个奇形怪状的东西是什么?”商谦指着一对寒光烁烁的短兵器问。
商悯将它取下,目露追忆:“鸳鸯钺,一般用它近战,我好久没用过了,咱们家都是用长柄武器,这种短兵反而少用。”
商谦祈求,“想看姐姐用它,能不能练一遍,求你了呜呜……”
“能是能,但我手生了,你离远点。”商悯交代。
她回忆着穿越前叔伯教给她的招式,依葫芦画瓢演练了起来,寒光交织千变万化,但商悯到底是长久没有拿过它,鸳鸯钺不慎脱手。
它不是开刃武器,但是尖端朝下掉下来划到了她的脚踝,血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没有伤到筋络,就是伤口看着有点深。
商谦一下子吓哭了,和周围的人一起围了上去,边哭边说:“都是我的错,不该让姐姐练它,快去叫医者……”
商悯无奈道:“练武哪有不受伤的?比这更大的伤口也不是没有过,别太大惊小怪了。”
“是这样吗?那能不能以后都不练了……不学武可不可以?”
“不行。”商悯道,“你以后没天赋则罢,有天赋便也要和我一样去学。”
商谦顿时止住哭声,表情有点惊恐。
到了夜晚,他偷偷摸摸跑到了商悯的寝殿,趴到她床边小声道:“姐姐,你睡了吗?”
商悯被吵醒,黑着脸翻了个身。
商谦不等她开口说话就开始絮絮叨叨,把自己这些时日以来的疑惑都吐了出来:“我不想念书,姐姐也没有逼我念,说可以让我玩两年再学,我把这件事情告诉母后,母后很生气,让我离你远点……说姐姐就是不希望我学好才这么说的。”
商悯沉默,“她这样说过?”
“母后一这么说,我就哭了,我说不可能,要来问你。”商谦抹眼泪,“母后还告诉我不要把这些告诉姐姐,说你会说谎来骗我……今天姐姐也让我学武,我就知道是母后说错了。”
商悯一愣,无奈地摸他的头:“你现在年龄太小了。”
“别人说姐姐三岁就能背出好多书,我不如姐姐。”
“谁这么跟你说的?”
“母后……她问了教姐姐的老师。母后说我没有姐姐小时候聪明。”商谦眼泪汪汪,“我是不是真的很笨?”
三岁的小孩,才刚开始上幼儿园,放在皇族,商谦的母亲对他的要求也太过严格了,近乎到了苛刻的地步。大概是商悯珠玉在前,她实在是不甘心。
可商悯心智早熟是因为情况特殊,不是因为她是生而知之的天才,穿越前她三岁只知道挖泥巴和追狗子玩,与常人并无两样。
“怎么会?你很聪明,可是你太小了,还不知道自己将来到底要做什么。”商悯意味深长地说,“我希望你做我的左膀右臂,永远的亲人,武国的中流砥柱。所以你需要好好念书,也需要好好习武,但你现在不需要太过努力,因为你年龄太小。”
“什么时候才需要努力?”
“在你五岁之后十二岁之前,我会逼你努力。如果十二岁之后你明悟了自己为什么要努力,并且认为努力有用,那我不会再逼你,剩下的交给你自己。”
商谦一知半解地走了。
他听没听懂不重要,只要以后能懂就行。
王后没有再像以前那样严厉地逼迫他念书,因为商悯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商溯。从此王后再也没有插手过商谦的教育,负责把握他教育进度的变成了商悯。
其实商悯也并没有时刻监督商谦,她八岁之后就去了武国的小学宫,平日里没有那么多的空闲。
商溯道:“多接触接触不同的人,王公后代、平民百姓,你都要去认识,这对你有好处。”
赵素尘道:“我做司典时对学宫进行了改制,多年以来有所成效,其中平民出身的学生多出三成,好与不好,你可亲身体会。”
两年时光转瞬即过,商悯十岁。
这一年,大燕传来了质子令。
质子,什么是质子?大燕从不说自己发的是质子令,反倒说自己是在彰显恩德。纵观历史,大燕确实少有打压苛待质子,乃至斩杀质子的例子,除非遇上了战乱之年。
商悯意识到,大燕的质子和她前世历史中的质子,虽然有些相似,但又有着本质的不同。这是威慑,可也是为了培养亲近大燕皇族的诸侯后代。
父亲说:“按照惯例,你们会进入大学宫一同学习,大学宫能人辈出,你或许能在那里遇到至交好友,也能从老师们身上学到一些真本事。”
商悯懂了,“原来我是要去一个有危险的地方留学深造,运气不好会永远毕不了业,如果幸运学成归来了就是高材生,有功之人,是这样吗?”
“留学?倒也贴切。”商溯笑笑,“到底是有危险,若你不愿……”
“怎会不愿?我可是要去那边学真本事的。”商悯一笑,一锤定音。
然后她参加了先祖试炼……被刺客刺杀,坠落到崖壁之下……遇到了那具青铜人俑。
它沉默伫立,身躯之上遍布锈迹,空洞的眼眶中燃烧着微蓝色的光芒,有点像鬼火,但是并不让人恐惧,反而令商悯觉得它通身正气,似乎正在保家卫国。
它写下那一行字……商悯刚从昏迷中醒来时丧失了记忆,没能读懂那一行字,它字形古朴,万分复杂。
可是现在,商悯只看一眼就读懂了,她本该读懂,因为她只是暂时遗忘。
“得武王令,方可入殿。”
她轻声念出这八字,先前经历的种种如同山崩海啸一般在她脑海中闪回。
从刚出生时,到现在被白皎杀死时,每一件事情都无比清晰,连那些生活中的琐事都被她记了起来,仿佛在看一场快放的戏剧。
一个个人影闪动,一张张面孔变换,一幅幅画面清晰……
商悯浑身一震,感觉自己正在从天上下坠,又感觉自己似乎在被从深渊中捞起。属于父亲的手托举在她的背后……
他悲伤道:“悯儿,你要照顾好自己……为父得去地宫见你奶奶了。”
“父亲!”商悯猛然起身,大汗淋漓。
她举目四望,看到自己不在宫殿,也没有回到家乡,而是仍然在西北大漠,身下是细腻柔软的沙砾,天上是星汉灿烂的夜空。
她没能立刻看到那无垠夜空,因为她的视线被红色的毛发遮蔽。
一只有着七根尾巴的大狐狸呆呆地看着她,忽然流下了眼泪。
“悯儿……”七尾赤狐用鼻尖蹭了她的脸颊,用干哑的声音道,“你回来了……”
毛茸茸的大尾巴把商悯的身体卷了起来,他轻轻吹了口气,一个比她身形巨大很多倍的衣服飘下来遮到了她身上。
商悯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她裹上外衣,扑通跪在地上,泪水顺着脸颊流淌,浸润了她身下的沙子。
商悯再也忍不住,哽咽道:“父亲,他走了……”
作者有话说:
第235章 三重血脉[VIP]
撕心裂肺的痛苦, 不是来源于肉身,而是来源于灵魂。
父亲死了,为她而死。
这个事实无比明晰, 血淋淋地展现在商悯的面前。
不记得十岁之前的记忆时,商悯也不怀疑父亲对她的爱,现在回想起了十岁之前的记忆, 更是痛彻心扉。那些她曾经已经遗忘的小事再度浮现了,本该随着成长而淡忘的童年, 也在她面前重新展开。
从学会说话时他惊喜的眼神,再到第一次会走路时他张开双臂看着她跌跌撞撞地奔过去。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演示枪法, 第一次教她骑马……
商悯回想起了从前……幸好她回想起了从前。如果这些记忆永远遗失,那才是真正的遗憾。
苏归用尾巴上的毛擦掉她的眼泪,也悲伤地望着她。
“发生了什么……”商悯抬起头, 头脑因为心中的痛苦反而变得清醒了, “我死了几天?”
“七天。”苏归不忍地看着她,“替命牌, 只能在七日之内生效, 并且需要尸体保存完好。你被白皎吞了下去,我找到了她,却听到她说她已经把你吃了下去,等我和母亲剖开白皎的肚子, 你的躯体已经化作血水了。我只带走了你的陶俑和玉镯……”
“然后呢?”
