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莲台还有命在。
魏昭见姜敏并无恼意,眼下时机合适千载难逢,翻身下马跪地,“阿兄只是一时为逆帝所用,卑职敢保他绝对没有附拥逆帝之心,求殿下恕了他。”
“只是一问,起吧。”姜敏道,“姜玺为帝,为之所用的人也不算少,总不至于个个都是逆臣贼子,慌什么?入冬是枯水时节,堤上的事不用一直守着,你回去就给你阿兄写信,让他速速回京,等议过,无事此事便揭过。”又道,“林奔在近宫十三台,他读书有限,你去看着,要紧文书和印玺不能毁伤。”
“是。”魏昭见她确实没有牵连的意思,便放下心,磕头道,“卑职现下便去。”转身走了。
魏钟跟在后头,“近宫十三台久为逆帝所制,都是皇家宫寝,打老鼠不能伤着玉瓶儿,薛都督想要活捉逆帝,只怕还要些时辰。”
“姜玺不会被薛念祖活捉的。”姜敏道,“再怎么不济亦是姜氏子弟,怎能落到活捉?”又问,“阿兄可寻着?”
“还没有消息。”魏钟道,“林奔入城第一件便控制了监察院,上下搜遍不见魏郡公——早前殿下命魏郡公出城,说不定已经走了?”
“但愿走了。”姜敏说着,又摇头,“必在城里,肯听我的他t也不是魏氏少主了。”正说话,外御城门从内打开,早在过午时中京城中激战已停,只有内外御城犹在困守。此时已经入夜,薛念祖衣甲上隐约有血迹,持刀走近,单膝跪于姜敏马前,“殿下,近宫十三台已经得手。”又道,“逆帝仍然困守昭阳殿——莲台起火,请殿下令,可否强行攻之?”
“起火?”姜敏皱眉,“你同我去看看。”
“是。”薛念祖召一匹马,刻意落后半个马头,一路一路道,“自从逆帝杀赵王承位,近宫十三台便不许我等插手,城门战事起时,末将便命强攻近宫十三台——只是昭阳殿国家重地,不敢用重兵器。”
姜敏问,“可知为何火起?”
“尚不知底里。”薛念祖想一想,又道,“近来逆帝同一妖僧走得极近,传言妖僧献神卷于逆帝。卑职听着流言,说什么神卷焚之可达天听——若传言无误,说不得便是在焚烧这劳什子神卷。”
姜敏听得皱眉,“烧幅画能叫莲台起——”话音未落便见东天火起,几乎燎了半座城。暗夜中黑红的火焰卷着木料的残渣和零星的火星漫卷上天,眼前殿宇陷入一片火海。
薛念祖一惊,“那是昭阳殿——莲台?”
“你说这是在烧画?”姜敏飞速道,“再烧下去内御城都要不保,即刻命人全力救火。还有,守住昭阳殿所有出口,姜玺只要现身便拿下——不许伤人,我要活的。”
“是。”薛念祖应一声,打马疾走。
姜敏停一时,亦打马入内。刚走出丈余,魏钟惊叫,“殿下看那边——”
姜敏转头,便见火舌尚未吞没的莲台莲花顶上一个人慢慢现身,暗夜中乌黑绣金的皇袍随着雪风烈烈起舞,火光照亮来人面庞——正是姜敏久不见的二哥姜玺。
姜敏急道,“他要做什么?”
“这是——”魏钟唬得面色如土,“殉城”二字到口边不敢说。便见楼顶那人张臂仰首,长声大笑,高声呼叫,“天要亡我——非我之过——”笑声到最尖利时纵身一跃,便如落叶离枝,没入火海。
姜敏应声闭目,许久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去——看还能不能救,若死了,要体面收敛。”
“是。”魏钟应了,打马便走。
中京在手,姜玺身死,不论怎么说,一切已尘埃落定。姜敏勒缰驻马,目光落在莲台跳动的暗焰之巅,竟在这个瞬间生出言辞难以形容的伶仃和空寂,散马缓缓往莲台去。
过夹道便听喊声四起,宫人来来往往,乱着灭火,大火中梁柱崩塌,木屑四溅,不知什么人在尖声哭叫,不时有受伤的人从殿内搀扶而出。火光把此处殿宇照得亮如白昼,人间炼狱一样乱作一团。
随从便劝,“此处实在不成体统,逆帝既已身死,殿下不如回王府暂——”
“怎么就死了?你看见了?”姜敏不顺心,转头便骂,“没看见起火?你们就站着干岸看着?”
