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改日再会[VIP]
商悯问:“前辈也不知道谭闻秋真身是谁吗?”
“她在上古时期的确是无名小卒……我是没听过她。听说是蛟龙属?”翟忆想起了什么, “妖皇元烛喜爱四处留情,人妖不忌,不会是他的种吧?蛟龙属的大妖并不是只有他一个。罢了, 是谁的种不重要,怎样杀了她才是最重要的。如果真的是他的种,这倒是一件好事。”
商悯面露疑惑, 敛雨客解释道:“孔朔与元烛过节极深。上古时期人族中流传极广的一句笑话讲的就是他们俩的事儿,‘五彩锦鸡吃长虫’。”
居然还有这回事儿?不管怎么说, 也算是一个好消息。
商悯道:“谭闻秋尚不知孔朔存在,这一点可以利用。”
“我也是如此作想。”翟忆颔首。
敛雨客轻叹一声, “时间快到了,我和拾玉还要预留时间回躯壳去。”
“还有点时间,我带你们下一趟地宫, 离这处不远。”翟忆转身飘去。
他们飞过了散发着红光的赤色湖泊, 魂魄隐入泥土之中,没过多久, 翟忆就将他们带到了天柱附近。
“小心, 不能靠近天柱,要避开。现在天柱之内束缚的妖族大多肉身陨灭,被天柱吸得只剩下妖魂了,他们能看见我们。”翟忆低沉道。
三人避过天柱, 直接飘到了地宫之内。
各国地宫均有聚魂大阵,效用是凝聚安葬在此地的死者魂魄。翟国的地宫之下当然已经没有聚魂大阵的存在,孔朔在这片土地上潜伏酝酿数年,该做的都已经做了。
这地宫, 只剩断壁残垣,看上去无比破败, 比谭国的地宫还要残破凄凉。
因有无数铁笼存在,更有无数苟延残喘的兽类在这儿关押,此地更显阴森。
商悯看到角落里一堆破烂不堪的牌位,“历代翟王不会下地宫来看看吗?”
“平日祭祀都在地上祖庙,王死了才会进一次,每到王逝世,提前收拾一遍就好了……再说孔朔把地宫用作关押妖族的地牢是他成王后才开始的,我猜想他以前是把这些妖关在别的地方。”翟忆随手一指,“喏,我的牌位也在那堆破烂里。”
她显然不在乎虚名,也不在乎自己有没有被供奉敬仰,甚至有一种说笑话的语气。
商悯一时间不知道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
“妖族也有赋灵之法,赋灵的方式多种多样。修为低一些的可以赐血点化妖族,为他们开启灵智,修为高一些的,眉心一点,分出妖力,即可让产生了灵性的野兽开灵。”翟忆道,“孔朔当然不可能为了这些低等的兽类赐下自己珍贵的精血,这些妖也不是他的下属,他养着他们,是为了吃。”
没想到两只大妖,竟然是谭闻秋格局高一些,起码她知道应该学习人族的团结,并且还取得了一些成效,只是手下有几个刺头。
商悯内心产生了一个奇妙的想法,她觉得,白珠儿和孔朔完完全全就是同一类妖……一样嗜杀成性,一样遵循弱肉强食的本能,对于同族,少有情谊,更多的是食欲。
地宫的地上有着一滩血迹,翟忆顺着血迹看去,若有所思:“这里关押的一头犀牛不见了,血是新鲜的。应该不是被吃了,否则这地方会多出一副骨架……他杀妖要么是为了吃,要么是为了炼器,在器之一道上,他站在妖族顶峰,兽类通常不擅长使用兵器,大多依靠肉身之力。”
敛雨客沉吟:“我们来的时候向他借了灵物,他承诺借给谭国山海化境密卷……”
翟忆一听就笑了,“哪来的山海化境密卷,翟国密库里根本就没有这玩意儿,这下我知道他把这犀牛弄哪儿去了,原来是剥了皮炼器……”
“他真是煞费苦心了,可见他有多想扳倒谭闻秋一党,不仅助谭,连灵物都给弄来。”商悯嘲讽,“这倒是让我安心了,只要他们俩没有联合的可能,那事情就好办很多。”
“你们是不是很想知道,孔朔是如何逃脱天柱的?”翟忆神色淡淡。
“还望前辈告知。”商悯眼前一亮。
“孔朔,他是妖族不世出的天才,强如元烛,狡诈如苏蔼,也被他这个后起之秀压了一头。”翟忆意味深长道,“九柱一出,妖族无处可逃,通通被吸纳到天柱之下。孔朔为避免被镇压,把自己‘杀’了。”
商悯一愣,急切问:“如何杀?自杀了再复活?是什么扭转阴阳的法术吗?”
“扭转阴阳的法术代价过大,孔朔没有如此粗暴。他取出自己的妖骨,将修为灌注其中,用它做了一件灵物,借助熔岩地火淬炼成形,然后跃入岩浆之中将肉身焚毁,妖魂融入灵物……从此,孔朔成了灵物器灵,在千年间流转无数人之手,又借助人之手,一步一步完善了血屠大阵。”
翟忆语气复杂,“即便是我,也不得不佩服他的魄力……”
孔朔以此法留存世间,抛弃了肉身,因此需要用血屠大阵重塑身躯。
谭闻秋依然以肉身作为凭依,用肉身承载力量,且为了屏蔽天机付出了巨大代价,连记忆也因转生数度丧失……相比之下,还是孔朔的办法更胜一筹。
可是妖族不擅长炼器,孔朔是个例外中的例外,换了其他的妖皇,也未必能复制此法。
“孔朔的天赋神通,还能施展吗?前辈知不知道他的神通是什么?”
翟忆也是遗憾,“抱歉,此事我未能查明。上古时期就无人知晓孔朔天赋神通是什么,我猜他是有意藏拙了。”
“无碍,今后我行事小心便是。”商悯道。
“翟王正身已明,孔朔谋划已显,他的来历你已清楚,他要做的事你也了解了……”翟忆脸色疲惫不堪,魂体的波动变得虚弱,半透明的躯体颜色更淡,“阻止他,解救这五百万人,也去解救那天下人族。”
“是,商悯必不负所托。”她眼神毫无退缩,坚定始终如一。
翟忆恍惚了一瞬,像从她脸上看到了故人之影。
她复又道:“去团结那天下人,即便艰难,也要去做……九柱是举天下人之力铸造,它伫立不倒,也是仰赖天下人之心。”
“商悯谨记。”她道。
翟忆看向敛雨客,语重心长:“天下大定之前,还是少不了你在旁操劳,你要保护好这孩子,也要保护好其他有识之士。”
她顿了顿,“待安定乾坤,你要去游览那大好河山。”
“这事可以留待之后再交代我,你如此讲,可是有托孤寄命之意?”敛雨客稍显默然。
“该知道的你们都知道了,此身本就是病躯,诛杀孔朔也用得到我。待我回去,会尽量减少魂魄出窍的次数,让寿数尽量长一些,免得孔朔再祸害其他人。”翟忆道,“今后不常见面,自然要把该说的都说了。敛雨客……这么叫你还有些不习惯,不过,有名字是好事……你尽好你的使命,往后的路会是康庄大道。”
“是,我明白了。”敛雨客垂首聆听她的教诲。
“后生,往后再聚。”翟忆对商悯微笑颔首,“你们该回去了。”
“改日再会。”商悯行礼。
她与敛雨客一同飘起,临别时看到翟忆也飞身而起,飞向了翟国王宫的方向。
一炷香的时间几乎要用尽,商悯全速赶回肉身,一头扎进了自己的身体里,顿时感到天旋地转,一时半会儿没能缓过来。
但是她本体神魂稳固,比敛雨客还要恢复得快些,很快就直起了腰背,抬起头,随后看见敛雨客也渐渐好转,正轻轻揉着额头。
她深呼吸几口气,重新感受空气穿过肺部的感觉。
魂魄离体时是无法呼吸的,也感受不到心脏的跳动,回归了躯壳,她才真正有了活着的感觉。
“谭闻秋与孔朔,他们二者的关系是改变翟国局势的关键。”敛雨客目光投来,“在偃圣身边时你就已经提起,是否已想到关窍?”
“是。但恐怕有些困难。”商悯盘膝端坐,“敛兄容我思考片刻。”
要挑唆谭闻秋对付孔朔,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不是光把孔朔存在的消息告诉她就行了,重点在于如何告诉。
人都是复杂的,学了人心的妖更是如此。
孔朔狡诈更胜谭闻秋,贸然将他们俩的存在透露给彼此,可能会促成二者联合。
他们的联合当然会是表面的联合,各怀鬼胎。
可问题是孔朔太能忍,商悯无法预料他是不是会先服软,待自己的蛋孵出来再给谭闻秋来一记狠的。
以谭闻秋的性格,她真的会为了推翻天柱的大事容忍孔朔,哪怕他心有异心。
把孔朔启动血屠大阵重塑肉身的事告诉谭闻秋,倒是可以让谭闻秋坚决对付孔朔。然而关键在于,商悯需要让谭闻秋在对付孔朔的同时不去触发血屠大阵,以免引发血池躁动。
谭闻秋不会在乎翟国人死不死,甚至她还会觉得死了更好。
得让两只大妖狗咬狗,还要他们避免殃及池鱼。
商悯想,她大概知道该怎么做了。
其一是,需要让他们之间的仇恨达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再无和解和结盟的余地。
其二是,谭闻秋绝对不能知道血屠大阵的存在。
“幸好,幸好……”商悯低语,“这不仅人妖两族之争,也是诸国之争。既要借人族的力,便要受人族权力规则的制约。”
她看向敛雨客,道:“我们需要让谭闻秋知道翟国是孔朔在控制,让孔朔明白大燕是谭闻秋全权把控,再让翟国和大燕结下死仇。令二妖认为,翟国如此行事是孔朔指使,大燕这般行径是谭闻秋一力促成,无需直接挑唆两只大妖对立,只借助国与国之力,便可成事。”
作者有话说:
第182章 恩义如斯[VIP]
敛雨客听闻此言, 依然有所不解。
他对于当世的权力体系有所了解,可是这种了解却是浮于表面的,并不深刻。相比接触过颇多当权者, 本身也是权力者之一的商悯,他并没有多么熟悉这场权力争斗的游戏规则。
不过他还是听懂了关键点的。
“拾玉是想把翟国也拉进战争的泥潭,将‘翟王’推向宿阳的对立面?”敛雨客垂眼思考。
“宿阳”, 这是个很特殊的用词。它既不完全指谭闻秋及其麾下的妖党,也不完全代表大燕宗室和宿阳朝臣, 而是一个笼统的泛称。
商悯慢慢点了下头,也在思考计策的可执行性, “我想要引发翟国和大燕的直接性争斗。”
如今的翟国,虽然有参与天下大事,但却并没有直接下场。
在攻谭之事上, 更多的是让翟王麾下的江湖志士充当急先锋, 不肯得罪大燕。而在与武国结盟抗燕的事情上,态度表现得则颇为暧昧, 没有立刻答应, 却也没有拒绝。
商悯不知翟王真身时,以为这种模糊不清的态度其实是留下了争取的余地的,武国当然可以和翟国结盟。
可此时再看,这些事无一不说明了孔朔此妖虽不与弱者为伍, 对同族也毫无怜悯之心,但却不是倨傲到底。相反,他本身性情极为谨慎,且深谙权力之道, 懂得人族政治是怎么一回事。
孔朔挑了个好地方,翟国矿藏丰富, 有铁有煤有硫磺,地势易守难攻,他国军队几乎无法大举进犯,除去农田开垦困难之外,基本没有缺点。哪怕地动频繁,在孔朔看来也不是什么缺点,反而是大大的优点。
这是孔朔能保持超然态度的重要原因。
他就是要坐山观虎斗,让自己成为最终的胜者。待诸国分出胜负,谭闻秋的力量也被消耗得差不多,他崭新的肉身也孕育而出后再下场,这样便能一口吃掉谭闻秋,以妖圣之尊君临天下,从此再无人是他的敌手。
乾坤逆转大阵开启之前,他是不是就是这么做的?
扮成明君,演成好人,指不定还和各个国家结盟抗燕,临到最后反戈一击,让人族惨败收场。
细细想来,翟国这场地动时机也是妙到巅毫。
孔朔可以休养生息为借口避开纷争,武国的结盟也可再拖延拖延,哪怕战事燃烧四海大地,他也能以国力衰微为由据守翟国,在这场大战中维持一种诡异的“中立”。
好个孔朔,什么都算到了,就等着大事了结得差不多出来摘桃子了。
商悯脸色阴沉。
然而如何才能把翟国拖下水?孔朔的弱点又是什么?
商悯稍想片刻就得出了答案。
这答案实在是显而易见,知道了翟王真身再联想他行径,便能知道他的最终目标是成为这世间唯一的“圣”。
而非与谭闻秋并称二圣。
他汲汲营营,搞出诸多小动作,与谭闻秋的过节或与元烛的过节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他一切行动的出发点,都源自于想要做天下第一的野望,以及弱肉强食的本性。
所以孔朔不希望谭闻秋攻谭成功,若她成功,释放出本体妖躯,局势对他便是大大不利。
那么以此倒推,谭闻秋攻谭局势大好,谭国无法支撑,是否能让孔朔着急下场?届时要阻止攻谭,便要抗燕或增援谭国。
商悯拧着眉毛,发现这一步也在孔朔意料之内,因为武国已经在抗燕了,但还未大军压境。
时势逼人,武国只能率先扛起大旗冲锋,孔朔他是想让别人替他冲,可过程中略有变故,鬼方起兵,在武国抗燕之前将它死死拖住,导致武国兵力难以聚集南下……所以孔朔有些着急了,为了帮谭国缓解压力他借出了山海化境密卷,盼望谭国能自己破局,消耗谭闻秋的力量。
对于翟国在谭国所做的事情,谭闻秋并不是一无所知,她也知道翟王在暗处搞一些小动作,只是犯不着去清算,所以没有问罪。
倘若她知道翟王就是孔朔,就会明白他包藏祸心,多年潜伏不出,必是有大图谋。二妖联合的可能性减去三分。
谭闻秋珍惜妖族,也懂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理,说不定会暂时忍下,选择与他共谋大事。如此二妖联合的可能性又要加上三分。
在孔朔把谭闻秋得罪死之前,不能让谭闻秋知道孔朔的存在。
就算翟国下场与他国开战,战争也绝不能烧到翟国本土,起码在血屠大阵解除之前不能。
先让两方你死我活,再让两方知晓对方真身。
商悯下了定论。
至于从何处入手,诱使孔朔出手……
她心中已经有了一点想法。
一个在子翼登基之时就已经在盘算的谋划,正在她脑子里成型。
……
第二日,太阳照常升起。
今天是个气朗风清的好天气。
一夜过去,商悯恢复了精神,不管是情绪还是神思都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沉稳。敛雨客在一旁煮茶,给她和自己各倒一杯,不一会儿有驿馆伙计送来了饭食。
陶俑之躯不需要食物也能行动,但是吃了食物也没坏处,为了避免一筷子不动叫人发觉不对,他们二人还是吃了点东西的。
商悯在等待翟王召见。
一夜过去,山海化境密卷应该准备好了,孔朔对谭国可谓是能帮则帮,除了直接下场之外,该做的都做了。
他盼着商悯二人赶紧取走密卷送回谭国,好从那涂玉安妖魂里挖出点有用的东西……
慢着……商悯喝茶的手一顿,眼睛盯着茶盏中微微荡漾的绿色茶水出神。
山海化境密卷,这么有用的灵物,孔朔要是能用到它的话,早该将其炼成……这可是能让魂魄轮回其间丧失神智,甚至有提取记忆之功效的灵物。
这么有用的东西,他怎么没早点把它炼出来?
……除非,他不需要密卷也可获知他人记忆。
商悯眼皮一跳,端茶盏的手都抖了一下。
联想到孔朔对于政事的娴熟和对权术的掌控,对进食的热衷,以及他是妖族中罕见的精通炼器的妖……难道他的天赋神通是吃掉一人或一妖就能掌握对方记忆吗?
她开始为自己的猜测感到不安了。
本身就能读取别人的记忆,所以孔朔根本不需要山海化境密卷这种东西,这对他来说是个累赘,可是谭国的盟友需要,他才炼出来了一份。
商悯放下茶盏,目光幽幽地看着敛雨客。
敛雨客一愣,也无措地放下茶盏,等她开口说话。
商悯组织语言之际,他犹豫地问:“茶不合口味?”
“不是……我根本品不出来茶叶好坏,好的坏的我喝着都一个味儿,无非就是甜一点苦一点。”商悯翻了个白眼,借助茶杯的遮掩向他传音,说了方才的猜测。
敛雨客听得陷入沉默,不得不承认商悯的猜测极有道理,而且她每次灵光一现,猜对的正确率极高。
二人相对无言之际,驿馆的人前来禀报:“两位贵客,王上有请。”
商悯站起来整理衣冠,客气道:“劳烦带路了。”
走在王宫之中,数道宫墙之隔,就是翟忆所在的宫殿。
想到不久之后她或许会被迫假死,从此不见天日,商悯心中添了一抹悲哀。待到了正殿,她面色如常,心境平稳,像昨日一般行了礼:“拜见翟王。”
“拜见翟王。”敛雨客也是神色依旧,看不出丝毫异样。
翟王神情端肃,颔首道:“二位免礼。”
“今日一早叫贵客前来,是因为一件喜事。山海化境密卷找到了,且保存完好,应当是可以使用的。按照古籍记载,将它覆盖在刚死不久的妖尸之上,念出咒文‘移山倒海’,便会开启。”
说话间一名内侍走到商悯面前,将托盘上古旧的卷轴双手奉上。
商悯接过,拿在手里仔细打量,有点好笑地发现密卷上还有被做旧的痕迹,边缘泛起毛边儿,卷轴上还有陈年污渍……孔朔真是煞费苦心了,一晚上就做成这样不容易。
“多谢王上!王上恩义如斯,实在不知该如何言谢,唯有捉到那妖孽,好不负翟国相帮。”商悯滴水不漏。
“尽微薄之力,哪里算是相帮?谭国危在旦夕,然翟国因地动受创严重,不好出兵……况且于明面上,宿阳已无妖孽。”翟王似有意提点,“当今局面,各方僵持,缺少一个契机啊……”
商悯心知时机已到,上前一步急声道:“王上,其实我等来到翟国,便是为了寻求翟国帮助,找到那个能令局势扭转的契机。妖在暗我在明,需得抓住那最大的妖孽,人族才能反守为攻!”
翟王眼神微亮,随即略有为难。
商悯见状立刻道:“在下并非要逼迫翟国出兵,今地动,安都周边一片惨状,我怎会看不到?只是,此事牵扯甚大,望王上鼎力相助……”
“是何事?”翟王话语有所松动。
“不久前,谭国在宿阳的密探来信,说新皇子翼,极有可能如先皇一般被妖所控,连带平南王姬麟也同是妖党。”商悯语气中带着冷意,“在下恳请翟王相帮,查明真相,诛杀妖孽,复我人族盛世。”
作者有话说:
第183章 臣之分也[VIP]
孔朔对商悯二人的到来本没有什么期待, 可是当他从她口中得知谭国已经抓到一只妖之后,心中忍不住冒出了久违的惊喜。
上一次感到惊喜,还是推算出老谭公谭远献祭天柱的时候。
那条小长虫忍了那么多年, 终究是忍不住了。
大虞覆灭的时候,他盘算着小长虫差不多该出手了,说不定会趁机颠覆天柱, 她也的确如他所料,去了大西北。
孔朔对她的行动并不看好, 加之他实在需要一只妖帮他探探路,于是按捺住插手的欲望, 静观其变。
假如小长虫从天柱下出来,说明这九柱封印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稳固,那么在大虞朝存续的千年时间里积攒的血屠之力, 已经足以让他孕育出一具颇具修为的身躯, 再顺势将西南天柱也一并掀翻。
小长虫吃了老长虫的尸骸才得以晋升,根基本就不稳。西南天柱下已无妖圣存活, 凭他的力量, 推倒天柱后就可将西南天柱之下的妖族吞噬殆尽,抢在其他天柱倒塌之前恢复己身力量。
如此九柱封印残破,“不可成圣”的限制也不会存在了。
摁死小长虫,不是什么难事。
可临到头来, 小长虫不仅冲柱失败,苏青竟也转投人族,反戈一击,将小长虫重创, 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看来力量积攒得还是不够,那蛟妖也积蓄了千余年的力量了, 全力出手只是让那青铜柱颤动了一下……九柱封印无比坚固,哪怕大虞风雨飘摇,仍不是可以轻易撼动的。
于是他又开始等待,继续积攒力量。
他以灵物寄魂,无需肉身,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比小长虫的转生大法高明了不止一筹。哪怕等到天荒地老,人族的君王换了一茬又一茬,那黑蛟也数度转生,他还是稳如泰山。
又过数百年。
这次小长虫好像学的聪明了一点,直接以国君之身掌控军政大事,想从国运入手分解天柱基石。
为避免自己以国君之尊登临王位,使妖身遭受气运反噬,她特意与一名人类结合生下人妖混血的孩子,再吸取她的血制成缓解反噬之伤的药引。
有长进,计策也是别出心裁,更重要的是,她的计策让孔朔思索了许久的计划也得以完善。
利用血亲之血作为中和的药剂,能想到这等奇招也是难为她了,连孔朔也不免惊讶了一下。
她在前面尝试,孔朔则汲取她的经验,避开计划中存在的漏洞,等到他去实施的时候,他会执行得更滴水不漏,更天衣无缝。
黑蛟始终欠缺了一点运气……也欠缺了一点实力。
眼看肃国亡了,黑蛟的计划又一次失败,连孔朔也不免为她惋惜。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小长虫也算是虫,反复死了很多次,依然没有放弃。
她的魂魄在人身之中流转,很多时候会淡出孔朔视野,不过没关系,只要她还想推倒天柱,她总会再度显露于人前。
攻谭一起,孔朔就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期待黑蛟再给他带来一场精彩的乱世大戏。
这次她准备更充分,登上了更高的位置,那些在过往岁月中留下的后手也在一一发挥作用。人族的君王早已腐朽,众多圣人后代逐渐从肩负天下大任的人变成了趴在百姓头上的吸血虫。
大燕王朝也如当年的大虞一样,走到了末年。
只需轻轻施加一点力量,就会如被风沙侵蚀的砖块一样四分五裂。
这回孔朔是真的有点担忧了,怕那小长虫真的从天柱底下游出来。
可是万万没想到,人族比预料中中用一点,这艘名为大燕的大船上,有几名水手在努力缝补破洞的风帆。
燕皇身死、武国结盟信传达到他手中的一瞬。
他不禁叹道:“天助我也!”
本以为人族已经烂泥不上墙,穷尽浑身解数也只能阻挡那蛟妖一二,万万没想到还是有几个能办事的人的。
转眼间皇帝死了,狐妖现身了,又过了一段时间,谭国甚至抓到了其中一只狐狸。
孔朔盼望人族支撑得再久一些,短则五年,长则十年,他大事可成。
相比于冒进,孔朔更乐意蛰伏,功成就在数年之间,他不差这几年,没人比他更明白冒进的危险性,前车之鉴就如黑蛟……倒也不能说她太冒进,若没有她在前面探路,孔朔怎会走得如此轻松呢?
唯一让他有一点担忧的是谭国天柱,只能支撑五年,他正好欠缺这五年。
岁月流逝,天柱下面的妖族几乎已经被吸干了妖力,如果孔雀蛋提前孵化,却没有触及圣境,哪怕吃了天柱下的妖族,他也不可能再恢复巅峰时期的修为……不,倒不如说,他已经没有机会再去吃掉那些妖族了,他们只剩下妖魂,吃了又有何用?如同嚼空气,提升不了修为。
只有妖圣,才有可能在漫长的岁月中保存肉身。如果肉身干枯,但是境界仍在,短时间内只需要进补大量的人,就可快速恢复妖力。
孔朔不惧黑蛟,但是他毕竟还没有恢复妖身,黑蛟却已修成妖躯,假如此时就与她对上,僵持之下,他怕是难以讨好。
所以,摆在孔朔面前的路仅有这一条——维护血屠大阵,等待本体孵化。
在此之前,孔朔不能让黑蛟先他一步破封恢复修为。
如果能阻挠一二……
“王上,且听我道来。”底下的人道,“自先皇陛下剖心而亡,狐妖逃出宿阳,已有些时日,可自新皇登基后谭国在宿阳安插的一些暗桩被一一铲除。狐妖袭击燕李大军,却嫁祸谭国私通妖孽,显然是被那大妖有心陷害了,足以说明仍有大妖在宿阳潜伏……”
她条理清晰,字字恳切。
“其中一个暗桩在被清除之前,曾向谭公传信,言新皇子翼极有可能已成傀儡,连许多军机密报都无权知晓,平南王姬麟与丞相柳怀信处处专权,那探子也是被他们的人拔除的。平南王姬麟就算不是妖孽,也必与妖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此人却已接近真相,但还是差了一些。
“除此之外,可有实证?”孔朔又问。
底下人默了默,抬头直视他,大义凛然,满身正气,一派敢为天下先的忠臣良将的气势。
“回王上……先皇陛下剖心,才得以让世人知晓世上有妖,这新皇子翼如此年少,且被平南王一党严密控制,无法取得实证。”
“王上在事有凭据之前不欲与大燕交恶……可是先皇陛下舍命相告,便是为了让天下人族驱逐妖孽,今新皇同样身陷囹圄,天下诸侯,怎能袖手旁观?从前不知有妖,无法插手,可是既知有妖,却一味龟缩,岂非是要将人族的天下拱手让妖?”