商悯的眼神平静到可怕,不是真的静,而是海啸来临前的海水暴退,大海当然不会干涸, 它只是预示着足以摧毁一切的灾厄正在酝酿。
“然后被我带走的陶俑膨胀,你突然就醒来了。”苏归低声道。
他巨大的头颅凑过来, 商悯伸出手,看着他叼着玉镯轻轻在自己的手上。
玉镯还跟以前一样,沉睡在其中的龙魂传来一丝联系,她手掌一动,玉镯就幻化为青黑色的小龙自动缠绕在她的手腕上。
“我借陶俑化生土再生了身体,陶俑在白蛟的体内沾了我的血水……”商悯看着自己新生的躯体,“白皎还活着。”
她无比肯定。
“老师,你有没有受伤?”商悯关切地抚摸赤狐低下的头颅,打量着他巨大的身体,最后在他后脊背和脖颈的位置看到了已经愈合的伤口。
上面的齿痕纵横交错,异常狰狞,足见他伤势之重。
“没有受太严重的伤,只是皮外伤而已。”苏归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商悯,眼神小心翼翼。
似乎想要在她身上找出不妥之处,又像是担心她突然消失在他面前。
“老师没有联络我的父亲,是吗?”商悯已经推出了事情的经过,她面无表情地望着天上的星河,“是敛雨客联络的,或者,是我父亲通过特殊手段发现的。”
“是,我没有。”苏归道,“但是我将他曾经的记忆还给了他。”
商悯知道苏归为什么要着重解释这么一句。
父亲是因为她是天命,所以才要救她,还是因为她是他的女儿,所以才要救她?前面的因素固然是有,可后者才是更主要的原因。
苏归夺走的那段记忆,他们所谈内容应当是关于天命的事情,可不管商悯是不是天命,商溯都会选择救她。归不归还记忆,都无法改变商溯要做的事。
商悯曾经对敛雨客说,如果她死了,不要立刻将她的死讯告诉父亲,但是这没有用。
“这具身体,还是活人的身体吗?我肉身泯灭,如今是否已经彻底变为人偶之身?”商悯握紧手,感受这具躯体的力量。
很快她发现了不同,这具身体比她的本体更加有力,完全没有化身实力将会弱于本体一半的限制。她甚至感觉自己血管里面血脉奔涌,浑身上下有着使不完的力气……她人类的身躯从来没有这样恐怖的力气,只有在运转真气的时候才会有类似的感觉。
她感觉自己的五感也变了,比以往更加敏锐,她闻见了苏归身上的血腥味,还有被太阳晒过的被子的味道,周围沙粒滚动的声音在她耳中无比清晰。
达不到狐妖化身的敏感程度,但是远超常人许多倍。
“我现在闻起来是什么味道?”商悯心中浮现猜测。
“很难说。”苏归斟酌,“你身上同时有着你自己,白皎,还有我母亲苏青的味道,完全混在一起了。”
商悯眉毛一皱,“在我再生之体形成之前,陶俑似乎同时粘上了我和白皎以及苏青前辈的血,陶俑化身顶多同时沾染两份血,三份血混在一起,再用替命之术还魂塑身……那我现在还算是纯人类吗?”
她运用妖族运转妖力的方式在体内尝试了一番……让她松了一口气的是,体内仍然只有真气,她身上没有出现狐狸尾巴,也没有浮现出黑色鳞片。
单从外表来看,她依然是纯粹的人。
商悯了解了妖族,对于维持自身血脉的纯洁性没有什么执念。同为天地孕育的生灵,人和妖,究竟有什么分别呢?
“也许是沐浴妖血令你重塑的身体强度更高了,你是人类,我很确定。”苏归声音温柔,“就算你这个身体里面真的因这场变故有了妖血,也不要过于在意。我曾困惑于我的血脉,不知我是人是妖,后来才顿悟这并不重要……重要的不是你身上流着谁的血,而是你选择要走什么样的路。”
“是啊。”商悯喃喃,“我想回家了……”
“只要你想回,我就会带你回去。”苏归眼中悲意流淌,“停灵七日,全速奔跑昼夜不停……可以赶上他的葬礼最后一天。”
本就隐隐作痛的内心,痛楚再次加深了。
商悯想要立刻回去,但是她不能。
西北已经成了烂摊子,所有人都在收拾残局,这里的局势是她这一方和白皎一方一手推动,她不能丢下烂摊子不管不顾。
“但是还有好多没有完成的事。”商悯胸口闷闷的,她闭上眼,那些罗列在脑子里的计划依然很清晰,她依然知道什么才是最该去做的事情。
“郑留安全吗?你离开燕军后,那里应该大乱了。”她睁开眼,眼神清明,悲痛又被她压到了心底。
“我这几日忙于躲避白皎,没来得及探查局势。”苏归道,“郑留应当安全,袁遥可以控制局势,但是阻止不了人心涣散,若他聪明,近期不会发动战争,还会将我的消息隐瞒一段时间,如果他瞒得住的话……”
商悯又问:“谭桢迁移民众,应当还算顺利吧?”
“等我去往峪州的时候,已经迁移完了,现在整座城都已经被毁了。我借助血屠之力重塑了身体,不再受歃血咒控制。”苏归声音中悲伤更浓,“让歃血咒约束力受到干扰的是母亲,她没有被白皎完全炼化,就那样待在她的肚子里……我一直不知道,等我知道了,她彻底离我而去了。”
她失去了父亲,他失去了母亲。
白皎失去了碧落、小蛮、白珠儿、胡千面涂玉安,还有白小满。
这场战斗没有赢家,妖族惨败,但是没有彻底败,人族似乎占据优势,可是同样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商悯走过去,抱住赤狐巨大的身体,他们安静地互相依偎了片刻。
她拍了拍狐狸的胸口,轻声道:“现在只有一个问题——白皎在哪里。”
“她也受了重伤,我不确定她会不会拖着重伤之躯在谭国杀人,这几日我躲避人烟,对她的动向缺乏了解。”苏归犹豫道。
“没事……我们会了解的。”商悯道,“七日已过,我已死,如果她有什么想杀的人,现在应当杀了,可能回了宿阳。此地离燕军近吗?”
“比龙杨近许多。”
“那我们走吧。”商悯仰起头,“先去挖胡千面和涂玉安的尸体,然后,去找郑留。”
苏归匍匐在地,示意商悯骑上去。
商悯看着他伤痕狰狞的后背,一下子顿住了,“你会痛的。”
这个伤口本应很快愈合,但是白皎一口利齿显然有着特殊的力量,让伤势愈合得格外缓慢。
苏归想了想,“我可以叼着你。”
“那就叼着我吧。”商悯钻进宽大的外衣里,在大衣上打了结,把它变成一个布兜,这样苏归能咬着她跑。
苏归上前衔咬住布料,商悯在衣服里探了个头,“看路过废弃的村落,能不能找件衣服给我……”
“好。”苏归也惦记着这件事。
他又一次在黄沙大漠奔跑了起来,商悯闭上眼睛,尝试将灵识投放到自己的身外化身中。
赵国王宫之中,被赵王赵长绮以厚礼相待的敛雨客就在偏殿歇息。
他闭目沉思之际,怀中人俑忽然传来动机。
他手一抖,立刻去拿,人俑却已经自己滚了出来,落到地上变成商悯的模样。
她神情是如此沉静……她本来就很早熟周全,可是现在她像洗尽了铅华,气质有什么不一样了。好像更沉稳,也更冰冷,像一座被压抑的火山,内心在燃烧着,表面却是平静的。
“敛兄。”她叫了他的名字,想要露出一个微笑,但最终只是嘴角动了一下,“又见面了,你这几日可好?”
“一切都好。”敛雨客温和地注视着她,轻声回应,“你父亲的事,我很抱歉。如果我能救下你,再不济找到去除鳞片的办法,这一切或许就不会发生了……”
“不必道歉,敛兄没有做错什么,相反,你也为此竭尽了全力。”商悯道,“用两面金蟾给我姑姑报个平安吧,这件灵物现在一定在她手中……她也一定在等待我传信。”
“好。”敛雨客拿出金蟾,像以往那样为她磨墨。
商悯只写了一句话:“姑姑,悯儿安好。”
信被塞入金蟾口中,几乎没过几息,另一端的回信便被传了回来,而且是两枚金丸。
其中一封是姑姑的字,可以看出写得非常急,上面有晕开的墨迹和水渍……她写:“回来便好。”
另一封,是父亲留的。出乎意料的简短:“该说的话,想交代的事,我整理成信交给了你姑姑。知晓你有未完之事,但两月内,你需归武,迟则生变。为父无悔,悯儿勿悲。”
商悯盯着信看了许久,哑声道:“那句话,是那个意思。那句自己带给自己的话,我明白了……”
敛雨客惊愕地看着她。
“‘这是我个人的选择,也是其他所有参与此局的人的选择’,‘她’这样对我说。”她艰难地重复,醒悟过来,“她料到了,她知道这是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不是苏归也可能是我……要想成就大业,无人不可牺牲。”
敛雨客隐约意识到,商悯想说的话不止如此。
“普通人因战争而死,父亲也因人妖争斗而死,也许处在特殊位置的人,他们的价值和能起到的作用比普通人更大,但是当面对更大的价值时,他们也变成了可以牺牲的。”商悯放下信纸,低声道,“‘她’是要提醒我,这固然是父为女牺牲,可同样是关乎大业的利益取舍。”
多残酷。
天命、王侯、百姓、亲情、大业、一国存亡……通通都要取舍。曾经她取舍他国,现在她取舍自身。
任何人都不能是例外,所有人都要付出惨痛的代价。她就如白皎,白皎就如她……白皎要取舍女儿和儿子的性命,她是主动选择了。
商悯也主动选择了,她选择舍自己,但是她身边的人又替她做了一次选择,他的选择和她的选择完全相同。
所有人都认为自己做了对的取舍,不管是出于亲情,还是出于大业。
那个已经成王的前世商悯,比现在的商悯更加成熟,更加冷酷……或者说理性。
“她”是抱着什么样的念头对过去的自己说出这句话的呢?是不是也是心如刀绞,但很清楚地知道,这不得不去做?
这不是一个“若不是旁人便要是我”的选择题,这是一场众生平等无人生还的沉船事故,所有人都浸泡在冰冷的水中。
要想保证生存的几率,就必须做出取舍,让更有可能活下去的人抱紧浮木。
“我,明白了。”商悯眼中又一次流下泪水,可是同样有火焰在她眼眸中烧灼,明亮如星火,“既然他们选了我,那么我绝不能让他们失望……这次做出取舍的是我,更是我的父亲。下一次,做出取舍的只能是我!”
作者有话说:
第236章 宿阳变局[VIP]
在某个时刻, 在得知父亲已经死去的时候,商悯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如果死的不是父亲就好了。
如果死的不是父亲,付出代价的不是父亲, 而是其他妖或人,那就好了……对自己迁怒和对旁人的迁怒险些驱散她的理智,可是最终热潮消退, 恶念散去,她又冷静了下来, 没有任由自己被它控制。
商悯想,她会产生这样的念头, 到底是因为父亲处于更重要的位置,还是因为父亲是她的父亲呢?
