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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天降祥瑞[VIP]


    有妖。有妖!竟然有狐妖现身突袭陇坪!


    恐慌宛如瘟疫一般蔓延, 守城的将士挥舞着手中的武器慌忙后退,无一人敢于上前。有人跌倒,然后被身后和身前的士兵挤压踩踏。


    他们口中发出不成调的尖叫和扭曲的吼声, 四周明明没有笼子,他们却像被猎手围捕的野兽。


    人们因恐惧而瞳孔放大,因恐惧而嘶吼挣扎胡乱攻击, 哪怕身边是战友,哪怕周围的人已经倒在了踩踏之下, 他们仍然不能恢复理智。士兵丢盔弃甲,狼狈爬行, 逃下城楼的台阶被跌倒的士兵拥堵,结果没有一个人能逃走了。


    他们丑陋地蠕动着,尖利地喊叫着, 脸上的表情扭曲着……


    人们的哀号和哭喊对于胡千面来说是一场盛大的奏乐, 听之让他心情舒畅,浓烈的血腥味是最佳的调剂品, 大片大片泼洒的鲜血映衬着他火红的毛发, 嗜血的本能被唤醒。他浑身妖血沸腾,青碧色的竖瞳中满是兴奋和欢悦。


    “瞧啊,人类不过如此……”


    胡千面弹出兽爪,一爪挥出, 将一个人连铠甲带身体斩成数段。


    血溅到了他的嘴角,他陶醉地舔了一下,“人类如丑陋的虫豸,在地上到处乱爬呢。”


    有一名人族士兵趁他身形停顿之际竟提着枪冲了上来, 枪尖未至胡千面便发觉攻势。他稍感讶异,接着不屑地一个旋身, 五条火红色的长尾像鞭子一样凌空抽击,“轰”的一下将此人当场抽飞,他在半空中吐出一口血雾,胸口深深凹陷,无力地坠落。


    “哼,哈哈哈哈……”胡千面胸腔震动,发出狐狸特有的像是婴儿啼哭又像是人类喜悦到极致时才能发出的笑声。


    似嘲似讽,诡异怪诞。


    更无一人敢于上前,人类痛哭着,无力地后退着,胡千面甚至等一波士兵退到了台阶处再慢条斯理地上前扑击,利齿撕咬、兽爪斩击、长尾拍打,每杀死一个人他就把他们的尸体甩飞到城楼下。


    城门楼威严高大,可以俯瞰全城,而全城亦可仰望城楼,


    于是闻声而来支援的士兵被死状凄惨的尸体所震慑,不敢上去,只能惊恐地僵直在原地,抬头仰望着在城墙上大杀四方的妖魔。


    本该是这样,就是该这样!


    人族就该恐惧妖族,他们做天地霸主太久了,忘记了在上古时期妖族曾经给他们带来过如此深重的恐惧,人族需要做的是回忆起这种恐惧,他们就该痛哭流涕跪地求饶。


    妖族躲藏太久了,久到胡千面自诞生之时就在躲藏,他从来没有体验过妖族盛世,如今他想,他已经感觉到妖族盛世时的妖是何等自由不羁了。


    胡千面几乎要被这从未体会过的畅快冲昏了头脑。


    直到城墙上无一活口,只有遍地躺倒的尸体,他才稍微恢复了理智。


    紧接着胡千面脊背毛发炸起,妖类趋利避害的本能疯狂发出警示,他就像被猛兽盯上的柔弱食草动物一样腿脚一抽,居然产生了夺路而逃的冲动。


    胡千面扭头一看,恰看到赤红的真气冲天而起。


    他青碧兽瞳震惊地睁大到了极致,眼瞳中同时映出银芒与赤芒,熟悉的真气裹挟着一杆长约丈许的通体银白的长戟冲着他的脑袋飙射而来,风声撕裂,气势无匹!


    千钧一发之际胡千面妖身一扭同时身形缩小,险而又险地避开了这必中的一击。


    “轰!”


    银白长戟死死钉入地面,砖石碎裂,离胡千面的脑袋只差三寸,爆裂的石片和外溢的锋芒将他的眼角鼻尖划开了几道血痕,血珠顷刻溢了出来。


    胡千面心头骇然,去看城楼,猛然发现眨眼工夫苏归竟然已经飞身跃上了城楼。从他在城楼下投掷长戟,再到登上城楼不过一息,胡千面知道苏归很强,但是他们从未交手,他不知他居然……强得让他毫无还手之力!


    “不是说假装交手吗?我看你是疯了!”胡千面恼羞成怒,朝苏归传音,“我差点就被你杀了!”


    “你杀的人太多了。”苏归脸上是罕见的寒意。


    能让他感情外露的人着实不多,此时他少见地直接表达了怒意,随后欺身而上单手拔起钉在城墙石砖中的银白长戟。


    苏归腕部一转闪电般出手,银白色锋芒快到胡千面躲避不及,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中长戟一扫而过,一只狐狸腿被苏归一戟抽断。


    “嗷呜——”胡千面凄厉惨叫。


    他发狠地用五根长尾去攻苏归,苏归顺势收戟,戟刃一送一点,胡千面的其中一根尾巴瞬间被刃尖钉死在了地上。


    “你杀人太过,打击燕军士气,唯有我重伤妖物,才可让燕军士气重振。”苏归垂眸俯视他痛到狰狞的狐狸脸,“胡千面,你还不快舍尾遁逃?”


    胡千面被痛感逼到发疯的脑子终于冷静下来,他含恨怒视苏归,生生将自己的那根尾巴挣断,接着口中吐出一大捧妖雾将城墙上下整个遮去。


    他跃下城墙前从嘴里吐出一枚药瓶,里面是红色的丹丸,是苏归用来压制妖血的丹药,谭闻秋嘱咐他要将此物交给苏归。


    胡千面强忍着暴怒和屈辱撂下狠话:“苏归,你好自为之!”


    待妖雾散去,城墙上遍地的尸体再度显现了出来。


    呼吸间刺鼻的血腥味闯入鼻腔,苏归脸上涌上一抹不正常的殷红,眼神避开了那些凄惨的尸体,趁众人未上城楼之际,他打开药瓶吃下一粒丹丸。


    微微颤抖的手恢复了稳定,被杀意控制的内心慢慢平静,燥热沸腾的血也冷却了下来。


    最先上来的是袁遥袁将军,他脸色煞白,嘴唇颤动。


    谁都没料到妖会直接袭击陇坪,他也没有,关于燕皇死因的质疑在他看到和苏归交战的妖物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愤怒和恐惧。


    但是幸好,大燕有苏归在!


    只要有他在,燕军就有了一枚定海神针,光是看到他的身影,袁遥都感到无比安心。


    “请……大将军吩咐。”袁遥艰难地道。


    “将燕军遇袭的消息传到宿阳,不得有丝毫延误,城内加紧巡逻与备战,另外增派骑兵小队在城外昼夜巡逻,防备妖物再来偷袭……”苏归将这些事项一一交代完,目光落到了脚下的尸体上,沉默了一会儿,“为战士们殓尸,尽快埋葬,天热易生瘟疫。”


    “是。”袁遥神色黯淡,而后疑惑地问,“大将军,属下不明,为何妖会来这里?”


    “听闻当天寿宴之上,现形的就是一只五尾赤狐。”苏归眼神未露丝毫异样,面色沉重道,“要么是妖对我大燕怀恨在心,伺机报复,要么就是……”


    袁遥表情阴沉了下来,想到了谭国的罪名。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让人分辨不清。难不成,谭国真的和妖有勾结?不然袭击哪里不好,偏偏袭击攻谭大军?可若说如此……似乎还是有哪里不对劲。


    ……


    李国谭国边境,涂玉安正在寻找下手的时机。


    两国以一条河流作为边界,河的北边是谭国,南边是李国,两国各有城池依水而建。李国虽举国发兵助燕,然国小力弱,谭国派出部分兵力,与对方打得有来有回,互有胜负。


    谭国有攻破李国直取宿阳之心,可兵力实在短缺,有心而无力,李国同样如此,他们发兵是为了牵制谭国兵力,而非真的为了灭谭。


    “师傅说,少杀和李国宗室沾亲带故的……要是哪个将军和他们沾亲带故,那我也没法分辨,干脆混进城中杀点平民再杀点普通士兵好了。”


    涂玉安琢磨完计划,一张眉眼上挑的脸缓缓发生了变化,易容成了六十老翁的样子,抬脚向李国城池走去。


    ……


    梁国与大燕交界处的边城,一只羽毛艳丽鸟喙弯曲的学舌鸟站立在城门楼上,俯瞰着整座城池。


    学舌鸟身边还排排站了一大群各色鸟雀,鸟雀们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在砖瓦上跳来跳去,奇异的一幕吸引了城下的许多百姓指指点点驻足观看。


    “好了,我知道了。”学舌鸟发出低沉浑厚中年男人的声音,“汇报事情别一股脑全说,我耳朵都要听炸了……”


    鸟雀们依然叽叽喳喳,没有收敛的迹象。


    “没开灵智的野鸟就是难以沟通。”学舌鸟人性化地翻了个白眼。


    在此地生活的人们生活还算安定,没有那么多的战乱,处于中原,农田众多,少山林匪寨,匪患并不严重,唯一不好的是今年发了旱灾,百姓生活艰难。


    殿下只让他制造出有妖在梁国流窜的迹象,没告诉他具体要怎么制造,想来是因为不重要。他发挥了自己的聪明才智,决定先从边城开始制造骚乱,让骚乱一路蔓延到梁国都城附近。


    他一向恪尽职守,殿下让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


    去梁国监视梁王如此,助姬桓登王位如此,现在还是如此。


    他踌躇地望着城中平民,心道:“只说要造势,没说要杀人,那不杀人应该也行……”


    他吴英毕竟是一只吃素的鹦鹉精,不是吃肉长大的,对于杀生这种事情没有太大的兴趣,要是殿下交代了,他会去做,现在没交代……那他就不做喽。


    吴英张开色彩艳丽的双翼,拖着华丽的尾羽从城墙上掠下,身形从原本的一尺长暴涨到了一丈长,他口中发出嘎嘎怪叫,从城东头飞到城西头,所过之处引起一片瞩目。


    有人目瞪口呆地指着天上飞着的大鸟:“看,天降祥瑞!”


    这话就连吴英听了也不免觉得可笑。


    哪里是天降祥瑞,天降煞星还差不多吧。


    作者有话说:


    第162章  以血为引[VIP]


    赵国王宫内。


    赵王本在玩赏一柄周边小国进贡的宝剑, 忽有内侍来报:“王上,有传闻说始宁周边近日鼠患频繁,百姓相继染病, 听民间医者上报应当是鼠疫,但是比以往的鼠疫发病更迅速,病情也更凶险。”


    宝剑剑锋上的寒芒映照在赵王脸上, 她松开右手,剑“锵”的一声落回剑鞘。


    “又是鼠疫?”赵王单手提着剑缓缓转身, 语气中透着难以言明的意味,“叫岐黄院分出至少十位医者去民间看诊, 根据症状拟药方,若止不了瘟疫,那回禀时人不用来了, 把头拿来就行。”


    “是。”内侍听了这话习以为常, 眉毛都没跳动一下。


    “宫内宫外,进出人员严加看管, 按照以往发瘟疫时的应对, 令百姓焚烧草药,防止疫病蔓延。”赵王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把左相右相、岐黄院院首叫来王宫。”


    “是,属下这就去传令。”


    内侍正欲退出宫殿, 忽然听到赵王一句:“慢着。”


    内侍抬头,见赵王目露深思,嗓音低沉道:“每隔几年便发鼠疫,弱我国力, 亡我百姓……从前不知道妖魔作乱也就罢了,如今已知世上有妖, 焉知鼠疫不是鼠妖在我赵国为非作歹?否则为何瘟疫屡屡不止,药方年年研制,药力总是刚开始好用,后面就没用了?”


    内侍不敢随意答话,但觉得赵王的猜测确有道理,便谨慎道:“王上所言不无可能,鼠疫之事确实蹊跷,可是否是妖邪所为,属下不敢妄言……”


    “再传一令,让司灵即刻入宫。”赵王手指抵在了剑柄上。


    自从宿阳的消息传来,原本闲出屁的司灵一部总算被委派了差事,在赵王的命令下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搜妖行动。


    但是一无所获。


    司灵一部曾被赵国一度裁撤,因为这实在是个闲职,世上无妖,那还要灵官干什么?不裁撤反倒养了一群蛀虫,食俸禄而无所为。


    直到赵王赵长绮登位,说这辈子没见过妖,真想知道妖到底长什么样,于是复了司灵官职,外派司灵及其手下灵官,让他们全国各地漫山遍野地寻妖。


    寻了数年,当然是什么都没找到,众臣只当赵王是在找乐子,反正她一向很会找乐子,便随她去了。


    内侍领命退出宫殿传信去了,踏出宫殿的一瞬,他内心忽然产生一个念头:“赵王一向随性,复司灵一职虽是误打误撞,可在这时的确派上了大用。若是真的查出了什么,朝会上众多大臣也会夸王上深谋远虑,令史官在其功绩上大书特书……”


    他正走着,恰好与一身穿官服的大臣擦肩而过,此人官服眼熟,定睛一看,居然正是司灵韩卢韩大人!


    韩卢眉头紧锁,直愣愣往前走,内侍忙叫住他道:“韩大人留步,王上正有要事要与您商议。”


    韩卢闻之略一点头:“我也有事向王上禀报。不知王上找我所为何事?大人能否告知一二。”


    “与鼠疫有关。”内侍言简意赅。


    二人没有寒暄,各自匆匆离去。


    韩卢经通报后进入政殿,一见赵王便面目严肃,跪下请罪:“王上,近日寻妖罗盘异常转动,臣以为是损坏便拿去修理,但是罗盘仍然转动不止。臣命手下灵官手执罗盘探查,发现罗盘转动是因为城外鼠患频发之地的老鼠竟沾染微末妖气,至于大妖在何方,尚且不知……臣大意失职,未能第一时间警觉,险些酿成大错,请王上责罚!”


    “转动不止,为什么不立刻探查?”赵王脸色一寒。


    “因罗盘不是指向一方,而是朝四面八方无序转动,臣愚钝,以为就算有妖也不可能数量如此之巨。”韩卢额头冷汗津津,把身体伏跪得更低。


    赵王盯着韩卢看了半晌,眼中思绪翻腾,神色恢复平静。


    “罚了你,谁替本王搜捕作乱的妖?幸而发现得不算晚,本王命你即刻带灵官和侍卫巡查各地,务必要将妖孽寻出就地格杀。此事办不好,你便提头来见。”


    “臣定不辱命。”韩卢深深一拜。


    ……


    夜晚,宿阳皇宫之中。


    商悯结束了一天的当值,和小蛮换了班,打算去谭闻秋身边学艺了。


    想起在谭桢处看到陇坪的密报,她内心染上忧虑。


    陇坪有五尾狐妖作乱的消息飞快地传递至谭国全境,燕军目睹狐妖屠戮士兵,又目睹苏归亲手断狐妖一尾。


    狐妖朝谭国的方向遁逃,几乎坐实了谭国勾结妖邪欲篡夺天下的污名。


    郑留给商悯传信时道,狐妖袭杀守城将士时,他来到了街上亲眼看到了那一幕。一只狐妖让众多将士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任由其屠戮,可苏归实力更是深不可测,他斩下的那一根赤红的狐狸尾巴,被悬挂在了陇坪城城门楼的最高点,所有的士兵和百姓都能看到。这是震慑,更是激励。


    短短一日,城中百姓间已经流传起了谭国驱使妖物篡权夺位的谣言,很难不说他们是早有准备。燕军则在苏归的带领下重整队伍,战意前所未有地高昂。


    所有人心中都达成了共识,只要有苏归在,妖魔便不足为惧。


    谭闻秋大概率不会只在谭国一地布置行动,若要扰乱局势,其他国家今日说不定也会有一些动静。


    特意派胡千面去谭国,多半是因为谭闻秋太在意攻谭之战的成败,必要让亲信实时把握局势才安心。


    商悯不怕妖魔有行动,她只怕他们不行动。若行动,还能捕捉踪迹,不行动那当真是大海捞针了。


    她本以为若谭国境内有妖说不定会配合胡千面的动作,但是却未发现迹象……是妖类太动作隐秘了吗?


    不管怎样,如果各地有妖魔乱象,谭闻秋必是知情人。


    商悯平静地走进了清秋殿。


    然而她刚一进殿便察觉到了一丝不对,跨过无形的结界……她听到了粗重的、宛如炼铁炉风箱抽动的巨大呼吸声。


    这声音在殿内回荡,可怖到让她以为耳边传来了隆隆雷鸣,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来自血脉深处的恐惧被唤醒了,商悯被妖类的本能控制住了行动,她一双眼光变成青绿色,瞳仁收缩成一条竖缝,整个人啪叽趴在了地上,四肢抖得像抽风一样,因这难以抗拒的威压被逼得从人形变回了兽形。


    “这是……怎么了?”她心下惊骇,四肢并用,一寸一寸挪动身体,竭尽全力从太监袍里拱了出来。


    不是她暴露了……否则她无法行动的这段时间里谭闻秋何不直接下手擒拿?


    商悯颤巍巍地撑起身体,暗骂这身体不中用,轻易就被妖族上位者的气息压制,那四条死腿瘫着,软得像面条。她如顶着暴风雪前进的登山者,抗衡着庞大的威压勉力向前。


    殿内空无一人,白珠儿苟忘凡都不在。


    商悯好不容易拖着腿来到威压最盛的区域……谭闻秋的寝殿。


    只是看了一眼,商悯眼眶瞪得溜圆,险些失去表情管理。


    她没看到谭闻秋躺在寝殿的床榻上,而是看到了一条盘踞整个寝殿的黑色蛟妖。


    它身躯至少有半丈粗,三个人也难以合抱,黑色的鳞片至少有成年人巴掌那么大,边缘处薄而锋利,寒光烁烁。由于身躯过于长,它甚至有一截尾巴缠绕在了房梁上。


    商悯不合时宜地想到了被盘进坛子里泡药酒的蛇……这蛟妖就像被盘进了坛子里,只不过这坛子有半个宫殿那么大。


    入目所及一片狼藉,皆是蛟躯鳞片,修长的妖身层层叠叠,皇太后的床榻压塌了,名贵的瓷器蜡烛台被挤压碎裂,一应装饰家具都被蛟身碾得七零八落。


    隆隆雷声猝不及防再次炸响,商悯被这声音惊得回过神,看到这黑蛟正痛苦地呼吸。细细去听,那呼吸声中还带着颤音,只是它太巨大,商悯把那颤音认成了雷声。


    怎么回事?谭闻秋的病情不是已经好了吗?


    “师傅?”她开口喊了一句。


    黑蛟并无反应。


    商悯大着胆子爬到了谭闻秋头颅的位置。


    黑蛟脑袋处生有独角,似龙非龙似蛇非蛇,嘴吻没有完全闭合,隐约可见丛生的利齿。商悯用鼻子拱了两下她的头,又放大声音喊:“师傅!是我小满!”


    黑蛟眼皮一颤,终于有了反应。


    她眼皮掀开,一缕暗金色的微光从她眼皮的缝隙中露了出来。


    “小满……我有要事,要你替我去办。”谭闻秋声音虚弱。


    商悯立刻摆出恨不得为其肝脑涂地的架势,“师傅尽管去吩咐,就算舍了这条命,小满也为师傅完成。到底是谁把师傅害成这副模样,小满要替您杀了那人!”


    谭闻秋欣慰地闭上眼睛,道:“放心,无人害我,不是什么大事,是我没算好。”


    商悯听得疑窦顿起。


    “你去子邺那边,秘密前往,不要让任何人和妖看到你。等你见了子邺,就说我让你去的,他知道该怎么做。”谭闻秋硕大的头颅渐渐歪向一边,“快去……”


    商悯不敢耽搁,使出吃奶的力气爬出了寝殿,在夜色的掩映下飞身疾驰,一路避开巡逻的侍卫,又绕开了岐黄院……只一盏茶的时间她就闯进了子邺的府邸。


    子邺府邸被结界笼罩,这结界是谭闻秋亲手布置,子邺本人无妖看守。谭闻秋对自己的结界术足够自信,除了苟忘凡和谭闻秋,实在是没有可以敌过子邺的妖,看守不看守,意义不大。


    商悯踌躇两步,以为自己会被结界拦在外面,可是背后贴着的黑色鳞片轻微发烫,她毫无阻隔地穿过了结界。


    书房内阅读古籍打发时间的子邺若有所感,看向一个方向。


    商悯嗅了嗅空气,确定方位后直奔书房而来,一头撞开了房门,跳上桌案,冒冒失失又极为焦躁地怒瞪子邺道:“我师傅让我来找你!她要让你办事,说你知道该怎么做,该怎么做你就快点儿做,我要赶紧回去复命。”


    子邺一顿,回以疑惑的目光:“涂玉安要找我办事为什么不明说?”


    他不知道谭闻秋新收了徒弟,是真不知道……商悯收到了暗示,摆出理所当然的样子,“我说的师傅是殿下,殿下收我为徒了!”


    子邺脸色有了细微的变化,他像是细细思量了一番,又道:“若是殿下让你来,我大概知道是为了什么,只是时候未到,为何提前?”


    时候未到……


    商悯面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了惊愕和疑惑混合的表情,她焦躁地用爪子刨了一下桌子,在那张品相极佳的金丝楠木桌面上留下了三道爪痕。


    她低吼:“管什么时候未到,让你做你就做!你竟然敢质疑殿下的决定?”


    “不敢。”子邺垂下眼眸,将视线从金丝楠木桌面刺目的爪痕上移开,“事发突然,没有提前备好,我现取。”


    他翻手取出几个陶瓷瓶,这些瓶子容量不小。


    商悯还疑惑他是不是要给谭闻秋装疗伤的丹药,没想到他挽起袖子,当着她的面在手腕上并指一划,血喷涌而出,被引到了陶瓷瓶中。


    芬芳四溢的血味钻入鼻腔。


    “咕噜……”商悯咽了一下口水,只觉得这血的味道比鸡腿还要香上十倍,乃至百倍。


    直到装满十个陶瓷瓶,子邺面色肉眼可见的变得苍白了,他才停下手,手腕上的伤口自动愈合,瓶塞被一一塞好。


    子邺嗓音如常:“请。”


    商悯慎之又慎地和子邺对视一眼,张开血盆大口一吸,十个瓶子都被卷进了她的肚子。


    她没问多余的话,雪白的身影冲进了夜色,以最快速度返回皇宫清秋殿。


    “时候未到……什么意思?谭闻秋说她算错了,是指时间算错了……”商悯眯起狐狸眼闪电般穿过巷子,缩小身体从狭小的狗洞钻回了皇宫里。


    谭闻秋气息虚弱,让子邺取血,莫不是子邺的血可治疗她身上一种的顽疾,这个“顽疾”是有发作周期的。这次她提前发病了,所以子邺暗示时候未到……


    这顽疾,就是谭闻秋的弱点。


    谭闻秋不杀子邺,不是因为心慈手软,而是要取他的血!他是她的药引,这药引只能从子邺身上来。


    商悯立刻推断,不管是白珠儿还是苟忘凡都不知道谭闻秋有这种病症,这是她的秘密……今日发病突然,谭闻秋只能吩咐“白小满”替她走这一趟。


    苏归也需定期服药压制体内妖力,这是因为他是人妖混血,易被妖性操控心神。那谭闻秋服药,是为了压制什么?


    压制体内另一个“谭闻秋”的意识?似乎不像……她那种气息,倒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反噬导致内伤了一样。


    商悯思索间已回到清秋殿,她钻进殿内,排山倒海般的威压卷土重来,这次她在经过适应后从容了很多,但还是有点顶不住这股气息的侵蚀。


    她艰难地挪到谭闻秋的脑袋边,“哇”的一声把那十瓶血吐了出来,喊了谭闻秋两声,她没反应。


    商悯心里一瞬间升起杀意。


    在这里杀了她,有无可能?是否对局势有利?


    此念刚一升起,谭闻秋眼帘就是一颤。商悯眉心跳了跳,只好老老实实把血一瓶接一瓶倒进谭闻秋嘴里。


    谭闻秋无意识地伸出漆黑的蛟舌,将嘴边和牙齿上残留的血液舔了个干净,通身紊乱的气息一点一点地变得稳定了下来。


    谭闻秋缓慢睁开双眼,看到了坐在旁边满眼担心的商悯,她呼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气息,庞大的身躯飞速缩小,鳞片缩回体内,从妖形化为了人形。


    宫殿里的威压如冰雪消融,商悯周身压力骤减。


    “做得好,小满。”她声音低沉。


    商悯眨巴眼睛,尝试直接从她这里获取答案:“师傅没事了吗?为什么会突然变成那样,您刚才好虚弱……”


    “没事了。”谭闻秋把她拎起来,抱在臂弯处,“偶有人族气运反噬,不打紧。”


    商悯一刹那明白了什么。


    谭闻秋控制姬瑯的时候,大燕气运整体在向外散失。人族气运强盛之地,妖魔本该不敢靠近,否则就会被反噬,可是大燕太虚弱了,气运已经不能阻止妖魔靠近宿阳。


    而谭闻秋身份直接是皇亲国戚,身居高位,妖血又已经全然觉醒。即便气运衰弱,她攫取气运时亦难免不被龙气所伤。


    子翼登基,气运因新皇登位短暂聚拢,谭闻秋没能及时想到这一层,一时不防,被反噬了。


    子邺为人妖混血,皇族血脉,同时又是谭闻秋的儿子,用他做药引中和龙气与妖血,正好可解反噬之危。


    “这件事不许对任何妖说。”谭闻秋道,“你可明白?”


    “是,事关师傅安危,打死都不说。”商悯认真发誓,“要是说了就让小满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作者有话说:


    第163章  肃国白氏[VIP]


    商悯觉得, 自己与谭闻秋之间的信任已经算是十分稳固了。


    大抵是对“白小满”进行修为灌顶让她心生愧疚,又或者是胡千面和涂玉安总是兢兢业业任劳任怨,连带着让白小满也沾了光, 谭闻秋对白小满的防备并没有这么深。


    商悯暗自评估了一下谭闻秋对胡千面的信任程度,心想,这位便宜师祖知道谭闻秋的龙气反噬之症吗?


    若是每次都是子邺进皇宫放血, 或者谭闻秋亲自去取血,那么胡千面不知道倒也正常。


    要是谭闻秋每次都是指使胡千面替她取血, 那么胡千面必定知晓一二。以胡千面的忠诚,谭闻秋应当对他极为放心。


    只是……谭闻秋不完全信任白珠儿, 原因很好懂,白珠儿过于有主意,并且不服管教。那么苟忘凡呢?苟忘凡知不知道谭闻秋的病症?


    还有木成舟。这妖主要负责炼丹, 谭闻秋好像极少对他委派除炼药以外的差事。


    “师傅, 这龙气到底是什么啊?”商悯挑了个问题提问,“它看不见摸不着的, 还有那气运, 这些东西都有什么作用?”


    她真正想问的是谭闻秋为什么要吸龙气,可是这问题多少有些敏感,她只能发挥自己的长处从不敏感的问题开始旁敲侧击。


    “这些对你来说还是太深奥了。”谭闻秋瞥她一眼。


    商悯失望地垂头,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没想到谭闻秋把她提溜到处理政务的桌子上,耐心讲解道:“气运盛则龙气盛,龙气衰则气运衰。大燕地藏龙脉,此乃无形之物。若当前为盛世, 人丁兴旺海晏河清,龙脉受人之气运滋养不断壮大, 可维护此世阴阳平衡、五行轮转,使民间少疫病天灾,各地风调雨顺。反之,亦反。”


    “这么有用……那龙气一定是好东西。这样的东西为什么偏偏帮着人族?师傅竟然还会受到它的反噬!”商悯语气愤愤。


    “龙脉本无主,不过是成王败寇,让人族占了天下大势罢了,谁是大势,龙脉就是谁那边的。”谭闻秋神态平和了许多,“你的魇雾练得如何了?”


    “离吐出无色之雾还差点功夫,但是有点找到感觉了。”商悯讨好地笑笑,“柳怀信那边我也常过去,听他讲了很多,最近他在教我怎么撒谎撒得让别人看不出来……”


    谭闻秋:“是吗?来撒一个谎来让我听听你学得怎样。”


    商悯一下子卡壳了,支吾半天才呲着牙挤出笑容道:“我最喜欢珠儿奶奶了……”


    谭闻秋也轻轻笑了:“这一听就是谎话。”


    看到白毛小狐狸丧气地垂着头,她道:“撒谎的时候为什么要笑?”


    “那柳老头说了,说谎说得不让人看出来是第二步,第一步是就算说谎了也要笑眯眯地说,神态笃定,这样别人就算听出是说谎,也摸不出来我的心思。”商悯道。


    “那你可要好好练练,笑成那样,我可看不出你喜欢珠儿。”谭闻秋道,“在我面前放魇雾,我看看你哪里做得不对。”


    “是。”商悯跳下桌子前四下一瞄,往下蹦的时候假装不小心把一本密报碰掉到地上。


    密报哗啦展开,信纸写字的那一面朝上,其上内容是六强国诸侯已经收到了武国的结盟书……


    她的心突兀地一沉。


    商悯把密报叼起来放回谭闻秋的桌子上,她也没在意,只是抬手示意她赶紧开始练神通。


    商悯强压思绪,轻轻吐出了一片色彩绮丽的云雾。


    所有的密报,都要先经过柳怀信和谭闻秋的手,才会被送到子翼的桌子上,甚至有些密报根本就不会送,所以商悯今天伺候子翼时没看到。但这等大事,各国已经心知肚明,也没有必要瞒着子翼,大概明天密报就会呈上。


    谭闻秋知道武国送结盟书,这很正常,各国都会把这件事情拿到朝堂上讨论,大燕安插在各国的细作会及时把消息传回。


    唯一不正常的,是谭闻秋的反应。


    谭闻秋服用了子邺的血从妖形恢复过来后,面部表情和所说的话语都很平静,根本没有一丝一毫要为武国结盟起兵担心的意思,她居然还有闲心指点徒儿练神通。


    按照商悯的预估,武国的动作会给谭闻秋带来不小的麻烦,她起码会急一急,叫来妖和柳怀信商议,而谭闻秋今天完全没有和柳怀信碰面。


    难道是胡千面在谭国顺利造势,让谭闻秋放下了一些担忧?可是有点说不通。天下大势错综复杂,解决了攻谭的事,不代表武国的事也能被解决。


    只有当一方觉得另一方完全不是威胁,才会如此气定神闲。


    谭闻秋她哪里来的底气,觉得武国不是她的威胁?诚然兵势未起,结盟未成,可谭闻秋也不至于傲慢到如此地步……她是觉得梁国作为屏障会挡住武国大军,所以才……


    “力道要轻缓柔和,妖力扩散,这样才能控制好雾气飘散的方向。”谭闻秋悉心指导。


    商悯连忙照做。由于心不在焉,她在连续吐了几次之后没注意好魇雾的发力方式,一不小心吐出了一捧无色魇雾。


    谭闻秋满脸讶然,欣慰道:“不错,进步明显。”


    商悯一愣,赶紧露出一副喜不自胜的样子。


    其实她闭着眼睛都能吐出来无色的雾,要特意把雾吐成有颜色的还需要刻意控制一番,就相当于是个人都能知道1+1=2,商悯非要违背自己的智商把它写成1+1=3。


    看着谭闻秋的脸,商悯心中微小的不安扩大了。


    若推测谭闻秋的底气来源于梁国,那未免太过武断了。梁国可以抵抗北边的武国,难道还能抵抗西南诸国吗?这未免不现实。


    如果谭闻秋在各国都留了后手,那她在武国的后手,会是什么?


    ……


    谭国王宫中,商悯从堆积如山的卷宗中直起腰,敲了敲发昏的额头。


    胡千面化作妖形袭击谭燕交界地的城池,随后杳无音信。一只妖存心想躲藏,实在是太容易,一时间谭国竟不能觅其踪迹。


    若非有要事绊住了手脚,商悯甚至想亲自带队拘捕胡千面。


    她目光定格在手中卷宗的其中一行字上。


    这卷宗,记载的是谭国宫廷秘事。


    老谭公谭远,也就是谭桢的生父,他是先代谭公继夫人所出,谭远的姐姐谭闻秋之生母是原配夫人,本为李国宗室女,虽然不是公主,但是也地位尊崇。


    只是这位出身李国的谭国公夫人一生下谭闻秋就过世了。宫内密存的记档上记载,她孕育谭闻秋初期便有身体不适之症,月份越大,身体越是消瘦,到最后生产时已是瘦骨嶙峋,像是被胎儿吸空了精气神。


    先代谭公特意求了宿阳的医者千里迢迢赶来为她调理身体,到底还是没能保住她的命。


    这位来自宿阳的医者名讳也被记载在了卷宗上,其名为——木成舟。


    商悯眉心跳动。


    在知晓谭闻秋麾下有哪些妖后,她也曾委托姥姥姥爷尽力调查这些妖发迹的经过。既然身负官职,那么何时为官、何时晋升、与哪位同僚交好都必会留有痕迹。


    为保姥姥安全,这些调查做得极其隐蔽,不能放开手脚,但多少也查出来了点东西。


    木成舟表面年龄接近九十,他曾是民间颇负盛名的医者,后来受邀进入大学宫,担任“岐黄术”的授业老师。木成舟不曾为官,可是受其恩惠者遍布各国,其中不乏权贵世家与王族宗室。


    他来谭国为谭国夫人诊治,这绝不是巧合。


    老谭公谭远和现任谭公谭桢身上若未继承妖血,那么有问题的只能是那位来自李国的夫人……或者是木成舟在她孕期对胎儿动了什么手脚。


    相比李国宗室皆为妖孽后代,商悯更想相信是木成舟动的手。


    可惜真相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妖血源头是李国……光是想到那个可能性,她就毛骨悚然。


    武国不太经常和西北诸国联姻,但是谭国宗谱记载,曾有个出身武国王族的女子和谭国宗室的一名旁支结缔姻亲,夫妇二人在两年前相继离世。至于李国,更是没有和武国联姻的记录,实在是李国不仅国小力弱,而且还常常和大燕宗室联姻。只是燕李之间联姻对象不一定是公主公子,更多的皇族是旁支。


    平南王姬麟身上也有妖味儿……


    商悯特意查过姥姥找来的姬氏皇族宗谱,此时一知晓谭闻秋身世,脑海中的线索立刻串联了起来。


    因为姬麟的父亲,身上流着的正是李国宗室的血!


    ……妖血是随着李国宗室的联姻不断传播的?


    李国宗室身上流着妖血,可又是谁把妖血传到了李国宗室身上?