随从莫名挨骂,终于记起死的那个是人家亲哥,灰头土脸应一声“是”,引燕王随侍同宫人一处救火,只留两名随侍护卫殿下。
姜敏少入中京,宫人几乎不认识她,奔走救火时不时同她身畔掠过,时有磕碰。随侍忍不住劝,“殿下回吧,有事魏将军定会通禀的。”
姜敏正待要走,见里间宫侍用旧门板和春凳等物抬着白布盖着的尸首出来,便避往一旁。随侍抢一步拦在前头,不叫殿下沾上晦气。姜敏乘在马上看着他们搬运死人,便见一张门板上白布覆着的人头颅一偏,她心中一动,“停下。”
火场吵闹,这一声连燕王随侍都没听见。姜敏一提马缰上前,隔在宫侍身前,“叫你停下。”
宫侍虽不认识燕王,但外头打仗,眼前人红袍金甲腰悬宝剑,贵气逼人模样,忙撂了门板跪下去,“将军饶命——死人晦气,恐怕惊着燕王殿下,总管命奴等拉去宫外烧人场去。”
“烧人场?人还没死就拉去烧了?”姜敏斥一句,便下马近前,倒转鞭梢撩起白布一角,稍一瞩目便是瞳孔紧缩,撂去马鞭伸手揭开白布。
男人卧在门板上,满面烟尘,黑发凌乱。大雪天气身上只有一袭薄薄的绸衫,衣料却极佳的,火光映照下下流光溢彩如蕴星光,却薄得可怜,隐约可见劲韧修长的腿部线条。赤着的足和一段小腿早冻作青白色,趾间冰凌未销,便连脖颈和连指尖都有残余的冰渣子——
这是虞青臣。
中京一别,再见竟是如此。姜敏勉强定住心神,指尖哆嗦着掠在男人鼻间,没有气息。她心跳骤然停滞,指尖触在男人心口——隐约还有一点暖意。便压在他心口处用力摩挲,转头叫,“叫孙勿——快!”
战事一起恐怕燕王有伤,孙勿一直随侍在姜敏身侧。闻言疾奔上前。姜敏急道,“心口还是热的——救他!”又加重语气,“救他——绝不能死!”
孙勿早在燕郡便随侍燕王,第一回听见这么不讲理的命令从她口中说出来,心知此人要紧,一句“只怕活不成”强行咽下,袖中掣出一条针带,指尖一掸十数枚细如牛毛的银针擎在指间,运指如飞,银针尽数针在男人冻得青白的足底。
足心诸穴原是人最为敏感处,眼下银针入体,男人全无反应,死了一样。姜敏立在一旁,入了定一样,一动不动,一言不发,沉默地看着孙勿施救。
孙勿换一枚针,足有婴儿半指粗细,握住男人足踝,掌心发力生生撞入足底涌泉,又起出来,足足三下,男人趾间终于有了微弱的蜷缩。
姜敏看见,欢喜道,“动了。”
孙勿当然看见,起身扑到男人身前,掀开轻如蝉翼的薄绸衣襟,运指如飞,便有数十枚银针针在心口,便低头瞩目死死盯着男人瘦得可怜的一片胸脯。时间走得尤其缓慢,未知多久男人终于头颅挣动,胸脯微弱起伏,恢复呼吸。
姜敏身不由主退一步,脊背抵在结冰的宫墙上,生疼。
“带去暖和地方,煮热参汤,热水,生火,要暖,不能再冻着——再不能冷着一点。”孙勿飞速说完,“我先回王府安排煎汤。”不等姜敏答允一跃上马,打马疾走。
姜敏定住神,“回……回燕王府——去个人,命徐萃速速预备。”随侍送大毛斗篷过来,姜敏接过,搭在男人身上,又抬手除去自己斗篷,连着先前的一处拢着他,将男人冻得青白的身体裹得密不透风,“快——回去。”走两步又命人,“你回去,方才那些人都要重新看一遍——还没死就拉去烧了,这是人能做出来的事?草菅人命的东西一律重杖五十,给我撵出宫去!”
