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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1章  苏青之子[VIP]


    商悯把胡千面关押起来时, 特意让他和涂玉安见了个面。


    胡千面不省人事,血肉模糊的样子实在是让妖认不出来了。可是相貌变了,气味还在。


    涂玉安闻到血腥味后醒来, 一看胡千面这种惨象,不由悲愤交加,“你竟下此毒手!你不得好死!你等着, 殿下一定会将你剥皮拆骨吞吃入腹炼化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他骂着骂着呕出一大口血来,实在是悲伤愤怒到了极点。


    商悯怕这狐狸情绪大起大落气绝身亡, 赶紧把胡千面拎到了另外的地牢单独关押。看不见胡千面,涂玉安骂得更大声了, 一边骂还一边呜呜哭泣……


    他自己受尽折磨的时候都没有哭过,看到他的好师傅被如此对待,居然一下子流出了眼泪。


    商悯给胡千面喂了疗伤的丹药, 等待他醒来的间隙, 她折返涂玉安所在的牢房,似有意似感慨地说了一句:“可惜你们前路早已注定。”


    涂玉安张口就骂:“卑鄙无耻!有种你们把我杀了!我们二妖纵然无能, 也不会背叛殿下转投你们!”


    他着实理解错了, 商悯不是在说他们效忠错了对象,而是在说人妖殊途。


    人妖殊途,这四字道尽了所有。


    即便有人妖混血的先例,商悯也不敢提出什么两族和平共处之类的话, 实在是他们之间的血仇绵延了太久,两千年前乃至更久远之前就已经存在。


    两族各有立场,站在妖族的角度,商悯也不能说他们是错的, 天性如此,人妖两族没有优劣之分, 只有胜负之别。


    商悯心平气和地看着涂玉安叫骂了一阵,他累得气喘吁吁,骂到最后他嗓子哑了,骂出的话不像是字句,倒像是破风箱在开合,粗得叫人辨别不清,音量也越来越低弱。


    直到最后他再也骂不出来了,把自己累晕了过去。


    商悯这才慢悠悠地转回胡千面的牢房,看着状似昏迷不醒的胡千面道:“别装了,修为被废,可是肉身力量还在,你怎么也该醒了。”


    青碧的狐狸眼睁开了,那抹绿色和赤红的血肉两相对比,似阴暗地牢中燃烧的两簇鬼火。


    两个地牢相距很远,而且施加了各种结界,涂玉安叫骂的声音是传不到这边的,但是胡千面闻到了商悯身上沾染的血腥味,这新鲜的味道无疑来自于涂玉安。


    “你们把他怎么了……”胡千面死死瞪着商悯。


    商悯笑了笑,没有理会这个问题,直接按照提前思量好的发问:“胡千面,我知道你叫这个名字,你也知道你那乖徒儿叫涂玉安……我不妨直接告诉你,你那乖徒敬酒不吃吃罚酒,竟敢拒绝陛下的招揽……如此,我就只能请他吃点苦头了,只看你是不是和他一样的硬骨头。”


    胡千面双目瞪圆,心里霎时掀起了惊涛骇浪。


    陛下,哪个陛下?人族当前有哪个诸侯有胆量称帝?有僭越之心的没这个实力,有这个实力的则明白枪打出头鸟的道理……当今天下,暂时无人敢于称帝。


    可如果不是人族的陛下……那难道是妖族的陛下?!


    眼前之人冰凉的目光在胡千面身上逗留,“那小黑长虫,如今借着人族皇太后的身份作威作福,却忘了两千多年前,她不过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妖,只能匍匐在我狐祖陛下座下颤抖……”


    胡千面目眦欲裂,先前殿下对他讲述的往事就如那沙尘暴一样席卷脑海。


    狐祖苏蔼,殿下之徒苏青的母亲,苏青背叛了殿下,被殿下吞进了肚子里……怎会如此?!按照殿下所说,这苏蔼根本跑不出天柱,将刚出生的幺女送出去已经是极限!


    难道、难道狐祖陛下逃出了天柱,发现殿下吃了自己女儿,愤怒之下布局谭国要扰乱殿下谋划?


    那苏归呢?苏归是狐祖的孙子,难道苏归已经转投狐祖?如果世上还有苏归的直系血亲存在,那么殿下所掌控的歃血咒,是否还发挥着效用?


    当日他屠杀陇坪城士兵被苏归重伤,这伤至今也只好了八成九成,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轻易中了敌人的伏击,被那诡异的五行符箓近身击溃……


    难不成,苏归将他打伤便是算到了有今日,他在帮狐祖的属下抓到他?


    “怎么,你很惊讶?”商悯微笑,“你家殿下比我想象中还要不中用,这么久过去了,竟然还不知道她的敌人是谁,真是让我失望。”


    胡千面眼前一黑,只觉得先前感到疑惑的问题在这一刻得到了解答,他老早就怀疑苏归这小子不怀好意,如今这怀疑似乎应验了……


    眼前之“人”唇边的笑意如此模糊,他视野也渐渐模糊了下来。


    忽然间,他察觉到一丝不对。


    如果对方真是狐祖的部下,狐祖修为远超殿下,何须如此藏头露尾,直接去杀殿下不是更容易些吗?


    是狐祖苏蔼的修为根本没有恢复,所以只能出此下策,还是——对方根本就不是狐祖的部下?


    胡千面隐密地嗅闻对方的气息,试图捕捉到点什么……对方来抓捕他的时候,身上的气味似乎做了处理,他没能闻到特殊的味道。


    可是去除味道的手段是会渐渐失效的,对方的味道终究泄露出来了一丝……他努力地从自己和涂玉安的血腥味中分辨出眼前之人本身的味道。


    好熟悉……在哪里闻到过,但是好像又有哪里不一样……是宿阳……那个曾经半夜尾随他和他交锋的四尺矮子?!


    不,只是一部分味道相似……非要说的话,就像殿下和子邺大人的区别……像是血亲……


    莫非,宿阳风云突变的局势也是眼前之人,或者她背后的“首领”苏蔼在背后操纵?!


    这……滑天下之大稽!这怎么可能?


    胡千面不想去信,不敢去信,更不想让宿阳的局势和三皇苏蔼联系起来……如果这是苏蔼的谋划,那么主导寿宴乱象的子邺大人,也是苏蔼的人吗?


    ……他必须要搞清楚,必须要替殿下探查敌人的真面目。


    如何才能确定对方是不是苏蔼的部下?


    胡千面绞尽脑汁,脑海中灵光闪过。


    “狐祖陛下为何要与殿下作对?”他盯着对方。


    “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强者端坐,弱者匍匐,此为天地至理。”


    这并不是胡千面想要的答案,这个答案太过万金油,他品出了不对劲……狐祖和殿下之间隔着血亲之仇,仇恨才会是她们敌对的第一要素,避而不谈,反而奇怪。


    接下来一句要问什么……直接问及苏青?会不会太过明显……可是苏青才是验证对方是否真为狐祖部下的关键。


    似乎不得不问了。


    “当初苏青大人的事……”胡千面此刻如果是人身,后背必然会因为高度紧绷的精神和对答案的渴盼而出一层虚汗,可是他如今血肉模糊,不成人形,连表情都难以窥见。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死盯着对面之人的面孔,缓缓道:“当初苏青大人的事,殿下深有苦衷……”


    对方表情难以控制地起了变化,正当胡千面以为对方会说出什么话时,她勃然大怒,飞起一脚,一下踹在了胡千面的脸上。


    咔嚓一声,他的下颌骨应声而断。


    “你来解释一下,什么叫‘深有苦衷’?”商悯一字一顿。


    兽类的哀鸣响彻牢房。


    她在心中擦了一把冷汗,庆幸自己反应够快,以行动代替话语就可避开言语之间的漏洞。


    苏青,这个名字她从未听说过……姓苏,是狐妖,而且和苏归同姓……名“青”,此名男女皆可,难道是苏归的血亲?


    如果是他的血亲,如今这只狐妖为何已不见踪迹。


    她挖掘自己脑子里的记忆,想要找到有用的情报,忽而想到谭闻秋收徒白小满时曾说过,她的上一个徒儿让她伤透了心。


    伤透了心……对应深有苦衷……


    商悯袖中的手指捏了起来。


    苏青是否就是谭闻秋的上个徒儿?师徒之间出了什么矛盾,让谭闻秋“处置”了苏青,只留下了苏归……


    如果此番猜测成立,那么二妖的矛盾的症结,是否在苏归身上?


    商悯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猜想,是因为苏归是人妖混血,这个身份本就充满矛盾。


    人妖混血的孩子……这个身份必有文章。


    否则无缘无故,妖和人生孩子干什么?这两族产生爱情的概率也太小了!


    谭闻秋生育的混血孩子子邺成为了她中和龙气反噬的药剂,为她长期供血……可见,谭闻秋生下这个孩子抱着一定的功利目的。


    更不客气地说,谭闻秋就是为了利用孩子才生了孩子。


    那么苏归因何诞生呢?


    利用……功利……又或者他的父母真是人妖真爱?


    “本就是因利而动……谈什么深有苦衷?”商悯走到近前,抬起胡千面的脸,让他直视她的双眼,慢慢说道,“即便那小黑长虫收苏青大人为徒……”


    她看见胡千面面露绝望,不易察觉地停顿一瞬,继续道:“……又如何呢?因利收徒,因利生下一个杂种……”


    胡千面绝望地闭上眼睛,一副要杀要剐任便的表情。


    商悯松开掐着他脸的手,后退两步,沉默了片刻,暗道一句好家伙。


    她在刚刚的一瞬验证成功了两件事。


    其一是,苏青真的是谭闻秋的上一个徒弟。


    其二是,苏青是因为利益生下了苏归这个混血。


    胡千面同样如此。他的怀疑烟消云散,心中再不敢升起任何质疑的念头。


    对方真的知道苏青是谁,甚至还知道苏青是殿下的徒弟,苏归是苏青的孩子……全对上了。


    这一切当然也有可能是苏归向外透露的,可是有歃血咒,他基本没有行动的余地,胡千面也想不到到底是什么存在能够解开殿下精心种下的歃血咒。


    似乎只有那个解释了,真的是苏蔼谋划了这一切。


    他在心中疯狂祈祷,祈祷对方没发现殿下在峪州布下的血屠大阵。


    他来到峪州就是为了检查阵眼灵胎果实的成熟状态,如果成熟,他就通知殿下,如果没有成熟,殿下会另想办法……可是若苏蔼盘踞谭国,这些谋划就全都毁了!


    “别抱着你们的殿下会来救你们的念头了……在她来救你们之前,你们会先死。”商悯撂下这一句狠话,转身向外走去。


    她眼中是沉重的思索,还有化不开的疑惑。


    苏归……这个名字在她心间翻滚,她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苏青死得很早很早,谭闻秋说她上次收徒是八百年前的事情了,那这么看,苏归的真实年龄可能有个几百岁?


    要是他能投靠人族就好了……到时平添一员大将,也不至于如此畏手畏脚。


    作者有话说:


    第202章  珠儿之心[VIP]


    今日议事, 清秋殿中出现了一个许久未出人前现身的身影。


    子邺端坐不动,衣冠整整齐齐,但是这次没穿官袍, 而是一身常服。他神情一如往常,幽深的双眼没有因为这段时间的拘禁而生出摇摆和退缩。


    端坐之时他头虽然微微垂着,可这并不代表他对宝座上那位心悦臣服。


    这似乎只是一种习惯性的礼节……一种可有可无的敷衍。


    白珠儿看到子邺时候, 不由再度打量了他两眼,想在他身上看到对谭闻秋的敬畏和对前路的迷茫……可是她什么都没看到。


    这个男人一如既往, 深藏不露。


    不同于柳怀信将自己的市侩、精明、圆滑和算计摆在明面上,子邺就如深潭, 叫人难以捉摸。


    不过也是,柳怀信出身微末,他身上的种种习性都是自微末之时锻炼而来, 而子邺生来就是上位者, 他所习得的本领和柳怀信并非同出一脉,二者的处世之道大有不同。


    白珠儿为子邺从容平静的反应而感到一丝恼怒, 连她自己都因这突然而生的恼怒而惊了一下。


    她连忙沉下心, 自我审视,抽离情绪,思索自己为什么会出现那样的感情……


    她是一只特别擅长学习的妖,她比其他妖更冷静, 也更聪明……没过多久,她就想明白了。


    “我因殿下之举惴惴不安,他却稳如泰山,凭什么?”白珠儿在心中问自己, “是真的不为外物所动吗?还是,他也很不安, 只是在隐藏自己,怕被殿下看透软肋……”


    她一向善于学习他人的优点,便模仿子邺的模样安静端坐,垂下眼帘,以恭顺但绝不外露情绪的姿态聆听殿下的指示。


    “明日你便按照安排,在大殿上为子翼检查身体,接着查看子翼身边的宫女太监,还有殿上群臣、宗亲。该如何说,如何做,你应当明白。”谭闻秋的声音从上方的宝座上传来。


    “是,母亲。”子邺从善如流,绝不多说一个字。


    白珠儿感到殿下将视线挪到了她的身上……她心中已经有所预感。


    倒不如说,自寿宴那天之后,她就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这一天的来临或早或晚,但它迟早会来。


    然而这份预感真的是因为寿宴那天发生的事情才生出的吗?白珠儿心底恍惚一瞬……记忆一下子回到了更久远的时候,她把那只该死的美味的兔子给吃了的时候。


    当回忆起那天,她心中产生的第一情感不是后悔……是怀念。因这份怀念,她感觉自己化形后的人类肠胃产生了异样的蠕动,甚至产生了要舔一舔自己牙齿的冲动。


    那个味道真是毕生难忘。


    给她一次重来的机会,她也不会后悔。


    所以她情绪还算平稳地端坐着,等待“审判”的来临。


    “珠儿,我需要你去扮演那潜藏在皇宫里的妖,现身之后,顺势杀了朝堂上起事的宗亲和大臣……”殿下语气温和,“事成后你直接舍身而逃,去往翟国收集更多的血肉精华,用它去炼出更多的蛊虫丹药。翟国地动,伤亡者甚众,正是好时机……”


    来了……果然如此。


    白珠儿面色不变,心中却浮现出了令她胆寒的猜测……她过往的担忧成真了,她一直徘徊犹豫的事情,在这一刻有了定论。


    她的内心产生了一个看似没道理,实则令她无比笃信的猜测。


    ——殿下终究是要对她下杀手了。


    从她杀了那只不知道叫毛什么的兔妖开始,一切都变了。


    哪怕她白珠儿比那只兔妖中用千倍百倍,那只兔妖软弱无能甚至不敢杀人,哪怕她已经陪伴了殿下多年时光,在内心的某个角落的确把她当成了母亲……可裂痕已经产生,而且无法弥合。


    帮殿下排除异己,为殿下扫清障碍,站出来替她吸引众臣子注意力,这就是她最后能为她做的事。


    白珠儿生出了一点不甘,她抬起眼帘,用柔和的语气做着最后的挣扎:“殿下之命,不敢不从……可是珠儿以为,这并非是一个好的时机,推我出面,太过急切。我担心适得其反,让大燕朝堂四分五裂,难以抗衡六强国,使攻谭之战落入下风……”


    “所以需要你们做一出戏,假装大燕上下已经清除妖孽,上下一心。且让六强国以为有可乘之机,诱他们发兵……我再调动郑国那边的力量,让他们和宋国互相攻伐,令梁国和武国起兵戈……翟国遭受地动大灾,一时不敢动,赵国倒暂时不用挑动,留待之后和翟国两相制衡……”谭闻秋道,“趁他们还未结盟,先让他们因利而动,结下冤仇……现在的诸侯太过谨慎保守,我们该为这天下乱局加上柴薪,点上一把火才是。”


    借口。都是借口。殿下所说是真,想要杀了她也是真,她优柔寡断太久了,如今终于要下定决心了。


    白珠儿知晓自己再也没有拒绝的余地了。


    她略作思索,颔首道:“谨遵殿下之命,以您安排为先。”


    白珠儿和子邺一同踏出清秋殿。


    她的心在开裂,每走一步都重若千钧,每走一步都好像在迈向自己的死期……子邺冷淡地看了她一眼,先行离去。


    殿下会不会知道她已经看出了她的打算?或许没有吧,她太自负也太傲慢,但即便看出来了,那也不重要。


    她已经给了白珠儿仁慈的死法和尊荣……不叫众妖知道她为何而死,只告诉他们她要去翟国了……


    白珠儿甚至觉得这种莫名其妙的仁慈有点可笑,她看透了殿下的本质,知道她其实是个过度宽容的“母亲”。若她是殿下,她会借手下妖的死震慑其他妖,而不是给她莫名其妙的体面。


    殿下也不信她能逃出她的手掌心。白珠儿的后背上贴了殿下的鳞片,她近在咫尺,就在宿阳。


    路过皇帝寝宫,她想起今日还没有给皇帝请平安脉,于是便迈步过去。


    走到寝殿,她听到碧落在跟小蛮小满打闹。


    碧落这段时间也是事忙,小妖们的相处时间不比以往。


    碧落道:“真羡慕你们现在天天待在御前,好吃的东西一定不少吧……”


    “是有很多好吃的,我今天上午刚吃了马蹄糕,莲花糕。”白小满高高兴兴地掰着指头数,“中午吃了乌鸡汤,还有红烧排骨……”


    “怎么不记得孝敬我?”


    “下次就让御膳房的给碧落姐姐送去!就一句话的事儿……”


    见白珠儿来了,三只小妖纷纷闭嘴。


    碧落眼前一亮,又怕白珠儿以为她是偷懒,贴过来小声解释:“师傅……我当差回来,和他们说会儿话……”


    “我没有怪你。”白珠儿瞥了她一眼,例行公事给皇帝诊治完,吩咐,“碧落,你回岐黄院,命药童去取药材送进宫来,随后去我的药材库等我,我有事交代你去办……”


    她报出几个药名,碧落听完应了声“是”,然后离去了。


    白珠儿临走时白小满出来送,她看出这小狐狸似乎对她唯恐避之不及,只想送到门口就走,便反问一句:“还是怕我?”


    白小满一个激灵,“不怕!”


    她侧过脸微笑:“那你躲我干什么?”


    “没有躲哇……”白小满哼哼唧唧地走在她身侧,不敢溜走了。


    “之前忘了交代碧落把给你新炼制的丹药送来,你随我去取吧,这样的东西,不好让人碰。”白珠儿道。


    “是……”


    就这么一路行至宫外,白珠儿一直沉默,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


    商悯看了她几眼,总觉得心里发毛,不禁琢磨白珠儿是不是真想把她骗过去吃了……


    可是她似乎没有那样的念头,走着走着,视线竟然落在了宫外街道旁讨食的野猫身上。


    那野猫带了个崽,溜着墙缝走。


    “小满,你知道吗,我们蜘类有个让人忌惮的本能。”白珠儿轻柔地说,“小蜘蛛孵出来的第一餐,是自己的母亲……”


    商悯一愣,扭头去看白珠儿。


    青天白日,不知为何,她的表情显得那么森冷……她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个?


    “不过你放心,这本能我已经摒弃,虽然偶有控制不住,但不至于像你想的那样,时刻垂涎你的肉。你如此怕我,我还是有些伤心的。”白珠儿微微一笑,“我等妖族化为人形,在这人族当道的世道上求生,便要与自己的本性争斗,否则就会死无葬身之地……不过……”


    她话锋一转,“虫类和兽类毕竟不同。蜘蛛会吃掉自己的母亲,有些兽类在必要之时,却会吃掉自己的孩子……就如那街边的母猫,若是食物不足,它就会将它的孩子吃掉,以此换取生存的机会……”


    商悯一时莫名,竟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了。


    这话……倒像是趁无人之时故意说给她一个人听的。


    “珠儿奶奶说的,我不懂……”商悯面露无措。


    白珠儿一把掐住商悯的手腕,冰凉的触感一下子从手腕蔓延至全身,她逼近商悯,眼睛眯了起来,如同择人欲噬的猛兽,声音也压得极低:“你会懂的……你必须得懂。”


    商悯心里打了个突,做出一副害怕的样子身体往后退。


    她轻笑一声,慢慢松开商悯的手,变戏法似的翻出一枚丹药,扔到了她怀里。


    “逗你玩儿的,走吧,傻孩子。”她居高临下地瞥了她一眼,转身离去,背影隐入喧闹的人群之间。


    商悯表情一片空白,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她皱眉看着手里的丹药,心中疑窦丛生,把它揣进怀里,若有所思地回了皇宫。


    作者有话说:


    第203章  人性妖性[VIP]


    碧落一向听话, 说让她在药库等着,她就真的老老实实在这儿等着,甚至没给自己找张椅子坐着。


    见白珠儿进来, 碧落好奇地问:“师傅有什么事要交代我去办?是要去采集人的精血,还是去城郊采药?”


    白珠儿掌心一摄,两把椅子应声滑过来, “坐。”


    碧落乖巧地坐下了,看出白珠儿要交代她的事情似乎不简单。


    白珠儿也落座, 她抬手屈指一勾,布置在药库各处的无形丝线被她拉动, 门窗应声关闭,尽数锁死,紧接着她指尖一划, 透明的结界扩散开, 将她和碧落包裹在内。


    可做完了这一切,白珠儿却没有说话。


    她定定地坐着, 似乎是在看着碧落, 也没有在看碧落,眼神是涣散的,气息是沉重的。


    碧落的心逐渐被不安填满,她按捺不住小声道:“师傅, 是出了什么事吗?告诉碧落,我们一起解决……”


    白珠儿没有反应。碧落等了一会儿,有点着急了,又问:“师傅刚从清秋殿出来, 是……是子邺大人给殿下气受了吗?我出皇宫时碰见他了……”她瞄了瞄白珠儿的脸色,觉得这个答案好像也不对, 便又猜,“是小满太笨,惹您生气了吗?”


    此话一出,白珠儿愣了愣,居然笑出声了。


    碧落一听她笑了,不自觉也跟着笑了,“果然是小满太笨了。”


    “笨?”白珠儿古怪地重复一句,笑着摇头,“不是那狐狸惹我生气……”


    碧落猜不到了,她绞尽脑汁,“难道是殿下出了什么大难题要师傅去解决吗?现在局势很紧张,我出不上什么力,但是如果是殿下和师傅要我去做,那我……万死不辞。”


    白珠儿眼神悄然变得阴郁了。


    她端详着碧落的脸庞,“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只是一只即将化形的小蛇,修为低,天赋却不俗,拥有最顶尖的‘毒’类神通,不光是毒囊,浑身上下连骨头和唾液都是带毒的。灵智开得虽晚,却已经在山中度过了百余年岁月,积攒的灵性非比寻常……那时我很羡慕你,因为我的毒只在毒囊中,虽对毒抗性高,却不是每种毒都对我无效。”


    碧落不明白白珠儿为什么突然说起了以前的事,“我哪里比得上师傅?我学了那么久药理,还是不得其法。树爷爷说师傅当年一下就入门了……”


    白珠儿没有接碧落的话,只那么看着她。


    “老木头很走运,因为他是木头。”她轻声道,“其实你不知,你也很走运……因为,你跟他是一样的……”


    “可我不是树妖啊。”


    白珠儿触及碧落懵懂的眼神,忽然轻轻笑了出来,摇了摇头,从袖中取出一物,向碧落递过去。


    碧落满脸茫然,下意识伸手接过,低头一看,看见那是一枚通体白玉色的蚕蛹,里面的蛹还在微微活动。


    白珠儿:“你把它吃了,它是……”


    “哦好。”碧落一仰头,蚕蛹咕噜下肚,快得白珠儿都没反应过来。


    她怔住了,用匪夷所思的语气问:“我让你吃,你就吃了?”


    碧落吓了一跳:“我的服用方法错了吗?我不该整个吞下肚,需要嚼碎吗?”


    白珠儿无语了,“你不问问这是什么蛊吗?”


    “师傅给我,我就吃了。”碧落疑惑道,“这是什么蛊啊?”


    “忘情蛊。”白珠儿面无表情,“虽冠以‘情’字,却可用来操控记忆,令人或妖忘掉一段重要的过往。”


    碧落大惊失色,捂住自己的喉咙,甚至想把刚吃下去的蛊虫给挖出来,可是对师长的信任让她没有这么做。


    “师、师傅……为什么要给我吃这个?”碧落茫然一阵,“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交给我做,却不方便让我知道,事成之后需要我清空记忆……是吗?”


    “不是。”白珠儿看了她半晌,在她越来越惶恐的眼神中说出自己要做的事,“我要离开宿阳了,想问问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


    碧落紧绷的肩膀一下子松懈下来,“我还当是什么呢,吓死我了……我当然愿意。”


    “碧落。”白珠儿神情不复以往,更加冷酷且严肃,“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是指,我要离开殿下,不再听从她的命令,我问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离开殿下,去其他地方生活。”


    碧落如遭雷击,失声问:“为什么?!”


    “殿下要杀我。”白珠儿毫不留情,直接揭开了血淋淋的真相,她的话语是如此冷,又如此清晰,以至于碧落心里全然没有在为师傅和殿下辩解的余地。


    “因为我吃了那只兔子妖,殿下厌弃我,她断我四条腿,我也恨她。她看重我,却不肯信任我重用我,我也一味藏拙,没有拿出更柔软的态度试着去弥补裂隙……我们二妖早就有了嫌隙,早就回不去了!如今她要杀我,我不想坐以待毙,我要离开这里……碧落,你听懂了没有?”


    碧落瘫坐在地,嘴唇颤抖,抱着白珠儿的腿:“师傅,真的到了如此地步吗?真的要非走不可吗?这一定是误会,您和殿下之间有误会,我们去找殿下说清楚,不行吗?”


    “去找殿下,她只会当场杀了我!你把殿下想得太仁慈,真以为她是我们的母亲,忘了她还是妖族的首领。”


    白珠儿掐住碧落的下巴,让她抬起头来,黑星一般的眼眸中是冷静到无情的决断。


    “如果你跟我一起去,她当场杀了我,知晓我们师徒二人情深,你也会与她产生嫌隙,她不会再重用你。从此我就是你的前车之鉴,我就是你最后的下场!如果她从我的事情上吸取了教训,她就会知道,与她产生嫌隙的妖,是再也留不得了……”


    碧落知道自己的师傅曾经犯过错,可是她也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了代价,那四条腿就是……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走到这样的境地……非杀不可吗?非走不可吗?


    “碧落,好孩子。”白珠儿抽身离去,碧落扑了个空,茫然地看着她后退,坐回了椅子上,神态也平复下来。


    “我给你选择,跟我一起走,或者就留在这里。”


    “如果我不答应的话,就会忘记师傅吗?”碧落呆呆地问。


    “那太异常了,你只会忘记我和你说过的这段话,你会和其他妖一样,不知道我为什么离去。”白珠儿道。


    “我……我……”月哥欠


    碧落眼神挣扎,“殿下对我的恩情……师傅也……”


    “你想吧,一刻钟。”白珠儿说出了时限,态度冷硬到不留情面,果决得让碧落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可能。


    “一刻钟,没有想清楚到底跟谁,我就当你不想离开殿下,待删掉你的记忆,你就继续留在殿下座下生活吧。”


    “那,师傅要去哪儿……”碧落潸然泪下。


    蛇和蜘蛛一样,没有泪腺。


    化为人形后,妖失去了自由自在的天性和任性妄为的资本,可是人形却赋予了他们另外的能力,他们竟然真的能流泪了。


    白珠儿冷漠地看着她,“这是你选择我之后才能知道的事情。”


    难捱的寂静,令人窒息的沉默。


    碧落感觉自己的魂魄仿佛都在被撕扯着,简直要被撕成两半。这太突然了,也太让她没有防备了,她终究还是涉世未深的年纪,虽然见多了人族的变迁,可是自己身上的变迁却是头一遭。


    碧落跪在地上,终于忍不住大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我想回山里……人族的地盘太可怕了……大家都变了,殿下变了,师傅也变了……活得还没有在山里自由自在……”


    白珠儿手用力地捏着座椅的扶手,盯着下方痛哭的碧落,“从前我教过你了,哭没有任何用。难道你哭了,殿下和我就会回心转意吗?有哭的时间,不如想一想……从今以后要过什么样的生活。”


    “跟着师傅会有什么样的生活?”碧落抹着眼泪问。


    白珠儿沉默片刻,“不去管妖族复起大业,想吃多少人吃多少人……也不能再去关注其他妖的死活,小蛮和小满死了,你不能替他们报仇,你只能藏着,在人当道的世界里躲藏……”


    “那大业……”碧落嗫嚅。


    “我先考虑自己能不能活命,再考虑能不能随意吃自己想吃的东西,最后才考虑大业。若我死了,大业与我何干?”白珠儿道,“我看你是被冲昏了头脑,满脑子只想着大业。”


    碧落仍然不能下定决心,“我……我舍不得小蛮,师傅,你不会舍不得这里的妖吗?”


    “妖各有其道。”她道,“除了木成舟和你,我在这儿似乎也没什么感情深厚的妖。木成舟明哲保身,不可能跟我离开,所以我只问你。”


    碧落迷茫了。


    白珠儿闭目养神,不再跟她说任何话。她在心中默默掐时,说是一刻钟,就真的是一刻钟……


    可是她数着数着一阵心烦意乱,听着碧落在耳边痛哭,用尽力气说一些劝说的话,不自觉数断了,她又重新数……


    也不知来来回回到底多少遍。


    白珠儿霍然起身,挥手甩开碧落,强压着情绪道:“时间已经到了……做出决断了没有?”