“那大妖今日敢攻谭,明日就敢攻翟!”
若坐在这里的,是一位表里如一的翟王,人族的翟王,此时应当已经在心中答应了帮助谭国调查真相。
只是帮助的方法会有所不同。出兵是万万不可的,各国在宿阳都有密探,翟国当然也有。翟国宗室派出去与大燕皇族和亲的公主公子、宗亲成员,在这个关键点也可以成为助力。
因毗邻大燕国土,燕翟联姻相当频繁,甚至有几任皇后也是姓翟,论对大燕宗室以及朝堂的影响力,翟国在各国中名列前三。
孔朔的确心动了。
作为翟王,他不能出兵,但可以在其他方面帮助翟国,打击黑蛟的势力。而底下那个人大约也懂在这个节骨眼上翟国不可能发兵,是以退而求次……
“阁下想如何做?”孔朔思考,“先皇陛下大智大勇,不顾己身安危也要将有妖的消息告知天下。新皇……恕本王僭越,他并无先帝之勇,谋略亦有欠缺,且不知他与妖到底是何关系。从他入手,太难,更何况,他到底是大燕的皇帝,天下共主啊。”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加重了语气。
天下共主,多么令妖艳羡的字眼。光是提起,都会让他的胃产生异样的蠕动……不过没关系,只要谋划完成,天下共主也是他囊中之物。
下方年轻的说客笑了笑,听出了他话语中的松动,却也听出了他态度的保守。
她露出恭敬的神色,不着痕迹地恭维,话语也相当坦荡:“在下知道,王上素来以仁治国友善睦邻,不愿行不义之事。请王上放心,在下不会行那等粗暴之举,更不会刺王杀驾,使翟国名声受累。”
“还请阁下将谋划细细说来。”孔朔心知是时候进入正题了。
“宿阳消息封锁,民众对朝堂变故所知不多。朝臣心中有着警醒,却甘愿沉沦,不愿面对现实。宗亲怕皇族不稳,引发反叛,也不敢轻举妄动。”
“翟国地动,伤及无数百姓,在下忧之,但不得不说,这是一个机会。”她对着孔朔深深一拜,“请翟王让司天监出面,说翟国地动,是上天震怒传下警示,源头指向宿阳新皇。同时散布流言,让天下人疑心新皇被妖所控。”
先皇离世已经动摇了国之基石,再将矛头指向新帝,是要彻底将国之基石砸个粉碎。若接连两位皇帝都出意外,宿阳乱局就再也遮不住了。
她想让子翼被架在火上烤,逼他不得不站出来正面回应。
如果他不回应,就反向证明他已经被妖控制。
皇帝不可信!
商悯先前对谭闻秋始终留有余地,不肯用力逼迫,怕她舍肉身而逃。可这是建立在世上只有谭闻秋一只大妖的基础上的。
眼下能挑起两妖相斗,就无需再瞻前顾后。将谭闻秋定死在太后之位上,固然是好,若不能,解决孔朔才是上上之选。
这也是取舍。
“此事可行是可行,只是……”孔朔眼眸一垂,俯视着下方的人,“阁下计策,听之是有几分作用,只是欠缺些许,治标不治本。”
“这……”商悯心中一跳。
她是打算一步一步来的,先劝说翟国多少参与一点宿阳政治,之后再慢慢谋算,没打算一次性劝成。
结果刚开了一个头,效果却极其显著,孔朔似乎比她预想的还要着急一点,他嫌她不够激进……
按照商悯的设想,孔朔对将地动之事扣到皇帝的头上不会存在太大的疑虑,倒不如说他正想把锅甩出去,转移翟国人的注意力。但是否是由翟国直接出面,将矛头指向新皇,孔朔会有所犹豫。
商悯当然也准备好了劝说的话。
她会建议孔朔,先安排司天监在朝堂上说出此事,再以无凭据为由将司天监大臣降罪,摘掉质疑皇帝的帽子,司天监的大臣也可假装忠尽职守适当喊冤……总之谭闻秋可以演戏,皇帝可以演戏,整个宿阳都能演戏,翟国凭什么不能?
如此好的机会,既能够转移民众对地动的注意力,也能动摇皇帝统治,更可阻挠谭闻秋借大燕之手攻谭的打算,一箭三雕。这下,你孔朔总该心动了。
孔朔从王座上起身,举目远望,张开双臂道:“本王登位之时,立誓要效仿先王,让百姓安居乐业,令翟国国富民强。然而登位二十载,深感治国之不易,老谭公蒙受不公,本王竟无法相助,谭国燃烧战火,本王亦不能插手……先皇陛下寿宴之举何其惨烈,本王恨不能诛杀妖孽。”
“阁下为救人而来,本王怎好让阁下失望?”孔朔说罢,居然走下王座,站到商悯面前,“方才阁下说地动是因皇帝而起,是上天震怒……若不是阁下初来乍到,我简直要疑心司天监中有阁下的人了。”
商悯脸色有了微妙的变化。
“阁下无心之语,实则一语中的。”孔朔肃然道,“地动,确因上天震怒而起,国运不稳,龙脉不定,是以地动……这的确是上天传下的警示啊。”
“为君主,本王失格;为臣子,本王无能,不能清君侧,护陛下。”他言语戚戚,眼神温和坦荡,显然已下决心,“阁下想以计逼迫宿阳,但本王不愿陛下有性命之忧。若查明陛下并非妖孽,只是受妖所控,本王想助他脱身,逃离妖孽毒手。顺应天启,护佑百姓,此君之道也;诛杀妖邪,忠于人皇,臣之分也……道义、本分皆在其中,本王还有何借口不鼎力相助呢?”
商悯的表情先是疑惑,然后是惊讶,最后演变成了震惊。
待“翟王”说完,她的眼神已无比复杂,似乎大受震动,对着他深深一拜道:“翟王忠义,在下敬佩,在此谢过。天下百姓必将感念王上恩德,各国诸侯也当以王上为表率,将您的义举……牢记于心。”
作者有话说:
第184章 恍如隔世[VIP]
一时间殿内气氛无比庄重肃穆。
见翟王如此大义凛然, 商悯由衷地生出敬佩之心。
当然不是敬佩他的虚情假意,而是敬佩他居然如此会演。怪不得能潜伏如此之久,要不是翟忆揭穿了他的身份, 这谁能发现他其实是个妖?!
怕是连商悯自己,也会在和孔朔的后续接触中质疑自身的判断。同时她不免扼腕……如果人族真的多出这么一位圣明的君主就好了。
连武王商溯也对翟王很是佩服。
在不知道有妖族的时候,商悯的目标是达成盛世明君的终极成就。直到有妖的时候, 她的人生目标多了一个,那便是驱逐妖族。
哪怕世上真的有翟王这么一个手段刚柔并济的贤君, 商悯非但不会觉得是他挡了自己一统天下的路,甚至还会升起志同道合之感, 以及与之一较高下的胜负欲。
拼国力,拼兵力?不止于此。她还要与对方比拼治国方略,比拼粮仓丰盈, 拼牛羊数量, 拼城池人口,更要比拼百姓富足。
可惜, 实在太可惜……世上没有翟王这么一位贤君。
坐在君主位置上的许多人大多有着自己的私心, 也有着个人偏向,因自身性情局限,反而无法冷静客观、选贤任能。可是孔朔不一样,他的目的比任何一位君主都要纯粹, 他就是要让更多的人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即便他的最终目标是榨取这些人的价值,然而在榨取价值之前,他的确做到了安定一方, 使百姓安乐。
这真是莫大的讽刺。
商悯稍作思索,向翟王道:“昨日在驿馆歇息后, 我忽然想起一事,狐妖可以化作人形,假如那只红狐是胡千面,他恢复人形一种打扮混迹人群之间,怕是难以寻找。谭公已经用寻妖罗盘四处搜寻,可是没有什么效果……王上见多识广,手下也能人众多,不知可知道一种能强制妖魔现形的办法?”
翟王皱起眉:“有,可是那已经不是灵物,而是宝物了。古籍上曾记载有一物名为照妖镜,拿那铜镜一照,妖魔就可显行,还能将妖魔吸纳进铜镜之中。此物我翟国没有,怕是遍寻诸国,也是找不到的。”
商悯略感失望。她要算计的当然不是胡千面,而是苏归。
“我司灵一部的典籍保存得还算完整,上面也记载了许多捉妖秘法。如果是蛇妖而非狐妖,能以雄黄为引施展秘术,让其现形,但是狐妖……自然是不能以雄黄为引了。”翟王露出回忆之色,“狐族多借助月相之力修炼,从月相入手,或许会有办法,但是也说不准……”
孔朔所言不假,月相的确对苏归的身体状况影响极大极大。
不管怎样,这也算是一个突破口。
“王上果然见识渊博。”商悯礼貌夸赞,“能否请您帮忙留意查找一番?我与兄长不日就要启程去往赵国,请赵王相帮,集思广益,或许能找到办法。”说到此处,她无奈地笑了一下,“若那狐妖肯自己现身便好了,也免了冥思苦想。”
“现身是第一步,如何抓住才是重中之重,本王也备了些其他的灵物,二位既然要前往赵国,想必是不便回谭国送这些灵物了。”翟王略一顿,便道,“不日第二批十方阁弟子就要去往谭国,这些珍贵物件便交由他们护送吧。放心,灵物定会完好无损地送到谭公手中。”
“如此甚好,那便劳烦王上与十方阁诸位多多费心了。”商悯客客气气。
“为天下计,不算费心。”翟王笑了笑,开口唤来内侍。
不多时,内侍拿着一个精致的盒子走了过来,将它打开呈给商悯。
盒中放着的是一对机关木鸟,做工精巧,羽翼纤薄,瞧着工艺极是繁琐。
翟王道:“机关木鸟,打开腹腔可以放信件,旋转尾部就能自行起飞,是我翟国传信之物。二位若有要事,可凭此物联络。切记,二鸟比翼,放飞其中一只时,另一只需要留在身边,否则另一只就会迷路,信件送回了翟国,翟国却没有办法把信件送还给你们了。”
商悯收起机关木鸟,“王上思虑周全,在下谨记。”
“不知二位想要何时启程?或可命人送你们一程,去往赵国,可以乘船而下,比走官道要快一些。”翟王关切道。
商悯并未犹豫多久,“来翟国一趟,大事已了。宿阳诸事,也需再与谭公细细商议,有这机关木鸟在,我等也能将消息及时知会王上。事不宜迟,我想尽快出发,但不必劳烦翟国派人相送了,我与兄长自行离去就可。”
翟王道:“那好,二位可回驿馆暂歇了,若要离去,知会驿馆一声即可,本王便不叫人打扰二位了。”
从王宫中退出来后,商悯心情与上一次来到此地时大不相同。
天还是那湛蓝的天,国都还是那座国都,到巍峨的宫殿、坐在宫殿上的人,状似都没什么变化,可是她已然揭去了事物的表象,窥视到了此地的真实。
满心的恍惚不见,徒留五味杂陈的叹息。
“这么快就离开?”敛雨客沉思。
商悯暗自撇了下嘴,“敛兄没听出来吗?那翟王在赶我们走。他大概从各种情报中知道咱们来历不一般,心底还是有所警惕的,不想让咱们在安都久留。”
“既如此,那的确不得不走了。”敛雨客怅然,忍住没有回头去看翟国王宫的方向。
“留下也改变不了什么……破不了血屠大阵,行动还会被翟王处处限制。总归,该知道的咱们都知道了。”商悯沉默,“剩下的谋划要想起效,除了让翟王引导舆论,还是得在宿阳那边发力。”
“方才有一事,不知你留意到了没?”
“你是说,翟王对子翼好像有点……”她一时不知该怎么组织用词,思考过后笼统道,“有点志在必得的感觉。”
“是啊。”敛雨客眼神有些沉,“他保子翼干什么?翟王会保子翼,但是孔朔不会,除非他对他有用。”
“咱也不是那孔雀肚子里的蛔虫,一时间难以琢磨他所思所想。”商悯疲惫万分,“必须得尽快前往赵国才行。赵国鼠疫消息频传,那边情况怕是不容乐观。”
她是心累大于身累。
去赵国再怎么快也需要在路上耗些时日,身外化身赶路,本体也不得闲。
商悯真得找一个机会,和郑留好好聊聊了,而且面对面的那种交谈还不行,须得魂魄出窍才可坦诚相谈。
这可怎么搞?
她头痛万分,脑子里头好像被放了一团乱线头,一时找不出头绪。
……
军营之中,捷报传来。
苏归避开运河渡口向东突进,五日之内,接连拿下两城。
留守后方大营的郑留听闻这等消息不免怔然。
前世他读过兵法也带过兵,在打仗上不算纸上谈兵,甚至从前的左右将军还夸过他神思敏捷、屡有奇招。可是待在苏归身边越久,他越觉得自己从前的本事与他相比不值一提。
世上怎会有苏归这样的人?宛若为战而生。他坐在沙盘之前调兵下令,目光冷彻,像是把自己的情绪全然抽离了,只余冷酷。
郑留和宋兆雪被苏归准许旁听些不怎么重要的议事。
偶尔,郑留会看见他眼神空茫,但这样的时候很少,他总是很快就回过神来,继续阅读军机密报。听到失败的消息他不愤怒,听到胜利的军报,他也从不会感到喜悦,而苏归的下属对他这样的状态习以为常。
谭军最开始凶猛的攻势渐渐褪去,连输两场重要战役后,他们的士气遭遇了残酷打击。
哪怕有郑留在一旁传递军机密报,也只是延缓了他们失败的脚步。
又一次深夜议事结束,他将近几日搜集到的军机密报整理进隐灵飞矢之中,数了一下次数,发现这一枚飞矢仅能再用一次。
郑留皱眉,犹豫一瞬,仍选择把消息传走。
过两天又是一场重大战役,谭国需要上面的情报。
夜晚他躺在军帐床上,宋兆雪掀开帐篷走了进来,斜眼瞅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脱鞋躺床上睡了。自从陇坪那次之后,他就再没跟郑留说过一句话。
也许是这段时间精神太紧绷,夜晚睡不安稳,时常多梦,郑留竟然又梦到了前世……他和商悯在大学宫学艺的日子。
“赵存,你枪法总是一味进攻,忽略防守,小心过刚易折。”大学宫老师一身黑衣,话语温和。他稍稍一顿,终是忍不住再深着提点了一些,“你性情也是如此,偶尔略有急躁和独断。你还年轻,年轻气盛不是什么大毛病,但你若不知道自己有毛病,那这毛病才大了……”
“噗嗤!”他身侧的少女没忍住笑了,“老师,你这说得跟绕口令似的。”
郑留有些窘迫,只得道:“学生记住了……”
“拾玉,你也是。”老师看向她。
“学生有何缺点?请老师赐教。”那少女神采奕奕眼神明亮,对他拱手,“我一定认真改正!”
“该正经时嘴贫,该严肃时嬉皮笑脸,不该接话时接话……去舞枪十遍,以作惩戒。”
“啊?好吧……学生遵命。”她提着枪走到空地上。
郑留张口欲言,老师严厉地看了他一眼,“求情同罪。”
郑留闭嘴。
大约是离前世真的太远了,这些记忆回想起来让他有一种恍惚感,的确是恍如隔世了。
这类小事,前世他经历过许多,若不是在梦中梦见,恐怕也已经忘怀。当时不觉得这段日子值得珍惜,现在想想,竟有些遗憾。
郑留从梦中醒来,忽然皱起眉。
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与商悯有关的事情……是什么?
他捂住额头,却无论如何也回想不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185章 瓮中捉鳖[VIP]
“怎么这么快就到秋天了。”小蛮自言自语。
“秋天了, 该贴秋膘了,得多吃一点,好过冬, 小蛮姐姐也得找冬眠的巢穴了。”商悯看着已经有点泛黄的梧桐叶。
“想什么呢?现在咱们化为人形了,从前的种种习性该抛弃了,我不能在冬天冬眠, 你也不需要担心找不到食物,在秋天把自己吃成胖子。”小蛮懒洋洋地在阳光下舒展筋骨, 还转了个身,好让自己左半边身体也能晒到太阳。
现在正是清晨, 天色逐渐亮起。夏天的清晨让人感觉凉爽,可是秋日的清晨,吹来的的风中已经带上了一丝凉意。
季节交替之际容易着凉, 新皇子翼感染了风寒, 在昨日病倒了。
小蛮幸灾乐祸,可是又不免有点生气, 因为皇帝病了, 需要下头的人去照顾,这活儿还是得落到她和白小满头上。
昨夜子翼从昏睡中醒来感到口渴,唤小蛮去倒水,小蛮懒得去, 叫商悯吐一口魇雾让他又睡了过去。
宫人们开始洒扫,宫女和太监都忙碌了起来,但是这座宫殿真正的主人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
话又说回来,谁才是这座宫殿真正的主人呢?
岐黄院院首, 誉满天下的名医白珠儿带着药童踩着晨光而来。
小蛮收敛了散漫的神情,商悯也摆出一副紧张的样子垂手而立。
“陛下身体如何了?昨夜可有睡醒?”白珠儿例行公事地问, “后半夜是否还有发热?”
“回白大人的话,陛下身体有所好转,高热前半夜就退下了,夜间醒了一次,很快又睡着了,现下还没醒。”小蛮一丝不苟地回道。
“那应当是没有大碍了,我这就进去把脉改药方。”白珠儿踏入殿内。
子翼看上去仍是一副病歪歪的样子,在睡梦中也眉头紧蹙。白珠儿为他把了脉,又口述药方,让药童写下,随后就要离开。
临走时有一名宫女进入殿内,说皇太后担心皇帝的身体,要传白珠儿去清秋殿问话。
白珠儿当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出了皇帝寝宫就跟着宫女转道去了清秋殿。
商悯瞥了一眼白珠儿的背影,思索差不多是时候了。
谭桢发往各诸侯国的信,除去翟国是商悯亲口告知的,赵国会最早接到消息,因为商悯的下一个目的地就是赵国,梁国则会最晚知道。信件到达的时间经过精心控制,如果各国有妖族细作,他们得到消息的时间和消息送回宿阳的时间都并不一致,主要是为了打一个时间差,好进行更细致的判断。
若赵国有谭闻秋一党的妖族,那么这个消息,此刻就也该传回宿阳了。
此外还有一种可能,那便是胡千面已经到了峪州却找不到涂玉安,所以慌了……寻妖罗盘可追寻范围是百里之内,商悯处于峪州的本体罗盘从不离身,目前罗盘暂无异动。
如果只是暂时找不到涂玉安,谭闻秋或许会再等两日,要是得到了涂玉安被活捉的确切消息……那她此刻就该急了。
传白珠儿过去出谋划策是意料之中的事。
“你听说没,那些皇族宗亲在给皇帝找配偶呢。”
送走白珠儿,小蛮百无聊赖,跟她讲近些时日听到的趣事。妖和人在某些时候也没什么不同,都需要找点消遣的乐子。皇城就是一个花花世界,总能找到有意思的事情。
商悯从思考中回过神来,“听说了,姬麟送来的奏折里有,好几天前就送上来了,我看了一眼,呈给了小皇帝。”
“好几天前的事了,那你怎么不告诉我!”小蛮抱怨。
“我不知道小蛮姐姐喜欢听这个呀……下次我知道了,立刻告诉你。”
“小皇帝什么反应?”小蛮饶有兴趣。
商悯回想了一下,“没什么反应,但是在奏折里面批了搁置,看着好像不大乐意的样子……”
子翼刚过完十六岁生辰,因时局特殊,寿宴没有大操大办,他再有两年就可婚配,按照以往的惯例,是该定下皇后人选了。商悯想起自己曾经也在太子妃候选名单里,不由感到一阵腻歪。
“他们都快亡国了,还惦记着给皇帝配种呢。”小蛮发出一阵冰凉的笑声,笑声中满是纯然的嘲讽,“皇帝不愿意正好,再来一个皇后,岂不是要多应付一个人……我可不乐意。”
“姐姐你说,那子翼,会不会是在怀疑我们……”商悯冷不丁说了一句。
小蛮脸色一变,“你打哪儿看出来的?”她打量商悯两眼,“你用魇雾制造幻境偷窥他的记忆了?”
商悯挠挠头,“虽然现在用得熟练了一些,但我怕用力过猛把皇帝弄成傻子,一直都是喷一口气让他睡觉,没敢扰乱他的神志。”
“那你是如何怀疑上他的?”小蛮困惑。
“他当上了皇帝之后就闷闷不乐的,不搭理人,也很少吩咐我们做事……像是有点怕我们。没凭没据的,他怕我们干啥?那柳老头教了,事出反常必有妖啊!我们就是那妖。”商悯小声道,“我看其他宫的贵人,使唤下人都使唤得毫不客气,哪像这小皇帝这么好伺候,一点也不折腾人……”
小蛮眼睛眯了起来,回头看了看在床上昏睡的子翼,他仍处在魇雾梦境之中。
“你这么说,好像的确如此。”她眼神闪烁不定,“从前的老皇帝神志被控制,使唤不了人,我在那个老木头身边待久了,居然没注意到这么浅显的事情……”
小蛮这是偷懒偷出习惯了,在皇帝身边的日子反而是最悠闲的,很多时候她要去绣衣局忙活。皇宫内外原本该胡千面和涂玉安操持的事情,现在六成都落到了她的身上,另外三成在碧落身上,之后才是白小满的活儿。
这倒不是白小满有偷懒之嫌,而是“他”被谭闻秋单独揪过去授业了,平时又要去学各种和人打交道的事情,实在抽不出空闲。
“小满,幸好你机智。”小蛮转过身,“我们必须要快点将这个消息告诉殿下。”
……
白珠儿半只脚刚踏入清秋殿,就感觉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她甚至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颤,心中泛起难以言明的恐惧。
这恐惧一半是出于弱者面对强者趋利避害的本能。
“咔嚓……”她另一只脚也踏入殿内,地面上顿时响起了轻微的碎裂声。
不是她踏碎了石板,而是石板上凝结着一层细小的冰棱,踏上去之后就像踩上了冬天的积雪,嘎吱作响。
“殿下何故如此?”白珠儿浑身的关节都因为寒冷的温度而变得僵硬,她伏跪下来,牙齿打颤,“珠儿惶恐,还请殿下息怒……”
这怒气似乎不是针对她的,否则这威压将会比现在强上无数倍,足以将她的膝盖骨压的粉碎……可是她心中仍然多了两分犹疑和畏惧……
“起来吧,不是你的错。是我听闻不好的消息,没控制好气息。”
随着这句话,宫殿里面寒冷的温度和直刺灵魂的威压渐渐消退,谭闻秋转过身,手掌向上轻轻一托,白珠儿被无形的力量引了起来。
她起身后微微踉跄,恭恭敬敬的侍立在一边,殿下不开口,她就不开口。
过了片刻,宫殿的门轻微地动了,苟忘凡也来到了清秋殿。
苟忘凡一进来便问:“殿下传召,可有要事?”
她要跪拜的双膝还没有跪下,谭闻秋就已经道:“免礼,确有要事。”
苟忘凡进来时,可并没有受过她这等威慑。这固然可以用殿下心情不佳来解释,可是这样的情况甚是少见。只是因为她第一个来了,所以也第一时间感受到了殿下的余怒吗?
还是说,这其实是一种警告和威慑?就像皇帝在朝堂上敲山震虎。
白珠儿登时心里一沉,心脏被尖锐地刺痛了,好像有无数小蜈蚣小蚂蚁在争相啃食着她的心脏,一股怒火伴随着屈辱腾地升了起来。
但是她已经学会了不露声色,不露声色的本领还是殿下教给她的,现在她比她做得更出色。
“涂玉安被谭国抓住了。”谭闻秋声音低沉,夹着丝丝气音,但与小蛮说话时的气音不一样。小蛮是蛇在吐信,谭闻秋则是蛟龙低吟,光是听着就让人感觉头皮一麻。
苟忘凡一惊,“什么时候的事?!是人族有意埋伏,还是涂玉安大意了……”
白珠儿也控制不住地显露惊容,“胡千面可有事?需得提醒他多加防范!”
“不确定到底是什么时候被抓的,他还没死,如今身在峪州。”谭闻秋道,“胡千面在峪州附近,我未让他贸然接近都城。”
白珠儿心思一转,谨慎道:“殿下是如何得知他被抓了?”
谭闻秋看了她一眼,“不久前,梁国那边突然传来消息,说信鹰将密信送抵梁王手中,信上写谭国捉到了妖……紧接着,赵国也收到了信。既然两国都收到了信,那么各国诸侯应当都有一份。赵国收到了,离谭国更近的翟国也该收到信件。武国、宋国与郑国较远,谭桢的信暂未送到……”
苟忘凡道:“殿下,如今当务之急是救出涂玉安,他还活着,便有救出他的可能。那人族好不容易捉到一个妖,说不定是想从他嘴里问出些什么,不肯轻易杀他!夜长梦多,须早日行动,否则恐有性命之忧。”
白珠儿嘴唇一抿,眼中并不全然是赞同。
谭闻秋眼神移了过来,完完全全地落到了她的身上,“珠儿有何见解?”