两者都有。
一个优秀的将军死了,大军蒙受的损失会比死去一个士兵更大, 一个士兵死去了, 其人只会成为伤亡统计上的一个数字,为此伤心的只有士兵的亲朋好友。
活一个将军, 比活一个士兵能起到的作用更大。
父亲有替死命牌, 为什么他不把命牌交给其他处于不那么重要位置上的人使用,而让自己活下来呢?
但是,什么才是无关紧要的人……什么才是重要的人?什么是有更大价值的人,什么人死了不会影响战局?
商溯统治着这个国家, 从现实层面讲他的性命价值高于很多人,代表一国政局稳定,代表人族局势稳定……如果有可能,父亲是否也会选择一个人, 让此人替他、替商悯而死?
他会的。商悯得出结论
这是商溯作为王和父亲的取舍。
他没有让别人替他挽救女儿的命,是因为别人做不到, 只有他能做到。命牌一定有着巨大限制,只有特定的人才能够使用它。
商悯也在取舍。从大处讲,她取舍了谭国一国和整体大局,从小处讲,她取舍了自己留在宿阳的下属们。
商悯要她们抱着必死的决心,完成她交代给她们的事。事不成,子翼死,她们不能落入敌手,必须立刻自尽,事成,她们才有机会活着回到武国。
在下棋的同时,她也把自己压上棋盘。
是棋手也是将帅,将帅有可能被敌兵吞噬。
舍兵卒而保将帅,她若是将帅,他人便为兵卒。
每死一兵卒,将帅可能会失去护佑的屏障处境变得更危险,也可能会为战局增添胜机。商悯作为把握大局的棋手,要避免别人吃掉自己的子,如避免不了,也要避免自己的子折损得毫无意义。
她已经走上了成王之路,驱使着兵卒,让他们为了她和大业而死。
从此她不再全是她自己,她还是一国的王。
“等我的本体做完西北的事,就要回武国继承王位。”商悯再度抬起头时,眼中已经没有泪了,只有平静,除此以外空无一物。
那些悲伤、不安、愧疚与挣扎,通通被她压制到心底,不是消失了,而是她知道这种情绪没有任何用处,只会让她心志动摇,让她变得软弱。
白皎不会放弃她的妖族大业,她会从这一系列事情中得到长足的教训。
商悯有预感,她今后,会面临一个更可怕的白皎。她不再是困顿于人身与人心的“谭闻秋”,而是一个懂得蛰伏、克制,同时舍弃了软弱和仁慈的妖圣。
敛雨客心知,商悯已经不能因这件事情而伤怀了,她没有太久的时间疗伤,因为眼前有重要的事情需要解决。
“我昨日以江湖除妖方士的身份受到了赵王接见,她想请我清除赵国的妖魔。”他提起正事,“我暂未告诉赵王郝舍君为妖,明日你可同我一起去面见赵王。”
“依你之见,赵王人品如何?有无受到蛊惑的迹象?”商悯问。
她对这个性情有些乖张的王印象算不上特别好,但也不至于对赵王心有成见。只是性情乖张的人,往往还伴随另一个缺陷——刚愎自用。
“赵王疑心颇重,并未完全信我,这也是我没有立刻对她和盘托出的主要原因。不过接见我时,赵王言行举止并未有失分寸。”敛雨客道,“想来应当无碍?”
“那应该还好。”商悯道,“我刚刚塑身重生,不确定是否灵识有损,先解除这化身附体白小满化身看看宿阳情况,之后再做打算。”
敛雨客应下,“好。”
商悯眼睛闭上,身外化身飞速缩小,又变成了陶俑小人。敛雨客将之拾起放置在桌面上,多日以来空悬的心好像终于落到了实处。
他静静等待商悯事毕。
……
宿阳这座都城被夜幕笼罩在内,似乎和往常没什么差别,但是又有哪里不同了。
千年来世事起伏,繁荣的城池不可能一直繁荣,哪怕是大燕的都城,在这个时刻也不免被蒙上了一层阴影。幕后黑手盘踞此地,普通人对此一无所知,而知晓此事的人则对此缄口不言。
商悯将灵识投入白小满化身后恢复了身体,只觉得四周狭小逼仄,整个人被塞进了一个箱子里。
她浑身气息收敛到极致,第一时间去感知谭闻秋贴在她身上用于定位的鳞片是否还在……幸好,它消失了。
只要陶俑恢复成死物形态黑鳞就会解除吸附,若是活物状态想要去掉便千难万难,哪怕剜肉也不行,只有蜕皮或替命神通才能去除。
商悯侧耳细细聆听,透过木箱她模糊地听到了人声,不止一个人,但似乎是从楼上的位置传来的,近处并没有人。
她让子邺和崔三娘传递陶俑,若不出她所料,她这具陶俑应该被转移到了崔三娘的据点之中。
这据点是一处不惹人注目的酒楼,做生意的地方人迎来送往很正常。
商悯尝试向上推了推木箱盖子,发现它被锁住了,她直接弹出利刃摸索到锁眼的位置捅了一下,咔嚓一声,箱子开了。
她从里面钻出来,易容换面,脱了罩在外面的一层太监袍把它塞回箱子里,打量着四周。
这里是酒楼下方用来储存东西的地窖,她嗅了嗅,找到一处隐蔽的出口,确认出口外没有人,这才谨慎地打开地窖的门爬了出来。
宵禁时间到了,酒楼中没有客人,只有收拾东西的“伙计”,他们也是武国暗卫假扮。
崔三娘的气息在三楼,商悯没上去,吹了口气释放魇雾与她在幻境中交谈。
色彩绮丽的雾气在眼前弥漫,崔三娘一惊,很快便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大人。”她看到幻境中被刻意模糊化的身影后恭恭敬敬地行礼。
商悯语气缓和两分,“你做得很好,非常好,宿阳这边的每一个环节都没有疏漏。”
“大人嘱托,属下不敢懈怠。”崔三娘神态严谨,没有因商悯的话出现沾沾自喜,“霜降与凝露二人已经离开九日。按大人交代,为避免隐灵飞矢和信鹰被敌方截获,我二人尽量避免通信,只在第五日时霜降发来飞矢报平安,说已经抵达边境,正在越过梁国。”
前几日苟忘凡没有找到子翼,越到后面希望越是渺茫。五日找不到,基本上可以宣告人是彻底找不回来了。
“好。”商悯松了口气,随后问起她当前最在意的事情,“宿阳城,可有说皇帝驾崩或皇太后逝世?”
哪怕是崔三娘这等历经大风大浪的人,也忍不住露出惊容。
皇帝?皇太后?她反应了几秒,眼皮狂跳,没有来得及回答,便听到商悯若有所思道:“那应该是还没有公布了,比我预料的晚。”
她看向崔三娘,笑了笑:“三日内必会公布,且等着吧。”
直到这时,崔三娘才反应过来,“大人让我们封在箱子里运走的那个活人,是皇帝?!”
她们全程听从命令,只知道自己要运走一个活人,甚至不知道里面的人到底是谁,商悯在里面安置了触发式机关,箱子一旦损毁里面的子翼就会死掉,她们也根本没有打开箱子看。
“是。”商悯道,“虽然我回答了是,但你是不会记得这段记忆的,我会让你忘掉它。”
崔三娘脸色缓下来,“事关重大,我明白。”
“一切照旧,就当我没有来过。配置的去除气味的药粉还有剩吗?”
“有。”
“多拿一些从窗户扔下去。”
最后一句话说完,魇雾幻境消散。
崔三娘睁开眼睛后先是茫然,感觉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东西,但是潜意识提醒她忘掉的东西并不是她需要深究的。她从抽屉中拿出几个瓶子,走到室内唯一敞开的窗户前扔了下去。
漆黑的小巷中掠过肉眼不可见的黑影,正在坠落的瓶子消失了,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商悯返回地下室,鼻子嗅了嗅,认真地把自己的每一丝气味痕迹都给清除掉。那太监袍她团成一团丢进了后厨的火灶里,亲眼看着它烧成灰烬,又撒上药粉,这才放下心。
她并没有等多久。
第二日,皇帝突发恶疾驾崩的消息传遍宿阳,与这个噩耗相伴而来的,还有皇太后谭闻秋病逝的消息。
皇帝病了好些天了,这是人人都知道的。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皇帝会突然离世……连带着皇太后也伤心过度离世了。
那天有位医者进皇帝的寝宫给皇帝医病,突然间就疯了,听说他跑出来的时候满嘴胡言乱语,很快就被人摁住带走了,连带那天所有听到医者胡言乱语的宫人都遭了殃,几十人至此人间蒸发。
堵住了几十张嘴,可堵不住悠悠众口。
现在,全天下的目光都汇聚到了龙椅上。
上至皇族宗亲,下至大臣百姓,所有人都在关注着同一个问题——下一任皇帝,会是谁?