    碧落仰着脸看她,没能说出来任何话。


    “我的果决你是没有学到半分。”白珠儿失望地垂下眼,“罢了,我大抵也明白了,你舍不得这儿。你我师徒情分缘尽,我不欠你什么,授艺的恩情也不需要你来还。言尽于此……”


    她抬起手,要点在碧落的眉心。


    碧落捂住额头惊慌后退,可是无形的蛛网刹那将她包围,蛛丝将她的手臂扯到了一边……白珠儿的手越来越近……


    “师傅!”碧落惊恐地大喊,“师傅,我有决断了……”她见白珠儿的手停了下来,闭上眼睛用尽力气道,“我愿意跟师傅走……”


    白珠儿看向她:“不后悔?”


    “不、不后悔!”碧落咬紧牙关。


    “那好。”白珠儿抬手,快若闪电地点在碧落眉心,她一呆,干脆利落地晕了过去。


    “待离开再让你恢复记忆。”


    白珠儿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药库。她紧握的手松开了,好像无比沉重的心情和迫近的死线也从她身上移走了些许。


    她本来是想,如果碧落不答应她就杀了她。


    可是临到头来,好像到底是沾上了人的优柔寡断……


    她心底苦笑着,觉得碧落那句话分外有道理。


    人的地盘太可怕了,让妖有了人性,让妖学会了做人。


    白珠儿返回自己休息的药房,嗅着苦涩的药材气息,通过蛛丝感知到碧落在隔壁屋子醒来了,她以为自己是太累,等她的过程中睡着了。


    白珠儿随意传了一句话,打发碧落去郊外收集人族精血。


    碧落不疑有它,很勤快地着手去办了。


    白珠儿仰头望着药房的房梁,口鼻呼出一口苦涩悠长的气息。


    良久,她把手放在嘴唇边,猛然吐出了一根拥有五彩之色的华丽羽毛,这羽毛的顶端形成了特殊的眼睛纹路,乍一看去就像有一只妖异的眼睛在眨动,让人不寒而栗。


    她犹豫再三,向羽毛之中注入妖力。


    羽毛一颤,五彩之色流转,竟然凭空一扭落到地上,化作虚幻的人影。


    孔朔以人形出现在白珠儿的药房里,他只是一抹影子,可是却如真实存在一般环顾四周,将目光定格在白珠儿身上。


    “时隔这么多年才联络我……看来你是彻底想通了。”他含笑道。


    作者有话说:


    第204章  同一路妖[VIP]


    白珠儿有五百年修为, 却不代表她化形的时间也有数百年之久。


    在天柱规则约束地上生灵的当下,不仅人和妖都不可突破圣境,天地灵气稀薄, 妖族想要诞生灵智也是难上加难。


    靠自然启灵开启灵智根本不可能,唯有受到大妖点化,才有可能走上大道。可是世间的大妖又都被镇压在了天柱之下, 这就形成了一个死循环。


    有入道资质和一分灵性的野兽,会在懵懂之间无意识吸收天地灵气日月精华, 可是这灵气却不足以支撑它们开启灵智,有着天柱规则的约束, 它们也开启不了灵智。


    若有兽类侥幸走上了这条路,虽然在灵气的作用下可能会拥有更悠长的寿命,但是仍然摆脱不了浑浑噩噩的困境。


    上古时代百年小妖就可化形, 开启灵智却不得修成人形的妖更是大把。


    白珠儿困死在兽形数百年, 直到遇见殿下,她已经长成了一只称霸森林的巨型蜘蛛, 但依然只有微薄的智慧。


    殿下将自己的血分给了她……在那一瞬, 她脑海中让她浑浑噩噩的阴影似乎被看不见的双手拨开了……她真正地醒来了。


    不再是吃饱了睡睡饱了吃的野兽,而是有着智慧和灵性的生灵。


    无意识吸取了数百年的灵气,身躯也在这数百年间被打磨得无比坚实,她从殿下身上汲取着妖族的知识, 适应着全新的躯体,迅速转化着自身的修为……将散乱成一团的灵气归纳,并且钻研妖术神通……很快她从殿下手下脱颖而出,成为了她麾下众多小妖中颇受重视的。


    在这之后她学到了更多的东西。


    礼仪、人心、君子之道、诸国争霸、朝堂党争……她学得最快也最好, 被殿下专程带在了身边,耳濡目染, 接受教导。


    白珠儿对什么妖族复起大业不感兴趣,但是殿下说,如果妖族再度称霸天下,那么想吃多少人都不是问题,也不用再躲躲藏藏,所以她那时是发自内心盼望着妖族复起的。


    人是她吃过最好吃的东西,她不相信世上竟然有比人还好吃的东西,永不满足贪欲是她支持妖族复起大业的强劲动力。


    结果事实证明,还真有东西比人还好吃。


    那时她已经学了药理,木成舟夸赞她再学几年就可以出师了,她开始接手一些木成舟的活儿。比如说炼丹炼蛊,再比如说帮受伤的同胞诊治,偶尔还会去药堂当大夫治疗人族……


    那天来了个兔子妖,他在御前当侍卫,在比武打斗中受了伤,白珠儿例行给他治疗……然而她提着药箱走过去闻到血腥味的一瞬间,就有点迈不动脚步了。


    太香了……怎么会有这么香甜的味道,光是闻一下就让她觉得食欲升了起来……白珠儿心不在焉地帮他处理了伤口,然后盯着换下来的止血纱布,把它捧到手心里,鬼使神差地深深吸了一口,又舔了一下。


    她只觉得自己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了。


    从此她心中的美食排行榜上有一样东西顶替了人,排在了榜首——妖。


    她终究是没有顶住美食的诱惑,趁着那只兔子不备把他捉走吃了,可是那兔子跑得动若闪电,闹出了点动静,胡千面追踪而来,发现了她干的好事。


    胡千面跟她修为差不多,化成人形的时间也比她早,她没有全然的把握能拿下他。


    她将那兔妖一撕两半,试图贿赂胡千面,“不会有事的……推到人族身上就好了,把他吃的连渣都不剩,殿下不会发现是我们干的。”


    “我们?”胡千面整张脸都在抽抽,他垂涎欲滴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兔子妖,还是忍住了,“什么我们,只有你!这锅我可不背!”


    他撒开四腿跑得飞快,一溜烟前去告状了。


    后来发生的事实在是痛彻心扉,白珠儿不太想回忆它。


    断了四条腿之后,殿下很是冷待她了一段时间,把她调去了翟国办事,可是她很快发现周围的小妖在计谋上都不如白珠儿,权衡再三,又把她给调了回来,继续留她在身边做事。


    白珠儿断定,这是殿下做的最错误的决定。


    不是调她回来这件事错了……而是她根本就不该派她去西南的翟国。


    那是孔朔的地盘!


    更可怕的是,殿下根本不知道孔朔出世了!


    她下意识想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殿下……可是对面那位自称妖皇孔朔的妖露出温文尔雅的笑容,随意一指定住了她的身形,对她道:“能让你这种妖断去四肢的存在可不简单,怕是连那只狗熊精都没法把你的肢体斩得如此干净利落,难道是小杂种干的?”


    “小杂种……”白珠儿艰难道。


    “就是苏归,苏青的孩子。”孔朔看到她的表情,“看来你也不知道苏青……白皎竟把这件事情藏得这般严实?大抵是不想让你们知道她曾经吃了自己的徒儿吧。”


    “不是小杂种,那就是白皎亲自断的。”他随意地解去了白珠儿的定身法,微笑,接着猛然抬手一掌击在白珠儿胸口,撕心裂肺的灼烧感由表及里,白珠儿痛苦地倒地翻滚。


    孔朔就这样笑吟吟地看着她从翻滚到平息,见她熬过了疼痛,便道:“别担心,这个印记对你的身体无碍,它施展条件复杂,只是让你不能说出和我会面的事罢了。一旦你说了,就会暴毙而亡。”


    “你到底想做什么?”白珠儿恨恨道。


    “我是在救你啊,珠儿。”孔朔低语,“我很了解白皎是什么样的妖,她看似果决,实则优柔寡断,这样的事在过往的岁月中发生过无数次……用不了多少年,她就会后悔那天没杀了你。”


    “我不信……我犯了错……可是……”


    “你何错之有?”孔朔嗤笑,“以强噬弱,哪里错了?你是妖,人类的道义学学就罢了,可别真把自己学成人了。妖再怎么样也当不成人,既然如此,何必要按照人的办法行事?”


    他俯视着白珠儿,“你起来吧。”


    白珠儿满心惶惑,从地上踉踉跄跄地爬了起来。


    “我不需要你现在就背叛白皎。”孔朔从容地说,“我只需要你待在她身边,就像以前一样。我所提供给你的只是一个选择罢了,等那一天到来,你一定会回想起我说给你的话,甚至不用等那一天到来,你就会自己想明白……你尽可以来找我。”


    白珠儿道:“你想让我帮你对付殿下……”


    “是。”孔朔道,“你也可以选择不帮我,我这不是给你机会了吗?”


    白珠儿冷冷地看着他:“这么做有何意义?你完全可以威逼我……”


    “我是可以那么做,但是那不是我所求。”孔朔话语中充满蛊惑,“你可能会很疑惑……”他像是沉思了一会儿,思考怎么跟她解释,“不妨这么说……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我的影子,我们才是同一路人。”


    “人?”白珠儿笑了起来,挑衅他,“你不也是当人当糊涂了吗?脱口而出是‘人’,不是‘妖’!”


    “或许是吧。”孔朔居然也笑了起来,作为一位妖皇,他脾气着实好得有点过头了,“你可以走了。”


    白珠儿的笑戛然而止,似乎不敢相信对方居然就真的这么放过了她。


    “我孔朔从不轻易许下诺言,但上古时代,人族妖族都知我一言九鼎,从不背信。”孔朔微笑,“看在我欣赏你的份上,走投无路时可以来找我。”


    白珠儿离开了,带着孔朔交给她的信物。


    她应该想办法把孔朔的消息告诉殿下,不可以明说,那或许可以暗示。直接说会暴毙而亡,暗示也会吗……可是孔朔说的话一字一句在她脑海中回荡,午夜梦回她会惊醒。


    她想了许久,久到已经返回了殿下身边还是在思考……后来她意识到,她是真的不能再说了。


    她与孔朔在翟国见面,现在已经回到了殿下身边数个月,这数个月的时间她都没有对殿下讲明此事……几个月之后再说,殿下会不会怀疑她为何犹豫如此之久,会不会怀疑她的忠心,会不会问及她这几个月到底在犹豫些什么……


    在想明白这些问题那一刻,白珠儿就知道,孔朔的话真的要应验了。


    这大概也是他计谋的一环,挑拨了她和殿下的关系,可这更可能是一种必然……她与殿下,并不是一路妖,她也不是发自内心地认同妖族大业,她把自己的命看得比谁都重。


    她再也没见过孔朔,也没有再去过翟国。


    可她也没有背叛殿下,她只是不再奉献出全部的忠诚,而全部的忠诚似乎在一开始就不存在。白珠儿心中也不是没有升起提前离开的想法,可是始终缺一个契机,因为她还没有彻底死心。


    直到今日,孔朔的话要彻底应验了。


    药房里,孔朔笑问:“此情此景,并非一朝一夕能成。你又遇见了什么,让白皎要对你下狠手了?我以为,你会更谨慎一些。”


    “是遇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那或许就是契机。我也的确……变得更加谨慎。”


    可她大抵是过于谨慎了,谨慎变成了藏拙,加深了她们的裂隙。


    “殿下想通了……可能是认为长痛不如短痛吧。”白珠儿面色平淡,“我已成弃子,没法给你提供任何助力,孔朔。如果你想要我留在殿下身边当做卧底,恐怕不行。”


    “无碍,我孔朔信守承诺,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吗?”孔朔道,“当年的约定依然奏效,不管你有没有利用价值。”


    听了这话,白珠儿头歪了一下,反倒露出微笑来。


    孔朔挑眉,“怎么,珠儿,难道你还给我准备了个惊喜吗?说自己没有利用价值,是故意试探我?”


    “的确如此。”白珠儿勾起嘴唇。


    “可否告诉我是什么?”孔朔笑了。


    “我用化尸毒淬炼的所有人之精华,里面都被我截留了一部分毒,吃过那种丹药的妖,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跑不了。”白珠儿轻声细语,话语柔和,“只要我心念一动,就可引爆他们体内的毒,让他们生不如死。”


    孔朔听罢,面露惊喜,感叹:“竟藏得如此之深?普通丹药中没有吗?”


    “没有,借助人之精华才可维持毒素稳定,其他的丹药没有这样的功效,怕被发现。”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做的?”孔朔不住赞叹。


    “从老皇帝寿宴后开始。”白珠儿眼神幽暗,“木成舟的丹药,有半数的药方都需要人之精华,殿下会把丹药给很多妖服用,她麾下的六成妖,都吃过有问题的毒丹,有些丹药还会被送给潜伏在他国的妖……可惜时间还是太短,我之前没能下定决心……不然我能准备更多。”


    孔朔笑道:“珠儿已经做得很好了,真是个大惊喜,我一时竟不知该用什么话来夸赞你的胆识和智慧……那么,让我来问问,你想用这些来交换什么?珠儿不会别无所求吧?”


    “自然有所求。”白珠儿笑了,“孔朔,若你事后杀了殿下……”


    “若我事后杀了殿下……”孔朔语带笑意。


    “你得把她分我一半。”白珠儿嘴角的弧度扩大,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她舔了一下嘴唇,回忆起被点化灵智时尝到的那一口蛟血,不由浑身颤栗。


    “一半太多了。”孔朔遗憾摇头,“顶多给你三分之一。”


    “好。”白珠儿一口答应了下来。


    孔朔哈哈大笑,笑声畅快,充满了见猎心喜的兴奋和相逢知己的欢欣,眼里尽是赞美和欣赏,似乎对她的进食品位极其满意。


    “你瞧,我老早就说了……我们是同一路人。”


    “又错了。”白珠儿含笑道,“是同一路妖。”


    作者有话说:


    第205章  四重试探[VIP]


    “我那些往日同僚……”白珠儿刻意停顿稍许。


    “你想让我放过谁?”孔朔很有耐心。


    “没有谁。”白珠儿话锋一转, “有几只妖,味道着实不错,虽然最想吃的还是殿下, 但其他的,倒也想尝个鲜。”


    “你未免太过贪心……不过到底都是小事。”孔朔笑了一下,“连白皎的肉我都应了, 这些小妖自然也无所谓,你可以先挑。”


    白珠儿眼中闪过暗芒, 像去食肆点菜那样报出几个名字,如一位急不可耐的饕餮客, “苟忘凡、谢擎、白小满归我……有些妖在我离开之前我就能杀掉。”


    “苟忘凡不行,我还没尝过那个修为的狗熊精,分你一只熊掌外加一条腿, 其他部位归我。”孔朔道, “若其他妖你能杀掉,这当然是你的本事。”


    “好, 成交。”白珠儿干脆答应。


    “来跟我讲讲, 她安排你做什么事了,竟让你下定了决心。”孔朔玩味道。


    将这些复述一遍对于白珠儿来说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虽然她已经彻底下定决心了,但她到底不是“无情”之妖。


    无情真是一个耐人寻味的词, 每只妖都说白珠儿冷酷无情,可是白珠儿从不觉得自己“无情”。她会愤怒悲伤,也会欢欣喜悦,她朋友不多, 在意的妖就那么几个,但到底是有的。


    如果真的无情……她早该背叛殿下。如果真的无情, 她就该一走了之,何必苦苦压制自己的欲望,压制了那么多年……那时候殿下还没有对每只妖都贴下黑鳞,她是真的可以走的。


    那次受断肢之刑后,有很长一段时间白珠儿都在思考,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她应该压制妖性,剔除兽性,如人一般和其他的妖互相协作,在群妖之中生活。


    最终她还是决定遵从本心,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殿下想让我在殿上站出来,一为她排除异己,二为引燃局势……”白珠儿淡淡复述了殿下的计划。


    孔朔陷入沉思。


    白珠儿懒得管他想了什么,她一向很有主意和决断,现在也是一样。


    “明日朝会,我就要现身,之后就会丧失对殿下的价值……等明日再走已经晚了,我今日就走。走前我会引爆那些妖体内的毒,修为低的或许会就此丧命,修为高的也会伤筋动骨,那小皇帝子翼也被我下了毒,他不过一介普通人,那些毒足够要他的命了……”


    白珠儿从和人相处的经验中汲取教训,她将一个信条奉为圭臬: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既然决心离开,那么她就只会思考到底怎样才能痛击殿下的势力,怎样才能让殿下再无翻身的机会。


    她的狠,让孔朔也忍不住眉梢微动,同时目露欣赏,那是真心实意的欣赏。


    “我倒是很想看到那一天的到来,但是珠儿,不行,你得再等一等。”孔朔道,“子翼不能死,他对我有用,我需要得到他。”


    “有趣。”白珠儿说了这么一句。


    她饶有兴致,“你在西南,翟国这个国家,应当是归你掌控的。你得到他要干什么,是要做什么药引,布什么大阵,还是要站在人的角度想……让翟国拥有一份大义?”


    说到最后她不禁有点想笑。


    孔朔不答,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白珠儿跟他对视几秒,忽而皱眉,缓下语气:“好,我不杀子翼。”


    “那些毒,你也不能现在就引爆。”孔朔循序渐进,循循善诱,“你引爆那些毒,白皎会知道那是你干的,她会不顾一切疯狂追杀你,甚至会不顾天柱规则全力出手……别让她彻底变成一个疯子,珠儿。”


    这的确有道理,可是白珠儿一眼看出了本质。


    她问:“你是不想让她察觉到另有大妖在幕后算计她吧。”


    “你既知道,何必再问?现在还不是时候。”孔朔道。


    “好吧……一切听从妖皇陛下吩咐。”白珠儿用毫无起伏的语调说,“只是我不得不再问一句,什么才是时候?”


    孔朔没有马上给出答案,他衡量着什么。


    “你认为,白皎会不会亲自去救那两只狐狸?”


    白珠儿眼睛一眯,想要说出口的话语在肚子里转了一个弯儿才从嘴里吐了出来:“你竟然知道?”


    她似乎惊讶于孔朔对于宿阳群妖的渗透和掌控,眼中满是探究:“是直接从宿阳获知的……还是谭国跟翟国通了密信,然后被你截获?”


    “珠儿应当听过好奇心害死猫。”孔朔和颜悦色,“这话用在蜘蛛身上其实也一样。”


    这摆明是一句威胁,白珠儿却并不在意,只淡淡道:“妖皇陛下,你知道我的性子,我实在是疲于伪装得人模人样了。我有什么本事,你很清楚,殿下曾夸我足智多谋,你应该也知道我不是个蠢妖。难道我在听了你的询问后假装一无所觉,会让你心里更舒服一些吗?若是如此,那珠儿以后照做便是。”


    孔朔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这般说来,竟是我误会你了。本以为珠儿来我身边只是要寻求庇护,求生之意大过另谋高就的想法,没想到,你是想成为我的谋士?”


    “有何不可?”白珠儿反问。


    有些话,白珠儿作为一个“外人”是不能知道的,倘若她变成了孔朔自己人,那么事情的性质立刻就发生了变化,这些事情她当然可以知道。


    “看来你比我想得还要急切,还要想吃掉你的母亲。”孔朔微微一笑,“那么那件事告诉你也无妨,翟国的确收到了谭国密信,这密信其他国家应当也收到了,谭国正各处求援……白皎没有将这些一并告诉你,这倒是让我意外。”


    白珠儿心里平添一口郁气。


    “珠儿若想知道更多,不如先来证明自己的聪慧和可信吧。”孔朔鼓励,“本座期待你大展拳脚。”


    白珠儿看着药房内虚幻的影子,倒也没再犹豫:“只有涂玉安一只妖,殿下大概不会去救他,要是两只妖都被抓,那她必定会亲自去一趟西北。两只妖的性命倒在其次……若是他们都落网,则说明谭国之中有大威胁,这才是会让她亲至西北的缘由。”


    她末了又道:“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胡千面就算没那么机灵,也不会是个傻子,眼看涂玉安已经被抓,他怎么可能会被抓到?”


    孔朔笑容不变。


    这种让人难以摸透的笑容……倒是让白珠儿想起柳怀信了。


    那老头脸上惯常堆着笑容,面对妖的时候是一副讨好卑微的笑容,面对人的时,则会根据对面人的地位和利用价值选择挂上温和的笑容或是倨傲的笑容。


    孔朔和柳怀信不同。


    他微笑似乎真的只是想笑,觉得这件事情很有趣,或者对面的妖真的很有意思。可正因为他这种心态,白珠儿反而难以窥见他的动机。


    也许是她对他有利用价值,所以他才如此慈眉善目。


    “还有件事,我需要向你询问。”孔朔的语调稍微低了那么一分。


    白珠儿意识到,他将要问出口的问题有些不同寻常。


    她不动声色,仔细聆听。


    “白皎的转生大法,施展条件是什么,你可有猜测?”


    白珠儿面上古井无波,心道:“果然来了。”


    殿下亲自施展的转生大法,和其他妖使用的转生大法有着本质的不同。


    殿下的转生天衣无缝,妖魂与人身的结合浑然天成,哪怕龙脉缠身,沾染大燕皇族气运,依然可以蒙蔽天机,瞒过圣人的卜算。


    其他妖的转生倒是没有必要这般麻烦,因为他们身上沾染的人族气运较少,只需要小心行事即可。名为转生,实际上更类似于夺舍。


    白珠儿知道更久远的时代所流传的转生大法,只会有一次施展的机会,而且只能转生到自己的血脉后代身上。


    殿下的转生大法却可以多次转生,这甚至称得上是逆天而行。


    殿下不会将转生大法施展条件这么隐秘的事情告诉其他妖,但她的确会根据这一点来进行一些安排。


    在先前转生的时候,殿下会吩咐手下的妖找到她的转生之体……这还是她听木成舟说的,但是木成舟谨慎,没有说更多,此事是禁忌,白珠儿那时候也不敢过多打探。


    不过,白珠儿待在殿下身边那么久,她心中的确产生了猜测,并且随着这一系列事情的发生,她对自己的猜测越发笃定。


    错不了,一定就是她猜的那样……


    “我有两个猜测。”白珠儿轻声道。


    “哦?”孔朔侧目看来,声音捉摸不定,“珠儿真有眉目?”


    白珠儿笑了,低语:“我可是白珠儿。”


    “本座洗耳恭听。”孔朔也笑。


    “殿下的转生大法,要么需要每隔几百年积攒足够的力量,才可以进行下一次转生……”她缓慢道,“要么是,需要献祭自己的一个血亲,且是直系血亲,才可化为胚胎被放进母体之中,实现转生……”


    孔朔一震,眼中奇光大放,居然就那么立在那里大笑不止。


    白珠儿微笑地看着他大笑声逐渐平息,神态平和从容。


    “珠儿所猜,与我所猜一模一样。”孔朔眼含笑意。


    “能与妖皇陛下心意相通,是珠儿的荣幸。”白珠儿勾唇。


    孔朔看上去简直是满意得不得了,对白珠儿的赞叹和赏识几乎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了。


    “不愧是白珠儿。”孔朔张开双臂看着她,“你我遇见的时机,着实恰到好处。”


    白珠儿语气莫名:“何以见得?”


    “若你生在上古时期和我遇见,那时我足够强,根本不需要部下,自然看都不会看你一眼,只会把你当做尘埃碾过。”孔朔笑道,“若是在大虞建朝时遇见你,那时的我还是一只纯粹的妖,遵循着强者为尊的法则,对于人的事一知半解,没有办法欣赏‘人’的智慧和计谋,恐怕会错过你这样别具一格的贤才。”


    “现在遇见你不早不晚,你缺乏庇护,我缺个帮手,怎么不算时机正好呢?”


    这话说得坦诚到露骨。


    就像白珠儿毫不避讳地对孔朔展露了自己的欲望,孔朔也用明明白白的话语告诉白珠儿——他也是那种妖。


    “有珠儿之言与我之猜测互相印证,那件事大概是十拿九稳了。”孔朔道。


    那件事……哪件事?


    是说谭国抓捕胡千面的事,还是殿下亲临西北的事?抑或是……得到子翼的事?


    “那件事,终究需要你帮我去完成。”孔朔语气和缓。


    “子翼?”


    “是。若时机到来,你让子翼假死,或怎么样都行……想办法把他弄到我手里。”


    白珠儿眉头大皱,“死的不行吗?活的弄不过去。我能调配药物让他假死,可是没办法把他的身体偷出来,我没那么神通广大。再说,我们哪里来的时……”


    她忽然刹住了话,若有所思。


    “机会近在眼前,只要她亲临西北。”孔朔笑了,“不必担忧,总会有机会的。”


    “好……”白珠儿慢慢道。


    “你可有把握躲过白皎的控制和搜捕?”


    “我蜕皮期到了,可以将她种在我身上的黑鳞一同褪去,随后只需进入‘死眠’状态,收敛全部的妖气,她就不可能找到我。”白珠儿道。


    幸好她够谨慎,藏拙得够深,原本早可以生长出来的四肢被她生生拖延,直到现在她还都是四条腿的状态,蜕皮时机也一直拖延,如今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她实在是忍了太久,已经忍无可忍。


    “看来你早有准备,那便不需要我从中运作了。”孔朔道,“接下来便如你计划的那样,你今日就逃,找地方藏起来……然后,等。”


    白珠儿颔首。


    “若有事及时联络,若无事……我便静候佳音。”孔朔羽毛投射出的虚幻之影渐渐消散。


    白珠儿挑眉,“恭送妖皇陛下。”


    孔朔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身影彻底消失了。


    药香缭绕的药房恢复了寂静。


    白珠儿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手指捏起华丽的五彩羽毛,将它吞进了肚中。


    她闭目沉思,神态始终保持着淡漠的平静,将方才和孔朔说的话一句一句在心里面过了一遍,得出了一个结论——白小满,好像真不是孔朔安插的妖。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啊!


    白珠儿脊背轻微颤栗,她此时太过惊喜,太过亢奋。


    这个意外发现简直快要让她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了,她的面孔扭曲着,强忍着让自己不要笑出来。


    她一早就怀疑白小满有问题,但是始终不确定。


    如果换了其他的妖,可能观察一段时间对于白小满也就轻轻放过了,甚至会怀疑是不是自己脑子有问题才会产生那样的判断,因为白小满不管从什么角度看都是一个纯傻子。


    试探一遍两遍三遍,揭开表层看底层,他还是个傻子!怎么会有这么能装的妖?这根本就不可能!


    让白珠儿保持怀疑的,不是她真的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而是她一直坚信着一个道理:一次巧合是巧合,两次巧合就绝不是巧合。


    抱着这种怀疑,白珠儿对白小满展开了长期观察。又因为自身的经历,白珠儿产生了初步的怀疑对象——孔朔。


    如果白小满是孔朔安插的,那么一切就解释得通了。孔朔不可能把希望寄托在她一个妖身上,在漫长的岁月中,他说不定也接触了殿下一方别的妖。


    他一定非常非常谨慎,因为他知道这些妖对于殿下的感情,薄情如白珠儿也是犹豫了这么多年才肯投靠他。他在殿下身边安插卧底是非常不容易的。


    可是思及孔朔和她的交谈……白珠儿情不自禁地笑出声了……


    “都是傻子,全部都是……”她在心底发出刻薄的嘲笑。


    她对孔朔进行了四重试探,孔朔面对每一重试探的回答都是“否”。


    第一次试探,是她说自己想要吃掉自己的同僚,殿下的部下们。


    孔朔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白珠儿以为孔朔是在招揽她,许诺她好处,这也许是一种敷衍。


    于是她紧接着进行了第二次试探,专门把白小满的名字和其他几只无关紧要的妖的名字叠在一起,说想吃了他们,好观察孔朔是什么反应。


    如果白小满是孔朔安插进去的,面对这么难得的卧底,孔朔肯定会很珍惜,说不定会对她加以劝阻……结果他依然没有反应。


    白珠儿谨慎至极,此时她已经有些惊讶了。


    难道白小满真的和孔朔没什么关系?


    可她怀疑孔朔如此淡定是因为演技出众,所以才能不露异样……又或他知道白小满接受了修为灌顶,觉得她奈何不了那只小狐狸,这才这么轻易答应。


    以及,孔朔觉得并不能交付给她信任,所以对白小满的身份百般遮掩?


    白珠儿不确定。


    所以她又根据孔朔透露的话,进行了第三次试探。


    直接问及孔朔的消息来源。


    他从何处知道涂玉安被抓了……是通过殿下身边的卧底知道,还是通过他所在的翟国知道的?


    这个问法其实是很冒险的,但是有用。白珠儿相当于在问话的同时隐晦地暗示,她已经猜到他在谭闻秋身边有卧底了……如果孔朔意会了,或觉得猜到就没有隐瞒的必要了,他可能会直接告诉她卧底是谁。


    可是孔朔依然没有,反而说是从翟国知道的。


    白珠儿内心深处已经开始酝酿起扭曲的笑意,她似乎已经逼近答案了……


    最后是第四次试探——投诚。


    展示自己的价值,显露自身的智慧……她不是什么面临追杀急于寻求庇护的小妖,而是一只拥有手腕和足够价值的妖。


    她是谋士,愿意为孔朔出谋划策,甚至说出了许多殿下的秘密……孔朔似乎非常信任她,对她的种种行为感到惊喜……他也的确有事情要交代白珠儿去办。


    他想要得到子翼。


    这对于他来说必然是一件大事……一件极大极大的事……否则他为什么如此郑重其事?


    可是面对如此大事,他竟然没有提及白小满这个可以帮得上忙的助力……


    如果白小满是他的部下,他完全可以更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这件事情,没有必要舍近求远让白珠儿帮忙。


    但是等等,难道这是对她投诚决心的一次试探吗?完成了这件事,她才真正有资格被他庇护?