孙勿回燕王府药庐,飞速抓出草药,喊醒睡得昏天黑地的药童,嘱咐过煎法,又马不停蹄赶去燕王内殿,进门便见男人平平卧在榻上,看不出一丝活气,身上裹着极厚的锦被。燕王坐在一旁,攥着男人冻得发青的一只手,不住摩挲。
燕王内殿冬日是要烧地龙的,原就不冷,竟然还烧了两个熏笼,热得外裳都穿不住。孙勿擦一把汗,掷去斗篷,疾步上前,伸手诊过,神经质一样道,“还有命在,还有指望。”又问,“参汤得了吗?”
“还在煎。”姜敏道,“给他噙了参片。”
孙勿闻言侧首,果然见男人齿间噙着薄薄的参片,参片色泽深暗,纹路极密——至少有三十年以上参龄。点头道,“大人其实已经呼吸断绝,殿下这是在同阎王挣命呀。”
“同阎王挣命,也要挣一回。”姜敏道,“不管怎样,他不能死。”
孙勿闻言沉默。不一时徐萃送参汤进来,孙勿便道,“扶他起来。”
姜敏侧身上榻,连人带被将男人完全拢在怀中,男人脖颈无力,头颅软软沉在姜敏颈畔。孙勿近前,伸手便掐住男人下颔,迫他张口,另一只手用银匙舀汤,抵住舌根强灌下去。到这般田地男人都没什么动静,只有咽喉被动滚动,被动地往下咽着滚热的参汤。
徐萃在旁捧着汤碗,忍不住道,“虞二郎不是早已出京去陵水?怎的还在中京?”
第72章 挣命难道不止侍君?
姜敏倚在榻边,拢着男人没有知觉的身体,内殿连枕褥都被烘得暖和,他的身体却仍然是冷t的,所幸呼吸恢复,不似先时悬悬欲断的模样,每一秒都像就要死去。
男人埋首陷在她颈畔,一动不动,若不是不论如何刺激呼唤都没有反应,他看上去仿佛只是睡着了。
孙勿道,“抓了药煎了热汤,需浸些工夫,不如将大人移去后殿?”
“不必。”姜敏道,“就在此间起居便是。”
孙勿走出去,不一时侍人抬着浴桶进来,来来回回地往桶里注滚热的水,药童又用大桶提着烧滚了的褐色的汤药,一同注在桶中。孙勿道,“殿下暂避。”
姜敏只得将怀中人推过去,眼见男人扑在孙勿怀里,因为脖颈无力支撑,头颅摇晃着左右沉倒,细瘦的两条手臂坠在身侧——任人摆布的模样。
姜敏看他这样,用力转头,自走出去。独自在门外站立一时,拿定主意,转回去,掀帘入内。孙勿正指挥两名侍人架着男人沉在药水中,听见声音转头,“殿下?”
“亦不必回避了,我就在这里。”
当今虽然不讲男女大防,但不是夫妻,浸浴这等私事总不该在旁。燕王这话的意思已是极明白——这位大人定然是要入燕王内闱的。等燕王登基,至少也是个侍君。
孙勿沉默,“应一个时辰,殿下既然在此,我去外头守着便是,若有危急,殿下唤我。”说完自引侍人退走。
姜敏立在一旁,低着头出神地盯着男人。未知多久魏钟在外道,“殿下。”
姜敏不耐烦转头,“做甚?”
“魏郡公到了。”
姜敏心中一动,转头见男人仍然无知无觉,完全深陷在墨褐色的蒸腾的浴水中,只露着白皙一段脖颈和湿漉漉的头,眼睫深垂,一动不动——除了还有呼吸,跟死去的人没有什么分别。
姜敏强忍不舍起身出去。魏行俭和觉空二人并肩立着等在门上。魏行俭看见姜敏便双目放光,苍白的面上漫出欢欣,“殿下。”便要拜下去。
姜敏挽住,“阿兄勿要多礼。”转头向孙勿道,“你进去看着他。”孙勿打一个拱,低头入内。
魏行俭不留意,只含笑道,“殿下筹谋数年,今日一举功成,恭喜殿下。”
“全仗阿兄扶持。”姜敏道,“阿兄入京,我一直恐怕姜玺大势已去狗急跳墙伤了阿兄——阿兄实在不该不听我言,留在中京,冒此大险。”
“殿下看我——不是全然无事么?”