    “大人,你要的李国宗谱,凡谭国能找到的都在这里了。我谭国和李国相距极近,不仅民间互有通婚,宗室间也是。”


    这声音把商悯从沉思中惊醒。


    她回头,发现谭桢亲自送来了两摞厚厚的卷宗,其中一摞卷宗保存完好,还有着淡淡的樟脑香气从纸页上散发出来。另一摞则纸页焦黄,看着年代久远,似乎手指轻轻一碰就会碎掉,并且书页上有些微破损。


    “这就是……”商悯看向较为破旧的卷宗。


    “这是谭国境内所能找到的所有肃国王族的宗谱,原保存在地宫内,我亲自去了一趟,把它搬了出来。”谭桢面容略微沉默,“不知大人要它何用?”


    “倒推罢了。”商悯意兴阑珊,“既然谭闻秋目的是令谭国天柱倾倒,那么她之前可能也为之付出过许多努力。谭国的前身是肃国,肃国已亡四百年,可肃国为何亡?它亡国当真是因为国君昏庸吗?若这其中也有谭闻秋在推动,那么……”


    她眼神略沉,话未尽,意已尽。


    谭桢脸色变了,她坐在堆满书卷的地上,拿过卷宗跟商悯一起翻看了起来。


    肃国分裂后,谭国占了最大的一片疆土,李国原本也是肃国的一部分,肃国王族皆在那场灭国之战中被屠戮,可是已经联姻他国的王族人是杀不干净的。


    这场波及西北多个诸侯国,战火燃烧半个大燕的肃国灭国之战,局面与今日何其相像?


    肃国国君昏庸,欲犯他国,后被各国联合征讨;而今燕皇昏庸,欲要攻谭,于是各个诸侯举兵抗燕。


    “四百年前的肃国灭国之战,始作俑者就是谭闻秋……”商悯低声道。


    今时今日之局面,谭闻秋早已在四百年前就已经预演过了吗?她是以何种手段干涉肃国内政的,又是以什么方式转生脱身的?


    谭闻秋似乎是成功了,肃国确实亡了,可是她好像也失败了,肃国亡而天柱不倒。


    商悯很快就查出了蛛丝马迹。


    肃国最后一任王的后代与一地方贵族联姻,那贵族正是姓李,且是李国先祖之一。李氏讨伐谭国有功,得封李国国主,血脉与封地代代继承,祖先之功绩荫庇子孙后代。


    李国妖血源自肃国,肃国妖血源自何处?


    “肃国最后一任王,是个女人。”谭桢眼神闪烁,看向商悯,心中浮现出了一个不得了的猜测,“妖转生,性别是固定的吗?”


    “这,我也不是妖,没法给你准确的回答。”商悯嘴角抽了抽,“你是怀疑最后一任肃王就是谭闻秋?”


    “是。”谭桢显然深思熟虑很久了,“谭闻秋既是爷爷的孩子,那么自然具备继承爵位的资格,她如果成了国君,要乱我国气运动摇天柱岂不是更方便?可她竟没有夺位。”


    商悯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谭闻秋没有在谭国争国君之位,其中缘由可能非常复杂,她的记忆何时复苏,这是个大问题。


    “所以我想,有无可能谭闻秋已经这样做过了,但发现此路不通,所以这次转生她选择了别的更行之有效的路径……当皇后,大燕的皇后。”


    不无可能。


    商悯心下推断。


    谭闻秋不直接当皇帝,或者取皇帝而代之,是因为承受不了龙气反噬,否则她直接杀了皇帝幻化成他的模样就行了。


    当皇后她尚且要借助子邺之血平衡龙气,若是当皇,反噬只会更加严重。


    可如果是当王呢?最后一任王是谭闻秋,这个猜测也太大胆了。


    商悯脑筋转了一个弯,忽然怔了一下,视线又一次定格在宗谱上,上面是一行一行肃国王族的名字,他们的姓氏在宗谱上书写了千遍万遍,以至于她下意识忽略了他们的姓。


    肃国的国姓不是肃,王族并非以国为姓。


    他们姓“白”。


    “荒唐。”商悯扶额,“许是巧合……”


    “大人有了什么猜测?”谭桢扭过头问。


    “谭闻秋当然不姓谭,只是借了这个身体这个身份而已。她定然有过许多名字,也有过许多身份,我是在想,她本名是什么。”商悯表情有点阴晴不定。


    白小满,白珠儿,肃国白氏,与白氏联姻的李国,与李国联姻的谭国宗室和大燕皇族……这些人和势力似乎串起来了。


    就算谭闻秋本姓为白,肃国王族的姓氏也不见得就是来源于她……然而谭闻秋活了太久太久的岁月,万一肃国是谭闻秋一手组建的呢?万一肃国白氏一开始就是谭闻秋培植的棋子呢?


    她想冲破天柱想了两千多年,两千多年的布局,足够她完成太多的事了。


    燕灭大虞,诸侯并起,谭闻秋要在乱世之中扶植一支势力留作后手也不是不能做到。要是运气好,这支后手可是能派上大用场,运气再好点混上个开国功勋得一片封地也不是不行。活这么久,谭闻秋总该学会两头下注给自己留点退路。


    大虞覆灭,谭闻秋冲破天柱失败。而后她不再好高骛远想着颠覆一朝,而是想颠覆一国。


    但肃国灭,谭国起,她还是败。如今战事又起。


    反反复复,天柱稳否?


    谭闻秋一头黑蛟本姓白……这是什么幽默笑话。


    商悯苦笑一声,心中祈祷谭闻秋可千万别在漫长的岁月中再留下别的后手,不过她也知道,这样的祈祷不现实。


    妖魔布局,起码以百年计,一时不显,可往往有意想不到的用处,以人之思虑揣度妖物,可能会犯轻敌的大忌。


    从古至今所有的王朝动荡,抛却人为因素,皆有妖的身影。


    八百年前大燕灭虞,四百年前肃国灭国,二十年前伐梁之战,以及最近的攻谭之战。


    中间还有别的导致大燕疆土异变的大战吗?


    商悯想了一下天下九根天柱的方位,心里咯噔一声,不妙的感觉油然而生。


    五百年前大燕还有一战,那时肃国未灭,大燕强盛,群英荟萃,然北部仍有蛮族侵扰,不肯归顺大燕。


    此战之后,北地一统,蛮族被驱逐至苦寒边地不敢轻易南下,六强国中多出一席,燕皇亲封商家先祖为王,命其世代镇守北地。之后各国相贺,大燕舆图上多出一片广阔疆土,其名为“武”。


    这一战,是武王逐鬼方之战。


    ……


    武国朝鹿城,王宫之内。


    时局易变,武国内部亦有不和谐之声,武王商溯连日召集大臣商讨国事,风雨欲来的气息席卷上下,就连走在王宫之中,似乎也能感受到那肃杀之气。


    武国右相赵素尘已多日未眠,武王令人专门收拾了一间偏殿好让她有个休息的地方,可是心有不安,如何能入睡?


    今日赵素尘一进政殿,看到商溯桌上和地上散落着密报和奏折,而他正看一封密报看得入神,眉头紧皱,头也没抬。


    赵素尘上前将地上的奏折一一拾起放在桌角,桌上东西太乱,叫人无从下手,她叹了口气,索性不再帮商溯收拾,就站在旁边等他看完密报。


    商溯读完密报,直接将它递给赵素尘,赵素尘扫了一眼就知道发生了何事。


    她默然道:“终究还是开战了。”


    “武国和鬼方必有一战,他们也知道,待武国积蓄够力量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他们灭族。”商溯道,“只是这时间,不凑巧。”


    “哪里是不凑巧,我看是太凑巧了。”赵素尘冷笑,“原本那猜测我仅有两成把握,现在已是十成……天下没有这么巧的事情。”


    鬼方受妖所控,被妖驱使。


    这是赵素尘提出的,且颇有依据。


    自大虞被灭后,鬼方部族脱离大虞成立鬼方国,誓死不归顺大燕。据往年拷问鬼方战俘可知,鬼方境内虽有天柱,然而早八百年前就断了祭祀,亡者不入天柱安葬,也没有祭祀主持祭天大典。


    在鬼方看来,那天柱真就跟铁疙瘩没什么两样。


    且鬼方诸部混战,一族尚且不统一,哪里来的余力供奉天柱?相比谭国天柱,这鬼方天柱才是最脆弱的。


    自攻谭战起,鬼方就偶有异动。


    而今结盟书一发,鬼方竟与武国彻底开战。


    试问,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巧合?


    赵素尘不信,商溯也不信。


    “他们动了也好,总好过不动,在我武国兵力南下之际突袭边境。”商溯沉稳道,“看来相比天下大乱,那妖物更想尽快拿下谭国。”


    “忠顺公指挥战局,稳妥吗?”赵素尘问。


    “稳妥……叫靖之也去吧,总要历练。”商溯略作思考。


    赵素尘顺势道:“关于这事儿,元慈来找我了,要我跟你说和。”


    “那丫头也想去战场?”


    “还有商允,他们姐弟俩都想去。”


    商溯似是权衡了一息,“那就让他们去吧,心大些也不是坏处,只看能不能把握得住。”


    赵素尘颔首,随后问:“悯儿可有传信?”


    这话刚一出口,商溯手边的两面金蟾便叮当一响,他一愣,笑道:“你和她倒是心有灵犀。”


    金丸取出,商溯展信阅读。


    最近商悯传信相当频繁,子邺被拘禁,两面金蟾不适合放在他那边,现在是商悯随身携带,方便跟商溯时时传信。


    赵素尘不等他读完便问:“她到哪儿了?”


    “说是进翟国地界了,嘱咐我当心鬼方,还说了肃国的事。”商溯将信交给她。


    赵素尘面带忧色地读完,严肃道:“臣有一提议,还望王上允准。”


    “你说。”商溯道。


    赵素尘道:“悯儿随那敛雨客周游列国,是为了结盟事宜,他们尽了自己的一份力,我们也得出力才是。悯儿打算先去翟国再去赵国,不如我武国派出使团,先到郑国,再去宋国……如何?”


    商溯笑笑,“咱们又想到一块儿去了。”


    他从桌案上一抽,拿出一卷轴示意赵素尘打开读。


    卷轴徐徐展开,其上书写的王令映入眼帘,正是武王商溯刚拟好的使节任命书,字已写好,可该写姓名官职的地方还是空白。


    “依你看,谁来当这个说客合适?”商溯道,“身份不宜太低,否则无法彰显我武国的诚意和决心,又得有才干。”


    赵素尘思量片刻,“本想说我亲自出使,各国也不乏丞相出使的先例,可武国内政我不好全部抽身,这一去就要数月不回……不如从宗室挑选,我记得二哥有几位亲戚还算有才干。”


    商溯沉吟:“那就……让商珩去吧。”


    作者有话说:


    第164章  问天学宫[VIP]


    翟国境内永灵山支脉。


    崎岖蜿蜒的山路盘踞在群山间, 人们挑着扁担木料沿山路前进。从上向下望,数不清到底有多少人,细蒙蒙的雨幕模糊了他们的身影, 他们成群结队缓慢爬行,像一条踽踽蠕动的蚯蚓。


    敛雨客立在山顶看了半晌,足尖一点化作残影飞掠而下, 几个起落便来到了山路附近。


    挑扁担的人群中男女老幼都有,力壮者背负木料, 其余人则挑着扁担,几人合力运送货物。因山路太陡峭, 无法用牲畜驮运,这些杂役皆是满脸汗水,神色疲惫。


    “时辰到!停止行进, 分发干粮, 原地休息两刻钟!”前后传来嘹亮的号角声,命令传达, 队伍渐渐停了下来。


    敛雨客见状易容换面, 悄无声息地混入这群杂役之中,听身边的人低声交谈。过了一会儿,他身边忽然有个人问:“这位后生,你咋不吃饭?领头的没给你发?”


    所有杂役都拿着干粮饼吃得正香, 敛雨客不进食就显得格格不入。


    “我吃得快,你没看到罢了。”敛雨客道,“老人家不是翟国人吧?不知家在何处?”


    老头答:“我是郚城县人士,你恐怕没听过, 这是个小地方。两个月前那儿发了洪水,房子和农田都被冲垮了, 便携着一帮乡亲北上寻找生路,兜兜转转来了翟国。后生又是哪里人?”


    “家住西北。”敛雨客没有多说。


    那老头“呀”的一声,宽慰地道:“好歹来到这儿,翟王仁厚,总有活路的。”


    令流入翟国的灾民去修桥梁水坝、开垦荒山、采挖石矿,用劳动换取食物,亲手造房修路。这叫以工代赈,是翟国实施的救灾方略。


    敛雨客略作思索,轻声问:“老人家认为,能让百姓活下去的便是仁厚之君?”


    老头一愣,“这不仁厚,什么叫仁厚,后生是读过书吗?说话怎么文绉绉的……话说这两日我怎么没见过你,你瞅着脸生啊。”


    “我原本走在前头,体力不支落到后面来了。”敛雨客面色不变,做了解释后也没指望他相信,又问,“在老人家心中,一个好的君主该是什么样的?”


    老头被唬了一跳,压低声音几乎是惶恐地说:“我等平民怎可评论君主,后生不要再说了,否则你我性命不保!”


    敛雨客看着他瞪大的双眼,慢慢点了下头:“那我不说了。”


    藏在他袖中的陶俑小人有了异动,这几日商悯偶尔灵识枯竭会解除这具化身,让敛雨客带着小人继续赶路。没了商悯,他独身一人甚至能走得更快些。


    敛雨客趁旁人移开视线之际起身,像来时一样身影如烟云般隐入密林,了无踪迹。


    ……


    武国与鬼方正式开战了。


    商悯从随身携带的两面金蟾中取出密信后细细阅读,虽然有了心理准备,可还是不免揪心。待看到武国欲备派出使团与各国商议结盟事宜时,她眉头一松,感觉此事的确大有可为。


    派谁去商溯也已有决断。


    使节名商珩,今年三十余岁,论辈分商悯得叫他爷爷。他身份不高,手中无实权,但也不算低,毕竟是王族后裔,与商悯这一支血脉还颇为亲近。


    商悯仔细回忆,没能回想起来这位年轻的爷爷到底长啥样。


    “是遇到了什么难题吗?为何冥思苦想。”敛雨客问。


    “鬼方开战,我方才刚跟你提过。”商悯解释,“我父亲要派我一个爷爷出使他国,可是我亲戚太多,想不起来他是谁了。”


    她注意到敛雨客脸上神情不复以往轻松自在,不由多问:“敛兄似是也有心事?我解除化身不到半个时辰,是遇到什么了吗?”


    敛雨客并未立刻回答,转而问:“你有多少亲戚?”


    商悯琢磨了一下,“隐约记得老幼加起来千把人是有的,不记得有没有上两千。这事儿我不太了解,各国都设有宗人院专门管他们,除非逢年过节固定的祭祀日,大家聚得少。”


    敛雨客诧异:“这人可真不少……”


    “错了,真的挺少了。我武国建国本就迟了几百年,要想继承王位,又需要通过一系列考验,每一代都要死个把人。谭国建国也短,爵位又低王一等,他们的宗室人数和我们差不了多少。”商悯眼神真诚,“敛兄远离尘世太久,也不了解王朝体制,不如你猜猜,大燕传承八百年,皇族有多少人?”


    大燕皇族把五服九代之内的后代都算在宗室之内,商悯就是皇族没出五服的亲戚,只是不姓姬,名字不在主宗谱上,是在副宗谱上。要是商悯的娘不是去武国,而是她爹来宿阳,商悯就得改个姓,也能上皇族主宗谱。


    地方王族与皇族有所不同,不能算五服,按照礼法需以王的辈分为始上数三代、再下数三代,共计七代。这七代人才算是宗室成员,出了七代就是平民,与寻常百姓无异,既不享有特权,也不食俸禄,需要自食其力。


    若某小国国主爵位低王一等,为“公”或“侯”,计算宗室人数时该数几代又会有变化。


    武国王族尚武,王位的继承常常伴随着祖传的血腥仪式,所以不像别国宗室动辄数万人,但算上七代内的亲戚,千把人还是有的,可即便如此,也堪称人丁稀少。


    敛雨客沉思,往大里猜:“数万?”


    “敛兄还是猜少了,至少过十万!具体有没有二十万不知道。”商悯唏嘘,“当时我姥姥帮我找宗谱,我一看那么厚几摞子头都晕了。”


    “这些宗室靠什么活?百姓奉养,还是为官……”敛雨客头一次在商悯面前皱起了眉毛。


    “百姓奉养居多,当然也有不少人为官,我舅舅算混得比较差的,只是个四品官。往前数几代,太尉、丞相、御史大夫,要么姓姬,要么跟姓姬的沾亲带故。”商悯道,“许多地方官员也是如此。”


    宗室兴旺,才能更好地延续皇族统治,得利者当然会维护自身利益,在打压的同时适当用人,才是上上之策。


    武国也不能摆脱这个定律,不然商溯扶持自己亲弟弟干什么?宗室成员不全都是吉祥物,他们该办事还是要办事的。


    商悯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建朝之初,各国诸侯有八成始姓姬,郑、赵、旧梁皆为姬氏后代,分封后分宗改姓。因为同宗同源,最开始这几国王族是互不通婚的,过了好多代,才渐渐开始了联姻。”


    “也不知这样是对是错啊……”敛雨客忽而感慨。


    商悯明白他到底想要说什么。


    偌大的王朝总会在建立一段时间后腐朽,而腐朽不全然是单一因素导致的。


    镇守天柱的圣人后代,也会成为压迫百姓的山岳。谭闻秋将整个大燕视作实现她抱负的工具,利用这个工具搅弄风云挑起战乱压迫百姓。


    这个工具何以成为工具?因为大燕本身,已经从盛世的缔造者向盘剥他人的吸血虫转变了。


    商悯迟疑一瞬:“这一皇多王分封天下的体系,不是自然诞生的吧?它并非是随着时代应运而生的产物,而是被直接划定的。”


    “嗯?你猜到了,的确是这样。”敛雨客难得兴致不高,脸上没有一贯温和的神色,“有天柱,才会有一皇多王的格局。这样的格局不可改,否则谁来保证天柱存续?”


    “‘祖宗之法不可变’……”商悯想到了这句话,一时语塞。


    按照她前世的发展规律,分封之后会是集权,每一次王朝更替,权力就更向中央集中,此世已有王朝更替,也有诸侯国格局大变。


    燕皇试图集权,可是没成功。与其说他是败于能力不足,不如说他是败给了祖宗之法。


    祖命让他守天柱,他就要守。


    “拾玉,你可知,诸侯为何是诸侯,王族为何是王族?”敛雨客悠然问。


    “按照典籍上的解释,因为我们是圣人之后,是天命所赋的‘正统’。”商悯给出了直白的答案,接着笑,“怎么,敛兄今日要跟我论古今?好不容易听你讲点以前的事情,我可要洗耳恭听了。”


    敛雨客对于自身来历不肯多说,但是对于其他圣人相关的事情还是会说的。


    他不讲细节,只说得出脉络,例如某某年前发生了某某事。他讲的事情有很多没什么太大的参考价值,要么是在讲两千年前人如何与妖争斗,要么是讲某位圣人践行何道,有何成就。


    这些可以当历史课听一听学一学,能增进对妖的了解,但是对于“怎么彻底搞死复起的妖族”这件事帮助有限。


    就算问敛雨客,他也只能答:尽个人之力,集举国之力,联世人之力。


    “哪里是论古今。”敛雨客听到商悯的话后摇头,“你的回答不算全对,但也不错。为镇压群妖,百圣与之相战,最后妖族仅余九圣,人族圣人亦即将死伤殆尽,那九位妖圣被分别镇压于九根天柱之下,为使天柱封印稳固,剩余存活的圣人皆于天柱下‘还灵’,以命祭天。”


    还灵即身死。


    归于天地,肉身陨灭。


    敛雨客叹息,“圣人救苍生,功德庇后代,这有何不对?布下九根镇世神器后天下格局重定,圣人后代分散各地聚集人群,依圣命建立了‘虞’,大虞之下,又有各个诸侯统领各自的疆土。作为圣人之后,他们可受万民敬仰,享其贡奉,但也需镇守天柱,护佑百姓,必要时须得效仿其祖先,以命祭柱。”


    商悯的表情有了微妙的变化,“谭公祭天柱,不仅是因为他是国君,还是因为他是圣人之后?难道延续封印不仅需要自身气运汇聚,还需要自身有圣人血脉吗?”


    “两千年来祭柱还是第一次发生,是孤例,所以也从未有过没有圣人之血的国君献祭。”敛雨客思索稍许,“圣人先祖在何处还灵,圣人的后代就会在何处建立聚落,谭公的先祖还灵之地就在谭国。或许圣人后代献祭的确能更好地激发圣人残留的力量,毕竟这些镇世神器就是圣人们亲手铸造。”


    他望着翟国茫茫群山,眼神也因这巍峨之景变得空茫了。


    圣人划定好命数被打乱,他稍感棘手,但没有受困于此,命数乱了,找到原因将它重新梳理就好。听了商悯的天命论,他感到有趣,内心虽惊讶,却并未过度纠结,反而很快就试着接纳并且决定亲眼见证。


    他苏醒之后就如稚子,对世事一无所知。一切都需要重新看,重新学。


    此时此刻他游历尘世,见识过一角世间惨状,知晓了一些王朝弊病,视野开阔些许,不敢说对这尘世已全然了解,可到底已经完成了从陌生到熟悉的转变。


    敛雨客不禁发出自入世以来第一句叩问:“圣人之后忘记了镇守天柱的职责,却依然享受着百姓供奉。拾玉你说,这对吗?”


    “这不对,但是没有办法避免。”商悯很轻易地给出了答案,“时移世易,圣人最多活四百年,难以看到其后的两千年。”


    “圣人也是人”,这是元慈姐姐一开始就教给她的。


    商悯将这些事情翻来覆去思考了很久,今日还是第一次说出口,还是对着敛雨客。


    “着眼于个人,可以解释为人的目光是有局限性的,体制也有局限性,人的目光怎能超脱时代存在呢?所以体制需要根据时代变革,人的目光也需要随着时代的发展而进步。‘如果当初能想到这一点就好了,如果能够避免这种事情发生就好了’此类想法没有意义,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应该看的是未来,应该想的是改变。”


    商悯也看着那群山。人变了,只有河山依旧,它们沉默地伫立,见证岁月流淌,世事变迁。


    “着眼古今,我得告诉敛兄——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任务。圣人时代的任务完成了,他们封印了妖魔。延续人族盛世是之后时代的人的任务,是此世之人的使命,圣人想要跨越两千余年替下个时代的人把他们的任务做了,这不大可能。除非他们能活两千年,并且保证自己在两千年间也在随着时代的进步而进步。”


    商悯看向敛雨客,开了一个很真挚的玩笑,“看敛兄这不通人事的老古董模样,我就知道保持进步是很难的。”


    敛雨客哭笑不得,些微的笑意从他脸上闪过,他伸手像和同辈人相交一样拍拍她的肩膀,感慨:“愚兄直到此刻,才真正理解了你的天命论。”


    “哈,不枉我费这番口舌。”商悯道,“敛兄有没有被安慰到?”


    “安慰?不如说是叫我认清了现实。若要改变现状,只能重塑乾坤。”敛雨客道。


    二人相视微笑,不约而同地御使轻功从山上掠下,脚尖踩过摇曳的树尖,身形穿过茂密的枝叶。


    至多再有十日,他们就能到达翟国国都安都。


    “敛兄,你说妖族最后仅余九圣,那谭闻秋不在其中吗?”


    先前敛雨客还对谭闻秋的身份不大确定,只说是蛟龙属。若是九圣,那应当会留下姓名。


    商悯方才也已将自己在谭国查到的蛛丝马迹告诉了敛雨客,希望能知道谭闻秋真实身份的线索。


    “她不是那其中之一,我猜她是身躯被压在天柱之下的前一瞬突破的,这可能性虽小,但也不是说不通。”敛雨客亦有不解,“九柱矗立,天地大阵成,圣人还灵后天柱运转,凡是开了灵智的妖魔都被强行吸纳到了天柱下,一个都逃不掉,圣也不例外。”


    商悯道:“劳烦敛兄授艺勤快些,总觉得我有太多东西不懂,心里不安啊。”


    “还不够勤快吗?前天教你掐诀,昨天教你布阵,今天又指点你步法,中间又要赶路,你这安排得实在紧,便是我教,可时间也是远远不够的。”敛雨客道,“也罢,你我尽力而为……正逢乱世,只得先让你囫囵吞枣地学,之后再融会贯通了。”


    ……


    许是商悯的努力和“朴实”的性情,让谭闻秋在观察了一段时间后对她更加放心了。也可能是商悯无意间知晓了她被龙气反噬的弱点,事后又把事儿办得比较妥帖,令谭闻秋的想法从“此子愚钝不堪”逐渐变成了“此子堪可一用”。


    总之,谭闻秋似乎有意重用她。


    昨夜授艺后,谭闻秋一早给商悯布置了个重要却也不重要的差事。


    “你去一趟大学宫,把树老近几天炼出的丹药带给我。小蛮耐力不如你,你去合适。”谭闻秋道。


    论攻击速度,蛇类最快,论耐力,狐狸更胜一筹。这差事落在商悯头上也是意料之中的,没了胡千面和涂玉安俩办杂事的狗腿子,谭闻秋得培养新的狗腿子。


    狗腿子可以不聪明,但是必须得听话,要是能把事儿办漂亮,那更是加分项。


    小蛮和白小满姐弟就是继胡涂二妖之后,谭闻秋身边新晋的贴身狗腿子。


    商悯领了命,算算从这儿到问天山的距离,觉得最多三个时辰即可往返,这便出发了。


    子翼在辅政大臣拟好的圣旨上盖了印,不日就要放各国质子归国。


    商悯太久没见到那些质子们了,当初谭闻秋一招分化之计,阻挠了商悯在大学宫和他国质子结盟的计划。她和郑留、宋兆雪在军中,其他人照常送进了大学宫,吃住都在那儿,平日里几乎不下山,难以接触。


    一路疾驰,商悯跑出了宿阳城,身形缩小隐藏在郊外密林灌木之中,接着绕开官道,沿着农田村道飞奔。


    平坦的地面上逐渐出现丘陵,问天山的山峰在远处隐现。这是虞、燕两代王朝的祭祀山,只是祭祀并不频繁,上一次问天山祭祀,应当是大燕刚建朝的时候。


    她踏上这片地界时不安了一瞬,很快就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古时候神山确实有种种玄妙之处,能震慑妖族,但是现在木成舟可是整天待在那儿,屁事没有,商悯妖身前往也不会发生什么意外的。


    她无心看景,很快就从悬崖峭壁上爬了上去,目光穿过层层掩映的树林,看到了群山之中的建筑。


    它不是在山巅,而是在半山腰,山巅是石碑伫立之地,皇帝祭祀之所,常人不可登顶。大学宫红砖黄瓦,在碧绿的森林之间格外显眼,它占地极广,院落因地形而分散,但总体方方正正格局规整。


    商悯按照谭闻秋给的地图,进了木成舟位于大学宫岐黄院的私人院落,院中无人,这个时间他可能是在外授课。


    她身影一闪从开了缝的窗户跳进了木成舟屋里,迈着四爪在屋内巡视一圈,鼻头耸动。


    屋内陈设极其简单,一面书架,一张桌案,一卷草席。这草席想来是木成舟平日里睡觉的地方,桌案上摆着一盆青翠欲滴的绿植,屋中摆放最多的是书。


    屋子中间的空地上是一鼎大丹炉,丹炉内还燃烧着熊熊火焰,一股清幽的药香从丹炉的缝隙中飘散。


    这木成舟的生活宛如苦行僧,住的地方竟然连个床都没有……不过树妖需要睡觉吗?可能晒晒太阳就行了吧。


    商悯东嗅嗅西嗅嗅,除了药香和木成舟身上植物的气息外什么都没闻到。


    她还以为会在房间里面闻到人类的味道,人可是他炼丹的重要材料之一。


    商悯走到书架前瞄了两眼书封上的字,想要抽出来一本读读。


    “小满……”苍老的声音忽然响起。


    商悯惊吓地原地蹦了一下,目光准确地锁定了桌案上的小盆绿植。


    那绿植的枝干上长出了一张小小的人脸,人脸嘴巴裂开,语重心长教育她:“不要乱扒拉东西,你搞乱了,我又要重新收拾。”


    “是,树爷爷,我不乱碰了。”商悯呲牙咧嘴露出一个狐里狐气的笑容,“爷爷什么时候回来?或者你告诉我药在哪儿,我取了就回去向师傅复命。”


    “那个机关你不会用,你稍等片刻,我这就回去。”桌案上的绿植说完就沉寂了。


    “好。”商悯应了一句。


    她凑到绿植面前又闻了闻,在上面闻出了和木成舟一样的味道,只是他本身的味道分散于房间各处,这才没有让商悯立刻觉察。


    她蠢蠢欲动,想知道这棵小树苗是木成舟的分.身还是他用法术制造出来的,直接问的话木成舟肯定不会回答……


    商悯嘴一张,从绿植上咬下来一片叶子。


    “哎呦!”绿植上人脸又浮了出来,木成舟怒道,“怎么这么不听话,都说了不要乱扒拉!”


    “我不知道树爷爷会疼,还以为是……”她心虚地垂头。


    话没说完,院子外面响起了咚咚脚步声。


    木成舟沉着脸推门而入,抬手划了一道结界,盯着商悯道:“我拔你一根毛,你疼不疼?”


    “疼。”


    “疼就不要乱拔!”木成舟没好气地说完,走到房间的角落,伸手一指。


    青色的地砖被粗壮的藤蔓顶了起来,露出了下方一个精巧的机关盒,木成舟手指化为藤蔓从机关盒锁眼处钻了进去,只听咔咔几声,机关盒自动弹开,里面是数瓶丹药。


    商悯探头探脑地蹭过去,木成舟把药瓶都拿了出来,又从怀中掏出一张丹方拍在她脑门上,跟赶苍蝇似的挥挥手道:“都在这儿了,拿走吧。”


    “啊,好。”商悯喉咙里叽咕一声吐出来一根竹筒,她把丹方放进竹筒里面用塞子封好,然后舌头一卷将竹筒和那些丹药瓶一同吞进了肚子里。


    木成舟眼角抽搐,“你就这么带回去……”


    “是啊,药瓶不都封得好好的,我还特意带了竹筒密封丹方,有什么问题吗?”商悯睁着大眼反问回去。


    “回去记得把东西洗洗再呈给殿下。”木成舟长叹一声,推门送客。


    商悯走出了木成舟的院子。


    临走前,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完成。


    她嗅嗅空气,选定了一个方向,在扎进林子里之前向那个方向轻缓而隐蔽地吐了一口长长的气。


    无形无色的魇雾逸散,在她细致的操控下飘过院子,穿过院墙,顺利地被大学宫里的数名质子吸入体内。


    修为大幅度提升后,商悯的魇雾笼罩范围提升了数倍,原先只能覆盖一个大殿,现在只要她想,她可以覆盖半个大学宫。


    放完了魇雾,商悯没有急于编织幻梦,而是让吸入魇雾之人陷入“白日做梦”似梦实醒的状态。


    等到晚上,她就能……


    “小满。”


    轻柔的女声猝不及防地在商悯身后炸响。


    她心跳一停,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后竭尽全力装作若无其事回头看去。


    “珠儿奶奶。”商悯低眉顺眼喊了一声,用余光观察她的表情,“没想到您来了,我刚取完丹药,要去找师傅复命呢。”


    白珠儿上下打量商悯两眼,微笑:“我是来给木成舟送药材的,正事要紧,你去吧。”


    “是……小满告辞。”商悯退了两步,身影一闪在林间狂奔。


    直到她跑出去很远一段距离,依然能感受到白珠儿那令她如芒刺背的视线。


    作者有话说:


    第165章  梦中相会[VIP]


    白珠儿的目光望向问天山密林深处, 过了许久,白小满的身影彻底消失了,她才收回视线, 足尖一点,身影飘渺如一缕青烟。


    她的脚步比狐妖更轻,行动比狐妖要快, 狐狸一动有迹可循,而她是真正的动若闪电。


    木成舟回过身, 看见一袭白衣立在屋内,诧异道:“既然你来了, 殿下还让小满跑这一趟干什么,你顺路带回去不就行了?”


    “许是殿下想让小满来认认地方,以后使唤他的时候可多了。”白珠儿轻描淡写地敷衍了过去。


    木成舟捋了捋胡子, 谨慎地没有接话。


    木成舟不是个脑袋轴的, 他老早就从寿宴后殿下的一系列举措中品出了一丝异样,包括她一直以来对白珠儿的微妙态度。这种微妙, 和对待子邺大人的那种微妙不一样。


    根据和人打交道的经验, 此时木成舟应当避而不谈,绕开这件事,否则他可能就没法儿装糊涂了,这会引火烧身。


    树妖怕火, 他木成舟合该明哲保身。


    可白珠儿到底是他多年同僚,二人在岐黄术上志趣相投互为老师,甚至当初白珠儿入道,就是他引的路。


    “珠儿你……”木成舟衡情酌理, 顿了半天,在白珠儿的目光下出了口气, 颓然问,“殿下可有预备让你卸任岐黄院院首之职?”


    “殿下已下令,同僚之间不得对彼此安排互作打探。”白珠儿道。


    确有这条命令,且是白珠儿亲口提议。


    木成舟按按眉心,“罢了,罢了。我的确不该问。”


    但话虽如此,白珠儿瞥他一眼,自然地在他桌案旁盘膝坐下了。


    她嗤笑:“老木头,难得看你没有揣着明白装糊涂。”


    “你把我看得也太窝囊了。”木成舟佝偻着腰背坐在了桌案另一旁,思来想去,不得不承认,“可能我确实窝囊,但我没有你想的那么无情。”


    “是兔死狐悲,还是同僚之谊?”白珠儿看他。


    木成舟叹道:“都有。”


    白珠儿的身份不再安全,必要的时候她会成为继胡千面之后下一个被推出来挡灾的妖。


    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没什么好纠结的,木成舟真正想问的也不是这个,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挑开这个话头。


    寿宴之后,白珠儿有被殿下忽视的迹象。诚然白珠儿的计策正是殿下所急需的,可是她愿意听白珠儿献计,不代表她对她的宠信一如既往,这变化极其细微,不是有心留意很难发现。


    细细想来,殿下对白珠儿的疏离只是近日才有的吗?早在毛俅被她吃了的时候,她们就已经有离心的征兆。


    况且,这种疏离不是殿下对白珠儿单方面的疏离,白珠儿对殿下的敬仰,是否还一如从前?


    “我们认识也有五十年了。”木成舟脸上流露苦意,“我六百岁,这六百年中的三百年是虚度的。在山中时,只觉时光飞逝,记忆无痕,难以记得什么事情。入世后,才觉时间漫长。与众妖相识的岁月,比我开灵智前那三百年浑浑噩噩的岁月更让我记忆深刻。珠儿你,不也是如此吗?”