    ……不像。


    以这么重要的事作为接受她投诚的前置任务,实在太过冒险。


    孔朔在西南地区蛰伏多年,他是个极度小心谨慎的妖,也是个极度隐忍的妖,面对大事,他最应该求的是万无一失,而不是做什么试探,冒一些不该冒的风险……


    答案近在眼前,呼之欲出,就摆在白珠儿触手可及的位置。


    ——孔朔不知道白小满的存在。


    他不知道!他竟然真的不知道?!


    他以为自己是个棋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天下风云尽在他掌控之中,可实际上他也在别人的棋盘之中,被当成棋子一样摆布。


    堂堂妖皇,被某个不知名的存在玩弄于鼓掌之间!


    这个发现让白珠儿倍感喜悦,心中升起扭曲的快意,如果不是长久以来的养气功夫让她保持住了基本的淡定,她的情绪一定会比现在还要外露千倍百倍!她甚至想现出妖形肆意舒展身躯表达自己的欣喜!


    孔朔并没有对她交付全部的信任,他也并不打算把她当成永远的下属。


    不过没关系,白珠儿也是一样的。


    她也没打算把孔朔当成自己的上司,更没打算真的对一只妖俯首称臣奉献忠心。孔朔需要借她杀了殿下……他们只会在这件事情上达成共识。


    白珠儿轻快地起身,哼起了一支不知由哪个宫廷乐师吹奏的乐曲。


    她实在是太过期待,太过激动……这样不好。人类的经验告诉她,太过得意是失败的先兆……她走到琉璃窗前,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看着琉璃窗上自己模糊的影子从面带微笑变回了面无表情。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白珠儿只是一只五百年的小妖,她很聪明,但不该知道的,她绝不知道。


    不过,还有一件事,白珠儿无论如何都想知道。


    白小满到底属于哪方势力?


    她懂什么是延迟满足,好吃的东西她喜欢留到最后吃。对于白小满的真实归属,白珠儿好奇,但是并不急于立刻揭秘。


    因为好戏是急不得的。


    这样看大戏的机会,往前数几百上千年也不多见。


    作者有话说:


    第206章  母猫食子[VIP]


    商悯怀揣着满心的疑惑走在宫道上, 她自回到皇帝寝宫之后就在沉思。


    引得小蛮都忍不住问:“你怎么心不在焉的?”


    “有吗?”商悯茫然抬头。


    “当然有啊!我刚才叫你两声了,你都没有听到。”小蛮埋怨,“那小皇帝好得差不多了, 不能让他总睡着,我们得警醒起来了。明天朝会要在殿上验明皇帝正身,子邺大人和珠儿奶奶都不敢懈怠, 这件正事儿容不得马虎,你可别晕晕乎乎的出了差错。”


    “我哪敢呀。”商悯缩着脑袋道, “在大事上我一向是不含糊的,姐姐信我!”


    小蛮横了她一眼, “到底什么事,让你这般魂不守舍。说来让我听听,是惦记着御膳房的糕点, 还是刚才去送珠儿奶奶的时候她又吓唬你了?”


    白小满的心思实在是浅得好猜, 数来数去脑子里装的就那么几样事儿。


    “是被珠儿奶奶吓到了,给我讲了个莫名其妙的故事……”商悯嘟囔。


    小蛮翻了个白眼, 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连问也没问就直接道:“瞧你那破胆,我就知道。行了,你让皇帝醒过来,我们恢复以前的行事。”


    “好。”商悯自无不可, 跟着她回到了宫殿之内。


    她当然是故意让小蛮看出她心不在焉的。


    刨根究底,这到底是谭闻秋的地盘。商悯没见过这只大妖出手,对她的真实实力实在是没个数……万一她的视听可以蔓延到整个皇城呢?那在皇宫门口珠儿说给她的话不全都被谭闻秋听见了?


    虽然可以适当贯彻傻子人设,但是对于如此摆明着有问题的故事, 她不能当做不知道,也不能没心没肺不加以任何思考。


    顺着小蛮的话说是最明智的, 把故事归结为珠儿奶奶在故意吓唬她,流露出恰到好处的纠结。


    不管人前人后……妖前妖后,商悯都不能露出任何破绽。


    细枝末节的需要注意,白珠儿的话更需要注意。


    商悯可不觉得她说那些话就是纯为了吓唬自己,对于白珠儿的那种妖,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不会无的放矢,其中必会有缘由。


    尤其是白珠儿临了,还特别说了一句:“你会懂的……你必须得懂。”


    白珠儿那句话虽然简短,但说出的故事其实是两个。


    “幼蛛噬母”以及“母猫食子”。


    她想说什么?她想借这个故事表达什么?


    毫无疑问,白珠儿就是一只蜘蛛,且是一只贪食的蜘蛛,吃掉母亲就是她血脉里的本能……谁是白珠儿的母亲?当然是谭闻秋。


    商悯眼皮跳了一下,觉得白珠儿虽然食欲旺盛且对于规则一向蔑视,更愿意遵循自己的本能,但不至于连谭闻秋都想吃吧……如果她真的想噬母,更该好好地藏着自己的念头,为什么要把她说出来,还说给了一只她一直在怀疑的妖……


    第二个故事“母猫食子”,则更是有意思,白珠儿应该的确是在借这个隐喻什么。


    母猫对应的是“母亲”这个身份,指的可能依然是谭闻秋,因为白珠儿又没有别的妖怪娘亲。


    那么“食子”的“子”,对应的意象则更多了。谭闻秋说,自己是所有妖的母亲,这个母亲只是引领他们入大道开启他们灵智的母亲,并不是血脉意义上的母亲。


    谭闻秋的血脉孩子是子邺,他们两个才是真正的血亲母子。


    母猫食子……是想说,谭闻秋想要杀掉自己的孩子吗?


    商悯冷静地想到了这一点,且并不为此感到意外。


    如果“子”指的是白珠儿自己,白珠儿是在暗指谭闻秋想要除掉她……商悯不但不会惊讶,反倒会想,这一天果然来了。


    她们两个的猜忌、回避和嫌隙,实在是几乎已经摆在了明面上,没有隐藏的余地,更没有后退的可能,而再往前一步,那等待她们的只能是撕破脸了……


    白珠儿杀掉同胞在前,丢失蛊虫犯错在后,谭闻秋对她的信任再也不可能和从前一样了。她依然会指使她做事,会听她出谋划策,但是她们关系微妙,这是个妖都能看出来,就连小蛮也有意无意地避开这个话题,和碧落相处时从来不多说什么。看不出这一点的,恐怕只有“白小满”。


    可是这一天来得的确比商悯想得要早一些。


    还以为她们的微妙关系还会再保持一段时间,因为谭闻秋还用得到白珠儿,白珠儿似乎也没有激烈的反抗之心。


    谁知信任崩塌起来就像沙堆,顷刻就散成了一团。


    如果不是她们的内心产生了变化,突然间想通了什么,那么就只能是商悯发往各国的信件连同试探之计让谭闻秋怀疑了身边的一切,疑心身边有卧底,疑心自己养了叛徒……由此进一步催化了她们之间的矛盾。


    商悯暗自蹙眉,心中升起了强烈的危机感。


    她不是怕谭闻秋怀疑到自己……她是在担心白珠儿。


    她隐隐觉得,白珠儿对她的怀疑已经从刚开始的浅,逐步发展到了“确信”的地步。


    这种近乎没有来由的确信让商悯如芒刺背,甚至觉得有点摸不着头脑。


    是从哪一次开始怀疑的……白小满首次遇袭、姬瑯寿宴,还是大学宫见木成舟那次?


    不管是哪次,都可以折射出来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白珠儿对于谭闻秋的忠心早就开始消退了,对于某些事情会故意瞒而不报,某些在心里的猜测也不会说出口……更进一步,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萌生了反抗之心,想要反捅谭闻秋一刀。


    瞒而不报,就是白珠儿做的最大反抗。


    知而不说,是白珠儿在助力谭闻秋的敌人将她推向深渊。


    白珠儿对“白小满”说出故事的动机,似乎也呼之欲出……她知道白小满有问题,也知道殿下对她动了杀心,所以她在借这个故事,对白小满来讲述自己的……下场?辩解自己犯下贪食大罪的原因,解释殿下要杀她的缘由……


    因为她是白小满的前车之鉴,要对方警醒……还是……


    商悯想到这里思维突然卡住了。


    她忽然发现她完全没有办法推断白珠儿这么说的动机。


    辩解、警醒、解释缘由……这些理由通通都说不通。


    原因很简单,白珠儿她根本不是那种妖!


    这算什么?生命将尽之时无能地讽刺殿下的无情,还是为自己犯过的错误进行开脱?自我开脱时倾听的对象,还是个表面傻狐狸暗地里被怀疑是卧底的嫌疑者。


    这显然都说不通!


    如果不是为了这些……那白珠儿为什么要对她说那些话?


    商悯将白珠儿所说的每一句话,甚至是语气都回想了一遍……忽然想起,她在讲述母猫食子之时,特意说母猫食子是为了生存……


    谭闻秋杀掉白珠儿是为了生存吗?


    显然不。


    即便白珠儿是卧底,她的存在显然也没有在根本上威胁到谭闻秋的生存。说到底,谭闻秋可谓是当世无敌,敛雨客不能敌她,孔朔暂避锋芒安静蛰伏。


    商悯的推论,与白珠儿想要表达的似乎是有偏差的。


    到底什么东西才能威胁到谭闻秋的生存?


    如果她丧失了转生大法,是否就能被威胁到生存了?


    白珠儿的故事中又说,食子是为了求生……商悯心头狂跳,一瞬间想到了子邺被取血,紧接着又想到史书记载肃国末代王曾经生育过孩子,一个公主……她和谭桢还曾经怀疑肃国末代王其实就是谭闻秋本妖……


    轰的一声。


    一个惊天猜想如一道惊雷一般劈进了商悯的脑子里。


    她几乎要下意识后仰,可是又强行止住了动作。


    “谭闻秋转生需要借助血亲……恐怕不只是需要借助,而是需要‘吃掉’血亲,夺走他们的生命,这样才可以延续自己的生命……”


    商悯眼角抽搐,几乎就在下一瞬,她相信了自己的这个猜测。


    因为谭闻秋对子邺的容忍限度着实高的离谱,哪怕子邺亲口承认自己已经背叛了她,是策划寿宴剖心的罪魁祸首,谭闻秋还是留下了他。


    最开始,商悯以为谭闻秋是想继续取他的血,可是现在再想,取血恐怕仅仅是原因之一……最关键最本质的缘由,被她深深地藏了起来。


    ……这才是白珠儿想要表达的事情,这一定就是她想对商悯透露的真相。


    白珠儿这样的妖,就算死到临头了,也不会想着怎么自我开脱,她根本就不后悔自己吃了同族,也不会后悔自己保留了忠心……如果她真的认为自己要死在谭闻秋手里了,她也会想尽办法倒戈一击,给谭闻秋一个痛彻心扉的教训。


    所以她才会把这个秘密透露给她一直怀疑是卧底的“白小满”。


    损人不利己的事情,白珠儿特别乐意去做,尤其她要死了,“损人”损的还是要杀自己的妖。


    那么……如果上述推论都是真的。


    峪州下方血屠大阵中,那个胚胎形状的果实又是用来做什么的?


    商悯原本推测,它的存在就是为了给谭闻秋转生积攒力量……然而若转生的前置条件是献祭自己的血亲,那么那个大阵……


    难道,吃掉血亲和大阵的力量是并列条件,二者必须同时存在?又或者,吃掉血亲和大阵之力,二选其一?


    商悯眼前浮现出子邺的身影,心中也出现了一个让她万般不愿,同时不得不去考虑的猜测。


    这岂非说明,只要子邺死去,谭闻秋的两个后手就能废掉其一。


    作者有话说:


    第207章  一瞬怒火[VIP]


    第二日, 并不是一个好天气,天上阴云密布,无端让人心情憋闷。


    没过多久, 宿阳就下起了雨,带来了秋日该有的凉气。


    宫墙走道,尽是淅淅沥沥的雨声。雨珠拍打在琉璃瓦上, 发出连绵的声响,雨水顺着瓦片汇聚, 随着飞檐滑落。


    穿着铁甲的守卫在雨幕之中沉默伫立,远远望去似乎和地宫中的人俑没什么差别。来来往往的宫人都打上了伞, 接待来到皇宫的官员和宗亲,例行朝会将要开始。


    昨日司灵回城,今日皇帝病愈, 按照前几日的讨论, 是时候由司灵大人验明皇上身体状况,以确定他是否被妖邪操控了。


    人这边一切流程顺利进行, 妖那边却出了一点小状况。


    ……也许不只是小状况。


    最先发现不对的是碧落。


    昨日她受师父之命, 去郊外流民汇聚之地收集了五份人族的精血。她一如既往地小心,没有杀太多人,而且挑选的地点比较分散。


    可是回到岐黄院,她并没有看见白珠儿的身影。


    碧落未作他想, 只以为师傅是有事要忙,所以暂时离开了岐黄院,她把人族的精血留到了密库之中,好好地上了锁, 随后就去绣衣局当差了。


    直到第二日,碧落打算随白珠儿一起进宫完成殿下的计划, 于是去找她,结果找遍了岐黄院却没发现她的影子。


    她以为白珠儿已经进了宫,便又匆匆赶去了皇宫的清秋殿……一到殿中,四下张望,居然还是没有白珠儿的身影。


    她心有不安,看向殿下问:“殿下,我找不到师傅了,您可有看到她?师傅一向守时,应该不会误事才对。”


    谭闻秋一怔,若不是碧落开口,她刚才就要去问碧落为什么不叫上白珠儿一起来了。


    “她就在岐黄院,你没有见到吗?”谭闻秋眉心轻微跳动了一下。


    黑鳞传来的感知就是如此,白珠儿确实就在岐黄院,绝不会有错。


    碧落听后当即就要返回岐黄院再度查看,苟忘凡眉头一皱,慢慢道:“许是有事耽搁,一会儿就会进宫了……离早朝还有时间……”


    谭闻秋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她慢声问:“你昨日没有回过岐黄院吗?”


    “回过了,师傅不在……我把那几瓶精血放下就走了。”


    谭闻秋沉默了。在她的感知里,白珠儿从未离开过岐黄院,这与碧落所言不符。


    与沉默一同出现的是极具侵蚀性的寒气,这寒气只是出现了一息就立刻收敛。苟忘凡屏住呼吸,心惊胆战,她从谭闻秋身上感受到了很罕见的有别于寿宴那日的……雷霆之怒。


    可她到底很克制,没有对碧落多说什么,只平静道:“我亲自去一趟。”


    她从宝座上站起身,脚尖轻点,身形化为黑烟,就这么轻飘飘地在殿中消失了。


    在场的妖就像都死了一样,一时间连呼吸声都没有,每只妖都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这种不同寻常让他们近乎惶恐。


    自寿宴那天起,妖族之中多有变故,这变故或关乎天下战局,或关乎妖族危亡,唯独今日,这变故似乎……在于妖族内部。


    今日所图甚大,谭闻秋怕白小满关键时刻掉链子。


    于是商悯没有在殿上面对群臣,在子翼身旁的是小蛮,她被拎到了殿下身边。


    商悯太阳穴也在突突跳,在这让人坐立不安的寂静中,她想明白了造成如今这种局面的原因,但是又有点不敢置信……不敢相信白珠儿竟然能果决到那种地步。


    她身体左摇右摆,满脸欲言又止,先看看苟忘凡,又看看碧落,接着目光转向一脸懵圈的谢擎……木成舟没来,他是大学宫的,无官职傍身,不用参加朝会。


    “你晃什么晃,看得老子心烦!”谢擎满心的不安似乎找到了发泄口,他对着商悯就是一顿怒斥。


    商悯一呆,甚至没反应过来这二愣子就是在骂自己,她不可置信地转过脸去:“你在骂我吗?”


    “骂的就是你……”谢擎这句话刚说出口,一个蒲扇大的巴掌呼的一下甩了过来,把他给扇了个七荤八素鼻血横流。


    “你吵什么吵,嚷得老娘心烦。”苟忘凡收回巴掌,面无表情道,“你忒没规矩了,记性也不怎么好,白小满修为现在高于你,是殿下的徒儿,你还以为是从前吗?竟对他呼来喝去?”


    谢擎屁都不敢放一个,捂着鼻子唯唯诺诺缩了起来。


    苟忘凡对商悯道:“遇到这种妖该扇就扇,只要别打死就好。”


    “哦,好。”商悯连连点头,顺势问,“殿下这是去干什么了?为什么珠儿奶奶现在还不来?”


    苟忘凡并不回答,只道:“等吧。”


    下一刻,明明门窗紧闭,一阵寒冷的风却刮进了清秋殿,宫殿的朱红色大门似乎开启了一瞬又飞快地合上,快得像衔住了猎物的蟒蛇。


    黑烟拂过,谭闻秋已经站在了殿内。她的面孔冷若冰霜,手上提着一个巨大的半透明的……蜘蛛蜕下的外壳?滑稽的是这个蜘蛛壳上只有四条腿。


    商悯定睛一看,看到那蜕下的外壳上还贴着一枚巴掌大的黑鳞。蜘蛛外壳上面甚至散发着和白珠儿一模一样的妖力,不用肉眼看而是闭上眼睛去感知,可以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


    “她跑了。”谭闻秋扔下蜘蛛壳,低沉地说了这么一句。


    她没有回到宝座上坐着,就这么站在大殿中央,神情如此空寂,“大抵是发现我要杀她了吧……”


    碧落脸色大变,失声喊:“为什么?”


    “殿下?!”苟忘凡震惊地起身,扑通跪到了地上,“万万到不了如此地步,她只是突然蜕皮,不一定走远了……”


    谢擎目瞪口呆,赶紧垂下头跪在地上,不敢说任何话。


    商悯慢了半拍才跟着一起跪下,整只妖一副云里雾里的表情。


    “寻常蜕皮,外壳里面不会残留妖力,她为了混淆视听剔除鳞片,特意把自己的部分妖力留在了壳中。”谭闻秋喃喃,“连我都没发现她还有这样的本领,恐怕是从小蛮的蛇蜕替命神通上得到的启发,专程研究了这么一个术。”


    此话一出,苟忘凡就知道,殿下是彻底动杀心了,她不能再劝,任何言语都无法让她的愤怒熄灭。


    她不但不能再劝,还要在这个时刻表现她的忠诚,展现出和珠儿割席的决意。


    “殿下……”苟忘凡顿了顿,想说出来的话到嘴边却换了换,“属下支持殿下的任何决议,只是想要知道,殿下为什么要杀珠儿。”


    “你不知为什么吗?”谭闻秋的语气并不冷酷,似乎只是纯然的疑惑,“这一桩桩一件件你是看在眼里的……珠儿有错,我也有错,你应该明白的。”


    她走到苟忘凡面前,双手将她扶了起来,“从她逃走的举动,你应当能看出,我是真的非杀她不可了,她大抵是看出了我心中所想,知道自己也确实非逃不可了。”


    苟忘凡嘴唇微颤,“我明白了……再遇到白珠儿,我会替殿下,清除叛徒。”


    谢擎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堵上耳朵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到,可是他没法这么做,只能跪在地上沉默不语地当鹌鹑。


    “碧落。”谭闻秋突然道,“白珠儿离开前,有没有对你说什么话,交代什么事?”


    “……回殿下,未曾,师傅只打发我去收集人族精血。”碧落呆滞道,“殿下,师傅为什么要……背叛?”


    谭闻秋陷入漫长的思考,对这个问题没有回避,也没有敷衍。


    “因为我在逼她做不想做的事情,让她不能肆无忌惮地吃其他妖,也因为,我没有教好她,让她太过叛逆。”她看着碧落,“还因为,我惩罚她,却没有从根本上纠正她,在发现没有办法纠正她后,我过度地仁慈,也过于看好她的用处,没有在当时就下狠心杀了她,让她偿命。”


    碧落恍惚地垂下头,两滴泪落到了地板上,沾湿了青石地板:“我明白了……是师傅错了。殿下这般,只是在严明律令。”


    “你明白就好。”谭闻秋叹了一口气,也把碧落扶了起来。


    她随后看向商悯,“昨日白珠儿去看诊子翼……是否有露出什么异样?”


    这……什么算是异样?


    在场的几只妖明明白白地看到白小满的眼中露出了这样的意思,但没一只妖有心情在这个节骨眼上向这傻狐狸解释。


    谭闻秋看着她,等她自己想明白。


    “珠儿奶奶就跟以前一样,摸了脉,开了药方,然后让碧落姐姐去取药,我去送珠儿奶奶,跟从前没什么不一样……但是、但是我送珠儿奶奶到宫门前时,她突然跟我讲什么蜘蛛吃母亲,母猫吃小猫……当时我吓一跳,以为珠儿奶奶又想吃我。”


    谭闻秋面无表情地听完,没有接话。


    沉默了很久,她才道:“就这样吧……朝会上谋划的事情,暂且不用再继续了,让子邺例行查看一番就是了。你们退下,不要耽误了早朝。”


    她停顿一瞬,“对所有的妖族传下追杀令,遇见白珠儿,格杀勿论。”


    第一个抬头的是谢擎,他不敢相信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还以为殿下会勃然大怒……他抬眼去看殿下的表情,却看到她脸上和眼中都是一片空无,似一面能反射任何事物的镜子,却唯独看不到镜子后真实的模样。


    “是,属下告退。”苟忘凡对殿下深深一拜,退出殿去。


    碧落擦干眼泪,转身离去。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可是她仍得照常当差。


    商悯也确实需要走,她讷讷留了一句:“那……我去前殿帮小蛮姐姐……”


    待谭闻秋点头,她表情不安,三步一回头地走了。


    跟其他所有听到母猫吃小猫故事的妖不一样……谭闻秋一下子就知道这是在暗指什么。


    她有点意外白珠儿如此聪明敏锐,却又觉得这种事情放在她身上是理所当然的。


    她猜白珠儿是故意要借白小满向她转述这些故事。这不是她对白小满的辩驳,是珠儿在借白小满之口向她宣泄不满和愤怒,用子邺来扎她的心。


    同时她还读懂了白珠儿阴暗的心思……有朝一日,白小满从这个故事中悟到了什么,或许就会像白珠儿一样猜出她转生的条件,那时白小满就会成为知道她秘密的妖。


    这样的妖,留还是不留?


    一直等待的这一刻终于来了,谭闻秋心中愤怒是有,可是这愤怒似乎也没有想象中来的那么汹涌,只是燃烧了一瞬而已。除那一瞬间的燃烧,好像真的只剩下一片虚无了。


    ……


    商悯赶到前殿时,苟忘凡和谢擎已经进去了。


    小蛮作为御前宫女,正好在宣布朝会开始。


    按照新皇登基以来的惯例,子翼安安静静地坐在龙椅上,非必要不发言。底下的朝臣也是例行公事地说上几句,无非是又汇报什么战报,又说哪边有旱灾,哪边有水灾,何处又有蝗灾。


    虽然灾象频发,可是朝廷赈济手段有限,凡是问解决方案一律都是粮食供给燕军为先。


    不过今天的朝会除了要给皇帝以及群臣验身之外,到底还是多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禀陛下,东南匪患频发,有平民聚众闹事闯进官府粮库之中,打死看守,吊死县官,现于城中称王称霸作威作福,更可笑的是这贼头子竟还吸引了许多匪贼来投,形成了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当地驻兵已被其收买……臣请调兵镇压。”


    商悯一听,心中居然泛起了一点小惊喜,心道这莫非就是起义?


    先前朝代皇帝昏庸大厦将倾,率先起兵造反的都是诸侯王,没有平头老百姓造反这一说,没想到到了大燕朝居然有了……


    却听那大臣接着道:“那贼头现已查明身份,是燕郑一地的皇族远亲,因血缘实在是太远,已被除宗。那人之所以能吸引匪贼来投,便是借着皇族后人的名头,此人怕是已生出谋反之心。各地本就民心动摇,不及时诛杀匪首恐会酿成大祸……”


    商悯惊喜的心瞬间跌落,还有点小失望。


    等朝会该汇报的都汇报完,大臣一个一个出来发言,终于该干正事了。


    大燕司灵谈烨出列,手持罗盘灵物,开始为殿上众人验身。皇帝以自为表率,第一个接受查验……什么也没查出来。


    后面的大臣宗亲和宫女太监也挨个接受了查验,当然什么也没发生……冰凉麻木的平静,弄虚作假的和平,逃避真相的庆幸……种种情绪交织在人们的脸上。


    商悯躲在殿后看得百无聊赖,看人查得差不多了,朝会也即将结束了,思量片刻,冒着风险吹了一口无色的魇雾,用心念控制着魇雾向子邺飘去。


    无色的雾气钻入他口鼻的那一刻,他才有所察觉,不动声色地吸纳了所有的雾气,神色如常地向龙椅上的子翼、平南王姬麟以及大燕丞相柳怀信拱手:“在场诸臣均已探查,并无妖迹。”


    “虽没有发现踪迹,可也难保是妖孽知道咱们要查所以提前收拾好了首尾。”柳怀信道,“今后,不若时常如此?每过几天随即择一日查妖,总归保险一些,也好安众人之心啊。”


    众臣纷纷附和:“丞相大人周全……”


    人们渐渐退去……那些身穿官袍和朝服的人影像戏台子上谢幕的戏剧演员一样陆续离开了。


    子邺看都没看商悯藏身的地方,径直离开了皇宫。


    商悯也像往常一样接上皇帝,和小蛮一起送他去书房处理公务。


    等一切事情忙完,时间就到了深夜。


    商悯盘膝运转假寐术,神思一清,心念一动,灵识投入了一片幻境之中,与此同时,子邺的身影也在幻境之中具象化。


    这时的他不再是顶着一副平平无奇面孔的司灵谈烨,而是用回了自己的本来面孔,变回了那位先太子。


    商悯愣了愣,还是第一次看见他露出真容,人前人后,他好像一直是以假的面目示人的。


    “料想是有要事。”子邺看过来,话语也直来直去没有修饰,“说吧。”


    “是有要事。”商悯没忍住又看了他两眼,觉得他和谭闻秋长得真是……颇为神似。


    头一次见到他时,她觉得子邺气质不凡,就是脸平平无奇的,和气质不大匹配,现在真容一露出来,面容和气质才算是匹配了。


    “你可知,食物匮乏时,母猫迫于生存压力,会食子?”商悯发问。


    作者有话说:


    第208章  天命归武[VIP]


    和子邺说话, 缺点是太费劲,因为商悯不知道他身上的禁制到底范围有多广;优点则是不费劲……因为他总能飞快地领悟到商悯的意思。


    听到商悯问题的时候,子邺眉眼微动, 神情好像在无形中柔和了些许,表情介于欣慰和怔然之间。


    “我当然知道,真高兴你也知道了。”他嗓音很低, “这一天来的比我想象中要早很多很多,甚至于我还没做好准备。”


    “你果然也知道。”商悯默然。


    白珠儿那么聪明一只妖, 从谭闻秋的言行举止中发现蛛丝马迹不足为奇,她们关系若即若离, 谭闻秋和子邺关系也若即若离,既然白珠儿能发现,没道理子邺发现不了。


    说不定他发现的时间要更早。


    但是与珠儿不同, 子邺身上的监控更加严密, 谭闻秋也更关注他。子邺没有什么帮手,只能在日复一日的监禁中伪装好自己。


    “我一直在等一个转机, 有时候又在想, 转机或许永远都不可能来。”子邺语气也变得温和了,“这世上学识广博的人实在是少,学识广博又能与我相遇的人,更是罕见。”


    学识广博显然不全是指腹有诗书的人, 而是指对妖族有足够了解的人。


    即便世界上有一些奇人异士从古籍中获知了妖族的真面目,也学了一点捉妖的本领,对妖族有了了解,可是这份学识能有几分?就算有了这些学识, 他们真的能有本事和子邺遇见吗?


    子邺道:“你我相遇或许是命数推动,天怜众生。”


    商悯心下一动, 从这些话中有所联想。


    她和子邺相遇,可不就是“命数”推动吗?


    前世有乾坤逆转大阵,在人族大败之时有人将之启动,这才有了今生的种种变动。


    而启动大阵的“人”极有可能又是商悯本人。


    她通过了先祖试炼拿到那三枚陶土人俑,成为质子,来到宿阳,在恰到好处的时机和地点遇见郑留,接着又遇见敛雨客和子邺。


    种种环节但凡欠缺了一个,或者时机不对,就必然无法造成今日的局面。


    如果她拿到的灵物不是陶土人俑,她就没有办法在随苏归出征的同时用身外化身掌控宿阳局势。


    如果她当初没有和郑留提前在郊外驿站见上一面,对他的身份起了怀疑之心,那么他们到了宿阳要接触恐怕又会难上几分。


    但是更早的时候……在商悯所不知的前世,若她和郑留只是纯粹的敌人而没有纠葛的“师姐弟”情谊,那么郑留就绝不会在她面前百般暗示自己知晓天机,她会生生错过郑留这个助力。郑留说不定还会潜伏不动,等待刺她致命一刀。


    因为有情,凡此种种都有了更多的余地。


    更重要的是质子令传下,引发一系列命数变动,敛雨客提前苏醒,比原定计划中早了数年出山,这才能恰巧参与谭燕之争,又游览四方遇见商悯。


    因敛雨客在,商悯和子邺有了碰面的机会……之后经历的各种事情,便也顺理成章了。


    白小满这个身份很重要,但其实并不是关键。


    如果商悯没有假扮成白小满,顶多会让事情的发展变得更曲折一些,却不会在根本上影响进展。


    不管是喂姬瑯蚀心蛊,还是潜伏谭闻秋身边,其实都有别的可替换方案,比如利用宫女太监下手,又比如将黑手对准别的妖……即便曲折,会花更多的时间,但是对大局妨碍不大。


    郑留知晓前世之秘,敛雨客是探听圣人之意的渠道,子邺是谭闻秋身边的卧底。


    唯有郑留、敛雨客、子邺这三个人,他们的作用是难以替代的。


    “命数推动……谁知,命数的推动是不是有‘我’在背后助力呢?”商悯情不自禁地说。


    她神情迫切道:“或许我可以传授你灵魂出窍之法……这样是否可以避过路上的石子呢?”