觉空冷笑,“甚么无事,若不是魏钟都督打发禁卫来得及时,你已被逆帝连同莲台一同举火殉了,怎么敢大言无事?”
魏行俭瞟他一眼,“休得妄言。”
“何意?”姜敏皱眉,“魏钟遍寻监察院不见阿兄,以为避难去——竟然仍是被姜玺拿了拘在莲台么?姜玺为何要举火焚烧莲台?”
魏行俭道,“逆帝其实有些疯魔了,一个人死还不够,想要寻人殉——”
一语未毕,内殿方向“哗啦啦”一连片水响。姜敏面色骤变,留一句“出去等我”,转身疾步入内。掀帘便见男人双足收拢,水淋淋一只手掐在桶沿,难受得头颅转动,却只能强抻着颈子,发不出声音。
“虞暨——”姜敏叫一声,抢到近前,“他怎么了?”
孙勿紧张地擦一把汗,“应是恢复知觉。其实是好事,殿下勿慌。”一只手按在男人肩际,另一手没入水中,搭在膻中穴上处不住按压。
男人僵冷的躯体被混着烈药的滚热的浴水熏出活气,死去的知觉复苏,躯体被强行唤醒。曾经遭受过的刻骨的苦痛在冰山下苏醒,便如火山喷发,汹涌而上。他难受到了极处,却挣扎不得,如被绳索束缚,勒着口嚼——不能动,没有声音。
世界在他的苦痛之外运转,只有他独自沉溺沉海,坚冰之外听见他有人在叫喊——
城破了。
燕王入京了。
……
燕王入京,姜敏回来了,他却要死了。
……
姜敏攥着他,感觉掌下躯体渐渐紧绷,不足片时便如弓弦断裂,又软塌下去。姜敏低头,视野中只剩下男人罪印鲜明的半边侧脸,和滴着水的乌黑的发。急叫,“孙勿,他——气息是不是断了——”
“必是受不住。”孙勿应一声,扣住男人后颈,将他半边身体强抻出水面,保持呼吸通畅,取银针,接连针在心口,颈畔。又一刻工夫过去,男人微弱地挣动一下。孙勿松手,男人又沉入水中,头颅便搭在姜敏臂间。
姜敏悬着的一颗心落下,砸得心口生疼,抬手抚着男人湿漉漉的鬓发,神经质地念叨着,“没事……不会有事……不会死……不会的……”
魏行俭僵滞地立在门畔,眼睁睁看着姜敏跪坐在地,失魂落魄地拢着男人瘦得可怜的脖颈。男人头颅沉倒,软弱地搭在她臂间,黑长的发滴着水,水滴无声地坠在姜敏缂丝织锦的名贵的袍子里。姜敏一无所觉,只是跪着,埋着头,贴着他,两个人相依相偎,一同在生死间挣扎。
魏行俭勉强道,“我——”只说一个字便滞住,深吸一口气,“我二人在此不合规矩,出去吧。”便用力转头,自走出去。
觉空跟在后头,半日才打迭出言语,“皇家宫院众多,你是魏氏少主,再怎样也越不过你,何况眼下情形凶险,说不定一个不治——”
“此话休提。”短短一段路魏行俭已恢复镇定,只道,“莲台凶险,我性命是人家所救,怎能同他相争?”又道,“不许再提。”
觉空道,“先皇后虽然出身西堤,但后来同陛下交恶,宫变时皇后身死,叔父被贬斥出京至今下落不明,连累燕王失宠贬居燕郡,魏相也被一同发往燕郡避朝,终致早逝。族人蛰伏至今——燕王为帝,相王出西堤,是族里早认定的事,便是殿下自己心中也是有数的。如今不过多一个虞青臣,此人既无家族,又无功勋,你怎能见难便退?”
“相王出西堤……”魏行俭漠然道,“先皇后倒是出身西堤,不是仍然如此下场?不说我性命是人家所救,便不是,君心在人家身上,争有什么用?”又道,“强求到最后,不过是把先皇后经历重演一遍,不是我的,我不要。”
“可是族里——”
“族里有从龙之功还不足够?”魏行俭打断,“物盛则衰是天地常数——欠着些,只怕还能长久。”
觉空深知魏行俭,主意一定便无转圜,只能闭嘴。二人相顾无言坐着。足足半个时辰姜敏才出来,衣襟犹在滴着深褐色的药汁。魏行俭从不曾见她如此狼狈,只能偏转脸,全作不见。
姜敏勉强道,“阿兄久等了。”
“无事。”魏行俭问,“虞相如何?”