“殿下,珠儿以为此刻不宜出手……涂玉安一身灰毛,而寿宴那天,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到胡千面是一身红毛,这就有两只狐妖了。”白珠儿一针见血,言语直刺要害,“一只被抓到了,另一只却不见踪迹,从二妖在边军齐心作乱的行动来看,他们必定交情不浅,不会放着对方不管。那谭桢,大抵正想着以涂玉安为饵,好来个瓮中捉鳖呢。”
作者有话说:
第186章 妖之常情[VIP]
“珠儿所言不无道理。”苟忘凡经她这么一提醒, 也想起了关窍。
可他们到底是有多年的同僚情谊。
哪怕苟忘凡此刻已经意识到了最可怕的那个可能性,也知道什么是现在最该做的事情,她仍不敢、也不想把那句话说出口。
正当她犹豫之时, 瞥见一旁白珠儿脸上并无多少情绪,她眼中确实有着担忧和焦急,但并没有那么深……而是维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状态。没有少到凉薄冷情的地步, 也没有多到会让她第一时间说出要救涂玉安的地步。
倒像是精准拿捏人情世故的朝廷官员,对正事和世故的把控到了一种少一分则缺多一分则溢的地步。
这……何至于此?
同为妖族, 众妖之间到底是相识了几十乃至数百年交情啊。
苟忘凡本就含在嘴中说也不是咽也不是的话,就那么卡在了那里。
白珠儿你这妖, 还真是一如既往……她心中升起微妙的感觉。
要说白珠儿装,倒也没那么装,连跟随苟忘凡的脚步附和几句要救涂玉安的话都不肯。如果说她不装, 倒也不尽然。苟忘凡知道这世上少有妖能让白珠儿显露真实的情感波动, 不管是涂玉安还是胡千面,都显然不在此列。
假如换成她的徒儿碧落呢?若是碧落被人族抓住了, 深陷险境, 甚至可能永远都回不来,就那么死在谭国,白珠儿是否还能冷静指出此为敌人瓮中捉鳖之计?
苟忘凡想到此处一愣……骤然发现她居然不能确信白珠儿确实是在乎碧落的。
“殿下,涂玉安被谭国所囚, 我们得救他。”她面向谭闻秋,摒除杂念,顺从心意,“胡千面修为差我一筹, 况且也不知人族到底是以什么手段抓到了涂玉安,命胡千面前去营救并不稳妥, 属下愿领命前往!”
苟忘凡说完垂下头,以为殿下会立刻点头同意,然而静默一息,她竟没有听到回答。
凭借熊类出色的听觉,她听到耳边传来殿下的呼吸声,还有躁动的心跳声。
苟忘凡心跳一缓,隐约察觉不对,殿下的态度出乎她的意料。胡千面师徒三个向来很得殿下宠爱,可是此刻殿下气息虽有躁怒,却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凭苟忘凡与殿下相伴数百年对她的了解,她判断殿下得知涂玉安被囚后第一时间思考的并不是怎么救出他,而是别有打算。
这又是为何?她是被什么绊住了?
若如白珠儿所说,殿下担心这是人族的瓮中捉鳖之计,所以心生犹豫,这也正常。
……这真的正常吗?
清秋殿陷入了诡异的静默。
不知不觉,苟忘凡背后起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好像有什么大事发生了,这件事情大到让殿下一反常态,大到她竟无从下手。然而这种想法几乎毫无来由,并非是苟忘凡捕捉到了什么证据,而是她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这种预感让她站立难安。
正在此刻,白珠儿上前一步,打破了难捱的静默。
“殿下不舍涂玉安,想要救他,我们也的确该救他。可殿下应当同样清楚,涂玉安大抵是……凶多吉少了。”白珠儿语气有些低沉,神情也十分沉重。
她说出了这句话,而谭闻秋并未反驳或动怒,她只是静静地凝视着白珠儿,好像在认真思考她的话,又像是想从白珠儿的脸上找到些什么。
“珠儿想请殿下和苟大人想清楚,自涂玉安落入谭国人之手,他生死全在谭桢一念之间。就算众妖前去营救,也不一定能救出涂玉安,更多的可能是涂玉安死了,前去营救的妖又暴露在人族视野之中……且人族,也必定期待着这一幕的来临。”
“各国诸侯,多为圣人后代,殿下虽在各国布下后手,然而总有圣人后代又藏着一手,连妖都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有什么招数没使出来。珠儿以为,此时不宜救涂玉安。”
苟忘凡呼吸微微屏住了。
倒不如说,此时的她甚至感到了一丝诧异和不安。
她不知道白珠儿说出这些话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这些话同样不符合白珠儿的一贯作风,即便它的确很有道理。
自从白珠儿吃掉毛俅后,殿下对她便生出了芥蒂。在诸多决策上,殿下仍然会听取白珠儿的意见,白珠儿在这件事情后也变得更加沉稳内敛,以及谨慎,力求少犯错……
她难道不知道,当她说出舍弃涂玉安的话后殿下可能会更加反感吗?建议殿下增强保密措施,尚且在殿下接受范围之内,可是让殿下舍弃涂玉安,这显然已经越界,隐约触碰到了殿下逆鳞,即“同类相残”!
苟忘凡轻微抬头去看谭闻秋的表情,却发现她的眼神让人难以捉摸。
“你说得有道理。”
谭闻秋话语轻缓下来,“珠儿认为此时不应救援,那何日时机合适?”
苟忘凡太阳穴突地跳了一下。
白珠儿恍若未觉,神色如常地沉思少顷,大约也是在想接下来的话该如何说出口。
“殿下,”她缓声道,“珠儿以为,归入殿下麾下,认同妖族大业,且立誓为此奔波奋斗的妖,都已经有了愿为大业而死的觉悟。珠儿心知涂玉安与殿下感情深厚……我与涂玉安虽不是朋友,但怎么也不会看着他死,更知晓唇亡齿寒的道理。可是在此事上,涂玉安被人族抓获,首过在他,是他鲁莽无能。”
苟忘凡感受到了寒意。寒意并非来自肉身感知,而是源自灵魂。
白珠儿面无表情,似乎对那寒意毫无感知,只接着说了下去。
“珠儿想,若涂玉安有忠于殿下与妖族大业的决心,就该在明白自身逃跑无望之时玉碎当场。若涂玉安聪明且分得清是非利害,就会知道此时他最不该期望的,就是殿下派妖来救他。”
此话说罢,谭闻秋凝视着白珠儿:“珠儿此言,可谓锥心刺骨。”
她沉默一瞬,却道:“然而你说得对。”
白珠儿还未如何,可苟忘凡却感到心中大石落地,连呼吸都没那么憋闷了。
“是我感情用事,没有思虑完全。”苟忘凡开口先认错。
“团结同胞,关爱同族,何来思虑不全?”谭闻秋看着她。
苟忘凡身上压力骤轻,“那么救援涂玉安之事,暂且搁置?”
“其余几国的消息暂未收到,还要再观察一些时日。涂玉安还活着,也仅仅是活着,只盼,转机到来……”哪怕是谭闻秋,在这一刻也忍不住叹气了。
苟忘凡很少在殿下脸上看到疲惫之色,她情绪起伏最大的那段时间也少有这般疲态。在看到她发出叹息的那一刻,苟忘凡心中生出不忍,又感到一丝心惊……这一刻殿下与那自她身上分裂而来的“人族皇后谭闻秋”好似重合在了一起。
众多妖中,胡千面最受宠信,涂玉安和白小满都要落后一筹。可是看殿下这般情态,她对涂玉安的感情恐怕比对子邺都要多,哪怕后者是她的亲生孩子。
谭闻秋问道:“珠儿,这些时日辛苦你了,给小满配制的固本培元的丹药,还有几日炼成?”
“回殿下,明日就可完成,今日只差最后一步。”白珠儿道。
“如此你明日将丹药拿来给我,或直接叫碧落送给小满。”谭闻秋道,“退下吧。”
“是,珠儿告退。”她转过身,推开殿门,向外走去。
脚下的靴子踏上石板路,阳光再度普照到她的身上。蔓延的寒意和殿下的威压都离她远去,她的鼻腔里再次充满了人类的气息,名为愤怒的火焰在她心中默然无声地燃烧……她扭过头,冷淡地看着身侧的两个人影。
名叫白小满的狐妖瞪着俩大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中满是清澈的愚蠢。
小蛮察觉到她心情不佳,赶紧拉着白小满退开了。
“再看小心眼珠子掉地上……”白珠儿低语。
白小满吓了一跳,缩到小蛮身后了。
“没出息。”白珠儿笑了,“修为比你小蛮姐姐还高了,遇到事情还是只会往她身后藏。”
她瞥了这狐狸一眼,飘然而去。
……
“你可有要问的?”谭闻秋从宝座上起身走了下来。
“小蛮和小满就在殿外,应当是有要紧事,殿下可要叫他们进来?”苟忘凡道。
“好了,你倒也学会了在我面前耍滑头的本事。他们就算有要紧事也不必急于这一时,否则就直接叩门了。”谭闻秋与苟忘凡面对面站着。
苟忘凡下意识垂下了眼,避免自己冒犯殿下。
“珠儿她……”她想问,可不知如何开口。
“忘凡,你觉得珠儿她为何要那样建议我?”谭闻秋一双黑眸宛若深潭,“你认为,她所说之语是出自本心吗?”
苟忘凡一顿,在思考殿下所问话语的含义之前,她先一步答出了问题:“我不知珠儿为什么要如此建议……可我认为她所言的确是发自本心,并无遮掩。”
这话听起来略有矛盾,可是苟忘凡的确如此认为。
“是吗?”谭闻秋不予置评。
“然而若是从前,珠儿未必肯那么说。”苟忘凡稍作思考,脸上已浮现出苦涩的笑,又道,“放在以往,她可能会跟着附和一两句要救涂玉安,待我等开始商定如何营救,她再顺势提出这般局面可能是敌人故意为之……”
“你很了解她。”
“我怎会不了解她呢?她还是几百岁的小蜘蛛的时候就已经跟在殿下身边了。”
“若要让你说出白珠儿身上的一个缺点,你会说什么?”谭闻秋淡淡问。
苟忘凡眉头一皱,张口欲言,可是又闭上嘴,觉得刚才想说出口的那个词并不贴切。
“贪食”。
这是很多妖身上都有的缺点,只是这个缺点在白珠儿身上格外突出。这当然是白珠儿身上最大的缺陷,这个缺陷让她难以对同胞产生真正的情谊,往更严重一点说,在白珠儿眼里,妖和人没有任何区别。
她平等地把这些活物视为她现在的储备粮,和未来想要拿到手的储备粮。
可是单以“贪食”这个缺陷来看待白珠儿,这个词显然概括得不够全面……
难道是“无情”吗?似乎是,可是也不够全面。
白珠儿懂情但无情,她也的确敬仰殿下……有时这种无情反而是优点。苟忘凡尚且会因感情所动,白珠儿却始终冷静。
谭闻秋没有催促她,她也在思索,想要找出一个答案。
良久,苟忘凡忽然低声道:“太像人……”
谭闻秋平静地看过来。
“珠儿太像人了。”苟忘凡道,“她没有人的心,但是学人的做派。她学得太好也太像了!汲汲营营、谋定后动、洞察人心……她远比我们身边的任何妖都要像人,她对于人心和妖心的把控也远强于我。”
但是白珠儿很低调,或者说曾经她也高调过……直到她吃了毛俅。
苟忘凡以为她是变沉稳了,这是一件好事,可是如今看来这好像成了一件坏事,苟忘凡无法再像从前一样搞清楚白珠儿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我也是如此认为。”谭闻秋声音放轻了,接着又问了一个问题,“你认为珠儿会背叛我吗?”
“殿下!”苟忘凡悚然一惊,下意识去看她的脸,按照以往,她会第一时间给白珠儿求情,可是如今她突然不确定了……
她停顿了好一会儿,将想要说出口的话在脑子里面过了好几遍,才道:“珠儿不会这么做的。”
谭闻秋依然以一种平静的眼神望着她,“是你不希望她这么做,还是你确信她不会如此做。”
“我……”苟忘凡低下了头。
“不要低头,现在的你并没有犯错,我只是想让你回答我的问题。”
苟忘凡哪里能说确信?她只确信她自己不会背叛,如果此时谭闻秋问的是其他任何一只妖,她或许也可以凭借对于此妖的了解还有多年的情谊,说上那么一句我确信某某不会背叛。
然而殿下问的是白珠儿,她曾经能看懂,但是现在再也看不透的一只妖。
“是我不希望珠儿背叛。”她沉默地说了这么一句。
“你也下去吧……”谭闻秋转过身。
苟忘凡不知道殿下从她的话中嗅了什么样的信息,也不知道殿下此时在想些什么。她茫然地转过身走出大殿,期待在她离开清秋殿之前,殿下会叫住她,再做些安排,嘱咐她一些事情。
可是殿下没有。
她就那样背对她默然地站着,仿佛冬日里的冰塑,透着萧索与孤寂。
直到苟忘凡走出大殿,依然不能回过神来。
“拜见苟大人。”小蛮和小满清脆的声音将她唤醒。
几日不见,白小满功力显然更加精进,一身气息几乎不逊于胡千面,如果不是此时根基尚未稳固,恐怕比之白珠儿还更胜一分。
再看白小满的眼神,好像也没之前那么傻乎乎的了,不仅修为精进了,心智好像也长进了不少,哪有白珠儿说得那么不堪?
苟忘凡不由也欣慰了起来,没忍住如往日的胡千面一般耳提面命,“小满你要争气啊……为殿下排忧解难。”
白小满听后从头到脚打了一个激灵,然后愣愣地看着她:“苟大人,被师祖附体了吗?”
苟忘凡嘴角一抽。
小蛮怒斥:“无理!快向大人请罪!”
白小满委屈地瘪嘴,老老实实道:“小满错了,苟大人不要生小满的气,我是太想师祖了。”
“罢了……妖之常情。”苟忘凡摇着头离去。
作者有话说:
第187章 如何分辨[VIP]
商悯看出苟忘凡从清秋殿退出来时满心的茫然。
这对于她来说是个不妙的信号。苟忘凡可以深思, 可以凝重,但是不该是茫然……这说明连苟忘凡都没搞清楚谭闻秋到底想干什么。
谭闻秋到底知不知道涂玉安被抓了?如果知道他被抓,不该与下属商讨怎么救吗?苟忘凡和白珠儿离开时的反应, 都透着那么一丝不对劲。
商悯跟着小蛮踏入殿内。
“怎么一起来了?是有什么事要禀报吗?”谭闻秋面对两个小辈说话的语气更加温和。
“小满发现那子翼可能有问题,像是知道我们不对劲了。”小蛮低眉叙述了方才商悯对她讲的种种佐证。
谭闻秋视线移来,“你有用魇雾操控幻境入侵他的梦境吗?”
“没有!这我怎么敢呢?顶多是让他睡着罢了……就这么一个皇帝, 万一傻了怎么办,师傅交代过我们要照顾好他, 就连他睡着我都有好好给他盖被子的,生怕他得风寒死了!”商悯被唬了一跳。
“是吗?”谭闻秋眼神扫过她和小蛮的脸, “相信你们有分寸,可别把人给玩死了。”
“是,我们俩都收着呢。”小蛮小声道。
“那皇帝怎么办?”商悯问, “干脆跟控制老皇帝一样, 让他再也起不了自己的心思好了,又省力又省事。碧落姐姐上回告诉我, 有几种蛊虫吃下去就什么感觉也没了, 人会变得特别听话。”
“我答应过子邺,不去控制他弟弟。”谭闻秋轻描淡写地扔下一句让在场的两只小妖面色剧变的话。
白狐妖还在呆愣之际,小蛮最先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开口:“既然殿下和子邺大人早有商议, 那是我们失矩了。”
“为什么失矩?”谭闻秋反问。
小蛮讷讷,“因为,这是殿下早就决定好的事情,我和小满不该多嘴……”
见她如此难安, 谭闻秋倒叹了口气,无奈道:“你没有多嘴……也没有做错什么。”她复又看向商悯, “你们都想解决子翼的事,且向我诚心提议,这份心怎么可能是错的呢?”
商悯惊讶于她的改变,懵懵地看着她。
“如果你们揣测我在意子邺,无视他却又纵容他,怕提起他时我会动怒,怕惹我心情不快……这才是大错特错了。”谭闻秋道。
小蛮也是惊讶,很快便心生惭愧,低下头来:“殿下,小蛮知错……竟以我浅薄之心揣测殿下的意图,今后小蛮一定知无不言。”
“小满也是。”商悯赶紧接上一句,随后又蔫坏地出主意,“但是殿下一定要听子邺大人的吗?万一小皇帝把我们的事说出去,这该怎么办?”
“这便是你的用处了,小满。”谭闻秋道,“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把你放在皇帝身边?”
商悯似懂非懂,“殿下想让我出更多的力,由我控制子翼?”
“正是如此。”谭闻秋赞许颔首,“现在你可有把握用神通控制住一人?”
“这必然是有的,但是柳老头说我做出来的东西还是不够精细。好在我功力足够深厚,就算识破了,他们也没法从幻境中挣脱出来。”
“我先前教过你。魇雾不一定要在人清醒的时候施展,还可以令其‘白日做梦’,又或者在人神志不清昏睡之时替换梦境,潜移默化地控制人的意志。与苏归的‘蜃梦’不同,魇雾用途更广,杀伤力比之不及,胜在可塑性强。”谭闻秋低语,“现在,小满,我需要你再进一步,学会如何用魇雾完全控制一个人……”
“直接在皇帝身上用吗……”商悯犹豫地问。
“是。”谭闻秋垂眼看她,“就直接在他身上用。”
“万一搞死怎么办?没有搞死,那搞傻了呢?”商悯怯怯的同时蠢蠢欲动。
“死了,让姬麟登皇位。”谭闻秋似笑非笑。
商悯做出松了一口气的样子,“那就好!等回去之后我就试试!”
谭闻秋鼓励地摸了他的头,“你下去吧,我要跟你小蛮姐姐说句话。”
“是。”商悯好奇地回望了一眼,然后听话地走了。
宫殿的门吱呀一声,开启又合上,殿外的晨光随着门的开启闯了进来,随后被门的阴影被挤走。清秋殿再度恢复了阴暗。
“殿下,有何事吩咐?”小蛮端正了脸色。
“出大事了。”谭闻秋脸上温和的表情慢慢消失,小蛮略感不安,茫然地注视着他。
“你师傅被谭桢的人抓了。”
“什么?!”小蛮脸色煞白,立刻就站不住了,“殿下,小蛮请求殿下解救师傅!”
“我怎会不救他呢?”谭闻秋轻声道,“我打算亲自远赴西北,将他救出来。”
小蛮大惊,“殿下亲自出手?!”
“是。”谭闻秋颔首。
“怎、怎能劳动殿下?”小蛮惶恐万分,同时又有极深的不解,“只是潜入救出的话,殿下也没必要亲自出手,如果那个地方有所埋伏,殿下岂不是会暴露行迹?那名将我一斩两断的江湖客功力极其深厚,更是与圣人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怕是会对殿下不利。小蛮僭越,虽然关心师傅,但认为殿下不能亲自去往西北!”
“你所说有理,然而苟忘凡早年受创,若是遇到那黑衣江湖客更是无法支撑,如果我去,那人讨不了好。”谭闻秋看着小蛮,伸出手抚摸她冰凉的发丝。
“殿下!”小蛮急了,“殿下可有与珠儿奶奶和苟大人商议此事?小蛮见识浅薄,不知该以什么缘由劝阻殿下,但我想如果两位大人得知殿下的打算,也会极力劝阻。原本敌在明妖在暗……殿下一去,许就是妖在明了!”
“她们不知道,但我意已决,不必再劝。此事,你不可对其他妖透露半字。”谭闻秋道,“我此去恐怕需要些许时日,没法立刻回宿阳,近日我会假称闭关,不许人踏入清秋殿……另需借你蛇蜕一用,用作布置障眼法的皮。”
小蛮抿唇,别无他法。
她站起身,浑身浮现出绿色鳞片,原地一转,衣服如同蜕下的蛇皮一般堆叠在地,同时身上又浮现出一道透明的影子,蛇蜕从她的皮肤上分离。
谭闻秋掌心一摄,半透明的蛇蜕就如绳索般嗖嗖飞走被收入了她的袖中。
“殿下何日离去?”小蛮问。
“还有些事没安排完,约三日之内,迟则生变,涂玉安怕会被处死。”
“好孩子。”她又道,“这些时日你便一如往常,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照顾好小满,别叫他懈怠,也要看好子翼……若有意外,你先去寻苟忘凡,别轻易去找珠儿。”
小蛮不解其意,可是仍然乖顺道:“是,小蛮记住了。”
过了一会儿,小蛮也从清秋殿走了出来。
她揉了揉额头,觉得今天发生的事实在是太过让人忐忑。想起生死不知的倒霉师傅,她眼圈一红,吸了两下鼻子,尽力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到了皇帝寝宫,不想叫小满看出异常。
小满见她回来,贼眉鼠眼地从桌子底下拖出了一个食盒,“膳房给皇帝做的点心,我都尝了点,扣下了最好吃的那一盘,姐姐你快吃!”
小蛮又好气又好笑,笑骂一句:“就知道吃!”她走过去捏了一个点心塞进嘴里。
……
“你确定如此做有用?”
“回殿下,没用也得这么做……”
柳怀信满脸堆笑,“不能觉得此事大概率不成,便不去试了。此为我为官之道……若我做事之前事事评估,瞻前顾后,怕也走不到丞相的位置上……”
他说完忽然想起,自己能成为丞相也少不了眼前这位大妖的提携与赏识,不禁笑意更深刻诚恳,滴水不漏地补上一句:“当然除此之外,也仰赖殿下栽培……”
那柳怀信又啰里八嗦说了什么吉祥话,谭闻秋已经懒得再去听了。
她的思绪逐渐飘远,飘到了刚刚进殿的几只妖身上……
收到几封内容不同的传信时,谭闻秋不可置信地得出了一个结论——她身边真的有细作。
会是谁?会是哪只妖?没有人能近她的身,除了姬麟和柳怀信,然而姬麟身怀妖血,柳怀信身中蛊虫,二人俱是在她手中翻不出风浪。
如果不是人……那就只能是妖。
联想到往日种种,她惊悚莫名,想到了被囚禁于宅邸中被结界禁制层层包围的子邺,心中再度产生了怀疑。
寿宴剖心,始作俑者是子邺与敛雨客。
今子邺已被囚禁,如何能再试探她得知了何等消息?所以只能是身边另有细作。
她唤来了柳怀信,问他,如何能分辨身边下属是否忠心?
这位声名狼藉的大燕丞相微微一笑,道:“先假设身边的下属全是叛徒,再想办法证明他们不是叛徒。”
考虑事情的方式,要从若是他们忠于她,会如何表忠心,转变为若他们背叛了她,会做出何等事。
谭闻秋几乎是下意识想要否定自己身边细作这种可能性,那都是她一个一个点化培养的妖,他们怎么会背叛她呢?
哪怕是珠儿,她潜意识中其实也从未怀疑过她会背叛,她只是知道珠儿会叛逆,做事也许会大意。
可是现实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牢牢包裹。
如果再像以前那样继续下去,等待她的就是被这张网给困住,永世不得翻身……
“先假设身边的下属全是叛徒,再证明他们不是……”谭闻秋喃喃自语。
先打压白珠儿……可是她太聪明,不过一个回合就察觉到了一丝不对。
接着是试探苟忘凡,她在大是大非上脑子足够清晰,但是在细节上缺乏灵活性。若她的性格能与白珠儿互补就好了……
随后是小蛮和白小满,这对姐弟接连遭受无妄之灾,都被袭击过。
假设苟忘凡是细作,在苟忘凡面前表现得怀疑白珠儿,则可让她放松警惕。在小蛮面前特意点出珠儿,也是基于同样的原因。
再假设白珠儿和白小满为细作。
待她假装离开宿阳亲自去救涂玉安,这个消息便会被暗地里透露给白珠儿,届时白珠儿可能会有所行动。而白小满如果想探听进一步的消息,也不得不动。
谭闻秋不敢想,如果叛徒是她日日相处的小妖,这只小妖装作天真无邪,暗地里则探听着皇城里的一切,这该是多么深沉的心机,多么强大的心性……才能够在她这个妖族首领手下面不改色地潜伏这么久?