    路上的石子指的自然是谭闻秋的禁制,令子邺只能“缄默”的麻烦之物。


    既然灵魂出窍可以绕开天机封锁,没道理绕不开这种束缚吧?


    子邺只得叹息,眼神复杂,又一次提醒她:“先太子姬子邺已经‘死’了。”


    商悯一愣,想到第一次对子邺用的观气术时,看到了缠缚在他身上的蛟龙虚影,那时她就觉得这蛟龙之影似乎是把子邺给围困住了。


    子邺在被幽禁的时候好像的确有濒死的经历,说不定妖血就是那时候觉醒的,可是他又说他已死……难道他真的已经死了,魂魄离体,只是被谭闻秋用特殊的办法留住了性命,挽回了他的魂魄,却也导致魂魄再不能离体?


    她万般无奈地苦笑。


    不过没关系,她也想到了子邺学不会魂魄出窍的可能性,只是把问题换一种方法问而已。


    “我遍查史书,无意中看到肃国王族姓白,末代肃王名白婵,她生了一个孩子名叫白韫……”


    子邺眼神中有了细微的变化,像是惊讶商悯竟然查得如此之细。


    “你可称得上是学识广博。”


    这算是一句认可的话了……说明商悯调查的方向是完全正确的。


    也许在知晓自己的母亲出身谭国时,子邺也开始了一系列的探查。依据谭闻秋的人族身份,一路调查家谱,自然而然能得出相同的结论,商悯能查到的事,没道理子邺查不到。


    “你可有兄弟姐妹?”商悯问得明白了些。


    此问应当不会触发禁制吧……寻常人家有不止一个孩子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相熟的人这么问更是寻常。


    其实她真正想问的是,子邺是否有见过自己一母所出的其他亲人。


    子邺果然听明白了,他慢慢道:“若说有,也不尽然……”


    商悯叹了口气。


    有,但是没见过。曾经有,但是肯定已经死了……这就是不“尽然”。


    “大人喜欢孔雀吗?”商悯转而问。


    子邺一下子皱起了眉,没有掩饰自己的面部表情,眼神中是显而易见的疑惑,还有惊异。他在经过几秒的沉思后似乎想到了些什么,可是又不确定,于是双目直视商悯的眼睛,想从她的反应中寻求一个答案。


    “看来,你不知道。”商悯倒是没有失望。


    子邺的环境太过封闭,所接触的人和事物都是被限制的,他能抽丝剥茧查出这么多东西,已经殊为不易。


    孔朔心机深沉,即便知道子邺的存在,谨慎起见恐怕也不会前去接触。因为如果他再了解大燕先太子一些,就会知道这位太子是真正为国为民的人,根本不可能与妖站在同一阵线上。


    孔朔不可能以妖的身份来接触子邺,那么人的身份呢?


    商悯更进一步问道:“天下皆传,翟王仁义,是当之无愧的明君贤主……”她琢磨了一下,“对这样的明君,你又如何看待?”她停顿稍许,才问了第二问,“对于这样的人物,大人是否心生向往?大人亦是德行出众,说不定那翟王……同样对你这样的人物无比钦佩。”


    子邺表情完全凝固了,隔了一会儿,他缓缓摇头,“我一介小官,不知如何看待一国王侯,亦不觉得自己司灵之身会得一方君主如此看重。”


    他内心风暴翻涌,及时抓住了那一闪而逝的灵光。


    孔雀,百燕妖皇孔朔,他和翟王有着极其紧密的联系?


    世上居然真的有孔朔,他居然活到现在……


    子邺也曾度过被悉心教导的时光,刚觉醒妖血时,谭闻秋沉睡的“另一面”时常醒来,教他各种知识,身体中属于人族武者的真气可任意转化为妖力,妖力也可随意转化真气。


    他学得极快,同时对妖族极为好奇……这么多年,他竟然一直没发现母亲隐藏着此等身份。


    他很是乖顺了一段时日,探听到了更多的情报和知识。母亲寄居在人类的躯壳中,似乎也受到了人类躯壳的限制,不能时常出现。周围的小妖顾忌着他的身份,不敢对他限制太过。


    可是,母亲毕竟不会被这些软弱的情感冲昏头脑,她很快在苟忘凡和白珠儿的提醒下意识到了隐患,在他身上种了闭口禅印。


    在那之后,他一直在查找方法,想要彻底封印母亲“妖性”显著的那一面,只保留“人性”的那一面。


    可惜,遍寻而无解。


    她终究发现了他的心思,勃然大怒,一巴掌震碎了他身体中半数的骨骼,这是给他的教训。


    在那之后子邺也没有装的必要了,顺从在他身上消失,他变回了那个性情内敛寡言的人。


    闭口禅印原本的约束力非常严格,它约束不能说什么,那子邺就真的不能说,就连隐晦的暗示也难以做到。


    可是事情迎来了转机,子邺出任司灵之位,这也是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他必须接触和妖相关的事务,不可能对妖的事情闭口不谈。


    闭口禅原本“不可对任何人透露妖的秘密”的约束,裂开了一道缝隙。


    就连母亲,也没有吃透这个术法的全部,又或者她对自己施展的印法实在是太过自负……她想不到,她安排他在这个位置上就相当于一种“默认”,印法从前强劲的约束力,在她的默认之下悄然松懈了一丝。即便还有约束,但它不再宛若铜墙铁壁,让人不可逾越。


    子邺开始思考,谭闻秋是否也知晓孔朔的存在……这个疑问刚一出现就被他否决。


    谭闻秋不可能知道。


    若她知道,她的动作会比现在还要激烈。


    那么商悯又是如何知道的?


    况且,谭闻秋也不可能对白小满透露自己的转生之秘,哪怕再信任白小满也不可能。


    他看向对面的孩子,“母猫食子的故事是从哪里听来的?”


    她适时地给他解答了疑惑,“白院首医术高明,对于各种沉疴顽疾颇有见解,教我良多,好像对我……有些赏识。”


    白珠儿……她早就不安分。


    以她的敏锐,发现白小满不对劲也是理所应当的。这不能怪商悯不谨慎,而是她面对的是一整群妖,处在妖窝窝里,保全自身已经不容易了,更别说还要探听各种情报。


    白珠儿想要背叛谭闻秋,子邺也并不感到意外,他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反而看得更清楚。


    这场背叛就算不在今时今日发生,今后的某一天,也一定会发生。


    但是白珠儿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将谭闻秋的秘密告诉了商悯?


    出于想要报复谭闻秋的心理,还是……


    子邺眼神一沉,思及方才商悯提到翟王和孔朔,心中不由产生了一个猜想,向她求证:“翟王也赏识白院首这样医术过人的医者?”


    谁知这话一说出口,他看到商悯的表情僵住了。


    他眼中也浮现讶然,意识到自己刚才似乎因为对方过于模糊的表述产生了误解,以为孔朔和白珠儿是一路的,白珠儿对“白小满”透露谭闻秋的秘密是要借力打力打击谭闻秋。


    结果看商悯反应,他好像是猜错了,白珠儿的行为应该是个人行为,而不是受指使……


    “这……不无可能……我居然没有想到。”商悯眼神微变,连带着脸色都沉了下来,“多谢提点。”


    子邺眉梢动了动,表情也是肃然。


    一语道破天机。


    子邺无心之语,竟让她想到了之前从未想到过的可能性。


    白珠儿万一是孔朔的部下呢?


    白珠儿个人的报复欲和反叛心,在商悯心中压过了其他的可能性,导致她没往那方面想过。


    今经这么一提醒,霎时醍醐灌顶,觉得此事大有可能。


    首先孔朔极其特别想挫杀谭闻秋的计划,他活那么多年,即便以蛰伏为先,也该慢慢布置下后手。


    敌人不会自己倒下,他需要在某一时刻向敌人施以重击。


    白珠儿就是个好苗子,是非常合适的细作人选。


    要是孔朔对谭闻秋这边妖有一定的了解,他一定会趁虚而入。


    幻境空间中的灵识没法流汗,要是商悯的意识在外面的身体里,她恐怕会因为这个惊悚的猜测流下冷汗……


    要是白珠儿是孔朔一早安插,那么她察觉到白小满异常,说不定会向孔朔汇报。


    孔朔一定会疑惑,“白小满”到底是哪路神仙派来的卧底。


    他还会得到一个要挟商悯的把柄。


    只要她不想被谭闻秋发现一举灭杀,她就要受孔朔要挟……更恐怖的是,如果孔朔和谭闻秋对了起来,她夹在中间或许会成为孔朔打击谭闻秋的有力棋子。


    孔朔脑子再活络一下,会不会猜到谭国动作频频似有高人指点,这“高人”可能就和“白小满”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以及来到翟国的“孟玉”和敛雨客两人,和那白小满是不是有点什么……


    想到上述可能性,商悯人都麻了。


    可能性小,但也是存在的。


    她如坐针毡,表情连变,不安之心快要从幻境空间的灵识上溢出来。


    “勿忧。”子邺眼神闪了闪,出言安慰,“总归,你们殊途同归,某种程度上也算志同道合。”


    是有道理……商悯把乱跳的心捧回肚子里。


    她心道:“孔朔知不知情,就看后续他会不会派人或妖来接触我,威胁和试探我……”


    孔朔必然也不想让自己筹备已久的谋划横生波折,他要是知道白小满的存在,一定会想方设法搞清楚白小满背后到底是谁。


    商悯现在就像头上吊了铡刀,没法主动出击,只能等待对方来找。


    她收敛心神,继续和子邺交换情报。


    “我疑心,翟王觊觎九五至尊的宝座……”商悯迟疑一瞬,觉得这么表述恐怕不全,不禁又说得清楚了一点,“不只是宝座,更是想要宝座上的人。我不清楚缘由,但认为他会动手……而且会以翟王的身份动手……”


    这其实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商悯是在游翟国的时候听孔朔以翟王的身份亲口所说的,他说他想助陛下脱身……这脱身的意思,不就是想让子翼逃脱妖孽魔爪跑到他翟国去吗?


    但同时这又是非常不合常理的。


    孔朔为什么想要得到子翼?如果他想要得到子翼,不以翟王的身份动手可能会更方便,把他人悄悄摸摸偷走就行了……


    孔朔这么对“孟玉”说,恐怕是由于他想得到的子翼,是有限定条件的。


    第一,子翼得是活的,不能是尸体。


    第二,孔朔希望子翼保持皇帝的身份,让翟国接收子翼、庇护子翼变得名正言顺。


    否则,他根本没有必要以翟王的身份提出这些,并要求谭国在宿阳经营的势力从旁协助。


    子翼唯一特殊的只有他的身份,他确实是天下共主,人族的气运也确实汇聚到了他的身上。


    哪怕这个天下已经残破不堪,摇摇欲坠,他依然是天下共主,名正言顺。


    只有身份和气运这两样东西,才是孔朔和其他人族诸侯并不具备的。


    孔朔手段神鬼莫测,是非常罕见的精通阵、符、器三道的妖,其他妖就算是妖皇,在这三道上也很少涉猎,孔朔着实别具一格。


    商悯只能从这方面推测,认为孔朔得到子翼恐怕又是要进行什么谋划……难道他把翟忆的气运接引到自己身上还不够,下次竟然想直接接引人皇的气运吗?


    她的猜测获得了敛雨客的赞同。


    那日她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他后,他细细思索,最后无奈又悲哀地道:“极有可能……”


    不过说到底,孔朔也不是算无遗策。


    到底有两件事是他始料未及也不会算到的。


    其一是,他的身份已经泄露,被翟忆带着商悯和敛雨客扒了个底儿朝天。


    其二是,他没想到谭国在宿阳经营的最大助力就是谭闻秋身边的白小满。


    而“白小满”本身则另有立场,不完全站在谭国这边,单以利益来论,她站的是武国……放眼到人族和妖族的大局立场上,她站的是人族。


    如此复杂的嵌套,孔朔就算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还好还好……优势在人族。


    商悯道:“知晓大人能做的有限,不一定能帮上忙。但此事,我觉得大人一定是想要知道的,毕竟……”


    毕竟,子翼是子邺的亲人。


    他或许对这个孩子有些怜惜,于情于理,商悯需要在必要的时候知会他。他能不能帮上忙是一回事,该不该知道又是另一回事。


    更何况他可以用他的经验给商悯提供更加精确的建议。


    “不如直说。”子邺简短道。


    他很平静,这样简短的话无异于已经表明了态度。


    商悯显然不是刚刚知道这些事。


    既然她早些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如今只是来通知他,那么在这些时日里,她必然也已经有了相应的应对措施。


    商悯松了口气,思量片刻,也以极其简短的话表明了她想要做的事。


    她一字一顿道:“天命,当归我武国。”


    作者有话说:


    第209章  全城搜捕[VIP]


    但, 还有一句话商悯没有说出口。


    假如有必要,假如无法阻止孔朔得到子翼……商悯会杀了他。


    退一万步讲,子翼流亡任何国家都好过流亡到翟国, 落到孔朔的手里。


    商悯了解谭闻秋,知道谭闻秋会做什么能做什么,她不了解孔朔, 完全无法预料孔朔的下一步行动。她只能预测大局,通过大局来反推孔朔到底会做出什么样的应对。


    可……即便商悯没有将那句话说出口, 子邺也依然猜到了。


    他眼中有一闪而逝的哀伤。


    除哀伤之外,他没有出言劝阻, 没有说任何话。


    亲情比之天下大局,已经成了可以牺牲的东西。牺牲自己比牺牲别人更加容易,可换而言之, 子邺连自己都能牺牲, 还有什么是他牺牲不了的?


    子邺看着子翼长大,然而他们之间到底没有太多的接触, 子翼甚至没有亲眼见过自己这个兄长长什么样。二者有亲情, 又能有几分?这亲情越不过大势,抵不过大局。悲伤确实是有,它来自于同病相怜的遭遇,任妖宰割的愤懑。


    妖族不除, 天下便没有亲情的安放之地。


    “我明白了。”子邺轻声道。


    他说的这四个字,已经道尽所有。


    “你可想想后续应对了。”他提醒,“夺人所好,可是会遭人记恨的。”


    孔朔想让他掌控的翟国占据气运、皇族血脉, 以及天下大义。


    商悯同样想。


    如果要占据天下大义,便要对天下所有人宣布, 皇帝已经归我武国了,我武国便是那勤王正统,天命所归。


    这就意味着,孔朔会意识到是武国在背后横插一手,宿阳发生的诸多事情也是武国的大手在推动。


    这无疑是危险的,武国会成为众矢之的。


    可是……


    “何必畏手畏脚。”商悯平静道,“谁带领人族起事,谁威胁到了妖族的生存,谁就会成为他们的众矢之的。要避免成为众矢之的,非常简单,做缩头乌龟就行了。”


    “拒绝行动便不会出错,不杀妖族就不会被他们报复……但这可行吗?”


    当然是不可行的。


    这天下的确缺一个契机,武国被鬼方战场拖住,各国诸侯国内也相继爆发一些问题,或因内政,或因外敌。


    没有敢为天下先的决心,大燕便始终如一潭死水,人们只能在其中慢慢溺死。


    如果事后,孔朔真的发现了什么,亲身驾临对武国实施报复,那商悯还真就无计可施。除非敛雨客保驾护航可以阻挡妖皇出手,否则,他们的武力是碾压性的。


    但换而言之,只要他们依然龟缩在人族诸侯国的壳子下,那商悯就有信心和他们慢慢磨。


    子邺沉默片刻,“如有需要,便来找我……必要之时,你也可对我那样做。”


    商悯猛然抬头去看他,读懂了他眼中的决意。


    他的确已经做好去死的准备了。


    同时他也连死都做不到。


    她对他道:“好。”


    该说的已经说尽,商悯对他挥了下手,身形在幻境之中变淡,子邺也是如此,他们两个就像镜中泡影,各自散去。


    商悯在皇帝的书房中身外化身眨了一下眼睛。


    子翼大病初愈,脸上还有苍白,正在查看这几天落下的奏折。


    小蛮虽然面无表情,但细看却是愁眉苦脸,整个人的气息非常阴沉,商悯对她传音说了白珠儿的事。


    小蛮的第一反应是气愤,她虽然办事利落,但着实是个单纯的妖,爱就是爱恨就是恨,非常分明。


    她此时想必正在心中暗下决心,等遇见白珠儿就算不能杀了她也要缠住她,好为殿下报背叛之仇。


    商悯瞄了两眼,又传音小声问:“小蛮姐姐,那碧落姐姐怎么办呀。”


    “珠儿奶奶……是白珠儿背叛了殿下,又不是碧落背叛了,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小蛮罕见地表现出了不耐和焦躁,足见她心烦意乱到了极点,连对白小满也没那么容忍了,“小满你记着,碧落没有跟珠儿一起走,她就还是你的好姐姐,要是她走了,那就不是了。你得杀了她,懂吗?”


    她侧目看过去,见这小狐狸呆立当场,手都忘了研墨,本以为对方还会像以前那样不明就里细细追问,却听见细微的一句:“我明白了……”


    到底是长大了。小蛮欣慰地想。


    不管妖族这边心思如何复杂,白珠儿背叛,对于商悯而言未尝不是一个转机。


    本想等谭闻秋查到她头上之后把小蛮推出去,再借小蛮之口向她泄露孔朔的事情。现在事情有了微小的变动,要白珠儿真是孔朔的安排的,那么商悯无疑会更省力一些。


    现在有一个关键问题……白珠儿去了哪里?


    时间并没有过去多久,不过以妖的速度,一天一夜足够她奔出数百里了。


    想到孔朔对于子翼的垂涎,商悯又觉得如果她投靠了孔朔,孔朔不会让她轻易离开宿阳,反而会带着投机的心思让她留下。


    在得到子翼这件事情上,孔朔操作的余地其实并没有那么大。他可以发动翟国安插在宿阳的细作,但是如果想要得到一个活蹦乱跳的大燕皇帝,显然需要更有力的力量从旁协助。


    谭闻秋不知孔朔,当然也没办法猜到白珠儿可能投靠了别人。


    她恐怕单纯以为白珠儿是与她生嫌隙,这才叛逃的。


    大事发生,谭闻秋应当也思绪混乱,需要一些时间来思考,也需要更多妖的建议……从清秋殿发生的事情,可以窥见一二,谭闻秋心神动摇,万分疲惫……这件事情也打了她手下的妖一个措手不及。


    所有的妖都是一样惊愕混乱……


    这无疑是一个好时机。


    商悯陷入沉思。


    接着,她眼睛的余光转向小蛮,口鼻一呼,无形无色的魇雾溢出,轻飘飘地飘到了小蛮的七窍中。


    魇雾最可怕的,就是可以借助各种各样的幻境实现白日做梦以及影响梦境潜意识,只要手段高明,中招者根本不会察觉自己已经被他人控制了,还以为自己在正常地生活。


    商悯让自身显露的境界只是最低级最粗陋的,这也符合白小满的一贯表现和妖族学艺的正常进展。


    小蛮眼底再次闪过旁人根本无法看见的绮丽色彩。


    她忽然瞥了商悯一眼,对她传音:“不行,不能坐以待毙,我们必须要为殿下分忧解难……等这小皇帝睡了,你随我一起去见殿下……”


    商悯也十分满意地看了小蛮一眼,顺势接:“去见殿下做什么?有什么是我们能帮上忙的吗?”


    “自然是要主动请缨,去搜捕白珠儿。小满,如今能帮上忙的,可就只有苟大人和你了……碧落到底对白珠儿有感情,不能帮忙,而我……以我和碧落的修为,根本没有办法敌过她,其他年纪比你还小的化形小妖更是如此。”小蛮苦涩道,“树爷爷一向不参与这些事,谢大人是城门将军,不可擅离职守……数来数去,修为能帮上忙,也能腾出空来的,只有你和苟大人,如果师祖在,也能帮上忙。可是……”


    她表情更加落寞,“小满,你现在修为比白珠儿还要高一些。殿下能指望的,就这么多了……”


    “我懂了。”商悯道,“等狗皇帝睡了,咱们就去找殿下……不能让白珠儿逃走,她可是想吃了我呢。”


    很快夜幕降临。


    皇宫被暗色笼罩,过往的宫人提着灯垂着头,宫灯微微摇晃,他们像夜色中游荡的萤火虫。


    每个人都是步履匆匆脚步轻轻,似乎生怕惊动了什么。


    妖藏在皇宫里,也藏在每个人心里。


    谭闻秋没本事用妖术控制住所有普通人的心智,底层的宫人之间有各种流言是很平常的事情。


    流言甚嚣尘上,商悯留心了几次,听到了些秘事。


    在几年前乃至十几年前,偶尔会有宫人莫名其妙失踪,还有传言说,有的宫人的尸体被找到的时候已经残缺不全了,像是被野兽啃的。


    商悯当时一听就明白了,谭闻秋不允许妖和妖互相吃,但对于妖吃人控制得没那么严格,只要不引起官府注意,基本上是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偶尔还有妖会吃自己的“同僚”,扮演成宫女太监的时候就把共事的人给吃了……别的不说,小蛮和碧落都干过这种事儿,被狠狠惩罚了,白小满也差点干过,然后被及时制止,这才想到了去外头买人吃的奇招。


    近些年谭闻秋的禁令越来越严,已经到除非必要不让任何妖吃人的地步。


    虽然行为制止了,流言也管理了,但是谭闻秋管不住人心。


    现在皇宫里面人人都在传,还有妖潜藏在皇宫里。人心惶惶,宫女太监们宛若惊弓之鸟。


    每至夜晚,皇宫内仿佛森罗鬼蜮降临,空气中都弥漫着恐惧的氛围,没有人敢在外面逗留。


    商悯被小蛮拉着到达清秋殿时,谭闻秋不在。


    真是罕见,她一向是待在这里不动的。


    商悯内心升起一瞬不安,怕谭闻秋是受刺激已经跑西北去了……


    小蛮也很意外。她跟商悯老实地等了一会儿,见她久久未回,便打算先回去看顾皇帝,等会儿再来。


    商悯已经走到了殿门口,忽然见殿门开合,面前已经多出一道漆黑的人影。


    谭闻秋身上染了秋日夜晚的寒意和雨水未干的潮湿气息,她看向商悯和小蛮:“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来帮殿下分忧解难。”小蛮抢先开口,满脸坚决。


    商悯紧跟着上前一步,“小蛮姐姐说,现在我是师傅手下修为比较高的妖了,应该承担更多的责任,要帮助师傅抓到珠儿奶奶才行!小满暂且学不懂人心,但是可以帮师傅打架,抓叛徒!”


    “……好孩子,你们有心了。”谭闻秋貌似也心有犹豫。


    她似乎的确考虑过让白小满帮忙追捕白珠儿的选项。


    狐类的嗅觉比蛟龙类更优秀,蛇类的嗅觉更细致,但没有狐类范围广。


    白珠儿懂得遮掩自身气息,嗅觉可能派不上什么用场,但是有比没有强。


    再者……留在宿阳的这些妖中,修为出色的的确不多了。


    缺乏教导的小妖和能力难以替代的妖需留在身边,那些心性、实力过关的妖派往了他国,哪怕山高水远,他们也会有足够的能力应对诸侯国变幻莫测的局势。


    本来身边留胡千面师徒,再有苟忘凡、白珠儿、木成舟和谢擎等妖从旁协助已经足够……可是胡涂二妖外派,白珠儿背叛,她身边可用的下属一下子捉襟见肘了。


    “我亲自搜查了整个宿阳,没有发现白珠儿,城郊周边,同样没有她的踪迹。苟忘凡已去往两百里之外搜寻。”谭闻秋声音低沉,“小满,你……”


    她似乎是斟酌权衡了一下,才道:“小满,你和子邺一起,继续搜查宿阳城。”


    子邺?商悯懵了。


    “几十年前,白珠儿曾经根据苟忘凡的冬眠假死法自创一死眠秘法。我了解她的性子,她或许会想避过风头再悄悄逃走。”谭闻秋眼中厉光一闪,“死眠之时,她不能随意行动,必须保持妖力沉寂,一旦她与人交手,这秘法就维持不住了,气息会泄露出来。”


    她手放在了商悯头顶,低语:“帮我找到她……杀了她。”


    商悯眼神一凛,拿出前所未有的认真态度道:“必不让师傅失望!”


    她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心里头突突跳,脑筋转得极快。


    抓到白珠儿的优先度,在谭闻秋这里无疑很高,她亲自搜查全城,为什么不能亲守在这里等白珠儿冒头?


    商悯的猜疑心一下子升到了最高,她不再犹豫。


    远在谭国的本体早已完成了下一步布置。


    本体向铜镜注入妖力。


    谭闻秋怀中的铜镜灵物嗡嗡一震,她一愣,没有立刻去拿,而是指尖一点,一道黑幕笼罩了商悯和小蛮。


    商悯什么都看不见了,也听不到了。


    谭闻秋传音过来:“待着别动……”


    她手执铜镜,看到镜中水波晃动,胡千面熟悉的脸出现在镜中。


    只见这狐妖脸上喜忧参半,悲怒交加,好像还受了伤,满脸的血。他眼泪哗哗往下淌,似留下两道血泪,语气颤抖道:“殿下,我救下玉安了!”


    谭闻秋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回应,眼中满是不可置信,接着就看到铜镜一闪,上面出现了涂玉安血肉模糊的身躯……灰色的狐狸被折磨得几乎不成兽形。


    谭闻秋脑袋嗡的一声,踉跄一步站稳,面色怒极,哑声问:“发生什么了,你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作者有话说:


    第210章  隔空对弈[VIP]


    没了白珠儿, 她不能再失去涂玉安和胡千面。


    白珠儿在她心中已经与死去无异。


    她不坏她的大事已经够好了,然而谭闻秋不敢指望白珠儿老老实实盘踞某处蛰伏,她们实在太了解彼此, 这种了解近乎到了恐怖的程度。


    白珠儿知道她会追杀她,既然知道,那么她就会做出应对, 让她腾不出手来对付她。


    一想到白珠儿的背叛可能会招来的可怕后果,谭闻秋就不寒而栗。


    遍寻不到白珠儿之后, 谭闻秋整理了自己需要做的所有事,问自己什么才是她最想要做也最需要做的事……


    毫无疑问, 那件事是去谭国。


    不止是为了救出涂玉安,更要去查看血屠大阵。


    天下局势瞬息万变,妖族不能再有任何闪失。


    抓捕白珠儿, 也要向后排。


    “玉安伤势如何?”谭闻秋紧跟着问。


    “殿下, 那些人生生剖出了玉安的妖丹,他没了修为, 求生不得, 求死不能。”那头胡千面声音哽咽。


    谭闻秋一默,即便知晓现在他能与她联系必然是一无大碍了,可还是多问了一声:“你们二妖是否安全?”


    “我已逃出三十里,藏在了一农户家中。”胡千面紧张地回答, “玉安伤势过重,受不了颠簸,我怕引起追击者的注意,没敢杀人, 偷了牲畜给他补身体,他牙都没了, 我只能嚼碎了肉塞到他嘴里……”


    谭闻秋反复深呼吸,“继续说,发生了什么?”


    “半个时辰前共有六队武力高强的暗卫先后出城,每一队暗卫竟然都护送着铁皮桶,每个铁皮桶中都有涂玉安的气息,且向不同方向奔去!”


    “我告诉过你不可莽撞。”谭闻秋看着胡千面沾满血的脸,又想到涂玉安到底是被救出来了,她终究不忍苛责。


    “属下并未莽撞……只是想离近一闻闻。”胡千面小声解释,“因那些队伍的出城顺序先后之别,我不料后面竟还有队伍,一下不知道该去追谁了,当时正想向您汇报,结果周边的沙土中居然凭空跳起来了几个人,一下把我围了起来。”


    他气愤道:“这时我才猜到,这又是他们的奸计!”


    “不对。”谭闻秋眼神一寒,“他们怎么会知道你从什么方向追踪,竟然能准确地埋伏到你?”


    胡千面咬牙切齿,“我咬杀了几人,从他们身上搜出了从未见过的罗盘样式。”


    他从怀中掏出来一面金色的罗盘,罗盘一碎两半,上面可以旋转的指路鸟已经掉了,罗盘边缘还有一排清晰的牙印,可见是他咬杀人的时候牙齿正好磕上去留下的痕迹。


    “这罗盘中央竟然有我的妖气……我将它咬碎后妖气从指路鸟中泄了出来,这才察觉到!”


    谭闻秋嘴唇抿成了一条线,迅速思考胡千面到底是哪里泄露了妖气。


    最近的一次,当然是不久前他去伏击那第一队暗卫。派出去的人消失不见了,谭国会再度派人搜查现场,那时候胡千面早已经离开了战斗之地,察觉不到他们在现场做了什么……稍远的一次,是胡千面被苏归打伤,直接掉了一根尾巴。


    要么是人族获得了收集战斗现场残留妖气的技巧,要么是……苏归帮了谭国。


    如果是后者,那牵扯的可就大了。


    胡千面显然在冷静下来之后也想到了不少,虽然惊惧慌乱,但是也在思考。


    “会不会是……”他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好像顾忌着什么,不敢把话说全,“是我的问题,还是别人的问题……”


    谭闻秋当然听懂了他到底在顾及什么,她沉着脸,手轻轻放在了自己的腹部……准确地说是胃。


    “歃血咒不可能出差错,我能感觉到它的束缚没有丝毫动摇。”


    胡千面停了几秒没有说话。


    谭闻秋见他眉毛拧成一团,满脸沉思和不安,又问:“玉安,就在那其中一个铁皮桶中?谭国当真铁了心要把玉安送走?”