    白珠儿侧过脸看他,冷若冰霜的脸上罕见的有了一点温度,可她道:“老木头,你未免太多愁善感,你是长了一颗人心啊。”


    “混迹人群,学着人事,揣摩人心……学会人心之时,人之情亦在我心中生根。”木成舟望着白珠儿道,“珠儿,你可有想过今后如何?殿下还是要用你的。”


    “走一步算一步。”白珠儿转过头,定定地凝望着药香袅袅的丹炉,“忠尽职守,不逾矩……就如你。”


    木成舟听懂了,他点点头,“也好。”


    “老木头,你我相识是你之幸,也是我之幸。”白珠儿道。


    “的确是我之幸。”木成舟一懵,“怎么突然对我说这个?这不像你。”


    “不,你没懂我的意思。”白珠儿声音轻缓,意味深长,“你看,恰好你是一根木头,我是一只蜘蛛。”


    木成舟愣住了。


    白珠儿挥袖,白色的长袍如水般抚过桌面,在案上留下二三十来个玉瓶,瓶中是晶莹剔透宛若红玛瑙的血色液体,一股细微的血腥气弥散开。


    “共二十八人的本源精华,我都用化尸毒溶解然后淬炼好了。这次的淬炼过程我改进了一些,杂质少了,药效应当更出众,你拿去试试,下个月我再来。”


    她飘然起身,身形如影,无声离去。


    木成舟拿起那些玉瓶对着光线照了照,挨个观察瓶中精华的成色,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收在机关盒里。等东西拾掇停当,他站起身,慢了半拍,终于想明白白珠儿那话是何意。


    幸好他是树妖,她一只蜘蛛精吃起来不合口味……不好吃,这才是他们做朋友的前提。


    木成舟苦笑一声。好你个白珠儿,学会了人心,然而身体里揣的依然是颗彻头彻尾的妖心。


    ……


    商悯奔回皇宫的路上,反复告诫自己以后一定要慎之又慎。


    在皇宫不能开启随意观气术,否则可能会被谭闻秋感应到,但是在宫外,观气术有必要经常开启。如果她在大学宫开启观气术,那么就能及时发现身后的白珠儿。


    商悯在离开一段距离后用观气术回望了一眼,大学宫内木成舟和白珠儿的妖气藏得很好,只是她观气术造诣已经到了极高的境界,哪怕他们刻意收敛了气息,她还是能看得清清楚楚。


    值得庆幸的是大学宫没有其他妖的妖气,盘踞此处的只有木成舟。


    白珠儿……白珠儿……此妖已成商悯心腹大患。


    她思量许久,觉得白珠儿应当察觉不出来她离去前吐了一口魇雾。因为商悯防着木成舟,担心一草一木皆为他眼线,所以动作非常隐蔽,连魇雾飘飞的方向都控制得无比细致,绕开了那些花花草草。


    再者,商悯这具化身已经经过了两次灌顶,修为和白珠儿只差一线。


    蜘蛛最善潜伏,她身上的气味又被遮盖了过去,商悯一时不查,差一点着了道。


    这错误仅这一次,以后绝不能再犯。


    可即便这样也不得不提防白珠儿,万一她真的发现了什么,那商悯处境就危险了。


    她掩去心里的不安,回皇宫向谭闻秋复命。


    “做得好。”


    修长的手指从清洗干净的竹筒中夹出丹方,谭闻秋看了两眼,将药方记在心中,接着那纸页上蔓延出点点冰霜,柔软的纸被冻得梆硬。


    她指尖一捏,纸页崩裂成闪烁着微光的细碎冰屑,与空气中肉眼不可见的尘埃融为一体,了无痕迹。


    谭闻秋从其中一个药瓶里拿出一枚温补的丹药喂给商悯,“明日就是第三次灌顶,这是最后一次了,熬过去就好。”


    “是,小满不怕。”商悯孺慕地蹭了一下谭闻秋的手。


    “你晚上当值,下午还有空闲,去找柳怀信吧。”谭闻秋顺了一下她蓬松的毛发。


    商悯得了新指令,熟门熟路地离开了清秋殿,回自己住院子换上了一身太监袍直奔柳府去了。


    哪怕一直待在子翼身边,也不是什么情报都能够看到,真正重要的情报柳怀信和姬麟会直接截下来,所以商悯挺乐意去柳怀信处的。


    柳怀信虽然得了丹药调理身体,可到底是年纪大了,许多重要的奏折会绕开政院送到他府上。


    商悯来到柳府上时,下人通报柳怀信正在厅中会见大臣,叫她在书房稍等片刻,这正中商悯下怀。


    她跟进了自己家一样摸到书房,开启观气术,眼睛扫了扫,把整个宅邸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看了个通透,连桌子上的矮松盆栽都没放过。


    木成舟处的盆栽也没妖气,商悯不能确定这盆栽到底有没有问题。她过去闻闻,没闻到木成舟的味道,当下放了八成的心,但还是有些疑神疑鬼。于是她吐出一口五彩斑斓的妖火把盆栽的根全都给烧死,然后又布下结界,这才放心地开始翻阅柳怀信处的密报奏折。


    许是运气极佳,桌面上摊开的第一封密报上写的就是件大事,说燕梁交界处的边城出现了一只五彩斑斓的大鹦鹉,那大鹦鹉领着一大群鸟在飞。城中官员怀疑那是妖,可民众言之凿凿,说那分明是天降祥瑞,只因大鸟现身但未曾伤人,引领群鸟飞舞的场景似是百鸟朝凤……


    商悯凝重地看下一封,这封密报更是叫人不安。


    赵国临近燕国的城池数日前出现了鼠疫,不但没有制住,反而有失控的趋势,连始宁城周边也有了。


    赵国西南与燕接壤,那里丛林茂密遍布瘴气,本就多疫病,赵国境内也时常有瘟疫肆虐。自赵王赵长绮登位,情况好了很多,她将岐黄院医者派往各地实地医治,疫病渐渐控制住,还向当地的医者和百姓传授了治疗疫病的经验。


    因有这一条功绩,不管赵王如何手腕强硬性情不定,她在民间的名声倒是出乎意料的好。


    赵国已有很多年没有发生大规模的瘟疫了。


    商悯把密报看完,并未细致地整理归位,而是吊儿郎当地往书房的靠椅上一坐,腿翘在桌面上把摆放整齐的奏折和密报搞乱。


    这样即便动过了又如何?柳怀信是不敢责怪她的。


    等柳怀信见完了大臣,满脸堆笑地来了书房,迎面就看见了乱糟糟的书桌,奏折上甚至还有一个显眼的鞋印……


    他养气功夫见长,面不改色地走来,还没开口问,商悯便不耐烦地出声质问:“谈什么呢耽误这么久,本公公的时间可是很宝贵的!”


    “公公恕罪,老朽是在与大臣商量该如何处理梁国现妖的事,现下已经处理完了……”柳怀信赔笑。


    商悯佯装惊讶,“梁国现妖?什么时候的事?”


    柳怀信一惊,眼中添了两分惊疑。


    他们俩面面相觑,谁都没说话。


    柳怀信是妖党边缘人物,算是军师和幕僚,身份比较尴尬,妖有事情不会特意通知他,也无意让他知道妖内部关系如何。


    就连制定的计策实施到了哪一步,柳怀信也没法探知。


    此时商悯一句话,柳怀信猛然发现这位白公公竟然对搅乱局势的计策一无所知,这说明殿下根本就没把这件事情向更多的妖透露。


    往小里说,这是组织严密,不该知道的事情就不知道。可据柳怀信观察,他推测妖虽有地位高低之分,但其内部组织结构是相当松散的,聚在一起靠的是同族的身份和殿下的威信,以及对妖族复起大业的执着。


    往大里说……难不成妖与妖之间,也要互相防备?


    这个猜测简直令他站立不安,只觉得妖和人没啥差别,不管到了哪儿都要搞党争,都要搞对立,连执行命令都要防着人。人心隔肚皮,难道妖不是吗?


    “方才……老朽说了不该说的话。”柳怀信额头上汗淌了下来,卑微请求,“请白公公把老朽说的话忘了吧。”


    “忘了?”商悯做思考状,仿佛根本没想明白柳怀信为什么会发出这样的请求。


    未经允许向不该知道这件事情妖透露了不该知道的事,这是大错。同样的事情放在妖身上或许会被轻轻放过,他们总是对同族宽容,但这样的事情放在他身上,可能是致命的。


    “不,老朽说错了,还请如实禀告殿下,我这就进宫请罪,望殿下原谅老朽糊涂。”柳怀信小心道。


    这事儿细究起来真不怪他,该怪妖没有交代清楚。


    “你到底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事情?”商悯瞪他。


    “不该向白公公您说……”柳怀信忽然住嘴了。


    因为他发现自己虚惊一场。


    白小满太蠢,根本没搞明白他为什么害怕。柳怀信怕自己无意说了不该说的事情,可是梁国现妖这件事已经被当做奏折呈了上来,其他在朝为官的妖也迟早要知道,所以这份怕只是次要的。


    他是怕自己在白小满面前暴露了自己是计划制定者的身份,因为殿下并未告知白小满此事,他却一句话透了底。


    ——“老朽是在与大臣商量该如何处理梁国现妖的事,现下已经处理完了。”


    如此大事,需请示殿下才可处理。他没有请示就说自己处理完了,说明他是知情人,且一开始就得到了处理它的权力。


    连谭闻秋贴身狗腿子都不知道的事情,他一个人怎么会知道?以妖的排外,他们不该告诉人这么多事,哪怕这个人已经成了自己人……除非这个人本就是计划制定者,这一切都是提前商量好的。


    显然,以这位白公公的脑子,想不了这么多弯弯绕绕,所以也没发现柳怀信为什么如此害怕。


    柳怀信觉得以白小满的智商,顶多能想到第一层,最浅显的那一层。


    “对了,你怎么不跟我师傅说这件事就自己处理了?”商悯瞪着俩大眼怒气冲冲地问。


    柳怀信:“……”


    他心中道了句果然,接着微笑:“公公,这件事殿下已经提前交代过我了,方才商议的方案,正是依照殿下的指示吩咐下去的。不然,老朽怎么有权力处置此事呢?殿下神机妙算,一切尽在殿下掌控之中。”


    商悯笑了一声,“谅你也不敢私自行动。”


    她面上在笑,心里却确定了一个事实。


    原来各国现妖的搅屎棍之计还真是柳怀信出的主意……


    对妖而言,这个计策确实模糊了人族的视线,阻挠了各国诸侯抗燕,它是有用的。但最让商悯不安的是赵国的情况,如果鼠疫是妖魔所为,那么他们也太手眼通天了,这可是瘟疫!处置不善,可灭一城,灭毁一国!


    谭闻秋手下竟然有只能耐如此大的妖……此妖修为应当不是很高,不然瘟疫的覆盖范围应该更广。传播瘟疫是某妖的特殊神通,还是每只妖都可以学会的妖术?应该是前者,而非后者。


    若非如此,谭闻秋只需让妖在各国各地散播瘟疫,大燕便可陷入亡国之危。


    与这瘟疫之灾相比,鬼方与武国开战都不算迫在眉睫。


    商悯心中无声感叹,看来去完翟国后,要即刻去赵国了,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


    入夜,皇城内外一片寂静。


    宵禁持续一月,街上没有行人,只有巡逻的金甲侍卫沿着街道穿梭,他们手执火把,骑马跑过街上的样子像黑夜中火矢激发。如今宿阳格外萧索,沿街店铺关闭了许多,这座全天下最繁华的城池,终究是无可避免地走向了衰落。


    先代梁王之孙姬初寒沉默地望着这座她曾经无比向往的宿阳城,眼中无任何波澜。


    大学宫不允许带侍女,她把侍女留在了承安园,现在新皇下旨,恩准质子归国,旨意来得突然,前日圣旨刚下,隔一日后车马便已备好,不是梁国使团来接人,而是大燕遣了金甲卫护送。


    如此匆忙,倒像是在顾忌着什么……


    姬初寒本以为姬桓会把她留在宿阳拒不接回国,没想到他居然同意了。


    她体内还有姬桓下的蛊虫,本是为了拿捏她让她接近商悯,谁知攻谭战起,商悯去了军中,她松了口气,在远离家乡的大学宫久违地感受到了一丝轻松自在。


    没有尔虞我诈,没有争权夺利,也没有想要置她于死地的血脉亲人。质子同窗之间当然也有拉帮结伙,但是这种排挤和勾心斗角比起王宫里的手段要隐晦温和太多,顶多是口角摩擦,不会有性命之忧。


    然而姬初寒要回梁国了。


    她明白,一旦回到了她的故国,从今以后她再也不会有自由。她前不久过了十四岁生辰,处于不上不下的年纪,不像稚子一样天真无知,她已记得事懂得道理,难以被姬桓操控。


    运气好一些,姬桓或许会让她和他国联姻,运气不好,可能回去等待她的就是死。


    姬初寒的马车停下了,她的侍女与车队汇合。侍女恭敬行礼:“见过小姐,许久未见,小姐清减了不少。”


    姬初寒却不咸不淡地道:“来了就好……走吧。”


    这侍女是姬桓所派,姬初寒对她没有任何信任,此时再看见她这一张脸,心中不由涌起厌烦,连带着体内的蛊虫都躁动了一下。


    她皱眉,算算时间确实到了服药的时候,便从袖中的药瓶掏出一颗丹药塞进嘴里。


    车马摇摇晃晃,姬初寒缓慢地闭上眼睛,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在进入深度睡眠的下一瞬,她的神魂像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猛然闯入了一片幻境。


    她恍惚中睁开眼睛,紧接着双目睁大,居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熟悉的地方——梁国睢丘城城郊驿站,接待他国来使的官驿!


    此地空无一人,陈设仿佛还是那日的模样,一楼略空旷,只有桌椅,光线略微昏暗。她茫然地环顾四周,甚至带着一丝恐惧去确认门外有没有来抓捕她的梁国禁军。


    如果这是梦,那么这个梦未免也太过逼真了。


    姬初寒手指抚摸着桌面,看向通向楼上的阶梯,在犹豫要不要上去。


    她这么想了,于是也顺从心意,一步一步走上台阶,直到登上了高高的天台。她面向睢丘城,看到这座梁国的都城被笼罩在夜色之下,远处隐隐有火光闪动。


    姬初寒打了个寒颤,想到她父母被杀姬桓谋反登位的那一夜,睢丘城应当也是如此场景。


    “别怕。”略微耳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姬初寒惊慌地转过身,看到了熟悉的人影,她失声道:“商悯?!”


    商悯点点头,“是我。”


    她来到姬初寒身侧,望着那宏伟城池道:“第一次与你见面就是在这里,也就过了不到半年,在梦中再回到此地,却好像恍如隔世了。”


    姬初寒低头望着自己的手,又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肉,感受着无比真实的五感,震惊地问:“这是什么?真的是梦吗?”


    “是梦,我用入梦之术编造了一个梦境,好与你交谈。”商悯又安慰了她一句,“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尽管我来找你的确别有目的。”


    姬初寒看看远处的睢丘城,熟悉的故土像是在夜色中对她发出了呼唤,她心生思念,却止不住恐惧。眼前的商悯面带微笑,身上穿着的装束甚至和初见那日一模一样,不隆重,但是轻便,脸上的神情不带压迫感,可是让人难以忽视,竟让她幻视了父亲召见大臣的威仪。


    她暗道一句荒唐。


    她在家中也颇受重视,不是没见识的草包,商悯什么年纪,身上竟然积攒了这样的气势?明明初见时她虽然身份不凡,气质却没有这么……这么与“王”相似。


    但思及商悯入梦的神鬼手段,有这样的气势,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悯公主找我何事?”姬初寒沉住气,问道,“以入梦之术相会,如此隐蔽,公主找我,应当是有要事吧。”


    “的确如此。”商悯开门见山,一点都没拐弯抹角,却也没忘记找一个合适的称呼拉个关系。


    “此番表姐归国,想必会身处险境,然而险境之下亦有生机,在下想请表姐做个内应,必要之时,把梁国的情报传出来。”


    姬初寒没有立刻答应,却也没有立刻拒绝。


    “你太高看我了,姬桓会不会留我性命尚且不确定,找我做内应,你怕是找了一个短命鬼。”她自嘲自讽。


    “但我着实找不到比表姐更合适的人选了。”商悯坦诚相告,“表姐和那姬桓有深仇大恨,换了别人,未必肯帮我这个忙。”


    “武国要对付梁国?”姬初寒目光一闪。


    “不是对付梁国,是对付姬桓。”商悯加重了语气。


    姬初寒轻笑一声,“你不会是觉得,我作为王孙不愿意看到武国伐梁,所以才要强调你们要打的是姬桓,而不是整个梁国吧?”


    “是有这方面的顾虑。”商悯挑眉。


    “我说了,你太高看我了。”姬初寒笑出了声,“我哪有那么深明大义?只要能杀了姬桓,我求之不得!”


    商悯慢声道:“你似乎还未问我为什么要对付姬桓。”


    “那不重要。不过我确想一问。”姬初寒道。


    “武国疑心姬桓与妖勾结,但是还没有切实的证据。”商悯道,“表姐身处大学宫,但内外消息不是不通,你的侍女或姬桓所派的线人定会对你传递消息,你应该知道寿宴上的事情。”


    姬初寒一愕,刹那间脑海中转过千百种念头。她惊疑不定,几乎是一瞬就想到一个关键问题:武国在寿宴现妖的事情上扮演着什么角色?


    可是她并未问出口,反而问:“告诉我这么重要的事情,不怕我往外说吗?也许我会把你的谋划告诉给姬桓,换取自己生存的机会。”


    “那只能说我看错了人。”商悯笑笑,“我知道表姐不是那样的人。那天在这间驿站中,我看你的时候,你眼中是恐惧和摇摆,可是现在我再看你,发现你眼里全是愤怒和仇恨。一个满腔怒火被复仇之念裹挟的人,或许会不择手段,或许会忍一时之辱,但绝不会向仇人摇尾乞怜。”


    如果姬初寒真的不答应,商悯当然也有后手。


    魇雾,操控的是幻境,梦中幻境也是幻境,梦过无痕,以商悯现在的修为和手段,只要她想,姬初寒醒来后不会记得任何事情。


    姬初寒看了商悯半晌,低声道:“我想答应你,我怎么会不想答应呢?这是我唯一复仇的指望……可是我一向不信自己有那么好的运气,我首先要活着,然后才能向外传递情报。”


    这算是以退为进。商悯心头一动,辨出她这番话确实有真心,可想活着也是真的。人人都想活着,若要让她姬初寒帮忙传递情报,武国就要想办法保她性命。


    即便姬初寒有借此要挟之心,那也是无可指摘的。


    这本就是一场交易,姬初寒可以大仇得报,运气好了还可以保得性命。


    “悯公主既然来找我做这个内应,定然是有备而来,你这样的人应该不会把运气全赌在我身上,运气是最靠不住的东西,所以,武国是不是有办法保我性命?”姬初寒问。


    商悯有些惊讶于她的敏锐,这份惊讶很快就转变成了欣赏,敏锐是个不可多得的优点,聪明也是。姬初寒遭逢大劫,脱胎换骨,两者皆全,兼之心性坚定,的确是上上人选。


    “不日武国使团应该就会去往梁国。我国使团目的有二。其一是与梁国共商结盟抗燕清君侧之事,因我武国疑心宿阳妖邪未清。”商悯道。


    姬初寒颔首,“关键在其二?”


    “其二是,我武国会向梁国提出联姻。”商悯说到这儿不禁歉疚道,“实在是计策有限,能施展的地方也有限,只能出此下策了。你作为王族后代,和我武国联姻,这样你身上便会被赋予一层政治筹码,或许可以保得性命。但有一点不确定,那便是姬桓的态度。”


    如果姬桓不想派姬初寒为联姻对象,而是另选人选,那么计策便会失败。不过姬初寒本就和武国的王族颇有渊源,武国提出来姬初寒作为联姻对象倒也合理。


    “我似乎还没有出五服,血脉这么近,怎么联姻?”姬初寒皱眉。


    “我父王有一个义子,就是我的义兄杨靖之,他年纪比你大了两三岁,作为联姻对象正好合适。”商悯道,“我不是说你非要嫁他,这只是权宜之计,如果将来真有联姻的那一天,你可以先来我国,然后再解除婚约,我会说服我父王收你为义女,到时你就是我的姐姐,可以在武国安稳地生活。”


    “好。”姬初寒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联姻对象的事情你不用太过担心,我大约有六成把握,姬桓会选派我作为联姻对象。梁国背靠大燕,一直想借姻亲关系控制武国,这是连我也知道的事情。”


    她咬了一下嘴唇,“我身上有姬桓下的蛊虫,受他控制。有这个蛊虫在,他会派我去的。”


    作者有话说:


    第166章  种因得果[VIP]


    蛊虫。商悯眉峰一动, 越发确定了姬桓和谭闻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在大学宫她与姬初寒相距过远,蛊虫气息不如妖气明显,所以没有发现。


    “它对你身体有何影响?效用又是什么?”


    “每月月阴之力最盛的时刻会有万虫噬心之痛, 不服药镇压便会被蛊虫噬心而亡。”


    蛊虫通常属阴,是阴寒之物,月阴之力使其躁动是很常见的。


    “我知晓这蛊虫难解, 也不奢望武国能解,不过是能活一天是一天。”姬初寒已经接受了现实, 说起这件事情时脸上古井无波。


    “表姐勿忧。”商悯想了想。


    料姬桓也不可能在姬初寒身上用幻心蛊和蚀心蛊那种级别的珍贵蛊虫,她身上的应该是比较容易培育的一种。


    这也提醒了商悯, 心智不坚定者中蛊只需几句威胁便会对下蛊者言听计从,何须幻心蛊和蚀心蛊?对柳怀信下蚀心蛊,大概是由于此人实在是太滑溜, 只施蛊术而不控其神志, 终究是大隐患。


    宿阳本就是妖窟,被妖以蛊胁迫的人反而少。商悯接触众多大臣, 心里头也警醒着, 倒并未发觉中蛊的官员。


    因为妖已经完全把持军政大权了,与其费蛊去挟持朝中小官,不如将数量有限的蛊虫用在略微紧要却又鞭长莫及之处。


    列如民间各地官员,边城驻军之中, 甚至各个诸侯国的机密要处……


    “听你描述,你中的蛊应当是较为常见的一种,不是无药可医的罕见毒蛊。我武国有位能人精通蛊术,说蛊虫通常都是子母两蛊伴生, 若能找到母蛊,兴许他能为你解开。”商悯没把话说死, 给姬初寒留了两分希望。


    防人之心不可无,姬初寒求生欲望相当强烈,人的想法也是会时时变动的,商悯口中说信她,实际上却真的要防她走投无路之时向姬桓投诚。


    姬初寒一怔,心中泛起波澜,却不敢真的把希望系于商悯一句话上,只道:“我回国后会留意一下。此外我得问一句,武国是在梁国安插了密探吗?要是我发现了什么,该如何把消息传递出去?”


    “这便是关键了,你听我讲。”商悯语气变低,“你们下一个停留的官驿,应当是二十里外的那个。待到了驿站,你切下一缕发丝藏在屋内,房梁上、床榻下的木缝皆可,待你完成了这一步,我会再联络你。明白了吗?”


    “只需如此?”姬初寒迟疑。


    “只需如此。”商悯肯定道。


    “好。”姬初寒眼中包含着无比复杂的情绪,“我信你。”


    她面向商悯,对她行了一礼,“当日姬桓搜捕我,若无武国尽力斡旋,便没有今日的姬初寒。请受我一拜。”


    商悯避开这一礼,客气道:“功不在我,表姐也不必拜我。我武国也并未做什么,只是说了几句话而已。”


    “武国没有袖手旁观,对我来说便是大恩一件了。表妹未有挟恩之意,我亦无背恩之心。”姬初寒笑了一下,话中另有深意,却也不失坦荡,“况且那天武国不知道睢丘生变,也不知宿阳有妖,如此种种皆为偶然。今日表妹找上我,我也愿意帮助表妹,实为种因得果。”


    “表姐这么想,我便放心了。”商悯心弦一松。


    各国皆有妖迹,要真正找到妖藏身何处却千难万难。只靠商悯自己根本无法成事,只能广撒网。


    其实她本可以在魇雾幻境中捏一个虚假的形象来与姬初寒交涉,而不必冒着风险袒露身份。


    商悯以真身与她想见,也是为了试试她的真实想法。那日,武国的确已经仁至义尽,然人心易变,姬初寒万一对武国生怨呢?除此之外,商悯也是想获得姬初寒全心全意的投诚,让她尽心尽力地做事。


    有些话得说到前头,哪怕姬初寒心底已经明白这么做会冒着何等风险,商悯也要把这些话再挑明一遍。


    她道:“此事风险极大,会有性命之忧。”


    商悯顿了顿,“表姐持有黑铁王令,即便今日表姐拒绝,我还是会劝我父王用联姻之计保表姐性命。”


    姬初寒笑了,“表妹深谋远虑,是个敞亮人。既然走到了这一步,那不妨把话说的再敞亮些。”


    “我姬初寒在此,向我父母在天之灵立誓,必尽心竭力,助武国诛杀姬桓。若我行事败露,绝不会为了苟活供出表妹和武国来。”


    她直视商悯的眼眸,一字一句道:“我想活,但不想被姬桓施舍而活!”


    商悯虽然惊讶她直接将这番话说出来,并发下如此重誓,但却不意外她有这般决心。


    不能将人看得太高,也不能将人看得太低。


    “好。”商悯缓缓道,“我信表姐,也请表姐信我。各国相交全凭利益,人与人相交也多半如此,可我找上表姐,却不全是为了‘利益’二字。一切,且看今后。”


    ……


    谭国宫中,商悯结束打坐睁开双眼。


    她居住的偏殿一如既往的寂静,没有什么宫人靠近,谭桢不在这里,国君一向政务繁忙。


    床上还有地上堆满了各种卷宗,书卷的气息还有樟脑的味道充斥鼻腔,她腿稍微一动,就有一份卷轴从身侧滑了下去。


    商悯盯着大摞的卷宗发了会儿呆,不得不开始面对现实,解决迫在眉睫的问题。


    “隐灵飞矢不够了。”她拧着眉毛。


    一个白小满才能炼制十枚。


    为避免姥姥路上出意外,她留了一枚给姥姥。


    商悯还有两名留在宿阳的下属,一位叫霜降,一位名凝露,这和雨霏一样都是假名,她们目前正在崔三娘麾下。


    商悯为以防万一也给崔三娘留了隐灵飞矢,而且是两枚。


    只是她让崔三娘和姥姥保管的是敛雨客的头发。商悯的身外化身就算拔下了发丝也没法充当隐灵飞矢的传信媒介,但是敛雨客的发丝却可以。


    不过这不是大事,传信的最终目的是让商悯本体及时知道重要情报,敛雨客知则化身知,化身知则本体知。


    从前留在姥姥那里的血瓶已经干涸,商悯抠出血把隐灵飞矢从宿阳传递至本体手中,一共传了四枚,血已用尽。


    那四枚隐灵飞矢,两枚给郑留,她本体手上也留了两枚枚备用。


    剩下的隐灵飞矢全在翟国的身外化身手中,仅剩三枚。


    到了翟国、赵国,这几枚隐灵飞矢另有大用,轻易不可消耗。


    现下姬初寒投武,也需要隐秘稳妥的联络方式。


    商悯化身离开宿阳之前截留了姥姥和崔三娘、霜降、露凝的头发,她已传信崔三娘派出霜降,去驿站秘密回收姬初寒的发丝。


    事后,崔三娘会分出自己持有的一枚隐灵飞矢,在飞矢上附上敛雨客的头发,传到姬初寒手上,这样姬初寒就可直接传信给商悯这方。


    隐灵飞矢可附带重量极轻的物品,头发尚且在可携带范围内。


    每一枚飞矢,都需要精打细算地用,而且飞矢的传信次数也有限。


    商悯和郑留交流最频繁,也最克制,可是有些紧急的事情是不得不发飞矢传信的,本体的飞矢迟早也不够用。


    得想个办法,再炼制一些隐灵飞矢。


    它炼制手法不难,商悯没有试过,但是学过,逮住了胡千面,便可以暂解燃眉之急。


    这几日查各种卷宗即便查出来了点蛛丝马迹,可仍不能使商悯焦灼的心得到安慰,她在查,也在等。等郑留事成。


    商悯思忖片刻,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她肩颈和腰顿时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疲惫松懈的筋骨重回正位。


    她数日来第一次推开门,走到了殿外。


    碧空如洗,阳光炽烈。


    谭国少雨,天气总是这样晴朗。


    商悯站在院中晒了会儿太阳,让阳光驱散自己身上的樟脑气。等四肢发热,后背微微发汗,她才慢悠悠地踩着石砖走了两步,转弯去隔壁正殿。


    殿外有侍卫,他们得了命令不得阻拦商悯,直接让她通行了。商悯推门入殿,才跨进门扉就看到殿中来了老熟人。


    “我正要遣人去叫你,你就来了。这位你应当认得。”谭桢对她颔首。


    立在谭桢面前一身江湖客装束的女子闻声回头,见到商悯后稍显惊讶,但很快就收敛了表情,对商悯抱拳:“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阁下,看您无事,在下便放心了。”


    “孙大侠。”商悯也抱拳,客气还礼,“分别后我很是担心了几天,既然今日峪州城相遇,说明十方阁诸位应当大体无碍吧?”


    “死伤八人……不过在所难免。大事当前,容不得优柔寡断。”孙映神色稍显黯然,很快便重整表情,面向谭桢道,“看来,这位便是谭公所说的帮手了。”


    “正是。”谭桢道,“狐妖好不容易现身,又被苏归打伤,此为千载难逢之机。十方阁诸位身手不凡,‘无’大人对于捉妖颇有经验,我再派谭国武力高强的暗卫从旁协助,必要找到狐妖,将那孽畜格杀当场!”


    谭国司灵一部早已裁撤,现在的司灵是谭桢匆忙拉起来的草台班子,连观气术都不会,实在是派不上用场。


    商悯把观气术的修炼心得交给了谭桢,让她选人修炼,可是这玩意儿是没法速成的,商悯一日练成是特例中的特例。


    捉妖这事,终究只能商悯亲自来。


    “大人精通捉妖术,你以前见过妖吗?”孙映好奇地问。


    “不过是矮子里面拔高个罢了,只在山林中见到过有两分妖性的野兽,要说捉妖,目前只是纸上谈兵。”商悯道,“放眼各国,怕是没有哪个人捉到过妖,若事成……我们可算是两千多年来头一份了。”


    “虚名暂且不提,光看那孽畜的实力,便不是好降服的。”谭桢道,“孙大侠和十方阁的众人一路舟车劳顿,今日先好好休息,也好养精蓄锐,具体的可明日再谈。”


    “好,谢谭公,在下告退。”孙映的确疲惫,她一拜,随侍女离开了大殿。


    待她离去,殿门合拢,谭桢才向商悯问:“事成了吗?”


    “没。再等等吧,应该快了,我前天才给他去信。”商悯揉揉太阳穴,“要是那狐狸尾巴挂在苏归帐篷里,那还算好拿,可偏偏挂在了城门楼上……”


    寻妖罗盘灵敏,但是胡千面也有敛息之术,不然宿阳的寻妖罗盘就得转疯了。所以寻常的罗盘不行,得特制的。


    商悯让郑留找机会去偷拔两根狐狸尾巴上的毛,再把狐狸毛送来,她就能着手炼制胡千面特供版寻妖罗盘。


    “好,也急不来……”谭桢才说完,商悯眼角就看到了一道青色流光。


    她神色一喜,在谭桢疑惑的眼神下抬手抓了一把空气,然后轻笑,“看来我师弟还是很有效率的。”


    商悯手一翻,掌中已然多出了一撮火红的狐狸毛。


    作者有话说:


    第167章  地宫之下[VIP]


    谭桢根本没看见这狐狸毛到底是怎么到商悯手里的, 她深深看了对方一眼,“不愧是敛雨客之徒,手段果然神鬼莫测。想这寻妖罗盘, 应当能练成了?”


    “只需在普通罗盘上稍加改造即可。”商悯琢磨一会儿,抱着试试的心态问道,“能不能让我看看谭国密库里都有什么灵物?说不定在抓捕胡千面的过程中能派上大用场。”


    这下谭桢没有立刻答应, 她罕见地显露出迟疑的态度,“密库在地宫, 非国君与储君不得入内。”


    武国王宫中的密库放的都是些普通的灵物,真正的好东西也是在地宫里, 并且不能随意拿取,得祖宗们同意了才能取走。


    “数量多不多?如果不多,可否你去取走, 拿来给我看?”商悯对谭国的灵物储备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归巢之鸟磨损严重缺乏维修,可见谭国现今已经没有人懂得如何修补灵物。


    “这……”没过多久, 谭桢犹豫的目光重回沉静, “算了,破例又如何?只要能斩杀妖孽,即便破例千百回也值得。我这就叫人去备马,和你一同去地宫, 但恐怕你会失望……”


    “器物有损?”商悯问。


    “我谭国先祖一开始并未位列诸侯,只是一西北大族,虽然有家学传承,也有一点祖先遗物, 可家底比不上其他圣人后代殷实。谭国的灵物大多取自肃国,肃国亡国时各种灵物因战乱毁去不少, 一部分残存的才搬到安全的地宫中保存,但是因为记册和典籍缺失,后人已不知许多灵物的效用,更不知该如何保养。”谭桢说起这段历史,眼中也有懊恼,“我年少时闲着没事,是摸索出来了一些灵物的使用门道,但对于大多数,还是不得其法。”


    “没事,我应该能认出来不少。”商悯宽慰她,“要是有灵物坏了,指不定我还能修呢。”


    很快马匹备好,谭桢亲自领着商悯去了峪州城地宫所在之地。


    各国祭祀建筑的形制大多相似,地上部分是宗庙,地下部分才是天柱所在之地,天柱之下是地宫。


    商悯进去之前还在担心下谭国地宫是不是也需要向下纵身一跃,好在谭桢打消了她的疑虑,她们只需要步行下楼梯……


    “你说一共多少级台阶?”商悯怀疑自己听错了。


    “九千九百九十九级。”谭公看着她,目光中带着了然,“是围绕天柱的旋梯,听着石阶数量多,但其实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深。我武艺平平,不过那时身子骨强健,往返一趟约莫四个时辰。”


    商悯前世常约三五好友一起登山,泰山台阶也才七千多级,她年年都要去爬一次,这九千多级台阶对她来说不算伤筋动骨。


    就是这爬上爬下也太耽误事了,还不如像武国地宫一样直接纵身一跃跳下去,机关鸟自动接引,也不会摔死。


    “事已至此,走吧。”


    以商悯的实力,不计算真气消耗,轻功腾挪往返一趟估计一个时辰都要不了,可是谭桢不行,她身体也就比普通人强那么一点。


    地宫阶梯右侧的石壁上,夜明珠散发着幽微的蓝光,照亮了布满尘土的台阶。


    阶梯盘绕着向下,延伸出极远,而左侧没有任何栏杆,阶梯下就是望不见底的深井,深井之中矗立着青铜柱,繁复的纹路环绕其上,让人看一眼就有头晕目眩之感。


    商悯下了两级台阶,忍不住回头道:“要不我背你?好歹能快点。”


    谭桢动作一僵,那张气度沉稳脸上破天荒出现了窘迫的神色,她讷讷道:“这,背得动吗?”