作者有话说:
第188章 心魔其一[VIP]
许是当局者迷, 谭闻秋所以完成了这一系列布置,可还是产生了动摇。
不是动摇于身边有细作这个判断,而是动摇于自己的眼光。她竟不能再完全相信自己的眼睛, 也不能再相信自己的心了。
过往千年,她也曾有彷徨无助的时候,可是无论如何彷徨, 这总会化作她下一次布局的动力。唯独这一次,唯独这一次……
“柳相观这几只妖言辞表现, 觉得谁更有嫌疑?”谭闻秋问。
柳怀信道:“臣不敢妄言,也不敢妄加揣测, 怕殿下震怒。”
凡臣子要进谏,开口最好先请罪,再谈其他。有了请罪, 君主再免罪, 哪怕接下来所说的话多有冒犯,君主也不好再继续怪罪。
妖的君主, 虽与人的君主不同, 可行事作风到底染了人的习气,请一句罪总没坏处。
谭闻秋厌烦这些弯弯绕绕,却也明白如今众妖皆已处在“人”的体系之中,一举一动多以“人”为标准, 连她也不能免俗。
“说吧,不怪你多嘴,本座一言九鼎。”她道。
“刚才第一个进来的是白大人。”柳怀信斟词酌句,“请恕老臣直言, 殿下您,对白大人多有成见吧?”
谭闻秋不置一词。
柳怀信心知这就是承认的意思, 不由劝道:“殿下,此乃大忌!老臣建议殿下将身边下属平等地视为叛徒,便是为了借此机会擦亮眼睛,去观察那些平时难以觉察的事情。可殿下心有成见,岂非是已经认定了白大人就是那细作?”
“抑或殿下觉得,白大人是细作,要比其他妖是细作更能让您接受?”
谭闻秋恍然一惊,直到被柳怀信一语点破才意识到自己又陷入怪圈,当下心中平添警醒,对柳怀信再无轻视。
一个接触她不多的人都能看出来的事情,她自己居然意识不到。
谭闻秋越想越是心惊,“继续说下去。”
“殿下问太尉大人,白大人为何要说那些话,今日竟直言,而不是如往日一般婉转迂回。”柳怀信道,“殿下既然如此问,心中必然是有了答案了。臣斗胆,能否听听殿下见解?”
“不急听我说,柳相如此聪明,识人又如此之准,听我见解反倒会落入旧念。”谭闻秋盯着他,平稳的话语中状似毫无威慑,“请柳相先说。”
柳怀信一听,只得硬着头皮,“老臣认为,白大人已经发觉不对,又不能完全确定殿下的心思。她当然不知道殿下在怀疑身边的妖都是细作,但可能认为殿下是在敲打她……可这种怀疑到底是无凭无据,她不能将之说在明面上,只好借直言表忠心,盼望殿下能领会到她的心意……往日种种婉转迂回低调藏拙,到底没有误过大事,只是方法上有待斟酌,她的心是向着殿下和妖族的。”
“是吗?”谭闻秋反问。
“虽还不能确定白大人是否真为细作,可她表达之意应当的确如此。”柳怀信捋了两把白胡子。
谭闻秋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柳怀信所推测的,与她自己心中所想相差无几。至于珠儿为何不直言表忠心,这个中缘由谭闻秋自然也能想到。
一是这话若说出来,就彻底无转圜的余地了,原本隐晦的矛盾被摆到了明面上。二是如此表忠心实在无用,谭闻秋得看手下的妖如何做,而不能单看其如何说。
倘若白珠儿可以光凭言语取得她的信任,让她说上几千上万句话她也不带犹豫。
“苟忘凡呢?”谭闻秋闭了闭眼,平复心中的躁意。
“老臣也能看出,殿下信赖苟大人,苟大人也敬慕殿下。如果她是细作……”柳怀信干笑两声,见谭闻秋漠然的目光扫过来,无可奈何道,“本想说,若太尉大人是细作,那必定演技出众,极会伪装。然细细一想,这句话套在殿下身边的任何妖身上都很合适。”
“老臣到底不了解妖族,不知苟大人在殿下身边待了多久,料想她应该是陪伴殿下时间最久的妖吧。苟大人地位,与寻常妖不同,这是连老臣都能看出来的。”
他思量片刻,拱手,“臣以为,苟大人是细作的几率较小。明面上太尉年事已高,剩个名头,可实际上她掌管一国军机大事……臣猜测,殿下诸多布局离不开苟大人从旁协助。再看那细作以各国来信试探殿下布局何处,料想此妖对殿下都布置了何种暗线不甚了解……”
此言一语中的,一下子戳进了谭闻秋内心深处,近乎是将她所思所想原封不动地说了出来。
她看柳怀信的眼神大有深意。
柳怀信恍若不觉,话锋一转,略有不安道:“可此举万一是刻意布局呢?”
谭闻秋一怔。
“殿下想啊,以此举试探殿下,苟大人自可摘除嫌疑,殿下便不会怀疑她了。”柳怀信道,“不可武断排除苟大人嫌疑,眼下证据太少,还需再观察一段时间。”
“之后便是小蛮与白小满两位大人。”柳怀信说到此处不免提醒,“老臣受命指点白小满魇雾幻境构筑,依老臣之见,这神通着实太过可怖。听闻魇雾最高境界可幻化无色之雾,更可令人不知不觉迷失心智,根本难以防备。若小满大人将之全然掌握,必是可怕的敌手……自然,臣此言是建立在……”
“废话少说,我明白你是何意。”谭闻秋吐出一口气,像是把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焦灼都化作冰雾吐了出来。
“本座对他妖力灌顶,他年龄才一百多岁,化形更是时日不多,心智低幼,是因为他此时年龄换算而来顶多相当于三岁的人类孩童。”她道,“魇雾神通难成,哪怕是那位天赋卓绝的魇雾大成者,也是修行百年方学会织幻潜梦,二百年掌握无色之雾,八百年才学会以幻入魂……若要将这几样推演至大成,所耗费的时间更是至少要多上三倍。”
白小满现在能吐出来时灵时不灵的无色之雾已经是意外之喜,妖族寿命长然而修行难,谭闻秋对这只小狐狸的修行进度已经非常满意了。
即便白小满修为已经超越胡千面,魇雾日日勤练,大成也要数百年乃至千年之功。对于神通的掌握,和修为有关系,但是关系没有那么大。
谭闻秋力求让白小满将幻境钩织得更真,无色之雾的修行可以暂时放缓,这样这神通就能早些派上用场。
“原来如此,看来是老臣多虑了。”柳怀信道,“只是容臣再多嘴一问,那位同样拥有魇雾的天赋卓绝者,是有多卓绝?”
谭闻秋冷哼,“妖族三皇之一。”
简短一句让柳怀信按下了心思。
三皇,一听便知道这是屹立于妖族顶峰的强者,这等人物都要耗费千年之功修行,那白小满就算吃了灵丹妙药得了祖宗神启也不可能数月修炼到那么高深的境界。
无论如何,白小满确实是只百岁小妖,年龄注定此妖不可能将魇雾修行到多么高深的境界。
“既如此,小满大人嫌疑便小了。”柳怀信不放心地补了一句,“可依然不能完全排除,只是排除了魇雾的威胁。”
他思忖,“剩下的只有小蛮。假若小蛮是细作……老臣倒希望真是她。”
刚说完这么一句,柳怀信心底一冷,谭闻秋阴森的嗓音近在耳边:“注意你的言辞,本座明白你言语之意,不代表你可以说出冒犯之语!”
柳怀信赶忙慌张告罪,意识到她此刻着实心情不佳,没有更多的耐心和宽容了,言语更加小心。
“白大人多思多谋性情阴狠,苟大人实力高强掌握军机,小满大人身怀魇雾前途不可限量……唯独小蛮修为较低,神通也无威胁性,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所处职位也不高不低。臣知晓方才所言着实不该,可这的确是臣心中所想。”
寒意这才散去,可柳怀信还是感觉脖子上凉飕飕的,心里更是凉飕飕的。
谭闻秋冷漠道:“念你发自肺腑诚实直言,本座不计较。”
“臣……还有一事不明。”柳怀信左思右想,试着道,“臣不知,若有妖是叛徒,那背叛的目的是什么?总不能是为了帮人吧……此事非常重要,若能想清楚,说不定对于捉到那细作更有帮助。”
是,这也是谭闻秋至今无法想通的事情。
动机。
如果有妖要背叛她,那么此妖的动机是什么?
为帮人而背叛她。
谭闻秋突兀地笑了一声,胸腔中发出闷响。
这种事,以前并不是没有发生过。
苏青,这个名字至今是她心头的一根刺。但,苏青帮人是有缘由的,并非单为了帮人而背叛……倘若没有那件事,倘若她不曾……苏青怎会反叛呢?
时隔数百年再度回想当年,谭闻秋居然感到心中一痛,她回过神,为她方才的触动感到一阵恍惚,同时强逼自己从回忆中走出来,再次将那个名字压入记忆深处,迫使思维回到正轨上……
动机……若说动机,谭闻秋遍寻众妖,发现拥有背叛动机的妖竟只有白珠儿一个。
因为她曾吃掉那只兔妖,因为她曾断她四肢,让她反省。
是她错了吗?又是她错了吗?她不该制止妖顺应天性,她该放任妖吃妖而不做任何处罚?
曾经她到底是因何而怒,此时她依然记得十分清晰。首先是为珠儿吃了毛俅,接着是为珠儿无视她的三令五申照样对着同族下狠手。
自相残杀为首罪,不听禁令则罪加一等!今日吃毛俅,他日吃狐狸,再走下去,岂非敢觊觎她的肉?
小蜘蛛从卵中孵化出来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是群聚一处,吃掉它们的母亲啊!
这就如日月轮转,风起雨落,江河不息,不是出自于恶或善这种人定的字眼,而是一种纯粹的天地至理,生灵生存的本能。它或有缘由,或可弥补更改,然而无法从本质上删去。
“是我错了吗?”谭闻秋问自己。
柳怀信听到了这句低喃,再看谭闻秋的脸色,简直宛如坠入魔障,他悄悄后退几步,恨不得拔腿就跑。
“是我错了……”她自问自答,神情空白,叫人畏惧,“不管珠儿是否是细作,我都不该那么做。我该在她犯下无法纠正的错误时直接杀她,而非心存仁念又处处敲打,以致今日我才发觉,我对她的忌惮和成见竟如此之深!让我们……都回不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189章 大势向谁[VIP]
柳怀信简直想把自己的耳朵眼给堵上, 好让自己别听到任何不该听到的话。
他两股颤颤,一言不发,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免得殿下发觉他还留在原地。可是又怕殿下真把他给忘了,稍一动怒泄出气息,让他受到冲击转眼嗝屁。
说到底, 他只是一个脆弱的人,而且还是一个老人。老天不开眼, 让他肩上挑了个如此重的担子。
“殿下。”柳怀信发出细微的声音。
一双暗金色的竖瞳几乎下一秒就锁定到了他。
他试图转移这头恶蛟的注意力,放轻了声音也放缓的态度, “涂玉安涂大人还在谭国手里面呢,殿下叫来老臣,不是还要筹谋此事吗?”
暗金色的竖瞳颜色变深, 金色从瞳仁中褪去, 黑色侵染了这双眼睛。不过一息,谭闻秋便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说吧, 有何主意。”她道。
去营救的各个人选, 其实谭闻秋都考虑过了。
苟忘凡主动请缨,实力也的确很强,仅比苏归逊色,若不是她身上陈年旧伤, 本是最合适的人选。宿阳离了她不是转不动,太尉只需称病几天就是了。
苏归……谭闻秋也不是没想过派他。可眼下正在大战的结骨眼上,燕军占据优势,士气正盛。如果派苏归前往营救, 恐怕留给他的时间仅有一夜,军队根本离不得他, 这时间终究是太紧了。
至于小蛮小满,更是不做他想。敌人狡猾,他们两姐弟终究是太稚嫩,很容易不小心着了敌人的道。哪怕小满的修为已经够格,神通也是最合适的,谭闻秋还是不放心让他前去。
谭桢一方明知一只红狐也在边境,还是义无反顾地对涂玉安下了手,这说明他们要么就是等着胡千面过去搭救,要么就是根本不惧胡千面的实力。二者皆有,也未可知……
白珠儿随机应变能力强,并且聪明细致,一身轻功令人望尘莫及,更是医毒皆通,拿身上的剧毒来阴人可以随机应变,本该也是合适的选派人选。
可是在明白了自己的内心后,谭闻秋并不愿意派出白珠儿了,她已经有了别的成算。
算来算去,最合适的人选竟然是谭闻秋自己。
只要把握好时机,平衡好宿阳和谭国两方的动向,她便能救出涂玉安……
柳怀信偷觑谭闻秋的脸色,小心翼翼,欲言又止:“殿下……”
谭闻秋多有不耐,“有话直说。”
“老臣得劝殿下,不要贸然前去救妖啊。”柳怀信道,“就如白大人所言……”
谭闻秋当然知道这么做的危险性,也能猜到柳怀信会用什么名义劝说她。
无非是怕身份暴露,多年布局功亏一篑,又或是不知那敛雨客深浅,更不知他是否也是围捕涂玉安之事的参与者。
谭闻秋不信敛雨客能胜过自己,即便他截杀小蛮时那一斩神乎其技,如同剑圣再世……可她依然不信。
若他能胜过她,何不直接来杀她?
当然事无绝对,也可以解释为敛雨客不知大妖身份,所以无法上门除妖。
时隔许久再想当初的事情,子邺说他没有透露她的身份,他便真的没有透露吗?谭闻秋心中是始终有一个疑影的,只是她太想赌,太有魄力也太没魄力。
不怪身边众妖提及子邺时吞吞吐吐不敢说出真心话,实在是她的态度影响了他们,错不在他们,而在她本身。
由此推论,与子邺合谋的敛雨客未必不知道她真身。
“你不必再说了。”谭闻秋转过身,回到了宝座上。
她背靠着华贵的宝座,身体却并没有因为这个动作而放松些许。
“你觉得,子邺知不知道这个细作是谁?”
“这,老臣毕竟不是子邺大人肚子里的蛔虫,也对他了解不足。老臣真正发迹之时,子邺大人已经不是太子了,在那之前臣的官职虽然不低,可是与太子并无直接接触。”柳怀信出了个主意,“殿下何不直接去问子邺大人?他如今在殿下手掌心里,或许会如实告知……”
如实告知是不可能如实告知的,就看谭闻秋肯不肯下狠心用些手段了。柳怀信料想就算用手段,子邺也不可能将实话说出来,但能不能问出来是一回事,去不去问又是另外一回事。
谭闻秋倒是想去问,可是她顾忌鎏金飞矢,更怕子邺真的与她鱼死网破。
子邺清楚他对她的用处,会以此来要挟她。他从不曾将这份要挟说出口,可是谭闻秋了解这个与她关系不亲厚的儿子,如有必要,他的确会那么做。
如果子邺知道细作是谁,且知道她也对身边有细作之事有所察觉,说不定会做出意料之外的举动……
怎么办,去还是不去?
问了子邺他会说吗?能解决问题吗?问题没有解决,反而引来子邺更激烈的应对该如何是好?
柳怀信瞄了两眼谭闻秋的脸色。
“……不,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谭闻秋忽而有所明悟。
“竟是我着相了……”
她眉目舒展,冷漠的面庞居然显出一丝笑意来。
柳怀信看得莫名,不知她这份突如其来的笑是因何而起,她是了悟了什么……又是想通了什么?
“柳老头,你说,若是子邺和敛雨客合谋,我身边的妖族细作是他安插,甚至是受他驱使的。敛雨客明知道大燕皇太后是妖孽,却不前来诛杀,这是为何?”
柳怀信心中也浮起一丝明悟,“必是因为他们不能拿殿下怎么样,也无绝对把握胜过殿下。”
“柳老头你再想,若子邺和敛雨客并未合谋安插细作,这细作受子邺一人驱使……他是何目的?”
柳怀信道:“从各方来信的内容看,必然想知道殿下在各国的布置。至于为何要知道这些,自然是为了帮助人族取胜。”他略微一顿,大约猜到谭闻秋心中所想了,“可还有第三种,虽然可能性小,但依然需要考虑进去,若这细作也并非子邺大人驱使……”
“这不重要。”谭闻秋轻轻挥了一下手,让柳怀信止住话头,随后进轻轻笑了起来,笑出了声,神色中满是不屑。
“这不重要……我们只需要知道这细作确实是心向人族就够了。”
以各国传信试探她备下的的暗线和后手,无非是想帮助人族,或者借人族之手来扳倒她。
是受人驱使,还是心存反念?得到答案固然可以帮助她抽丝剥茧,可是,“势”不会因答案而改变。
大势,在谁那边?
谭闻秋手搭在宝座的扶手上,微笑,“此妖心向人族,潜伏在我身侧,知晓我的真身。若这妖能将我身边的消息通传出去,那也一定可以把我真实身份告知人族……假如它这么做了,敛雨客却未来宿阳杀我,人族也并未对我群起而攻之……那这又说明什么呢?”
柳怀信从漫长的沉思中惊醒,说出他猜到的结论,深深一拜道:“殿下功力盖世,那些宵小怎会是殿下一合之敌?必是敛雨客不敌殿下,人族又一盘散沙。不过是乌合之众罢了!”
“先前种种我万分不安,今日再想,竟有一丝好笑。”谭闻秋双手一合,慢悠悠地鼓起了掌,“不杀我,是不想吗?怕是做不到吧。”
难怪,还道是敌人不够谨慎,没察觉出皇后身份异样,又以为是姬瑯死得太快,没来得及告诉世人她才是那妖……她是落入了敌人的圈套而不自知啊。
敌人从头到尾算计的,根本就不是让她暴露身份,而是要让她钉死在这清秋殿的宝座上。因为他们不想让她逃走,也因为,他们一时间找不到杀了她的办法……
不,或许能杀了她。
可是他们参不透她的转生大法!
谭闻秋大彻大悟,竟在这宝座之上狂笑出声,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我以为我处处被动,实则处处被动的是他们!我小心翼翼,觉得我要隐藏,没想到敌人最怕的就是我藏起来!”
她猛然止住狂笑,脸上是一闪而逝的狰狞。
“我不躲,我怎会躲呢?可笑!我竟没意识到我才是那想走就走,想留就留的存在!是我躲藏太久了,忘了自己拥有什么样的力量,竟学会了像人一般苟且偷生……我要顺着他们的心意,继续坐在这宝座之上,啃噬大燕的命脉,吸食龙脉的根基。直到这王朝千疮百孔,烂如枯叶!让他们眼睁睁看着这江山被我葬送!”
排山倒海般的威势从她身上倾泻而出,柳怀信扑通跪在了地上,感受到了难以言明的恐惧,五脏六腑仿佛都被挤压到了一起,他脸色紫涨,呼吸困难。
“殿、殿下……”
柳怀信从喉咙里挤出来一点声音。
压在他身上的庞大山岳好像突然被移去……谭闻秋堪称温和地让他站了起来。
她的眼神中是压抑而疯狂的野性,看到强敌的亢奋,想要捕猎的杀意。
“殿下,想要如何去做?按兵不动,先找出那细作?”柳怀信颤巍巍问。
“是。”谭闻秋微微一笑,“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呢?合该是他们怕我!”
作者有话说:
第190章 天选之妖[VIP]
柳怀信从清秋殿退出来时抬头望了眼天上的太阳, 感觉自己的头晕了一下,好像从阴暗的冰窖里头重见天日了。
他擦了把头上的汗,往前走了两步, 可是风一吹还是让他打了个哆嗦。他一向是个喜欢聚拢权力,喜欢把方方面面都掌握在手里的人,对于银库调动、官员选调, 乃至大臣私交,他都是能掌握则掌握。
但事关妖族动向, 他只敢让自己维持恰到好处的好奇心,并压抑自己的控制欲望。
这座皇城表面看上去, 与数百年前刚建立时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是地面的石砖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不知是因为腿软,还是因为石板路年久失修, 柳怀信走着走着打了个趔趄, 险些摔倒。
一角太监袍闪过,一双有力的手及时伸了过来将他搀起。
柳怀信扭过头要看看是哪个宫的小太监这么有眼色, 转过脸一瞧登时吓了一跳, 几乎有些语无伦次了:“白公公?多谢公公!您这是要打哪儿去……”
商悯拽着他就要往勤政殿走,“来了几个宗亲族老,跪在宫殿外头哭着喊着要见狗皇……咳,陛下。”
“这又是为何啊?”柳怀信一听, 赶紧在心里面过了一遍最近发生的大事儿。
长阳君一家公开投武……这事儿过去许久了,且被先皇姬瑯的死讯和攻谭的动向淹没。为着此事,宗亲闹也闹过了,又是上奏折见新皇又是召开族会的, 还时不时来勤政殿前面嚎一嚎跪一跪。宗室族老和宗人院激烈讨论了许久,没讨论出个结果。
他们的争论焦点主要是两个。
要不要把长阳君定为叛国反贼, 以及要不要将长阳君的名字从宗谱上划去,逐出族。
这是一件尴尬的事情。如果长阳君是叛国反贼,那她主持的先皇丧仪算什么?一个反贼主持皇帝丧仪,简直要笑掉大牙了,传出去不得令天下人耻笑?
至于除族,这更是好笑,因为先前主理族内事宜的就是长阳君,皇族宗亲之间一应大事都需要她盖印信,包括除族。于是这些人只能从现有的辈分高的宗亲中推出几个能管事儿的,再继续商量此事。
就这么拖来拖去东拉西扯,始终没能讨论出个结果。
哪怕以柳怀信的眼光看,这件事也是相当荒唐的。
长阳君一家人都走了,不管是将其定为反贼还是除宗都是抛媚眼做给瞎子看,没有任何意义。
不过他也习惯了。整个宿阳朝堂的大多数人,都在做着没有意义的事,他也十分理解,因为他明白,大多数人都只能在没意义的事情上彰显自己的存在感和权力地位。
“怎么?是他们终于讨论出如何处置长阳君了吗?”柳怀信琢磨。
“不是。”眼前的白公公脸色变得凝重了起来。这样的表情出现在这位脸上真是甚为罕见……柳怀信认为事情应该还是比较严重的。
“他们觉得陛下不订婚不合适,非闹着要见陛下。”
柳怀信一个后仰,半晌没说出来话。
“白公公何不以陛下龙体未愈为由拒绝他们求见?”
“我这么说了,可是他们非说陛下身边有奸妄小人,拦着他们不让见陛下一定是别有所图,蒙蔽陛下视听。我一再告诉他们陛下病没有好全,他们不信,又要我去找平南王和你。”
柳怀信眉头微皱,感觉此事似乎并不简单。
长阳君的辞别信广为流传,信中言宿阳妖孽未除,依然潜伏在众人身边。可是宗亲之中始终对这封信没有太大的反应,倒不是他们不怀疑宿阳有妖这件事,而是他们相信了此事,且又太惜命……怕将此事闹开后会有妖上门索命,不敢有什么反应。何其可笑。
现在突然以担心皇帝身边有奸妄小人为由发作,这是在干什么?难不成逼婚和担心奸妄为假,怀疑子翼被妖控制才是真?
柳怀信也知道为什么皇族的人对子翼的婚事如此上心,按照惯例,如果皇帝年少登基,则成婚后可以亲政。月ɡё韣鎵皇帝的婚姻不是婚姻,是政治的一环。
也许宗亲是想借这个时机试探,看子翼身边是否真有妖孽。
“皇帝身边的奸妄小人,不就是我和姬麟吗?”柳怀信好脾气地笑了,“指桑骂槐呢,白公公不要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他们又没骂我。指桑骂槐又是什么意思?”白公公满脸不解。
柳怀信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几个来回后他无可奈何地压低了声音:“他们的确骂你了,骂你是奸妄小人,实则是骂我和姬麟,不肯给皇帝更多的权力。”
“原来那句奸妄小人是在骂我!”白公公慢半拍终于反应过来,从脖子到脸气得一片红,“我要吃……不行,不能吃……我要让他们永坠幻境变成白痴!”
“那是在骂我和姬麟,不是在骂白公公。”柳怀信娴熟地安抚好这位心智低幼的狐狸,“老朽这就去殿前会会他们,给白公公出气。”
他一路往前殿去了,商悯也该继续回去照顾子翼。
待她回到寝殿,小蛮正满脸不耐烦地给子翼喂药,他还是在魇雾下沉睡,小蛮捏住他的脸,把药强行灌了进去,擦了擦溢出来的药汁,然后把碗往旁边一放,大功告成。
“传完话了?”小蛮看她。
“传完话了,柳老头说会去处理他们。”商悯一屁股坐在床边。
小蛮拧着眉毛看着子翼,“就这么让他睡着也不是个事儿啊,他还是要清醒的。可是万一他真的怀疑了我们……小满,你的魇雾现在到了什么境界了?”
“我能做好一个幻境,然后让他们陷进去,但是幻境没法随机应变,我的灵识可以随着幻境一起潜入他们的脑海,但是不一定能成功。”商悯挠挠头,“之前拿犯了重罪的死囚犯试过几次,最开始每次一那么做,他们就口吐白沫翻白眼变白痴了,现在稳定了很多……”
“殿下让你试试,你就试试。”小蛮沉声道,“殿下也说了……他没了,还有姬麟。这小皇帝如今生病,神思脆弱,还持续不断高热……要是你幻境能成,自然皆大欢喜,若是不成,也可以推到这场病上,民间不是经常有发烧烧到变白痴的例子吗?”