    胡千面回过神,颓然道:“属下不知……我杀了那几人之后,也在他们身上搜了身,什么也没找到。眼看运送铁皮桶的人就要跑了,我心想已经打草惊蛇,不如直接将他们杀了,之后我追上那几队暗卫连杀数人,其中一个铁皮桶中正好是玉安。”


    “找不到才是正常的。”谭闻秋面无表情,“真正重要的东西,不可能放在那些人身上,他们都是弃子。”


    她百思不得其解。


    唯一能确定的是,武国的威胁又上升了。


    谭国可能是在上次的试探后确信杀不了胡千面,于是只能铤而走险,兵分多路把涂玉安送走……他们如果想要知道妖族的情报,就必须要借助武国那个可以让记忆复现的大阵……


    这个猜测合乎情理,不管是从原因、过程还是结果上,都能推导得通……


    然而,谭闻秋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到底是哪里不对?


    她眼神晦暗,表情难明,许多念头乱无头绪之际,听到胡千面担忧地问:“下一步该怎么办?请殿下明示……”他担忧地看向昏迷不醒的涂玉安,“玉安的伤势实在是太重了,连修为都……”


    “回来吧。”沉默之后,谭闻秋有了决断,“先把玉安送回我身边,你再去翟国。”


    “是……”胡千面道。


    “你的伤势要紧吗?苏归在你身上留下的伤可有加重?”谭闻秋关切。


    “比起玉安所受之痛,我这点伤又算得了什么?”胡千面勉强地笑了,“好在不幸中的万幸,玉安没事了……”


    涂玉安伤成这样,怎么都不能算是没事。


    “你注意着周围,小心潜伏,只要玉安伤势稳定就立刻出发,不要在那里久留。”谭闻秋慢慢说,“谭国,深不可测……”


    胡千面也是一惊,赶紧道:“是!我一定小心。”


    铜镜中的景象消散了。


    谭闻秋心中的隐忧却没有随之消散。


    深不可测……倒并非是说谭国的实力远超谭闻秋想象,而是谭国的一系列变动,让谭闻秋有一种看不懂的感觉。


    她不清楚对方的目的和路数,所以觉得深不可测,又因为不知道是何方人马在帮助谭国,所以动作更加谨慎。


    攻谭之战前是敛雨客插手谭国,其中应该有他相帮。


    除他之外,是武国在帮吗?谭闻秋确信其中必有武国的手笔,可是她又觉得这并不绝对。


    她撤去漆黑的结界,小蛮和白小满茫然地看着她。


    谭闻秋心里一动,没有对小蛮和小满说出胡千面涂玉安即将归来的喜讯,反而暗自审视着小蛮充斥着纯然疑惑的脸,又看了看白小满写满了好奇和懵懂的面庞……说了一句出人意料的话。


    “这边的事先交给你们了,我要出一趟远门。”她收回目光,淡淡道,“往返大约需要十天。”


    小蛮有了心理准备,不怎么惊讶,很快说了一句:“是。”


    “为什么呢?十天,真的好久!”白小满看上去吃了一惊,当即就把这个疑惑没心没肺地问了出来。


    “等我回来你就知道了。”谭闻秋道。


    她想去摸白小满的头,白小满很有眼色地变成了狐狸形态跳到她怀里蹭了蹭。


    “按照我之前交代的做,拿不准的事情多问苟忘凡。”谭闻秋顺了顺白色的狐狸毛,额外交代了白小满,“和子邺搜城时,不要和他说那么多话,如果他够识相,应该也不会找你主动搭话。别问为什么,照做就是了。”


    “好的,我一定做好。”白狐狸一板一眼地应了。


    夜深了。


    外头又下起了雨,但是雨势变小,只是细蒙蒙的雨丝。


    雨水的潮气和泥土的腥气混合在一起,这个味道在人闻起来没什么问题,但是对于嗅觉敏锐的妖来说有点难办。


    商悯和小蛮走在回宫的路上,她擦着额头上的雨珠,郁郁寡欢地小声说:“不喜欢下雨,毛都弄湿了……也不喜欢路上湿漉漉的,感觉闻不到气味了。”


    “……小蛮姐姐,你在想什么?怎么一直不说话。”


    小蛮惊醒,勉强道:“没什么。”


    谭闻秋的感知蔓延出去很远,小蛮和小满渐渐走出了她的感知范围,交谈声也从她耳中消失了。


    她独自在大殿中坐了一会儿,一抬手,空荡荡的袖袍中飞出一条碧绿碧绿的蛇蜕。


    她分出一缕妖力和蛇蜕融在一起,于是蛇蜕有了变化,渐渐从绿蛇的样子变成了有角有足的蛟龙模样,气息也和她一模一样了。


    谭闻秋将这个蛇蜕放置在殿中,在大殿各处施以结界禁制,对外做出闭关的假象。


    随后她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


    没去什么劳什子西北,而是收敛自身气息,在夜色中穿行疾驰,像一缕黑烟一般跨越皇城,掠过市井小巷……来到了柳府。


    柳怀信正在熟睡。


    谭闻秋站在他床边俯视着他,冷不丁将他叫醒。


    柳怀信眼睛一睁看见一张令他无比敬畏的面孔,吓得一个激灵翻身下床双膝跪地,反应极快,诚惶诚恐:“不知殿下驾临柳府,老臣有失远迎……殿下来此,是有何要事?”


    谭闻秋没功夫跟他闲扯,随意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平静地叙述了刚才发生的事。


    柳怀信因睡意而变得混沌的大脑在她的讲述中逐渐清醒,他有些惊讶,之后这惊讶化为深思。


    谭闻秋讲完之后并不催促柳怀信立刻给出解答和建议,柳怀信就这么思考着,两条花白的眉毛皱得紧紧的。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他约莫是想出了结果,也对自己的推测有了几分自信,便沉声道:“殿下,老臣以为……您的对手只怕甚为恐怖。”


    “那位敌人是在与殿下您——隔空对弈!”


    谭闻秋抬眼,目光宛如出鞘的利剑。


    作者有话说:


    第211章  黔驴技穷[VIP]


    谭闻秋没有质疑柳怀信的话。


    事实上, 这正是她的真实感觉。


    她的隐忧被戳中了,所担心的事情被对方挑明。仿佛有庞大的阴影笼罩了她,她如此强大, 乃至无所畏惧,无人能敌,却又几乎……无处可逃。


    涂玉安被救了出来, 这本该是一件好事,不是吗?


    可是为什么她心中的裂隙没有被抚平, 不安也依然存在?


    柳怀信见谭闻秋并未接话,想他大抵是说中了对方的心思, 可是对方也心有不解。


    于是他斟词酌句,慢慢讲出了心中所想:“殿下,怀疑身边有叛徒, 对否?”


    “是。”谭闻秋按下不耐, 说服自己以平和的态度接受对方的询问。


    柳怀信捋了两把胡子:“殿下怀疑这叛徒是在帮人族,是也不是?”


    谭闻秋面无表情:“自然。”


    “殿下只把自己想要去西北的消息告诉了蛇妖小蛮, 对否?”柳怀信又问。


    “是。”谭闻秋心仿佛被刺痛了。


    “倘若您想去西北的消息被传递出去, 西北谭国必然想避免殿下亲临西北救出涂玉安。他们可能已经知道了您的身份,并且奈何不了您,对您无比惧怕……不知老臣所言是否合乎情理?”


    谭闻秋闭眼,不得不承认:“的确合乎情理。”


    柳怀信本该老眼昏花的眼中锋芒毕现, 犀利切中症结:“那么如果一切按老臣所想发展,谭国若想避免您亲临西北,会做出何种应对?何种取舍?”


    谭闻秋近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了那句话:“故意放跑涂玉安!”


    那不知名的敌人对于整体局势的把握,简直让她胆寒!敌人对于妖族的渗透, 更是令她无比心惊……


    怎会如此?为什么就走到了这种地步?


    谭闻秋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危机迫近, 她虽然能依靠自身的武力和强大威慑保持不败,但也不能凭此取胜!


    她想到了一个更亟待得到解答的问题——谁是叛徒。


    这个问题困扰她许多天了。


    知道白珠儿叛逃的时候,除了悲哀和愤怒,她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竟然产生了一丝不该有的窃喜和状似尘埃落定的逃避……但很快她就清醒过来,并为这不该有的情绪生出了自我厌弃。


    柳怀信说对了。


    她的确更希望珠儿才是那个叛徒,这样她就可以告诉自己,身边的妖都是可信的,只有珠儿,唯有珠儿……


    然而同时她未尝没有为珠儿开脱的意思……她想给这场背叛找一个原因,找一个缘由,这样她才能够内心自洽。


    她不相信毫无来由的背叛,她必须要找到那只妖背叛的理由。


    如果叛徒是小蛮……


    但紧接着,柳怀信目光深沉,又抛出一问:“殿下以为,如若不是小蛮直接向谭国通传了这则消息……凭其他妖对您的了解,是否能间接推算出,您想要亲临西北,去救涂玉安?”


    轰的一声,宛若惊雷。


    谭闻秋身体僵住了,许多念头在她脑海中盘旋,她试图抓住。


    知道涂玉安被抓的妖,就那么几个,苟忘凡、白珠儿、小蛮……小满则是完全不知情。情报不一定需要直接获得,通过推算获得的情报同样是准确的,尤其是身边的妖日日在她身侧。


    “以你旁观者的身份看……我要你理智且中肯地告诉我,你认为哪只妖最有嫌疑?”谭闻秋紧盯着柳怀信。


    柳怀信不敢不回答,他思考了好一会儿,又补问:“您确信白小满不会从任何渠道知道涂玉安已经被抓了吗?小蛮是否有泄密的可能?”


    “她如果是叛徒,更应该小心谨慎把这事烂在肚子里,如果不是叛徒……她是个能干的孩子,绝不会犯低级错误。”谭闻秋道。


    柳怀信这才敢说出心中所想:“的确是白珠儿和小蛮嫌疑最大……尤其白珠儿已经逃走,这或许也是做贼心虚的表现。即便她和殿下有着嫌隙,跑得这么快,似乎也过于干脆了……”


    他说出这样的话无可厚非,虽然侧面了解了一些谭闻秋从前的事,但她不会讲得那样细致。


    谭闻秋并不满意这个回答,却也知道柳怀信是真的说不出什么了。


    除非抓到叛逃的白珠儿严刑逼供,再关押小蛮对她施以同样的手段,否则这个问题就永远不会有答案。


    谭闻秋慢慢闭上眼,背靠在座椅上,双手搭上扶手。


    浅淡的月光透过琉璃窗撒了进来,笼罩在她的身上,却并没有让她的面孔变得清晰,反而让她气质更显幽暗,就如这夜色。


    柳怀信一介凡胎,看不清谭闻秋的表情,但是他能感受到凝重的气氛和几乎要凝固的空气,他知道谭闻秋正在做决断。


    柳怀信放轻了呼吸。


    “看来的确要亲自去一趟西北了。”谭闻秋低喃。


    柳怀信苍老下垂的眼皮轻轻一搭,随后抬起,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有话直说。”谭闻秋冷漠看他。


    “老臣不是想要干涉殿下的意思,也知道殿下必有自己的考虑,老臣不一定能体会殿下所想,也不能为您解决所有的烦忧……只是老臣处在这个位置上,有必要设身处地地为殿下考虑啊。”柳怀信小心翼翼,言辞恳切,“老臣想要问殿下,您……去西北是想干什么?”


    谭闻秋眉头微蹙,说出两个简单直白的词:“杀人。”


    要查清楚敌人的真面目,查清楚之后将其杀掉。


    再观察谭国局势,如有必要,舍转生之果发动血屠大阵。


    总的来说,这两件事都是要杀人的。


    “杀多少人?”柳怀信紧跟着问。


    “很多很多人。”谭闻秋声音冷得像块冰,“三十余万人。”


    柳怀信吸了一口气,仔细想了想:“殿下,您最好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杀那么多人。”


    谭闻秋面色一寒,有那么一瞬间在想柳怀信是不是依然心向人族,可是又很快打消了念头。他并没有直接反对她杀人,对于她要杀人这件事情也没有表露出什么不忍的情绪,只是提了一个时间——“这个节骨眼上”。


    “解释。”她道。


    “老臣不知殿下会以什么神乎其技的手段杀掉那三十多万人,总归那三十多万人不重要。”柳怀信道,“老臣是担心,三十多万人一死,各国听闻消息……联合之势就再也挡不住了啊!”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理由,但显然不是全部的理由,谭闻秋寒凉的目光仍然注视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殿下几乎无敌于天下,您从不显露于人前,您没有敌手,手段莫测,无比神秘,这是殿下您的资本。不了解,才会有敬畏。”柳怀信觑着她的脸色,“臣斗胆,问上一句,这能屠杀三十多万人的神技,不是轻易就能发动的吧?”


    谭闻秋上下打量着柳怀信。


    生平第一次产生了发自内心的遗憾,如果柳怀信是妖就好了……实在是柳怀信过于中用了。


    “看来我说对了。”柳怀信赔笑,“老臣做出如此判断的依据很简单……如果这神技是随便可以动的,那么您之前就会动很多次了,您不动……那就是不能动。这道理很简单,老朽能推出来,其他有识之士应当也能。”


    “殿下之所以被敌人畏惧,是因为敌人也不知道您还有着什么手段。如果您以此神技屠杀三十余万人,将这等不可轻易发动的手段暴露于明面,人族就会知道,不团结起来就只有死路一条……他们还会知道,您已黔驴技穷,暴露了最大底牌。”


    “您先前曾说,敌人不杀您是不想吗?怕是做不到吧。”


    “这句话在此情此景,同样可以生效。之前不发动屠城,是不想吗?怕是做不到吧。”


    柳怀信的话像利剑一样正中她的心窝。


    他话一说完,才想起自己想得太投入,在官场上说一不二居高临下的老毛病犯了,赶紧道歉:“老臣并无嘲讽殿下之意,只是……表述不当……”


    谭闻秋面色难看,相比这无心的嘲讽,更让她挣扎的是柳怀信说的全都是实话,每一句都是实话。


    她不想死心,只道:“若我发动屠城,人族会更加畏惧。他们不了解我,会惧怕我还有别的手段……”


    柳怀信面色不变,又道:“您是对的,人族就是如此欺软怕硬,卑微软弱。”


    他说得毫不留情,没有因为自己也是人而有所保留。


    也许是为了附和眼前这头大妖的话,也许是由于他自己就是这种人,又或许是由于他浸淫官场多年,对于人这种东西实在是看得太多也太透。


    谭闻秋看着他苍老的面孔,见他道:“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人族不了解殿下,却有妖了解殿下,尤其是此妖已经背叛!”


    柳怀信对谭闻秋一拜,诚恳道:“请容老臣再添一问。白珠儿背叛殿下,是否会背叛妖族?妖族的整体大业,在白珠儿心中价值几何?”


    “若白珠儿鄙弃大业,为中伤殿下,情愿向人族泄露殿下情报和后手,您当如何应对?若白珠儿不是那叛徒,殿下身边的叛徒另有其妖,那妖会不会也根据对殿下的了解,判断出您已经底牌尽出,黔驴技穷?”


    “如此境况……殿下是否还能逆转危局?”


    谭闻秋然后脸色剧变,心中狂浪掀起,一下子将她心中的火焰扑灭,她一刹那头晕目眩,立刻明白了此时该做之事。


    不是去西北,是抓到白珠儿,杀了白珠儿!


    连带着找出那潜伏在她身边的叛徒,将其彻底杀灭,挫骨扬灰!


    作者有话说:


    第212章  各方动向[VIP]


    如何才能抓到白珠儿?


    如何才能让那叛徒露出马脚?


    谭闻秋眯起眼, 进行了微小的反思,觉得之前自己试探身边叛徒的手段似乎有些打草惊蛇了。如果叛徒察觉到了这种试探,就会知道自己已经被怀疑了, 行动会更加谨慎。


    但是没关系,还有弥补的机会,她已经做出弥补了。


    她将自己要去西北的消息告诉了小蛮和小满, 苟忘凡对此也知情……重点怀疑的妖算是一个不落。


    只要叛徒相信她会离开宿阳亲临西北,那么就会忍不住有所动作。


    可难点在于, 该怎么把她即将亲临西北的消息神不知鬼不觉地透露给可能还藏在宿阳的白珠儿?


    因为藏着,这消息才不好让她知道。


    可换而言之……要是白珠儿真的还未出逃, 而是停留在城中,她该怎么判断她是否已经离开了呢……


    难道白珠儿在宿阳还留有内应,可以为她通传消息?


    几乎就在那瞬息之间, 谭闻秋眼前浮现了一只妖的身影。


    碧落。


    白珠儿冷心冷情, 唯独对这个徒儿还算上心。碧落知道白珠儿离开后,接受得也太快了。


    谭闻秋思索一瞬, 将心中所想告诉了柳怀信。


    柳怀信沉吟道:“殿下, 臣说句实话。您是要从身边的妖身上找疑点,而不是带着疑点去挑身边妖的错误,这是不对的。您拿着已知的错误套在妖身上,就好比用偏见的目光看人, 这样看人是看不准的。”


    “……你说得对。”谭闻秋默然。


    她惊觉自己差点又犯了错误,曾经她用那种眼光去看白珠儿,导致她与她离心,现在她又用同样的眼光去看碧落……同样的错误怎么能犯两次?


    “不过, 臣认为,此事可以利用。”柳怀信道, “不知碧落和白珠儿感情有多深?”


    “所有妖中最深。”


    “白珠儿也能做到轻易舍碧落而去?”


    谭闻秋皱眉,“我不能确定。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如果用碧落来威胁,白珠儿不会现身,她宁愿看着碧落死了,也不会让自己身处险境。”


    柳怀信眼神无奈。


    妖的感情相比人实在是有些……别具一格,导致他无从推论。


    他只好换了个思路,“您可否命令碧落,让碧落做出在城中暗中查找白珠儿的假象……”


    谭闻秋一点即通,“让碧落假装想投靠白珠儿?”


    她觉得此事大有可为,但也怀疑白珠儿不会上套。


    直到此刻,她终于又发现了一个从前不曾了解的事实……白珠儿从来都是那种把自己看得最重的妖。


    哪怕是她最亲近的妖死去,她也不会为此哭天嚎地。或许她内心的某个角落会产生为此妖报仇的想法,但是让她为这个亲近之妖付出生命,那一切免谈。


    “只能试试了。”谭闻秋也无多少把握。


    她看着柳怀信,难得夸赞:“你很好。在我过往数千年岁月见过的许多人中,你也是最优秀的那一批。”


    如果人族还能延续下去,有人为大燕朝编撰史书,那么王朝末代史上,柳怀信必将有着浓墨重彩的一笔。


    只是这一笔,是遗臭万年的一笔。


    柳怀信因这夸赞愣了一下,笑容满面道:“能得殿下夸赞,是老臣的荣幸。”


    谭闻秋甩手扔出一物,被柳怀信接住了。


    “温养身体的丹药,上次已经给了你一枚了。”她从座椅上离开,走到了门前,“可惜你是人……努力再活久一点吧。”


    “是,臣一定努力。”柳怀信捧着丹药喜不自胜。


    谭闻秋似乎对他的句句附和字字奉承感到无语,看都没看他一眼就推门而去。


    凉风拂过,柳怀信打了个喷嚏,打开丹药瓶将它吃了下去。


    ……


    诚实地说,听到谭闻秋要去西北的消息,商悯在心里狠狠地为自己擦了一把冷汗。


    但她很快就意识到,这件事恐怕不大可能。


    最主要的原因,当然要归结在白珠儿身上。


    一个大叛徒在眼皮子底下逃了,商悯不信谭闻秋能忍得了这场气,涂玉安被救了出来,说明谭闻秋前往西北的时间不必那么紧迫,不需要跟涂玉安的命赛跑。


    这当然不是说谭闻秋就会打消前往西北的念头了,而是她将获得充分的理由将亲临西北的时间推迟。


    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只要谭闻秋脑子正常,就会意识到谭国的不正常。


    她就算现在一时没回过味儿来,等过段时间知道谭国迁都的时候也会回过味儿来了。


    这是迟早的事情,商悯不是特别为此担忧。


    谭闻秋已经知道身边藏有叛徒,产生这种猜测顺理成章,这是其一。


    胡千面和涂玉安均已被抓捕囚禁的消息就像一桶火.药,迟早会爆发,这是其二。


    商悯不是没想过用她手中的第三枚空白的陶土人俑扮演成胡千面或涂玉安,但是山海化境密卷的使用是有条件的,就是它只能覆盖在死亡时间七天以内的妖尸上,这样才能读取到妖的生平记忆。


    也就是说胡千面和涂玉安一死,谭闻秋立马就能通过黑鳞感应到,用陶俑扮演成他们实在是没什么意义……


    抓捕白珠儿迫在眉睫。


    商悯和小蛮走到皇帝的宫殿前后就分别了,她得按照谭闻秋的指示去找子邺,然后满城寻找白珠儿。


    真的能找到吗?商悯对此抱有怀疑态度。


    但旋即想,如果是“白小满”亲自搜捕的话,白珠儿有没有可能主动现身见她一面?


    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不是没有,只看白珠儿到底忠于谁,抱有什么样的想法。


    不过冷静下来思考后,商悯觉得,就算白珠儿投靠了孔朔,也不可能对他献上全部的忠心。她连亲手点化自己的谭闻秋都能背叛,背叛其他妖,自然也没什么心理负担。


    非要给白珠儿的投靠找一个理由,商悯认为那个理由是“利”。


    利益是最靠不住的。


    “你来了。”司灵府上,子邺早已在此等候。


    这时候的他又是易容后的相貌了,但是和司灵之身的面孔又不一样,看来是怕被人撞见后认出来。


    商悯躬身行礼:“小满见过子邺大人,今后几日望您提点。”


    “走吧。”子邺扫了她一眼。


    把“白小满”和子邺分到一块儿搜捕白珠儿,就如让一只老鼠掉进了米缸,商悯都有点喜出望外了。


    但时局特殊,她不免疑神疑鬼,担心这是谭闻秋的试探。


    大殿上柳怀信提出“查妖常态化”已经让她足够惊喜了,如果推行这个政令子邺作为司灵就得常常现身,商悯和子邺会获得更多的接触机会,不像之前说句话都千难万难。


    商悯身体一转,化为妖形,按照谭闻秋教给她的技巧收敛自身妖气,并施展了一个小小妖术,让自己雪白的身体像鬼火一样隐入夜色。


    这个夜晚会很漫长。


    并且可以预见,接下来几天的夜晚,都会十分漫长。


    ……


    谭国,宫内。


    商悯的精神在假寐术的作用下十分亢奋,时至深夜,还是没有入睡。


    捉到胡千面不代表万事大吉了,即便声明推断谭闻秋不太可能立刻来西北,可是她的威胁是实实在在的,此时不来,将来一定会来。


    商悯也不得不考虑她鱼死网破启动血屠大阵的可能性。


    假若那一天真的到来……血淋淋的人命,所带来的不一定是绝望,也有可能是转机。


    如果谭闻秋那样做,就说明她选择把自己的存在摆在了明面上,将自己的威胁力和强大的武力昭告天下了。


    更说明,她已经彻底抛弃用“诸国争斗”作为颠覆王朝的主要方略,转而选择以妖的方式,进行直接性的武力斗争。


    要知道,商悯之所以不敢公布谭闻秋真身,就是想让她继续以皇太后的身份,用“人”的方法来颠覆人的王朝。


    假如这个计策不管用了,谭闻秋也做好了明牌搏斗的准备,那令商悯步步受限不敢公布的真相,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既然不想用人的方式来争斗……那就用上古时期的传统方式来吧。


    妖杀人,人诛妖。


    商悯本就传授了谭国灵官一些捉妖方法,观气术要诀也分发了下去,只是时间太短,没有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入门并精通,所以在重要的事情上,商悯只能事事亲为。


    假如到了最坏的那一步,人族就要做好长期斗争的准备,过往岁月中,人族和平了太久,许多捉妖术早已失传。


    今商悯用口述的方式将其一一复现。


    谭桢挑选了十数名家世清白信得过的宫人,让他们听商悯口述捉妖秘术,他们笔蘸墨汁奋笔疾书,又有专门的人在旁边研墨。


    每写完一卷,另有几人审阅,根据不同人书写的这几卷文字互相校对查漏补缺,随后誊抄出最正确的版本。


    每个奋笔疾书的宫人都面色肃然精神集中,生怕错过商悯口中说出的任何一个字。


    这项计划其实暗中已经进行了几天了,自商悯知道地下有血屠大阵,就已经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此事。


    除了计划捉妖之外,她剩下的时间都在干这件事情。


    三批人轮换抄写、审阅、誊抄,昼夜不停,一批人累了就换另一批,商悯每天是只需要歇上一会儿运转假寐术就行,在如此极速追赶之下,今时今日,终于大功告成!


    当她口中说出的最后一字落下,在这里抄写的宫人却久久没有听到下一句。


    他们不由神情恍惚地抬头,却听见商悯轻轻道:“已经没了。我将我所学、所闻都已经说尽了……这两日辛苦你们了。”


    一片沉默。却不是那种死一样的沉默,在场的众多人反而显露出了带着希望的松快,和寻找到生路的如释重负。


    在殿中亲自守着的谭桢也是如释重负,并道:“这件事或许早该去做……”


    “有哪件事不是早该去做的?”商悯苦恼地说。


    之前也真的腾不出空来。


    商悯一来到谭国,先是流落荒漠绝地求生,好不容易遇到了马将军,紧跟着又去了陇坪跟郑留接头,紧跟着才到峪州……到了峪州之后商悯忙着查谭闻秋身份,每天翻阅几十上百份卷宗和宫廷秘史。


    由于这件事情牵扯到谭闻秋的根本秘密,不敢假于人手,都是商悯和谭桢二人亲自去查的。


    再之后……就是现在了。


    谭桢道:“还有一点时间,加紧去干,最快三日内就可排完活字印版,五日内应该可以印装好第一批书……”


    商悯与她对视,二人近乎同时说出了同一句话:“但不能在峪州印刷。”


    “最好在别处印刷。”


    印刷此书,尤其是大量印刷,就不是十几个人能完成的活儿。从排版,到印刷再到装订,牵扯到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身边的宫人并不能如此熟练地掌握印刷技术,谭桢只能命人去找专业的工人,但是这工人家世是否清白,是否值得信任,这些都不能确定。


    “此书,母版五份……送去武国一份,翟国一份,再密藏一份。”谭桢敲定,“随后送一份去龙杨城,可以在那印刷……这就去掉四份了。”


    龙杨城,是谭桢选定的迁都之城,距离峪州并不遥远,城墙高大耸立,也是一座重城,它在血屠大阵包围范围之外,是迁都的最佳地点。


    自抓到胡千面的那一刻起……谭国峪州,全线戒严。


    信鹰高飞,截断任何有可能的传信渠道,往来商客,只准进不准出。紧接着更是全城宵禁,禁军齐出,日夜巡逻。


    因坚决主战,谭桢在国内威望极其高,之前主和的大臣已经被她连消带打,翻不起风浪了。戒严令推行顺利,左将右将臣服顺从,军队无不听从国君指示。


    首先进行转移的是粮食等物资,随后调来军帐等物,筹集车马若干,连已经废弃堆在仓库的攻城战车都被拉了出来修补一番,以作迁移民众之用。


    如此还是不够,谭桢先将矛头对准了城中世家大族,一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以微小的代价征用了这些大族的部分车马牲畜。


    其实这微小的代价,在商悯看来是完全没必要付的,为国为民,竟还为此讨取利益,着实不该……但是不管是商悯还是谭桢都知道,这代价可以付的少,可不能没有。


    若这些人知道城下有如此恐怖的大阵,可以取所有人的性命,那些世家大族就会卷着资源首先逃跑,根本不会管平民百姓的死活。


    谭桢这般雷霆手段,也是假借战争,说是有借有还,这才让他们松口。她怕手段实施过狠,引起他们的激烈反抗。


    等把所有该征用的东西全都掌握在手里,谭桢才能对所有大臣说:“我们的脚下有个能取所有人性命的大阵,必须立刻迁都。”


    如此,才不至于引发骚乱,才能活更多的人。


    如果一开始坦诚相告,告诉这些世家大族大灾将至,要强征你们的车马牲畜……恐怕谭国都城首先会爆发内乱。


    这些世家大族不知道什么大灾不大灾的,他们也对血屠大阵没个概念,反正大灾还没来。但是他们手里真的有车马牲畜,把这些征走,就是在要他们的命!


    “你何时带着那两只妖离开峪州?”谭桢迟疑地问。


    商悯算了时间:“顶多再有两日,山海化境密卷就到了……如果谭闻秋那边催得急,我会提前动身,不等灵物送到。”


    又是取舍。


    不能及时拿到灵物,商悯就只能选择先离开这里,安谭闻秋的心。


    她当然不能把两只妖完好无损地送回谭闻秋手里,必要的时候,她得果断下手杀了他们。


    “东南方被谭军阻隔,幸好如此,我可以顺理成章绕道,先走东面,再走南面……”


    商悯喃喃。


    去了东面,接近燕军主力部队,她就可以去见郑留了。


    作者有话说:


    第213章  是我错了[VIP]


    想起接到的那个命令, 碧落神情恍惚。


    作为妖,她的生命是殿下赐予,师傅又的确犯下大罪……她找不到为师傅开脱的借口。


    怀着日渐加深的恐惧, 她按照殿下的指示,假装在城中搜寻着师傅的踪迹。


    刚刚接收到殿下命令的时候,她问殿下:“如果师傅用死眠术藏了起来, 那恐怕很难注意到外界的动静,我这样找她, 她能发现我吗?”