    谭桢身高近六尺,商悯身高四尺余,才到谭桢胸口。她想象了一下被一个半大孩子背的情景,表情都变古怪了。


    “我负重二百斤登山能撑一时辰,带上你绰绰有余,上来吧。”商悯拍拍自己的肩膀,看着谭桢紧抿的嘴唇和难以言说的眼神,有点坏心眼地补了一句,“别不好意思。”


    谭桢:“……”


    她掩面长叹,越发窘迫,可只得照做。


    才一调整好姿势,谭桢便觉得腾云驾雾,仿若乘着风一般顺着台阶轻盈掠下,商悯时不时足尖点地运气腾空,不仅速度快,而且非常稳。


    地宫之中有风声,将竖立着青铜柱的深坑比作天井,此刻便有一股温凉的气流由下至上翻卷,不管向下多深,天井之内的温度始终如一。


    这盘旋的石梯堪称神迹,现如今,人族已经不可能将这神迹再度复现,只有在圣人拥有无上伟力的上古时代,才能建造出这样直通九重深渊的阶梯。


    商悯突然注意到,石阶右侧的石壁在夜明珠的映照下竟然散发着粼粼的波光,随着她前进时视线的变化,那隐约可见的粼粼波光也在流转。


    她伸手摸了一把墙壁,指尖的触感并不粗糙,反而有种光滑的感觉。


    “西北多大漠,青铜柱成,然而四周黄沙下陷,为避免天柱被风沙所埋,圣人遂引地火淬炼,以固黄沙。”谭桢以轻缓的语调讲述自己从《肃国志》上读来的内容,“年幼时,我认为这是无稽之谈,人之力怎么可能做到如此地步?父亲听了我的质疑,便带我下地宫,亲眼见识了这九千石阶,我才恍悟自己是井底之蛙。”


    “所以,这不是用石头凿出来的。”商悯微微变色,手掌又向前抚摸,凭借敏锐的视觉和手下的触觉发现石壁和台阶是一体成型的,没有任何拼接的痕迹。


    这石壁不是石壁,台阶也不是真的石阶……这是沙子在地火岩浆的高温下融化,然后凝结而成的琉璃。


    它色泽并不通透,和透明的玻璃相比还有很大的差距,可是透过这处神迹,似乎能隐约窥见上古时期的繁盛与荣光。


    不多时,二人便已下到地宫最底端。


    商悯把谭桢放下,喘了口气儿,望向眼前的青铜大门……这扇大门和武国地宫中的大门样式极其相似。


    谭桢在青铜门前停住了,她面色复杂,略微失神,过了好一会儿,她慢慢收敛了表情,轻声道:“走吧。”


    商悯有些紧张,她看着谭桢把手摁在青铜门上用力推开,生锈的齿轮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吱呀”一下刺耳的摩擦声像是来自蛮荒岁月的悠久叹息。


    商悯跟在谭桢身后跨进了门扉。


    接着她呼吸一顿,眼神错愕。


    她以为她会看到排列整齐的青铜人俑,巍峨高大的地宫宫殿,那些青铜人俑手握兵器,随时准备战斗……然而她只看到了断壁残垣,一地狼藉。


    本该整齐列阵的青铜人俑缺胳膊少腿东倒西歪,它们手中握着的武器丧失了本该拥有的锋芒,绿色的锈迹腐蚀了它们的每一处关节,每一枚零件。


    它们不再具备灵性,而是真正的死物,和坟墓里被深埋在地下的尸骨没有任何差别。


    入目所及皆是死气,脚下所踏一片荒土。


    地宫,确实是坟冢无疑了。


    “这里一直是这样吗?”商悯的声音在空旷的地宫中回荡。


    “是的,肃国末期已停止对天柱的祭祀,谭国立国时,地宫就已经是这样了。”谭桢若有所觉,问得也直白,她们的关系虽然不是对彼此和盘托出,却也没必要绕这些弯弯道道,“大人知道最开始的地宫是什么样的?”


    商悯指指地上的青铜人俑残骸,“起码不是这么残破的样子。”


    她弯腰,抬起一具人俑断掉的腿,看到这截青铜外壳里面是一个空腔,稍微一晃还有齿轮掉出来,齿轮上铭刻篆文,手指捏着齿轮一捻,掉渣的青色锈迹就残留在了指腹。


    “既然造人俑,便是有用。就如青铜柱是为了镇压妖魔,人俑是为了守卫天柱。它们并非装饰,这刀剑握在它们手上,可不是为了摆着好看。假若天柱破碎,这青铜人俑就会动起来,变成抵御妖魔的第一道也是最后一道防线。”


    在武国地宫见到青铜人俑时,商悯以为造人俑的人就如秦始皇造兵马俑,那些伫立的人俑是统治者权力的象征。


    可是前几日敛雨客授课,告诉她那些机关人俑就算被唤醒了也不会袭击人类,它们只对妖魔有反应,斩妖不斩人。


    也是,圣人留下它们是为了对付妖,而不是为了让人驱使它们去伤害人。圣人到底还是有预见性的,他们也知道,妖魔出则罢,不出,那钢筋铁骨的青铜人俑就会成为人屠杀同族的利器。


    “人俑能否修好?”谭桢不敢大意。


    面对小妖倒还好,士兵一拥而上或许能用人数堆死,如果是胡千面那种妖,想走就走想留就留,谁能制服?人终究是太脆弱,肉身不如妖魔强悍,又不具备天赋神通。


    “要是能修,我留在谭国地宫夜以继日也会把它们修好,可是它们已经丧失了魂。”商悯思量片刻,怕自己说得太深,又怕自己说得太浅,“这人俑,得灌注人魂,才能有灵性。”


    武国地宫大阵中的魂魄,实际上都是人俑之魂。但是人的魂魄在大阵中会慢慢迷失,最后不会思考,灵识渐渐消散,这个过程也叫做“还灵”。


    所以会有王族成员不断被葬入地宫,也会有功臣和将士被允准入地宫安葬,他们不仅是进入了聚魂阵,也是被聚魂阵投入了铜俑的躯壳之中,时刻准备下一场战斗。王族代代祭祀,保障香火延续,也是在维护大阵运转。


    “谭国的阵,已经没了。即便有,也得将士兵肉身投入地宫聚魂,才能再赋予铜俑灵性。肃国亡国之战,真正亡的不是国,而是地宫大阵吧。”商悯轻轻放下了手中的铜俑外壳,环视着这苍凉的景象,心中也生出悲意,“后续谭国的祭祀,国君的安葬,都已不能起到聚魂护阵的作用了,这里唯一有用的,只剩下这根天柱。”


    谭桢听得默然,面容无喜无悲,此刻也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了。


    攻谭至今她听到过太多令人大喜大悲的消息,总是生出希望之后又是绝望,这时又听到这个坏消息,心中倒也没有想象中那般失落无助,只是免不了苍凉。她沉默良久,点点头:“原来如此,是不巧了。肃国灭得太晚,谭国建立得,也太晚。”


    她迈步向前,引领商悯走到地宫大殿下方的地库之中。


    这里空间不算小,器物堆叠,大多落满了灰尘,不像是放着上古秘宝的密库,倒像是个废弃的仓库。商悯脚下移动,不小心踢到了一只残缺的机关鸟,翅膀已经断了。


    “这是归巢之鸟的其中一只,已经坏了。”谭桢道。


    “应该可以修好,翅膀断了而已。”商悯把机关鸟揣进袖子里继续寻觅。


    随后她在这堆垃圾里寻找出罗盘、司南阵盘若干,丧失灵性的上古兵器数把,还有断成数截的捆妖锁……翻找了两刻钟,商悯灰头土脸,谭桢也撸起袖子找得满头大汗,国君的威仪是半点也无了。


    二人宛如在沙漠里淘金,淘了半天也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最后在密室里干瞪眼。


    商悯不禁暗骂谭闻秋坏事做尽,挑挑拣拣只能挑了几根看上去还算可以的捆妖锁盘起来扛在肩上,打算带回去看看能不能拼接起来修修。


    等到了翟国,一定要说服翟王借他们点上古灵物。武国灵物倒是也有一些,但是路途太遥远,借到了翟国灵物能走运河线,武国可是要走陆路,穿过许多小国、山川,保守估计也得走俩月。


    商悯看了谭国的情况,她觉得自己还是太乐观了,不能把希望全寄托在翟国身上,万一对方的密库也是这个惨状呢?还是叫父亲想办法把武国的灵物送来一些吧,就算折腾也认了。若胡千面久寻不到,说不定正好能起到点作用。用得晚,总好过没得用。


    “能不能通过孙映向翟王借翟国灵物?”谭桢心思转得也快。


    “可以试试,由你提出请求很合适。我老师目前也在翟国,过几日说不能能见到翟王,届时他也会提及这件事。”商悯道。


    再待在地宫已经没有意义。


    她们走出密室,远离宫殿,跨过无数青铜人俑的残骸,回到了地宫大门处。


    离开之前,商悯遗憾地回头看了一眼地宫的大殿。她心里终究是抱了一丝希望,以为如果运气够好或许可以和地宫里的魂魄交流,比如肃国历代王,又或者亡于更久远年代的那些人……可惜逝去的终究是逝去了,手掌握得再紧,还是会有沙子从指缝溜走,人没法掌控本就无法掌控的事物,只能向前看。


    ……


    两日后,谭国捉妖队整装待发。


    这个以商悯为核心临时拉起来的草台班子,迎来了考验他们的关键时刻。


    商悯负责寻妖,孙映和谭国暗卫负责斩妖,这样的安排貌似很合理。但是在仔细查验了谭国暗卫的实力后,商悯告诉所有人一个悲伤的事实——他们打不过胡千面。


    这不能怪商悯,因为她不是谭桢,不知道谭国暗卫实力深浅,但事实证明,商悯还是犯了点错误的,这个错误叫“过于乐观”。


    商悯实力不如雨霏,哪怕她修炼的家传功法《太虚真经》已经即将突破第七层,和雨霏也顶多是四六开。雨霏毕竟年长她好多岁,武学天赋极强,再加上自小精进武艺,有这样的实力是应当的。


    而把雨霏和长阳君比上一比,还是长阳君更胜一筹,哪怕姥姥年老体衰,但是内功修为和战斗经验都不差,雨霏不一定能赢。


    至于十方阁孙映,商悯估摸她实力和雨霏不相上下。


    商悯心想,要是谭国能拨出十个雨霏那样的暗卫,或者五个长阳君那样的高手,再辅以她刚修好的捆妖索和孙映精心调制的各种剧毒,总能和胡千面拼上一拼的。


    然而谭桢找来找去,只能找出三个雨霏那种实力的高手。


    马思山马将军有这样的实力,可是她要带兵打仗。谭国左将军实力也行,但是这老将军今年八十九了,坐镇后方指挥大战已经殊为不易,要是把他带上去除妖,这条命也就不用要了。


    商悯猛然意识到,或许不是谭国暗卫太弱,而是雨霏太强,商溯从最强的一批暗卫中拨了一个保护她。武国算是地大物博人口众多了,人口至少是谭国的三倍,自然不缺人才,谭国在小国中拔尖,但是跟真正的大国相比便捉襟见肘了。


    除妖不是靠人数就能堆死的,胡千面已经有了五根尾巴,至少五百年修为,即便被苏归打伤,可他们二人本就是同僚,伤势不一定很重,用这个草台班子去对付他,实在是太勉强。


    要是把他给逼急眼了,他用自己的天赋神通来一出金蝉脱壳死而复生,那不就白忙活了?


    正当商悯一筹莫展进退两难之际,谭桢收到了李国与谭国交战线的战报。


    密信上写,李国城中又有灰狐作乱,食人之事时有发生,眼下军队士气涣散,城内人心惶惶。谭国边军试探性攻城,城中守备疲软,李国将士战意低迷,谭军险些拿下城池,然而激战一日谭军暂歇之际,冲锋将军突然遇刺,有士兵听到他死前高呼有妖。眼下谭军不敢轻举妄动,士气也受到了打击。


    商悯一听这消息,霎觉峰回路转,大喜过望。


    正愁不知道该怎么拿下胡千面,机会就自己送上门了。拿不下胡千面这老妖也就罢了,还怕拿不下你涂玉安吗?


    涂玉安实力也就比白小满高出五成,身上的尾巴也不知道有没有三根,五百年才是道坎儿,拿下他可比拿下胡千面容易多了。


    于是商悯即刻让谭桢召集人马,这就打算出发了,目的地正是李国边境。


    备马之时,谭桢问:“你说的这涂玉安为何先攻李国再攻谭国?他攻击谭国,如果消息传开,不就没法证明是谭国指使的妖吗?”


    “相比消息传开,他可能更怕谭国占领了城池然后长驱直入拿下李国吧,涂玉安也是会随机应变的,攻击李国本就是做样子,这样子不是给我们看的,是给其余诸国看的,现在他已经达成目的了。”商悯抚摸了一下马匹深棕色的鬃毛,“谢谢你借我坐骑,是匹好马。”


    谭桢的坐骑是精挑细选的,品相瞧着比商悯的枣红马还要好一些,为了除妖,她直接把自己的马借了出来。


    “不必言谢,你帮我谭国做事,却还要谢我借你马,这是什么道理?”谭桢笑笑,“可恨我武艺平平,不然能助你一臂之力。可惜我在兵法上无甚建树,比不上那些老将,不然就能亲征上阵杀敌。”


    “不能那么说,有人天赋在内政上,有人擅长开疆拓土,谭公善内政,只是不巧,天下风雨飘摇,便是有千般功夫,也使不出来了。”商悯不吝于说出心中愿景,哪怕距此愿景还很遥远,“或许将来天下一统,世间太平,你的才能便能有用武之地。”


    待孙映一行人陆续齐聚,商悯上马,对谭桢拱手:“我等去去就回!”


    李国边境比起运河渡口近上一些,快马加鞭,五日即可到达,如果顺利,半个月就能回来。


    谭桢还礼,缓缓道:“我在峪州,等诸位凯旋。”


    作者有话说:


    第168章  游龙青鳞[VIP]


    “喂, 你不是说你是武国的吗?武国人擅长捉妖,我怎么没听过?”王善骑在马背上大吼,然后吃了一嘴沙子。


    马匹行进中不靠吼听不清对方的话, 商悯听清了,但是懒得回答,只敷衍道:“你不知道的多了去了, 听我安排就好。”


    王善呸呸两声吐出嘴里的沙子,对商悯越发好奇了。


    当日在辎重部队中二人有过一面之缘, 没想到今日还能遇到。孙映带十方阁大小门徒六人,谭国暗卫十人, 算上商悯总计十七人。


    王善年少,不算在内,他实力也跟不上, 本不是来捉妖的, 而是要和他们同路一段,到了边境再分开, 取道去和另一波十方阁人汇合, 然后向翟国传递谭国欲借灵物的消息。


    到了暂歇之地,众人暂时停下马休整,商悯喝了口水润润干裂的嘴唇,这才开始讲述她的计策。


    “那灰狐妖不一定会待在一个城池, 若情况不凑巧,他或许会离开。”她很慎重地没有向这几人透露出狐妖的真名,以免暴露自身深浅,“不过据我和谭公推断, 边境局势不稳,狐妖似乎更怕谭国占据优势击溃李军, 为保战局,他会逗留一段时日。以防意外,我们还是要做好追着狐妖跑的准备。”


    换句话来说,李国才是那个跟妖纠缠不清的国家,但是狐妖的行径也可以解读为想摁死谭国,所以才要帮李国。


    商悯不在这件事情上做过多的解释,留孙映独自思索。


    “东南与燕交战之地有五尾红狐搅风搅雨,西南与李国接壤之地又有只灰狐狸到处作乱,他们是串通好的,背后一定另有妖指使。”孙映眉头深锁,“大人似乎对捉灰狐一事颇有把握,不知……底气来源于何处?在下知道,此问可能涉及大人家学传承,不好回答。可不管是谭国的这几位暗卫,还是我十方阁,都从未见过妖魔。我等不怕死也不怯战,也知晓大人不会无的放矢,但是对于如何捉妖,实在是心里没底……”


    “无碍,此乃人之常情,我本也打算说的。”商悯面容平和,指指自己腰上佩戴的绳索,这绳索平平无奇,只是其中夹杂着金线,“这是捆妖索,可以束缚妖魔,不过这根绳索断裂过,强度不比以往,需要先把那妖打个半死才行。”


    孙映琢磨了一会儿,回过味儿来,“你想要活捉狐妖?!”


    “是。”商悯点点头。


    “能将其就地格杀已经不容易了,如果要活捉,难度只怕更大。”孙映说完这些,打量商悯,“你所依仗的,不是这捆妖索。”


    “孙大侠,这只灰色的狐妖和被苏归打伤的那只红色狐妖,实力是不一样的。面对那红色狐妖,想将其击杀难上加难,凭谭国和十方阁之力,基本无法做到。但如果是那灰色狐妖,情况便不同了,他比红色狐妖弱了不止一筹。”商悯平心静气地笑了一下,“许是那红色狐妖在陇坪城大杀四方的威势让您太过紧张了,便以为灰色狐妖也不可战胜。孙大侠信我,十七人对付他足以。”


    孙映沉默少顷,最终缓慢道:“好。”


    “但难点在于,如何困住他,以及如何找到他。”商悯话锋一转,“狐妖速度快,从谭公收到的密报便可窥见他实力,正常上他基本上想走就走,想留就留,马匹追不上他,捆妖索要想发挥力量,又得先让他遭受重创。再加上狐妖嗅觉一定非常灵敏,如有不慎就会被察觉,我们的捉妖大计,必须一击必中,否则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


    说完这话,商悯看着周围一行人的表情,见他们目露深思,便继续道:“幸好,我们这边也不是全无准备,我有把握,待我们靠近那灰狐妖,灰狐妖会有一定的几率主动来寻我们。具体原因恕我不能多说。”


    商悯其实手握两枚筹码。第一枚筹码分量较轻,即她自己。


    在宿阳的时候,商悯也出入过皇宫,行走过承安园,在各处留下过气味,说不定涂玉安记得她的气味。倘若在异国他乡,涂玉安忽然在风中嗅到了这股熟悉的气息,他一定会感到非常好奇,说不定会接近探查一二。


    但这筹码,终究是不够保险,商悯没有全然的把握能吸引涂玉安靠近。


    可若是她身上揣着胡千面的毛发,那事情的性质立刻就不一样了。


    胡千面的狐狸毛上面携带着妖气,激发这股妖气,涂玉安远远就能感受到。


    如果胡涂二妖彼此消息隔绝,没法及时联络,那么他感受到这股妖气就会主动接近,商悯等人守株待兔即可。


    假设胡涂二妖有即时联络手段,涂玉安就会知道胡千面已经受伤,尾巴在陇坪城,此时突然有一股胡千面的妖气出现在了李国边境,这便是大大的异常,商悯不信涂玉安会忍住好奇不来探查一番。


    就算涂玉安发现是人携带了胡千面的毛发又如何?他总需要搞清楚这群人手里的狐狸毛到底是从哪儿搞来的,要是能有机会把人活捉严刑逼供,他绝对会这么干。


    如果涂玉安聪明一点,猜到陇坪城有内鬼,那可能守株待兔之计效果更佳,他会更加坐立难安,必要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是阳谋,用胡千面当饵,涂玉安很难不上当。


    当然这么做也会有风险。一是涂玉安可能会识破这是诱敌之计,故意不上套;二是商悯怕涂玉安聪明太过,怀疑内鬼人选怀疑到苏归或者郑留身上。


    其一倒是好解决,让捉妖小队里的人乔装打扮遮掩自身气味伏击,可以麻痹涂玉安警惕之心。可是其二,就不是那么好解决了。


    商悯思来想去,觉得这个风险是很难规避的,她又不能控制涂玉安的想法。捉妖哪能不冒风险?从来不存在什么绝对稳妥的办法,哪怕是捉妖小队里的众人,前去李国边境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


    “我们只需做好准备就行?”孙映略有不安,“大人了解那狐妖的实力吗?”


    “能推断出一些。”商悯想了想,“如果是以命相搏,三个孙大侠或许就能杀了那狐妖,五个孙大侠能将其生擒。我们带了十几个人,其实挺多的,所以我才叫你们不要过于担心。”


    孙映不可置信,总觉得还是不放心,“这么容易?大人莫不是在诓我吧?”


    “孙大侠是把妖想得太可怕了。”商悯失笑,“那红色狐妖确实可怕,但是这灰色的……可就不一定了。据密报说,他刺杀冲锋将军时还被打伤了,那位将军实力远逊于苏归,这样都能将那畜生打伤,可见他也没那么强。”


    孙映表情瞬间放松,心中一下子就有了底气,队伍中其他人同样如此,连沉重的气氛都缓和了不少。


    商悯将他们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敛眉独自沉思。


    方才的话是名副其实的大瞎话,就是用来骗他们的,根本没有将军打伤狐妖这件事。商悯没有办法告诉他们自己的情报来源,所以只能编谎话。经过长久的磨练,她睁眼说瞎话的技巧越发出众了。


    事情是假,结论却是真的,涂玉安的确并没有那么强。


    拿白小满来打比方,当时长阳君、雨霏、商悯化身三人围堵,撞了大运,没过多纠缠就将其拿下了。根据那次白小满表露出来的实力,如果是生死相搏,连商悯都有把握将其斩杀,只是她需要将其生擒,这才额外叫上了两个帮手。


    商悯了解涂玉安后,对他的实力也是有几分把握的,他很强,但是没有强得离谱,顶多比长阳君强上一线。


    对付这样实力的妖,带上这么多人已经够了。


    唯一不确定的,是涂玉安的天赋神通。


    商悯有把握杀掉白小满,是建立在白小满不用魇雾的基础上的,要是他用了魇雾,莫说是商悯,就连长阳君也得栽。他不需要让人完全陷入幻境,只需要让人愣神一瞬,局势就会顷刻逆转。


    商悯目前能确定的是,涂玉安的天赋不是幻境类的,不然他理应得到更高级别的重视。


    商悯也猜过,涂玉安难道和胡千面神通一样,是舍尾保命吗?可是她在思考过后放弃了这个猜想,觉得应该不是这个神通,否则寿宴那天在清秋殿上,白珠儿该以此进一步试探她才对。


    既不是幻境,也不是替命。两种最难缠的神通被排除,商悯这才有了十足的底气,觉得哪怕情报缺失,也有胜利的把握。


    至于为何要生擒涂玉安……自然是为了接着给胡千面布下天罗地网。


    既然来了谭国,那就别走了。


    谭国数万将士埋骨黄沙大地,这谭国,也合该成为涂玉安和胡千面的埋骨之地。


    ……


    又是一日朝阳升起。


    涂玉安睡眼惺忪地爬起来,照例去李国军队营帐附近转了一圈,听听李国的用兵之计,顺便再看看他们有没有探查到谭国的情报。


    可惜李国不中用,那天被他那么一吓,守城大将直接被吓破胆了,连着好几日闭门不出。


    往好听的说,将军大人是在营帐之中夜以继日地处理军政大事,传下边防要令。往不好听的说,他就是纯纯的怂瓜,惧怕城中流窜的妖魔不敢出门,生怕自己被妖捉了吃。


    涂玉安暗自啐了一口,心想他涂玉安什么山珍海味细皮嫩肉的没吃过,这守城的老小子皮糙肉厚,满肚肥肠,那肚子都快把盔甲给顶起来了,一看就不好吃,他还没不挑食到这种程度。月丅樆ɡё


    这满城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所有口味应有尽有,犯得着去吃他这头肥猪?


    涂玉安摇头,对守城大将的自作多情感到无语。


    在这儿逛游数日,涂玉安也不是全没干正事。最开始两天他在各城流窜,到处搅风搅雨掀起风波,后来事情办得差不多了,谭军攻势起来,眼看着就要攻破李国边防,涂玉安又马不停蹄地打压谭军。


    现在刚消停了两天,看局势较稳,他打算按照原本的计划,去找师傅胡千面汇合。


    用于沟通的铜镜仅有两对,一对移交给了苟忘凡,苟忘凡要拿它联络苏归,另一对在胡千面手里,胡千面要用它聆听殿下的指示,所以涂玉安和胡千面处于断联状态。


    不过涂玉安不慌,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令人不安的。他又不是小满那种没长大的孩子,离了大人就不会独立行走,他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反正一切按计划来就行了。


    离开李国边境后可是有的要跑,涂玉安琢磨着自己到底是临走前抓个人吃,还是走到半道儿上饿了再去抓人吃。


    他认真纠结之际,忽然感知到了熟悉的妖气波动……很淡,就方位来说是在北边,似乎靠近谭国地界。


    涂玉安先是一喜,以为是师傅主动找来了,可紧跟着的就是不解和忧虑,难道计划有变?不是说要去峪州附近碰头吗?怎么忽然来了这儿……


    抱着深深的疑惑,涂玉安没敢耽搁,即刻出城。


    可让他茫然的是,胡千面的气息不是停留在一个地方,而是在不断向谭国国境线内后撤。


    涂玉安揣摩了半晌,觉得自己揣摩出了师傅的深意。师傅肯定是觉得城外土地荒凉,遮挡物少,不是逗留之地,再加上李国事情已了,没有必要再待着,为了节省时间,这才释放出气息指引他向谭国走。


    但是师傅跑得也太快了,涂玉安撒开四爪紧赶慢赶,拉近了一点距离。他奔跑的过程中眉心绽放出灰黑色的光华,整只妖宛若幽冥,身躯化作一团半透明的黑雾向前冲去,逐渐接近了“胡千面”。


    此时他已深入谭国,四周是一片戈壁,但是先代谭公勤政,命人治沙,在茫茫戈壁滩上栽种了胡杨,所以即使他能感知到师傅的气息,视线却还是被树木和一层接一层的灌木遮挡。


    涂玉安与师傅的距离越拉越近……直到他视野一亮,冲出了胡杨树林,眼前的土地赤红一片,脚下的沙砾无比烫脚,折射着日光。


    他骤然刹住脚步,身前终于没了遮挡物,戈壁一望无际,更远处是沙漠,他举目四望,能感觉到胡千面的气息就在这附近,可是他无论如何也寻不到他的身影。


    就在此时,一声如鹰啼的尖啸刺痛了涂玉安的耳膜,他站立的土地周围突然黄沙四起,烟尘冲天。


    竟有十数人埋伏在戈壁地下,攻势猛烈地朝他扑来。


    他们的气味被完全遮掩,身上披着黑黄的粗布,粗布上很精心地覆盖着沙子和石头,甚至细致地栽着两根枯草,叫人根本瞧不出这是伪装之物。


    涂玉安大惊失色,意识到中计,根本不欲缠斗,扭身便想跑,然而此地岂是他想走就走的?


    “咻咻”之声不绝于耳,箭矢破空之声连绵不段。


    最先攻来的不是人,而是十方阁暗器!


    涂玉安表情连变,那张狐狸脸上泄出凶暴的戾气和难以用任何语言形容的愤怒。他修长的妖躯旋身一跃,眉心黑光一闪,身躯再次化作半透明的黑雾,轻而易举地躲过了密集的暗器齐射,箭矢唰唰穿过那团黑雾钉在地面上,未伤他分毫。


    狐族神通“幽冥”,可消弭气息,提升速度,若是夜晚,身躯则可完全溶于夜色,妖力和速度在幽冥状态下会再上升一个台阶。


    不幸的是,此时不是夜晚。


    幸运的是,此时正是白天!


    涂玉安正欲遁逃,却见一抹青色华光从眼角迸现,一杆整体青黑的长枪挟着锐气和杀机转瞬突进,那长枪上裹着细密的龙鳞,鳞片的缝隙间光华流淌,似乎有一声凶戾的龙吟自这把神兵中升起。


    藏在这上古神兵中的妖魂苏醒了。


    涂玉安身形一滞,竟从这枪上感受到了惧意,浑身的血都要被这股气息压得凝固了。他惊骇欲绝,然而枪尖已然点上了他身躯所化的黑雾,并带着不可阻挡的气势,噗嗤将他扎了个通透。


    黑雾陡然消散,涂玉安在最后关头挣扎着抽身而去,身影暴退,口中嗬嗬直喘粗气。他肺叶被整个洞穿了,血从胸口巨大的贯穿伤淌了下来,在脚下汇聚成红色的水洼。


    商悯目瞪口呆,下意识握紧手中的游龙青鳞枪,慢半拍想起来,这把曾被武国先王使用的枪也是一件难得的灵物,而且是众多先祖精挑细选过后才让人拿走的,比捆妖索这种灵物珍贵无数倍,枪里面是真的拘禁了一条龙的妖魂。


    相比用它杀人,用它杀妖威力更要大上数倍。


    “你是谁?”涂玉安试图用妖气封住流血的贯穿伤,可那枪上似乎带一种邪门的力量,阻止了伤口愈合。


    他一双兽瞳血红血红的,犬齿暴突,眼神异常狰恶,在怒火与恐惧中质问:“你究竟是谁?!”


    作者有话说:


    第169章  收缚妖魅[VIP]


    自然不会有人回答涂玉安惊怒交加的质问。


    哪怕他再大意, 此刻也明白这是针对他布下的陷阱,可让他更为恐惧的是这伙人身上竟然有胡千面的气息。他流窜边境,暴露也罢,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会有人拿胡千面做饵!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这种事根本不应该发生!


    “围!”


    一声令下。谭国暗卫悍不畏死地扑了上去,可是他们没有贸然进攻,而是拦在涂玉安后方的退路上, 人影交错隐约结成了困阵。


    涂玉安一时竟找不到突破口,喉咙里发出焦躁的低吼。


    透过他胸腹拳头大的伤口, 能看见鲜红的肺叶在一张一合,它尽全力维持着身体主人的生命, 可是有大股的血随着心脏的跳动和肺部的收缩一股一股地被挤压出身体,血流得像瀑布。


    涂玉安幽绿的眼珠一转,背毛拱起四肢发力, 张开利齿丛生的大嘴毫无预兆地向商悯扑了过去。商悯立刻举枪迎敌, 四周暗卫与十方阁人动作也随她一动。


    然而涂玉安朝前猛冲的身躯却骤然缩得只有猫咪大小,他身体一矮险之又险地擦过森寒的枪尖, 趁众人动手的破绽往夹缝一钻, 灵活地钻出了包围圈。


    涂玉安突出重围欣喜若狂,自知被那邪门武器捅伤之后已落下风,如今唯有撤退。于是他便毫不恋战,扭身欲走。


    但幽冥刚一发动, 他脚下沙地一崩,沙砾飞到了他眼睛里,面前突然浮起一根淡金色的绳索,扯着绳索两端的是另外两名埋伏已久的谭国暗卫。


    涂玉安心神全在后方的敌人身上, 全然没想到自己能突出重围全是因为敌人故意卖了个破绽。他没有防备,就这么直愣愣地一头撞在了捆妖索上。


    “悉闻吾令, 收缚妖魅!”商悯一声清喝念出咒文,剑指一并,捆妖索光芒大放。


    绳索如灵蛇般嗖嗖缠绕,将那二尾灰色狐妖捆了个结实。


    四肢和躯干通通被缚,涂玉安前冲的身体顿时成了滚地葫芦,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才止住去势。


    他简直要吓得心胆俱裂,在地上翻腾蠕动拼命挣扎,接着欣喜若狂地感受到绳索有了一丝颤动,以为自己就要挣脱束缚。


    但敌人的攻击来得更快!那杆似乎专克妖魔的青黑色长枪骤然飞至,一枪将他从上至下死死钉在了地上,串成了肉串。


    涂玉安表情狰狞,宛如被巨人摁住龟壳的乌龟,只能徒劳地摆动四肢,丑态毕露。


    长枪捅到了要害,涂玉安“噗嗤”吐了一口血。


    那血不是从嘴里涌出来,而是因严重的内伤直接从喉咙眼里喷出来的,其中还夹杂着内脏碎片。


    那妖血溅到了商悯脸上,可是她握枪的手没半点颤动,只用空余的那只左手淡漠地抹了一下脸上的血迹,右手没有停歇,向下使劲,长枪锯齿状的侧刃顿时又深入涂玉安身体几寸。


    灰狐因她狠辣的动作发出痛苦的嘶鸣,像是兽类在呜咽,又像是人类在哀嚎。


    谭国暗卫和十方阁人犹怕他留有余力临死反扑,纷纷围上来举起手中刀剑朝他身体各处猛刺。


    妖歇斯底里的嚎叫和刀剑穿过肉身的噗嗤噗嗤声持续数息。


    涂玉安浑身上下被开了数个洞,血如泉涌。他这辈子都没流过这么多血,也从来没被人逼到这副境地。


    “原来这就是妖。”孙映拔出插在狐妖身上的剑,低沉道,“原来它们也没那么可怕……”


    “要想斩妖,首先得斩去心中的‘妖’。”商悯平静道,“这种程度死不了的,可以再多放点血。”


    浑身上下的伤势痛得涂玉安撕心裂肺,可是他的头脑前所未有地清明,眼中凶性更盛,神情闪烁不定。


    胡千面的气息依然在身边,是从那使枪的矮子身上传来的……师傅被抓了?还是他们拿到了师傅的妖血和毛发?不,或许不止!


    敌人以胡千面为饵,说明敌人知道他们二妖关系匪浅!二妖同时袭击两国边军,敌人猜出他们有联系不足为奇,可是他们居然想出用胡千面妖气引他上钩的奇招,这意味着敌人对妖……对他和胡千面了解极深。


    这是巧合吗?涂玉安鬼使神差地想到了寿宴,那场让妖族险些彻底暴露的阴谋。一次是巧合,两次便不是巧合,敌人对妖的了解,恐怕超出他的想象。


    莫大的恐惧笼罩了涂玉安,他瞳仁放大,四肢痉挛。


    自诞生灵智,他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害怕,这也是他第一次濒临死亡。


    他的命,是最无足轻重的。相比妖族复起大业,其他的都不重要。是他太愚蠢,是妖族没料到敌人的可怕,也是他太无能,没能从敌人嘴里撬到一丝半点的情报,甚至没能逃跑,将消息通报给殿下!