“好,我也是打算立刻就试试来着。”商悯道。
她来到子翼床前,轻轻吐了一口五彩斑斓的魇雾,雾气弥散,一缕雾幻化无色,悄无声息地钻进小蛮七窍……她无知无觉,一如往常,毫无异样。
“成了吗?”她眼睛亮晶晶,而眼底深处,常人无法看见的绮丽色彩悄然隐去。
“姐姐莫吵,我在试呢。”商悯眉头紧皱。
小蛮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不由感到有点不耐烦了,这段时间她的确很忙,不仅需要在御前当差,还要主管绣衣局的事,她又没修成假寐术。
子翼生病反而让她闲了一点,不必忙前忙后了。这时看小满绷着脸操控魇雾,她不由感到困倦,打了个哈欠,蜷缩在一旁睡着了。
商悯用眼睛的余光注视着她,之后才将注意力转回子翼身上。
先前化身修为低微,控制不了小蛮这样的妖,只能控制普通人。现在她已经接受了三次灌顶,服用了数枚丹药,修为稳固,魇雾也越发娴熟。
一直想做的事情,终于可以正式开始了。
商悯不惧谭闻秋怀疑身边的妖。
各国都有谁是被谭闻秋安插了暗手,要是能探听到,这当然很好。如果不能,反而引起了谭闻秋的警觉,她自然也有应对之道。
商悯无法预料到谭闻秋具体会是什么反应,所以她只能针对每一种反应做出预设,想出应对方法。
稍次的情况就是谭闻秋明白自身武力超群有恃无恐,觉得任何人都奈何不了她,她有可能会故意脱离己身位置试探敌方反应,但更有可能的是继续坐在皇太后宝座上,冷眼看敌人抓耳挠腮。
最差的情况是谭闻秋怀疑上身边的妖,并开始逐个排查……商悯当然不能坐以待毙,她必须要作出应对,不能让谭闻秋真的怀疑到她身上去。
谢擎、木成舟之流,基本只负责外围事务,苟忘凡、白珠儿师徒、胡千面祖孙四妖负责内围,谭闻秋就算怀疑,也只会怀疑内围的妖。
那个妖不能是白小满。商悯控制不了苟忘凡,算计白珠儿颇有难度,胡千面涂玉安早不在宿阳了,剩下的,只有小蛮和碧落。
碧落长期跟随白珠儿,商悯和小蛮接触最多。
况且小蛮也被袭击过,与白小满经历相似,算是有了一个疑点。小蛮的修为也是不高不低,恰好合适,高则无法用魇雾完美操控,对计划会有阻碍。
背黑锅的妖近在眼前,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天选之妖,不选白不选。
小蛮在睡梦中一无所知……就如子翼。
不知不觉落入圈套,不知不觉成为敌人的祭品,不知不觉成为商悯计划的一环。
时间已至……孔朔散布的流言,不日便能传到宿阳了吧?
商悯转过身,不禁有点期待了。
作者有话说:
第191章 无妖之因[VIP]
魇雾并不能直接性地查看记忆, 只能让中了这种神通的妖或人在陷入昏睡状态后做梦,用幻境引导梦境的发展,从而实现记忆的复现。
有时候人会在梦中梦见小时候的情景, 有时人也会在梦中不自觉说出真话。商悯所掌控的魇雾让她能潜入梦境操控幻境,进而达到复现记忆探听中术则真实心声的目的。
小蛮和谭闻秋说了什么呢?商悯好奇地施展妖力深入了小蛮的梦境。
她精心编制了清秋殿的场景,并尝试引导小蛮的意识自动补全幻境中的细节……她成功了。
小蛮褪下一层蛇蜕, 就像从自己身上剥离了一层蝉衣。谭闻秋收走了她的蛇蜕,对她说了些什么……
商悯站在一旁冷静听完, 嘴唇抿紧,表情渐渐变得微妙了起来, 眼神也闪烁不定。
待这一段梦境结束,她思考了许久,首先关注的不是谭闻秋将要亲自去救涂玉安, 而是发现了另外一个有趣的细节。
谭闻秋对小蛮说了涂玉安被抓, 可是苟忘凡出来时满脸茫然,脸上既无愤怒也无成算, 白珠儿出来时脸色沉凝, 同样不像是被此事所困……再联想到谭闻秋也没有对商悯提起涂玉安的事……
苟忘凡和白珠儿不会不知道涂玉安身陷敌手,这是一件大事,谭闻秋理应告知。
难道谭闻秋学聪明了,学了她用来试探她的招数, 对几个下属分别说了不同的话,以试探谁是叛徒?若商悯是谭闻秋,在怀疑身边有叛徒的情况下,或许会告诉她们妖族的同胞被抓了, 但不会告诉她们各国分别有不同的消息传来。
……师人长技以制人?这可真是,出人意料, 却又在情理之中。
商悯琢磨许久,暂且按下此事,因为她本质上已经有了解决的办法,小蛮就是她的挡箭牌。
可是谭闻秋要亲自来救涂玉安……商悯承认,她得知这个消息时的确慌了一瞬,接着很快想到,这也许也是她计划的一环,是故意对小蛮透露口风的。
但是,不能因此大意。
谭闻秋亲临峪州,这个可能性是商悯和谭国都无法承受的。
商悯灵识撤出小蛮的幻境,意识投入峪州的本体。
一连数日,国都峪州倒是没有什么动静。
然而谭国边境的情况却算不上好,燕军逐渐挺进谭国腹地。红狐作乱边境却又被大将军苏归击退的事短暂提升了燕军士气,苏归趁机发兵,在士气正旺之际绕开防守森严的运河渡口,向北前行拿下一小城。
有了这一场小胜,燕军士气更盛。苏归在短短两天内重整军队,又向西进发,截断官道,拿下谭国与东北方诸国的陆上交通枢纽——平凉城。
随后苏归副将,大燕建威将军袁遥奉命亲率三千骑兵绕至谭军侧后翼,奇袭前来支援的谭军,将其阵型冲散,后歼敌五千,斩杀敌将,又以风筝战术驱逐其残部。谭军受挫,方寸大乱,随后苏归又率一支军队奔袭而来,与袁遥所率骑兵形成合围,将一万两千谭军尽数绞杀。
此战之后,燕军军心大定,除杀敌甚众之外,另于各处缴获粮草一百一十车,占据平凉城粮仓十座,暂解燕军粮草之危。
燕军气势如虹,谭桢这边却是焦头烂额。
“料到他会绕道,可万万没想到如此之快,我们才迁移完民众,对运河截流有动作,他就已经未卜先知,直接绕路了。”谭桢脸色苍白地看着战报,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憋闷和愤怒堵塞了她的五脏六腑。
她一方面怒火中烧,一方面又痛惜于谭国将领的无能。
可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竟连痛斥谭军无能的话都说不出口。是苏归太强,还是谭国太弱?
料到苏归会强攻运河渡口,于是那边兵力汇聚,如今苏归一击即退,谭国汇聚在那里的兵力却无法迅速撤走回流支援他城。加之谭国与东北方接壤的诸国姻亲关系紧密,所以未起战乱,只是部署了常规兵力,竟让苏归一击得手。
如此惨败,如何守国?
商悯侧目看她,有些不忍心。
谭国的确弱小,人口数量决定了这个国家的上限,又决定着谭国的军队上限,它四面皆敌左支右绌,可是可供调遣的军队就那么多。
昨日谭桢再度下发征兵令,此番强征,连年纪更小的都要参战了。
谭桢眼下的青黑从未褪去,这般疲惫,可是商悯仍然不得不将她在小蛮记忆中看到的事告诉她。
“谭闻秋有可能会亲临西北,去救涂玉安。”
此话刚一出口,谭桢如遭雷击,苍白的脸因为激动的情绪泛起了不正常的红晕,商悯立刻把手搭在她的背上,帮她理顺气息。
谭桢怒极攻心易吐血,这是之前就有的病根,商悯真怕她挺不过去。
“那我们立刻把他杀了……”谭桢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气血。
商悯没有提出异议,就那么安静地看着她,没过多久,谭桢自己否定了自己,“不能杀了他,谭闻秋可能会暴怒,就像我此刻……”
她暴怒,只能如同困兽一样在这宫殿中踱步。理智一些,她会翻看军机密报,召集大臣商议,再难堪狼狈一些,就是失态地摔打和攻击周围的一切,像看到长矛尖刺伸进兽圈里的虎豹。她不想那么失态,于是怒火被极力压制。
谭闻秋暴怒失态,不像她只能把破坏力局限在小小的宫殿之中,她会竭尽所能倾洒怒火,让火焰洒满峪州……乃至洒满宿阳。
谭桢其实也料到了会有这一天。
可是她与商悯预测单一个涂玉安不会让谭闻秋如此迫切地亲自现身,如果是胡千面和涂玉安一同被抓或被杀,谭闻秋说不定真的会丧失理智。
如今才一个涂玉安,谭闻秋就要亲自出手,这打破了谭桢和商悯的一些安排。
“大人似乎并不情急。”谭桢长出一口气,盘坐于地,将手搭在膝盖上,像是疲惫到极致,又像是无可奈何了。
“此事可有一二分转圜的余地?”
“或许有,但是不多。我也不想让你产生什么幻想,以为谭闻秋来到这里的几率较低……她不来便罢,一来便是我等死期。”商悯道,“我自然也盼望谭闻秋会被她的身份和手下的事务绊住,目前来看确实有这份可能,但很难说它到底有多少。”
“听大人话语,好像十分平静,一点都不像即将大祸临头。”谭桢低声道。
商悯脸上也显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谭闻秋要做什么,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我们的行为会成为她下一步行动的导火索。在不知道她想要做什么的前提下,我们只能想好自己该做的事情。”
谭桢沉默了。
在刚刚的一瞬,她内心或许是被这胶着的局势给炙烤得漆黑一片了,连带着内心也产生了些许恶念。她为国为民如此痛苦,一旁的“无”却面色平淡,究竟是胸有成竹,还是她随时可以抽身而去,离开谭国这池将要彻底发臭的泥潭,所以才能如此镇定?
然而此念刚一产生,她就因自己的恶念心底一惊,生出警醒。如果真的贪生怕死,对方又何必来谭国……谭桢啊谭桢,莫要做那让叫人瞧不起的小人。
“翟国的山海化境密卷还未送到,再等几日……只能再等几日了。”谭桢艰难道,“胡千面还未到达峪州吗?还是说他接到谭闻秋的消息,不会来了。”
“关于此事,其实我……”
商悯张了张嘴,实在不想再刺激谭桢的情绪,让她的身体雪上加霜,再加上那个猜测还没有确定,她不敢妄言。
“不必吞吞吐吐,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承受不了的呢?”谭桢沉静的眼神看着她,“大人请说。”
商悯看了一眼天上,料想如果只说血屠大阵的事,应当不会触发天机封锁。但这件事实在是太过重大,她还是不能放心,起身在殿中走了几圈,又加了几层结界禁制,这才坐回原先的位置上。
谭桢一看她这副表情,原本已经沉下去的心也不由咯噔一声,试着问:“这件事,有多重大?”
商悯顿了顿,一时没有回答。
“难道比皇太后正身为妖,还要重大吗?”谭桢缓缓问。
她内心止不住地往下沉,可又忍不住面带希冀,希望从商悯口中得到否定的答案。可是她得到的注定会是失望。
商悯在她的注视下,缓慢而坚定地点了下头。
谭桢暗自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是什么?”
“峪州无妖魔,三波清查,没有一只妖孽潜藏此地,连我亲自探查,亦是一无所获。”商悯道,“涂玉安和胡千面完成扰乱边境的任务,却依然来了峪州,此举有些不合常理。”
谭桢话语很轻,仿佛怕惊动了什么:“是……大人之前便对我说过这番疑惑。峪州无妖的缘由……找到了吗?”
“或许找到了。”商悯道,“妖族有一不传秘法,只有少数妖知道。这秘法名为血屠大阵,在某地布下大阵,以人命作为祭品,大阵会不断积蓄力量向外扩张……这阵积蓄的力量,可以用来重塑肉身,也可以用来恢复功力……阵法一旦形成,几乎难以撼动。一旦有外部力量想要毁灭大阵,大阵中的血屠之力就会被立刻激发,足以将大阵笼罩范围内的一切生灵屠戮殆尽。”
商悯手指了指地下,眼神深沉,表情复杂,“我怀疑,峪州城下,就有谭闻秋所布的血屠大阵。阵成时间,至少是四百年前,若更早……或许可以追溯到八百年前。”
作者有话说:
第192章 谋篇布局[VIP]
死寂。
谭桢没有任何反应, 表情一片空白,眼神亦是没有了落点。
死寂的只有宫殿里的气氛吗?还是说听到这个消息后,连同她的内心也一起归入了死寂之中。
为什么峪州没有妖魔?因为这里迟早要被血屠大阵吞噬, 一整座城所有的人都是大阵的祭品。为什么谭闻秋不让更多的妖驻守在这里?因为大阵之力积攒不易,她必须确保知道血屠大阵的妖越少越好,以免横生枝节。
它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发动, 就像那即将倾倒的山岳,而生活在这里的众多人就像山脚下的小村庄, 被淹没之时悄无声息,连呼救都传不出, 只有山石滚落的隆隆余响。
谭桢张了张嘴,质疑的话几欲脱口而出……但最后还是颓然地闭上了嘴。
她心里也清楚,这般大事必不是无的放矢, 她是不相信对方所说吗?当然也不是, 她只是不想去信也不敢去信。
再质疑有意义吗?自然也是没有意义的,这些话脱口而出, 也只是多费口舌。
罢了, 罢了……
最终她只能抬起头,看着对面谋士年轻的脸庞,诚惶诚恐,诚心问道:“如何才能救百姓于水火?”
“你所问, 亦是我所问。”商悯苦笑不止。
自从知道世上有血屠大阵这种东西,她就在想,谭闻秋会不会也知道怎么布置这个大阵?她毕竟也是从上古时期活下来的大妖啊。
很快她就为自己的猜测增加了佐证,觉得这个猜测恐怕是八.九不离十了……峪州这个对谭闻秋来说如此重要的地界, 没有妖,那就是大大的异常。
她视妖如家人, 通常来说不肯让妖冒险。可是她同样不会对自己身边的妖说出全部的秘密。
不管是父母对孩子,还是孩子对父母,有所保留才是正常的。谭闻秋手下的妖不知道血屠大阵很正常,他们既是她防备的对象,亦是她保护的对象。
倘若血屠大阵就在脚下,那么就相当于把家就住在硫磺火.药厂,只需要一点点微小的火花,就能将火.药桶引燃,把所有人都给一起炸上天。
火.药在别处,尚且可以躲避,如果火.药就在自己家里,要想避开危险,恐怕就只能举家搬离。
换到峪州,需要搬离的可不是一家一户,而是一整座城啊!
那座血屠大阵有多大……只笼罩了峪州一城,还是连周边的城池也笼罩在内了?
孔朔这些年想必也一直在观察着谭闻秋的动静,如果谭闻秋布置的血屠大阵规模庞大,第一个坐不住的应该是孔朔。谭国所在的这片土地也数次遭遇大战,土地的每一个角落都洒满了鲜血,论战争发生的频率和烈度,谭国所在的西北其实更甚于西南。
谭闻秋如果布下了血屠大阵,它的大小应当不至于像翟国那个大阵一般……如果它真的有如此之大,岂非一经启动便可将谭国灭国?
这几日,商悯想了很多很多。
她之所以如此冷静,是因为她已经经过了许久的缓和期了。
攻谭之战,血流成河。将士和百姓死去的亡魂,是否也进一步融入了这血屠大阵之中?如果攻谭之战没有成功……谭闻秋备下的血屠大阵是否就会成为她毁灭谭国的后手?
此时发动攻谭,除去谭闻秋是自己时间紧迫之外,恐怕还有一个原因是,血屠大阵已经趋向成熟了……一旦发动,就算不能将谭国彻底杀灭,也必让它遭受毁灭性的打击。
这是一场,必输无疑的战役。
“迁移民众是否可行……”谭桢手支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得知这等消息,她再也没有办法安安稳稳地坐在地上了。
“峪州,人口二十八万。算上周边县镇,人口三十五万……这么多人,该如何逃?”她越想越是心凉,“若要逃走,必会有大动静,大燕那边必会察觉。离开了这片土地,百姓又该去哪里寻求生路?翟国?可那边地动刚起,伤亡甚众,为求稳妥,翟王恐有封国之意……去东边和北边,接壤的都是小国,几十万人涌入,无地无人又无粮,那些小国恐也会被拖垮……”
谭桢在殿内走了两步,扑通一声跪下了。她冷汗津津,即便父亲逝去,即便知道姑母其实就是那坑害谭国的大妖,她悲痛之余亦会燃起斗志。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惶恐无助,第一次如此慌乱恐惧,不该出现的神情爬上了她的脸:“难道,谭国要亡在我的手里吗?!”
她不受控制地呼哧呼哧喘气,眼睛一片通红,商悯走到她身侧,还未说什么,便被她一把抓住了手。谭桢力气极大,商悯居然有点吃痛,可见她是在是情绪激动到了极点,抓得分外用力。
“还有何方法能救谭国?只要能救,舍我一人性命又何妨?”谭桢凄然道。
商悯沉默。然而这份沉默却不全是因为不知该如何回答的逃避,而是因为知道办法却不是如何去劝的无奈。
谭桢从她的沉默中品味出了什么,慢慢松开她的手,瘫坐在地,也一语不发。
老谭公已经用命证明了,求饶是不管用的。但凡掌管天下大权的是个人,哪怕是个暴君昏君,谭国也走不到如此境地,偏偏掌管天下大权的是一只立誓毁灭人族的大妖。
这从根源上堵死了谭国的所有出路。
“谭公又何尝不明白呢?”商悯轻轻说了这么一句话,“你应该知道,唯一能救民众的办法是什么。你也知道,我们救不了所有人。”
“初到谭国时,我担心国君怯战,幸而你不是那样的人,谭国朝堂上下也是主战居多,这让我倍感欣慰。此时再看谭公,我却想说另外一句话了……当断则断。”
谭桢一下子想起了当初马思山和眼前之人初见时传回来的密信。
当时,这位“无”大人说:“必要时刻,让谭公做好带兵流亡的准备吧。”
“今局势动荡,或已到了王朝倾覆之时,诸国混战将起,谭公留得性命,未尝没有复国的一天。”
而此时此刻,年轻的谋士在她的面前又一次亲口说出了类似的话。
“倘若谭国被大燕踏破已成定局,谭公还要死守峪州吗?倘若据守峪州依然会迎来必死之局,谭公是想与国共存亡,还是愿忍一时之辱,去搏那一线生机呢?”
谭桢神色一滞,双手竟颤抖了起来。
相比思考这个方法的可行性,她内心第一时间升起的居然是浓烈的质疑。
她抱着怀疑与试探的心情,故意问了那么一句:“流亡去何处……翟国?”
“请听我一劝,谭公不可去翟国。”商悯答。
这句话就像溅进油锅里的水珠,砰的一下点燃了谭桢心中的火焰,令她五内俱焚。
“原来……原来自那时起就……你料到了吗?”她骤然抬起头,盯着商悯,眼中的怒火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喷发而出,“还是说你早就知道了,只是现在才告诉我?”
年轻的谋士面对她的质问,表情只是有了很轻微的变化。
她似乎在心中已经预演了无数遍,也推测了无数遍,就连说出这些话时谭桢的反应,也依然在她预料之中。她眼神中流露的情绪像是在说:“果然如此……”
连谭桢的愤怒与怀疑,也符合她的推算。
谭桢一见她如此反应,简直想要仰天大笑,却不知这大笑到底是出于何种原因。愤怒是有,可更多的应该是自嘲吧?
“我料到,谭燕交战,谭国必败。但从未料到,峪州城下有血屠大阵。”商悯慢慢道,“帮助谭国确有私心,可如果妖族不除,私心又从何而起?在下的确为除妖而来,也发自内心地希望天下百姓免遭战乱之苦。”
“我从未怀疑大人为人为公之心!莫怪我谭桢今日做了小人,此时我怀疑的便是你那私心!”谭桢拂袖起身,后退三步离她远了些,厉声质问,“你是武国人,为国谋利,自是应当。我是谭国人,国君之身,亦要为民谋生路。早在你与马思山见面时,你就借她之口,劝我做好流亡准备,那时我只以为你是过于悲观,也不相信我谭国有能力赢下那一场大战……可此时再想,那恐怕也是大人你所布的一个局吧?!”
商悯看着她,没做任何反驳,只听她继续讲。
“你不想让谭国太弱,这样就可借助谭国之力多消耗一些大燕的兵力,待你武国从鬼方的战场腾出手来,要攻打大燕便会容易一些!若谭国败了,你劝我不要死守国都,必要时刻可带兵流亡,等待复国时机……敢问,国君要流亡何处?要去哪一国?要借谁再度起势?恐怕唯有六强国!”
“向南便是翟国,向东北走穿过诸多小国就是武国,再远的国家,我恐怕也无法跨越漫长路途走过去。”
谭桢双目宛若利剑,刺在商悯的脸上。
“你不想让我投靠翟国,那会让翟国势大,翟国国君本就励精图治,国力强盛,若我带兵流亡翟国便会让四方平衡的天下局势失衡,让翟王占了大义!你想让我投靠的,必然是武国!”
她双手一合,竟鼓起掌来,清脆的掌声响彻空旷的大殿,脸上诸多表情混杂,让人品不出个中滋味。
“真是好一出大戏,好一场算计!武国发出结盟书占据第一份大义,接着再襄助流亡在外的谭国国君,于是又有了第二份大义。若你武国以恩或利使我妥协,让我这个国君臣服于你们,这般第三份大义也收入囊中!恩义加身,诸侯拜服……待你们攻破梁国,攻入宿阳,岂非可顺理成章称帝,令大燕改天换日,改燕为武?!”
“‘无’大人,谭桢从不怀疑武国救人族之心,却也不是对武国野心无知无觉。你们要救人是真,要扫平各国称霸天下同样是真!你们要救天下人,可不妨碍你们把谭国当成棋子谋篇布局。”
“别把我谭桢当成傻子,起先我或许只是模糊猜想,直到现在,你以为我还对这一无所觉吗?!”
她一口气说完,胸腔起伏,身形忍不住又一摇晃,差点支撑不住。
商悯一闪身来到她身侧,不由分说地扶着她让她坐下了。谭桢面色刚硬,毫无缓和,冷眼瞧着商悯,甩手抽出了自己的胳膊。
“谭公所言,在下不敢否认。”商悯语气轻缓道,“武国既是六强国之一,乱世之中,自然也有逐鹿天下的野心。若无实力,何来野心?若无野心……也不会有今日的实力。”
“在下只想请谭公想明白两件事。”
谭桢眼睛眯了起来。
她并未阻止商悯说出辩驳之语,这说明她即便心有怒火和怨气,这怒火和怨气也没有大到让她丧失理智的地步。
商悯道:“第一件事,是若无我等人马插手战局助谭,谭国是否能打赢这场大战;以及现如今有我等助谭,谭国是否就能绝地逢生了?”
她稍微停顿。
“第二件事,假若谭国必败,谭公流亡翟国和流亡武国,所将遭受的待遇,和要所经历的事,是否有所区别?若谭公不管去翟国还是去武国,都摆脱不了借势才能复国和屈居人下的命运……”
商悯摊开手,张开双臂,状似单薄矮小的身躯却有着容纳天下的野心和胸怀。
“那么,谭公所去的,为什么不能是我武国呢?”
作者有话说:
第193章 何不称皇[VIP]
这两件事, 谭桢不需要思考,也可以得出答案。
如果没有“无”,谭国只会倒得更快, 败得更狠……除了她协助捉妖,她师弟在军营之中传递的各种军机密报也十分有用,让谭军这边及时知道了燕军的行进路线和各种部署……虽然这种情报有时并没有什么用, 因为即便知道了燕军的行进路线,谭国也调不出多余的兵前去支援。
至于另一个问题其实也没有什么悬念。
能去翟国, 当然也能去武国。
甚至谭桢不得不承认,“无”的确对谭国恩重如山, 屡次身先士卒,战略兵法上也屡出奇招。她极其欣赏这样的人,不可避免地产生了钦佩和亲近之意……由她而起, 她对武国也是有几分感激的。
在如此危局, 武国呼吁清君侧发出结盟书,大大缓解了谭国压力。
但公是公、私是私;恩是恩、利是利。谭桢分得很清楚, 事关一国利益, 绝对不能含糊。武国有恩,不代表她谭桢就要将自身的权力、尊严、地位,乃至国民的性命双手奉上。
商悯停顿片刻,见谭桢一时没有回答, 这才道:“谭公莫要怪在下话说得难听,谭国不算小国,可是国力距离六强国亦有差距。谭燕大战,谭国输, 无论去往何方,都摆脱不了寄人篱下的宿命, 复国不过是遥遥无期的幻影……”
“大人是想说,你可以给我这个承诺,让武国帮助我复国吗?”谭桢面容冷漠。
“没有任何一个国可以给你这个承诺,如果我此刻给了你这个承诺,你可以认定我就是在说谎,只是想笼络国君的心罢了。”商悯眉稍微微上挑,“武国唯一能承诺的,只是尽举国之力抗妖罢了。”
承诺人人都会说,尤其在这个节骨眼上。
谭桢的怀疑和不信任已经显露在了明面上,为了笼络人心,商悯理应说谎,她已经习惯于说谎了,她的谎言天衣无缝,寻常人根本难以看破……可是她不想。
她固然可以靠着一个临时的谎言来安抚谭桢之心,可是这样的谎言有什么用呢?谭国复国的前提是妖族尽除,她连妖族尽除的承诺都不敢轻易许诺,更妄论帮谭桢复国。
这样的谎言就算一时蒙蔽了谭桢,她也早晚能回过味儿来。
对于除妖这件事,商悯不做承诺,但是她有决心。
她决心要除尽妖魔,让他们再也不能将人当做棋子,随意摆布。
“谭公请想,你我相识这些时日,我这位武国人,可有仗着自己襄助者的身份对谭公居高临下,对谭国内政指手画脚?”