子翼无子嗣。
姬瑯的其他子女中,竟然也很难选出来一个能当大任的。
年长者,要么因罪被发落,要么被废,要么身体羸弱,如果不是年龄大的派不上什么用场,皇位怎会轮到子翼呢?剩下比子翼小的更是派不上什么用场。
多事之秋,不应推举孱弱之主,大燕需要一位能够镇压朝堂,使宗亲百姓顺服的君主。
朝会上,或露骨或隐晦的目光交织着,投向了同一个方向。
那里站着的人身材魁梧气宇轩昂,他是平南王姬麟。
作者有话说:
第237章 脱胎换骨[VIP]
白皎回到宿阳时, 没有马上回到皇宫,而是来了苟忘凡的住处。
苟忘凡没有看到她,她第一时间闻到的是浓烈的血腥味, 蛟血与人血混合的味道。
她心神震颤,一句“殿下”刚喊出口,白皎就走到椅子旁脱力瘫倒, 胸腔中发出长长的呼气声,口鼻之中萦绕的尽是血腥味。
“殿下, 怎会受如此重的伤势?”苟忘凡心痛难忍,杀意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流露了出来, “在西北,是谁做的,是谁?!”
“谁都不是。”白皎靠在椅子背上, 望着房梁, 语气平静,却又好像陷入了漫长的沉思, “是我自己。”
苟忘凡一下子顿住了。
自己伤了自己……怎么可能?
“胡千面和涂玉安死了, 是武国公主商悯动的手,我杀了她,接着去峪州,苏归吃了我培育的转生之果, 重塑了身体,现已不再受歃血咒控制。”
白皎回过神,脊背稍微挺直,对苟忘凡露出一个朦胧的微笑, “苏青在他和我缠斗之际,利用我遗留的那一块血肉再生, 重伤了我……我把她也杀了,苏归逃了。”
胡千面涂玉安、武国公主、苏归和苏青……这些名字在苟忘凡耳朵里回荡,她神情呆住了,几乎不敢相信居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但是殿下说得足够清楚了,她强迫自己去接受这样的事实,整理出现状。
“他们重伤了殿下?”苟忘凡一顿,“即便有苏青趁虚而入,这也匪夷所思……他的境界难道有所突破?”
“那可是我积蓄了那么久的力量,被他吃了下去。”白皎道,“不过仅凭他,没有办法让我伤得这么重。”
苟忘凡闻着白皎身上数日不散的血腥味,不可置信道:“殿下不顾天柱束缚解放了妖力?”
白皎用手支着太阳穴,半阖眼帘,疲惫颔首。
此身并非天柱下的本体圣境之身,但数度转生数度褪鳞积累的妖力足够可观,至少抵得上两千年大妖的修为。只要她愿意,只要她愿意承受解放妖力带来的反噬,屠杀人族不在话下。
天柱对妖的约束体现在方方面面,白皎本身的气运又因为皇太后身份与天柱相连。平日里只是现出原身,小范围催动妖力倒还好,一旦不管不顾全力出手,势必会引起天柱异动,带来反噬。
“怎么可能是商悯一人主使呢?”白皎慢慢道,“一个孩子,被推出来挡刀的孩子……真正的幕后主使隐身在后,苏蔼藏在最深处,我想要揪住她的狐狸尾巴,就去了峪州,随后发现那边已经完全迁移,没有一个人类因为启动的血屠大阵受到伤害。”
苟忘凡已经知道殿下遭遇了什么了,不得不说,这是一场完全的惨败。
她也听殿下说了苏蔼的存在。若她也出世,谭国这一系列动作一定有她在推波助澜。
面对惨败,白皎必须做出弥补,或者说复仇。敌方死了商悯,这在她看来可谓是没有任何损失,她必须杀更多的人,让敌方的损失和己方的损失达成平衡。
于是她在自己可接受范围内解放了妖力,现身民众迁移队伍,专门捡着坐在马车牛车上一看就出身不凡的世族高官杀。
运气很好,她一时没找到国君谭桢,但是找到了谭国宗室所在的迁移大队,军队着重保护着他们,非常显眼。
白皎蛟躯现形,从天空直冲而下,口中喷吐着冰蓝色的吐息,摧枯拉朽地进行着屠杀,同时连吞数人。
可惜天柱早前因血屠大阵已经被触发,从休眠状态进入了被激发的状态,它的约束比白皎预料的降临得要快。
她解放妖力后不久就觉得浑身上下仿佛被大锤砸中,吐了一口血,差点把刚才吞进去的活人也给吐出来,只得放下剩下的人退走。
好在那些谭国的关键人物已经被她杀得差不多了。
不杀百姓杀大臣,不杀士兵杀宗室……当赖以维持统治的基石被她打了个粉碎,谭国还能维持多久?唯一遗憾的是没能找到谭桢……也许她不在这支队伍中。
谭桢确实不在。
白皎将吞进腹中的几个活人吐出来审问,审出了一个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答案——谭桢没有在前头保护最严密的队伍中,她在最后一批队伍里,和最后出城的百姓一起撤走。
“不愧是这片土地的君主。”白皎平淡地说。
被她审问的几人吓得屁滚尿流,听到这句话后仍不敢相信地抬头,因为他们听出来了,这头黑色巨妖居然是在夸赞国君谭桢有担当。
一只妖,夸人族的君主有担当。
白皎又将这几人翻来覆去审问了一遍,没能审问出有关苏蔼的线索。
虽然知晓了谭桢在何处,但是白皎不能再折返去杀谭桢。
其一是因为身上的伤势,苏青母子加天柱两轮打击,她需要尽快恢复,不然伤会越拖越重。其二是她接到了苟忘凡的传信,白珠儿逃往西南翟国,白小满下落不明,子翼也人间蒸发。
其三是因为孔朔……白皎心知自己已经受了重伤,如果孔朔得知了这一消息,说不定会对她出手,她不能去赌一个暗中窥伺的妖皇的心思,所以她只能折返宿阳,以免折返杀谭桢导致伤势加重。
接连噩耗已经不能让白皎动摇半分。
连知道白小满失踪,皇帝寝宫的宫女太监疑似被魇雾控制,她也只是沉默过后道:“我知道了。”
“那,白小满……”苟忘凡不敢擅自将此事定性。
是失踪还是背叛,难以定论。
“就当小满死了吧。”白皎嗓音消沉,“此事蹊跷,我再也不能抱有侥幸。照顾皇帝的两只妖,小蛮已死,小满好好的,却又忽然失踪,还不知用什么办法逃脱了我的黑鳞秘法……”
苟忘凡试探:“如果他还活着……”
“我倒希望他死了,起码这样,我可以不带任何心理负担地怀念他。而不是像如今这般,不知道他是活着还是死了,不知道他是背叛了,还是被胁迫了。”白皎轻声道,“若是前者,该杀,若是后者,恐坏我大事。是非对错难以分辨……如果小满还活着,再遇见他,第一时间废掉他修为,只留个活口审问便好,如果留不下活口,杀了也无妨……就当是我对不住他。”
苟忘凡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意,颤抖道:“是!”
殿下变了,可是又没变。
她做事更加果断,杀伐毫不眨眼,放在以前她万万无法做出这等决定,莫说是杀掉白小满,就连废掉恐怕也会多番犹豫……可是殿下也没变,那句“就当是我对不住他”还是暴露了她的愧疚。
愧疚又如何?这种软弱的感情没有消失,但是不再是她的阻碍了。
“子翼失踪的事,先隐瞒几天。”白皎道,“我已决定舍弃皇太后之位,离开宿阳。”
苟忘凡对这个决定并不感到意外,她道:“属下明白了,那皇位,换谁顶上?按照原定的人选,姬麟?”
“就他吧,够听话,宿阳需要一个稳重些的人主持大局。”白皎道,“子翼驾崩的事,三天内必须宣布,否则离他失踪之日起过去的时间太久了,他恐怕会被运送到别的国家……也许他还活着,他国会打着大义的名号造反,这可是名正言顺的皇帝。”
“白珠儿去了西北,这件事会不会是……”
苟忘凡所言,白皎不是没想过。
她思考片刻,“稍后我会去问她。”
见殿下心中已有成算,苟忘凡不再多言。
白皎从椅子上起身,一步一步走到院中,浑身沐浴在月色之下。
“你去忙你的事吧,我要去见子邺。”
她扔下这句话,身体与夜色融为一体,消失不见。
苟忘凡在院子之中站立许久,心道,这一天终于来了。
她作为旁观者,反而更清楚这一碰即碎的母子关系,子邺是人,哪怕身怀妖血,哪怕身为人的父亲让他失望透顶,他也依然认为自己是个人,绝无可能站在妖族这边。
殿下也一直知道这一点,可是她始终留了一份余地,这份余地迟早会给她致命一击。她已经被子邺痛击了,只是那次的痛没有让她如此痛彻心扉。
白皎降临子邺府上时,他并不惊讶,可是在嗅到白皎的血腥味时,他抬了下头:“母亲受伤了。”
不像是关切,好像仅仅是一句陈述。
“我没有死,失望吗?”她这样问,并隐约期待得到一个冷酷的回答。
可同时她也清楚,这只是无用的自欺欺人罢了……即便对方真的无情,这也不能成为一个合理的借口,更无法让她安心半分。或许她知道,子邺理应恨她,就如白韫。
令白皎始料未及的是,子邺近乎是一眼看穿了她所思所想,不管是表面还是深层,他全都洞察到了,也全都知道了。
“母亲希望从我口中得到什么样的答案?”子邺也默然着,很久之后才道,“站在人族的立场上,我的确是想让你死的。至于作为儿子的立场……在这‘大业’之中,并不重要。就像母亲为了大业,也不得不舍弃孩子。”
他最终还是回避了“儿子”的身份。
“那你知道我要做什么了吗?”白皎问他。
“可能是要吃了我吧。”子邺安静地看着她。
他被束缚着,无法反抗,也不能逃离。
“暂时还不到吃你的时候,因为我目前还不能开启下一次转生。”白皎看着他,“但是我不能让你在外面活动了,你坏了我好多次大事,而我不能再放过你。”
“我明白了。”子邺相当顺从地接受了。
“恨我吗?”