    涂玉安仰天嚎叫,声音中满是悲凉:“殿下,涂玉安愿为殿下和妖族流尽最后一滴血!”


    “这妖在鬼嚎什……”孙映满脸莫名,话没说完商悯却表情骤变。


    涂玉安腹中妖丹所在之地突然鼓胀,狂乱的妖气像被引燃的火信,离爆炸只有一步之遥。商悯一挥臂震开孙映等人,右手呈爪状弯腰向下一掏,五指刺入涂玉安的腹部,在千钧一发之际将他体内妖丹生生挖了出来!


    涂玉安眼神不甘,喉咙里再度喷出一道血剑,膨胀的身体像泄了气的皮球,啪的一下干瘪了。


    “嘶!”商悯抽了口冷气,手一松,妖丹滚落在地。


    这玩意儿滚烫如烙铁,她手托不住了,掌心被烫出了一个圆形的烧痕。


    习武之人中也有自爆丹田的技巧,孙映一下子看出门道,震惊道:“它想跟我们同归于尽?”


    “是。”商悯撕了一角衣服,把沾血的妖丹小心翼翼地包起来。


    这妖丹只有年限过二百年的妖才能凝聚,白小满没有,但是商悯的陶俑化身里已经有了。人听不懂狐妖的嚎叫,孙映当然不明白涂玉安悲愤的吼声是在表达赴死的决意,但是商悯当过妖,白小满化身她从不敢解除,所以能听懂。


    眼看涂玉安出气多进气少,孙映暴怒地一脚踩在他脑袋上,幸好沙土柔软,这才没把他脑壳踩个稀巴烂。


    涂玉安满眼绝望,心中愈发确定一个事实。


    敌人真的极其了解妖,了解到对妖的身体构造都了如指掌。她甚至知道如何使用巧劲,在掏出妖丹的同时却不伤及妖的性命。


    商悯看了躺地上的便宜师傅一眼,心中没有怜悯,飞起一脚踢在涂玉安的后脑壳上,让他陷入了昏迷。


    “大事已成。”商悯把妖丹放入怀中,神色平和淡然,虽道大事已成,然眼神中全无自满和喜悦。捉到涂玉安是第一步,真正难办的事情,还没有办成。


    她吩咐:“清扫四周,尽量把妖血都收集起来,收集不起来的话就放火油烧掉……可有人受伤?”


    待得到否定的回答,商悯松了口气。


    明面上是胡千面和涂玉安来了这里,但谁知道背地里还有没有小妖,不能大意,气味信息留下得越少越好。


    来追捕涂玉安时隔上十几里商悯都没敢让人骑马了,生怕妖闻到牲畜的气息,连潜伏都是逆着风。她身边的帮手也都用除味的药粉遮去了自身气味,再加上商悯用观气术时时确认涂玉安的妖气踪迹,这才让计划得以顺利实施。


    观气术得距离近一些才看得清楚,除非是妖气浑厚的大妖,远隔数里也能窥见冲天而起的妖气,否则就得等小妖接近一段距离才能发挥效用。寻妖罗盘的追觅距离比观气术要远,但是不是很灵敏,对付精通敛息之法的妖作用不大,各法各有优劣。


    “事情还在掌控之中……”她在心底对自己说。


    这是激励,也是在安自己的心。


    胡千面这个真正的心腹大患还没解决。


    好在有了涂玉安,不愁胡千面不上当。手中有了人质,事就会好办许多。


    “战场打扫好了。”孙映细细查看一圈后来报。


    “撤。”商悯从怀中掏出一只机关鸟。


    机关鸟灵巧地扑闪着翅膀飞走了,它会飞到峪州向谭桢通报行动已经完成。


    商悯扛起被捆成毛毛虫的涂玉安,抬脚就走。


    剩余人马拱卫左右,众人一路疾驰来到藏匿马匹的地点,登上马挥起马鞭就是狂奔。回程路上他们亦不敢有丝毫懈怠,队形严整精神紧绷,生怕有妖魔同伙再来偷袭。


    好在有惊无险,未生波折。就是半道上涂玉安醒来了好几次,妖的生命力顽强得堪比蟑螂。


    商悯给他放了一次又一次血,不给他积攒妖力的机会。不光是四肢,就连涂玉安的嘴筒子她也用捆妖索给缠了个结实,防止他自尽或鱼死网破。


    就这么回到谭国都城近处,涂玉安半死不活,整只妖宛若木偶,眼神绝望到一片死寂。


    一到峪州附近,商悯再度放飞了机关鸟。


    不多时,一支肃杀的禁军从峪州城奔出迎面而来,接引商悯等人。双方碰头一句话没说,只对了暗号。这时正值深夜,众人在夜色的掩映下秘密入城,直奔谭国宫。


    谭桢未眠,甚至没有坐在殿内等候,她站在正殿大门前,像沐浴在夜色下的一座雕塑。直到看到商悯背着几乎三分之二个她那么大的粗布麻袋出现在宫道上,沉默雕塑终于动了。


    她迎着商悯快步而来,看了一眼她背后被麻袋套头的妖,压抑着激动低声道:“地牢已经备好,不会出半点差错。”


    “好。”商悯略一点头。


    孙映适时在宫门止步,谭桢则亲自带路,把商悯领到了地牢之中。


    一到地牢,商悯就把身上扛的麻袋扔到了地上,咚的一声,伴随着狐狸吃痛的闷哼,她撕开麻袋,露出狼狈不堪的涂玉安。


    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涂玉安吃了不少苦头,浑身上下满是血痂和血洞,他目光呆滞,一动不动。


    “喏,就他了。”商悯指指地上那条“死狗”。


    谭桢抽了口冷气,表情微变,心中对妖的敬畏在这一瞬荡然无存,然而敬畏没有消失,而是转移了,转移到了商悯身上。


    对于“无”武力的敬佩是其次的其次,重要的是从一开始,她就对妖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仿佛在她眼中它们一点也不神秘,她谨慎是因为妖实力强,而不是因为妖是妖。


    商悯拿起早已准备好的精锻黑铁锁链,锁链的顶端是三寸长的钉子。她提起涂玉安,手执铁索黑钉往他身上一拍,黑钉洞穿他双侧的琵琶骨,铁索穿过,将他锁在了地牢墙面上动弹不得。


    当初长阳君就是这么锁白小满的,现在涂玉安也成阶下囚,步白小满的后尘了。


    锁完涂玉安,商悯还是不放心,她绕着宽敞的牢房走了一圈,划破掌心用自己的血在四周布阵,待确认四周防守密不透风,她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才松弛下来。


    商悯回身,扬起手臂,拿捏着力道对着涂玉安的狐狸脸啪啪狠抽了两巴掌。


    噼里啪啦一阵令人牙酸的断裂声,他满嘴牙齿被这两掌直接抽断,细长的狐狸脸高高肿起。


    谭桢眼皮一跳,而商悯脸色漠然。


    涂玉安眼珠暴突,血灌瞳仁,碍于捆妖索不能惨叫,商悯指尖一并,他嘴部的捆妖索刚一滑落,就猛然喷出一口断牙。


    白森森的牙齿叮叮当当落了一地,他用无比怨恨的眼神瞪着商悯,简直要把她给生吃活剥了。


    “我闻过你的味道……你绝不是无名小卒……你是谁?”涂玉安因牙齿断裂说话漏风,话语有些含糊。


    这个问题他反复思量了好多天,挖掘自己的每一处记忆,可是始终没能想起来气味的主人是谁。


    他行走御前的时间较少,主要工作地点是绣衣局,他闻到过太多的味道,不是每个人都能给他留下印象,也不是每一种味道的主人都跟他打过照面,每天至少有上千人的气息钻入他的鼻腔……也许对方是暂时路过某地,残留的气息,也许她一直潜伏在妖周围,只是太不起眼,以至于被忽略了过去。


    到底是谁?她到底是什么人?涂玉安眼睛像刀子一样,一点一点划过商悯的面皮,想从这张经过易容的面孔想看出点什么。


    商悯微微一笑,“比起涂公公在绣衣局的赫赫威名,我着实声名不显,不足挂齿。”


    涂玉安瞳孔一缩,“你果然知道我!”


    作者有话说:


    第170章  妖族三皇[VIP]


    谭桢的目光在商悯和涂玉安之间转了一个来回, 眼里浮起深思,随后给商悯递了个眼色。


    商悯看她一眼,与她一起背过身单独设下隔音结界。


    “这恐怕不是个贪生怕死的妖, 威逼利诱无用。”谭桢笃定。


    商悯略感意外,以为谭桢会首先问涂玉安为什么会闻过她的气味,结果她首先关注的是拷问情报的事。


    轻重缓急在她心里分外清楚, 商悯也遵从默契,暂且跳过此事。


    她道:“我本也不指望能问出什么, 只是他是抓捕胡千面的关键,也是谭闻秋搅乱西北诸国的一枚棋子, 所以才要抓他。”


    思及谭桢明辨是非的性情,商悯觉得可以向她透露更多的实情了,在短暂斟酌后她又道:“其实我等已身处前所未有的险境, 只是不得不去做, 一旦做了,便再也停不下脚步。”


    谭桢听她此言反而大感诧异, 语气中更是添了一分冰冷的怒气, “大人为何在此时强调这些,我怎会不晓得其中风险?难道在你眼中,我谭桢是脑子拎不清的贪生怕死之辈吗?若是如此,我何不向大燕摇尾乞怜?”


    “怎会?我从未如此看待谭公。”商悯摇摇头, 眼神向后一瞥,视线停在了涂玉安的背部,她语气平稳,却难掩山雨欲来的气息, “只是谭闻秋恐怕已经知道涂玉安来了峪州了。”


    谭桢只觉得脑子里炸响了一道惊雷,她面色骤变, 心思急转:“可是处置有何不妥?我周围有妖族细作?还是……”


    “都不是。”商悯道,“涂玉安背部,贴着一枚人眼看不到的黑色蛟鳞,这是谭闻秋的鳞片,凭此鳞片,她可掌握众妖动向。只是涂玉安和谭闻秋无法及时联络,所以不知道他被俘了,但是她应当已经知道,涂玉安到了峪州城。”


    谭桢胸口起伏,没去质疑商悯所言的真实性。


    “只要涂玉安没联络上妖族,妖族就只会以为他在峪州活动,不会知道他已经被我们活捉了,我说的可对?”她冷静下来,抽丝剥茧,“我们本就是要用涂玉安为饵诱捕胡千面,大人最担心的不是胡千面一妖……你是不是在忧虑,谭闻秋一旦知道涂玉安被俘会派更强的妖来谭国营救?”


    “是。”商悯静静看着谭桢,“最开始我也不确定,有无鳞片只能等抓到了涂玉安再去检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哪怕事先知道有鳞片,我们也得去捉妖。此事不成,事事不成!捉不到涂玉安就捉不到胡千面,连胡涂二妖这样的小喽啰都除不了,谈何诛杀苏归,诛杀谭闻秋?”


    跟抓捕白小满这那次不一样,这是各诸侯国自知晓有妖以来,第一次有意识地围捕妖族,而且还取得了成功。


    从任何层面上讲,这都是一次突破性的进步,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它破除了谭桢等人心中对妖的恐惧和退避,让他们知道妖并非不可战胜。


    “涂玉安非捉不可,若一味顾忌谭闻秋,如何能成事?”谭桢面沉如水,“只盼望谭闻秋晚些得知消息……”


    商悯袖中的手指捻了一下,觉得这消息怕是瞒不了多久。


    白小满化身背上就有黑鳞,它不仅能让谭闻秋知晓每只妖的方位,还能让她感知到小妖有没有遇到危险,如果其生命垂危,谭闻秋就会有所感应。


    但是,这种感应似乎会随着距离的变远而减弱。商悯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猜测,是因为白小满化身天天在谭闻秋身边晃悠,没见她这几日有什么躁怒的情绪。


    要是谭闻秋知道涂玉安被俘虏,必不可能如此气定神闲。


    “也不必太过忧心,有没有这黑鳞,其实都是一样的。”商悯在陈述完这么做可能招致的后果,随后分析利害,“涂玉安和胡千面必定要死在谭国,他们的死讯不可能被隐瞒,谭闻秋勃然大怒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唯一不确定的是,她会如何应对,又会如何报复。我只盼望,她不要亲自出手……”


    她深思一瞬,改口,“不,我们只能赌她不敢亲自出手。”


    “只能”。商悯与谭桢要做的事,不会被谭闻秋改变。谭闻秋要做的事,也不会因商悯的期望而变动。


    双方都有必定要去做某件事的理由,也都有不退让的决心,所以她们只能头对头硬拼硬,直到拼个头破血流、你死我活。


    “现在我能确定的是,涂玉安本就打算来峪州。”商悯沉思。


    她用白小满化身旁敲侧击细致观察,得知谭闻秋的感知因距离过远,只能通过黑鳞判断大方位。但是李国边境和峪州这样大的距离差距,她大抵是能感受到的。


    谭闻秋没有对涂玉安的方位变动产生特殊的反应,说明这在她预料之内,她本就要安排涂玉安去峪州。


    涂玉安一只妖行事,终究还是没有两只妖一起稳妥,所以接下来胡千面来峪州跟他汇合也是可以料想的。


    刚捉到涂玉安的时候,商悯很多事情还不确定,根据白小满化身这几天的观察进行对比佐证,她才能真正确定二妖动向,和谭闻秋一方计划的细节。


    这份通过观察得出的结论,要比直接动手拷问得出的结论可信得多。


    “谭公信我吗?”商悯目光触及谭桢略带忧色的脸庞,见她回望过来,便平心静气道,“我得向你道谢,明知我隐瞒了诸多事情,却还是愿意全心全意配合我。”


    是道谢,其实也是歉意。商悯先前说自己的身份是公主替身,没有去宿阳,涂玉安却说闻过她的味道。


    凭此细节,谭桢轻而易举地便可判断出商悯说了谎。她不深究,终归是怕得罪商悯导致谭国失去助力。再者商悯成功捉妖归来,足以证明她心是好的,和谭国又着共同的敌人,在大是大非上,她与谭桢是牢不可破的盟友。


    谭桢不追究商悯的谎言,商悯却不能不识趣,将她的大度和容忍视作理所当然,要想盟友关系长期保持下去,信任不可或缺。她固然可以靠自身的情报优势拿捏谭桢,可大敌当前,不容生隙。


    商悯和谭桢,在某些时候确有惺惺相惜之感。


    谭桢沉默片刻,语气稍有放缓,“都是小事。今日提过,往后就不要再提了,我都明白。”


    “好。”商悯移开视线,“捉到涂玉安,是个大转机。我还有一个想法,可借此实施。”


    “是什么?”谭桢问。


    “将谭国捉到涂玉安的事通过密联渠道直接通传给各国君主,试试他们是什么反应……”商悯道,“此事不急,等我们从地牢上去了再办,还有更亟待搞清楚的事。谭公还请先行离去,我来问。”


    二人不约而同地回过身,寒凉的目光落到涂玉安身上。


    谭桢轻声道:“那就先交给你了,我在外头等你。”


    她转身离去,只留商悯独守地牢。


    涂玉安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冷笑,兽瞳之中毫无惧色,阴阳怪气道:“终于商量清楚要怎么对付我了?”


    逃又逃不了,多说多错,涂玉安既不打算威胁敌人,也不打算跪地求饶。


    他在绣衣局当差时拷问过很多人,大部分人扛不住酷刑,会将知道的事情吐得一干二净。然而还有小部分人,威逼利诱酷刑轮番上阵不起任何作用,这部分人面对刑讯,通常只会有两种应对,要么是一个劲谩骂,要么是一言不发。


    他已经决定不提殿下和胡千面一个字,也不会回答眼前两个人类的任何一个问题。但是,要是能从拷问中推敲出她们到底对妖族了解多少就好了……


    此时挑衅,只是为了让眼前的人产生能撬开他嘴的错觉,这样她们就能说更多的话,涂玉安也能分析出更多的情报。


    商悯知道,她并没有多少提问的机会。问得越多,越会暴露己方对妖所知不多的窘境。


    就和拷问白小满那次差不多,不能让妖缓过神来,不能让敌人知道她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所以她只能问最重要的问题,有且只有一次试探的机会。


    什么是最重要的问题?鬼方动向、各国诸侯有谁已被妖收买、各地妖族细作藏身何处、妖族如何用转生大法……这些都很重要,但不是“最”重要。而且就算问了,对方也不会对这些问题作出明确解答。


    要用什么样的方式,才能诈涂玉安开口?


    商悯双眼微微眯起,眼神幽晦冰冷。


    涂玉安盯着她,一个晃神,接着心中一凛,觉得自己真是疯了——他居然在这个矮子身上看到了一丝独属于妖的凶戾和野性,那种气息绝不会出现在一名人类身上!


    “她是不是真把自己当妖族共主了?”商悯低笑着问。


    涂玉安瞳孔一缩,惊疑不定,谨慎地没有出声。


    他鼻翼微动,更加认真仔细地辨认商悯的气息,确认她的气息的确属于纯粹的人类……但是凡事总有例外,他知道殿下褪鳞之前的气息就和人类一般无二,修为高深的妖族也可借人类的气息遮掩自身的气味。


    再看面前的人——那矮子脸上尽是从容的笑意。


    涂玉安咽下满口血腥味。他最膈应的,就是人族露出这样的表情!


    他见识过官场的很多人,给自己戴上微笑的假面每个官员的必修课,这种微笑代表着人胸有成竹,透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的意味。


    常和人打交道的涂玉安和胡千面也很快学会了微笑待人,不露声色。


    这或许有用,但并不能帮助他们读懂人类的情绪,他们只是把自己的真实面孔也给藏在了面具后面。


    人与人面对面尚不能摸清对方的心思,妖面对人,当然也不能。


    但是涂玉安可以去猜。


    对方知道他是涂玉安,也知道胡千面和他关系匪浅,往最坏的地方猜想,对方极有可能知道殿下的存在,就算不知道,她也会有所猜测。


    涂玉安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决意抵挡对方的一切提问和试探,他也知道人族擅长使诈,怕自己不知不觉中计。


    可对方如果是要试探殿下的存在,方才那问法似乎有些奇怪。


    什么叫“她是不是真把自己当妖族共主了”……他和胡千面身后若有高位者指使,那妖理所当然就是妖族共主,为什么眼前之人问得这么阴阳怪气、明嘲暗讽?


    为什么不直接问:某某是否就是妖族共主?


    “还想装下去吗?”商悯笑笑,“可笑一条在两千多年前排不上号的蛟妖,竟然成了天上地下最大的那个。按照人的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她勾起唇角,“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涂玉安仍不敢接话,可是那微微抽动的眼角和收缩成一条竖缝的瞳孔暴露了他起伏不定的心绪。


    他猝不及防,惶恐万分,只觉得事情全然脱离了掌控,他乘坐着失控的马车奔向了未知的深渊。


    他所预测的对方会拷问的内容,和对方当前所说的内容是完全脱轨的!


    “若非时机特殊,我真想让你给那位殿下传句话去,就说,她比不上我家陛下一根毫毛,劝她早日来投,否则,就等着被剥皮拆骨,吃得一干二净……”


    商悯话没说完,涂玉安夹杂着愤怒和不可置信的尖利嗓音险些刺破她的耳膜,“这不可能!”


    商悯一愣,心弦骤松,面上却不露分毫。


    她面前,涂玉安几欲癫狂,那张狐狸脸扭曲到极致,脑海中风暴呼啸。


    他心里第无数次闪出那句话:这怎么可能?!


    这矮子是什么意思?她是在明示殿下不配做天下共主,她还在表示,她所效忠的是妖非人,是“陛下”而非“殿下”!那个大妖在族中比殿下地位更高,乃是——妖皇!


    这怎么可能呢?这绝不可能发生!殿下亲口说了,从天柱下逃亡的,只有她啊!因有血脉神通,殿下才能逃离天柱制裁,才能重整妖族。现在,一个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面蹦出来的野人——也许不一定是人——竟然也敢宣称自己效忠的是一位妖皇?


    即便真有这妖皇,它也比不上殿下一根毫毛!


    ……即便、真有……


    涂玉安瞬间呆滞,瞳孔都颤抖了起来。


    倘若,没有……是假的,对方使诈?!


    他惊悚地抬头,与商悯对望,想从她眼中找到谎言的痕迹,可只在她的面孔上看到了模糊的笑意,她唇边的弧度始终如一。


    他忽然不确定了,惊恐的内心像陷入了沼泽之中,不知何为真何为假,不知对方目的,也不知自己该如何去应对。


    若为假,那对方大费周章在他面前撒下谎言的目的是什么?他不明白。若为真……若为真,他简直不敢再继续深想下去。


    商悯脸上的微笑,是掺杂了那么一丝真心的。她一直以来担忧的重大隐患,终于在刚刚的一瞬得到了解答。


    从知道谭闻秋被众妖称为“殿下”的那一刻起,商悯就一直担心殿下之上会不会还有一个陛下,就如王之上是皇。在敛雨客那边了解了更多妖族的事后,她担忧更甚。


    谭闻秋在上古时期声名不显,未位列圣境,商悯疑心谭闻秋身后还有妖皇指使。


    她观察许久,没发觉端倪,但是仍不敢下十成十的定论,又忧心谭闻秋身后就算没有妖皇,也有可能有别的大妖也逃出天柱封印,与她对立或合作。


    于涂玉安而言,谭闻秋是他唯一的破绽。商悯方才所言,暗示她知道涂玉安背后有位大妖,她背后亦有靠山,是被妖皇陛下驱使的马前卒。涂玉安往深了想,就会以为另有大妖布局天下。


    这么一来,涂玉安多少得有点反应,震惊也好,警惕也罢,哪怕只有轻微的一丝,也足够商悯做出判断了。


    从涂玉安下意识的反应来看,他完全没料到世上除了谭闻秋居然还另有大妖出世……要是有,谭闻秋不会不告诉自己手下的妖。


    她在身份暴露危机之前,对于自己的亲信下属一向没有隐瞒的意识。若有大妖合作相助,胡千面涂玉安当知情,若有妖与其对立,她手下的妖也有必要多加警醒,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


    这多少可解商悯疑虑。她是真怕搞来搞去谭闻秋不是最终黑手,再半路杀出来个“陛下”,那局势可就大大不同了。


    “你问,我是谁。”商悯又道。


    涂玉安躁动不安,竭尽全力让自己保持镇定,但他的心脏似一颗被点燃了引信的爆竹,被种种情绪压抑得几乎要原地爆炸。


    商悯以一种奇异的怜悯的眼神凝视着千疮百孔的狐妖,“我当然是谭公幕僚。”


    “你刚才说的陛下,不是谭桢。谭桢反燕,可不敢僭越称皇。”


    涂玉安恨不得咬断商悯的脖子,再从头颅中挖出她的脑子,好搞清楚她到底想做什么。


    “的确不是她。”商悯颔首,“我口中的‘陛下’,乃是身怀魇雾神通,一口幻雾能灭一小国的妖圣,曾经的妖族三皇之一。”


    “妖族称皇者甚众,唯有三皇,始终屹立不倒。西边一位是真身为孔雀的百眼妖皇孔朔,另一位位居南疆,是有焚天煮海之能的元烛,最后一位据守北地,便是狐族之祖,九尾狐苏蔼。”


    她俯视涂玉安,问道:“涂玉安,你也为狐族,为何反倒投向那姓白的蛟妖,不效忠我狐祖陛下?迷途知返,为时未晚。”


    作者有话说:


    第171章  狐祖陛下[VIP]


    涂玉安整只妖都懵了。


    这一刻他无法再质疑对方身份的真实性, 在对方说出“姓白的蛟妖”的一瞬,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也像琵琶骨一样被钢钉洞穿,全身的力气都从心脏的空洞漏了下去。


    完了, 一切都完了。


    连老底都被揭开了……对方真的知道殿下的真实身份,甚至知道殿下真身为蛟,连殿下的名讳也一清二楚……涂玉安抖若筛糠。


    先前死也不能泄露情报的决心就像个笑话。


    被抓时他视死如归, 直到此刻,他眼中才浮现出了真正的绝望。


    死他一妖无足轻重, 涂玉安怎会不晓得妖族复起之路免不了流血牺牲?只要殿下在,一切就有希望。可眼前的敌人一语道破殿下身份, 甚至打入谭国内部,看着还深受谭桢信任……这岂不是意味着只要她想,立刻就能将殿下的身份公之于天下, 殿下的多年谋划顷刻就会遭受到前所未有的打击。


    以殿下的修为, 当然不会有性命之忧,可殿下真正想做的, 是推翻那天柱啊!


    涂玉安和胡千面离去起, 殿下亲口说过:“若为大业,众妖可死,我亦可死。”


    想到此处,涂玉安沉落谷底的心激烈地跳动了起来, 他浑身气血上涌,瞳仁充血,愤怒地低吼:“同为妖族,为何要与殿下作对?!人族统治天下两千年了!若妖族像上古之时那样一盘散沙各自为战, 何时才能冲破天柱?人族不灭,妖族便始终如那笼中雀, 冲不破封印,解不开束缚,任吸收日月精华数百年之久也依然开不了灵智,入不了大道,只能永远做那浑浑噩噩的野兽!我涂玉安为殿下点化,誓死不背弃殿下!”


    “好小子。”商悯扯了一下嘴角,“看不出你倒学了那朝堂人臣的做派,竟如此忠心耿耿……不错。可惜,忠错了对象。”


    谭闻秋真名,的确姓白。


    就如孩子不可能不知道母亲的名讳,妖效忠殿下,也不可能不知道殿下真身为谁。


    商悯眼眸低垂,看着涂玉安怒不可遏的面孔,心下升起几分古怪的感谢。感谢她的便宜师傅对妖族对殿下如此忠诚,但凡他的赤胆忠心少了一分,便不可能有如此真实且激烈的情绪波动。


    涂玉安激动之下方才之言皆为狐语,见眼前之人将那狐言狐语尽数听懂,并未因他所说之言要杀他,涂玉安不由一顿,心中抱了一丝期盼和侥幸,低声问:“你也是狐族?狐祖大人何不与殿下联合,天下妖族苦人族久矣!”


    他不敢多说什么,也不敢指望自己真的说动对方。他懂得一个非常浅显的道理,一山不容二虎。


    要是狐祖真想和殿下合作,何必等到现在?又何必来谭国布局?她也根本没必要借谭国之手来追捕他。一切的一切都说明,狐祖对殿下不屑一顾。妖总是如此,强的藐视弱的,只要抓到了对手的弱点,便会伺机而动将其吞噬。


    殿下说,曾经妖族就是败于此。


    果不其然,涂玉安看见那矮子似笑非笑地问:“联合?该她臣服于狐祖陛下才是。”


    涂玉安越发急切,“何不等将人族屠戮殆尽,两位妖圣大人再一决胜负?若两相争斗,两败俱伤,难道要让人族坐收渔翁之利,继续独揽天下吗?”


    商悯呵的笑了,“你真从人那儿学了不少东西。你这是在拿人的道理,来劝我?狐祖陛下念在同族之谊,已对她格外宽宥,否则,皇太后是妖的消息早该满天飞了。你家主子该感念陛下恩德,诚惶诚恐匍匐在地才对。”


    她眉眼平淡,声音紧跟着冷了下来,“同出一脉,本想一劝,既然你决意拒绝招揽,那我便没什么好说的了……胡千面很快就能来陪你了。这几日你就待在这地牢里,好好试试那人族的酷刑吧。”


    她作势要走。


    “且慢……且慢!”涂玉安咳了一口血,“我愿归顺狐祖陛下!”


    看她脚步顿住,涂玉安哪怕心中千不愿万不愿,却不得不咽下心中那口气,低眉顺眼道:“殿下不知……狐祖陛下出世,这感念恩德主动来投,自然也无从谈起。不让大人放了我,我即刻回程,将陛下的消息告知殿下。若殿下愿以狐祖陛下为尊,不仅两位妖圣能免去争斗,想必殿下麾下妖众也绝无二话。”


    商悯回过头,不禁笑了一下,缓声道:“你是不是觉得,你一说归顺我便会欣喜接受?你是不是感觉我很好骗,跟那刚出山的小妖一样,听不出这是你的计谋?”


    涂玉安心凉了。


    “涂玉安,你和胡千面一样,丢狐族的脸呐!”商悯摇头,“陛下聪明盖世,本座得了一两分真传,便足够用了。你二妖有狐族血脉,可这脑袋,怎么就不开窍呢?可见你主子水平不怎么样,没把你教好。”


    一道劲风倏忽拂至,涂玉安眼前一花,当胸一凉,缓缓低头,见对方的右手五指已经洞穿了他的胸口,深深没入他躯体之中,一下击穿了他身躯经脉汇聚之处。


    她身体一闪,涂玉安一口血喷出一丈远,眼前阵阵发黑。


    那爪法的发力方式他认出来了,正是狐族刻在血脉里的技巧,犀利迅捷,似乎还融合了一两分人族武学的刚猛多变。


    商悯抽出沾血的手指放在嘴边舔了一下,“你的血里都沾染了那蛟妖的鱼腥味……”


    涂玉安没来得及愤怒,视野便一点一点的黑了下去,昏过去前他听见她低沉道:“别在我面前耍小聪明,这次教你个乖。”


    商悯从地牢里走了上来。


    谭桢看见她手里拿着块布,用力地擦染了血渍的手,表情说不出是嫌恶还是复杂。


    “这就用刑了,他吐出来东西了吗?”


    “吐了。吐的不是情报,是血。”商悯把擦完血的手帕折起来,打算带回去烧掉,“有点担心他死了……弄来一点疗伤药吧,得让他多活段时间。不过,还是弄清楚了一点事情的,起码我们知道了谭闻秋真姓白,也知道他们本来就打算来峪州。”


    谭桢笑不出来,“肃国王族身怀妖血?他们都是那蛟妖的后代?”


    商悯不敢直接给确定或者否定的答复。


    肃王曾跟大燕开国皇帝一同打天下,因功获封,要是他跟谭闻秋一条心,那大燕开国风雨飘摇之时岂不是更利于谋划?白氏不一定是谭闻秋亲缘后代,但可能是由她赐姓的,二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为了让那狐狸吐出点有用的东西,假装自己也是狐妖,要是那狐狸在拷问的过程中说了什么污蔑我的话,你可不要信啊。”商悯扭过头来严肃地说,“我保证我身体里面流的十成十是人血……”


    说到这儿她顿了一下,觉得身体里面有没有妖血好像已经演变成了纯粹的概率问题,而不全然是种族问题……既然是个概率问题,那她也不能赌了。


    妖血是随着姻亲关系传播的瘟疫,偏偏各国联姻频繁,没查出来之前谁都不能下定论,就连谭桢也不能百分百确定自己身体里面全是人血了。


    “不,好像不能这么说……我确定我的魂魄站在人族这边。”商悯肃然道。


    谭桢嘴角抽了抽,“你放心,我信你。”


    商悯的心回落了一点。


    “我信你是因为,若你是妖族,那谭闻秋根本不会有暴露的机会,谭国人早就不明不白地全死了。”谭桢道,“我倒是更好奇你是怎么假装成妖的。”


    “有一点特殊技巧。”商悯笑笑。


    谭桢瞥了她一眼,也就随口一问,没指望她回答。


    “有两个疑点,我百思不得其解。”商悯望着那星河闪烁的夜空,“谭公请想,涂玉安和胡千面的目的是什么?”


    谭桢皱眉:“自然是为了搅浑水,好让各国诸侯对我谭国群起而攻之。”


    “那他们已经做到,何必再来峪州,在边境逛几圈制造些骚乱,见好就收立刻撤走不好吗?”


    谭桢一顿,也意识到这个盲点。


    搅浑水是目的之一,胡涂二妖实则另有图谋?


    “若他们想直接刺杀国君,这不是说不通……可由此,再度引出了第二个让我倍感疑惑的点。”商悯说话的语速不紧不慢,显然已经在心里翻来覆去琢磨了许久了。


    “这谭国算是谭闻秋的起始之地,可此地她居然没有布置更多的妖族势力,多安插几名细作,好让他们为她办事。若说她觉醒妖身时已经嫁人,这或许能解释一二,可是凭借公主身份,这几十年时间她把手伸回谭国朝堂也不是做不到吧。不安插细作,反而派宿阳的妖来谭国办事,这说不通。”


    “要知道,谭闻秋攻谭的最大原因,是她想取回自己被镇压在天柱下的本体啊。”


    谭桢只觉得一股冷气从脊背一直窜上后脑勺。


    凡矛盾之处,必有缘由。


    谭桢已经尽全力搜查妖物了,搜捕的范围从峪州一路扩散到边城,峪州作为国都查得最仔细,可是这里干净得就像老鼠光顾过的米缸,找不出哪怕一丁点妖踪。商悯来了后,也曾协助搜捕,以观气术搜查全城,可依然一无所获。


    商悯在宿阳日日窥视各国密报,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


    各国都有妖踪,从前名不见经传的鸟妖鼠妖都冒出来了,怎么偏偏谭国没有妖?


    这是大大的不应该!


    “胡涂二妖来峪州,另有要事要办,那件事和峪州无妖的缘由,是否有所关联?”


    哪怕有隔音结界,谭桢还是情不自禁压低了声音。


    商悯沉默,“极有可能。”


    谭国上下都被笼罩在巨大的迷雾之中,商悯和谭桢揭开了迷雾的一角,可是后面还有更大的谜团在等着她们。


    这座从肃国时代就一直伫立的王宫已经换了主人,肃国亡了,谭国起了,然而盘踞在这片土地上空的阴影一直都在,且始终未变。


    谭桢心神不宁:“该拟信了,你想先透露什么消息给各国诸侯?”


    “是该拟……”商悯话说一半,突然呆滞,平静的面孔上出现了裂痕,眼中的骇然之色打碎了她长久锻炼出来的养气功夫,直白到毫无修饰地显露了出来。


    谭桢吓了一跳,赶忙问:“怎么了?你想起了什么了?”