“可有因谭国战局不利刻意劝导,让谭国往投武的方向走?”
“可有因翟国可能成为武国一统天下的大敌,而不顾对方相助罔顾事实暗加指责,好让你在两国之间产生偏向性?”
“可有信守承诺,尽心尽力助谭国除妖?”
“在下为何而来,人品如何,都做了何事,谭公与我相处日久,应当足以看清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商悯道,“以我为起始,谭公可看整个武国,是否值得谭公投靠,是否值得你押注……效忠!”
真是……毫不掩饰的野心啊。谭桢想。
倒像是挑开了话头,于是终于能把心里话说出口了。也是,事到如今,各方局势已经明朗,又有先皇“以贤为帝”的遗旨在,好像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了。
有了这道遗旨,岂非各国只要认为自己君主贤德,便可称帝?他国如此想,武国也是如此想。
“武王想做新皇?”谭桢语气莫测。
商悯笑了一声,对她拱手:“有何不可?谭公若想,也可称皇。”
颤栗的感觉从脊背蔓延到后脖颈,谭桢没想到眼前这个人竟然将称皇说得如此轻易,好像对此事并无强烈的敬畏之心。
谭桢从未想过称皇。
甚至她也从未想过反燕。
如果不是谭国被攻打,一国上下走投无路,谭桢就算继承了国君之位,也只会走父亲的老路,做一个忠国忠君、恪守本分的国主。
“谭公为何不称皇?”商悯笑问。
这个问题光说问出来就有一种大逆不道的感觉,谭桢尽力克服心理的难关,思考这个问题答案。
“我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坐上那个位置,那可是皇帝,天下共主……”她道。
“谭公太仁善,太自谦内敛。”商悯收敛了笑容,“各国诸侯谁没有野心?他们都想做皇帝,人人都想做皇帝。他们想当皇帝的理由很简单,只是想要攫取权力,享受美色、金钱、珍馐……享受他人的供奉。谭公想要治国,想要百姓安乐,你不敢承诺能让天下百姓安乐,所以敬畏皇帝之位。”
谭桢看她,“武王认为,若他成皇,可以还天下一个盛世,可以让人人安居乐业吗?”
“武王?”商悯脸色略微古怪。
如果是父亲商溯,他或许也会有这样的野望和想法,如果是商悯,她更是会有这般想法。
在这个世界,商悯是个异类,名副其实的异类。或许有人会和她怀有类似的想法,但是这种人太少太少。
因为商悯想当皇帝的本质原因不是为了达成权倾天下的究极个人目标,而是要达成人人富足、天下大同的终极成就。
纵观前世历史传说中的千古一帝,史书上留名的会是政绩,古往今来皇帝何其多,为何只有少数几人才被称为圣明之君?不是因为他们当了皇帝,而是因为他们治理天下出色,所以才被称为好皇帝。
“不管是武王,还是未来的武王……他们都是如此想的。”商悯收回飘远的思绪,“如果,坐在当今大燕皇位上的是一位圣明之君,世上也没有妖魔之患,谭公可愿效忠这样一位君主?”
“求之不得。”谭桢眼神复杂。
从年少启蒙时,再到现在,她所接受的教导一直是这样……做个好国君,做个好人臣。世道逼她当不成人臣,甚至也没法做好一个国君。
商悯一直觉得自己和谭桢在治国理念上是有几分像的,可是世道太乱,谭桢的治国抱负无法实现,领兵打仗她又不在行,如果是太平盛世,她应当能把自己的国家治理得挺好吧?
“此时谈那些事情可能太早了,且看今后吧。”商悯道,“此外谭公可能有所误会,我不想让你投靠翟国,并不是全然因为翟王可能是武国一统天下的大敌,我是担心……翟国之中有那真正的大敌。”
谭桢已然麻木,这话她怎会听不懂呢?
“你不是在诓我吧?”她还是忍不住发出了这句疑问。
眼下身边仅有她一人传递各国内外消息,安插在他国的密探传来的情报还没有她传来的快,谭桢是真怕自己不知不觉间进入了对方精心编制的茧之中,使她只能听见对方想让她知道的消息。
“我对列祖列宗起誓,绝无半句虚言。”商悯道。
对于诸国王侯后代来说,这个誓言算是相当重了,因为等死了之后进入地宫,他们祖宗的魂儿可能真的还存在……
谭桢听了一愣,对谎言没了质疑,可是心中紧接着又产生了新的疑问,“只是怀疑,还是已经确定?”
“怀疑而已,不排除那里有谭闻秋的人,虽然只是怀疑,但八九不离十。”商悯道。
这句才是编瞎话,她是真没办法把孔朔的事告诉谭桢,谭桢毕竟是一个普通人,如果以后她遭遇了意外,或者中了什么幻境,极有可能泄露商悯的秘密。
谭闻秋的事情与谭国利益切身相关,商悯这才告知。
谭桢闭上眼睛,苍凉道:“人族的王朝,竟然已经沦落为妖窟了。”
商悯侧目看她两眼,不禁问:“谭公可消气了?”
谭桢眉毛一动,睁开眼睛看着她,平淡道:“气又如何?不气又如何?改变不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命运。武国图谋之事我已了解,翟国的隐患我也知晓了,走投无路之时……唯有武国。你是想让我明白这个吧……现在我已然明白了。”
她没有轻易许下会投奔武国的诺言。
她需要更长时间进行考虑和观察,可同时也知道,这个时间不是她想有就有的,长短也不是她能决定的……能够决定的是谭闻秋。
只看她何时发动血屠大阵。
“那个大阵你真的确定有吗?”谭桢又一次确认道。
“很快就能确定了。”商悯道。
确定有无血屠大阵的办法很简单,魂魄出窍,前往地底寻找即可。一次不成就多次……如果血屠大阵规模和笼罩范围较大,一次潜入应当就能看见流淌的血河。
如果规模小,可能需要多次潜入,虽然会对魂魄和身体造成很大的负担,可是这也说明大阵的破坏力会稍微小那么一点……
“还有一事。”谭桢侧过脸来,面容上显出几分似笑非笑的神色,“既然拿列祖列宗起誓,说明大人祖上,不是等闲之辈吧?”
商悯一句“何以见得”卡在了喉咙口,也觉得这么装下去好像也没意思了,谭桢估计老早就发现端倪了,这次她又以与武国的立场劝说了许多,有些话,不是一个谋士或者臣子该说的。
那些话,只有国君和国君继承者能说。
谭桢就是国君,所以她感知格外敏锐。
“不是故意要隐瞒谭公,实在是身份敏感。先前你我二人并无多少信任,只有同一阵线的同盟情谊罢了,说出身份,可能会引起猜忌。路总要一步一步走,我也要让你一点一点明白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是否值得信任。”商悯歉然颔首,“谭公所料不错,我便是武国大公主,商悯。”
作者有话说:
第194章 谭桢之心[VIP]
武国大公主, 商悯?
谭桢轻叹一声,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像是早已确定。
“我就知道……我果然是猜对了。”她眼中满是尘埃落定的平静, “寻常人哪里会有你这样的见识,更不会有你这样的胆识……本以为你和武国的秘密传信渠道是很及时的那种,可是相处一段时间又觉得不对……许多事你可以自己做决定, 甚至不用请示武国。”
商悯解释:“其实我也知道,相处日久, 许多事情是装不了的。只盼谭公明白我的难处,有些事我不得不做, 有些话我也不得不说。”
在其位谋其事。
处于什么样的位置,就该说什么样的话,做什么样的事。商悯是未来的王位继承者, 武国未来的国君, 如果一开始就显露这个身份,那么谭桢根本不可能对她交付信任。他国公主以谋士的身份参与谭国政事, 这于理不合。
然而谭桢突然笑了一声, 语气变得意味深长了,“悯公主莫非以为,我是和你相处日久后才发觉你身份异样的?或者你以为是捉到涂玉安后,他说闻过你的气味, 我才彻底起了怀疑之心?”
商悯一怔,“这倒没有,只是公主替身的身份说出来有些戏剧性,我现身谭国的时机也是‘恰到好处’, 也许你一开始就没有全然信我吧。”
“一开始没有全然信是真……可却并非是因为你的身份。”谭桢脸色变得有点古怪,“武国王族传承功法《太虚真经》, 只有王族才可修炼。我虽不才,在武道上没能走出多远,但好歹身上也是有真气的……”
话这么一说,商悯脸色也变古怪了。
一开始对谭桢说了谭闻秋的事后,她怒急攻心吐血,商悯连忙上前为她运气,真气疏导经络和气息,她自然感受到了商悯传来的真气有点不同寻常。
但是……
“谭公从前接触过太虚真气?”商悯不可置信。
若非接触过,不会这么快就认出来她体内的功力乃是太虚真经。
“一位长辈出身于武国王族,现已过世……这些你翻阅宗谱的时候,应该看到了。我年少时体弱,她替我调理身体,那真气一进入我体内,我就感觉熟悉。”谭桢冷静地看着她的面庞,“只是我不确定,你是和公主存在些许亲缘,长相相似,才被挑选为替身着重培养,还是你实际上就是武国公主本人。培养替身之事,各国王侯的确也有做……”
“但结识时间一长,我越发确定你就是商悯。作为一个替身,你过于聪明,过于有主意,也过于有野心了……这样一个人作为替身是不合格的。”
商悯瞠目结舌,隔了好一会儿才道:“居然……那么早……”
“都说了,别太小看我谭桢了。”谭桢扯了下嘴角,“‘无’大人勿怪,我也是看出你不想声张,加之实在想知道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所以也不曾挑明。一来一回,大概算扯平了吧……”
商悯迅速回想了一遍见到谭桢之后的言行举止,暗自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她平常都是比较收着的,没有张口闭口就是“我作为替身如何如何”……不然谭桢早已有所猜测,就这么看着她静静地演,今日挑明岂不更加尴尬?
二人相对无言。
亮明身份后微小的趣味渐渐淡去了……谭闻秋的威胁依然如此清晰,变成了横压在所有人头上的山岳。
山崩之时,无人能逃,而他们只能在山崩前的间隙进行微小的喘息。
“五年。”谭桢在静默之后开口,“无论如何,我们都有五年的时间,现在这个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年。悯公主,依你之见,谭闻秋会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启动血屠大阵?”
“直呼我姓名就好,既以这等身份来到谭国,便没想着以公主身份自居。”商悯道,“况且,这段时日以来,我已视谭公为友。”
谭桢愣了愣,触及对方真诚的眼神,意识到这既是真心话,也是有意亲近,沉默少顷,便也顺从本心:“我同样视你为友。今后私下里,不如互称姓名?”
“那可太好了。”商悯微笑。
二人年龄差距较大,然而若论权力地位以及礼法,其实并无多少分别。武王爵位高谭国公一等,商悯作为公主次武王一等,其实与谭桢地位相当,见了她也无须行礼。
商悯迟早要继承武王之位,与这样一位人物结交,怎么也不算亏的。
“谭闻秋何时发动大阵,取决于她布阵的目的。”商悯沉思片刻,道,“罢,我这就前去查证。你稍等片刻。”
谭桢略感疑惑,见她站起身转身向殿外走去,连忙叫住问:“如何查证?”
商悯纠结地回过头,给了一个略显不靠谱的办法,“算卦。”
天可怜见,从前她真的是一个爱说实话的人,上辈子老师教了,诚实守信是美好的品德,没想到这辈子需要说谎的时候居然那么多那么多,短短几个月她编瞎话的数量赶得上上辈子数年以来的总和了。
魂魄出窍这种事情当然也没有办法告诉谭桢,商悯只能从她那万金油一样好用的义兄敛雨客身上汲取经验,编了这么一个借口。
谭桢和这世上的大多数人一样,从不觉得算卦是个不靠谱的事情,虽然略感玄乎,但她觉得那是因为她不懂,所以玄乎,而非认为占天不可靠。
各国会设立司天监,用于观测天象、推算节气、制定历法,不信天的人在这世上才是少数。
“从不知道你有推演天机的本领。”谭桢好奇道。
“跟敛雨客学的。”商悯道。
谭桢也不意外,只又问了一句:“他真的是你老师吗?”
“是老师,但我不这么叫他,我叫他敛兄。”商悯道,“我们平辈论交,有师徒之实,但无师徒之分。”
她眼神真挚,郑重其事,“先前不熟,如此种种的确都是我刻意编来的借口,但商悯在此保证,我救人之心是真,除妖之心是真,视你为友也是真!能得患难之交如谭公,是商悯之幸。”
谭桢也是被她搞得没脾气,几番欲言又止,最终摆摆手道:“我信你。这真是……算了,唉……”
她摇头不止,又哭笑不得。
商悯推门而去,大殿重回寂静。
“同样是我之幸……我之幸?”寂静中,谭桢呢喃。
她不受控制地咳了几声,用手抚平胸口的气息,本想继续看各地密报,但刚拿下密卷又放下,拉动响铃传来宫人,让她去岐黄院请医者来。
医者把脉,而后面色凝重:“您实在是忧心太过,积劳成疾,落下病根了。加之肝气郁结,心绪躁怒,屡次急火攻心……若不调养好,恐怕寿数仅有四十出头……臣恳请谭公注意身体,多多保重啊。”
待开完药方,谭桢让医者退下了。
她好像确实该休息了。
在等待商悯“推演天机”的这段时间,她背靠软垫,半梦半醒……
谭桢一直知晓,在天下苍生面前,整个谭国也要为此让步,兹事体大,若能牺牲谭国一国换取天柱稳固,或许这是一个无比合算的买卖……如果她不是谭国人,如果她不是谭国的国君,恐怕她也会这么想。
不,即便她是谭国人,她依然不得不承认此举或许就是最有利的选项。甚至在心中的某处,她也已经做好了举一国之力誓死捍卫天柱的准备。
但唯有一点。
唯有一点,令谭桢不平。
天柱安危关乎所有人族,也关乎所有圣人后代……同为人族一员,同样身负重任,你们凭什么,要把谭国当成盾,让谭国顶在前面?待谭国这面盾被打得千疮百孔,你们才从容下场,高举着大义的旗诛杀妖族,为己谋利。
凭什么?凭你们是强国,我谭国是弱国吗?
谭桢精疲力竭地阖上眼皮。
她不恨商悯,也不怨她,因为她同时也知道,人不该对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抱有期待。各国作壁上观,翟国仅派出江湖门派,固然是相帮,其实也有撇清关系之意,他国更是连声援也无,唯有商悯以公主之尊前来犯险……对,还有郑留,也为谭国提供了莫大的助力。
谭桢想,这恩情应该是记到郑留自己身上去,而非要记到整个郑国身上去。世态炎凉,郑国隔岸观火,郑留是个不受宠的公子,并不是在郑国的指使下帮助谭国的。
若是武国能够扫平天下……若是未来称皇的是商悯……
这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她如此年少,未来的路还很长,谭桢无法预料到她会成长到什么地步。如果是她成为了天下共主……
做谭国国君已经让谭桢心力交瘁,保谭国一国让她倾尽心血,自己称皇?如何敢想!她也得有那个资本才行。
混乱的思绪从脑海中抽离……谭桢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大殿的门开启又关上。
她隐约察觉有个人坐到了自己身边,但是似乎不打算立刻把她叫醒,谭桢的意识挣扎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抵挡不住困意,陷入更深的梦境。
这一睡竟然睡到了晚上。
谭桢醒来的时候一惊,发觉殿内已经点了灯,商悯就坐在她身侧,面孔在明明灭灭的烛火之下显得晦暗。
她的睡意几乎瞬间消失,睡前思虑的种种在眼前铺展。谭桢挺直身体,立刻问:“算到什么了吗?血屠大阵是否存在?”
商悯转头看着她,就像这场谈话最开始时那样,慢而坚定地点头,表情因为昏暗的光亮而变得不甚清晰。
“它的确存在,阵眼就在我等脚下……王宫地下。”
作者有话说:
第195章 以身殉国[VIP]
商悯魂魄出窍后, 直奔地底。
许久之后,她眼前出现了一片红光,与红光一同出现的是在心底蔓延的愤怒与“果然如此”的默然。
赤色的血河在面前延伸……向四面八方伸展, 像是一面巨大的蛛网,将整个峪州城笼罩在内,它边际很广, 足以将谭国国都连同周边几座小城都笼罩在内。
三十五万人……决定三十五万人命运的大阵,真的就在脚下。
阵眼之中, 凝结着一枚血红色的果实,那果实之中仿佛有一只胚胎在跳动。
看不出它是蛇是鸟是人是鱼……生灵的胚胎, 在初始发育阶段都如一只蠕动的蝌蚪,没有手也没有脚,看不出五官面貌, 也看不出什么种族……
这只是一枚果实, 即便它长出了胚胎,却不是孔朔的孔雀卵那样, 是借由血屠大阵之力催生的躯壳, 而是只是一枚凝结着力量的“果”。
可否将其摘下?还是只能由布下大阵的人将其摘下?商悯踌躇着,没有动手。魂魄出窍的状态下,她也动不了手。
她游荡四面八方,看清了大阵的边界在何方, 赶在时间耗尽之前返回了躯壳,来见谭桢。
“是吗……”
没有意外,只剩下平静。
谭桢已不想再发出叹息,她吸了一口气又轻缓地吐出, 垂下眼睛,手搭在身侧, 以相当平稳的语调问出她在做好最坏打算后推演了无数遍的问题。
“此阵无解?”
“或许有解。然而我们不知解法,那就与无解无异。”
妖族不传秘法之所以是不传秘法,是因为只有极少的人知道血屠大阵的存在。它只在妖族之间传承,人对它了解极少,就算参透了,这么阴损的招数恐怕也没人敢去施展。
哪怕是在妖族内部,学会这个阵法的也只有少数几只妖,可能只有屹立在巅峰的少数妖皇和妖皇的后代知道布阵方法。孔朔是妖皇,知道不足为奇。谭闻秋来历神秘,极有可能是某位强大妖皇的后代。
随着天柱的竖立,旧时代的妖魔被吸入天柱之下,只有从天柱内逃出来的大妖,才能将上古时代的残酷阵法复现出来。
“你说谭闻秋什么时候发动大阵,取决于她的目的。那你可对她的目的有所了解?”
商悯徐徐讲述:“妖族的转生大法是有使用限制的,一只妖一生,基本上只能用一次。谭闻秋逆转转生大法,去除了它的施展限制,竟可多次转生,这不合常理……若要弥补使用限制的缺陷,便需要支付大代价来平衡,例如用人命去填补,或用他物来献祭。”
“转生大法本是妖族走头无路之时才会施展的,谭闻秋转生的次数如此之多,是用什么东西弥补了秘法亏空?”
谭桢一点即通:“大阵?大阵就是为此准备的?”
“我在阵法上不是很精通,毕竟初学。但是许多阵法的原理是相通的,这血屠大阵,或许是她积攒转生力量之用……”
商悯看到的阵眼果实之中有胚胎蠕动,这很难不让她产生联想。果实并非蛟卵,不是用来孵化,那就是用来吃的。
“积攒力量的过程中,如果大阵受击,引发血池躁动,那么它就会转化为屠城大阵,对于谭闻秋而言一举两得,进退皆可。”
商悯本想,如果布置大阵的目的单纯就是为了杀人,那么谭闻秋发动大阵的时间必定会在五年之内,因为她要想冲击天柱就必须在五年内灭亡谭国打散一国气运。
可一看那个果实,商悯就知道谭闻秋布置血屠大阵的目的并不单纯,它上面蕴含着的力量或许是谭闻秋化形所需。
某种程度上讲,这对于峪州人来说甚至是一件好事。
大阵之力积攒不易,如果果实没有成熟到可以让谭闻秋采摘下来的地步,那么她或许会忍那么一忍。
“谭桢,还请早做决断。”商悯面色沉重,“此时已确定大阵就在脚下,铡刀已经在我们的后脖颈上了,三十五万人……何去何从?”
她不能替谭桢做决定,谭桢才是谭国的国君。商悯只能提出建议,可是如此境况她也想不出什么具体的解决办法,只能笼统地说上一句:“当断则断。”
断什么,何时断,这是个问题。
商悯看着谭桢,想知道眼前之人作为国君会做出什么样的抉择。
这不仅是一个保一国百姓还是保人族大局的选择,还是一个向前向后向左向右近乎都是死局的绝境。
“迁都……如果大阵只在峪州底下,那谭国可以迁都!”谭桢脸色苍白。
迁都,是可行。
可就如迁移民众的方案一样,几十万人的迁移,不仅需要时间,而且动静根本就遮掩不住,消息一旦传到谭闻秋耳中,她就会知道自己血屠大阵的秘密已经泄露。
届时,摘不摘果实还重要吗?秘密泄露的那一刻,大阵就已经不再安全,谭闻秋恐怕会当机立断,立刻发动大阵屠戮百姓。
这都相当于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是名副其实的死局。
谭桢垂下头,声音极低:“事到如今,我还有的选吗?我与这地上百姓能选的,怕是只有何时死吧?”
“五年之期,如果五年之内没有打退大燕,谭国守住一小片国土,或许可以勉强维持天柱。如果五年之内谭国国灭,天柱也会危在旦夕,峪州人同样要死于妖孽之手。”
她话语愈轻,眼中狠意愈深。
“不迁都,百姓死。迁都,百姓死……”
谭桢久久不语,而后突然发问:“商悯,如果触发血池躁动,那么谭闻秋积攒的阵法之力,是否就会消散了?”
“没错。屠城与转生之力,谭闻秋只能二选一。”商悯道。
谭桢眉目低垂,沉默了许久许久。
“我决定了。”她几乎是一字一顿,“谭国要迁都,连同国都之内的百姓一起迁走。”
“若谭闻秋发动血屠大阵屠城,我与城中百姓共存亡,人死我亦死,大阵中积蓄的力量,谭闻秋别想拿到手了。血屠一旦发动,伤亡恐怕甚为惨重,对我谭国士气打击更是恐怖……可是,仍不得不迁都,这比等死要好……尽管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固然可以赌谭闻秋看重转生胜过屠城,赌她不会轻易发动血屠大阵……可这就相当于将三十五万人的命系于敌人一念之间,将谭国的命运寄托在诡异莫测的妖魔之心上。”
“不能决定如何生,起码要决定如何死。”她眼角有泪痕划过,“作为国君,我既无法为百姓谋生路,便要做到与百姓共存亡。”
商悯深吸一口气,在这一瞬间,她无比理解谭桢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比无能更可怕的是怯懦,比不能更恐怖的是“不敢”!不敢做决定,害怕做错误的决定,每一道命令都关乎国运,每一项决策都牵动几十万人的生命,如果对了,自然皆大欢喜……如果错了,付出了惨痛的代价,那么责任谁来承担?
不做决定,就永远不会错。不去做任何多余的事,出事后也不必承担首过。
谭桢当然也怕自己做错决定,也更加明白做错决定会导致什么样恐怖的后果……于是,她也做好了承担错误的心理准备。即,付出自己的生命。
身无他物,唯有一死。
如果谭桢什么都不做,就那么稳坐峪州城,等待谭闻秋不知道什么时候发动血屠大阵,几十万人身死,后世或许会评价为“谭公不查,以致酿成灾祸”。一旦谭桢动了,做出了迁都的决定,而谭闻秋提前发觉,发动了血屠大阵,旁人则可能会说“谭公鲁莽,惊动妖孽,招致大祸”。
一个是失察,一个是主责。
“谭公不能死。若你与全城百姓共存亡,死在了峪州血屠大阵之中,你会获得什么?”商悯面无表情,冷静发问,“请你想想,告诉我。”
谭桢一愕,竟然被这个问题给问住了。
会获得什么?她从未想过获得什么……只是她想,人总是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的。
“你死了什么都无法获得,甚至不一定能留下忠义为国的名声。”商悯道,“你为自己的错误负了责,谭闻秋失去了一个大敌,峪州没了三十多万人口,除此之外什么都无法获得。你的死,不能带来弥补,也改变不了已经发生过的事,更不能让死人复活,只会让谭国的伤痕变得愈加深刻。”
“谭桢,听我一劝。假使屠城发生,你也不能死,你得咬牙活着。”
谭桢茫然问:“如果是你,你会选择活?”
“什么死不死活不活的,选死选活的本质,是如何为此事担责,以何种方式弥补错误。”商悯平静地直视她的双眼,“旁的大道理我不去讲,你也是明白的。我只讲那么一句——你要是死了,你指望谁替死掉的谭国人报仇?谭国的残兵败将们?还是我身后的武国?”
“莫要将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你不是早就明白的吗?”