“当然是恨的。”子邺笑了笑,“我不能满怀感激满脸笑容地被你吃下去。”
“你理应恨我。”白皎缓缓行至他面前,伸出五指印上了他的胸膛,他身体中的血被她引动,整个人不受控制地从人形变成了妖形。
黑色的蛟体型缩小,小到宛如蛇,大概只有两指粗细,黑蛟的面孔上浮现出痛苦和忍耐的神色。
冰霜缠绕他的身躯,然后凝结,到最后他的身体已经不能动,被整个封进了冰块之中,如同死物。
白皎看着手中封印着黑蛟的冰晶,它晶莹剔透折射着耀眼的光华,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牢笼。
她将冰晶吞入腹中,望着空荡荡的房屋。
“下辈子,不要再做我的孩子了。”白皎低声道,“我也不会再做母亲了。”
作者有话说:
第238章 是谁背叛[VIP]
皇太后之位不是非要废弃不可, 原本继续待在那个位置上也是一个好主意,可以用来迷惑敌人的视线。
不管是孔朔还是苏蔼,他们都会将目光汇聚在宿阳, 这或许可以方便白皎在其他地方行事。
但是继续待在皇太后的宝座上,就意味着白皎需要取子邺的血。
她不能再让子邺继续待在外面了,哪怕他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都能搞出来一堆事情, 必须永绝后患,此刻就算不能杀了子邺, 也要将他永远囚禁起来。
让其他的妖代替“谭闻秋”的身份也可行,但是其他的妖不像她一样能完美隐藏自身气运, 更没有与皇族气运勾连的血亲可以制作中和龙气反噬的解药。
白皎还担心,孔朔和苏蔼目光汇聚宿阳,也会将黑手伸向宿阳, 他们会拔除她在宿阳苦心经营多年的势力, 不管是妖的势力还是人的势力。
皇太后真身已经暴露,他们知道谭闻秋就是白皎, 在他们进一步揭露她的身份颠覆大燕政局之前, 白皎必须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让皇太后死去,他们的目光就不会全放在宿阳,而会想办法找出她又藏在了哪里。
子翼……子翼……他的失踪和白小满、白珠儿、谭国,以及苏蔼脱不了干系。
否则好端端一个人, 怎么会在她去西北的节骨眼上恰到好处地失踪了?
白珠儿逃去西南是白皎点头同意了的,她准许白珠儿在那个时机去投奔孔朔。白珠儿前来投诚时,特意说为了避免孔朔起疑,需要在宿阳多待几日。
当时白皎只觉得有道理, 现在再结合子翼和白小满失踪的事,只觉得处处都是不合理……
太巧了, 世界上没有那么巧的事情。
已知,谭国峪州极有可能已被苏蔼控制。
胡千面带涂玉安逃离峪州,然后被商悯杀死。
白皎被引去西北,宿阳这边子翼和小满紧跟着就出事,白珠儿也离开了宿阳。
更早的时候,她一透出口风说要亲临西北,胡千面立刻就救出了涂玉安,连带着拖长了她去西北的时间。
最可怕的是,她一杀商悯,白小满身上的黑鳞就传来了白小满“死亡”的异动,时间上根本就没有差多少。
这一桩桩一件件叠起来,着实让她心惊。
白皎杀了那么多人审问了那么多人,还是没有揪到苏蔼的半点狐狸尾巴。
那么孔朔又在这场大变局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白珠儿是如何在这几方势力之间推波助澜的?
珠儿,当真不知道苏蔼已经现世了吗?
白皎神色变幻,欲要拿出铜镜联络白珠儿,可是动作却又生生止住。
她原地思索,总觉得不稳妥,怕自己又犯了一意孤行的错误,于是飞至柳府一把抓起熟睡中的柳怀信,直接点了对方的哑穴免得他被吓得嗷嗷叫,随后身影闪动再临太尉府。
苟忘凡今夜哪能安寝?她也是心神不宁,见殿下去而复返便知道她是有事找自己商议。
柳怀信呜呜几声,白皎看了他一眼,这才让他双脚落地,解开他的穴位。她动作称得上轻拿轻放,毕竟人类太脆弱,尤其是这还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
柳怀信一看这情形,不敢再说什么巴结的吉祥话,赶紧道:“可是有要事需要老朽出谋划策?”
苟忘凡看了一眼殿下,挑着捡着把能说的话给柳怀信说了一遍。
柳怀信眉头紧锁,思来想去,琢磨道:“这个时机,这几方势力交错,白珠儿又走得如此凑巧……连带白小满也……”
他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大汗淋漓,瞳孔都放大了,一下子跪了下来,对白皎叩头请罪:“殿下!禀殿下,老朽有失察之罪!”
“……如何失察?”白皎其实已经隐隐意识到了,也知道他想要说什么,可是那个答案实在是太过惊悚。
“老朽认为,背叛者并非小蛮,而是白小满。”柳怀信哆哆嗦嗦,生怕殿下燃起的怒火烧到自己身上,可是出乎他的意料,殿下的神情分外冷静,近乎到了漠然的地步。
她问:“依据?”
“有些事,并不是非要依据,只需假设便好。”柳怀信见她情绪平稳,便没有那么怕了,“殿下说白珠儿投靠了孔朔,她答应殿下做您的内应……同时殿下还怀疑白珠儿和苏蔼一方有关系。您判断的依据是白珠儿和白小满同时脱离了您的掌控,二妖在皇帝陛下失踪的事情上有很多的疑点。”
“是。”白皎颔首。
“小蛮被魇雾神通控制,且主动接触了白珠儿,要白珠儿投靠苏蔼?”
“没错。”
柳怀信目瞪口呆,直拍大腿,惊声道:“殿下,您这是中计了!您想想,那狐祖苏蔼手眼通天,都能用魇雾控制小蛮了,她大可以再蛰伏一段时间,挑一个合适的时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白珠儿也给控制了,何必借小蛮来找白珠儿?”
“您再想想,这苏蔼时机把握得妙到颠毫,从捉涂玉安到让胡千面救下涂玉安,每一步都恰到好处,这不就是在拖住您的脚步吗?那武国公主一死,白小满跟着也‘死’了,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儿?”
他一锤定音:“殿下,苏蔼一方一定掌握了一种极其隐蔽的传信方法,而且是多人即时传讯!这种方法不需要展开信纸,不需要有额外的动作,甚至只需心念一动,便可将消息传递到另一边。”
哪怕是上古时期最顶尖的传讯灵物,也无法做到这一点。
传递消息最快的灵物“两只耳”,最多只能做到两人持有,互相传递声音,至于心念一动就能传讯,简直闻所未闻。
可是如此假设,很多事情就能说得通了。
柳怀信还在痛心疾首,喋喋不休,白皎已经差不多想明白了,她表情麻木,平静地听着那老头将她的猜测复述出来。
“那白珠儿说不定早就投靠苏蔼了,小蛮去找白珠儿,很有可能就是一场戏!苏蔼一方让小蛮‘细作’身份暴露,解除殿下后顾之忧,让您不再被宿阳的事情绊住手脚,同时又杀了胡千面和涂玉安,让您因为这三只妖的死亡方寸大乱,如此一来您怒火中烧,离开皇宫去西北,他们能顺势偷取皇帝子翼。”
“苏蔼一方以您杀死武国公主为信号,确定您已经上钩。可又怕殿下在谭国大开杀戒,破坏他们对谭国的控制,于是便让白小满‘死去’,故技重施,希望将您从西北引回宿阳!”
由于省略了血屠大阵的事情,柳怀信并没有猜到真正紧要的地方。
白皎想,苏蔼想要避免她那么快来西北,最主要的原因恐怕是想要解除苏归身上的歃血咒……让苏归吞了大阵果实,才是苏蔼的第一要紧事。
为什么保峪州百姓,这也很好解释,苏蔼不想让大燕攻破天柱,让白皎本体破封。
柳怀信道:“白小满神通魇雾,倘若苏蔼不在宿阳,那么以白小满修为,是否有能力控制小蛮?”
“……可以。”白皎道。
论修为当然是足够的,论神通的熟练度,那必然是不够。可如果小满实为卧底,那么对方对于神通的掌握程度,自然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柳怀信又问:“凭魇雾神通,是否可以做到以幻境与其他人或其他妖交谈?”
“当然可以……”白皎疲惫万分。
“那是否可以假设,皇帝失踪宫女太监并未禀报,是因为白小满凭借魇雾控制了他人?”
“小蛮主动现身,也是因为魇雾操控?”
“白珠儿早已投靠苏蔼,并在魇雾中与白小满交谈商议,这才有了后面一环套一环的局?”
白皎无话可说。
“白珠儿假意投靠殿下说要做您的细作,实际上是为了让殿下您放松警惕,好完成下一步的谋划……宿阳变局,关键之妖不是小蛮,不是白珠儿,而是那白小满!”
“此仅为推测,并无实证。但还有哪只妖,有能力做到那些事情?不是苏蔼亲临,那就只能是白小满!”
柳怀信深深叩首,一跪不起,“殿下,求您饶恕老朽失察之罪!老朽愚蠢无知,相处时日已久,竟没有发现白小满可能另有其主!”
这话就像晴天霹雳,轰的一声劈在了白皎头上。
柳怀信是在请罪,但白皎却觉得他字字句句都在说她!