    商悯直直立在石板路上许久,表情先是空白,接着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了下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了一句话:“出大事了……”


    作者有话说:


    第172章  地龙翻身[VIP]


    最先察觉不对的是敛雨客, 他忽然顿住脚步,举目望去,见群山密林之中有飞鸟忽而离树。


    此时正值夜晚, 鸟儿本该归巢,为何在此时被惊飞?再听林中,不仅有鸟儿的振翅声, 还有野猪鹿群奔逃的声音,本该寂静的山林像一锅被喷溅了水珠的热油, 热闹得有些刺耳了。


    商悯身外化身看着这奇景,不安的感觉爬上心头, 她又开启眉心灵窍看了看,放心地松了一口气,笑道:“吓死了, 还以为怎么了, 可能是有捕猎的兽群出没。小时候老师说过,说野兽恐慌群鸟惊飞是大灾的先兆……”


    “说的没错, 你老师算是知识渊博, 见多识广了。”敛雨客眺望群山。


    敛雨客前两日才教了,说地动之前天地五行平衡会被破坏。观气术可以看破妖物,也可以用来勘察风水,若有地动, 且会波及商悯所在之地,那么此地土、金二气应当散乱失衡。


    方才商悯开启观气术一看,见此地阴阳五行之气甚是协调,水脉富裕, 地脉走向蜿蜒平和,哪有什么大灾先兆?除了水气太多之外, 简直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即便有灾,也只可能是水灾,不可能是地震。


    可是敛雨客眯起眼睛,脸上神色不复平和,而是无比凝重。


    商悯一下子收起表情,意识到事有蹊跷。


    敛雨客俯身,双掌按在地上,眉目低垂细细感知,商悯见他如此便脚底一踩,登上巨树之顶,遥遥看着远处,时不时低头确认敛雨客的反应。


    很快,商悯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了。


    远处出现了“海浪”。


    不是真的海……是无数参天巨树和灌木铺就的山之海。


    山海起伏,由远及近!


    随之而至的是树木倾倒山石滚落的巨大轰鸣声!


    人们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地震,只以为是沉睡在地下的龙震怒了,它翻滚着身体,想要抖落身上背负的群山与大地,于是地动山摇,大地开裂。


    山与山之间划开了一道缝隙,深不见底,无数大树与石头滚落其中,四散奔逃的野猪群嘶鸣着,被它无情吞噬,紧接着伴随着猛烈的摇晃,裂缝猛然合拢。


    山神张开巨口,一口吞掉了它所孕育的生灵。


    人们把这叫做——地龙翻身。


    商悯知道山地多地震,却没想到这地龙翻身来得如此快,如此巧!


    “不要愣神!”敛雨客大喝,身影飞至拦揽住商悯的化身之躯,“速速解开陶俑化身!”


    商悯神色惊骇,眼睛的余光中尽是地动山摇的景象,她灵识抽去,陶俑小人飞速缩小,被敛雨客一把捞起。


    没了人身作为累赘,敛雨客腾挪于山与树之间,飞身躲过无数碎石,避开宛若攻城撞柱般呼啸而至的大树,四面八方皆有巨石滚来,他脚下坚实的大地向下塌陷,瞬息失去了落足点,身体向下坠落。


    敛雨客伸手一探,一根混杂在碎石中的树枝被他并指夹住,他指尖闪过一道华光,树枝如藤蔓般飞速生长,一甩便缠上远处一个摇摇欲坠的大树,将他带离深坑。


    空余的一只手在半空中一画,一道金线从指尖脱出,轻飘飘地印上了翻滚而至足有两人高的巨大岩石,咔嚓轻响混杂在天地轰鸣之中,巨石被从中间一分为二,敛雨客像穿叶蝴蝶那样从岩石切口之间飞过。


    “轰!”


    最后一波山的浪潮远去了。


    崩裂的岩石仍然在下落,树木仍然在断裂,可是地动不再……地龙在短暂的苏醒后又归入了沉寂。


    敛雨客独身一人立在斜插地面的大树树干上,一挥袖,荡去了满身尘埃。


    “到底不如从前,飞不起来了。”他苦笑一声。


    怀中的陶俑小人颤动,商悯恢复化身,被敛雨客稳稳接住,她举目四望,不可置信地问:“我们还在原先的地方吗?”


    远处有几座山峰不见了,大地上遍布沟壑,树木成片成片倾倒,不过寥寥数息,这里千疮百孔,面目全非……


    “还在原地。”敛雨客道。


    商悯焦急地拍敛雨客的胳膊,“我们上午路过的那几座村庄,快折返回去,说不定还有人活着!”


    敛雨客沉重颔首,又叫她恢复陶俑之身,揣上她转身就走。


    ……


    宿阳,商悯的白小满化身睁开了一双碧绿的眼眸,接着这双绿眸变回了人黑色的眼瞳。她没有翻身而起,而是嗅了嗅空气,确认碧落就在她旁边,皇帝子翼呼吸轻浅,还在安睡。


    她等了许久,算着这时间差不多了,一丝预兆在心中浮起,龙床旁边的烛光微微摇曳,宫殿房檐上悬挂的宫灯也在摇晃。


    不远处盘起来假寐的绿蛇像被火舌撩了一下似的,骤然弹了起来,一双竖瞳惊恐四望,蛇信吐出,嘶嘶声起:“小满,小满!快起来……你感受到没有,地在晃!”


    她焦躁地游过来,一尾巴抽在装睡的商悯脸上。


    “啊?”商悯起身,听到她的话后四肢着地趴在地上,一下子也感受到了那震动,兽类的本能让她有种想拔腿往开阔地跑的冲动,“确实有,这是怎么回事?”


    “地龙翻身……”小蛮不安地贴地游动两圈,用腹部感受大地的震动频率,“一定是地龙翻身,我刚从蛋里破壳的时候遇到过一次。”


    她打了个哆嗦,不愿意再回忆那恐怖的景象,“我们要去见殿下。这样的震动,要么是宿阳周边地震的前兆,要么是远处某地发生了大灾大难,震动传到了我们这儿……”


    小蛮回头确认子翼还在熟睡。她和小满为了晚上能歇歇,一般都会用魇雾让他睡死,这大大方便了他们的动作。


    商悯把门开了一个缝隙,和小蛮一起蹿了出去,直奔清秋殿。


    一入殿门,一丝带有压迫感的气息扑面而来。


    “师傅!小蛮姐姐说有大事发生了!”她跳过去。


    谭闻秋也感受到了今晚的异动,她面色称不上沉重,但是和愉快、幸灾乐祸也沾不上边,更多的是若有所思。


    商悯的心放松一瞬,接着又高高提起。


    大地五行平衡,无地动先兆,可地龙翻身偏偏就那么发生了。


    她甚至有那么几秒的时间在想,圣境可移山倒海,是否也能发动这一场大地震……再想那赵国的鼠疫,商悯头痛欲裂,一下子就怀疑上了谭闻秋,担心这也是她的手笔。


    若翟国受灾自顾不暇,无法驰援谭国,也没法出兵大燕,最高兴的当然是谭闻秋。可是一看谭闻秋这副作态,商悯隐约意识到这地震似乎和她无关,不然她就该第一时间安抚小满和小蛮,叫这俩小妖不用担心。


    “殿下,这地动似乎是从西南传来,小蛮惶恐,不知到底是何原因?可会波及到我们?”绿蛇嘶嘶吐信。


    “我记得我教过你,大燕腹地,鲜少地动。放心,不是我们这边有事……是翟国那儿出事了。”谭闻秋说到这里微微一笑,似乎这件事情一出,疏解了她心中积压了多时的郁气,“五行轮转,天意莫测,如今,遭难的变成他们了。”


    说话间一抹魁梧的身影掠过宫殿的琉璃窗,来到了殿内。是苟忘凡,她来得极快。


    谭闻秋对商悯和小蛮摆手:“你们退下。”


    商悯立刻跟着小蛮离开了清秋殿。


    苟忘凡跪地道:“翟国地动,殿下谋划可有变动?”


    “不必在翟国动手了,地动一来,他们家也提不出精力去干别的事了。”谭闻秋低声道,“天助妖族。”


    皇帝寝殿之外,司工大人连夜入宫,已经跪在了殿外。


    商悯把子翼晃醒,看着他满脸疑惑和困倦,强打起精神传召司工,然而司工的一句话就将他吓清醒了。


    “陛下,地动仪龙首吐珠,指向西南……怕是翟国的方向突发地动了。”


    子翼脸色一下子就变白了。


    身为一位皇帝,如今大燕水灾旱灾蝗灾疫病频出,现在又多上了一个地动。即便这事可能发生在翟国,但无疑让大燕皇族本就不稳的统治雪上加霜。


    国君不贤,国运衰弱,各地便会灾害频出。他,是上天认定的不贤之君吗?


    “可有告诉柳相和平南王?”子翼问。


    “已经派人去了,想必丞相大人和平南王也已知道了。”司工大人道。


    子翼脸庞难掩忧色。


    “陛下勿忧,这也是好事啊,翟国遭逢大难,不可能再起兵反燕了。翟王近些年一直动作频频,有传言他暗中助谭,包藏祸心……”司工小心翼翼。


    子翼苍白的脸上出现了一抹红。


    被气得。


    他罕见地暴怒了,抓起手边的茶盏劈头盖脸砸了过去,恨声道:“地动一起,百姓死伤惨重,你竟说这是好事?翟国的百姓,难道就不是大燕的百姓了吗?大燕竟然有你这样的官!这司工,朕看你还是不当为好!”


    司工扑通跪地,“老臣为国着想,一时失言,请陛下恕罪!”


    “恕罪?朕不恕你的罪,朕要治你的罪!”


    商悯端着新的茶盏走过来,用温和的嗓音说:“陛下息怒,深更半夜,治罪也不必急于一时,总要传召平南王与柳相一同商议才是。”


    子翼一滞,沉默半晌,满腔的怒火像被泼了一桶冷水,噗嗤熄灭,只余潮湿与冰凉。


    “……你滚吧。”他道。


    司工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走了。


    他的确是个不贤的皇帝。子翼想。若他贤,便不会任人摆布,他不求开疆拓土,只求能保全祖先基业,可就连这,也是希望渺茫。


    作者有话说:


    第173章  歃血为誓[VIP]


    自从那日被苏归断了一尾, 胡千面妖身受创,不至于危及性命,但到底伤得不轻。


    他恨得直咬牙, 怨苏归不知变通,又向殿下先告了罪,承认自己举止失当, 接着据实禀告苏归对他下狠手的事。


    末了又气愤又委屈道:“我固然有错,可苏归此举也是大大的不对!苏归重伤我, 到底是因为我失了分寸,还是不满我已久借机报复?共事多年, 我胡千面虽然不太看得惯他,但哪次跟他说话不是客客气气的?殿下,我可从没对不住那苏归!”


    镜中的谭闻秋听得眉毛微微皱起, 隔了几秒未作回答。


    胡千面赶紧道:“殿下, 胡千面不是要为难殿下。我知道殿下眼下用得着苏归,不能处置他, 况且此事是我有错在先。只是我得将苏归的行径告诉您, 他对我动手,未尝不是在向您挑衅……半妖就是半妖,谁知他是否有异心?”


    谭闻秋叹了一句:“这话,也就你能说了。好了, 我不怪你,也知道你没有二心。”


    若是旁的妖,例如白珠儿,是断然不会多说这几句的, 她怕触及她的逆鳞,让她联想到子邺。若是换了苟忘凡, 她也必将斟酌再三才敢小心翼翼将这些话说出口,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提一个字。


    谭闻秋明知子邺心藏叛逆却不杀他,这给了其他妖一个不那么美妙的信号。从前能遮遮掩掩提起的话,现如今也不大好说了。


    只有胡千面敢说,因为他深受宠信,还因为,他暂时没那么像人。


    学会了人心,浸淫官场,这些妖身上也沾染了人的习气。他们状似摒弃了妖残酷相斗的天性,却把这份天性转变成了与人类似的猜忌和争斗,智慧与深思取代了本能。


    胡千面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听到殿下关切道:“你伤势如何了?”


    他不自觉晃了晃尾巴,觉得屁股上那个伤口没那么痛了,“吃了十来个人补充了元气,现在好多了。”


    “那便好。”


    见殿下仍未对苏归行径有所表示,胡千面有点着急,“殿下,那苏归不得不防!”


    “我知道。只是在攻谭的事情上,他恐怕不得不听我的。”


    胡千面略有不解:“您的意思是……”


    谭闻秋见他如此,思量片刻,“罢了,告诉你也没什么。你不是一直好奇,苏归妖血传自何方吗?”


    胡千面屏住呼吸。


    “他是狐祖苏蔼之女苏青的孩子,三皇直系后代。”


    铜镜之中,她面容朦胧眼神平静,神思悠远,像跨越了数百年的光阴回到了许多年前,“苏青是我的第一个徒儿。”


    那至少得是八百年前的事情了,胡千面还没出生,对从前的许多事知之不详,他只知道殿下曾经收过徒,可是那个苏青怎么不见了?


    随后他一哽,突然想到按照身份他们几个狐妖岂不是也要喊苏归一声“殿下”?这个念头让他五脏六腑都拧在了一起,恨不得哕上几口。


    “苏青现下在何处?”胡千面小心地问了一句。


    谭闻秋唇边的弧度暧昧不清,叫他看不懂她到底是在笑还是显露了不快。


    他听见殿下轻声低语:“她在我的肚子里……”


    好像有一条冰凉的小蛇沿着脊背爬了过去……胡千面不敢再问什么了,只愤恨道:“这一定是苏青的过错!”


    谭闻秋嘴角翘了一下,这次才是真的笑了。


    “借助苏归血亲之血,我在他体内种下了歃血咒。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双亲之命,才是他最无法拒绝的,哪怕神魂拒绝了,肉身也拒绝不了。所以他只能听我的,去往何处,要做何事,如何生,又如何死……”


    既然有这个咒,怎么不给子邺种上呢?胡千面很想这么问,但他到底没缺心眼到那种程度,只得压下好奇心偷觑谭闻秋的脸色。


    谭闻秋扫了他一眼:“你是不是想问,为何子邺身上没有歃血咒?”


    胡千面垂下头,表忠心:“是,但我知道我不该问,殿下有自己的考量。其他妖不问,多半是怕触怒您,可我知道绝非如此,您留着他,是为了缓解气运反噬。那些妖只是自作聪明,以为殿下是为情所困,不相信殿下。”


    其他妖有这样的误会,也是谭闻秋放任和引导的结果。胡千面猜,殿下不太想让太多的妖知道她有这个弱点。


    镜中的谭闻秋盯着他许久没说话。


    “歃血咒是有施展条件的,只有当双亲为血脉后代而死,才可生成。”她垂眼。


    若爱自己的孩子愿为其牺牲,就不会施展歃血咒。若施展了歃血咒后人死了,那种下这个咒法也没了意义。


    只有谭闻秋另辟蹊径,找到了使用它的最佳方法。


    子邺双亲唯有她和姬瑯。


    姬瑯愿为国死……可他愿为子而死吗?自然是不愿,他终究是一个标标准准的帝王。


    这是胡千面头一次听殿下讲这么隐秘的事情。之所以说隐秘,是因为这件事涉及到了殿下自身的过去。


    作为后来者,胡千面不如苟忘凡活得年岁久,知晓过往之秘,也不像白珠儿和木成舟那样身怀绝技,得殿下倚重。可他是最听话的那个,很多事,殿下只交给他一只妖去办。


    这不由让他欣喜万分。这时再听殿下亲口讲她从前的事情,更是让胡千面倍感满足。


    之后数日,胡千面在燕谭交界之地疗伤,准备伤好全了就启程去往峪州完成殿下交代的任务,然而夜半时分,他预感到突发大事。


    侧耳倾听,地下传来只有兽类才能感知到的隆隆声,脚下沙石微颤,树影摇晃。


    胡千面见多识广,第一时间分辨出这是地动,当即掏出铜镜联络宿阳那边,殿下的脸庞很快出现在镜中。


    “殿下,南边是有地龙翻身了吗?我在西北也感受到了异动。”


    殿下面容平静,了解她的胡千面却第一时间看出殿下此时心情不错。


    “的确是地动。胡千面,你和涂玉安一起尽快将峪州的事办完,然后立刻启程去翟国。眼下翟国上下必定伤亡惨重,正是最佳时机……”


    “谨遵殿下之命。”胡千面收起铜镜,一刻也不敢耽搁,火红色的身影在夜色的掩映下宛若淬火的箭矢般射向峪州。


    ……


    一天一夜,商悯与敛雨客折返三座村庄。速度如此之快,不是因为他们赶路赶得急,而是因为当他们到达第一处村落,发现整个村子都被垮塌的山体掩埋。


    任敛雨客一身武艺如何高超,也搬不走那千吨巨石。


    他只得怔忪地望着被山石推平的谷地与梯田,沉默地与商悯前往下一处村落。


    第二个村子同样如此,观气术一扫,没有气运光柱闪现,也就说明此地无一活口。


    直到第三个村子,情况才稍微好转,半个村子被泥石流冲垮,但还有另外半个摇摇欲坠。


    商悯和敛雨客分头行动。


    她击碎断裂的房梁,从土墙瓦块中扒出浑身是血的人,从天明到天黑一刻不停,连村里的黄狗都在嚎叫,不停地扒碎石烂瓦。


    直到最后他们救出了十六名除了扭伤和擦伤没什么大碍的人,还有三十多名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伤残者。


    幸存的村民从村里的谷仓中挖出了粮食,支起残破的铁锅烧火煮饭,自行照顾伤者。一些伤势过重的,商悯扶起他们,双掌抵在人背后为他们运气疗伤。


    夜深时分,一个才四岁的小男孩端着个破碗走到商悯身边,用一口乡音怯怯地说:“婆婆说,救苦救难的神仙也得吃饭。”


    他把碗递过来。


    商悯将碗推回去,温声道:“我不需要吃东西,你拿去和其他人分了吧。”


    小孩将信将疑,复又问:“你和那个叔叔真是神仙吗?”


    “不是神仙,只是路过此地的凡人罢了。”商悯站起身,看到敛雨客自远处行来,便问,“都找过了吗?”


    “找过了,附近几处村落再没活人了。”敛雨客眼中多了一抹暗色,“我告诉那些还在挖掘的人,他们不信,还在挖。”


    那小孩又端着碗递给敛雨客,敛雨客脸色柔和了一些,“多谢。饭食于我等而言不是必需之物,不需要吃。”


    小孩似懂非懂地走了……大抵他真的觉得他们是神仙。


    商悯能听到村子前的空地上传了零星的呻.吟声,大部分人伤势已经稳固,可有些人伤得太重,回天乏力。


    两人一时间陷入了难言的静默。


    商悯发了一会儿呆,从地上爬起来,拍掉满身尘土,吐出胸口积压的郁气,看着这满目疮痍的村子,思索再三,终究不得不做了那个艰难的决定:“我们不能在周边徘徊了,必须尽快去翟国都城。路上也不能久留,遇到的能救则救,不能拖延。”


    还好,他们本就离安都不远了,全速之下,一天一夜即可到达。


    “地动蹊跷,土金二气平衡,却突发如此大灾。谭闻秋看不懂五行之气,距翟国又太遥远,分辨不出地动成因,只以为这是天降灾厄……至少,她在白小满面前是如此表现的。若此事与她相关,她却假装不知,岂不是已经在怀疑白小满了?”


    她敛眉沉思少顷,“有这可能,但又有点不像。可既非谭闻秋所为,那么……”


    商悯望向翟国都城的方向,竟有些不想推算出那个结果。倘若妖可凭己身之力发动地龙翻身这样的大灾,那未免也太恐怖了……如果不是妖,那地动之因会是什么?


    她更怕这场地龙翻身给翟国朝堂乃至天下局势带来重大变故,到时死的便不只是一地百姓了。


    “拾玉,你站远些,我要借月相卜卦。”敛雨客道。


    “卜卦就卜卦,为什么要让我站远些?”


    “你的命我算不到,站在我身侧恐会影响到我观测天机,就好比人在我旁边打了一把伞,能看见天,但终归是被遮了一部分。”


    商悯无奈后退,足尖点地飞上了树梢,直到敛雨客变成了夜色中的一个小黑点。


    人之命,犹可算。天之命,不可测。


    真是天灾,敛雨客猜不到也算不出,可此事背后如有妖在推波助澜,那便可算出一二。一场地动死了如此多的人,因果命数勾连,如丝线一般汇集到那可能存在的罪魁祸首身上。


    要是有罪魁祸首,敛雨客不信他不会留下蛛丝马迹。


    然而他双目紧闭,竟是越算越感到荒唐,越算越脸色苍白。


    过了许久,他惊愕地睁开双目,站在原地失了言语。


    “敛兄……敛兄?回神了。”商悯去而复返,低声问,“可是推演出了不好的结果?”


    敛雨客一言难尽地与商悯对视,脸上的表情从未如此复杂过。


    他食指点在眉心处,喃喃:“一定有什么东西弄错了……怎么会推演到圣人身上去?”


    商悯一下子懵了。


    推演祸首……推演到圣人身上去?


    这岂不是在说明,这地龙翻身乃是圣人所为吗?


    第174章  如此贤君[VIP]


    地龙翻身两日后, 翟国都城近在眼前。


    安都坐落在群山之上,远远望去就如一座巨山被削平了顶,一座巍峨的都城耸立其上, 地势易守难攻。


    商悯在书上读到过,安都西边有一条要道,可通行车马, 其余方向则以数道铁索相连,若不从西边官道走, 便要乘坐铁索滑过去。


    商悯和敛雨客从东面而来,要去往西面的官道, 自然是要费上好半天功夫,翻越几座山才行。


    二人找到了铁索机关缆车,叫人意外的是, 哪怕经历了地动, 此处依然有人守着,并且索道并未断裂。


    那看守铁索的小官一看他们衣着打扮就知道是外地人, 虽惊奇二人在这大灾大难中毫发未损, 但职责所在,赶紧上前劝阻:“远客留步!两日前突发地动,缆车坠落,还没来得及安上新的, 索道也未曾检修。请两位绕路到西边去,此地不宜通行。”


    “大人辛苦,不知安都城中情况如何?”敛雨客率先发问。


    那小官摇头一叹:“房屋倾倒了好些,人也死伤了一些, 多是被房梁砸死的,不过翟国人也习惯了, 十几年间,总要有那么一两回,从前不怎么严重,这一次地龙翻身实在是……”


    “翟王可有赈济灾民?”商悯紧跟着问。


    那小官对着都城的方向一拱手,崇敬之色溢于言表,“王上仁厚,心系万民,自然是有。”


    又见敛雨客孤身一人拉扯一个半大孩子,两人具是风尘仆仆,于是关怀道:“二位瞧着未带行李,可是地动中遗失?城中西南东南两地都有官府施粥,二位若是困难,可去瞧瞧。”


    说罢,小官伸手往怀中掏,要将自己的干粮分给他们,好让他们绕路去西边时路上吃。


    “大人勿忧,我们身上有粮食。”敛雨客止住那小官的动作,“您可知这地龙翻身都波及了哪里?我有几个亲戚在翟国做生意,怕他们一家遭遇什么意外……”


    “看官府布告,说是自安都为始,足足影响了小半个翟国,各地受灾或有轻重。不过远客不必太过忧心,王上已命各地驻军参与救灾,您的亲人定会安然无恙。不知您亲戚是在哪座城做生意?说不定我知道那儿的情况……”


    这小官着实热心,敛雨客本就是随意找个借口,眼下有些招架不住了,便道:“相信他们吉人自有天相……”


    商悯趁他们说话溜到索道边,屈指在铁锁上轻轻一弹,清越的嗡鸣声沿着索道一路传导,她侧耳倾听回声,返回来对敛雨客点点头:“索道没裂隙,能走。”


    “运气还算不错,不用绕路了。”敛雨客松了口气。


    那小官听得一头雾水,“二位莫不是忘了我说过什么了,新的缆车还没装上呢。要走,怕不是得学那话本里的武林高手脚踩铁索云上飘了?”


    商悯客客气气道:“谢大人指路,我们这就离去了。”


    她先于敛雨客跃上铁索,如浮于湖面的水黾,轻盈地滑了出去,眨眼便行至三分之一的距离。


    敛雨客也身影一飘,侧身对那小官一拜,脚底贴着索道也滑了出去,身姿如鹤。


    那小官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个大活人悬于万丈高空的铁索之上,身影逐渐变成两个小黑点,紧接着拍了一下脑门,冲到索道边冲着他们大喊:“两位远客!我得在你们的通关文牒上盖章,你们才能进城,不然会被卫兵抓进牢里啊!”


    呼喊声从身后遥遥传来,敛雨客若有所思:“原来还需要通关文牒。”


    “敛兄一路走来,难道从来没有用过通关文牒?谭公没有给你开吗?”


    “我从未用过此物,每到一地总是直接进城,我这脸上有些法术在,寻常人注意不到我。”


    “让人变脸盲的法术还挺好玩的……能不能教我?我觉得这样出现在翟王面前,他可能会觉得我更厉害,说不定说服他会更容易点。”商悯有点心动。


    敛雨客道:“这有何难,我直接在你脸上施展就是了,待会儿进城也容易一些。”


    城墙与城门近在眼前,因索道暂时废弃,索道这一端倒是没有人守着。


    商悯跳下铁索,敛雨客食指在她眉心轻轻一点,无色无形的面具便将她的面孔挡在了后面。她整理了一下仪容仪表,震掉衣服和鞋子上的泥土尘埃,为入城面见翟王做准备。


    近处看到安都城门的一瞬,商悯不由道:“不愧是将机关术推演至巅峰的翟国,这城门,好像是铁铸的,要想拉到这么重的铁门,必得是机关,人力是拉不动的。”


    许是建造城墙的石料特殊,安都一线城墙呈现出冷酷的铁灰色,压迫感油然而生。可美中不足的是本该完整的城墙上出现了巨大的伤痕,地动分裂了这已经伫立了数百年之久的城墙。


    有士兵和工匠用滑轮和木吊车挪动着巨大的石块,修补城墙上的缺口。


    城门守卫比平时略少,往来商客与行人也少了,商悯二人顺利蒙混进城。


    她打量一番城内,不需要怎么找就看到了许多处损毁的建筑,沿街摆放着一排棺材,还有尸体来不及放进棺材,只能草草地卷上草席……


    商悯不欲耽搁时间,沿街走了没多久,就看到了布告榜。


    翟王英明仁厚,这样一位君主自然爱才惜才,会如谭公一般招贤纳士。她走过去查看布告,如愿以偿地在上面找到了想找的东西——求贤令。


    若有人自认为颇有才学,却怀才不遇,便可揭榜,自会有官兵将此事上报,再由官员对此人进行考校,若运气够好,能得翟王亲自召见。


    商悯上前揭榜,拿着它在原地站了几秒,很快认清现实,知道这个节骨眼上是不会有人搭理自己的,大小官员都忙着救灾修缮房屋。布告榜一旁本该有官兵值守,现下也没了人。


    “既然揭榜,那直接去王宫吧。”敛雨客道。


    商悯也同意:“时机特殊,必会有许多朝廷官员往来王宫,我们直接拦下一个大官,请他面见翟王时帮我们带句话就行了。”


    行至王宫前,戒备森严的宫殿前果然有官员的车马来往。


    商悯和敛雨客两人在远处一立还是很扎眼的,由于没有靠得太近,侍卫不好驱逐,只是警惕地看着他们。


    商悯挨个辨认车架上面的纹样,很快选定了目标,拦下了一辆朴素中透着一丝庄重的马车,开口道:“车内可是翟国司工大人司徒卓?”


    “嗯?”车内传来一道声音,“停车。”


    驾车的侍从立刻拽紧马匹缰绳喝问:“来者何人?”


    “在下名孟玉,自西北而来,曾面见谭公,然谭国终究不是我施展本领之地,所以我又来了翟国,望能在此地一展抱负。刚才我入城时,揭下了布告榜上的求贤令,不知能否请司工大人入宫时向翟王提一句,若能得翟王召见,孟玉感激不尽。”


    她的谎话是张口就来……想她从前明明是个实诚人,如今居然练就了不动声色瞎编的本领,真是时势逼人。


    车驾内一时无声。


    司徒卓掀开车帘,锐利的目光落到了商悯脸上,旋即心里一惊,不由再看了她两眼。


    他审视道:“自西北而来?”


    “是。”商悯一拜。


    “面见过谭公,是哪位谭公?”他又问。


    “两位都见过。”商悯答。


    司徒卓不动声色放下车帘,“请稍候片刻,我会向王上禀告此事。”


    来自西北,见过谭公。光是这两点,就将她和其他被求贤令吸引过来的人鲜明地区分开了。


    谭国被围,四面楚歌,不可能派出外交使团,此时商悯突然出现在翟国,言语处处暗示,司徒卓立刻意识到她极有可能是谭桢派来的密使,而非单纯被求贤令吸引过来的有才之人。


    马车走远,商悯摸了摸下巴,对敛雨客传音道:“这位司工大人和我想象中一模一样,是一位充满着学者气息的老人。他送过我武国水车图纸,应当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官……”


    敛雨客听着有些心不在焉,不时皱眉看向四周,似乎觉得周围有些不大对劲,又说不出这不对劲来源于何处。


    “怎么样,敛兄,你可有用观气术看到什么?”商悯不安地问。


    她一路走来也看过了,实在是没看到什么异常的东西,妖气也未曾发觉,又担心自己境界低看不出门道,这才向他确认。


    “什么都没看到……但就是有哪里让我觉得有一些违和。”敛雨客闭了闭眼,略感疲惫,“等见过翟王再说。”


    仅过去不到一刻钟,王宫中立刻有内侍和侍卫出来,客气有礼道:“孟玉孟大人是吗?王上请您入宫……不知您旁边这位如何称呼?”


    “这是我兄长敛雨客,他须与我同行。”商悯道。


    “自无不可,只是您二位得搜身……职责在此,得罪了。”内侍太监道。


    “无妨。”


    “无”这个假身份已经在谭国露面,不适合再用。“拾玉”这个名字,商悯在武国的小学宫用过,保险起见,最好不要再用,她只能给自己再编一个假名。


    商和姬两姓指向性都太明显,一听就和王侯沾亲带故,姥爷的姓“孟”倒是挺常见的,是个大姓,玉这个名字也是人人可用,重复率极高,俩字合一起,大功告成。


    “为何我一会儿是你老师,一会儿是你兄长?”敛雨客疑惑传音。


    “说你是我老师,待会儿面见翟王他就会以你为尊,这身份太大,不合适。说你是我随从,首先气质不像,接着你已经在谭国和宿阳露过面了,尚且不知翟王到底知道多少……权衡之下,兄长是最合适的身份,不算太高,也不算低,除去长幼次序,你我地位算是平等的。”商悯解释。


    他二人早已商议过,游说各国,以商悯为主。


    然时局有变,今时今日再到安都,商悯已不全是抱着游说的心思来的。天下遍布妖踪,她防备之心愈深。


    搜身完毕,商悯终于踏进了翟王宫。


    宫中也有宫殿坍塌,已有宫人在各处修补,但主殿并无大碍,依然和往日一般宏伟肃穆,琉璃瓦在日光之下闪闪发光。


    许是翟国建都之地精挑细选,地基稳固,又或许是此地天柱庇佑,安都虽然在震中,但受灾却没有周边那么严重。


    一路行至正殿,翟王已经端坐在了王座之上。


    商悯甫一踏进殿中,便感受到了他威严的注视,而翟王翟襄的面容也和商悯想象中相差不大。


    这是个面相慈和中带着一点庄严的中年男人,粗眉长须,身形高大,五官与那位和商悯有过一面之缘的翟国三公主翟静极为相似。


    从他那沉稳的呼吸频率来看,他身体康健,并未因这次地动伤及身体。


    司工司徒卓也在殿中,捋着下巴上一长溜白胡子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商悯二人,目光还在敛雨客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孟玉拜见翟王,在下本就是为面见翟王而来,不料路上目睹翟国发生如此大灾,望翟国上下万众一心,早日度过难关。”商悯礼数周全,随后说出了来意,也不装自己是什么怀才不遇的有才之人了。


    “在下受谭公所托,要将一件能令天下震动的大事告诉王上,请您屏退左右。此事,只能王上一人知晓。”


    翟王一愣,从这话中品出一丝情急。


    “可有信物或文书,以作凭证?”


    “回王上,并无凭证。”商悯道。


    一旁幕僚看了商悯一眼,躬身在翟王身侧说了些什么。


    “受谭公所托”而非“受谭公之命”,说明这孟玉与谭桢并不是君臣主从关系,她们身份甚至相对平等。且孟玉在谭国朝堂无官职傍身,不然不会只介绍姓名而不提职位,自称“在下”而不自称“鄙臣”。


    “无凭证”,则不是因为准备不周全,而是因为她本就不归属于谭国,只为带话而来,并非是他们一开始以为的“谭国密使”。


    换而言之,“孟玉”此人,阵营偏向中立,并不是全然站在谭国的立场上……这就很让人深思了。


    既然她要告诉翟王的是一件能令天下震动的大事……放眼天下,着眼各国,什么才是最大的事?


    大燕攻谭?非也。


    最大的事,当然是妖魔现世!


    翟王深邃的目光似乎要将商悯看个透彻,他抬抬手:“都退下吧。”


    不管是幕僚、内侍,还是司徒卓都毫无异议,甚至连“当心这两人来路不明心怀不轨”的话都没说,对着他一拜就干脆利落地退出了大殿。


    足见在众多臣子中,翟王的话就是绝对的命令,且众臣无比相信翟王决策,此人在群臣之中的威望可见一斑。


    待左右尽退,翟王方才错开眼盯上了敛雨客。


    大约他也知道对于这等奇人异士单从外表年龄是看不出什么的,不过一息他又将视线落到了商悯身上,却不作催问,只等她开口。


    “王上可有收到传信,言谭国正设法捉妖,欲借灵物?”商悯拱手。


    翟王眼神一凝,“是。”


    他沉思道:“早有密报,说谭李、燕谭两处交界地有狐妖现身。这么说,谭国那边可是有所进展了?”


    前后不过两日,十方阁孙映的信还没传回翟国,王善所传的谭国要借灵物的信倒是已经到了他手里。


    翟王及他的亲信都知道谭国要捉妖,可是却对此事并不看好。


    “好叫王上知晓,谭国已经捉到了其中一只狐妖,眼下他已被关押,只是他过于忠心了,什么都问不出来。”


    翟王一愕,从王座上起身,呆立当场,随后大喜:“捉住了?当真?!”


    “怎会有假?待过上几日,想必您的人也会将这消息传回翟国了。”她眼神平静,显得胸有成竹,颇有底气。


    翟王畅快地大笑一声,连声道:“好好好,我人族总算揪住了那大妖的狐狸尾巴!先前信中说,谭公欲借灵物,我本以为没有灵物相助谭国便难以捉到那狐妖,没曾想竟如此顺利……不知这灵物,谭国是否还需要?”


    商悯谦卑一拜:“自然是需要。不瞒王上,谭国捉到的那只灰狐似乎只是小妖,那只红色的狐狸,修为比之高出不止一筹。谭国灵物大多承自肃国,因战乱几乎尽数损毁,眼下正一筹莫展……还望翟王相助!”