商悯钦佩守城而死的将领,钦佩以身殉国的君主,但前提是他们的死确有意义,不管是在表达宁死不屈的精神,还是不愿摇尾乞怜的风骨,这都是有意义的,是对敌人的深刻嘲讽。
可是谭桢殉国,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令亲者痛仇者快,他日史书留名,或许会寥寥几笔写上“谭公仁厚爱民”之类赞扬的话,然除此之外呢?
“两眼一闭是最简单的事情,只要想,现在就能闭。对抗妖魔是最难的,不是两眼一闭就能完成的。许多百姓的眼已经闭上了,谭桢,你的眼睛也要闭上吗?”商悯如此问,“让他们死而瞑目,才是你该做的事。”
谭桢默然良久,“竟被比我小的孩子教育了……”
倒像是,回到了父亲还活着的时候。
商悯劝她必要时带兵流亡,和劝她不要殉城,是基于同一个道理。
活着才有希望了,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仇人还活着,你却死无葬身之地,能甘心吗?不如抱此残躯拼上性命,哪怕只能咬下敌人的一块肉,也比什么都不做就死去要强!
然而对于谭桢来说,如果三十万百姓真的没了,她今后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会蒙受着莫大的屈辱,背负着三十多万条性命,负重前行,苟延残喘。
其实时至今日,谭桢已经在背负人命了,战争进行的每一秒,征兵令下发的每一天,她都在为此深深地自责。
商悯迟疑片刻,把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像要为她传递力量。
“为什么是仁善之人在为战争背负罪孽?谭桢,你又不是发动攻谭之战的罪魁祸首,你寝食难安,谭闻秋却高枕无忧,想到这一点,你更应该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好好活着,等待有朝一日,亲手将那妖孽拉下宝座。”
作者有话说:
第196章 翟王大义[VIP]
谭桢总算迸发出了一些斗志。
正如商悯所说, 她还有太多没有完成的事,某些责任只能她来背,某些事情只能她来做, 国君有国君要背负的东西。
她要背负的东西,不会随着她的死亡而转移到别人身上,只会因她的死亡而被埋葬。
某些事她不去做, 不会有人替她去做,所以她只能活着, 哪怕是苟活。
人族着实没有时间可以去浪费。
谭国更是各方势力角力的战场,谭国上下都被这巨大的漩涡裹挟着, 无法脱身。
“胡千面……”谭桢嘴里吐出来这个名字。
迷茫挣扎过后,该解决的事情依然要解决。妖魔在外头游荡,她们方才思考的是长远之事……虽然或许并不长远, 而现在则要思考眼前之事。
“他不会离开谭国吧?”她声音低沉, “我们还要抓他吗?如果抓了他,谭闻秋会不会更受刺激?她本就想亲自来救, 而我们无法分辨这话中有几分真几分假……也许她没打算来, 抓了胡千面就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真的会来……”
商悯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这个问题自她得知谭闻秋想要亲自来西北之后就在心里面翻滚。
胡千面……如果胡千面没有离开西北……不,他当然不会离开。
因为涂玉安还没救出来。
哪怕他只能等待, 只能在峪州外围徘徊,他也不会离开,商悯比任何人都知道他们之间的感情有多深。
如果胡千面没有走,那么要试着抓他吗?
如果抓到了他……如果抓到了他……
一道亮光似乎突然从眼前迸发, 商悯如遭雷击,愣在了当场, 紧接着来到她脑海中的是狂喜。
“我想到了……我想到了!拖延的办法,蒙蔽谭闻秋的办法,我们不一定能完全骗住她,但一定可以让她来到的时间拖延那么一段时间,哪怕只有几天!”
极度的亢奋让商悯脸上表情都有点变形了,她跳了起来,简直想要大笑三声。
谭桢对她投以震惊迷惑的目光,没忘记问:“什么办法?你倒是快说啊!”
“抓到胡千面,活捉!必须一击必中,快到极致,不给他任何联络外界的机会!”商悯微微咬了下牙,却又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这让她脸上的表情带了一分若有若无的狂,“胡千面和谭闻秋必然是有及时联络手段的……抓到他,掌握他们的联络手段,就可以据此布局……”
谭桢忍不住皱眉,“抓到他又有何用,难不成我们还能扮成胡千面去联络谭闻秋,让她相信涂玉安已经被他救出来了吗?”
商悯一听,竟拍着大腿狂笑了起来,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她从未如此情绪外露,不管是得胜的喜悦还是计谋成真的自满,通通都是点到为止的、内敛而克制的。
唯独这一回,她毫无保留地展现了自己狂傲和少年意气。
“谭桢啊谭桢,”商悯猛然止住了大笑,一双黑眸宛若寒星,“这回你猜对了……”
世上有谁能扮演涂玉安和胡千面?唯有商悯!只有商悯!
商悯是世界上最了解妖的人,她作为白小满和胡涂二妖朝夕相处,对他们的性情一清二楚,还观察到了不少隐秘的小习惯,连他们说话惯常用什么腔调都了解。
商悯唯一的漏洞就是不知晓他们的过往之秘,不过,凭知道的这些临时糊弄谭闻秋几天是够用了……哪怕只能争取几天时间,那时间也是宝贵的,若真的能糊弄住谭闻秋,让她时隔半个月乃至一两个月都反应不过来胡千面和涂玉安已经惨遭囚禁,那更是意外之喜!
如果有这个时间,那么谭闻秋亲临西北的时机就会往后拖延……如果这个时间能更长,谭桢再严密控制城内外传消息的渠道……谭国迁都甚至也不是不能完成!
只要活捉胡千面,商悯和谭桢的压力顷刻就能缓解……
谭闻秋外派胡涂二妖,这固然让妖族多了几分灵活性,可也正因如此,让谭闻秋丧失了对他们的掌控力。
她要想知道他们的情况,只能通过黑鳞和那个及时联络手段。通过涂玉安身上发生的事,已经证明黑鳞的感知距离有限,那么只要控制剩下的联络手段,就可以蒙蔽谭闻秋视听。
但这个法子的缺陷同样是如此明显。
扮作胡千面行事到最后必然要败露,区别只在于早晚。
一旦谭闻秋回过味儿来,她就会发现两个可怕的事实,一是胡千面和涂玉安身陷敌手,二是敌人对她和妖族的了解已经到了一种极其恐怖的地步,恐怖到能与她对答自如不露异样。
“怎样才能抓到胡千面?”谭桢疾步走来,双手按在商悯的肩膀上,神情如此急切,“如果真的扮成了他……你会有方法的,对不对?”
“既然说出来了,自然是有方法。只不过需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那代价……应当是可以承受的。如果能换峪州民众迁移的时间,那就值得。”
商悯炽热的情绪逐渐冷却了下来,她重新理性地审视计划的可行性。
从谭闻秋布置血屠大阵,以及攻谭以来她没有以妖身出现屠戮百姓的行径来看,她出于某种考虑,不想,或者说不能直接出手屠杀百姓。
这当然可以解释得通,她一现身,众多人族有了明确的仇恨对象,这恐怕会立刻促使各国联合,从猜忌的漩涡中挣脱出来。这万众一心的场面显然不是她想看到的,这会让气运凝聚,天柱加倍稳固,倒不如这一盘散沙的局面有利。
所以,拖延可行。
她不会直接杀人,只会借大阵杀人或借人杀人。她想亲临西北目的十分纯粹,真的只是为了救涂玉安。
至于血屠大阵,现在并不是最佳的开启时机,上面的果实还没有成熟。谭国也还能继续支撑,只有到了即将支撑不住的地步开启大阵,给予谭国最后一击,才是最有效率的做法……
反言之,如果不需要救涂玉安,她就不必亲临西北!
如果谭闻秋认为局势没有紧迫到必须启动血屠大阵,那么她就不会在近期开启它!
全想通了,全部都想通了!
商悯只觉得豁然开朗。
假若她们的本质目的是为了保峪州群众,只要抓到胡千面,一切就能迎刃而解。更多的事或许做不了,但拖延时间这一样,必然可以完成!
前提是,抓到胡千面。
“不惜一切代价。”商悯嘴唇一抿,双目之中隐藏的凶狠让谭桢都不免惊心。
胡千面应该已经深入谭国腹地,他可能是得了命令,也猜到谭国有追踪妖物的手段,不敢过分接近峪州。
这并不难办。他不靠近,商悯却可以拿着寻妖罗盘出城去寻……
她飞快地盘算身边能用的力量……游龙青鳞枪是对妖利器,当初抓涂玉安其实没有什么波折,这把武器发挥的效用出乎意料。这武器唯一的缺点,是只能由商悯一人来驾驭。
捆妖索也很有用,它能阻涂玉安不少时间,那么也应该能阻胡千面一息。
加之身边的谭国暗卫和十方阁孙映相助……不行,孙映不能去,她会把消息传会翟国。
翟王是人也就罢了,可关键那是孔朔!孔朔在宿阳应当也有密探,消息有走漏的可能。万一他这边被孙映告知胡千面伏诛,转头发现宿阳的谭闻秋却稳如泰山一点不急,就会怀疑是消息出现了偏差,说不定会猜到点不该知道的事……
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抓到胡千面?还有什么东西能为顺利抓捕狐妖增添胜机?如果找不到,那恐怕只能硬上了……
商悯甚至把主意打到了能短暂提升实力的药物上。
为王者不一定要有强大的武力,当皇帝也不一定要文武双全,商悯依仗的,从来不是武力,这只是锦上添花之物。即便服用药物会造成巨大创伤,让她修为不得寸进,那商悯也不会有所犹豫。
因为被她放在天平另一端衡量的,可是三十五万的人命啊!
不过自废修为,付出区区代价就能逆转局势,这怎能不去做?
如果连这一点代价都接受不了,还谈什么要做那让天下大同的皇帝?
商悯眼神冷寂,握紧了拳头,正要开口对谭桢讲出她的决断,忽而听到大殿外传来急促的叩门声。
谭桢也从沉思中惊醒,道:“进!有何要事?”
内侍双手捧着一根竹筒模样的器物走进来,竹筒纤细,料想里面放的应该是信件之类的纸质物。
内侍呈上竹筒道:“十方阁的孙映孙大侠收到了门派传递来的物件,说此物对谭公有大用,交代我立刻送到您跟前。”
谭桢挥手让他退下,在商悯若有所思的目光下打开了竹筒,在桌子上轻轻一磕。里面掉出来的不是信件,是一卷被卷得死死的黄色纸张,隐约能看出纸张上透出朱砂色的痕迹。
一张白纸黑字的字条也从竹筒里飘落,被商悯伸手接住,只见上面用遒劲的字迹写着:“五行化生神符,捉妖之用,妖物触之必被重创。”
谭桢展开符纸,一数,足有三张。
她霎时大喜,“山高路远,灵物携带不便,还以为翟国所送东西要过几天才送到,可能会来不及,没曾想翟王竟然也考虑到了这一点,先让信鹰送来了轻便好带的符箓,真是及时雨,解我等燃眉之急!”
商悯脸色格外精彩,心中种种情绪翻腾。
谭桢看着她好像嘴里含着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说出口的样子,不禁问:“商悯,你怎么了?”
商悯眼神复杂,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作一句话:“翟王大义啊!”
作者有话说:
第197章 两方动向[VIP]
“大将军, 这是这次的伤亡人数清点,请您过目……”
苏归拿过名单大致看了一眼,确认没有问题后在上面盖了将军印信。
这些死去的人是要得到朝廷抚恤的, 所以阵亡名单需要盖章,确认上面的人确实已经死了。待这份名单传递回宿阳,便会有人根据名字和户籍进行归档, 再将抚恤派发到各户人家……
只是现在大燕这般光景,抚恤是否能发下, 发下了会不会被克扣,送到阵亡士兵家属手中又能剩下几分……都是未知数。
郑留低眉顺眼地在旁边整理卷轴, 神态恭敬谨慎,一副恪守本分的样子。
实际上他时不时瞄一眼密报上面的内容,过滤掉不重要的信息, 再根据比较重要的信息推断燕军的下一步安排, 最后再将这些传递给商悯……
到了这种地步,他也明白自己能继续待在这儿都是苏归授意。一开始他还琢磨不清苏归到底是什么态度, 到现在他算是彻底醒悟了。
苏归就是在反燕。
但是他似乎有些难言的苦衷, 没有办法明着反,只能暗地里反,而且明面上带兵打仗一点都不含糊……
郑留当然也好奇苏归因何反燕,又因何不能自由选择站在哪一边, 他旁敲侧击,也动过拉拢苏归叛出燕军的念头。
只是他的话语才刚开了一个头,苏归目光扫来,冷淡道:“你尝试的这些, 商悯也试过。”
……也是。凭师姐的胆识,应当早就尝试过劝服他了, 既然连师姐都没成功,那么他显然更不能了。
苏归对他显然不像对师姐那般偏爱。
郑留只是觉得矛盾。
苏归浑身上下都透着矛盾,思想和行为矛盾,行为的表层和深层更是矛盾。既然他能默许他在旁边探听军机密报,那么更进一步,自己亲自给商悯发军机密报,难道做不到吗?
还是说这种默许还有宽容都是有限度的,他的行为是受限制的,只是限制没有那么那么大……这让他有了一点自由活动的空间?
得益于家学传承,郑留倒是也知道一些神鬼手段,他疑心苏归是被控制了,但不知道他是以何种手段被控制的……
从中军帐出来时,郑留眼角流光一闪,隐灵飞矢极其隐蔽,只有传信者可以看到这丝光芒。
他到无人之地捏着飞矢侧耳倾听,“郑留,我得见你一面,但你我相隔甚远,燕军行军方向不一定合适,恐怕需要契机。见面时间最好是在三日之后,十日之内,若这十日之内没有机会,我们另行商议。我教你一门可以灵魂出窍的秘法,有此秘法便可以秘密会面,不必面对面,我们两人只需相距得稍微近一些就可以……如果你练不会,也请回信告诉我,不过我觉得你肯定能学会……”
听到这里,郑留嘴角隐秘地弯了一下。
“此外还有一事,我认为需要告诉你,征求你的想法……妖族有一阵法,名叫血屠大阵……”
听到这里他的神色凝重下来。
血屠大阵……他听说过,但仅仅是从大学宫老师的教导中听说过。那位老师也是当做上古秘闻讲的,不知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扒拉出来的偏门知识,如果不是今日听到,郑留早就把这个知识给忘了。
若如商悯所说,谭国峪州城下面就有一个血屠大阵,那么它在他前世为什么从来没有被启动过……是被人阻止了,还是它一直沉寂着?
看来的确得见师姐一面了,她似乎格外急迫……
郑留抬脚向自己的营帐走去,没察觉到人眼看不见的暗红色雾气悄无声息地蔓延而来,钻入他的七窍。
中军帐内,苏归微微抬眼,原本深色的瞳仁已经变成了猩红的竖瞳。
他抬手在虚空中一抓,仿佛从那暗红色的雾气中牵出了一缕什么,然后他将这透明的无形之物投入口中细细咀嚼,脸上的表情先是惊讶,随后是若有所思……
……
“小满,你守着那皇帝,不要出什么差错……”
小蛮不放心地交代,“我去找那柳怀信问问是什么情况。”
“好,小蛮姐姐放心去吧。”商悯佯装乖巧地目送她离开。
仅仅两日,宿阳震动。
近日朝堂上发生了两件大事,第一件大事是商悯始料未及的。
老郑王自愿退位,郑国大公主郑潇即位。郑国换了个君主,这个君主已经年近五十,算不上年轻,可是仍然充满奋进之心,行事作风如年轻人一般有着雷霆之势。
她登位后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去信宿阳,询问妖魔之事,并对宿阳朝堂上下一词“妖魔已经伏诛,皇宫已无妖魔”的说法提出质疑,要求大燕给出证据。
这是六强国中第一个公开质疑大燕的君主。
第二件事,其实在商悯意料之中。
即,翟国广告天下,言国内地动大灾是上天传来警示,灾厄源头指向宿阳。
两件事就这么巧合地撞在了一起,令宿阳乱局又添一把火。
紧接着皇族宗亲闹开了,吵着要让皇帝亲自现身,证明自己身体无恙,也证明自己的神志正常。
可是如何证明身体无恙?难不成要像先皇姬瑯一样剖心自证吗?又该如何证明神志正常?上个皇帝被控制了那么多年都没有人发现不对劲,轮到新皇子翼,难道就有人能发现了吗?
子翼在病中也听闻了此事,这件事还是商悯故意说给他听的,可是他睁眼瞪着床榻上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敢说。
商悯看着他心如死灰的样子,心想子翼终究不如姬瑯,也不如子邺……这或许不能怪他,谭闻秋为了找个好用的工具人,故意把他给培养成了这种软弱的样子。
优柔寡断的人是不适合做皇帝的,尤其是乱世皇帝。
商悯的目光穿过宫墙,看向前殿。
没有皇帝,早朝依然会继续,毕竟还有柳怀信和姬麟,这个国家没了皇帝照样转,因为皇帝本质上是个吉祥物。
她能感知到,此时的前朝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她用魇雾在皇族宗亲中布置的几个人在发力了,有几个朝臣也在她的安排下站出来说了话……不枉她费如此功夫。
“如今正值风雨动荡之际,宿阳上下乃至大燕上下,都被陛下一人的安危牵扯着心神……妖魔流言仍未消止,就连民间也流言四起,再加上翟国这一条……长此以往,恐对江山不利。”
“郑王所言,表面上看是担心陛下安危,实际上是有不臣之心。若宿阳不给郑王一个答复,恐怕没几日郑王便会打着诛妖邪的名头对大燕发兵,郑国毗邻大燕,绝不可让郑王有借口起兵啊!”
“或可让宋国牵制郑国,郑王郑潇此人手段阴狠野心甚大,臣以为即便给她一个交代,她依然会对找借口出兵……甚至不需要借口……”
“荒唐!”有个老资历的宗亲忍不住跳出来斥骂,“你们这群酒囊饭袋净想着如何糊弄他国,可别连自己也给糊弄进去了!难道没翟国郑国发难,妖魔的威胁便不存在了?你们真觉得宿阳没有妖了?臣请陛下现身,以证自身无恙,并下发诏书平息天下流言,安定臣民之心……”
柳怀信左看右看,习惯性地捋了两把胡子,看大家都吵得差不多了,适时地站出来主持局面:“众臣所言不无道理,请陛下安定臣民之心的确是为江山社稷考虑,只是……陛下该如何证明自身无恙呢?先皇陛下他……”
有些话只需点到为止。
朝堂一时噤声。
突然有个声音道:“这,清查妖魔,这不是司灵一部的活儿吗?”
“司灵大人公务繁忙,许久未现身,不知是去往了何处?”
“只是有人猜妖魔会在宿阳周边流窜,司灵大人率部分灵官亲自前往搜查了,这才久未露面。”
柳怀信上前一步,沉吟道:“不如等司灵归宿阳,请他亲自施以咒法,手执灵物,再请诸位大臣、宗亲殿上旁观,以证陛下无碍……如何?”
末了他拱手道:“陛下自然深明大义,知道此举是为了安臣民之心,可是此举冒犯陛下,到底不像样子……不若将此视为表率之举,陛下受司灵大人查看后,在场的众位大臣也须接受司灵的探查,也算是明我大燕清查妖魔之决心……”
这话说得又漂亮,解决得又好,还很合乎情理,连后顾之忧都考虑到了。在场的人哪有不应的道理?
当日寿宴,司灵殿上重伤狐妖,这些众人也都是看在眼里的,在他们心中,司灵确实有几分本事。
于是众人纷纷应和,算是达成了一致。
议事完毕,众臣退朝。
姬麟面带微笑找上柳怀信,对他拱手:“丞相大人以退为进,佩服。”
司灵谈烨就是他们的人,这出其实是妖自己捉拿自己,除了配合朝臣们闹了一通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柳怀信谦逊道:“不敢,不敢!在其位谋其事罢了。老臣还有事务要处理,先告退,平南王殿下自便!”
姬麟颔首,两人客客气气互相拱手,在其乐融融的氛围中,柳怀信离去了。
他才一走,姬麟便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了大殿上的龙椅。
子翼没有生病的时候,会象征性地坐在这龙椅之上。
现在他生病了好几日,龙椅一直空着。姬麟的目光一直忍不住飘向龙椅,现在朝臣散去,他屏退左右,终究是忍不住了……他一步一步登上台阶,强忍着激动和颤栗,慢慢坐在了金色的宝座之上,俯视着下方空无一物的大殿。
今时今日,这大殿空无一人。
待到来日,他要让这大殿下方站满人,他要名正言顺地接受众臣朝拜。
作者有话说:
第198章 风暴之下[VIP]
谭国多风沙, 今日晨起,天上已不见大太阳,城中渐渐起了风, 天空略有昏黄。
踏出宫殿的时候,商悯从空气中嗅到了土腥味。
风向凌乱,土气弥漫, 她的推算没有错,这的确是沙暴来临的先兆。
在这样的时节, 沙尘暴着实平常,月月都有, 可是要掐准时机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昨日商悯使出从敛雨客那儿学来的本事夜观天象,确定今日就是动手的好时机。
天时地利人和。
“你确认只带五名死士就够用了吗?”谭桢有些沉不住气,“哪怕让他们服下可以短暂提升修为的丹药, 只凭你和他们真的能抓住胡千面?”
“人不能多, 多了反而像故意做的一个局了,胡千面智商正常, 他比涂玉安聪明一点。”商悯道。
相比这个, 谭桢其实更担心商悯安危。可是她也清楚,离了商悯,仅凭剩下的人是捉不到妖的,她对妖的了解远超世上的任何人。
“你可千万别死了。”谭桢低声道。
这不仅是出于她个人的关心, 更是因为她知道,商悯的存在对于整个人族来说都意义重大,她是人族了解妖族的“窗口”,只有通过她, 才能一窥妖族全貌。
“放心,我还是很惜命的。”商悯捏了捏袖中的符纸, “希望能一次成功……如果这个法子钓不到,就只能再试别的方法了。”
五行化生神符商悯已查看过,也特意问过敛雨客了。
此符甚是神妙,哪怕是在上古,也是不可多得的除妖利器。三百年以下修为的小妖沾之即死,六百年以下修为的妖触碰了必被重创。
妖物只要碰到符纸便会被爆开的五行之气吞噬,五行轮转化作混沌,将妖躯溶解……
敛雨客听说这符时神色微妙,说这符纸极有可能是孔朔亲手所制。
现在武者修行大多局限于真气与招式,对于术法了解极少,要制出五行化生神符,就得对五行有着极深的了解,而孔朔本身正是精通五行的妖圣。
当初翟国血屠大阵的血池之中,孔朔的孔雀蛋上也是五色流转不息。
有此符相助,重创胡千面已不是问题。
难点仅剩下一个——如何找到他。
骑着马带着部下,以峪州城为中心向外搜查,花点时间是有可能找到他的踪迹。她料胡千面不想离峪州太远,他担心涂玉安。
可是胡千面也是会跑的,他跑的速度比骑马要快很多很多,要是带的人多,他见势不对肯定远远就跑开了。
得做一个局……一个让他主动接近,不达目的不愿离去的局。
商悯太过重要,她不能死,可是这个谋划很难不死人,她不死,死的就是别人,所以谭桢准备好了死士。
在这个人命可以被度量的时代,商悯和谭桢能做的,是让每个人都死得有价值。若要做得再进一步,是让每个人死得其所。
“走吧。”商悯对那几名暗卫道。
她没有跟着上马,而是钻进了一个无比牢固的铁皮桶之中,桶上下左右都贴了封条和符纸。
商悯已经提前除去了自身气息,她抱着从涂玉安身上砍下来了一节尾巴,缩骨矮身蹲在了铁皮桶里,被暗卫安置在马背上驼运。
铁皮桶上留了透气口,涂玉安断尾上面的血腥气可以随着气孔飘散出去一些,被胡千面闻到。
一众暗卫驾马,迎着城中四起的风沙冲上街去,一路行至城外。
第一步。就像拿胡千面的气息引诱涂玉安那样,用涂玉安的气息引胡千面现身。
胡千面就算再谨慎,闻到味道之后也会来到近处探查。此时他一看马背上的铁皮桶,立刻就会猜里面是不是藏了些什么东西,或许里面关的就是涂玉安……
当然他也会猜这是不是诱饵。
可是当看到仅有五人护送铁皮桶,他会无动于衷吗?涂玉安被抓,妖族一筹莫展,如今忽然有人带着涂玉安的气息现身,这多少是个转机。
按照正常思路,胡千面至少也会想要抓住他们,拷问情报。毕竟他面临的敌人数量并不算多,他本身的实力又极为出众,他怎能忍住不动手?