“愚蠢无知”,是柳怀信在为自己开脱,他不了解妖族的事,失察在所难免。但是白皎却是这些妖族的首领,她不无知,却仍未发觉。
“相处时日已久”……这段时间与白小满相处时间最长的就是她!连她都没有发现白小满身份有异,柳怀信一个外人能发现吗?当然是不能。
事情分明了,终于分明了。
白皎再也不用怀着愧疚去想白小满,她满心被耻辱和仇恨占据,随之而来的还有撕心裂肺的痛……她手指都在颤抖,胸口起伏不定。
这一刻她没有再给白小满找什么借口……放在以前,她可能会说服自己,告诉自己白小满不可能背叛,一定是受到胁迫了,可能小满也被魇雾操控了,这个神通是能控制神智的,这样一切都能解释的清楚了……
白小满没有背叛,是苏蔼在暗中捣鬼。
但是她知道,找借口没有任何用处,她在子邺那里已经体会过了。
那些借口,只是为了让她心里好受。可事到如今,她还要如此软弱吗?还要继续自欺欺人吗?
白皎对于柳怀信再也没有任何轻视的念头。
人,聪明人,他们武力不如她,可是智慧远胜于大多数妖和大多数人。
苏蔼从头到尾都没有和她硬碰硬,只用了几个奸计就让她损失惨重!智慧的力量,在这个圣境不出的时代,发挥的作用是难以替代的。
“你起来吧……”白皎道,“不是你的错。”
柳怀信惊了一下,没想到自己被轻轻放过了。
他慢了半拍才爬起来,感受到了白皎身上翻天覆地的变化,一种可怕的变化。
从前,白皎只会对自己手下的妖这么说话,现在她居然也会对人宽容了。
一旁的苟忘凡也是一愣,打量了两眼柳怀信。
“柳相还有何建言,可以一并说出来。”白皎扫了他一眼。
柳怀信想了想,道:“殿下,若子翼未死,他出现在了哪个国家,哪个国家便是苏蔼的盘踞之地。老朽不敢妄言,想询问殿下的打算,不知殿下对上苏蔼,可有把握胜之?对方不肯与殿下硬碰硬,说不定其实力……”
白皎当然想过。
如果只有她和苏蔼两方,或许可以拼死一战,可关键是翟国还有一个孔朔在暗中窥伺!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她不敢轻易出手,料想苏蔼也是万分忌惮。上古时期,这两位妖皇的关系可算不上好,不过孔朔和任何妖的关系都算不上好。
孔朔想吃她父亲元烛,苏蔼想吃孔朔。若问元烛想吃谁……似乎他对吃没什么执念,逮到什么就吃什么,要是能吃到孔朔和苏蔼,那当然也很乐意。
柳怀信看出白皎的犹疑,便知晓二者一对一恐怕是没有必胜的把握,这的确难办。
他换了句话:“殿下,老朽建议殿下立刻诛杀白珠儿,此妖不除,必是大患!联络白珠儿已无任何意义,望殿下早做决断!”
白皎自然不会对此事有犹豫,她当即就要引爆白珠儿体内的冰晶,可是她妖力运转,白珠儿体内的冰晶居然没有传来正常的反应。
她一愣,眼神立刻阴了下来。
“孔朔……”
……
地上,被开膛破肚的白珠儿只感觉自己已经死了一次。
孔朔上下抛玩着那晶莹的冰晶,脸上漫不经心:“还是嫩了点,算上上古度过的岁月,小长虫才三千多岁吧?我应当没记错。”
白珠儿被剖开的胸膛渐渐合拢,巨大的蜘蛛恢复人形,摇摇晃晃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虚弱地扯出一个笑:“敢问孔朔陛下,年龄几何?”
“你不知道?”孔朔意外,“也是,毕竟是没有见识的小妖。”
“四千多岁,零头忘了。”
他把玩冰晶之际,被抛到天上的棱晶轰的一声爆了,极寒的冰气席卷四方,白珠儿刚刚爬起的身躯上又凝结了一层霜白色,她关节咔咔作响,差点又倒在地上。
“哎呦,那可不是我干的。”孔朔友善地把白珠儿从地上薅了起来,笑着看着她冷静的面孔,“是你家殿下要杀你。你看,还好我救你救得及时……”
“多谢陛下。”白珠儿道。
“可珠儿,你是怎么回报我的呢?”孔朔脸上的笑意缓缓收起,拽着她胳膊的手也松开了,“苏蔼……以珠儿的才智,被她赏识似乎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
腰疼,明天再努力写
第239章 狐假虎威[VIP]
“陛下知道了。”白珠儿内心还算平静。
“你回了, 子翼没来,我毕竟不是白皎,手底下的小妖撒个娇这事儿也就能混过去了。”孔朔惯常是和颜悦色, 现在脸上失了笑容,显得气质阴森可怖了起来。
子翼没带回来,孔朔当然会怀疑, 白珠儿也知道自己会面临危机,可是她没得选。
她身上有孔朔的印, 只能选择回来,她不回来, 才是真正的死期。可如果不帮白小满,白小满立刻就能要了她的命。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白珠儿只能在把子翼送给白小满后硬着头皮去找孔朔。
她也抱有侥幸心理, 希望孔朔能信了苏蔼一方夺走了子翼这样的借口, 可正因如此,她才更不敢生出侥幸之心, 对于孔朔这样的妖, 他的字典里恐怕没有“意外”这个词。
只是白珠儿注意到了一点。
她还没有祭出苏蔼当做借口,孔朔就已经知道了苏蔼的事。
这不符合常理!
可同时白珠儿也注意到,孔朔没有立刻杀了她。
这是一件好事。
白皎在知道她背叛后没有马上杀她,于是她获得了活命的机会, 孔朔没有当即杀了她,则是因为她身上还有利益可图。
有利可图便好。
“陛下想必不耐烦听我辩解,珠儿也不是想请求陛下垂怜,只是, 若我不将子翼交给白小满,他就能杀我, 若我不回来见陛下,陛下恐怕还不知道苏蔼已经出世。”
白珠儿拿出柔顺的态度,低眉细语地解释。
她注意着孔朔的反应,见他没有什么表示,暗道一句果然……这么多年,孔朔好像真不知道苏蔼已经从天柱地下爬出来了。
这与她来翟国时路上的猜测相符。
如果孔朔知道世上还有一个苏蔼,那么筹划子翼的事时就会将这个不可控因素考虑在内,他会更换策略。
孔朔与谭国有联络,确信胡千面涂玉安会死,也确定白皎会被吸引去西北,可是他不知道苏蔼控制了谭国,也不知道白小满实为苏蔼部下,这才出了大纰漏。
“珠儿生了一张巧嘴。”孔朔不禁感慨,“本座记得,你先前可不是这么想的吧。”
白珠儿心底一寒,与被白皎追杀时类似的恐慌再次出现。
“你早就知道白小满有异常,他不是白皎的部下,也不是我的部下。”孔朔道,“可是你却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我……”
白珠儿目露恐惧,不可置信地看着孔朔。
“你猜对了。”孔朔俯视她,眼神让人不寒而栗,“说吧,我准许你把你的猜测说出来。”
“你可以看到我的记忆……还是你会读心?”白珠儿嗓音发颤。
“你太聪明了,珠儿。”孔朔幽幽道,“聪明的头脑,配上野心勃勃不被驯服的灵魂,造就了独一无二的你。”
白珠儿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辩解是不管用的,如果她不拿出最虔诚的姿态,她就会死!
她当即跪在地上求饶:“陛下,珠儿愿将功补过,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陛下不愿意信我也无妨,想要杀我也无妨,我的性命本就握在陛下手中,您一个念头就能要了珠儿的命,可是白小满并未在我身上留下控制我性命的暗手。在陛下和苏蔼之间,珠儿只能选择陛下!”
表忠心也是无用。
哪怕白珠儿没有背叛,孔朔也不会相信她的忠心,一个背叛母亲的人,当然也能再背叛他。忠心是最可笑的东西,孔朔只相信利益。
白珠儿绞尽脑汁,榨干自己的价值。
“我还能控制那些隐藏在众妖体内的毒,我死了毒会立刻引爆,重创白皎的势力,若陛下想要用我的命换取白皎手下妖受到重创,珠儿无法反抗,亦无话可说。”她语速飞快,五体投地,不敢抬头,“苏蔼隐藏极深,我恐怕是陛下这边唯一能够接触到苏蔼的妖……”
孔朔神情不定,却给她鼓了鼓掌,“继续说。”
“苏蔼一方也并不信我,只是相信我不会忠于任何一方,我对苏蔼也并无忠诚可言。白小满承诺,苏蔼会帮助我去除陛下留在我身上的印记,可这只是口头说,珠儿也知道他们并不一定有这样的能力。”白珠儿后背出了一层冷汗,无法揣测孔朔是否被她说动,“宿阳变局,珠儿亦是中计!苏蔼知晓自身存在已经无法隐瞒,表面上是要收拢我,实际上恐怕是在向您和白皎下战书……”
“是吗?”孔朔饶有兴致地反问。
“必然如此!”白珠儿抬起头,一口咬死,眼中满是坚定,“我中计了!苏蔼就是想让陛下和白皎两败俱伤,她渔翁得利,所以白小满诱使我向白皎投诚,对她说出陛下的存在。”
“今白皎深恨陛下,视您为死敌。她也深恨珠儿,知晓子翼失踪后必会杀我泄愤。若我在来找您的路上死掉,苏蔼就能灭我的口,若白皎没杀我,我死在了陛下手中,陛下与她的矛盾则会更深,要是我侥幸活着,则可以顺理成章成为她的内应……”
白珠儿越说越心惊,说到后面她出冷汗已经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自己被算计却从头到尾对方牵着鼻子走的惶然。
一箭三雕,步步周密,不管是哪一条路,得利的都只会是苏蔼!