“还……活着。”姜敏定一定神,“虞青臣不是在陵水堤上么,怎么仍在中京?”
“应是逆帝命他回来的。”魏行俭道,“遗诏现世,传国玉玺行踪便藏不住,待诏司总管已死了两个,能秘密转送传国玉玺出京的便只有虞相——逆帝怎么可能放过他?”
“怎能不知?”姜敏道,“所以命他早出中京避难,为何回来?”
“说不得着了暗算,绑回来。”魏行俭面上露出惭色,“我也是在莲台看见,才知道虞相竟然不在陵水,竟然落在逆帝手里……”
姜敏勉强敛住恼怒,“我遇见他已是危殆——姜玺这是把他怎么了?姜玺为何自绝,莲台为何起火?”
魏行俭不答。
“阿兄?”
“等虞相醒转,殿下问他便是。”魏行俭摇头,“此事断不能出我之口——殿下见谅。”
西堤魏氏家训——君子立世不议人是非,不讥人之过,不誉人之能,不矜人所长。姜敏其实根本拿他无法,只得道,“我今日有些急躁,阿兄莫怪我——此一役阿兄居功至伟,敏敏都记在心里,阿兄累了,回府休息吧。”
“此为臣本分——殿下此言,臣如何承受?”魏行俭说着话便站起来。觉空想说话,终于没敢,便也站起来。二人齐齐行礼,作辞出去。
姜敏回去。虞青臣平平卧在榻上,已经换过干燥的薄绸氅衣,衣襟两边分开,孙勿立在一旁施针。孙勿出身医家,早年成名,姜敏自打认识他,从未见孙勿一日里给同一个人两度施针,更不要说数度。
孙勿收了针,拢了衣襟,搭上锦被。转头见燕王殿下在一臂之遥立着,忙解释,“殿下出去时大人气息停了片刻,只得如此。”
姜敏问他,“会死吗?”
“应……不至于。”孙勿谨慎发言,“最险是在莲台,既然熬过来了,必有后福。”
姜敏正待说话,外间魏钟道,“殿下,赵仲德和薛念祖二位大人t求见。”
“中京初破,诸事待殿下决断。”孙勿道,“我守在这里便是。”又道,“殿下便不去,我也要守在此处——大人如今气息不稳,离不得大夫。”
姜敏拿定主意,“如此——我便将他托付与你。”她说着话起身,郑重施一个礼。
孙勿唬得起身,还不及说话,燕王已经转身走了。他只觉一颗心砰砰跳,原地坐一时恢复神志,目光投在男人薄得可怜的胸脯上——难道不止侍君,竟是个贵君的格局?
第73章 忘了很多事。
燕王军入城,姜玺践火身死。赵仲德以百官之首伏请燕王登基。等三辞三让的流程走完,除夕已过。新年第一线曙光从天边浮现时,姜敏登基,改年号归义。因为北境二王不归,辛简部又在虎视眈眈,南方水患刚过百姓贫苦,姜敏命免去登基大典仪式,一任诸类精务简政,给百姓生息休养。
姜玺是自命为帝,新帝登基便命废姜玺帝号,废帝皇后中京破城时战死,二人只有一子,年九岁,新帝命不再牵连,封其子尚德王,姜玺夫妇仍然以亲王之礼下葬。
燕王府军校干部们毫无悬念补入院阁诸部,门阀世家各有沉浮不必细说,只有西堤魏氏最为瞩目,皇帝不等叙功,第一道旨意直接册封三个——先帝内阁宰辅魏煊封一等安远公,先帝内禁卫都督魏燐封一等忠肃公,魏行俭从三等郡公连跳五级封一等文靖公。前两个都当年先帝亲自贬出中京的,人也已经死了,不提。魏行俭这么一点年纪至人臣之极——引得朝野侧目,无不议论魏行俭必是相王人选。
西堤显赫,至此已到极处。
又命燕王禁军都督林奔出任辅政院辅察司总管,主持清理废帝遗孽,废帝旧臣自赵仲德往下,不论官职大小爵位高低一律纳入廷狱过审,废帝时期助纣为虐残害忠良的,准许上书陈情免罪。
虽然都入了狱,能得皇帝信任的,走一个过场便能出狱回家,剩下的要么老实上表陈情,要么扛住廷审——
除了虞青臣。莲台大火,昭阳殿近旁数重宫殿有损,近宫十三台乱成一锅粥,根本住不得人。皇帝仍在未央坊驻跸,无人知晓宫闱深处,废帝阁臣虞青臣非但不曾入廷狱一日,还一直与皇帝同居同食——只是他始终神志不复,什么也不能知道。
期间数度呼吸断绝,全靠孙勿施救。孙勿寸步不离在旁守着,直熬得眼圈发黑四肢疲敝。便到新年第一日皇帝登基,虽免典仪,但祭天祭祖召见诸臣的必要过场全部走完,也用了一整日。
姜敏回府便见孙勿的族侄孙凛守在廊下煎药,“孙勿在里头?”