    她略微停顿,透了点口风,“谭公承诺,凡从狐妖口中吐出的情报,必将一字不差送给翟国,不止是翟国,更要传递其余诸国。只是,那狐妖嘴太硬,十八种刑罚轮番上阵,仍然没用。”


    翟王稍作思索,便道:“用于捉妖的灵物,我翟国密库中还有留存,借去无妨。收到十方阁传信之时,我就已经在寻找合适灵物了,哪怕二位没来安都,我也会命人将灵物秘密送去谭国。至于如何问出情报……这的确有些难办了。”


    商悯听翟王竟没把话说死,反倒露出一丝松动的迹象,心下不由感到诧异。


    随后翟王道:“我族先祖,曾留下一件宝物,名为山海化境密卷,将妖魄投入卷内,就可在画卷上显出幻境,令魂魄轮回其中,不得超生。想要让那狐妖吐出有用的东西,怕是只能通过山海化境密卷窥视一二了。不过妖魔绝迹,这宝物我翟国也未曾用过,不知是否还有效用……”


    商悯不料事情居然如此顺利,压下惊喜赶紧道:“不管如何,总是要试试的。如今妖在暗人在明,不可错失任何一个机会。”


    “既如此,我这就命人去取。两位远道而来,不若歇息片刻。灵物久未拿出,要找到怕是要费些功夫。”


    说罢,翟王传来内侍,命他带路,让他们去往偏殿暂歇。


    商悯却没答应,只思索道:“初来安都,孟玉敬佩王上才干,仰慕翟国繁荣,一直心向往之。今安都受灾,我二人实在难以安睡,可否允我等在城中四处走走,尽一些微薄之力?请王上放心,我等不会乱走。”


    翟王没有立刻答应,隔了片刻才道:“可。只是到了夜晚,二位只能在翟国安排的地方歇息。”


    走出殿外,天上的大太阳那么一照,商悯眼睛眯了一下,额头感觉到了热意。


    她用手背遮着太阳,看一眼天上,又看看自己身处的宫殿,心中突然产生了恍惚之感。


    “这也太顺利了……”敛雨客道声音飘进她耳中。


    是太顺利了……顺利得商悯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提一句要借灵物,翟王立刻就借。说一声拷问不出情报,翟王马上就给出解决之法。


    商悯早知道翟王大仁大义,从他的种种政策来看,他不是好大喜功的俗人,也不是刚愎自用的权力者。他推广水车图纸,收留西北灾民,还在商客为战争所累之时愿意收购他们的货品,就连谭国,他也甘愿冒着风险派十方阁去帮忙。


    凡此种种,无不说明他是一位有着大格局大心胸的王。


    商悯以为自己要费一番口舌,也和谭桢商量好了,可以用一些利益作为交换,说服翟王相帮,结果这些谈判筹码一个都没用上……


    她不由有些不可思议,觉得在如今这个世道,翟王于国策和大局上无可指摘,简直堪称圣人。商悯甚至有点感到惭愧了,她想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于是便欲以利交换……可翟王却不计得失,似乎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敛兄,你可有看出什么?”商悯低声道。


    “尚不确定……待到无人之处,我再卜一卦。”敛雨客目不斜视,“倒是你,似乎漏了很多东西没给翟王说。”


    同行这些时日,敛雨客对商悯的处事风格有了相当的了解。


    她是那种做人留一线,做事留后路的人。必要时真诚,必要时也会说谎。


    今日见翟王,商悯有对这位翟国的主君吐露什么有用的东西吗?其实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说了想借灵物。


    抓到狐妖的消息,过两天孙映自然会把消息传回,根本不需要商悯特意说明。她特意见翟王一趟,更多的是为了亲眼看看对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你觉得翟王如何?”商悯问。


    “仁义之君,甚为难得。”


    “你认为翟国官员如何?”


    “对翟王甚是信赖,有才干者甚多。翟王很擅长选贤任能。”


    “真是……天选贤君啊。”商悯感叹。


    敛雨客问:“翟王这个结盟对象可让你满意?”


    “满意,太满意了,跟他说话一点都不费劲,也不用勾心斗角。谭桢也是个深明大义的国君,我和谭桢说话还是需要过过脑子斟酌一番的,可是和翟王却不需要。”商悯道,“或许是因为目标一致,所以一拍即合吧……只有一点,令我有些难以辨别……说来,倒是让我难以启齿了。”


    她笑笑,但还是说了下去,“我保谭国,尚有私心,也有未雨绸缪之意。翟王,他全然没有私心,他本可以提出点条件,可是他没有。”


    “这难道不好吗?”敛雨客眉梢微动。


    “这很好,但是这不正常,因为翟襄他是国君,为国谋利,理所应当。况且为国谋利和帮助谭国,这二者其实并不冲突。”


    商悯目露深思,耐心解释:“翟王可在谈判时说,待谭国捉妖事成,需付给翟国好处。假如谭国抗燕胜利,则要许诺给他更大的利处。如此可合理谋取利益,也可顾全大局。这等顺手而为之事,翟王身为国君,竟然没有去做。”


    “深明大义,舍利为人……我们人族,这是出了个真圣人啊。”


    敛雨客缓缓道:“拾玉,你话中有话。”


    他侧过脸,漆黑的眼眸仿佛要望进商悯心里,“你不信翟王是真心相助。”


    商悯只是笑了一下。


    “事情明了之前,我不该将恶意揣测翟王的话说出口,但在事情明了之前,我也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翟王。敛兄来到安都,感到此处违和,这又何尝不是我的最大感触?可别告诉我,你已经信了翟王。”


    敛雨客啼笑皆非,“愚兄是不懂得这人世间的许多事,但不至于如孩童般轻信他人。”


    他们已经走出了王宫,来到了安都大街上。


    因地龙翻身造成的混乱正在被修复,国都的秩序在逐渐重塑,除去死了人,塌了房子,安都依然是安都,从前是,今后也是。


    商悯垂眸轻叹:“我情愿是我狭隘,不愿相信世上真有圣人。”


    作者有话说:


    第175章  何等伟力[VIP]


    翟国到底不会放任两个别国人在国都之中到处闲逛。


    商悯不想留在王宫之中休息, 也是为了方便她和敛雨客做事。


    离开王宫不久,她便察觉到身后有人尾随,应当是翟王那边派出的暗卫。其实尾随者并未做过多遮掩, 反而坦坦荡荡地跟他们身后不远处,只是一身便服。


    商悯故意回头看了那几人一眼,为首者恭敬地朝她拱了拱手, 毫无离开的意思。


    这般行事倒也正当,以保护为名, 既控制了来客,又给予了他们一定的活动自由, 商悯要是不满,就有不识抬举之嫌了。


    敛雨客卜卦,不是非要寻一个僻静之所, 只是为了排除干扰, 商悯最好跟他保持一段距离。


    二人分头走之前,敛雨客又向她确认了一遍翟王的生辰八字, 这才在路口与她分别。


    他走在石板街道上, 眼帘微垂,眼中有淡金色的光芒流转,眉心始终蹙着。一旁行人路过他身侧,他看也不看便轻轻避开了, 肉眼阖上,然心眼已打开。


    商悯独自晃悠了一刻钟,路上还帮工匠扛了两个来回的木材,这才反身去找敛雨客。


    他正望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发怔, 脸上神情无论如何也称不上轻松。天空艳阳高照,驱不散人心底的寒。


    “拾玉, 翟国果真是第三个天命诞生之地。”敛雨客收回目光,眼神重新有了焦点,“按照我卜算结果,再辅以观气术,推出翟王便是那天命所归。”


    “这句话后面,是不是还要再加个‘但是’?”商悯静静看他。


    不知翟王底细,她收敛了一分,将使用观气术的任务交给了境界最高的敛雨客。


    “若你也开启灵窍,就能看到他通身紫气,鸿运齐天。”敛雨客语气变轻了,“天命有三,翟国有位天命之人并不让我意外,唯一让我惊诧的,是他的气运竟然与圣人直接相连,关系紧密……这说明,翟王实为圣人转世。”


    商悯一惊,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要以为翟王如此深明大义的确是因为他就是位行走于人世的真圣人。


    可……如果他是真圣人,敛雨客怎么会是这副表情?


    她从没见过敛雨客神情如此复杂,像是心里怀着极深的疑惑和愠怒,又竭力克制着自己不表现出来。


    看到商悯眼中带着茫然,敛雨客略微收敛了表情,慢慢道:“卜算结果如此,命数显示如此,以此推论,翟王就是圣人转世。然而若他真身与命格所示一般无二,那他在见我第一眼时,为何没有认出我?”


    此话一出,商悯愣住了,万万没想到敛雨客判断翟王不对劲的最大依据居然是这个。


    细想又很合理……假设翟王前世是圣人,那敛雨客和翟王不就是同僚关系吗?同僚就算多年未见,也不至于认不出对方。


    “这,难道转世会丧失记忆吗?就像谭闻秋,她觉醒妖血之前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妖。”她皱眉,试图想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妖转生人身,是为了屏蔽天机,借人之气运遮挡自身命格,以免被一眼看穿真身。圣人转世又不需遮掩命格,方式与妖不同。圣人转世,生而知之,不会出现记忆丧失宛如稚童的情况。”


    敛雨客面无表情,大约是心中已经有了定论,只差告诉商悯。


    “此外还有一点,是绝不该出现的。”


    “什么?”


    “翟王命格带阴,以这点推断,他该生成一位女子,而不该是个男人。”


    商悯飞速思索,“难道……这命格不是他的命格,是他夺了别人的?他跟一位圣人转世,替换了命数?”


    敛雨客缓慢点头,“恐怕,就是这样。”


    命格、命数,玄而又玄,捉摸不透。


    这世上的大多数命数,在圣人眼中并非无常,而是可以看清的,乃至是可以编织的。


    但无疑,哪怕是圣人,也不可能掌握全部的命数,总有人能逃脱他们编织好的一切,而他们却没有能力阻止或发觉……就如商悯,就如翟王。


    一路上授课时,商悯也曾向敛雨客着重学习了命数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据敛雨客所言,圣人在活着时,灵识与魂魄被肉身这个容器所缚,迷障加身,反而不能看清命数。只有当人肉身腐朽,超脱躯壳束缚,真正融于天地,才可观览透彻,心念通达,坐看世事变迁,穷尽天地至理。


    由此看命数之说着实矛盾。


    活着时无法看清,也就不能借命数趋吉避凶;死后才可看透,知晓命数又有何意义?


    不知圣人在天上推演天机,又透过这变幻莫测的命数看到了什么,才要降下谶言,干涉世间之事。


    商悯与敛雨客在街头逗留了有一会儿了,不宜继续停留。


    她沉吟片刻,对身后的翟王暗卫招手。


    那人立刻上前:“贵客有何吩咐?”


    “身体疲乏,想找个地方歇歇,不便再去王宫打扰王上,可否劳烦给我们找个落脚的地方?”商悯道。


    暗卫早得了吩咐,转身带路,将他们带到了接待他国来使的官驿之中。这驿官离皇宫很近,周围街道繁华,居民甚多,只是时机不巧,因地动显出破败来。


    待安排好下榻房间,商悯盘膝坐在茶室的蒲团上,手指隔空一点,劲气弹出,木窗应声而关,隔绝了大街上的喧闹声。


    敛雨客也坐在了她对面,布下结界。


    直到此刻,二人才终于有了一个相对安静的环境,用于思索交流。


    “敛兄教过,命格替换,两种条件必须满足一种。”商悯道,“被替换命格的两人需得血缘亲近,若二者无血缘,则需被替换命格的人心甘情愿才行。此外还要布阵,借天象之力完成替命之举。”


    确定翟王有问题,商悯反而感到心中大石落地,不再提心吊胆了。


    然而想到当初挑选合适的盟国,她立刻敲定要与翟国结盟,只因翟王励精图治,堪称明君……商悯在心中苦笑摇头,既觉得自己眼光忒差,又诡异地感觉她眼光好得似乎有点过头了……


    “替命之术,效用有三。”


    “一为延寿。二为挡灾。三为蔽天机。”


    身体有恙,需延年益寿,可替命。年老力衰,想要活得长长久久,也可以替命。只是替换了再好的命数,也要桎梏于肉身,当肉身衰老到无法再用的时候,人照样要死。命可改,天难逆。


    命格天煞孤星,霉运连连,能通过替命之术替换一个好的命格,但只看天定,忽略人为,即便鸿运齐天又如何?再殷实的家底也有败光的一天。


    只有第三点——蔽天机。


    身体有恙和命数孤煞,都有转圜的余地,拼够了那几分“人为”,未尝不可扭转。


    唯“天机”这一样,是无法单靠人力来更改的。


    倘若翟王是个俗人,就如这世间的所有人一样,困顿于生死之事,更换命格只为延寿与消灾,那事情还算好办。


    是俗人,也是人。


    怕就怕翟王不求俗事,只为屏蔽天机。妖才需屏蔽天机……那翟王,并非人?


    “谭闻秋需得借子邺之血缓解龙气反噬,翟王他……假使,他的确是妖,这一切确实能得到合理的解释。”商悯语速极其缓慢地说到此处,“蔽天机是为了隐藏妖身,替命也可挡灾,反噬之伤会被接引到与他互换命格的人身上……”


    “一日前,我算出地龙翻身死伤者身上的因果线指向了‘圣人’。”敛雨客指尖虚空点了点翟国王宫,话语寒凉,“那便是这位‘圣人’。”


    此话一出,商悯再也不能心存侥幸。


    翟王乃是妖党的可能性在这一瞬提升到了十成。


    经历了许多大风大浪,商悯心智得到了长足的成长,哪怕得知再令人震惊的事情,她也能很快调整心态。


    可是翟王有异,这件事情首先带给她的不是震惊……是失望。


    无与伦比的失望。


    这失望当然不是因为武国和谭国会失去一个稳定的盟友,而是因为,她一直以来认为翟王翟襄是有大格局大心胸的人。


    对抗妖族他可为人族一方的坚实同盟,争夺天下他堪为一位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他对内刚柔并济,对外灵活却又留有底线。


    这样一位贤君,把这个偌大的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选贤任能,朝臣归顺,百姓敬仰,无一不服。


    可正是这样一位贤君,极有可能是受妖操控,或归顺妖族,抑或本身就是一位大妖。


    一个妖,竟然干得比人族一方九成九的官员和国君都要优秀。


    大燕的官员在忙着争权夺利搞党政的时候,他在治理翟国,周边小国摩擦不断的时候,他在提升军备,令周遭诸侯不敢来犯,燕谭交战的时候,他假意借兵实则助谭,保全体面又顾全大局。


    天下之人无不称道,翟王乃是名副其实的仁义之君。


    这般贤君……这般贤君,居然是妖?


    简直荒天下之大谬!


    这比谭闻秋真身为妖更加荒唐,更让人难以接受。


    “拾玉,你不要灰心。”敛雨客沉沉道,“你该庆幸,你一如既往的谨慎帮了我们,从始至终,你都没透露给翟王更多的事情。如果你像和谭桢结盟那般,告诉他谭闻秋那边的事,他恐怕就不会那么帮我们了。”


    “翟王为何帮谭国,这是个关键。”


    翟王对谭国以及捉妖大事的帮助,是落到实处的。


    他是真心实意地希望谭国能够捉到妖,更进一步想,他也是真心实意地希望谭国能拖住大燕,更希望各国能联合起来推翻谭闻秋所把持的王朝。


    再联想到谭闻秋一方对地动毫无所觉,几乎可以断定她根本不知翟王身份有异。


    翟王到底站在谁那边,答案呼之欲出。


    敛雨客道:“我想,他和谭闻秋应当存在某种过节,不希望她得意。”


    “他也许是妖党,但他和谭闻秋,恐怕不是同一边的。”商悯从漫长的沉思中回过神,“你说,翟王知道攻谭之战始作俑者是谭闻秋吗?他是否知晓谭闻秋身份?”


    暂时没人能给出这个问题答案,敛雨客只能摇头,眉头皱得愈紧。


    “此问先搁置不谈。”商悯手指敲了敲桌面,“地动因何而起?”


    这一问依然难以寻出一个答案。


    国运并不会因为一场地动而震散,翟国上下一心,哪怕受创过大,依靠地利休养生息,十几二十年后依然会是强国。


    所以翟王目的和谭闻秋攻谭的目的,大概是不一样的。


    商悯吐出一口浊气,语气艰难:“最重要的是,到底是何等手段,何等伟力,才可撼动大地,引发这场世所罕见的地龙翻身?!”


    作者有话说:


    第176章  圣人转世[VIP]


    自从抓到涂玉安, 商悯就知道,属于人族一方的重大机会来临了。


    只要运作得当,便能使谭闻秋手下妖党露出破绽。


    让谭桢传信各国时, 她就在心中暗暗思索,翟国与赵国是她敲定好要共商结盟大事的国家,对大局至关重要, 仅以书信试探,不妥。


    赵国路远, 飞不过去,时机不巧, 可翟国安都近在咫尺,她必得亲自面见翟王试上一试才能放心。


    商悯对谭桢道:“翟王那边你暂时不用管,老师已经在去那儿的路上了, 会亲自对翟王说涂玉安的事。”


    “都对翟王说什么?谭闻秋的事……”


    “那个先不说。”商悯道, “若无意外,会先告诉他我们抓到了狐妖, 至于是否告诉他狐妖名叫‘涂玉安’, 曾在御前当太监,这要看他到时会是什么反应。”


    “好。”谭桢答应了,“各国书信,你想让我怎么配合你?”


    商悯顿了顿, 将归峪州路上翻来覆去想了好几遍的法子说了出来。


    “你要将所有的信用机关盒密封,送达到各诸侯王手中,最高规格的那种。”


    “接着对梁国传信,说已经抓到狐妖, 准备将另一只红狐也一网打尽。”


    谭桢若有所思,静静听着。


    “之后传信郑国, 信上写已将狐妖关押至天柱地宫内,可保万无一失,但是从他嘴里撬不出东西。对赵国则说,在狐妖背上发现一枚黑鳞,上面气息比狐妖更强,狐妖身后必然另有大妖,且是蛟龙属。”


    商悯一条一条说完。


    “然后是宋国,你告诉宋王,谭国已抓到狐妖,怀疑李国军中与大燕军中有人与狐妖里应外合,并且这个内应地位不低……最后,每封信的末尾你都要言辞恳切地请各国王侯鼎力相助,不能出兵也要向他们借借灵物。”


    谭桢恍然意识到了什么,她张口欲言,又生生止住,但内心的惊喜是怎么也止不住,以至于她的手指都激动地拧在了一起。


    她早就从商悯的话中隐约怀疑敛雨客一方在宿阳留有内应,这个内应身份不低,甚至能够经常接触谭闻秋,触及妖族机密。


    今日商悯一番话,她心中隐约的怀疑得到了确认。


    各国传信内容不一致,是为了试各国王侯身边有无妖族细作,更进一步讲,是为了试各国王侯是否如梁王一般投靠妖党。


    若各王侯身边有妖,那消息必会被传到宿阳,谭闻秋也会很快知道,届时那留在宿阳的“内应”会根据一条一条不同的消息,印证各国君主到底有谁可信,有谁值得警惕。


    而且这些消息貌似透露了很多,实际上并不涉及根本。


    梁国是谭闻秋走狗乃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但是这封信仍然要传,以免梁王发觉异样。说狐妖背后有黑鳞,却不提及谁是黑鳞的主人;说李国和大燕军中有妖党,这仅是怀疑,口说无凭。


    更重要的是这几条消息一放出去,假若谭闻秋知晓,哪怕再信任涂玉安,也要怀疑谭国是否知道了更重要的东西。


    她会马上有所行动……商悯想知道,这一次的谭闻秋会如何应对。


    “……谭闻秋如发觉消息不一,也会怀疑是有人存心试探。”谭桢欣喜过后不免担忧,“只要她脑子没锈掉,就会怀疑身边被安插了细作,否则谭国所发信息不一致的意义是什么?”


    “是。”商悯转过脸看着谭桢,“此事有巨大的风险,细作珍贵,如被发觉即是身死,所以我没能立刻下定决心,我得考量风险与收益是否平衡。直到刚才,翟国地动,我忽然意识到人族对妖的了解实在是太少太少,即便知道了谭闻秋真身为妖又如何?那地动……如果真的是妖干的呢?人族拿什么跟妖打?”


    即使冒险,即使白小满化身可能会被怀疑,这一步棋也不得不走。


    这场地动改变了太多,它首先震碎了商悯的世界观,让她知道人力,或者说妖力,竟然可以做到如此地步。


    妖族的真面目,才被揭露了冰山一角。


    “好……在这件事情上做出牺牲的不是谭国,大人考虑清楚就可,但作为盟友,我有配合的责任,也有提醒的义务。”谭桢道,“望一切顺利。”


    除去地动一事,商悯与敛雨客在翟国可谓是顺风顺水。


    见了翟王,他的态度也是万般配合。


    按理说,这么顺利应该是好事,但问题是太顺利了,顺利得叫商悯觉得自己真是在跟一个圣人打交道。


    但问题是世上真有圣人吗?一国之王会是圣人吗?太完美了,反而让人觉得不现实。


    商悯心中的怀疑一闪而逝,终究没向翟王提起涂玉安的事。


    翟王要真是大仁大义,哪怕事后相告,他也不会过多怪罪。


    不必急于一时。


    ……


    “……得找到那位被换了命格的圣人转世才行。”商悯琢磨,“敛兄可知那位圣人名讳?”


    敛雨客神情坦荡:“敲定人选的时候,我不在他们身侧。”


    “既然生而知之,那是否有天赋伟力?翟王替换她命格,她不会反抗以及反制吗?”商悯用力按了按太阳穴。


    “人与妖都不可能成圣的现世,哪里还存在什么天赋伟力呢?”敛雨客失笑,“生而知之已是不易,曾经的力量也在轮回的过程中散失了,‘还灵’是个不可逆的过程。”


    “天命有三……天命有三……”商悯一笑,“这‘三’,其实是个障眼法吧。敛兄也不是非要找齐三位天命,你只是想从这三位人选里找到谁是真正的天命。”


    敛雨客似是不意外她能猜到,平静颔首。


    人族气运不可能一分为三,最终天命有且只能有一位。商悯本还不确定,一听敛雨客说三位天命之一是圣人转世,很快就明白过来。


    假设在圣人的眼中,三位天命都有成皇的资格,那么此时为天命之一的圣人转世,将来是否也要逐鹿天下登那皇位?


    如果不是,那么圣人转世存在的目的,恐怕只是为了保驾护航,辅佐真正的天命……剩下的两位天命,就跟各国王侯生育继承人一样,至少得有两位子嗣,一个堪为储君,另一个是防备正牌储君出意外的备选储君。


    妖族也知道天命有三,这个数字正好可以迷惑妖族。


    “我曾告诉你,时间不对,命数被扰乱,我不该在这时候出山的。”敛雨客道,“三位天命,应该在年纪再大一些的时候参与天下角逐。你如今年纪尚轻,想其他天命也是同样的情况,那位圣人转世,也许年纪不大,根据替命之术惯常的施展条件来看,她也许是翟王血亲,血缘关系至少是三代以内。”


    他思考了一瞬,又道:“翟王若用她挡反噬之伤,那么她应当自小体弱多病。”


    “范围圈到这么小,应当很好找,前提是翟王没把她藏起来。例如借假死藏匿……”商悯眼神沉沉,“此人既然是圣人转世,那么天资应该不算太差,武道不会落后于人,要是年岁稍长,当有自保之力。她被翟王换命格,也可能是年纪过小无力反抗的缘故……否则一个圣人转世,怎么可能沦落到那番境地?”


    敛雨客也认同,“还是先排查他的直系血亲,比如孩子。也没必要冒险潜入王宫,可以先算他们的生辰八字,一个挨一个算,若有违和,那就是有问题。”


    翟王子嗣共六人,最大的二十岁,最小的才三岁。


    商悯摊开手,敛雨客一言不发地从袖中掏出他代为保管的两面金蟾,她立刻拟信,把纸条塞进金蟾的嘴里。


    大约过了两刻钟,一份详细翟国宗室名单和生辰八字表已经被传了过来,字迹潦草但详实。


    这要得益于各国相交的繁文缛节,例如某国王侯诞育子嗣,或某个德高望重的宗亲逝世,按照礼节需要问候一句,这类事情都有记档,在司礼一部均有记载。


    为保障准确性,商悯又让谭桢找来了一份名单做对照。


    敛雨客看一眼上面的字,摆开算筹,神色专注,打算从年龄最小的翟王子嗣开始算。商悯欲言又止,还没问自己需不需要出去晃悠两圈再回来,便看到敛雨客手指一顿,算筹落地,脸色骤然苍白,一缕血色从唇边流了下来。


    “敛兄?!”商悯吓了一跳,想起短短两三日内他已数度推演天机,回回卜算的都是占天下测乾坤的大事,这时吐血必然是身体承受不住了。


    “咳、咳……”敛雨客掩住嘴唇,随后放下手,抹去掌心里的血色。


    待他睁开双目,竟又有两行血泪从眼角落下。


    “不用算了……就是她。”


    敛雨客沾染着血迹的指尖落在了名单最后一列上——翟王幺女,翟忆,行六。


    十月初十出生,差几天年满四岁。


    “这,敛兄……天意啊,这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商悯小心地把写着名字的纸递过去让他擦脸上的血,又似严肃,又似玩笑,“上天可能也怕你算太多名字吐血晕倒,这才让你算的第一个人就是她。”


    “推算普通人当然不会吐血。只有被推演的对象连接大因果,才会如此。”敛雨客笑得无奈,又咳了几下,似是受了不轻的伤。


    他烧去沾了血迹的纸,手掌心燃起金焰,以血为燃料燃烧不熄,宛若自掌心升起的太阳,直到所有的血迹都被消耗,他方才放下了手。


    人找到了。


    敛雨客轻缓地叹息,眼神怅然,遥远岁月里模糊的回忆随着这一场推演天机变得清晰了起来。


    就像人乘着船顺流而下,去往了遥远的地方。河流流淌了千万年的岁月,中间改道无数次,但源头始终只有那一个,如果想要回到最初的地方,只要想找,总会找到的。


    “我得见见她。”敛雨客轻声道。


    “王宫大内,如何见?”商悯道,“翟王只是个普通人便罢,凭敛兄身手当然进出自如,可是不知翟王底细,进去是在犯险。翟忆……那位翟前辈身边怕是会有无数结界阵法,防卫森严……得找个法子,叫人毫无觉察地进去。”


    “是有法子,不过也得犯险,只是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绕过防守。”敛雨客道。


    商悯好奇他还有什么后手,“何法?”


    “魂魄出窍,隐入太虚……也称游太虚。”


    “迷失于虚空,魂魄游荡不回,肉身便如活死人,一炷香的时间若不回来,就永远也回不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177章  魂魄出窍[VIP]


    “一炷香之后有危险, 那么把时间压缩在一炷香之内不就行了?”商悯谨慎提议,“一次出去找不到人,那多出窍几次, 总能找到的。”


    “魂魄出窍后很难感受到时间流逝。出窍的一瞬,人抛却肉身的束缚,平时肉眼看不到的事物, 此刻都能看到了,往日感受不到的东西, 在此时都无比清晰,就像入定通感, 你感觉不到时间过去了多久。一时接收到的东西过于繁杂,魂魄很容易迷失,找不到躯壳。”敛雨客道, “出窍次数越多, 魂魄与躯壳的磨合便会越差,直到进不去躯壳, 彻底沦为孤魂野鬼, 你只能一直在天地之间游荡,直至肉身还灵。”


    “这么可怕?”商悯听得愣住,“以敛兄境界,也没有办法控制神魂吗?”


    敛雨客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转而道:“此法冒险,但还是值得一试。不过……若是有个接引人,能接引魂魄,让我及时归位就好了。”


    商悯无语, “你说的这人不就是我吗?此地除了我还有谁,难不成你要找个孤魂野鬼接引魂魄?”


    敛雨客语塞, “我不是……我的意思是,出窍并非易事。接引魂魄也需魂魄出窍,只是我飘得远些,你在原地等上三分之二炷香的时间,待香快燃尽就出窍,在你的躯壳附近徘徊,要是看到我的魂魄回来,便将我魂魄引到躯壳附近。这样你会安全很多,是个比较两全其美的法子。”


    “魂魄出窍有多难?”商悯摸摸下巴。


    “凭天赋。”敛雨客简洁道,“有人一学就会,有些人穷尽一生也钻研不透。但是也别钻研得太透,迷上了出窍时观彻万物的感觉,过于频繁地出窍,这类人结局往往都不大好。”


    他看着商悯,“你说你曾经游过太虚。”


    “啊,应该算吧。”商悯此时反而犹豫了。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


    时间越久,她反而越发不能确定,跟敛雨客学了些玄奥知识后更是如此。


    她有时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偶然穿越到此世,还是本就诞生于此,只是磕到了脑袋只保留了游太虚时的记忆。气运、命数、命格、双亲……包括她脚上那道伤疤,有太多东西无法解释。


    “游太虚者再次出窍会容易一些。”


    敛雨客的话激起了商悯的探知欲,她道:“那如果我这次出窍容易,是不是说明我的确曾游太虚?”


    “不能那么说,也许你是天赋异禀。”敛雨客看她皱眉,疑惑道,“怎么,为何失望?”


    “没什么……敛兄告诉我出窍的方法吧,我这就试试。”商悯打起精神。


    “学不会也不打紧,你只是那提灯引我归来的挑灯人罢了,真正走回来,还是要靠自己的。”敛雨客宽慰她,“况且从未有过你这样的先例。”


    “我这样的?”


    “你所驾驭的乃是陶土人偶之身,这具躯壳之内并无完整的魂魄,只有你投射而来的一小片真灵。我此刻教你出窍,便是要你灵识离体,你本体魂魄在身而化身真灵离体……甚是奇妙,从未有过这样的人,上古时期也没有。”


    “圣人不是能造化身吗?我的化身之体就是祖先传下来的。”商悯不解。


    “这稀罕物不是每个圣人都能有的,将化生土捏成陶俑再赋予血肉的本事仅武圣一人,但武圣不擅出窍之术。所以我说,‘未有先例’。”敛雨客笑了笑,“要是你的化身能出窍成功,我想便如那风筝。”


    商悯眼前一亮,接道:“纸鸢高飞,但是始终系着长线,因此不会迷失方向。只要有本体牵绊,哪怕一缕魂魄离体,本体也能唤回?”


    “唔,仅为猜测,试试便知。”敛雨客道,“好了拾玉,你坐端正,我要开始了。”


    商悯依言盘膝而坐,闭上眼睛,听到耳边传来口诀,她心底默念,按照口诀上的方法放空思绪,将意念集中到眉心灵窍上。


    忽然有一根手指点上了她灵窍所在之处,她只觉脑袋里嗡的一响,简直像庙堂里的铜钟被叩响了,震得她大脑一片空白,接着感觉双脚离地,好像是要离开躯壳了……


    “拾玉!”


    敛雨客喊了一声。


    商悯茫然抬头,发现自己已经脸朝下倒在了地上,魂魄根本没出窍,是她晕了。


    远隔千里的峪州谭国宫,商悯本体受到牵连一头栽到了眼前的砚台里。谭桢大吃一惊,急呼宫侍去请医者,以为她是劳累过度昏过去了。


    商悯颤巍巍地举起手:“我没事,不用请医,回去睡会儿就行了。”


    谭桢欲言又止,最终把手帕递给她:“擦擦吧,都是墨……”


    与敛雨客相对而坐的身外化身爬起来,盘膝坐地,“再来!”


    如此往复十几次,从白天练到了黑夜。


    每次她头晕栽倒,敛雨客都得喊她一声,确定她不是魂魄离体,这才放下心。


    直到第十六次,商悯的身外化身没有晕倒,而是头微微垂着,呼吸停滞了。


    “拾玉?”他叫她,但没有获得回应。


    商悯脑海中一片空茫,眼前一片死灰,仿佛看到了许多东西,又好像什么都没看到。


    像是过了许久许久,颜色重新回到了她的眼中,她茫然四顾,只觉得自己看到了一轮耀眼的太阳。商悯以前用观气术看过敛雨客的身体,那时简直快被刺瞎眼了,现在一出窍,只有开启眉心灵窍时才能看到了金光如今时时刻刻都能看到。


    她低头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半透明的手掌,然后又去看自己的肉身,那具陶俑所化的身体呼吸和心跳都停着,宛如死物。


    然而那金色的光芒着实存在感太强,她正要跳回自己的身体里避一避,却见敛雨客身上的金光渐渐熄灭,一道透明的魂魄渐渐从他的身躯上升了起来……但不知是不是错觉,敛雨客的灵魂比商悯的灵魂要虚幻很多,仿佛被糅合了很多东西进去……


    “太亮了,我眼睛要瞎了,怎么比我师弟身上的气运光柱还要亮?”