“不愧是狐祖。”孔朔赞了一句,随后问,“珠儿以为,若你站在我的位置上,会如何处置‘白珠儿’呢?”
“求陛下饶珠儿一条性命,让珠儿以细作身份继续与苏蔼接触,摸清楚苏蔼布局与动向。”白珠儿道,“我别无所求,不为忠诚……只为活命!”
“巧舌如簧。”孔朔道。
白珠儿的心凉了半截,浑身发抖。
“不过是个难得的贤才。”他闭眼,“杀了确实可惜啊。”
白珠儿霎时从十八层地府回到了人间,胸腔起伏,喉咙里发出窒息般的呼吸声,冷汗顺着她的鼻尖滑了下来,整只妖都瘫软了。
孔朔手虚抬了一下,白珠儿被无形的力量牵引,踉跄着从地上站了起来。
“饶你一命。”他神情看不出什么变化,“你我都知道,你是为什么活下来,你也知道,如果你办事不利,你就会死去。”
“是,珠儿都明白。”白珠儿垂首。
“要是你被我杀了,那分给你的蛟肉,我就只能烧在你的坟头了。”孔朔勉励似的拍拍她的肩膀。
白珠儿愣住,没想到对方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提起这个承诺。
孔朔诧异道:“莫非珠儿觉得我是在说假话?”
“不,我信陛下一言九鼎。”
“你最好真信。”孔朔眉梢微动,感叹,“好不容易说句真承诺,还被当成哄小孩的谎言了,有趣。”
信孔朔?这得冒着多大的风险,鼓起多大的勇气,才能把他的承诺当成真的?
白珠儿不敢,哪怕此刻被孔朔单独点出来这句诺言,她还是不敢。
“珠儿,我得提醒你,苏蔼一方同样有能够使记忆复现的魇雾,若我没记错,那苏归的神通是蜃梦?”孔朔道。
“若我接触他们,可能会拿出和对待您一样的说辞来说服他们。”白珠儿说了实话。
“那蜃梦,具体效用只是吞噬神魂和制造幻境吗?”
白珠儿对此不是很了解,那几个狐狸同族彼此是了解的,其他妖则遵循着上古之时妖之间约定成俗的规则,尽量避免打探彼此神通。
关系好的妖当然会互相说,小妖也没什么保密的必要,可是苏归在殿下身边时间久,没什么妖敢打探他。
白珠儿所知不比孔朔多多少。
“有幸见过一次,人被拖入蜃梦幻境的一瞬,神魂和灵识就会不受控制地流向苏归,被他吃掉。到最后人会成为一具空壳,空壳可以被他控制。”白珠儿不敢妄言,“是否有别的效用,珠儿不知。”
她迟疑着,又道:“殿下从不委派苏归用蜃梦读取他人记忆,原因可能有两种,一是苏归不可信,二是苏归读不了别人的记忆,蜃梦的能力只局限于制造幻境和吞噬神魂上。这幻境能否编织得如魇雾一样细腻逼真,也是未知数。”
“也有可能是苏归在藏拙。”孔朔若有所思,“这小子一开始就和小长虫不是一条心。”
白珠儿听出了什么,“狐族从来没有诞生过蜃梦神通的拥有者吗?”
妖族各有其道,不同的种族诞生的神通都有所偏向性。
毒物类的妖,神通大多数是关于毒的,神通也能遗传。狐族的魇雾罕见,但不是除了苏蔼就没狐狸有了,每隔几千年还是会出一两个的,白小满就是个例子。
“是从未有过,这大概是狐祖血脉结合人族血脉,加上苏归无法压抑的凶煞本性,使神通产生了变异,变得更有攻击性了,反而削弱了对于幻境和人神志的操控。”孔朔似乎觉得他这样的例子实在是罕见,“他神通本该是魇雾,结果出了个从未见过的蜃梦。”
白珠儿道:“苏归可能已经投靠了苏蔼。”
“可能吧。”孔朔漫不经心回了一句,大掌覆盖在白珠儿头上,见她想退,他念了句,“别动。”
妖力从指尖穴窍钻进白珠儿的脑袋里。
孔朔轻轻一扯,五彩斑斓的魇雾从白珠儿天灵盖穴位中抽了出来,像是飘逸的丝线。
孔朔捻动这虚幻的“丝线”,眼睛眯了起来,研究了一会儿,“不是狐祖亲自出手控制你,若是如此,我就不得不杀了珠儿了,因为你可能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被她控制了心神。若是白小满,那么问题不大。”
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脑子里消失了。
白珠儿忐忑,“抽出了残留的魇雾,就不会被控制了吗?”
“你想太多,这可是几千年难遇一个的魇雾。只是那叫白小满的小狐狸手段不熟练,在你脑子里残留了一团妖力。”孔朔道。
“珠儿你说……”他突然表情莫名,“苏蔼会不会根本没出世?”
白珠儿脸色微变,刚想开口答殿下相信苏蔼现世,可是又顿住了。
她发现了一个疑点,一个她在危急之时没来得及思考的疑点。
小蛮自爆妖丹前,主动对白皎透露了自己的身份。
可实际上,小蛮应当是白小满在操控。
白小满控制小蛮自爆苏蔼名号?
还是魇雾可以两相叠加……两名使用者皆可操控?
如果是前者,那岂不是白小满在狐假虎威?
那么问题来了,白小满为什么要狐假虎威?
白珠儿眼皮跳了跳,心中的不安扩大了。
作者有话说:
第240章 换皮替身[VIP]
“也不是不能说通。”孔朔自己否认了自己猜想。
他笑笑, 白珠儿也回过神。
“因为……小满不想让殿下立刻怀疑到自己身上,所以只能让小蛮将事情指向苏蔼,好洗脱自身嫌疑, 不然殿下会立刻控制住他。”白珠儿谨慎地给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孔朔当然也想到了这一层。
可是他也同时想到,这件事如果从头到尾都没有苏蔼这个妖皇参与其中,是不是也能办得顺理成章?
答案还真是。
谭国捉妖, 没有苏蔼能办成。杀胡千面涂玉安,苏蔼不参与也能办成。偷走子翼, 白小满一妖足矣,甚至宿阳巨变, 苏蔼也不需要现身。
白珠儿太阳穴突突直跳,看向孔朔。
孔朔道:“罢了……这不重要。”
“不重要?”白珠儿不可置信。
“因为对方算无遗策,让局势达成了平衡。真假已经不重要, 如果不能验证其为假, 那么她和真的又有何区别?”孔朔慢悠悠地说,“我不可能找上苏蔼跟她打, 不然小长虫会得利, 小长虫也不可能来找我或苏蔼,她没有自信赢下任意一位妖圣。敌人看出了我的蛰伏和忍耐,也看出了小长虫的愚蠢和虚弱,甚至敌人自己, 也没有绝对把握赢过我或白皎……最重要的是我们三方,任意两方都不可能联合,都把对方得罪死了,身怀死仇, 绝无可能结盟。”
“本座倒是要谢谢苏蔼,她打击了白皎, 白皎就不敢冒冒失失来翟国找我了。”
一旦动了,就会暴露自身的软肋和虚实。
孔朔的软肋是翟国的血屠大阵,白皎发现了他的存在,他离开翟国去他国探查,血屠大阵就会离开他的保护范围。有此软肋,他绝不能离开翟国半步。
白皎在宿阳的势力大受创伤,接下来有可能会转入蛰伏,不查清楚敌方下一步的行动,她不会出手。
而苏蔼,她可谓是大胜特胜,一己之力牵制两位劲敌。
西北,谭国。苏蔼的势力范围。
孔朔想起那两个自谭国而来的江湖客,他们接下来要去赵国。
孔朔不免可惜。
他的神通名为“万化”,对实力不如他的妖可以随意抽取记忆,对人就有较大的限制了,必须要吃掉对方才能炼化对方的记忆。
但是这神通与魇雾或蜃梦的原理都不相同,不是囫囵吞枣地看过对方的记忆,除了情报就别无所获了。他抽取的记忆会被自身完全炼化,若是被他吃掉的人擅长画符布阵炼器,那么这些技巧和感悟便会完全为他所用。
他孔朔是妖族五千年难遇的鬼才,只有少数妖擅长布阵,会画符和练器的凤毛麟角,走在这三道巅峰的更是根本没有。
只有他,唯有他。
所以他才能将血屠大阵扩张到这种地步,所以他才对炼器信手拈来,学习人之道也是如此快。
若不是怕吃掉打击白皎的关键力量,孔朔当初怎么也要尝尝那俩江湖客的味道。
“走吧,珠儿,带你回去疗伤。”孔朔转过身,“之后还有事要差遣你。”
白珠儿没有到翟国腹地,是孔朔来接她了。
她默不作声跟上,感觉心里空荡荡的,孔朔居然就这么放过了她,甚至没有惩罚她。
她意识到了孔朔和白皎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妖。
他威胁妖只威胁一遍,而且只用最好用的威胁办法——命。
当白珠儿明白自己所遭遇的是什么样的威胁时,她服软,孔朔便也点到为止。把子翼拱手让人,这件事如果让白皎来处理,她会先惩罚再安抚,必得听到小妖说句“万死不辞死也要完成任务”才觉得惩罚起到了应有的效果。孔朔则是惩罚没用就不惩罚,他知道白珠儿不吃惩罚这一套。
他是把这笔账记在了心里。
但是,白珠儿又产生了一个古怪的念头……她觉得孔朔留下她,不单是因为他被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动了。
还是因为他真的很欣赏她白珠儿这样的妖,甚至觉得她辗转几方势力努力求生的样子真是太有意思了,为着这个,他也愿意对她宽容一点。
“陛下有何要事需要珠儿去办?”白珠儿试探。
“珠儿去趟武国吧。”孔朔道,“别问为什么,去就是了。”
……
白皎用铜镜联络白珠儿,但并未传来应答。
她还以为这铜镜也许会到孔朔的手上,这样孔朔就会与她对话。
可是没有……对方比她想象的还要谨慎。
柳怀信皱眉捋胡子,“殿下此去,可有想过将宿阳的妖尽数隐藏,让他们换一个身份?”