反正两只狐妖的消息已经暴露了,人族只要不傻,就会猜到会有妖过来救援。
不管铁皮桶里是不是饵,胡千面都得去咬钩,这是他获知涂玉安线索的机会。
在马匹的颠簸中,商悯半垂着眼睛不住祈祷,愿胡千面对自己的实力自信一点,最好直接过来动手……
漫天的风沙卷走了地上的尘土,也带来了远方的气息。
谭国的天要么是晴朗的,要么是昏黄的。
胡千面的心情就跟今日谭国的天气一样昏暗,沙子刮进了他的眼睛,风在切割他的皮肤,他的心也像这戈壁沙漠中的岩石一样,慢慢地风化龟裂……
胡千面几乎要绝望了。
涂玉安没死,每次与殿下联络,殿下都这么说。如果涂玉安死了,殿下会感知到的……
可是胡千面不难听出,涂玉安凶多吉少,殿下一时抽不出手来西北救他,他虽实力较高,仍不敢以身犯险,连峪州也不敢靠近,怕敌人发现他的踪迹。
胡千面站在岩石上遥望着峪州城,那座城池在他眼中是如此庞大又如此模糊。沙尘暴即将到来,他恢复妖身,想在岩石底下掏一个洞躲避风沙。
忽然间,风送来了一缕熟悉的气息。
胡千面愣住,瞬间无比狂喜。
“玉安?!怎么有这小子的味儿,他逃出来了?我就说我的好乖徒不可能那么……”他狂喜的表情一顿,接着慢慢变得阴沉。
胡千面恢复妖身站在岩石上朝着风吹来的方向仔细嗅闻,脸色越来越狰狞扭曲。他这次闻出来了……除了涂玉安本身的味道,还有一点微弱的血腥味……这可不是什么好的预兆。
峪州每天都有人进进出出,他当然还闻到了许多人味,可是没有办法确定人类味道的源头是否就在涂玉安味道源头附近。
胡千面看准了方向,正欲追击,忽然想起了什么,自言自语:“不能大意……”
他从嘴里吐出来一面铜镜,擦干净镜子上的口水,向镜子注入妖力。
不多时,模糊的镜中就出现了殿下的面孔。
“殿下,我嗅到涂玉安的气息了。”他急忙道。
殿下眉头一皱,“你进城了?”
“没有,气味是从城外传来的,涂玉安的气息在不断向东边走,速度很快……这会儿味道已经淡了些了。”胡千面凝重又焦急,“我想追上去瞧瞧……”
“你可以去,但不要过分接近,当心这是诱敌之计。”
“是!”
胡千面有了底气,收起铜镜撒开四腿狂奔。
他跑得太快,切开了风沙,身后的烟尘在沙暴天气下不甚明显。如果从天空向下俯瞰,茫茫荒野之上会出现一道不断向前突进的黄色的“烟”。
论速度他其实不如有着“幽冥”神通的涂玉安,可是修为弥补了这一点,全速爆发之下胡千面速度不比涂玉安慢多少,在耐力上甚至还胜过他。
没过多久,他就看到了目标。
一望无际的荒原之上,那几人其实很显眼。
在这样的天气下,路上并不会有什么行人,那几人避开了官道,走的是一条人烟稀少的小道……
他们身上披着斗篷蒙着面,这其实是谭国常见的遮挡风沙的装束,宽大的斗篷盖住了马匹……胡千面凭借良好的视力在斗篷起伏之时看到其中一人骑的马上有一个铁皮桶。
又一阵风吹来,不管是涂玉安的味道,还是那若隐若现的血腥味都变得更加明晰了,而且这血腥味很新鲜,说明涂玉安刚受伤没多久。
胡千面彻底无法保持冷静了,但尽管如此,他依然记得自己该做什么事。
他努力压下火气,再次用铜镜联络殿下。
“殿下,对方只有五个人,玉安的味道似乎就是从他们运送的铁皮桶中传出来的。我不确定里面装的到底是不是那孩子,这的确有可能是个诱饵,如果那里面是涂玉安,他们把他带出来干什么……”
“……也许他们是斥候。试探你到底在不在峪州。”殿下猜测,“且看看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胡千面应了下来。
很快他不甘地说:“仅仅只有五人,或许我可以将他们制服,拷问情报……”忽然他想起了什么,又道,“殿下,这会不会是……”
可话说到一半,胡千面又闭上了嘴,整只妖陷入了呆滞之中。
殿下皱眉:“你想到了什么?”
“如果铁皮桶里面装的是涂玉安,他们又为什么要把涂玉安转移走呢?”胡千面愣愣道,“他们又不知殿下要亲临西北。”
除非他们知道……所以他们做出了应对。
铜镜那边的殿下一时没了声音。
胡千面回过神,赶紧道:“应当不是我猜的那样!如果里面装的真是玉安,不该只有这么几个人送……殿下,您的黑鳞可否能感知到玉安到底是在峪州城内还是峪州城外?”
但护送的人少可能不是为了考虑安全,而是在考虑掩人耳目低调运送。
“……你们相距我太远了,一两百里的变动也太过细微,我仅能感知到大致方位,做不到那么细,入圣之境才能做到那种地步。”殿下的声音中带了一丝冰冷。
两种可能。
如果里面装的是涂玉安,谭闻秋就要考虑是不是这边的消息真的泄露了。
如果里面装的不是涂玉安,而是被切下来的身体部件,或者是沾了涂玉安血的物件,则说明这些人就是被派出来试探的斥候……
要去西北的消息,谭闻秋只告诉了小蛮。
她沉默了,在内心的某个角落,她所坚持的信念忽然崩塌了一角。
作者有话说:
第199章 妖就是妖[VIP]
“不要动手……或许可以看他们再跑远一些, 我以最稳妥的手段确定涂玉安方位……”她慢慢道。
“殿下,您的黑鳞不会被剥下来吗?”胡千面不安道。
“它并非吸附于皮毛,而是吸附于妖力, 只有我能取下,割掉皮毛也无用,寻常人也看不见那黑鳞。”
想到涂玉安可能真的被剥皮拆骨, 哪怕是谭闻秋也不能毫无动摇,她尽力保持语调平稳, 不让愤怒的气息泄出来:“总之,等。看他们到底要跑去哪里……”
胡千面刚想答应, 却看到天上有一只强壮的黑鹰破开风飞到其中一名斗篷人身上,鹰飞来的方向正是峪州……
那斗篷人接住信鹰,从鹰的腿上拿下信件看了两眼, 他们好像是彼此商议了一番, 又抬起头观望天色,竟立刻驾马折返, 不往东边走了, 看样子是要返回峪州城。
胡千面这下傻了眼,连忙对着谭闻秋转述这一变故。
远处黄黑色的沙尘暴滚滚而来,像是不断逼近的海啸,只需再前进些许, 就能将附近的城池整个吞没。
几个小小人影在沙暴面前自然不堪一击,他们驾驭着马匹,像是要和沙尘暴赛跑,想要在它袭来之前返回峪州城中。
“沙暴来了, 他们大概是不敢硬闯,要回城去……”胡千面说出推测, 急躁地刨动了一下脚下的沙土。
这种沙暴对于他自然没什么影响,无非是多吃几口土眼睛里头进点沙子,危及生命是不至于,但是对于人来说,这是很致命的。
可是这对于他来说无异于送到手里的线索又溜走了……这让妖怎么甘心?下次再有这种机会会是什么时候?涂玉安还能再活多久?
“他们离城池还有距离,我可以赶过去活捉他们,再晚,他们可能就要到城池近前了。”胡千面的喉咙里几乎要发出呜呜声,“沙暴一来,峪州必定混乱,或许我也可以借这个机会潜入城中,跟踪他们,总能找到玉安的关押地……哪怕这是诱饵又如何?玉安的性命危在旦夕……”
他觉得这个计划大有可为,抓紧劝道:“沙尘暴来临,这个时机千载难逢!”
“不行,太过鲁莽!你绝对不能进城!我宁愿你去活捉那几个人类。”殿下眼神闪烁,权衡利弊,终究是下定了决心,“你去捉住那些人,留一个活口……看看铁皮桶里面装的,到底是不是玉安。”
“属下明白。”胡千面将铜镜吞吃入腹,眼中凶光迸发。
他如穿云之箭般飙射而去,直奔远处那斗篷人。
商悯摆弄着涂玉安的尾巴,时刻注意着外界的动静,情绪十分平稳。
第二步。鱼咬钩前要一张一弛。
不能让敌人觉得这枚饵料可以被轻易吞吃入腹,也不能让敌人觉得这饵料过于难啃。
表面的饵料是涂玉安,实际上的饵料是身边叛徒的线索……谭闻秋或许可以舍弃涂玉安,但是绝对不会放弃揪出身边的叛徒。
前几日才表露要亲临西北的意愿,后几日谭国就有了异常的动向。商悯不需要给出谭国动向异常的缘由,只需要让谭闻秋维持恰到好处的怀疑。
有怀疑就要去求证,哪怕这怀疑只有一丝,事情发生的可能性也比较微弱,她也必将寝食难安。因为她不能赌,也不能放过任何可疑的迹象。
而第三步——
商悯霍然抬首,五感提升到极致,听到耳边传来了呼喊:“是妖!太快了!”
随之而来的是凶狠的咆哮和撕咬,利器穿过血肉的声响,骨骼断裂的噼啪声,兽爪撕裂肉身的可怖动静……以及人无法抑制的惨叫。
暗卫们围了上去,然后被胡千面一个甩尾破开了围阵,人仰马翻。
紧接着“轰”的一下,商悯感觉自己藏身的铁皮桶凌空飞起,身下的马匹似乎倒地了,这桶落在地上滚出老远,把她摔了个七荤八素,但她双手撑着桶很快调整了状态,没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战斗没有结束……人和妖的搏斗还在继续。
商悯面无表情地捏紧了手中的龙形玉镯,玉镯已经被提前缠上了五行化生神符。
大约过了不到一刻钟,外头的动静平息。
没有打斗声和人的惨叫了……
胡千面似乎也受了伤,正在急促地喘息,更浓烈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散……
他迈动四肢,向着铁皮桶走来,脚踩在沙砾上,细小的沙子互相摩擦,那簌簌声响如此细微……
商悯的心沉凝到极致,将自己的心跳也压制到了极致,敛息技巧始终在发挥作用。她的头脑如此冷却,可手中捏着的玉镯却是如此炽热。
突然,胡千面脚步在铁皮桶前停下了。
解决了所有敌人,他举目四望精神放松下去,随后弹出利爪,想要把铁皮桶给划开,然而就在这一瞬,铁皮桶骤然在他面前爆裂!
一杆顶端缠绕着一张符纸的青黑色长枪凭空出现,眨眼延伸,他躲闪不及,眼睁睁地看着缠着符纸的枪尖噗嗤一下……直接捅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五色神光自枪尖刺入之处轰然爆发,胡千面像整只妖被扔进了滚烫的油锅里,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倒在地上疯狂翻滚。
五色的火焰在他身上燃烧着,不过一息的功夫就烧掉了他的皮毛,他的毛发和皮肤在五色的光华中融化剥落,露出血淋淋的肌肉。
商悯被他的惨叫声震得脸色一白,头痛欲裂,几乎要耳膜出血。
可是她仍然不敢放开枪,反而把枪尖捅得更深,末了还是觉得不保险,又从袖中拿出一符,两指一并一甩,贴在了翻滚的胡千面身上。
五色神光光芒大放,燃烧愈发炽烈。
商悯这才敢拔出枪尖,一枪捅进了胡千面腹部要害,一击精准剜出妖丹,这下无论如何,他都用不了天赋神通了。
遭此重击,胡千面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商悯趁机一枪杆砸下去,把他的两排牙都给砸了个稀巴烂,免得他自杀。
做完这些,她从腰带上抽出捆妖索把胡千面缠了个结实,这才有空去查看几名暗卫的情况……
其中四人已经死了,最后一个人被胡千面留了一口气。商悯赶紧封住他的穴道防止伤势恶化……可是马匹死得干干净净,他们没有办法立刻赶回去。
呜呜的风声变得猛烈,沙暴近在眼前了。
商悯踩着沙子走到胡千面面前,掰开他的嘴,做了一下心理建设,把自己的手连同整个手臂都伸到了他的喉咙里,然后在他肚子里翻搅一阵,陆陆续续掏出杂物若干……
几套包得好好的用于伪装的衣物,一点人吃的干粮,一面铜镜……最让她作呕的是,她在胡千面肚子里掏出了人类的残躯。
她甩掉手上的血水和粘液,坐在地上,又一次对自己说:“妖就是妖……”
在皇宫里和胡千面涂玉安相处的种种,对于她来说就真的是一场尔虞我诈的临时表演了。
从她看见白小满吃人开始,就知道人和妖永远是相处不来的……之后的小蛮,碧落,白珠儿……她们是那么鲜活真实,可是对人族的憎恨也是那么强烈。
“嗡嗡……”
被放置在地上的铜镜发出震动。
商悯脸色一变,又狠狠踢了一脚昏迷的胡千面让他晕得更彻底,接着飞速易容成胡千面的人类面貌,浑身的骨骼噼里啪啦爆响,调整成胡千面的身形,最后把自己上衣一扯,假装刚从兽形恢复成人形。
妖变人不是连着衣服一起变,每次都得重新穿衣服。
商悯拿起铜镜,看到里面出现了谭闻秋的脸,镜中也传出了她的声音。
“得手顺利吗?”她面色严肃。
商悯一凛,心念电转,马上猜到胡千面在行动之前是向谭闻秋报备过的……
“回殿下,人都死了,他们定然是被培养的死士,我一时不察,让他们咬破了嘴里的毒囊。”商悯斟酌着先说了暗卫的消息,但料想谭闻秋想问的必然不是这个,于是她又道,“那铁皮桶里什么都没,装的是玉安的一截尾巴……”
她做出一副气得发抖的样子,说话都是咬牙切齿的。
谭闻秋一默,待她再开口,语气中透着如释重负,“不是玉安就好……”
商悯不敢再多说什么话,怕自己露出破绽叫谭闻秋察觉。
她不知道胡千面在行动之前到底和谭闻秋交流到了什么地步,有没有对得手后的行动作出安排……于是她只能装成一副伤心愤怒的样子,假装自己失去理智了。
谭闻秋看她如此,竟还说了一句安慰的话:“这是好事……只要不是他在里面,这就是好事。身体上的伤都有可能治愈……人族只舍得用尾巴为饵,说明他们还是舍不得杀玉安。”
“那孩子从小到大都没吃过这样的苦。”商悯挤出两滴眼泪。
谭闻秋也不免触动,可还是不忘正事,沉默之后,吩咐:“你继续守在那边,观察动向,没有我的命令,绝对不可以进入峪州城,尚且不知那些人到底在打什么主意……等我几日,只需再等我几日……”
商悯一惊,心道谭闻秋这是打定主意要亲临西北了……
面对铜镜她一人分饰两角实在困难,在今天一口气把涂玉安“救”出来也不现实,顺利得显得有点假了……她只能在接下来几天加紧谋划,尝试拖延谭闻秋的步伐。
“是,一切听从殿下安排。”商悯擦掉眼泪,恭恭敬敬地说。
作者有话说:
第200章 公主凯旋[VIP]
谭闻秋自铜镜之中消失了, 就像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面,她的面孔破碎而模糊,最后彻底消失不见。
商悯妥善地收起铜镜, 向远处眺望。
滚滚沙尘离此处不远了,整个天都暗了下来,沙粒从一开始的拍打在脸上, 到现在像刀子一样似乎能将人的皮肤给割破。
黑云压城城欲摧,如今逼近的不是黑云或敌军, 是沙海。
商悯举起手臂挡在面前,看看沙尘又看看峪州城, 知晓自己是必定无法逃过这场沙尘暴了,于是拖着硕果仅存的暗卫和宛若死狗的胡千面,来到一处较为高大的岩石下避着。
胡千面皮肤剥落, 鲜血淋漓, 伤势瞧着甚为可怖,比当日在寿宴上现身被子邺打伤时还要严重。
商悯探了他的脉搏和呼吸, 知道他虽然重伤, 但还留着一口气,能撑上个把时辰,不至于当场死了。胡千面那浓缩了自身全部修为的妖丹已经在她手中,浑身的妖力也被打散, 再也使不出神通了。
她实在是小心到了极点,将捆妖索的一端缠在了自己的手腕上,胡千面但凡动了,就逃不过她的感知。
商悯静坐沉思, 回想刚刚的战斗和谭闻秋的言语、神态。
她首先确定了一件事:谭闻秋真的没有办法感知到黑鳞附身之妖的身体状况,如果她能感知到, 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就不会是问是否得手,而该担心胡千面的身体状况。
当初捉到涂玉安时也是如此,两相印证,让商悯有了底气——谭闻秋对胡涂二妖的动向掌握得没有那么精准。
既然如此,那么直接带胡千面回到峪州城应该也可行。她本还担心谭闻秋感知到二妖方位变动会横生枝节,现在这方面的担忧可以减弱了。
如今迫在眉睫的大事,是安排胡千面“救”涂玉安。
谭闻秋说“再等我几日”……到底是几日,恐怕她自己也没法确定。
她被宿阳那边的事务绊住手脚了。
具体是何事务,暂且不提。
商悯认为谭闻秋处理好那边的事情,至少需要两天时间。这两天之内,她必须安排胡千面救出涂玉安。
得益于谭闻秋没有办法实时掌握二妖动向,商悯只需策划好剧本,然后将这些剧本按照严谨的流程向谭闻秋汇报,营造出胡千面在谭国积极活动的假象……如此便可。
她在脑子里面过了一遍之前就安排好的戏,在沙尘暴彻底笼罩她之前盘算好要说的话,随后再度拿起铜镜,激发胡千面的妖丹妖力向铜镜输送。
没过多久,谭闻秋的脸在镜中浮现。
她看一眼“胡千面”,见“他”面露凝重,语气也沉了三分:“又有变故?”
“殿下,我在那几个死人身上找到了信件以及密函,信件应该是方才我所看到的信鹰送来的。信上写沙暴无常,让他们这一支队伍回峪州去。”商悯面色沉重中带着一丝费解,“这信看着没有什么问题,但有问题的是他们身上携带的密函……这封密函竟然是呈给武王的,是谭桢亲笔所写,要借武国地宫秘境之中的大阵一用,好显出狐妖生平记忆,以便探知更多的妖族之秘……那铁皮桶中的狐妖断尾就是捉到妖的凭证。”
谭闻秋听后一惊,“把那密函呈给我看。”
商悯展开早就准备好的信纸,把它贴在了铜镜上,镜中的字迹无比清晰,的确是谭桢亲笔所写。
谭闻秋反复观看几遍,面色连变,最后一口咬定:“不对!”
“有何不对?”商悯适时追问。
“看似解释得通,实则处处违和。”谭闻秋冷笑,“探知狐妖记忆这样的大事,谭国拖不起,传递密函应当选用更快的信鹰。至于捉妖的凭证,只需几根蕴含妖力的狐狸毛即可,何必将断尾整个呈上?信纸和狐狸毛轻薄,凭信鹰不出数日就可飞抵,比人力不知快上多少,谭桢何必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商悯听后气愤道:“这就是引我们上钩的,错不了!那几个人恐怕就是被谭桢专门派过来送死的,她想要试探是不是有妖在峪州外面徘徊……”
她气愤后停顿一刹,又问:“可这会不会做得太明显了?这密函,也是谭桢故意要送到我们手上的吗?”
末了她不安道:“要是武国真的有可以探知妖族记忆的大阵,那……”
谭闻秋同样不解。
“斥候不归,她恐怕已经发现了不对,会派人来查看这队人是否遭狐妖毒手……不管如何,她试探峪州外有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商悯见她陷入沉思,有心想试试她对身边妖的怀疑到底到了什么地步,也好把握接下来与她谈话的尺度。
布下此局,亦是有挑起谭闻秋猜忌之心的意思。
若运送的是涂玉安,那么为什么要转移他?谭桢是不是得知了什么不该知道的消息?这个疑点在她心中扎根,愈发壮大。
商悯心思转了个弯,显露出犹豫和猜测的态度,低声说了这么一句话:“殿下,那谭桢,是不是真的想转移涂玉安,这才派人出城试探?”
话音刚落,谭闻秋的脸色几乎是肉眼可见地起了变化,态度比商悯预想得还要外露。
她唇角垂下,脸颊的线条变得冷硬了起来,因这句话,她的心在这一瞬滋生阴暗,这阴暗还在不断蔓延,侵占她心灵的每一个角落。
“也是……如果没有动转移涂玉安的心思,她又何必试探呢?龟缩城中就好了……灰狐被抓,红狐没有,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没有试探的必要……”谭闻秋目光幽幽,“除非,她真的想把涂玉安转移出峪州,担心过程不顺利,这才要试探你有没有徘徊此地……”
“殿下……”商悯做出不安的表情,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可顾忌着什么没有开口。
要是胡千面亲自在这里,大概也是这种反应。
他是受谭闻秋宠爱,可是这种宠爱不足以支撑他肆无忌惮地说话,他本质上也跟谭闻秋一样,不愿意相信身边出了叛徒……
商悯不知道谭闻秋有没有对胡千面透露她对宿阳几只妖的不同安排,所以她不敢提起任何一只妖,只是点到为止地目露哀痛。
谭闻秋突然道:“还有一种可能。”
商悯抬眼看她。
谭闻秋眼神极冷,似高山雪原之上的冰川。
“谭桢想试探你有没有来,再依据这一点想方设法抓到你,那密函就是困住你的饵料,她想让你担心玉安,不敢离开峪州太远,怕错过他转移的时机……”她轻声慢语,说出最后一个猜测,“她捉了一个涂玉安,如今要捉你胡千面了……”
若非她们是敌人,商悯简直想大喝一声:“好!”
她甚至想给谭闻秋鼓掌了。
这是最接近真相的真相,它就是真相本身。可惜!太可惜!谭闻秋猜对了,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胡千面晕得死死的,站在她面前的并非忠实的部下,而是商悯。
她想不到敌人会得手如此之快……不,等等,在极端情况下或许也能想到,但是谭闻秋对自身所处的恶劣现状还没有清晰的认识,也对敌人——商悯缺乏足够的了解。
即便想到了,那又如何呢?
任她想破天,也绝不会想到敌人竟然胆大包天到可以直接假扮胡千面!
这可是胡千面,她最信赖的妖!
“他们捉不到我的,殿下,我绝不会被他们抓到,如果他们胆敢这么做,我会挨个咬断他们的脖子。”商悯咬着牙,不忘适当表忠心,“万一的万一,我真的被那群人给捉到了,我会立刻自爆妖丹,绝不给他们任何机会……”
“好孩子,我知道你会那么做,玉安也会那么做。”谭闻秋话语中有着哀伤,“我当然盼望玉安活着,可是他有此决心,却没有死,是否已经处于生不如死的境地了?人族的手段,恐怕远超我们想象,到底是有着圣人传承,历史超过两千年的大族……”
商悯沉默下来。
恰在此刻,沙尘暴袭来了,昏黄的天映上了铜镜,谭闻秋道:“去找个地方躲躲吧……万事,安全为先。”
铜镜水波一荡,化作空白。
商悯放下铜镜,下意识想把铜镜往嘴里塞,牙已经咬上了边缘,忽然想起她现在不是妖身,肚子里藏不了东西……她半是好笑半是无语地把铜镜放下。
她穿戴好衣物,缩在岩石下,帮助奄奄一息的暗卫佩戴好防沙面罩。
一旁的胡千面发出细微的呻吟,血肉模糊的眼皮竟然睁开了一道缝隙……
商悯瞥了他一眼,出声:“真佩服你们妖的生命力啊……皮都没了,还能留一口气。”
胡千面悚然一惊,拼尽全力睁大眼睛看着商悯,喉咙里挤出来细微的话语:“你是谁……”
“要杀你们的人。”商悯随口答。
她并起剑指,在胡千面的脑门上狠狠一戳,已经半死不活的胡千面被戳到了伤处,顿时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
商悯顺手赏了他一个脑瓜崩,强力的劲气一下把他给打晕了过去。
风沙彻底将他们淹没,商悯蜷缩在岩石下闭上眼睛,也闭紧嘴巴,正在这时,远处似乎响起了清脆的驼铃声……
她勉强睁开眼,顶着几乎能把人给刮跑的风沙扒着岩石向远处看去……能见度不满一米的沙尘暴之中,她着实什么也看不到。
商悯取下腰间的铃铛,将分离的铃舌重新装上,将它摇响……叮叮当当的脆响声中,骆驼找到了方位,向她靠近,她等对方走到了跟前才看清面前到底有几人。
是五名骆驼兵,谭桢派人来接应她了。
有数人从骆驼上下来,顶着风沙搬运地上暗卫的尸体,安置好伤者,又有人将商悯引到了空余的骆驼边,给她递了个大麻袋,示意她把半死不活的胡千面把装到里面。
在漫天的风沙和驼铃的声响中,商悯回到了峪州城。
不出意外,谭桢在等她。
要不是外头风沙实在太大,她一准还会在殿前等候,而不是在殿内。
商悯背着胡千面走进宫殿的时候,谭桢看着她身后的麻袋,忍不住击掌大笑。
她神情难得放松,居然还开起了玩笑:“公主凯旋,有失远迎!今俘虏敌方得力干将一只,可谓大胜!”
商悯带回来的不仅是一只妖,还是峪州城三十多万百姓活命的希望。
她揭开麻袋给谭桢看了一眼里头的妖,冲起的血腥味没能让谭桢恐惧,反而让她满脸喜悦。
喜悦过后是深切的忧虑。
“谭闻秋那边……”
“暂且无碍。”商悯吐出一口气,面露微笑,“交给我吧,不敢说什么让你放心的话,但我会尽力而为。”
“好!”谭桢深深看了她一眼。【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