    商悯的抱怨声将敛雨客的魂魄从茫然状态唤醒。


    他歉意地笑了笑,很是无奈。


    “不要离开自己身躯太久,”敛雨客的魂魄开口,“我去去就回,你现在返回自己的身体里,点一炷香,记住交代你的话……”


    他魂魄飘动,穿墙而过,了无痕迹。


    商悯依言回到自己的身体里,身外化身抬起了头,活动了一下四肢,敏锐地感觉到自己的手指脚趾有一些迟滞感……但迟滞感过了一会儿消失了。


    看来魂魄出窍会导致灵魂和身体分家是真的,要是逗留的时间再长一点,可能返回躯壳后的迟滞感和麻痹感会更强烈。


    她点燃了一炷香,看着灰白的烟连成一条细线,在面前渐渐飘散,静静等它燃烧到尾端。


    ……


    时至夜晚,万籁俱寂。


    安都白日还算热闹,有人下葬,有人清理碎石砖块,医馆门前的人络绎不绝。大灾过后易生乱象,禁军沿街巡逻,防止骚乱。


    到了晚上,站在翟王宫最高的四角楼上向下一望,连灯火都少了。


    安都很久没有这么静过了。


    翟王淡淡收回视线,身影像烟一样消散。他不受拘束,来去无影,无人能发现他,因为他们都不够格。


    行至翟国地宫祖庙所在之地,他打开密道,独自走了进去。他没分给那巍峨耸立的天柱一丝一毫的眼神,就这么在黑暗中一路向下。


    忽然,有虚幻的妖魂自天柱上闪现,想要努力挣脱束缚,但只是徒劳无功地挣扎着,它嘶吼:“孔朔,你这叛徒!你会遭报应的……”


    那是一只猴妖。自它之后,有无数猴子猴孙尖啸着挣扎了起来,望去就如天柱上的野兽图腾活了过来,它们翻滚闹腾,但很快天柱周身一震,尘埃降落,那些妖魂又不甘地被压制到了天柱深处。


    翟王从容行至地宫底端,只见这里已不再是供奉着先祖牌位的宗庙,刻字的牌位被折断随意地堆放在地上,青铜人俑的残躯被扫到了角落堆成了一座小山,一眼望去断胳膊断腿四处滚落。


    这里最显眼的是无数座铁笼,有些铁笼被铁索吊起,有些一个摞着一个。这些铁笼使用最坚实的玄铁铸造,上面还铭刻了各种纹路,每一座玄铁笼中都压制着一只兽类。


    这里如同杂乱无章的兽圈,笼中有虎有豹,更有大象犀牛……每一只兽类眼中都是人性化的恐惧与仇恨。


    “这次,你又想杀谁?”最大的玄铁笼中是一头大象,他口吐人言,声如洪钟,两条雪白的象牙卡在笼子的缝隙中,那双与他庞大身躯相比过于小的眼睛里充斥着愤怒。


    “何必这么怨恨?我赐你们灵智,让你们得以入道,现在只是到了你们回报的时候了。”翟王微笑。


    他环视一周,口中喃喃:“象不合适……要炼制山海化境密卷需得二百年以上修为颇具灵性的食草类妖族才行,象皮质地又差了一些,能铭刻的符箓有限……还是犀牛吧。”


    他话音刚落,另一座玄铁笼中的犀牛便瑟瑟发抖了起来,苦苦哀求:“陛下,求陛下饶我一命……”


    翟王抬掌一摄,笼门应声而开,他一掌击在犀牛脑门,它霎时七窍流血,暴毙当场,庞大的身体轰然倒地。


    旁边笼中的大象发出悲愤的象鸣,其余笼中的百兽也躁动起来,嘈杂声起。


    翟王抬起一只手,微微向下压,“安静。”


    轰的一声,庞大的威压逸散,笼中百兽推金山倒玉柱般尽数跪下,四肢伏地,仿佛身上被压了千斤巨石,连那身躯最庞大的大象也悲鸣着跪下了。


    他大掌一摄,偌大的犀牛尸体居然被他吸纳进了掌心中,不见一点踪迹。


    翟王遗憾道:“本是能再留它一段时间的,它养得还不够肥,但是人家赶着要山海化境密卷,我这儿又没有,只能给人家现做了……实在不巧。”


    作者有话说:


    第178章  大仁大义[VIP]


    商悯一向是有耐心的人, 可她在等这一炷香燃烧的过程中感受到了无尽的焦灼。时间变得分外难熬,香灰一点点落下,灰白的烟线像丝带一样连绵不断。


    敛雨客的身躯像睡着了一样, 没有半点动静,甚至和她的陶俑之身一样没有呼吸。


    商悯还探手过去确认了鼻息,又开启灵窍看了他的身体, 观气术下,这具血肉之躯与陶俑之躯好像没什么差别……


    终于, 那一炷香燃烧过半,逼近底端。几乎是它刚烧到了三分之二处, 商悯便原地打坐,大脑放空,灵魂挣脱了躯壳的束缚升入虚空。


    这次她做得比上一次更加顺畅, 而且很快便从迷茫状态清醒了过来。


    然而环顾四周, 哪里有敛雨客的魂魄徘徊?她下意识紧张了起来,从自己身体周围飘出去, 以肉身为圆心向外转了一圈。


    商悯穿过房屋的墙壁, 行于月色之中,驿馆隔壁有人在休憩,他们在梦中发出呓语和鼾声,不需要去听, 四面八方都有声音钻入她耳中,她的魂魄上有眼睛,可是这双眼睛好像真的是装饰之物了,一切景象好像直接显示到了她的意识之中……她是什么都看得到, 万事万物在她面前没有秘密。


    还没等她仔细感知,敛雨客的“声音”便在她身旁响起。


    “拾玉, 该回神了。”


    商悯一震,看到敛雨客的魂魄近在咫尺,她连忙问:“找到了吗?”


    “回躯体再说。”敛雨客向驿馆飘去。


    魂魄与肉身交叠,商悯睁开了双眼,手指暗暗抓握了几下,待适应完全方看向敛雨客。


    敛雨客回躯体的时间比她花得久,迟了几秒他眼皮才颤了一下,睁开了双眼,隔了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末了他慢慢挺直了脊背,看样子适应了肉身,“找到人了,但是找到人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我只能匆忙回来。她叫我带你一起过去。”


    他说话的语速先是缓慢,说到最后一句时才恢复了正常。


    商悯略感惊喜:“那太好了,我们这就走?还是你得休息片刻?”


    “让我稍缓些。”敛雨客捏了一下眉心,似乎因长时间的出窍感到些许不适。


    卜算天机的反噬和出窍所带来的灵肉分离让他脸色苍白,商悯担心道:“敛兄可要保重身体啊,咱们人族如今就你这么一个武力上能勉强扛住大妖的,要是你没了,那妖族想拿捏人族不跟闹着玩似的?”


    这话说得是夸张了些,但也是商悯心中真实存在的忧虑。


    敛雨客笑了一下,“放心,为了人族,我怎么也会撑下去的。”


    他盘膝打坐,呼吸变得轻缓,过了约莫一个时辰,他再度睁开双目,低声道:“可以了,我们走。”


    商悯闻言立刻闭眼,魂魄一挣,从肉身中挣脱出来,升入虚空。


    敛雨客的魂魄就在她身旁,这次她无心看周围的景象,见敛雨客飞向王宫的方向,她也紧随其后……可哪怕没有把注意力分向四周,四周的声音和画面亦是不断钻进她的意识里。


    没过多久,她就感觉到自己的魂魄似乎有些“鼓胀”,像是被灌入了太多的东西,以至于神思都渐渐迟滞了。


    他们飞过宫墙走道,听到守夜的宫人在悄声说话。


    “刚刚我碰见海棠院的姑姑,她说六公主适才又吐血了,掌宫内侍夜召医者入宫。”


    “先天不足,活到现在已殊为不易,听内务府那边的张公公说王上已经命人备下了棺材……”玥卞lǐɡё


    商悯心里一紧,望向敛雨客。


    他情绪平稳,只是眉心微微蹙着,为她解释:“寻常人看不见魂魄,她想与我交谈,也得魂魄出窍才行,这给她身体带来了一点不好的影响,她现在很虚弱。”


    王宫各处的声音源源而来。


    “三公主归国途中遭遇地动车马失联了,也不知还能不能回到咱们安都……”


    “静公主是再和善不过的人了,望她得先祖保佑,平安归来。”


    “你可有听说这场地动死了多少人?”


    “多少?”


    “我那在司户一部当差的远亲听顶头的大官说,死伤者至少有三十万之巨,其中死者至少有十万……”


    “三十万?!可、可咱们安都没死多少人啊!不是说地动源头在咱们这儿吗?这次地动还不如八十年前的燧远地动厉害,那次连安都都死了五万人……”


    燧远是安都周边的一个县城,自从那次地动,翟国堪舆图上就没有燧远这个地名了,偶尔有商客路过附近,站到山巅还能看到近百年前的城池遗址。


    “安都有先祖庇佑,不一样,其他地方没有……都说国君无德会招来灾祸,我看不然,咱们王上大仁大义,若是这般德行出众的国君都会招致上天震怒,那大燕不早亡了吗?”


    “是是,”接话的小太监满口赞同,“我觉得正是因为王上大仁大义,安都才有祖先庇护,不至于像其他地方那样死那么多人……”


    商悯听得心情复杂。


    敛雨客显然也听到了,脸色更是古怪。


    二人对视,对此不置一词,加快速度飞到了六公主所在的海棠院。


    一到殿内,商悯就看见一身白袍的医者满头大汗,正给躺在机关木床上的女童施针,那看着女童比同年龄的孩子要瘦弱许多,脸色呈现一种病态的白。


    宫女太监都在旁边守着,最着急的要数挨得最近的嬷嬷。


    一枚银针刺入穴位,六公主翟忆悠悠醒转,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看了一圈,触及敛雨客和商悯所在方位时略有停顿,很快又把目光挪到了一旁的嬷嬷身上。


    “渴了,想喝水。”


    随着这句童音响起,殿内的所有人都感到如释重负。


    那位医者长出一口气,“暂时没事了,应当是前两日受凉发热导致惊厥,只要注意休息,喝些温补的汤药,不日便会痊愈。”


    翟忆喝了口水,眼睛又闭上了。


    一道常人无法看见的虚幻魂魄从她身上分离……脱离了肉身的翟忆不复病容,然而身体却还是小孩子的模样,并不是商悯想象中成年人的样貌。


    “这便是你找到的那个孩子?武圣后人,商悯?”她面无表情地盯着商悯,眼神极具穿透力,仿佛要将她的魂魄一眼看透。


    “是,若非她,恐怕我想找到你还要费些功夫。”敛雨客的语气与平日有细微的不同。


    商悯对着这位看上去比她还要小的女童行了一礼,“见过前辈,在下商悯,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既已转世,何必再提前尘?叫我翟忆便好。”翟忆收回视线,转身向殿外飘去,“时间有限,别干站着说废话了,我要带你们去个地方。”


    敛雨客亦是转身跟上。


    商悯一愣,紧随其后。


    “这些年我曾数度脱离躯壳,想打探翟襄的底细。然而虽探听到几分,可魂魄之体无法与人交谈,我肉身又被翟襄所限。于是只能等,盼望你早些来到此地。”


    翟忆轻声道:“幸好,你来了,没忘记当年安排好的诸多事。”


    “怎会忘记?我不就是为此降生的吗?”敛雨客笑了。


    翟忆沉默一瞬,又问:“是一直睡吗?中间有无醒过?”


    敛雨客平和地答:“大虞风雨飘摇之际,我醒了一次,但是并未插手世事。百圣后人人才辈出,没有我,他们一样能重建王朝。燕皇平定四海建邦立国那日,我观览了登基大典,随后就回到隐天山继续睡了。”


    他垂眸算了一算,“两千余年来,我醒着的时间零零散散加起来,约有五年。”


    “可有游览这大好河山?”


    “游览过,但去的地方不多,怕看惯了风景就不想再睡了。”


    翟忆长长一叹,“你受苦了。”


    商悯本该在他们叙旧的时候识趣地假装自己不存在,但是她越听,心中疑惑就越多,逐渐品出一丝奇怪的感觉。


    翟忆和敛雨客说话,像是长辈在和小孩儿说话。这是咋回事儿,他们不是同僚吗?难道不是平辈人?


    敛雨客眼神一动,见商悯魂魄刻意挨近了他们,眼中充满求知欲,满脸都写着两个字,“好奇”。


    “你这后生未免冒失了些。”翟忆瞥了一眼商悯。


    “前辈恕罪,同行许久,我俩平辈论交,可敛雨客他依旧不肯告诉我他的来历,人皆有好奇心,虽然我有尽力克制,但仍不免在心中想想。”商悯无辜拱手,“想上一想也不犯戒律,听上一听无伤大雅,猜上一猜更碍不着别人什么事儿了,要是猜错了,谁让敛兄不告诉我真相呢?”


    敛雨客轻笑起来。


    连面容冷肃的翟忆也不免勾动唇角,眼神缓和了一些,“你没告诉这孩子你的来历?”


    敛雨客眼中也满是笑意,“只告诉她我与圣人相关,其余并未告知。一是天机封锁,还不是时候,二是该知道的她已经知道,其余不知道的,看她猜来猜去冥思苦想,倒也有趣。”


    “啊这……我竟没发现你还有这等恶趣味。”商悯无语凝噎。


    翟忆大笑了起来,请脆悦耳的童音响彻四周,但是这笑声中还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和恣意。


    “敛兄不是圣人转世?”她问。


    “我何时说过我是?”敛雨客笑容不止。


    “你不是从上古活到现在的吗?”


    “这是真的。”


    “你从前是否有圣境修为?”


    “当然也有。”


    “好了,别跟这小孩儿打哑谜了。”翟忆收起笑意,“告诉她吧……魂魄出窍,天机封锁不再,如今我们三个,是游离于生死边缘的活死人了,律令管不到我们。”


    敛雨客也端肃了脸色,慢声道:“我今年的确二十有五,却也的确跨过了两千余年,活到了今世,只是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


    商悯连连点头,“然后呢?”


    敛雨客看到她求知若渴的眼神,不禁又笑了一下,“我并非行过轮回投胎转世而生……但若说无父无母,也不尽然。”


    “偃圣折下神木,以巧手雕刻,为我塑骨。”他目光落在了翟忆身上。


    “武圣取来化生之土,覆于骨上,化作我的血肉。”他又看向商悯,接着笑了笑,“灵圣寻访百圣,各取下他们的一缕发丝,每一缕发丝上都附着圣人的一缕神思,他们将其聚集,放到我的身上,这一步名曰:赋灵。”


    “从此我有了形体,有了神智……但还没有名字。他们问我,想要给自己取什么样的名字,那时我觉得名字无关紧要,所以也就无名……后来我醒了很多次,发觉行走人世必得要一个名字,于是我从那三位圣人的名字中各取一字。”


    “灵圣郑归客,取客。”


    “武圣商雨岑,取一字雨。”


    “偃圣墨敛心,自然是‘敛’。”


    “初见我时,你觉得这是我行走江湖时用的假名,其实我就这一个名字。”他顿了顿,洒脱一笑,“按照话本里的话,此时我是不是得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敛雨客是也?”


    商悯人都听懵了。


    她磕绊了一下,望向敛雨客头顶,“那你的头发,其实是别人的头发?”


    翟忆嘴角抽了一下,替他开口解释:“发丝是寄托神思之物,作用是赋予死物灵魄,不是让其生发。”


    “晚辈一时诧异,说了点胡话……”商悯突然又想到一点,“敛兄落后百圣一辈,我与敛兄平辈论交,如此算来岂不是……我是我自己的祖宗?”


    “唔。”敛雨客轻轻颔首,笑容满面,“好像的确如此啊。”


    作者有话说:


    第179章  天机封锁[VIP]


    “那, 天机封锁是何意?”商悯玩笑过后马上切入正题。


    “以你的聪明,应当能猜到。”敛雨客道。


    商悯确实早有猜测,但却并未接着说下去, 而是看向翟忆,迟疑稍许,正要开口, 翟忆却道:“好了,这件事容后再谈。我带你们来这儿是有要事。”


    她魂魄飘忽, 不再向前,而是向下, 沉入土地,穿过山石。


    商悯与敛雨客紧跟着沉入地下。


    周围忽然静了下来,魂魄能感知到的许多东西都消失不见了, 能感受到的只有冰冷与寂静, 他们远离了人群,沉入了无人到达的地底。


    翟忆速度极快, 应当是怕超过那一炷香的限制害商悯和敛雨客无法及时返回躯壳。片刻后, 商悯漆黑一片的视野忽然变亮,然而映入眼中的却不是光线,而是刺目的,仿佛岩浆流淌的红光。


    她向下望去, 被这奇诡的景象震撼。


    下方是一条条流淌的岩浆大河,大河之中冒着红色的泡泡,然后“啪”的破碎,众多大河在地下静默流淌, 黏稠缓慢,然后汇聚到一处赤色湖泊之中。


    她的眼睛都要被这刺目的红灼伤了, 正要回避视线,然而赤色湖泊中漂浮的一个诡异物体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蛋?”商悯出声。


    下圆上尖,整体椭圆,可不就是一枚蛋吗?一枚必须两人合抱才能抱起来的巨蛋。蛋壳表面流淌着青红黄白黑五色,分属五行,五色流转不息,循环不止。


    她侧耳去听,竟然听到了咚咚心跳声,再看那蛋壳之中,似乎孕育着一道鸟形的虚影,它不时扭动,似乎即将破壳。


    商悯瞬间头皮一紧,“它快出来了!”


    “不要怕,它的孕育是以千年为单位的,现在还没有到成熟的时候。”翟忆表情漠然。


    商悯松了一口气,“那离它孵出来还有多久?”


    翟忆早已估算出时间,道:“什么都不做干等着的话,十年后就能破壳。”


    “这是孔朔的蛋,里面孕育的,是他自己。”她神态平静得像是扔下了一枚小石子,而这枚小石子在商悯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敛雨客面容再无一丝笑意,目不转睛地盯着下方的岩浆大河,视线逡巡,想要找到这些河的源头,可是它们似乎延伸出极远极远的距离,像地下暗河一样错综复杂,根本没法看到源头在何处。


    他瞥见商悯表情凌乱,“忘了告诉你,孔朔夺舍了翟王,翟王就是孔朔。”


    商悯张了张嘴,努力跟上思路,“孔朔把自己的蛋泡在岩浆里干什么?”


    “岩浆?”翟忆唇边勾了一下,可是眼中毫无笑意,“你再看看,那是什么。”


    敛雨客沉默不语,眼神中带了一抹悲色,像是早已知道答案。


    商悯一懵,再次把目光定格在那赤色湖泊上。


    赤红色,黏稠,咕噜咕噜冒泡……除了岩浆,还有血。


    魂魄出窍能看到肉身感知不到的事物,但是丧失了嗅觉痛觉和冷暖感知。


    她以为翟国多山,自己这是到了活火山之下,在这儿飘了好一会儿,竟没有发觉脚下流的不是岩浆,而是血!


    这得是多少人的血?几十万,抑或几百万?


    她脑袋嗡嗡响。


    “妖族不传秘法,血屠大阵。阵成,需献祭最少十万人,大阵每扩张一次,都要吞噬数万人的精血。”翟忆的语调没有起伏,头一次有机会向别人讲出她早已经知道的事情,“孔朔所布的血屠大阵,成于大虞朝始建之时,距今已有两千年,前后共扩张三十六次。或借助山洪,或借助地动,又或借助诸国纷争发动军队肆意屠戮百姓……待阵成,这蛋吸收所有的精华破壳而出,届时九柱大阵也限制不了他,他会成为这世间唯一的‘圣’。”


    幸好商悯此刻不在躯体之中,如果她在,因怒气急剧上涌的气血恐怕会让她额头血管爆裂。从出生到现在,从前世到今生,商悯从未如此愤怒过。


    知道谭闻秋为妖也只是让她震惊,若说愤怒,是有一些,可更多的是出于人族被妖摆布的不满和不甘。


    现如今这血淋淋的真相显露了出来,因妖而丧生的人数头一次如此直观、如此具象化地呈现在她面前。


    人族到底死了多少人?死多少人才能将这血色的湖填满?


    “翟王……孔朔接收各国难民,在翟国励精图治,让百姓繁衍生息,开战以来,至少有数十万灾民流入翟国……翟国人口乃各国之最,足有八百万……”


    商悯魂魄边缘模糊不清,泛起水波一样的纹路。


    她指着那血色大湖呆滞地说:“现在你告诉我,他这么勤奋努力,这般大仁大义,是为了让这片土地上生活更多的人,好拿他们去祭那血屠大阵?”


    “是。”翟忆的眼神晦暗了下来,“就是如此。”


    翟王爱民如子,是因为每个子民都对他有用。翟王爱护百姓,就如牧羊人爱护羊圈里的羊,他要吃它们的肉,喝它们的血,剥掉它们的皮毛,好物尽其用。宰杀羊群之前,当然要把羊群喂得膘肥体壮。


    商悯眼前一黑,只觉得魂体受创,控制不住地下坠。要是她处于躯壳之中,恐怕已经如谭桢那样怒极攻心了。


    因为她想起,当初在辎重部队中起事时,曾也希望灾民逃向翟国,认为那边有活路。


    战乱一起,世界上哪还有什么活路,通往生的路可能是敌人的陷阱……向左向右上天入地,全是死路。若要救人,就只能亲自给那些人安排好退路,否则就是送羊入虎口。


    商悯可以接受流血牺牲,也会权衡利弊做取舍,可是她受不了人白白送死,死得毫无意义,还成了喂饱敌人的口粮。


    敛雨客在她背后托举了一把,让她魂体漂浮,回过神来。


    “……我要杀了孔朔!”


    商悯眼中杀意迸射,寒光摄人。


    “我要将他挫骨扬灰,让他魂飞魄散!不杀他,何以告慰这片大地两千年间几百上千万的亡魂?”


    “后生好志气。”翟忆面色复杂,“只是,你要如何杀呢?”


    “你今日所想,今日所怒,正是我往日所想往日所怒。舍我一命,或可助你两分,但若无绝对把握,如何敢轻举妄动?”


    敛雨客微微变色,“偃圣,你是指……”


    商悯向她看来,“助我两分,是如何助?”


    翟忆眼中一派平和,“此身并非自然降生,当日天上出现日月同辉之景,那时我尚在母亲腹中,孔朔为借天象之力施展替命之术,将我从母亲腹中剖出,置于祭坛之上。此法本该天衣无缝,只有一样,他没有算到。”


    “他没算到他剖腹取出的这个婴儿,是圣人转世。”


    商悯听到此处,对其憎恶更是添上十倍,心中几欲作呕。


    “这孽畜与我互换命格,自身命数亦与我紧紧相连,若我自裁当场,再散去三魂七魄,孔朔便会受创。”翟忆道,“若能为斩杀妖孽添上胜机,哪怕只有一点,那也是值得的。本就是已死之人,再死一次又何妨?”


    “受创是重创,还是……”商悯追问。


    翟忆面上显出苦涩之意,轻声叹道:“这便是不确定的地方了,我如今过于弱小,既无武道修为,魂魄又因多次出窍探听孔朔秘密而无比虚弱,怕是拼上性命,也难以助你成事。”


    “既不确定,那此法不妥。”敛雨客道,“若是我直接对上孔朔,凭偃圣对他的了解,我胜算能有几分?”


    “他足有四千五百年修为,三千年前就已成皇,即便处于九柱大阵之中,你依然不是他的对手。”翟忆直截了当地下定论,“他游荡世间千余年,即便是我也难以探知他此时实力深浅。对付他这样老谋深算的妖,必须一击必中,未有十成十的把握,不可轻举妄动。”


    商悯陷入沉思,“孔朔手下,有无妖党?”


    “有。”翟忆冷笑,“只不过不是拿来使唤的,是拿来吃的!孔朔自负,向来独行,在他的观念里,群聚乃是弱小者的行径。以他的实力,他是有资格这么认为。”


    “前辈说,若什么都不干,那血池中的孔雀蛋还有十年孵化……”她缓缓道,“如果孔朔在这十年间再扩张一次血屠大阵呢?”


    “顷刻便能孵化。”翟忆答。


    商悯默然,一瞬间好像想通了什么。


    她抬眼望着翟忆:“前辈,这世上可有一种能倒转乾坤,逆转因果,令时间回溯的法术?又或者,游太虚者能知道未来发生的种种事,连细节都一清二楚……”


    翟忆听闻此言,勃然变色,“你从哪知道的这些?!”


    敛雨客眼中略带一丝茫然,似不明白翟忆反应为何如此之大。


    事关天下人族的命运,商悯不敢有丝毫隐瞒。


    “我师弟郑留,像是那逆转因果重回过去之人,他知晓许多未来会发生的事,但许多事已经和他脑子里的记忆对不上了,命数被改变了……但因那‘天机封锁’,他始终难以将自己知道的事和盘托出。”


    翟忆听前半段,脸上更多的还是思索,可当商悯提及命数改变,以及“天机封锁”,她脸上竟酝酿出狂风骤雨一般的惊骇与狂怒。


    如果“预知未来”是游太虚所致,那根本不会触发天机封锁,游太虚者所知晓的未来只是一些零散的画面,是魂魄离体时无意间窥视到命数的流动而获知的片段,即便说出去,也不会有什么后果。


    可若是另一种,那情况就截然不同了。


    “乾坤逆转大阵居然已经被启动过了,是什么时候的事?”翟忆失神喃喃,“这说明……人族上一次败了。走投无路,是以扭转乾坤,看再来一遍能否走出一条生路……”


    商悯脸色变得难看了起来,心中猜测被印证,她却没有押中答案的喜悦,心底只有一片冰冷。


    “为什么会有天机封锁这种东西?重生一遭,却处处受限,搞什么天机不可泄露……这有何意义?”


    “傻孩子。”翟忆苦笑,“妖族也能占天啊。天机封锁是为了避免妖族窥视到圣人编织好的命数,不可说、不可改,防的不是人,是妖,然而人与妖同是地上生灵,占天不像观气术一样是人族独有,天机封锁万万没有只封锁一方的道理……妖族察觉到命数有异,可能会引发更不可控的变化。”


    “无形之手只能轻微拨动棋盘,用力过猛,则会满盘皆输。”


    作者有话说:


    第180章  血屠大阵[VIP]


    “前辈神色凝重……乾坤逆转大阵, 要么开启它的代价极大,要么是它一旦启动,便只能开那么一次, 再也不会有第二次重来的机会。”


    商悯魂体的手指无意识捻了捻,带着思量与焦灼,“又或许是二者兼而有之?”


    “二者兼而有之。”翟忆已无暇关注其他, “此阵是灵圣所设,阵眼在郑国天柱之下。只是, 设下之时他虽努力推演,但此阵牵扯过于庞大, 行的乃是逆阴阳扭乾坤之事,有伤天和。九柱成型之日迫在眉睫,灵圣尽力弥补, 仍难以弥补阵法缺陷……致使大阵开启极度困难, 更是需要祭品,以作火引。”


    要使木材燃烧, 当然得用阳燧火镰充当引信。


    这勾连因果的大阵, 要让它运转起来,需要的阳燧火镰会是什么?


    “灵圣为补全大阵以身为祭,在阵中留下后路,一个用以开启它的暗门。”


    若此时商悯胸腔之中有着心脏, 她恐怕会屏住呼吸,心脏激烈跳动起来。一种预感在她心中升起,灵觉在跳动,这种感觉在她身上时常有, 然而这次实在强烈,比以往更甚。


    每当她预感到危险或者逼近真相, 总会产生类似的感觉。


    “大阵之中,流淌着灵圣的血,若以灵圣后代为祭,将人放置在阵眼之上,就可启动大阵,逆转乾坤颠倒因果,令时间回流,游鱼回溯。”


    “回溯多久的时间,取决于郑国天柱地宫聚魂阵里收集了多少历代先贤的魂魄。灵圣后代,是那阳燧火镰,地宫魂魄,是令大阵运转的薪材。”


    郑国,本不是国,而是一个单纯的地名。


    在此地生活的一个部落以“郑”为姓。


    后来这个部落中走出了一个在符、阵、灵三道均有极大建树的圣人,此人就是郑归客。


    后来世事变迁,部落迁徙又回归,大虞建立又倾倒,在各地生活的人血脉融合,已分不清谁到底是谁的血脉,这片曾命名为“郑”的土地也几度易名。又过了许多年,大燕建朝,分封诸侯,皇帝复此地旧名,将自己的一支血脉封到此地,郑国始建。


    这一支传自大燕宗室的血脉与当地人通婚,改姓,不再姓姬,而是姓郑。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种传承了。


    就如商悯身上流着姬氏的血,却也是武圣后代。


    郑留姓郑,是姬氏后人,也是灵圣后人。


    商悯只觉一柄大锤从天而降一下砸上她的脑袋,霎时她脑海中无形的阻隔被砸了个稀碎,无数种念头破碎重组,从前疑惑的、纠结的,通通在此刻有了一个较为明确的答案。


    怪不得郑留对她无比在意,他似乎恨她,又似乎真的把他当成师姐。若说恨,这恨怎会毫无来由呢?她曾一闪念地想过,她和郑留一定是存在某种过节,往更深一处想,她是否就是导致他身死的元凶?


    可是郑留有时面对她的态度又过于坦然,似的确有些许怨仇,却不像是怀有深仇大恨。


    倘若上一次人族败了,她会走到何处?会看见怎样的未来与真相?


    郑留身死的节点是什么时候,她为何选择在那个时候杀死他?为什么偏偏是郑留重生了?


    种种疑问越来越多,无数的问题在她脑海中呼啸。


    但唯有一个事实,商悯觉得自己已经抓住了,她一定是抓住了正确的那个。不是因为她了解郑留,而是因为她了解自己。


    “一定是我……”商悯张口,“是我杀了郑留!”


    仿佛有霹雳落下,她紧接着意识到了另一件更为重要的事——


    “难道开启乾坤逆转大阵的,是我?!”


    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赤色大河流淌,血泡浮起又破碎,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翟忆霍然扭头,死死地盯着她。


    敛雨客突然想到,假如事实真是如此,那么他去往宿阳遇见商悯乃是一种必然。就算没有在宿阳碰见,凭商悯的本事也会逐步参与天下大事,待她听闻了他的存在,一定会主动来寻,到时他们依然会遇见。


    一个人的性情是不会轻易更改的。不管有没有乾坤逆转大阵,商悯都会因为妖族的存在而走上与之抗衡的道路。而王朝将覆,敛雨客也必将出山,只是时间或早或晚。


    志同道合的两个人,注定会遇见。


    翟忆一默,在短暂的思考后立刻道:“你和你的师弟需要好好谈一谈,活人不可谈论天机,会招来警告,但活死人可以。你最好和你师弟魂魄出窍,升入虚空之中,问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好,我马上着手去办。”商悯闭了闭眼,摒除杂念,命令自己不要囿于此事,被扰乱了心神。


    翟忆魂魄出窍一趟太过不易,眼下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


    敛雨客望着翟忆:“飞过王宫时,听到宫人谈论你身体快要支撑不住,甚至已经备下了棺材。你还能再支撑几年?”


    “不用太过忧心……我还能撑上许久,不至于短短几年油尽灯枯。孔朔让人准备棺材,是想让我假死,好将我转入暗处。”翟忆道,“先前我也有数位兄姐,亡于他手,都是与他关系亲近的宗室后代。”


    翟忆记得前尘,但也不排斥今生。她将今生的母亲认为母亲,今生的诸多亲人也是她的亲人,要是没有孔朔横插一手,她会过得安稳一些。可正因为孔朔横插一手,才能阴差阳错发现翟国地底藏着这般可怕的秘密。


    敛雨客掐指一算,只能算出大致时间,他提醒:“可逗留的时间已过去一半。”


    “血屠大阵可有法解开?”商悯看着三人中最见多识广知识渊博的翟忆。


    这是当务之急,只要能破阵法,其余诸事就算无法迎刃而解,也能出现一二分转圜的余地。


    “近乎无法可解。”


    翟忆一句话让商悯脸色骤变。


    “近乎,那不是绝对不能,还是有方法的。”她坚定道。


    “是有方法,可是那代价,你觉得有人能承受吗?”


    翟忆脸上流露出自嘲的苦笑。


    “血屠大阵可谓天衣无缝,它的作用是借杀生积攒力量,在阵眼出生成血之精华。孔朔以血屠之力催生孕育自己躯壳的孔雀蛋,耐心等待两千年,不会留下破绽叫人破解。凭外力,难以解开血屠大阵,若有人想要强行攻击阵眼,这恐会引发血池躁动……”


    “我曾读过,血屠阵成,笼罩范围内死去的生灵血肉会渗入地下,灵魂也会被阵法强行吸纳炼化,久而久之积蓄血煞怨气。”敛雨客低声道,“一旦血池躁动,血海亡魂便会浮上来,无差别屠杀笼罩范围内的一切生灵。”


    翟忆接着道:“那孔雀蛋孵化,或有可能因此终止。但是你可知,这血屠大阵至今已经笼罩了三分之一个翟国,囊括了翟国近乎三分之二的人口。”


    翟国城池以安都为中心向外辐射,越靠近安都,城池数量越密集,居住的人口就越多。


    孔朔直接在安都地下布置血屠大阵,不可谓不谋划深远。安都是一座古都,大虞朝时就已经有诸侯在此建都,人口聚落早已形成。


    ……要用外力阻止血屠大阵,就要舍将近五百万百姓?


    这五百万百姓不是因战乱而慢慢消耗,而是被血屠大阵瞬息吞没的,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


    这已经不是能不能做的事情了,是根本无人敢去做……做了是功臣也是罪人。


    孔朔再度成圣,这天下就真的会沦为他的餐桌了。那可是妖圣!对付人族摧枯拉朽,人不会有任何反抗的机会,百万大军也如玩具,到时死的何止五百万人……人族恐会亡国灭种。


    “外力不可解,那……内力呢?”商悯深知,此刻的人族宛如被架在了火上烤,稍有不慎就会一败涂地,成为任妖拿捏的玩物。


    她不想放弃任何机会,也不想放弃任何可能,五百万条人命对于任何人来说都太过恐怖……无人可以背负,无人有资格背负。


    “如果不是外力强行破阵,而是孔朔自己终止了孵化,使自身实力定格在成圣之前……是否有这种可行性?”


    “你这后生,真有几分急智,我知道敛雨客为何会跟在你身边了。”翟忆探究地盯着她瞧。


    商悯心情大起大落,下意识想擦一下额头上的虚汗,却发现魂体根本没有汗可擦。


    “这么说,还是有一线生机的。”她僵硬地牵动嘴角,但是笑不出来,“前辈,是在试探我吗?”


    “数百万人之命,何其沉重。”翟忆恢复了淡漠的表情,“从敛雨客那里得知他决定辅佐你时,我很惊讶。你们同行的这段时间还是太短,短到不足以让他看清一个人,他虽然跨过千年岁月活到现在,可醒来的时间太短,还是个年轻人呢。”


    “偃圣。”敛雨客垂头看她,“你该对我的眼光有一些信心,我毕竟不是冒失之人。”


    翟忆没搭理他,“更何况你也如此年少,商悯。我不信你有足够的格局和胸襟,更不信你有勇气和毅力能承担起重任。不过,现在倒是已经改观了。”


    “若你轻易作出舍弃五百万人的决定,便不是我要找的人。”她冷笑了一声,“可若是换武圣或灵圣站在这里,他们或许会觉得当断则断吧,能顶着内心的拷问舍掉五百万人而挽救大多数人的人,才是他们心仪的继任者。不巧,下来转世的是我。他们或许是对的,但无法使我认同……天倾之前,我愿寻求那一线生机。”


    “我以为百圣一心,原来诸位圣人也会有争论。”商悯道。


    “吵得面红耳赤也是常有的事。”翟忆眼中染上哀色,“我不能说他们是错的,他们要的是十成十的胜机,我要的是那一成众生皆活的可能。如果是他们,会认为与其拼那一成可能,不如去抓住那十成的机会。”


    她抬眼,对着商悯笑了一下,“放心,还没糟到那个地步,我们尚有一点时间去试那一成胜率。”


    若尝试失败了呢?剩下的岂不是只有那十成胜机?


    造化弄人,何时十成胜机竟成了一个叫人悲哀的形容了……


    商悯默然不语。


    翟忆话锋一转,“还有一件事,我刚才没有告诉你。地动之因并不是血屠大阵,而是孔朔另布阵法积攒地脉之气破坏五行平衡所引发的,积攒地脉之气需要时间,五十年内,不可能攒出足以触发地动的力量了。”


    “也就是说,留给我们的时间仍有十年?”商悯怔怔道,“可是利用不了天灾,还可利用人祸,若有军队屠城,屠杀二十万,阵法可成……只要孔朔有心去算,无非是费力些罢了,十年之期仍可提前。”


    “你说的没错。”翟忆无奈道,“血屠大阵外力不可解,内力却可解。孔朔主动提前破壳,力量积蓄不足,便冲不破九柱之下百圣定下的规则,成不了妖圣。他会如那谭闻秋,身负妖力,抵达圣境之下的顶峰,然不可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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