    殿下却道:“只要她想要逃走,就必须时刻关注着城中的任何动静, 包括她妖族同僚的动静……”她眼帘之下的瞳孔泛着金色,说不清其中蕴藏的情绪到底是冷酷,还是什么更复杂的感情。


    “我并不指望她会立刻现身找你, 但是这件事情你得去做, 因为只有你有可能做到,你明白吗?”


    殿下的话语是温和的, 安抚了碧落犹犹豫不定的内心。


    她重重地点头, 应了下来。


    “我知道你对你的师傅有感情,再次见到她,你可能会犹豫,不忍心欺骗她。”殿下道, “可是碧落,我想让你想象一下……如果让你去吃小蛮或者小满,你愿意吗?”


    碧落被这个假设吓到了,头摇得像拨浪鼓, 斩钉截铁道:“我不愿意!我怎么会吃他们?我和小蛮几乎是一起长大的,小满虽然笨笨的也没什么眼色, 但是我从来不讨厌他,更没想过吃了他!”


    “要是你师傅也能和你一样想就好了。”殿下叹息,“你师傅就做了这样可怕的事……”


    碧落犹豫的内心随着她的话语变得坚定,因这个假设,她一下子就理解了殿下的无奈和痛惜。


    “你师傅的背叛,后果比你想象中还要严重很多。我一直知道她对大业没什么兴趣,也不喜欢其他的妖,我更担心她背叛之后的种种举动,会让整个妖族都陷入无法挽回的危机之中。”殿下似乎对她寄予厚望,鼓励地看着她,“你身上肩负的不仅是抓到你师傅的使命,更肩负着小蛮小满,还有更多妖的安危……”


    即使心中痛苦,碧落也明白,她不能再犹豫下去了。


    正如殿下所说,她肩负的是整个妖族的性命!


    她趁着夜色在城中游荡,修长的蛇躯游过每一条街巷,时而抬头吐息,时而盘踞树梢。


    已经连续两日了……一无所获。


    今晚可能也会失望而归……


    话说,师傅还会在宿阳吗?殿下的判断会不会出错了?不对……殿下又怎么会出错,她可是殿下啊!


    碧落游过一处街巷时,没有注意到空气中飘荡着细微的蛛丝……此物实在太过常见,街头巷尾,树上梁下,只要想找随处都有。


    月上中天,碧落正要换个方向继续找,忽然感觉自己身上掠过一缕细微的风……她眼睛一花,下意识抬头,瞳孔震颤,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白珠儿此时是人身,她十根手指每一根的指尖都连接着细细的丝线,丝线在月光下映射着银白色的光泽。


    她拉动丝线,将黄色条纹的小蛇紧紧缠缚,但力道恰到好处,没有伤到她。


    “你在城里晃悠这么久了……是在找我吗?”白珠儿问。


    碧落本就不是个迟钝的妖,她心间一颤,惊诧地发现了一件事……师傅似乎也在找她,并且她一直知道她在哪个地方,她就是专程过来见她的。


    师傅中计了,如殿下所料的那样,中计了……事前她还惴惴不安了一番,觉得师傅那么聪明,会看出这是计谋,不会出来跟她相见。


    但是为什么,一向聪明的师傅竟然真的相信了,而且还跟她见面了。


    碧落再不能自欺欺人。


    她口中含着一枚黑色的鳞片,只要向鳞片中注入妖力,殿下会立刻赶来。


    殿下说,如果白珠儿发现她是被派过来的诱饵,说不定会立刻向她下杀手……碧落不想相信这个可能性,但潜意识觉得师傅可能的确会那么干。


    因为如果师傅现身了,就说明她信任着她,而碧落却辜负了她的信任。


    碧落一下子脑袋空白,向鳞片注入妖力的举动生生停了下来,身躯僵直,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张了张口,发现蛇嘴被蜘蛛丝给粘住了,白珠儿发现了她的说话意图,手指一动,蛛丝脱落,碧落跌落在地,身躯盘了起来。


    她来不及思考刚刚想到的问题,只下意识脱口而出,说出了她最该问也最想问的问题:“师傅!为什么要背叛殿下?”


    “这个问题殿下应该给你解释过了,我也曾经为你解释过,只是你不记得了。”


    白珠儿看了她一眼,眼中竟然有着满意和笑意……


    碧落只以为师傅的意思是她从前说过自己为什么受罚,所以未曾深想。


    白珠儿问碧落:“殿下在哪里?”


    “不知道……这几天没有见到殿下。”碧落心乱如麻,习惯性地回答了师傅的问题。


    “小蛮和白小满这几天没有去过清秋殿吗?”


    “似乎,没去……”回答一出口,碧落才发觉她并不应该说这些。


    她全部的心神都被一个念头牢牢攥紧。玥夏


    不想让师傅死!


    她变作人形,跪在地上深深俯首,声泪俱下:“师傅,向殿下认错吧,还有挽回的余地,您还没有做过对不起殿下的事情,是吗?”


    白珠儿的表情随着这句话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她那宛若黑星一般的双目刺在碧落的身上,眼中瞧不出任何情绪,笑意也缓缓消失,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这句话,你也曾经对我说过。”她轻声道,“你不记得了……”


    碧落茫然抬头。


    不记得了……今晚她第二次说这句话。


    “我见过的许多人,都会为自己曾经的选择后悔,可是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可以吃。”白珠儿眼眸空寂,眼瞳之中的黑色慢慢蔓延到眼白,她额头之上,六道细微的竖缝缓缓浮现,紧接着缝隙猛然裂开。


    一共八颗珠眼滴溜溜转动,尽数锁定了碧落,好像要将她看个清楚明白。


    “你不记得了,所以你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吃了一次后悔药……而你,似乎做出了和第一次截然相反的决定。”白珠儿语调毫无起伏,似乎只是在陈述事实,可是她终究再问了一遍,“你觉得我该向殿下认错?”


    “是……”碧落咬紧牙关,浑身上下都在抖。


    “你觉得殿下是对的,我是错的?”白珠儿又问。


    “……是。”碧落声音微弱,但是确凿无误地说出了这个字眼。


    “我明白了……”白珠儿八颗蛛眼全部闭上,身上山雨欲来的冰冷气息忽然消散了。


    碧落怔住,在某一个瞬间她几乎要喜极而泣,以为白珠儿决定放弃抵抗回心转意,跟她一起回去了。


    “的确是我错了。”白珠儿喃喃,那张属于人的面孔上,冷酷和苦涩混杂在一起。


    “是我错了,你毕竟,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啊。孩子的心性最是摇摆不定,我又何必……我又何必?”


    碧落不明所以,欲要说话。


    突然,她腹部一痛,一根黑色的尖锐物体将她肚子整个剖开,一颗黄绿色的妖丹被它带着破体而出。


    那是一根尖锐的蛛腿,顶端尖如匕首,覆盖着漆黑的外壳,白珠儿右手化为原形,身体的其他部位则保持着人形,动作快若闪电。


    “啊!”碧落惨叫出声,像掉进了火堆里一样维持不住人形剧烈翻滚。


    白珠儿一掌印在她头上,她还在翻滚的身躯骤然一软,噼里啪啦的爆响声中,她昏倒在地,浑身骨骼尽碎,经脉爆裂,仅剩一口气,一眼看就要不活了。


    白珠儿面无表情地吞下这枚妖丹,冷漠的目光扫了她一眼,转身就走,飞快地融进夜色之中。


    是她错了,是她太幼稚。


    是她被学人学到走火入魔,把自己变得人不人妖不妖的殿下给带偏了路,险些染上了妖不该有的习性。


    她此时才后知后觉,觉得自己可笑。她竟然差一点变得和殿下一样,下意识想从“孩子”身上证明自己的无错……好像只要有个“孩子”追随自己,就能证明她的选择是正确的。


    她白珠儿何须从无知小辈身上获得认同?她又不是什么心怀愧疚的母亲,从未害死过自己的孩子,也根本不需要孩子,那些痛苦、纠结……根本就不该在她身上出现。


    因为她从来没有做错过!


    她重创了碧落,如果没有救治,她会在十息之内死去……她或许已经死了。


    她得快点走,不然殿下会追上她……也许殿下还没有离开宿阳。


    她着实做了一个愚蠢的决定,她应该再蛰伏得久一点。


    这都是……这都是孔朔的错!要不是他交代她把子翼搞到手,她也不会为了关注谭闻秋的动向去找碧落。


    无名的仇恨燃烧了起来。


    说不清是迁怒多一些,还是真心实意的仇恨多一些。


    白珠儿逃窜的脚步逐渐变得散乱,似乎有什么东西逐渐从她心里流走。


    是什么?她有点分辨不清。如果放在以往,她会停下来好好地分析是什么造成了这种情况,可是现在她暴露了气息,忙于逃命,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些……


    “……珠儿奶奶?”


    她脚步一顿,霎时抬头,面色扭曲。


    那愚蠢的白毛狐狸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像是根本没想到会和她在大街上狭路相逢,隔了一秒才摆开战斗的架势,一口五彩斑斓的雾气向她喷了过来。


    白珠儿简直要暴跳如雷,她一口吐出了刚刚从碧落身上拿到的妖丹,直接朝白小满扔了过去。


    轰的一声,黄绿色的毒雾爆炸,白小满一下子就受伤了,嚎得惊天动地,连滚带爬地冲出毒雾大叫:“子邺大人救命啊!”


    等子邺的身影飘然而至,白珠儿早就跑得没影了。


    作者有话说:


    第214章  袖手旁观[VIP]


    子邺把白毛小狐狸从地上提溜起来时, 它四肢抽抽口吐白沫,显然是毒发了。


    碧落修为虽然低,但一身的毒实在是让人难以招架, 只有五百年以上的妖才有可能抵挡。白小满修为是高了,但是一时不查,被爆开的妖丹炸了个正着, 毒直接侵入了血液之中。


    不至于要命,但足够让妖短暂丧失行动能力。


    子邺将妖力注入进商悯的身外化身, 帮她逼出血液中的毒,过了一会儿, 她四肢停止了抽动,吐出一大口毒血,也清醒了, 支棱起脑袋惊恐地四处张望。


    “珠儿奶奶呢?”她眯着眼睛左右张望, 又到处嗅,看样子被刚才的变故吓得不轻。


    “……早就跑了。”


    子邺看了她一眼, 虽然并未表露什么情绪, 可是商悯精准地在他的眼神中读到了古怪和无语。


    “那赶紧追上啊!”商悯迈步想去追,很快就从他手中挣脱结结实实掉在了地上。


    子邺没去管她,在夜色之中举目四望,他眼中的竖瞳也泛着暗金色, 和谭闻秋如出一辙。


    “气息已经消失了,为了救治你,没有第一时间去追击,她又藏了起来。”


    “都是我的错。”商悯及时认错。


    子邺没再说话, 他脚尖一点,把白毛狐狸拎起来, 运转观气术开启眉心灵窍,循着浅淡的黑色妖气踪迹,向刚刚爆发战斗的地点赶去。


    说是战斗,那应该更像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只是几个起落间,他就带着商悯赶到了现场,速度竟然不比敛雨客慢多少。


    地上是黄绿色的妖血……被整个剖腹的小蛇软绵绵地趴在地上,已经没了生息。


    商悯这下真愣住了,不是假的惊讶,她是真的震惊——碧落死了!被白珠儿给杀了!


    她嗅到了浓烈的血腥味,毒物的苦涩甜腥混合在一起,冲入她的鼻腔。


    商悯蹬了蹬四条腿,子邺手一松,看她四肢落地奔过去趴在蛇尸上开始嚎丧:“碧落姐姐!你怎么了,醒醒啊!”


    子邺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瞧。


    她用鼻子拱来拱去,地上的蛇尸始终没有动弹,黄绿色的毒血流了一地,她鼻子不小心沾到了一点,下意识去舔,子邺这才开口提醒:“小心又中毒……”


    她又跑过去抱住他的裤腿:“子邺大人,求你救救碧落姐姐……”


    “她死了,我没有活死人生白骨的本事。”子邺平静且毫不留情面地拒绝。


    商悯呆坐在地,酝酿了一会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师傅……师祖,师傅,你们在哪儿啊,小满想你们了……”


    也许是她实在太过聒噪,子邺看上去不堪其扰,若不是他忍性足够好,这会儿恐怕要把耳朵给堵上。


    他上前一步收起蛇尸,长条状的尸身被他吸纳到了袖中,他又拿出一袋朱红色的粉末洒在地上,溶解了地上的妖血和妖气。


    “此事需要禀告给苟忘凡。”子邺低头看着商悯。


    商悯抬头瞅着他,像是在谴责他的无情和事不关己的冷漠,恶狠狠地瞪着他,看他走了才不情不愿地跟上,一路上还没止住哭声,嘴里不断碎碎念着小蛮师傅之类的话……


    子邺好像终于受不了了,停下脚步斥道:“闭嘴。”


    他眼中的暗金色一闪而逝,与谭闻秋极其相似的气息压了过来。商悯霎时噤声,可是她停了一息,还是忍不住泪眼婆娑,紧闭的嘴筒子里泄出一声:“呜——”


    子邺:“……”


    他揉揉额角,低头望着商悯,没有说话。


    商悯瞄了他一眼,状似心虚地低下头,实则悄悄吐了一口魇雾,魇雾被子邺吸入七窍,他眼前霎时出现了一道幻觉,进入了“白日做梦”的状态。


    人形的商悯出现在他身侧,虚幻的人影与“白小满”的身影交叠在一起,一起望着子邺。


    子邺灵识也投入幻境,似乎很忍耐克制,张口想要说点什么,但终归还是放弃了。


    “罢了……这也是好事,不能苛责你什么。”他闷闷道。


    某种程度上,商悯的伪装技巧也算是臻至化境了,人前人后表里如一。


    此时讨论妖族事宜,商悯是以白小满说话的,子邺参与搜捕也是谭闻秋首肯,他们总要就如何找到白珠儿的话题交流,闭口禅的界限没有那么分明了。


    “子邺大人可以任性,我不行啊。”幻境形成的商悯道,“你看碧落姐姐都死了,我师傅还没现身……”


    “我明白。”子邺道。


    这是大大的不对。


    商悯估算谭闻秋仍然藏在宿阳,认为白珠儿只要一现身,谭闻秋就会立刻杀了她,退一步讲会活捉她……但她绝对不会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行动。


    结果碧落死了,直到她死,谭闻秋竟然都没有出现。这怎么可能?这绝对不正常!就算死的时候来不及及时赶到,谭闻秋现在也该赶到了。她的速度可是很快的,几分钟的时间就足够她从清秋殿飞到皇城外的岐黄院再返回。


    “师傅可没告诉我碧落姐姐也会参与搜查。”商悯淡淡道,“她的修为,目前也根本做不了什么,一个照面就被珠儿奶奶杀了。”


    商悯猜她是被丢出来的诱饵……只看,谭闻秋到底能狠到什么程度,到底是无意中导致碧落身死,还是故意袖手旁观。


    子邺侧目,心下担忧,难得提醒:“当心走火入魔,伤人便罢,只怕伤己。”


    商悯顿住,略略点头:“我心中有数。”


    他是怕她演得太投入,分不清真假辨不懂敌我了。


    这忧虑不能说没有道理,商悯偶有一瞬也会有类似的想法,进而产生警醒,但她始终能分清。偶尔称呼错乱,是因为她想事想得太投入了,习惯性地代入妖族的角度思考,只有这样才能考虑得更全面。


    就像刚才看到碧落的尸体,她并不觉得伤心,但的确有那么几秒,觉得有点遗憾。毕竟走在路上,看到御花园的花枯萎了,也会感到遗憾的。


    “她离开宿阳了……”商悯眉毛轻微地皱了起来,心中盘算,“应该没有……但是为什么不现身……”


    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


    可是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宿阳不存在能够阻挡谭闻秋的事物。


    不是被事情绊住了,难道是她故意不现身的?她发现了什么,想要试探白珠儿?碧落是她试探的第一步,放跑白珠儿是为了进行下一步试探?


    商悯略一思考,差不多有了把握。


    谭闻秋,应当是想知道白珠儿和那潜伏在她身边的叛徒是否为同一个。


    为了更长远的计划,谭闻秋只能放跑她。她是不是已经在暗中观察白珠儿了?是不是就潜伏在四周,只是没有露面?


    子邺来到太尉府上时,苟忘凡也恰好回来。


    她脸色阴沉得像墨汁,显然是在外探查的这两天一无所获,子邺一出现,带来的噩耗就让她难看到了极点。


    “碧落死了。”他抬手,袖中飞出细长的蛇尸,身上满是黄色斑纹的小蛇就这么躺在地上。


    苟忘凡手一颤,默然不语。


    良久,她弯腰双手托起蛇尸,看到蛇腹上的伤口后又是一默,将它放在一尊陶瓷容器中。


    “白珠儿做的。”


    她的语气和谭闻秋发怒时极为相似,当日在清秋殿上得知白珠儿背叛,她语气也没有这么冷过,而是无奈居多。


    商悯看着她,隐约想到,苟忘凡恐怕是直到看见碧落的尸体才对白珠儿彻底死心。


    “她果然还在宿阳。”苟忘凡冷笑。


    商悯适时扑过去祈求:“苟大人,您可要为碧落姐姐报仇啊!”


    苟忘凡毫不犹豫地点头,沉沉道:“你放心……”


    ……


    傻碧落……跟了白珠儿那么久,就没有看清你师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妖吗?


    谭闻秋怅然地站在那狭小的街巷中,妖气已经消散,地上的血迹也被子邺清理干净,但是气味还没有消散,血的腥气残留在街巷之中。


    与碧落所知不同……黑鳞的确有传信之用,但这是为了让她放松警惕。


    谭闻秋还是忍不住试探了碧落,想知道她是不是还对白珠儿心有牵挂。


    她没有蛰伏某地,等待碧落通知她白珠儿的消息,她一开始就时刻跟在碧落身边,如影随形,从未离开……只要她想收敛气息,世上恐怕还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发现她。


    从白珠儿主动在碧落面前出现,谭闻秋就一直注视着她们。


    她们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谭闻秋一清二楚。


    她听出了白珠儿在叛逃之前所做的安排……


    原来白珠儿曾经想过要带碧落走,碧落也答应了她跟她一起走……大概是因为白珠儿始终不能相信任何妖,怕碧落后悔泄密,她设法删去了碧落的记忆。


    她也听出了白珠儿想要向碧落打探情报,查清楚她是否还留在宿阳。


    搞明白她这个心思后,谭闻秋马上想到了两种可能。


    一种是她要趁她不在逃走……可是她言语并不急切,似乎并不是急于逃窜。


    另一种可能是她想要趁她不在宿阳,再做些别的布置。


    她到底想要干什么?


    心中既然有了这个疑虑,谭闻秋便没有办法轻易出手。


    在看到白珠儿悍然出手要杀碧落时,谭闻秋差一点点忍不住了,她差一点点就要现身挡住白珠儿那一击了。


    可是她没有。


    白珠儿转身仓皇逃窜,谭闻秋想要上前救治碧落……可是她仍然没有。


    她像一块风化干裂的岩石,木然地僵立在阴影之中,无法动弹,心却在流血……


    因为她太了解白珠儿,这种了解让她毛骨悚然痛苦万分。她不需要思考,就知道白珠儿为什么要留碧落一口气。


    她太爱护手下的每一只妖,如果他们濒死,她会忍不住出手相救,如果他们就剩一口气,她会在追捕白珠儿和救治小妖之间选择救治小妖。


    碧落骨骼尽断,经脉爆开,连妖丹也被夺走,这种级别的伤势木成舟来了也无用,必得是她亲自出手向碧落灌输精血才能保住她的命……


    如果碧落活下来了,就说明她仍然在宿阳。


    如果碧落死了……就说明她不在宿阳,白珠儿假如有所行动便会有万全的把握。


    放在从前……不,哪怕是在前几日,谭闻秋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现身救治碧落。


    可是她和柳怀信谈话后已经彻悟,明白了什么才是她最大的威胁。威胁若不除,那才是她的末路。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调用了全部的意志力,让自己选择袖手旁观。


    她看着白珠儿打伤了小满,看着小满看到碧落的尸体后痛哭流涕,也看到他们去找了苟忘凡……而白珠儿,她已经悄无声息地在她身上再度附着了一枚鳞片。


    白珠儿再不能逃出她的手掌心了。


    作者有话说:


    第215章  骑虎难下[VIP]


    白珠儿逃走之后, 在一个安全的地点重新进入“死眠”状态。


    虽然进入这个状态后可以进行活动,不至于结结实实躺在那里当具假死的尸体,但是活动的范围是有限的, 不可以动用妖力。


    她在逃走的过程中精神高度紧绷,唯恐谭闻秋追击而至。


    但她并没有追上来。


    她是不是不在宿阳……碧落是不是已经死了?


    白珠儿阖上眼,考虑是否要去联络孔朔。


    寻求孔朔的帮助, 或许有用,但是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项。在这种情况下求救, 就相当于为孔朔送上了更多的筹码。并且白珠儿不想让孔朔看轻自己……今晚的行动着实鲁莽,有失她以往的水准。


    白珠儿清空思绪, 不再去想碧落。她让自己的头脑保持了一段时间的空白,才开始继续思考别的问题。


    她的确应该进行反思,今晚她的应对并不完美, 本该还有挽回的余地, 可是太仓促了……杀掉碧落之后,谭闻秋必然会感应到宿阳的变动, 她不能确定对方会不会折返宿阳。


    白珠儿已经到了骑虎难下的境地。


    谭闻秋在宿阳, 那么她就要面临追杀。


    谭闻秋不在宿阳,她感知到变动可能会迅速折返。


    她折返之前的这段时间,就是白珠儿偷走子翼和逃离宿阳的最佳时间段。


    她仔细权衡,迟迟没能下一个定论。


    因为她不知道在去谭国和杀叛徒之间, 谭闻秋会进行什么样的取舍,又会在什么样的时间点有所行动。


    ……不行,绝不能坐以待毙!


    白珠儿冷着脸盘算了所有可以利用的妖和人,在经过几遍筛选之后迅速锁定了目标——白小满!


    她得找一个机会……找到白小满, 越快越好。


    白珠儿疲惫地缩在藏身之地,考虑该怎样避开子邺。


    人妖混血, 血脉只要觉醒,通常都有着别具一格的天赋,学习能力强过寻常妖族许多。子邺刚觉醒时无比弱小,可现在连她都不能有把握胜过他。


    不知是不是这几日东躲西藏精神太过紧绷的缘故,白珠儿想着想着,感受到一股睡意蔓延了上来,她慢慢睡了过去。


    色彩绮丽的雾气逐渐扩散,入侵了她内心的每一处角落……


    白珠儿甚至梦见了自己小时候的事情。


    那时她只是一只懵懂的小蜘蛛,诞生于南方毒虫遍地瘴气密布的森林,她自出生起就比同龄的兄弟姐妹大了一大圈,是一窝蜘蛛中最先破壳的。


    她先是吸干了自己的母亲,吃完了所有未孵化的蜘蛛卵和已经孵化出的兄弟姐妹,然后走出了巢穴,见到了巢穴外的……白小满?!


    白珠儿悚然一惊,看到趴在面前的白毛狐狸时表情都变得狰狞了。


    这时白毛狐狸斜眼看了看她,慢悠悠地开口说:“这不是珠儿奶奶吗?几天不见,怎么这么狼狈了。”


    白珠儿右手已经变成了黑色的蛛腿,顶端纤薄的黑色刃口划破空气唰的一下斩了过去。白小满四肢一蹬,灵巧地跃到半空避开了这一斩,随后轻盈落地,鸡毛掸子似的大尾巴随意地甩了两下。


    “你……”白珠儿惊疑不定。


    本就是试探性佯攻,却没想到白小满躲得如此从容……平日里那副傻样果然是装的!


    “珠儿奶奶不要着急……不对,你肯定很着急。”商悯笑眯眯地说,“但是你瞧,我这不是来帮奶奶了吗?”


    白珠儿环视一周,意识到自己身处幻境了。


    她发出冷笑:“你这说话的腔调跟胡千面涂玉安一个样,一股子太监味儿。”


    “珠儿奶奶说话一股子丧家犬味儿。”商悯还是笑眯眯的。


    白珠儿强行忍下杀意,知道这样的言语交锋毫无用处,打量这狐狸两眼,不得已转变了态度,“没想到一窝蠢狐狸里出了你这么个聪明角色。”


    她表情大有深意。


    商悯闻之谦逊地笑了,“哪里比得上珠儿奶奶万分之一,说来我是要谢谢奶奶的,您讲的故事对我启发良多。这不珠儿奶奶有难,小满立刻就来帮忙了。”


    白珠儿直视那双碧绿色的狐狸眼,判断对方虽然目的不纯,但在这个关键时刻的确能派上点用处,说不定真能助她脱离困境。


    街上狭路相逢,白小满不敢把她给逼急了,她也急于奔逃,交锋只在一瞬。


    只是一瞬,她就吸入了对方的魇雾,被拉到了幻境之中吗?这等神通造诣……怎么可能?白小满的身份绝对不简单!


    仔细想来,对方主动来找她,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


    白小满身份有问题,白珠儿才会在皇宫门前说母猫食子的故事,对方也明白她的怀疑已经到了根深蒂固的程度,索性不装了,这才有了这次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会面。


    “说吧。”白珠儿压下心里的不快,想要速战速决,“你能帮我什么,又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珠儿奶奶这么问不对。”商悯道,“你得先说你有什么,我才能决定帮你什么。”


    白珠儿从对方的话语中品出了居高临下的意味。


    白小满认为自己是占据优势的,这场谈判也有着要挟的意味……白珠儿虽然略微感到不快,却觉得这是一件好事。一个倨傲的敌人,比一个谨慎的敌人更容易犯错。


    她停顿了片刻,没有说话。


    商悯甩了甩尾巴,“珠儿奶奶不说,想必是有疑虑,不过没关系,小满可以无偿给你提供一个重要情报。师傅她,其实还没有离开宿阳。”


    白珠儿心里一沉,感到不出所料。


    她转瞬就做出了取舍,决定不再帮助孔朔谋取子翼,直接跑路。但是直接跑路,她也是承担着风险的……她的胸口还残留着那枚孔朔亲手打的印记。


    他说这枚印记只是用来约束她言行的,不让她说出不该说的话,尤其是透露他的存在。


    可白珠儿疑心这枚印记的效用不止如此,她可没那么傻,对孔朔的话说信就信。


    白珠儿之所以答应孔朔子翼的事,什么彰显价值、报复谭闻秋、寻求妖皇庇护,通通都是次要的,她的小命才是主要的!


    她不敢将自己的疑心宣之于口,只能让自己的行为有另外一层合理的解释。


    “珠儿奶奶害怕吗?”商悯凑近看她的表情,“告诉你,我还怀疑你杀掉碧落姐姐的时候,师傅就在一边看着。”


    白珠儿脱口而出:“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商悯奇怪地问,“你应该也发现了吧,碧落是奉我师傅之命来找你的,她就是诱饵。诱饵在,垂钓的人怎么会不在呢?师傅是在放长线钓大鱼呢……”


    商悯没听到碧落和白珠儿的话,她其实缺少依据,只能猜测而无从推断,但是子邺为她的猜测补全了依据。


    离开太尉府的路上,子邺说,碧落的尸身口中,含着一枚黑鳞。


    正常确定方位的鳞片应该贴在背上,不可能含在嘴里,这是谭闻秋的后手,她就是要利用碧落把白珠儿钓出来。


    这哪里是无偿的情报放送……这分明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商悯道:“其实我怀疑师傅现在就在你周围不远处呢,你都现身一次了,她要是没有办法锁定你,那真是愧对妖圣之名。虽然现在世上没有圣境了,可是师傅她就是当世最强。”


    “……够了!”白珠儿怒极,反问,“即便如此又如何?你最好帮我……待我死到临头,你就不怕我将你的身份透露给殿下吗?我们是一根藤上的蚂蚱……我死了你也蹦达不了多远!”


    “瞧奶奶说的,这道理我怎么会不懂。”商悯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耳朵都耷拉了下来,“我这不是来帮你了吗?”


    白珠儿平复怒气,琢磨出对方的真实想法了。


    已经到了如此地步,白珠儿的性命危在旦夕,可是她却掌握了殿下身边第二号卧底的消息,对方怕她真被殿下抓住,临死之前胡乱攀咬,再牵扯出她来。


    这种攀咬不是装傻和死不承认就能混过去的,白小满的身份完美无缺,从未受过怀疑,一旦殿下开始疑心,那么拼命藏也藏不了多久。


    再者……白小满恐怕也对她背后的存在有猜测,想要探究一二。


    白珠儿看到白毛狐狸脸上满是若有所思的神色,这种表情出现在这只蠢狐狸脸上,真是万分违和,她已经习惯于对方脸上时常露出一副傻样了。


    狐妖青碧色的眼瞳中,瞳孔收缩成一条细缝。


    她围绕着白珠儿转圈,显露出了捕猎者的姿态,似乎想要找到她的弱点,将她看个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她声音低沉:“从知道你叛逃,我就在想你怎么还留在宿阳。我还在想,你的靠山会不会是那只杂毛鸡……”


    杂毛鸡?