“自然。”
白皎才看了他一眼,就听这老头急忙道:“殿下不能丢下老朽不管啊!现在敌人都知道我也是殿下这边的了,要是他们把我杀了怎么办?殿下最好也别告诉我那些妖都躲到了哪儿去,老朽不知道,兴许还能活长点儿……”
“放心,本就没打算告诉你。”白皎道。
柳怀信大松一口气,“殿下打算转到何处蛰伏?”他一想,又道,“算了,殿下还是不要告诉我了。”
“如果殿下需要老朽留在宿阳辅助姬麟主持大局,那么老朽就去做,如果殿下需要我出谋划策,那么到时再找应该也不迟……”
迟,怎么不迟?
柳怀信是局外人,因为是局外人,所以才能给出中肯的建议,注意到白皎没有办法注意到的地方。
如果小蛮自爆妖丹的当晚,她也去找了柳怀信,是不是事情就会截然不同?白皎需要用人,但是忌惮人知道太多。
现在这份忌惮实质化了。
要是柳怀信知道太多,他脑子里的东西就会泄露。
白小满又是什么时候投靠苏蔼的?对方会不会早就用魇雾控制过柳怀信了?
白皎本不善神魂之道,但是她数度转生,对于神魂摸到了一些门道,蚀心蛊与魇雾都是控制神志的,只能有一个生效。
“就先这么办吧。”白皎道,“明日朝堂,宣布子翼驾崩,皇太后‘谭闻秋’受不了打击离世。”
柳怀信妥帖道:“那遗体……”
“尸体还不好找吗?”白皎看向苟忘凡。
“属下去办,请精通医术的人在面部施以金针,可改变容貌,只需找身形相近的人即可。”苟忘凡道。
“众妖消失,若遇到紧要事,老朽如何联络?”柳怀信道。
“临去前,我会告诉你。”白皎道。
柳怀信见她不透口风,不好再问什么,只顺着自己的思路尽心尽力地提出问题:“这攻谭,还要继续吗?”
来了。白皎长出一口气。
最艰难的取舍就是这个。
放弃攻谭,就意味着她必须要舍弃本体。其实这一天早该来了,是她一直不死心。从皇帝姬瑯驾崩开始,局势就已经不受她控制了。或许更早的时候,谭公献祭天柱之时,事情就已经完全脱离了掌控。
但是那个时候攻谭还有希望,她还可以把希望放在五年之后,献祭之力弱去,那时再取出本体是一样的。
可是紧接着就是皇帝驾崩,当时朝野内让停止攻谭的呼声被强行镇压。
柳怀信那让谭国现妖的奸计只是提振了稍许士气,如果能一鼓作气攻下谭国,自然就没这么多事儿了……然而紧跟着来的是苏归背叛。
苏归才是攻谭的关键所在,没有他统帅大军,仅凭几个歪瓜裂枣的武将,拿下谭国没那么容易。
因为苏归不仅有用兵之能,更可以镇压手下武将,让他们把劲儿往一处使。
苏归没了,大军自然大受打击,很快就会变成一盘散沙……就连苏归战死,都好过苏归失踪,燕军本就如同惊弓之鸟,他们会把苏归的失踪归结在妖上。
死于人之手没什么好怕的,死于妖之手,那份对于妖的惧怕与面对未知的恐惧,会击垮几十万大军的战斗之心。
白皎试探:“依柳相看,这场仗是打为好还是不打为好。”
“老朽不敢胡言乱语,只全凭殿下您的意思。”柳怀信捋着胡子,语速变慢了,“这向前向后都是死,实在是没什么区别。”
苟忘凡道:“你说细一点。”
“撤军则说明大燕虚弱,无力再战,众诸侯可乘虚而入。不撤军,这仗打起来依然会拖垮大燕,它甚至已经拖垮大燕了,打到最后还不一定能拿下谭国,众诸侯还是会趁虚而入。”柳怀信道,“大燕的衰落与虚弱已经无法遮掩,打与不打,都是一个样。况且……臣说句实在话,打不打,已经不是殿下说了算了。之前找找借口都能糊弄过去,现在是实在找不了借口安抚士兵之心了。”
白皎和苟忘凡都沉默了下来。
曾经她利用人心,现在人心已经不向着大燕了。纵使白皎有通天手段,也不能让几十万乃至数百万人心起死回生。
人心已死,无力回天。
“老朽建议,就先这么拖着吧,只是殿下要做好必败的准备,甚至要做好军队哗变的准备。”柳怀信话说得有些不留情面,“粮草不够,何以养兵?无法养兵……兵只能自足。兵又如何自足?唯‘反’一字,反则生乱。古往今来,这些事并不少见。人心难测,殿下当早做打算。做决定的终究是殿下,老朽言尽于此。”
白皎轻叹:“忘凡,你去送柳相回去。”
“是。”苟忘凡应了一声,蒲扇般的大手抓住柳怀信的后衣领,身影一闪就消失了,快得柳怀信那句“臣告退”含在嗓子里没吐出来。
白皎曾经有过一瞬间的怀疑。
怀疑柳怀信劝她不要启动血屠大阵是别有用心,但是在刚刚这份怀疑消散了。柳怀信的确无知,也什么都不知道,启不启动血屠大阵,实际上是白皎自己的决定,他的建议并不是决定性的。尽管柳怀信的确让她产生了一些犹豫,但是白皎不得不承认他的建议非常有道理。
处置白珠儿,是白皎自己的决定,小蛮的事情他也是全程未参与。
还能怨谁?只能怨她自己。
“殿下真的要这么处置柳怀信吗?”苟忘凡送完人折返回来。
“那只是说给柳怀信听的。”
苟忘凡这才放下心,“何不把他带走?文官之中倒也有几个可以用的人,虽然比不上柳怀信中用,但撑一撑场子是可以了,也不指望他们把朝堂治理成什么样。”
“还不到时候,让他再待一段时间吧。”白皎道,“我自有打算。”
“是。”苟忘凡道。
宿阳到底是天下中心,各方势力汇聚之地,白皎妖可以走,但是这边的势力不能丢。
“我离开这边后,你留在宿阳,必要的时候联络柳怀信,与他一起掌控这边。”白皎转过脸,“下一个身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苟忘凡低声汇报,“都是多年之前培养起来的,殿下放心。我想着,一个月后再公布大燕太尉死讯,到时候姬麟位置会坐得更稳一些,方便他提拔新太尉。为避嫌,这个位置只能让别人来坐了,我可做明面上二把手……苏归失踪,新的镇国将军,我正好可以顶上。”
这个位置其实同样扎眼,不明不暗的。
进一步可以帮助白皎分散敌人注意力,退一步还可以继续掌握军政大权,是当前情况下的最好选择。
苟忘凡自然能选择全然隐入地下,但是在这个关键时间,关键地点,必须有妖站出来替殿下分担。
“事不宜迟,趁我现在还在宿阳,这就助你完成换身之术。”白皎向外走去。
苟忘凡也是如此作想的。
她挑中的人选是三品武安将军楚卿。
此人有皇族血脉,母族一系往上数三代姓姬,虽然已经不在宗谱之中,但仍然和皇族沾亲带故,因为有这一层关系,再加上有着不弱的本事,她渐渐爬上了三品将军的位置。
但她坐上这个位置,同样有苟忘凡在背后推波助澜,否则以她的资历可能还要再熬上几年。
一路到了武安将军府,苟忘凡畅通无阻地进去了。
只是一掌,她就将睡梦中的武安将军五脏六腑轰成了肉泥,而她表面的皮囊不损分毫。
苟忘凡衣裳褪去,连带着那一层枯老皱缩的皮人类皮囊也像被脱掉的衣裳一样,从脑门正中央裂开了一道缝隙,轻飘飘地从她身上滑落,如同蝉蜕……
苍老的皮囊落下之后,一张年轻的面孔显露了出来,这才是她的本来面貌。
妖是不会老的,木成舟表面上一个老头,可那都是伪装的。借人皮遮掩妖形,直接顶替某人身份,这比费尽心思做一套假身份方便多了。以前不入朝堂时倒是没那么多讲究,当官之后,籍贯、宗谱、过往都要在官府留档,事情总要做得全一些。
白皎手指一点,武安将军的皮囊完整地自血肉之上剥落,这可怖的一幕没有任何人看到。她一引,皮囊贴上苟忘凡的身体……苟忘凡与那人皮融为一体。
熊妖身材太过魁梧,险些将的人皮撑裂,她连忙缩骨,扭曲的人形这才变得正常了起来。
苟忘凡满意地伸展自己的身体,“年轻的皮囊看着就是顺眼些,从此我就是武安将军楚卿了。”
她复又看向白皎:“殿下,那两处备选之地,您要去哪里?”
“不能是赵国。”白皎早就打定了主意,“那里离孔朔太近了,说不定孔朔也早将手伸到了那里……我到底还有多少妖可信?”
“无论前路如何,我都会陪在殿下身边。”苟忘凡认真道。【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