    白珠儿一愣,情不自禁发出惊天爆笑,直把眼泪都给笑了出来。


    对方也猜到了……没关系的。


    白珠儿并没有什么为孔朔保守秘密的义务,她甚至根本就不想为孔朔保守秘密,但是碍于胸口的那个印记,她不得不听从孔朔的话。


    因为那个该死的印记,她连逃跑都没办法干脆地跑。


    商悯从她的反应中窥见了真相,刻意让自己表现得从容且游刃有余:“果然是他……”


    白珠儿猛然止住笑声,脊背拱了起来,虽然知道这里是幻境,对方根本不会受伤,可她起伏的心绪让她情不自禁地摆出了猎食者针锋相对的架势。


    “那么,你呢?”白珠儿额头上的八枚蜘蛛眼盯着她,每只眼中都寒意森然。


    白小满背后的存在,会是什么?


    “我?”白毛狐狸傲慢且端庄地蹲坐在地,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你猜猜?”


    狐族。


    神通魇雾。


    看不起孔朔,觉得对方是杂毛鸡。白小满底气十足,对一介妖皇并不畏惧。


    与谭闻秋有仇。不然为什么费尽周折冒着风险潜伏在这里,还要帮助谭闻秋的敌人?


    白珠儿从不相信世界上有什么巧合,如此多的因素碰撞在一起,指向的结果只会有一个。


    “苏蔼?”她紧紧盯着白小满


    白小满露出满意的神色,懒洋洋道:“不愧是珠儿奶奶。”


    可即便如此说,她语气中的傲然却怎么也藏不住。


    “怎么,小满来见我,难不成是要告诉我一个惊天好消息,狐祖陛下愿意庇佑我?”白珠儿出言试探。


    “这恐怕不怎么行啊,珠儿奶奶。”商悯诚实地说,“咱们明妖不说暗话。我现身是因为有利可图,你急迫是因为急于逃命。师傅看中我是因为我有天赋,师傅看中你……是因为你投靠了杂毛鸡。”


    这的确是大实话。


    换句话说,白珠儿连殿下都能背叛了,还有什么是她背叛不了的?这样的妖没有任何妖敢用,互相交换利益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师傅?”白珠儿眼神一凝。


    “师傅就是师傅呀,这年头妖和人都不讲规矩了,拜师又不用只拜一个。”商悯眨巴眼。


    苏蔼是白小满的师傅,这似乎也没什么可意外的。二者神通都是魇雾,如今妖族如此稀少,被苏蔼亲自收为徒弟不足为奇。


    相比之下,还是苏蔼不知什么时候从北地天柱下破封,又神不知鬼不觉把白小满给安插在了谭闻秋身边比较让她震惊。


    商悯又道:“我说了这么多,该珠儿奶奶说了。珠儿奶奶可否为我解答疑惑……为什么要留在宿阳?”


    白珠儿及时从这话中捕捉到了一丝什么,不由感到惊骇。她深深地看着她,问:“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商悯:“可能需要再经由珠儿奶奶确认一下。”


    白珠儿还是不敢确定,故意试她:“就是你想的那样。”


    那白毛狐狸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杂毛鸡想吃真龙,也不怕被撑坏了肚子。”


    白珠儿彻底没了侥幸心理。


    在不知不觉中,对方竟然已经渗透到了这种地步……连孔朔想做什么,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谭闻秋的动向,也都在对方掌握之中。


    “我有一计,或可保珠儿奶奶性命。”白小满道。


    说来说去,终于说到了正题……


    如果白小满就是纯粹为了榨取情报来的,那么白珠儿就不得不使出杀招了。


    那些用人之精华炼出来的药,她就不信白小满没吃过,只要吃过那就好办了,只要她想,随时能够引爆对方身体里藏的毒,不想被毒折磨得生不如死,那最好听她的。


    世间万物都有解药,不存在没有解药的毒,但是白珠儿所调配的毒,解药的药引则是她自身毒囊所带的蜘蛛之毒。


    “奶奶不如直接向师傅下跪认错吧,我感觉你逃是逃不了的,她说不定就在你近处。你告诉她,你愿意去杂毛鸡那里当卧底。”白毛狐狸真诚建议,“要是师傅不同意,你就说,你在所有妖吃的所有丹药中都下了毒,无需妖力心念一动就可引爆,你死了也可引爆。不想让大家一起毒发身亡,最好放你走……如何?”


    白珠儿险些控制不住表情。


    ……这又是试探吗?白小满发现她在那弹药里面下毒了,故意试探她,所以才有此一问?


    她不敢在这件事情上纠缠,怕对方误打误撞,得到她的追问后反而确信了此事。


    于是她有意略过,佯装恼怒:“我看不是白皎需要我过去,是苏蔼想让我过去卧底吧?”


    “那又如何呢?”商悯这个建议真的非常真心实意,到了这种地步,白珠儿是回天乏力了,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


    “珠儿奶奶现在是不可再生助力啊,这就是奶奶现在最大最大的价值。只有你知道孔朔,只有你能接近孔朔……为着这个,师傅也舍不得杀你。”


    作者有话说:


    第216章  翟之一字[VIP]


    白珠儿被说动了。


    诚如对方所言, 她已经无路可躲,也无处可逃。


    “如果我逃不掉,那么你也不远了。”白珠儿所说之言并非威胁, 而是在陈述事实,她相信对方能明白她的意思。


    商悯微微一笑,知道白珠儿开始认真思考她方案的可行性。


    十死无生和九死一生, 聪明妖都知道该怎么选。


    只要白珠儿踏出宿阳城,或者等谭闻秋搞明白白珠儿背后站的是哪位存在, 又或者等她彻底丧失耐心,白珠儿的死期就将来临。


    “其实我还是比较看好珠儿奶奶的, 这个计策的实现几率,应当会比较高。”商悯认真道,“毕竟珠儿奶奶除了叛逃和杀了碧落姐姐之外, 并没有做什么折损师傅利益的事情。失去一只小妖, 尚且在师傅接受范围内……”


    碧落……


    又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白珠儿一怔, 有一瞬失去了反应。


    明明离杀掉碧落还没过去多久, 为什么听到这个名字之后会那么猝不及防?


    “是啊,失去一只小妖,这样的损失在殿下看来是可以接受的。”白珠儿抬眼,目光阴郁, “就像涂玉安被抓,殿下也不着急立刻去救。”


    她没能如愿以偿地看到对方脸上出现她想要看到的表情。


    但是这样的表情也证明,对方对涂玉安遭遇的事情是知情的。一系列的事情发生得如此凑巧,涂玉安被抓, 背后未尝没有苏蔼的手笔。


    那只白毛狐狸面对此事没什么感情波动,但她似乎也看出白珠儿想要从她上看到些什么……于是她垂下了头, 面色说不清是真情还是假意,总之的确带点哀伤:“师傅会没事的。”


    白珠儿发出刻薄的嘲讽:“虚伪。就和人一样!”


    “珠儿奶奶可别教训我了。”商悯微笑,“像人才能在人的世界里生存,奶奶学得好,我学得也好,难道你不该夸夸我吗?”


    白珠儿冷嗤,在这种双方都明白对方真面目的情况下也懒得虚于委蛇了。


    “只抓我一个叛徒,殿下不会善罢甘休,她本就怀疑身边有细作。如果你把泄露情报的事情也推到我的头上……殿下一定会杀了我。”


    “这的确是个问题。”商悯道,“不过不用太过担心,还是有解决之道的。”


    白珠儿思及对方出神入化的魇雾神通,不由想深了些。


    由于接受了灌顶,白小满修为突飞猛进,她身处这幻境之中,表面上与这白小满平静交谈,其实已经暗中挣扎了有一会儿了……结果这幻境宛若铜墙铁壁,一时间竟然挣脱不出。


    白珠儿不敢想,如果是在实战之中,她被突然拉到了幻境之内,白小满是否能将她一击毙命?


    白小满的魇雾到底到了哪种境界?难道已经可以借幻境操控敌人心神了吗?


    这第二号叛徒,不能是白小满。


    既然不是白小满,那白小满就要推出别的替罪羊。


    白珠儿面色变幻,说出一名:“小蛮?”


    商悯苦恼道:“珠儿奶奶,你可别太聪明了。要是殿下严刑拷打,你把我供出来,那可咋整啊?我现在其实是有点害怕的。”


    “你怕?你卧底都敢做了,有什么可怕的?只要我活着,这件事情就不会泄露。”白珠儿冷笑,“此时如果不商量明白些,难道你打算等我被殿下抓住了再随机应变?我可不知道我能应变出来个什么,说不定就把这些事儿给吐出去了。”


    “可不能啊。”商悯适当劝阻,“说孔朔这个大事情应该就足够了,只要把这件事儿给说出来,价值便已经与珠儿奶奶的性命相当,其他的事情没必要说的……”


    白珠儿嘴唇动了动,眉头紧皱,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商悯疑惑地回望她,突然想到了什么。


    自她提起杂毛鸡,白珠儿就口中没有任何一词指代孔朔,连孔朔安排她做的事情,她也没有明说,回答一律模棱两可却也明确。


    “珠儿奶奶莫不是有难言之隐吧?”


    白珠儿闭眼。


    这就是默认的意思了。


    “这……呃。”商悯开动脑筋,“我相信珠儿奶奶的智慧。”


    “多谢你的信任。”白珠儿没好气道。


    她顿了顿,眼神逐渐锐利,“我交付给了你那么重要的情报,你还有你背后的那位,也该付出点什么。”


    “为珠儿奶奶出谋划策还不够吗?”商悯沉思,“不过也是,咱们以后可是要长期做生意的。虽然关系因利而起,但盼望诚信交易……不如这么说,等咱们弄死杂毛鸡,再吞掉殿下的势力,珠儿奶奶不也能因此获利吗?”


    她道:“咱可没有学白皎的做派,不让珠儿奶奶吃人吃妖。也没有学杂毛鸡的做派,让珠儿奶奶不能畅所欲言。”


    “你是做不到吧?要是你也能……你怎会不在我身上种下此印?”白珠儿黑着脸。


    她也意识到,白小满确实没什么能约束她的手段,除了魇雾。可是魇雾神不知鬼不觉,她的思想是否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被操控了?


    这个猜想实在太过可怕。白珠儿迅速回顾了一遍进入幻境之后自己的所思所想,暂时按下了不安。


    白珠儿直白地说:“我想知道你是什么时候投靠苏蔼的。”


    是一开始吗?一开始就伪装成无知的小狐狸,来到了殿下身边?


    “这可不是珠儿奶奶该知道的,是要讲诚信,可是诚信不代表要说出秘密。”商悯笑笑,“今夜注定漫长,望珠儿奶奶安好。”


    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就看今晚白珠儿的发挥了。


    幻化为山林的绮丽雾气逐渐消散……白毛狐狸的身影渐渐模糊,也变成丝丝缕缕的云雾从幻境中抽离。


    白珠儿恍惚了一下,等她再回过神,她已经醒来了……就在她的藏身之处。


    她想起了白小满的话,心脏有一瞬间跳动加速,想到殿下可能就在这儿观望着她,她在短暂的挣扎后下定了决心,眼睛一闭,扑通跪下,五体投地。


    白珠儿对着面前的空地颤声道:“珠儿罪该万死!今日种种皆是事出有因,求殿下听我解释,饶珠儿一条生路!”


    秋夜的风变得格外冰冷,原本夹杂着雨丝的微风竟忽然如冰刀一般割人。


    映射着月光的霜白色逐渐向白珠儿脚下蔓延,细小的冰晶在她脚底凝结,她的眼睫毛还有发丝也被凝结的霜变成了灰白色。


    空气中的雨丝悬停了,它们凝结成冰粒,接着噼里啪啦地砸到地面上,发出风沙石子拍打琉璃窗的声音。


    暗金色的竖瞳在黑暗里闪现。


    随之而来的是恐怖的劲气,白珠儿不闪不避,被这劲气打了个正着,猛喷出一口血,身躯翻滚摔出了十丈远。


    她不敢求饶,惊慌失措地从地上爬起来,不顾伤势再度伏跪在地,以表示自己的臣服和顺从。


    但与此同时……白珠儿的内心露出胜利的微笑。


    因为殿下没有直接杀了她……这就好……这就说明还有挣扎的余地。


    谭闻秋一步一步走到了她的面前,俯视着她,眼中再也没有任何痛惜和怜悯,连纠结和犹豫也一同消失了。


    “我知道你会杀碧落。但是在你真正做这件事之前,我依然是对你抱有期待的,某一瞬我竟然自欺欺人,觉得你不会去杀她。”


    白珠儿原本充满成算的内心,突然被她的话语击穿了一个洞。有那么一秒,她脸上一片茫然,仿佛所有的算计都从那个洞里漏掉了。


    她以为,殿下会立刻问,事出有因的因是什么因……她是不是有投靠什么势力……


    可是殿下开口,首先说的是碧落。


    她表情扭曲了,忘记了心里的谋算,抬头望着谭闻秋:“殿下……没有救下碧落吗?”


    白珠儿早已知道了答案,碧落死了。


    她走的时候碧落还留了一口气,殿下出于权衡没有救碧落。殿下一定很痛苦……痛苦就对了,不痛苦,她该怎么拿这件事情来刺伤她呢?


    而殿下果然一如既往地……好懂。


    她也果然被白珠儿的话语刺伤了。


    可是殿下没有质问她,她的眼神沉默着,表情空白着,好像所有的话语和情绪都随着漫天的冰粒坠落到了地面上。


    最终她问:“早知逃不掉,为什么还要杀碧落呢?”她望着白珠儿,又像是在问自己,“早知道你会跪在地上求我原谅,我又何必对碧落见死不救?”


    结果,白珠儿没逃掉,谭闻秋也没有因隐忍获知白珠儿留在宿阳的真正目的。


    算来算去,退回了原点,什么都没得到,甚至还失去了。


    满盘皆输。


    也许是因为伤势过重了,白珠儿脸上涌起一抹殷红,猛地吐了一口血。


    谭闻秋平静道:“说吧。你可以开始辩解了。”


    白珠儿闭上眼睛,收拢漏掉的思绪,让各种成算和计谋重新回到她的脑海中。


    她颤抖道:“殿下,珠儿有难言之隐……”


    谭闻秋眼睛豁然睁开,“是谁下的?!”


    白珠儿有口难言,只祈求地望着她。


    谭闻秋转身踱步,脚步忽然顿住,回首问:“敌人是人?”


    白珠儿眼神闪动。


    谭闻秋吸了一口气,勃然变色:“是妖!”


    是谁?会是哪只妖?


    此妖修为必然不差,珠儿修为有五百年,能完美控制住这样的妖,那么对方的年龄起码是以千年计的……可是两千年间新诞生的妖,每一只妖都是她点化的。


    如果不是两千年间新诞生的小妖,那么对方就只能是两千多年前活下来的老妖物……能有本事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藏两千年,想必不是等闲之辈。


    对方的目的是什么……到底是以什么手段蒙蔽了天机,并且小心翼翼地绕开了她的视线……对方藏在何处,托身于哪个国家?还是说对方根本就是单打独斗,没有借助人族的力量?


    谭闻秋仔细想了自己掌控力最弱的几个国家。


    武国、翟国……


    难道那不知名的妖藏身武国?极有可能!这一系列的局势都有武国在背后推动。


    翟国?似乎也大有可能。


    那不知名的妖能逃脱天柱的束缚,想必手段极其诡异,哪怕是上古时期,放眼天下,也少有那样的强者。


    对方难道也是圣境……或者再往上猜,对方是那屹立不倒的三皇之一?


    “是否和武国相关?”谭闻秋沉着脸问。


    白珠儿怀疑苏蔼确实和武国有关,因为在久远的年代对方的老巢就是在北地,天柱也把她给封在了北地。


    可是她目前还不敢透露苏蔼的事。


    谭闻秋看出她反应不对,轻微吸了一口气,声音中添了几分确定:“翟国。”


    白珠儿如释重负,委顿在地。


    她仰头看着谭闻秋,见她惊怒交加。


    翟之一字,在古时候指长尾巴的雉鸡。


    那位百眼妖皇真身虽然是华贵美丽的孔雀,可他得罪的人和妖都太多,在上古时代常被蔑称为五彩锦鸡和杂毛鸡。


    南边也正好是那位妖皇的地盘。


    谭闻秋面色介于恍悟和暴怒之间,她用惊怒交加的语气念出了那个名字:“孔朔!”


    作者有话说:


    第217章  三面间谍[VIP]


    终于, 尘埃落定。


    时隔这么多这么多年……白珠儿终于对殿下说出了这件早就该说的事情。


    “……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谭闻秋极力压制住情绪。


    白珠儿沉默不语。


    “你不说我应当也知道,是我派你去翟国的时候吧。”谭闻秋像是在自言自语,“真的是好久之前了……竟然是那么久之前。”


    她不意外殿下能够猜到是那个时候, 因为只有那个时候她是脱离宿阳的。


    “这么多这么多年……珠儿,你是否有哪怕一瞬,想过要把他的存在告诉我?”谭闻秋问。


    “怎会没有?”白珠儿努力想要装得更情真意切一些, 想要让自己表现得更可怜一些,把所有的错都推到孔朔身上去——这本来就是他的错!


    可是谭闻秋冷酷地看着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不要再装了,珠儿, 我想知道你真正的想法。”


    白珠儿完美无瑕的面具上出现了裂痕,裂痕越来越大,她嘴唇动了动, 最终克制不住, 猛然“撕下”了伪装。


    白珠儿抬起脸望着谭闻秋发出愤怒的尖叫:“我想过!我怎么会没有想过?!但即便想过又怎么样,你要的不是想, 你要的是去做!我如果去做了, 有可能会丢掉自己的命,那么我为什么要去做?”


    她双目喷火,话语像是淬了毒,“我凭什么要为你奉献我的命, 就因为你赐予了我作为妖的新生吗?我不是白韫,也不是姬子邺,我不想为你去死!不想去死而已,我有什么错?!”


    谭闻秋被她爆发的激烈情绪冲击得忘记了言语。


    白珠儿从地上爬了起来, 身体摇摇晃晃,慢慢站直了。


    “你一直不喜欢我, 你只喜欢我的聪明。因为我没有长成你喜欢的样子,从外表到内在,都没长成你喜欢的样子……这才是我最大的错。”


    她挺直脊背,情绪收敛得比谭闻秋更快,仿佛刚才的爆发只是错觉,是不该有的放纵,理智之外的冲动。


    “殿下,你可以杀了我,也可以利用我完成想做的事。”白珠儿深呼吸,又慢慢吐气。


    愤怒的红从她脸上褪去,不理智的情绪似乎也被压回了内心深处,她又戴回了完美无瑕的面具,好像还是那个为妖族出谋划策的谋士。


    “殿下的敌人,很强大。他有多强,你比我更清楚。该以什么样的手段取胜……殿下可以好好想想。”


    谭闻秋久久不语。


    是不屑于跟她辩解,还是被她给驳斥得哑口无言了呢?


    那一掌给她带来的伤势似乎有点过重了,殿下身上的寒冰之气侵蚀性也太强了……


    白珠儿眼前渐渐模糊,哪怕是抬头的动作,脖颈的关节也因寒冷发出了咔咔声,仿佛要像冰凌一样碎裂,可是殿下还是像冰雕一样立在她面前。殿下脸上现在是什么表情?白珠儿看不清楚。


    在她等到回答之前,她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似乎有一双手,下意识伸了过来,要将她托起。


    待白珠儿醒来,她回到了清秋殿,正以人形平躺在地上。


    身上的伤势似乎轻了许多,呼吸的时候口鼻间不再有血腥气,白珠儿想要起身,但是没能起来。她翻过身,手支着地面,这才勉强爬起。


    谭闻秋端坐在宝座上,低头看她:“向谭国通传情报的叛徒是你吗?”


    白珠儿皱眉,随后坦然答:“不是。”


    “也就是说,叛徒藏得好好的。”谭闻秋揉揉额头。


    白珠儿有点无法判断目前到底是什么情况……她显然已经不能像从前一样得到殿下的信任了,可是殿下也没有公布对她的处置,没有第一时间问及更多的事……


    原谅了吗?根本不可能原谅。


    太多事情横亘在中间了,从那个兔子,再到碧落。


    可是白珠儿凭借自己敏锐的直觉确定了一件事情——殿下的杀心平息了。


    不杀她已经是对她最大的宽容和谅解。


    白珠儿头没那么铁,不会故意去触她的霉头。


    但她还是道:“殿下想要怎么处置我?”


    “我决定让你去做你想做的。”谭闻秋眼神望过来。


    那双眼睛,比白珠儿料想的要平静许多,似乎真的没有什么痛恨和愤怒了。


    白珠儿最想做的当然是每天高高兴兴吃吃喝喝,但是谭闻秋这么说,显然不是要允许她随意吃自己的同胞。


    “去翟国吧,帮妖族……”谭闻秋说到这里停顿了,她忽然想起自己已经不能再代表全部的妖族,“去帮我,赢得胜利。”


    白珠儿一丝不苟地行礼,就像以前无数次那样:“是,谨遵殿下之命。”


    她行完礼后,心里有点空,抱有一丝侥幸心理,认为自己现在应该立刻退下,好避开那可能存在的“桎梏”。


    然而她刚刚后退了一步,谭闻秋的话就无情地打碎了她的侥幸。


    “慢着,还有一件事情没做。”


    白珠儿停下脚步,漠然和她对视。


    谭闻秋手上凝结着一枚深蓝色的冰晶,她屈指一弹,冰晶没入她的身体。


    白珠儿心口一凉,除此之外并无其他不适。


    “事到如今,也不能再说什么如果你背叛我就会杀了你的话了,因为你本就已经背叛。”谭闻秋换了另一种话语,“如果你不听从我的命令,试图帮助孔朔来对付我,我就会杀了你。”


    没有信任,只有威胁。当不成可靠的下属,那么只能变成好用的工具。


    “明白了。”白珠儿神态相当平静。


    转身离去之前,她思及今后的安排,对谭闻秋道:“我需要再在城中流窜几日,把戏做全。”


    “任何安排,事先通禀。”谭闻秋袖中飞出一物,又是一面铜镜。


    她把苟忘凡的铜镜收了上来,交给白珠儿用。这本来是苟忘凡用来联络苏归的,她在上面施了法术,让它可以与自己手执的那面铜镜互通。


    白珠儿吞下铜镜,毫不犹豫地离开了。


    无论过程如何,目的是达成了。


    而且情况要比她预料的好上无数倍,她没有将众妖体内□□的威胁说出口,这样她就又多了一个底牌,可以打谭闻秋一个猝不及防。


    但是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必须要去解决——子翼。


    这件事不能让谭闻秋知道,否则她会用尽一切办法阻拦,白珠儿也没有办法说服谭闻秋配合她的行动。


    因为她行动的本质目的是保住自己的命,而她的行动更会导致孔朔获利,这都是谭闻秋无法接受的。


    既然无法说服,那就不说。


    怎么把皇帝带走还没有着落……她心底一片阴影,开始思考如果没有把子翼带给孔朔,他会是什么反应。


    如果她没能带回子翼,这个过错显然不能在她身上,她无法预料孔朔的怒火会达到什么程度,也没法预料她是否会因为这件事情丧失价值……白小满也猜出孔朔想得到子翼,说不定是想从中作梗。


    既如此,那她何必还要费这个功夫呢?


    白珠儿眼前豁然开朗,只觉得身体里的伤势都轻了不少。


    看吧,事情总会有转机的,机会总是留给聪明妖的。


    和白小满一搭上线,很多事情都能解决了。


    她根本没必要把子翼给搞到手,反正山高水远孔朔又不知道这儿发生了什么,她直接把子翼交给白小满就好了。


    至于苏蔼一方势力会不会暴露,白小满会不会被揭穿细作身份……这又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说不定苏蔼那边也已经做好存在暴露的准备了。


    白珠儿就是好奇,要是白小满搞到了子翼……是要把他吃了,还是要把他带去某个苏蔼盘踞的国家。


    会是武国吗?她眼中暗芒一闪,觉得这是一个试探的好机会。


    ……


    白小满不负白珠儿期望,想办法又与她碰了一面。


    这只白毛狐狸在街头巷尾留下了凝聚不散的无色魇雾团,又故意触发了白珠儿留下的蛛丝,白珠儿可以延后赶到,假装自己在此地路过,不动声色地将残留的雾气吸进七窍之中。


    行动隐秘到了极点,就连白珠儿也不得不对白小满的谨慎多了几分赞许。


    “可以把子翼弄走,但是这个时机……不太好把握。”白毛狐狸在幻境中冥思苦想,“师傅她现在还没有离开宿阳,应该是想找到那第二个叛徒吧。”


    “但是你也不想让她解决宿阳的事情亲自去西北……是吗?”白珠儿冷不丁问。


    白毛狐狸只是笑了笑,满脸狡猾。


    “现在殿下多出一个选项了,她不仅要去西北,还要去翟国。”白珠儿道,“虽然她没有对我透露,但我知道她一定会想去一趟。”


    “师傅是什么表现?”


    白珠儿料想,对方问的应该是谭闻秋知道孔朔的事情后有没有什么特殊反应。


    “她现在不会在我面前流露情绪了。”她表情淡然,“你们要把子翼弄到哪里去?”


    “珠儿奶奶不是最擅长解谜了吗?”白毛狐狸滴水不漏,对于关键问题一律模糊回答,“我直接说就没意思了,还是你猜吧。”


    白珠儿翻了个白眼。


    “十天。”她说出期限,“时间再久,怕会生变,十天之内必须解决子翼的事情。我卖给你们这么大一个情,你最好把事情解决得完美无缺,别让任务失败怒火撒到我的头上。”


    “放心,十天可以解决。”商悯漫不经心地说。


    白珠儿更进一步,幽幽道:“若有必要,我会直接将苏蔼已经出世的事情说出来。”


    “珠儿奶奶可以说呀,反正这事儿一直瞒也不现实。”商悯眯眼笑,一副标准的狐狸样,“但是也得把握时机,你懂的,我们是合作伙伴嘛。咱是一件一件事儿交易的,跟杂毛鸡和师傅都不一样,他们老爱威胁人了,咱共赢!赢得高高兴兴的!”


    不管怎么说……白小满的态度其实还算让她满意。


    孔朔表面宽容暗地威胁,老谋深算;谭闻秋掌控欲极强,性情说一不二。和他们相比,跟白小满打交道很轻松。


    据说上古时代,最聪明的就是狐族。


    但是白珠儿跟殿下身边的狐狸接触多了,总觉得他们都是蠢货,骤然得知白小满的真面目还有点不适应。


    或许也不是他们太蠢……是她白珠儿聪明得太突出了。殿下当年也说她这么多年点化的妖,都没有一个比白珠儿更聪明的。


    退出幻境之后,商悯沉思。


    十天够了,这个时间甚至相当充裕。


    西北谭国。


    她的本体骑上了马,马背上两个桶里面装着两只半死不活的狐妖,她怀里面揣着孔朔倾情赠送的灵物——山海化境密卷。


    身后是谭国的都城峪州城,民众已经开始迁移,但是这座巍峨的城池还有城池中的人被她抛在了身后。


    她驾马狂奔,一路飞驰,奔向了东面。


    那是郑留所在的方向。


    作者有话说:


    第218章  逆转乾坤[VIP]


    疾驰的路上, 胡千面和涂玉安醒了好几次,每次都是刚醒就被商悯敲晕。


    这俩妖没法现在就杀,只能先留着, 骑马带着跑,好让他们保持活着的状态。


    谭闻秋催促胡千面尽快离开谭国,回到宿阳, 商悯在山海化境密卷送到后立马就出发了。


    绕开东南战场,向着正东方向前进, 接近战场之后,商悯就能和郑留传讯, 之后二人灵魂出窍。


    等见完郑留,算算时机应该也差不多了,那就是胡千面和涂玉安的死期。


    既然要顺便读取他们俩的记忆, 那么山海化境密卷当然也要带着, 等他们俩一死就立刻用上,省得来回跑。


    “你……要带我们……去哪里……”


    胡千面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去见我们狐祖陛下呀。”商悯心情还算不错, 非常难得地回答了胡千面的疑问。


    虽然这个回答是编的瞎话, 但是胡千面当真了。


    “狐祖……不在谭国?”胡千面努力分析情报。


    “当然不在,咱们狐族的老家是在北边儿,你这年轻小辈真是数典忘祖,把咱们祖宗生活在哪儿都给忘了。”商悯唏嘘。


    “北边?”胡千面脑袋嗡嗡, “苏蔼是在鬼方那边,还是在武国那边?”


    “大胆!竟然对陛下直呼其名,应当敬称陛下!”商悯一巴掌下去把他敲晕,顺便给涂玉安也给补了一下。


    宿阳的行动还算顺利, 不仅成功收获了白珠儿这么个可利用的妖,还从她身上获得了很多的情报。


    而且她终于知道谭闻秋的本名叫什么了……原来她叫“白皎”。


    也不知道这名字是她娘取的还是她爹取的……商悯问了敛雨客, 没听说有哪个妖皇妖圣姓白,以白为姓的妖,大多是狐族的。


    即便知道了本名,商悯还是更习惯叫她谭闻秋。


    情报上的收获倒在其次。


    最重要的是,孔朔和谭闻秋这下真的联合不了了。在谭闻秋知道孔朔的存在之前,孔朔就已经把她给得罪死了。


    商悯本以为还要小心翼翼地操作一番,让小蛮假装自己是孔朔那边的妖,现在这个具有很大风险的方案也可以废弃了。


    之所以风险大,是因为谭闻秋虽然不知道孔朔在自己这边到底安插了什么卧底,但孔朔自己确实知道的。


    要是孔朔听说一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卧底暴露了自身存在,就会立马知道有第三方在算计他。


    虽然目前商悯虚构的第三方“苏蔼”也迟早会暴露,但是让孔朔和谭闻秋怀疑一位妖皇,比让他们怀疑人族威慑力要大。


    起码如果他们真的确定是苏蔼,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此番去往谭国东边,商悯没有带任何人手。


    凭借她的身手,自保已经足够,胡千面和涂玉安浑身经脉尽断,连走路都走不了,掀不起风浪了,也没有必要带更多的人护送。这次行动过于重要,不好让他人知晓,所以还是轻装简行为好。


    商悯日夜兼程,马累了就去驿站换马,人累了就打坐休息运转假寐术。


    几乎昼夜不停,在第五日赶到了离燕军有五十里远的一处村庄。


    这个村子已经人去楼空,百姓为了躲避战乱逃到了其他的地方,商悯进村时,只看到麻雀在树上飞,连个猫狗都看不见,可见是荒凉到了极点。


    商悯把胡千面和涂玉安安置好,耐心地等到深夜,向郑留发送了一枚隐灵飞矢。


    没过一会儿,她就收到了回信,信中郑留报出了自己的所在之地,确实是在五十里之外,并不遥远。


    他们二人已在信中约定子时准时出窍,在大军上方相会。


    商悯看了一眼月色,推算时辰,等时间差不多了,极其谨慎地让胡千面和涂玉安昏迷更深,随后就从怀中掏出一炷香点燃。


    灵魂出窍在远处当然看不到这炷香,但是回来的时候还是有点作用的。


    她紧闭双目,魂魄在身体中一挣,脱离了躯壳的束缚。这次她比前几次更加适应,很快就恢复了清醒,看了一眼燃烧的香,飞速掠向远方。


    魂魄状态速度极快,五十里距离转瞬即逝。


    她飞得太快,来到军营上方时看到一个透明的虚幻人影冲天而起,一下子跟她撞了个正着。


    “哎呦。”商悯往后一闪。


    两个魂体交叠,带来一种很奇妙的触感,绝对不是触碰实体的那种感觉。


    “没想到魂魄也会撞到。”郑留揉了揉额头,上下打量她,然后微笑,“师姐,许久未见,看来你还安好,就是看着清瘦些许。”


    “不是在传信吗?当然是安好的。你倒是一如既往,跟刚分别时一个模样。”商悯也露出笑容,“不知你在军营中有没有收到消息,郑潇登上王位了。”


    郑留一愣,皱眉:“我没收到……不过居然这么早。当真是与前世不同了……”


    他第一次直白地提起前世。


    说完后他望向了天空,这次并没有雷霆劈下……天机封锁不在了。


    郑留松了一口气,眉眼柔和许多,“师姐想问什么?”


    商悯早等这句话了,当即就问出了她早想知道的问题。


    “师弟,你前世是怎么死的?”


    郑留表情一顿,眼神复杂,几度欲言又止。他神情不再那么温和,似乎在尝试竖起尖锐的自我保护的屏障,可是又尝试失败了,表情没能硬起来。


    “是不想说吗?”商悯沉静地问。


    “不……我知道你会问这个问题,我只是,不太想让你知道。”郑留低声道,“既然好不容易走到了这一步……罢了,告诉你又如何?”


    “前世我死的时候是……”


    他骤然顿住,脸色大变。一段似乎被埋藏在灵魂深处的记忆就这么突然地浮了上来,就像被摁入水中的浮木,不管怎么按压使劲,只要失去了覆盖在上面的力道,依然会重新浮出水面。


    这些记忆如种子一样破土而出,强行挤进了他的脑子里,他的魂体产生了异样的幻痛,情不自禁地捂住了额头。


    商悯连忙问:“郑留?郑留!你怎么了?”


    良久,郑留呆滞地抬头:“我……想起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


    的确是前世。


    也的确是他快要死去的时候。


    但不是被商悯杀死……而是被她一枪捅穿心窝之后带到了别的地方。


    他醒来时眼皮颤动,接着不可置信,没想到自己被捅穿了心脏还能活着。


    一身铁黑色盔甲的商悯摘下了头盔,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她的铁甲上飘散着血腥味,湿润的血迹甚至还没有完全凝固,粘稠地附着在盔甲表面,身后的披风也早已破碎。


    “别摸自己的胸口了,你还活得好好的。”她瞥了他一眼,“是因为忙于政事荒废了武道吗?这些年过去,似乎并没有多少长进。”


    郑留怔怔地跪在地上,在自己胸口摸到了一片破碎的护心镜。


    想起来了,离开大学宫之时老师赠送给他的临别礼物,是一件难得的灵物,说将来的某一天或许能救他一命,他一直带在身上……


    “师姐……为什么不杀我?”郑留艰难地问。


    商悯似乎意外于他竟然叫了旧时的称呼,眉毛挑了一下,倒是正面回答了这个问题。


    “因为你有用,而且是大用。”


    “……为什么又要杀我?”


    他问的是武国军冲入郑国都城后她给他的那一枪,她在人前杀了他,又带着他进入了这个……地宫?


    郑留费解地看着周围。


    郑国的地宫他只下去过一次,就是继承王位的那次,但下去也是例行祭祀……郑国早就舍弃通过祖先试炼选继承人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有点模糊的视线变得清晰,看到脚下的地砖上是不明显的暗红色纹路,纹样非常复杂,他凭借自己的阵法造诣将其认了出来。


    “阵?”郑留茫然道,“而且是献祭大阵……”


    他站的位置是阵眼,用来献祭的位置,他是祭品!


    郑留抬起头,头脑一下子清醒了,他没有动,因为在这个距离下商悯只需随意出手就能将他擒住。


    “这是何意?”他冷静发问。


    “三年前,翟国发生了一场地龙翻身。三月前,翟王亲率大军攻入宿阳,斩杀妖孽。黑蛟现身,与大军搏斗,最终是翟王拿出祖上所传的斩龙剑将恶蛟斩杀……黑蛟的身躯甚为庞大,压垮了宫殿,蛟血流淌,所过之处霜雪弥漫。”


    商悯慢慢讲出这个不久前传遍天下的传奇故事,“众望所归,民心所向……相信不久后翟王便能腾出手来,将矛头对准我们了,再之后就能顺理成章,称帝称皇。”


    “……”


    郑留仍然不懂师姐到底想要讲什么。


    不管是他还是师姐,当然都不想让翟王一家独大……可如果说师姐是来寻求联合的,那也没有必要……郑国已经败了,连他这个郑王都被俘虏了。


    “师弟。”商悯叫了旧时的称呼,平静地望着他,“妖孽始终未除,最大的妖孽不是那黑蛟,是翟王。他真身为上古时期的百眼妖皇孔朔,早在三年前就已经恢复了圣境实力,他杀人,容易得就像杀狗。”


    郑留脑海中发出轰然巨响。


    “那他为什么不除掉我们?”


    “因为有趣。”商悯答,“只是因为他看我们斗来斗去,觉得这很有意思。”


    她上前一步,双手按在郑留的肩膀上,加重了力道,让他抬起头,直视她的双眼。


    “你得帮我一个忙,这件事恐怕只有你能办到。”


    “成则逆转乾坤……败则举族皆亡。”


    作者有话说:


    第219章  受祭之人[VIP]


    商悯, 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说过谎。


    听完这些话的下一刻,郑留就相信了她的话。


    但是他心中还有很多的疑问需要解答……


    然而先于疑问脱口而出的,是怨怒。


    “你认为我会帮你?”郑留竭尽全力克制着语气, 挡开她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臂,后退一步,离开了阵眼, 而商悯并未阻止。


    “在我们二人决裂,你扬言要杀我之后……在武国军踏破郑国国门之后, 你觉得我会帮你?”


    可即便尽力克制,他语气中还是忍不住泄露出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你还当我是大学宫里的小师弟?还是你把我当成了可以任意驱使的败者……你以为我是谁?我不是谭桢, 她国破家亡到你手下还对你感恩戴德,我是郑王!郑国是我的国土!”


    他指着脚下的大阵,“你留我一命, 其实是要让我去死吗?”


    商悯触及他的眼神, 好像忽然间醒悟了什么,在他的话语中发觉到了一点从前没有察觉到的事情, 这让她表情微妙了起来, 竟然隔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郑留也意识到她神情不对,他眼帘一下子垂了下来,好半晌没有动作。


    “当初是我反应太激烈,让你伤心了。”


    她突然说。


    郑留浑身一震, 不料她竟然能说出这样一句话。


    郑、梁、燕合围武国军,联军由苏归统领,武王亲自率兵应战。


    等郑留在大学宫听到消息的时候,这场大战还没有确切的结果, 只是听说武王在混战中失踪了。战事刚起,郑留便急于归郑, 可是郑潇掌权,并未下发调令,他不能偷偷归国。


    他看出师姐因为这波及多国的大战寝食不安,以为是她家乡遭遇战乱,这才如此焦急。


    后来归国,郑留才知道武王已经和苏归同归于尽。


    虽然武王身死,可是联军同样遭受重大打击,右相赵素尘与忠顺公商泓一文一武共掌大权,战事暂时停歇了……再之后,才是商悯归国。


    “当初师弟不过是不受重视的公子,对于国内政事无权插手,也无从知晓。我父亲的死不关你的事,我知道这一点。”


    商悯目光沉重,声音平和,兵戈杀气和说一不二的姿态短暂地从她身上消失。


    “可父亲的死,与郑国有关。武国必灭郑国,你作为郑王,不能置身事外。我说过了,今后相见,只能是敌人。”


    这个道理郑留怎么会不懂?


    他心底燃烧着一团暗火。既不肯向商悯俯首称臣,又不肯放弃郑王之位。他的性情商悯知道得一清二楚,身为公子,他回国必会夺权,商悯甚至也相信,以他的实力迟早能掌握郑国,如此,他们对上是迟早的事。


    长痛不如短痛,她选择与他决裂。


    某种程度上,商悯选择决裂是对郑留的一种认可。


    她清楚,她没有理由劝郑留不追逐权力,因为追逐权力是人的本能。她欣赏这一点,也从不觉得自己应该剥夺郑留本该拥有的“权力”。


    她看得太清楚……然而那时的郑留没有看清楚。


    或者说他看清楚了,但是没有做到像商悯那样果断,还是抱着旧日的感情不肯撒手。之后回到郑国的每一天,攫取权力的每一刻,郑留都无比清楚地知道,他离与商悯互相残杀的日子……又近了一点。


    人不能什么都占全。


    有了权力就没有感情,有了感情就要放弃权力。郑留想两个都要,可是现实告诉他,这不可能。


    “为什么,对我道歉。”郑留从混乱的思绪中拼凑出一句完整的话语,“是想说服我,让我献祭大阵吗?”


    “不是。”商悯表情有些复杂,“就是在陈述事实。可能……的确是我太果断……我不认为我错了,但,大概是我想错了,因为那时候我们都太年轻……面对很多事情都难以周全,也看不清谁才是真正的敌人。”


    其实他们现在也很年轻,两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站在了此世的权力之巅,可也被逼进了绝路之中。


    离开大学宫时,他们都还是十几岁的孩子。


    郑留沉默下来,心底燃烧的暗火正在渐渐失去助燃的柴薪……


    “我从未看轻你。”商悯低声道,“只是我一开始就想清了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我以为,你也能想清。”


    郑留唯有苦笑。


    她没有看轻他,也没有看清他。


    “师弟,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商悯道,“事先声明,这个问题我并没有看轻你的意思。”


    “问。”郑留抿唇。


    “假如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倘若我先对你说出招揽的话,‘武郑战事已起,我为武王之女,当继承王位,你能否来武国,辅佐我’……”商悯慢慢道,“你会答应吗?”


    郑留本该毫不迟疑地张口回答:“不愿意!”


    开什么玩笑?他可是郑王!


    但,郑国已经亡了……武国大军压境,攻入了都城,只要商悯想,她可以立刻摘下郑国的旗帜,换上武国的虎爪踏云黑旗。世上也不需要有郑王存在了,也许不久之后新朝建立,此地不会再被叫做“郑”,这儿会被新皇拟定一个新的名字,拥有一个新的王,土地上的人也不再是郑国人。


    如果再来一次……郑留不知道。


    他输过一次了,第二次能否赢呢?


    他的信念已经碎裂,他居然不再坚定。


    郑留猛然恍悟。


    原来他的骄傲和自信已经被商悯打碎,权力之心被她挫伤,就连感情也……一败涂地……他还有什么资格做郑王?


    “满盘皆输的,是我啊。”郑留失去了力气,跪在了地上,神情恍惚。


    地宫之内一片幽暗,连长明的夜明珠也不再散发光亮,如他的眼神一般,尽是死灰。


    大军败了,郑王败了,郑国败了……甚至、甚至就连人族也……


    “人族没有败。”商悯走到了他面前,她的军靴上也是可怖的暗红色,行走之时盔甲碰撞,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盖过了沉重的脚步声。


    因穿着不便,她为与郑留平视单膝跪在了他面前,手放在他肩头使劲,强令他抬起头来,看着她的面孔。


    “人族没有败,那么你也不会败。”她平静道。


    “我已经败了。”郑留心底死寂。


    “你也是人中一员,归属人族。”商悯盯着他,“看着我!事到如今,还要将目光放在国与国之间吗?与妖的战斗,才关乎人族真正的存亡!”


    她手捏得郑留肩膀生疼,语气加重,带着深切的期盼,“师弟,何不做个真正的王?为人而战,为人而死?”


    郑留抬起头,望着她。


    他想起在大学宫时,她常常与他辩论政事,有很多次她都皱着眉告诉他:“师弟,天下顺治在民富……”


    他听进去了,但就听进去了那么一点,只把这作为御民的手段罢了。


    结果他发现,师姐是真心实意这么觉得的,似乎也身体力行地这么做了。武国被她治理很好,已被占领的梁国部分国土,民众也对她十分顺服,武国大军缺粮,竟然有民众愿意主动将家中余粮借出……简直匪夷所思,世所罕见。


    什么是王?什么才是真正的王?


    难道他郑留不是个真王吗?


    “在师姐看来,愿为民而死,便是真王?”郑留向她确认着什么。


    “不是全部,可是若王不愿奉献,民众又凭什么为王卖命?”


    郑留此言并非质问,只是在单纯地表达疑惑。


    他指向地上的献祭大阵,又问:“既然如此,师姐愿献祭此阵吗?”


    “愿。”


    “为何不去?”


    “时机不对,人选也不对。”


    “时机不对……人选只能是我?”郑留再次求证。


    “其一是需要灵圣血脉,其二是……献祭的人需要是我可信之人。”商悯眼神中包含着万千情绪,似乎所有想说的话都在这几句话之中了。


    郑留愣愣地看着她,再没了言语。


    “让我去,不是不行。很多年前我这一支祖上也跟灵圣的其中一支后人联过姻,但是那是太久之前的事情了,我不能完全确定我去是否有用。”商悯道,“以及我出生得太晚,要扭转局势,得挑选出生时间更早的人,此人身份也要合适……”


    “我们同年出生,生日也是同月。”郑留不解。


    商悯站起身,默默往旁边跨了一步,露出后方的另一个祭台。


    郑留所在的地方是阵眼,是献祭之人需要站的地方,与之相对的一处祭台,是“受祭者”需要站的地方。


    一个大阵中需要站两个活物,才能将之完全启动。


    郑留明白了……他只是人选之一,商悯还有第二个人选。


    “灵圣所布的乾坤逆转大阵,里面积攒了两千年的魂魄,全部燃烧……恐怕也只能支持它逆转四十年左右的光阴。”商悯幽幽道,“我们必须分秒必争。”


    如果是将时间逆转到四十多年前,那个时候不管是商悯还是郑留都没有出生。


    郑留终于明白了,他脸色苍白:“这个大阵能将献祭之人和受祭之人一同送回过去?我的人生会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是。”商悯颔首,“你的灵魂,应该会回到你幼年的躯壳中。”


    “你……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郑留惊疑地看着她,“我知晓所有,而你一无所知,二十五岁的我什么都习得了,可那时候的你还是个无知幼童!”


    商悯轻轻笑了,“是吗?或许吧。”


    她接着道:“但有一点不确定,这个大阵在两千多年间被磨损了,阵线有所残缺,刻画阵线的材料已经搜寻不到……在扭转乾坤的过程,可能会发生点无法预料的情况,或许灵魂会撕裂……或许会导致回溯之人记忆不全。”


    “可这不能阻挡你试一试的决心,是吗?”郑留凝视着她,“告诉我,我是祭品,那你选定的受祭之人是谁?”


    商悯转过身去,看着地宫一侧,那一侧有着浓到化不开的黑暗。郑留所修功法不能让他在黑夜中视物,他眯起眼想辨认,紧接着就骇然睁大了双目。


    一双猩红色的眼眸在那黑暗之中睁开了。


    一只身后舞动着六条长尾的三腿赤狐一瘸一拐,慢慢走出了黑暗。


    郑留表情龟裂,失声道:“妖?!”


    赤狐身躯庞大,他出现时,暗淡的光投射在他的身上,地宫之中就仿佛燃烧着一团火。


    他淡淡扫了一眼郑留,走到了与他相对的另一侧祭台上,六条尾巴收束在身侧,而他静静端坐。


    光是坐着,他的个头都比商悯还要高出一倍,身侧的尾巴恰到好处地将她微微圈了起来。


    “虽然的确有着妖之形,但他也有人的血脉。”商悯道,“师弟听过他的名字,他是苏归。”


    作者有话说:


    第220章  何为真王[VIP]


    “混血?”郑留脱口而出, 不可置信地看着苏归。


    一时间,不知道是人和妖可以生育混血更让他震惊,还是大燕镇国大将军死而复生更让人震惊。


    苏归手臂缺损, 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眼前的狐妖确实缺失了一条前臂。


    这实在是太荒唐……大燕皇太后真身为妖已经够让人惊掉下巴了,没想到镇国大将军也是妖, 是不是还有更多的妖潜伏着,想要篡夺人族的天下?


    “先代武王之死, 是怎么回事?”郑留脸色都不对了,“难道他并不是和苏归同归于尽的?”


    “这件事当然可以告诉你, 可是郑留,你要先告诉我你的决断。”商悯手指点了点下方,暗红色的阵纹就在她的脚下, 浓郁得像化不开的血。


    “是否要为人族而死?”


    郑留扭过头去看商悯, 深深地吸一口气,“我愿!”


    “那就好。”商悯露出微笑, “我知道你会答应。”


    郑留心里好像堵了一块什么, 他复又问:“你不怕我找到年幼的你,杀了你?那天命有三的谶言……若我能回去,未卜先知,就可以将自己打造成天命, 让自己变成比翟王更合格的众望所归民心所向的王!”


    商悯挑起眉毛,唇边的笑容扩大了。


    “真的要选他吗,悯儿?”苏归发出低沉的声音,庞大的野兽身躯中是温润的人声, “他虽有几分本事,可感情用事, 会坏大事。”


    那双猩红的竖瞳收缩着,盯着郑留,那眼神绝对称不上友好,许是他刚才的话触到了他的逆鳞。


    郑留脸色一沉,只感觉自己越发能看得明白了。


    除了他,商悯也找不出其他人可以担任合格的祭品了,乾坤逆转大阵二位一体,阵中的两个魂魄都可以回到过去……只有郑留,不仅正好是灵圣后代,而且是郑国君主。


    他有血脉有身份,也有能力,连年龄也恰到好处。如果苏归先于他重生,为保商悯也可以向年幼的他下毒手。


    反正郑留知道的事情他也知道。


    商悯不甚在意地摸了摸苏归盘在身侧的巨大尾巴,像是安抚的意思。


    她没回答苏归的话,反而看向郑留,道:“如果你能杀我,那是你的本事。如果你能救万民于水火,那你便是真王,我商悯甘拜下风。你若能称皇,建立新朝,成为那人人朝拜的天下共主,那又有何不可?”


    师姐一向拿得起放得下。


    同时她也极度自信,无比相信自己的能力。


    她这话根本就不是在跟他留什么余地,她是在给他下战书……真是下战书吗?郑留忽然产生了迟疑。


    是她自信于自己的能力,觉得他根本不可能杀得了她,还是有恃无恐,觉得他不会对她下杀手?


    师姐怎么想的,郑留不知道。只是他现在无比确定自己是怎么想的。


    他纠结了很多年,看不清师姐的内心,也看不清自己的内心。这份不该有的迷惘,在今日与她相见之后好像在渐渐消散了,可是直到刚刚清醒之前,在城楼之上面对武国军的时候,郑留还是满腔怒火,满心杀意,抱着必死的决心指挥着大军。


    此时,他心中名为怨与恨的火焰平息了,心灵的防线也被整个击垮。


    他杀不了商悯。


    不想杀。


    他也知道自己不能杀。


    这样的人如果死了,是整个人族的损失,妖族如果知道,他们会举杯相庆,庆祝少了一个强劲的敌人,这也许是他们妖生遇到过的最可怕的敌人。


    郑留看着商悯,心中真的产生了一个恐怖的念头。


    一个他从来没有产生过,他以为永远也不会产生的念头。


    ——也许,我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王。


    不是个真王,只是空有权力,恰好又有着王之血脉,坐在王之宝座上的“人”。


    他追逐权力,将王座看作权力本身。他也有能力,文与武他都不差,也善于玩弄权术。可除此之外呢?他恰好生在了这个位置,又恰巧生逢乱世,接着是那么时机正好地赶上了政局动荡的时机,取郑潇而代之。


    真王……什么才是真王?


    如商悯那般所说,献出自己的命,便是真王了吗?


    “师姐,认为自己是真王吗?”郑留目光落在她身上。


    “正在向那个方向努力。”商悯笑了,“是不是真王,不是我说了算的,是其他人说了算的,他们说我是真王,我才是。”


    这话就像一柄劈山斧,轰的一声把郑留的骄傲、野心和狭隘尽数劈碎,他跪在地上,心神剧烈震荡,猛然吐出一口血。


    “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郑留喃喃,“这就是我和你最大的不同……败给你,我心服口服。”


    郑留看到的,从来只是权力本身。


    直到今日,他终于知道商悯看到的是什么……是那些被权力覆盖、包围,同时也组成了权力,拱卫着权力的——所有人!


    他擦掉唇边的血,伏跪于地,深深叩首:“武王有为皇之心,此事我早已知晓。”


    “我郑留在此发誓,若我重回过去,不会再争什么郑王之位。此生为武王臣子,尽心辅佐,直至助你……成为真皇!”


    商悯惊讶地看着他,很快俯下身,将他扶了起来。


    “何必行此大礼呢?”她笑,“无须行礼,我也知晓师弟之语不会有半分谎言。”


    苏归审视着郑留,不言不语。


    “乾坤逆转大阵启动后,谁也无法预料到会发生什么。”商悯道,“什么事情需要提前做,得提前安排。”


    郑留收敛思绪,仰起头注视苏归,然后无比慎重地看着商悯,问:“虽知晓师姐一向心有成算,但我还是想问,为何要选苏归?”


    他看出商悯很信任苏归,这种信任甚至越过了那可能存在的杀父之仇,越过了苏归所拥有的血统。


    “苏归曾与我父亲是至交好友,并不想杀我父亲。当日,他们也不是同归于尽了。”商悯仰脸看了看身后的赤色大狐狸,那赤狐也低头看着她,“父亲已经知晓谭闻秋存在,知道苏归被谭闻秋所控,为挽救武国,也为帮人族增添胜机,与苏归做了一个局。”


    苏归口中也发出声音,低声解释:“我二人交战,商溯杀我,我便能以自身性命为代价解除谭闻秋的控制,破解名为‘歃血咒’的桎梏,随后,商溯与我换命。我死而复生,商溯……还灵于天地。”


    郑留表情变幻,没料到那件事情中还有着这样的隐情。


    武国的谋划开始得很早,但还是晚了,太晚了!


    发现谭闻秋真身发现得太晚,苏归挣脱束缚挣脱得太晚,发现翟王真身更是晚!


    “三年前,翟王就已恢复实力。”商悯道,“但直到三个月前他斩杀谭闻秋,我们才知道他真身为谁。”


    郑留握紧双拳,“那……该如何敌过妖皇?”


    “不知道。”商悯表情平添无奈,“唯一能确信的是,不能让孔朔恢复圣境实力。可即便没有解决之道,我们也不得不启动乾坤逆转大阵了……孔朔正在借助天柱之力,逆向布置血屠大阵……如果阵成,天柱伫立的范围,便是血屠大阵覆盖的范围。”


    这岂非是将整个天下都囊括其中?


    翟国已经屠灭了赵国,击溃了大燕,西北方向,谭国的天柱也已经收入囊中。


    郑国和大燕国土离得极近,下一步,孔朔恐怕就要进攻郑国,接着和武国交战。他可以凭借自己圣境的实力碾压,但是他偏偏像下棋耍猴一样,一点一点蚕食着人的领土。


    乾坤逆转大阵的阵眼就在郑国,此时不启动,以后就再也没有逆转的机会了。


    “……师姐希望我重生之后都做些什么?”郑留问。


    商悯似乎是思索了一阵,嘴微微张开又闭上了,似乎也在纠结自己的布置是否得当。


    “前期的大部分布置,苏归可以完成。”商悯道,“孔朔拥有记忆抽取之术,这似乎是他的天赋神通,尚且不清楚它的施展条件是什么,或许只能将目标杀死后对尸体施展,或许对活物也可施展……只能谨慎一些。如果我们动作被他察觉,便会功亏一篑。”


    “我的天赋神通名为‘蜃梦’,可以通过噬魂的方式蚕食记忆,能弥补一二,即便搜魂,也不可能得到那些记忆。”苏归道,“被我吃掉的那部分魂魄可以在我身体中保留,等待有朝一日归还。可是那些记忆是真的失去了,记忆塑造人,不能确定记忆消失后人的行动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郑留皱眉:“不清楚施展条件,那岂非苏归自己的记忆也有被孔朔窥视的风险?”


    “我也可以吃掉自己的记忆,只吃掉可能泄密的部分,不过需要有人提醒,我才可以将那些记忆解放。”苏归瞥了郑留一眼,“吞掉自己的记忆之前,我可以在我的记忆中留下暗示,提醒自己有什么事情是必须要去做的。”


    “你想让我在合适的时机提醒你解放记忆?”郑留问他。


    “别无他选。”苏归的狐狸脸上看不出情绪。


    郑留又看向商悯,等待她开口说话。


    这是一件大事,商悯在之前必然已经想过了,可是到了现在她还在犹豫,说明她对自己的安排有很多不确定的地方。


    “我是经历了很多事情之后才成为了武王,又在成为武王这么多年后,才磨练了自己的手段,完善了自己的心智。”


    商悯也看着郑留,那双漆黑的眼眸中只有平静。


    “年幼的我,不是现在的我,她可能能帮上大忙,也可能帮不上什么忙,我能帮忙固然是好,若不能……应当也会有其他人站出来。如果无需以我为中心也能光复人族,那大业无我又何妨?”


    郑留一震,沉默半晌,“是。”


    即使应了是……他依然决定重生之后去找师姐。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他相信许多事情只有师姐能够做到,只有师姐能够解决……换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不行!


    商悯看了他一会儿,像是看出了他的打算,片刻后,她又道:“郑留,若你见到年少的我,那就带句话吧。”


    “你记得对她说……这是我个人的选择,也是其他所有参与此局的人的选择。”


    郑留没有听明白,这句话似乎也不需要他明白,他只能默默点头。


    “三件事。第一件事,不能让孔朔恢复修为,阻止翟国和谭国峪州的血屠大阵。”


    “第二件事,不能让翟国得到皇帝,占据大义和气运。”


    “第三件事,想办法得万民之心,聚人族气运,随后,去一趟问天山。”


    第三件事说得甚为笼统。


    商悯笑笑:“只要是人得人之心便可,孔朔那种妖不在其中。如果最后称皇的不是我,是别的人,只要是真皇,那也无所谓。”


    “只有这些?”郑留再次追问。


    “只有这些。”商悯道。


    查清楚妖族的手段,以及他们布局何方,这些很重要,但是太琐碎。


    逆转乾坤之后,许多事情都会在蝴蝶效应的作用下发生变动,这些事去实施便好。在大方向上,只有商悯说的那三件事才是最重要的。


    “我明白了。”郑留此刻也平静了下来,他先是看向苏归,接着看向商悯,“何时启动大阵?”


    “就在今日。”商悯手腕上闪过青黑色的光华,游龙青鳞枪被她握在了手中,她枪尖指上郑留的心脏,“就在现在。”


    在献祭之前,郑留突然又想到了一个疑问。


    “师姐如何知晓翟王为妖的?他伪装这么多年,应该天衣无缝……”


    商悯眼中多了一抹悲色,“老师察觉不对,以神魂、性命作抵,结合三月前的日食天象推演天机……现已还灵。”


    郑留轻声道:“原来是这样。”


    他握住游龙青鳞枪的枪尖,将它抵上了心脏,它刺破了衣物,逼近血肉。


    苏归垂下硕大的头颅,轻轻蹭了一下商悯的脸颊,似是在对她道别。


    “不是每次失败都有重来的机会,侥天之幸,人族得上天垂怜。”


    噗嗤一声,这次枪真的洞穿了郑留的心脏。


    血顺着胸口流了下来,染红了地面的大阵阵纹,它骤然光芒大放,比流淌的岩浆还要炙热千倍百倍。


    郑留跪倒在地,闭上了双眼,再也看不到商悯的身影。


    地宫两千多年来收集的魂魄汇聚,如祭祀的篝火那样剧烈燃烧。那些不可见的人影化作细微的“灵”,为大阵助燃。


    随后阴阳颠倒,乾坤逆转……时光回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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