“师叔睡去了。”孙凛道,“熬了这么些日子,实在累得不行。”又忙着解释,“大人无事了,臣在这守着也得。”
“他醒了?”姜敏应一声便往里疾行,掀帘见男人平卧在榻上,双目紧闭,张着口,艰难地喘气,额上垫着冷帕子。她看一眼便皱眉,走到榻边探手贴住男人脖颈——滚烫,“这是无事?”
孙凛道,“眼下烧热是寒症发散,已无性命之忧——陛下看着,是不是比前些日强?”
是比前些时浑身发凉气若游丝时强——至少像个活人。姜敏不言语,孙凛便道,“陛下放心,臣守在外间,这等热症臣能处置——师叔缓过劲就来。”他见皇帝无话,便退出去。
姜敏除去外裳,倾身坐下。这么些时日昏睡,只能强行灌些汤药,北境磨砺的一点可怜的根骨烟消云散,眼前人薄得可怜,仿佛碰一下都要散了。姜敏摸一摸湿巾子变热,另换一条冷的给他搭上。男人有所觉,昏沉中侧首躲避,姜敏握住男人下颔,不叫颊上膏药蹭在枕上。
男人皱眉,便睁开眼。姜敏猝不及防同他对视,这么长久的分别,第一次看见他的眼睛,她有一个片时的慌张,一时不知如何动作,只能僵滞地看着他。
男人怔怔地,艰难张口。姜敏问,“怎么了?”便附耳过去,男人枯涩的唇触在她耳廓,有粗粝滚烫的触感,姜敏仔细分辨——
久一点。
“什么?”姜敏俯身,掌心扣在他颈畔,安抚道,“什么久一点?”
过高的体温熏得男人睁不开眼,瞬间盈满苦涩的泪意,他在她掌下闭目,泪珠漫过他烧得发木的面庞。他强撑着一点意识,艰难道,“殿下……别走……这次,久一点。”
“我当然不走。”姜敏眼看着他的眼泪漫过药膏,混作一片泥泞——等会要重新上过。“这次是什么?”她说着心中一动,“上次又是什么?”
“就是上次。”男人勉强撑起眼皮,“我总是……看见殿下……殿下在那里……上次,我叫你……就走了……太短,太短了……”
“你总是看见我——”姜敏道,“这些天——你都能看见我么?”
“嗯。”男人喘着气,艰难道,“殿下……太短了……”
姜敏想一想,“你看见我时,我对你好么?”
男人怔住。
“竟不好么?”姜敏含着笑道,“那是我的不是。以后要对你好些。”便觉臂上一紧,男人骨节分明的一只手死死扣在那里,指尖掐作青白色。
姜敏正搭着他,感觉男人指节用力到战栗。转过头,男人掐着她,拼命地往上抬起胸脯,却不能移动分毫,白皙的颈项拉作一段僵硬欲断的线条。男人口唇发颤,双目通红,他想说话,急切中却只发出一片凌乱的喉音——额上的湿布巾随着动作坠在枕上,洇出一片深色水痕。
姜敏合身过去,拢住肩臂将他掩入怀中,感觉男人烧得火盆一样的面颊便贴在颈畔,他不是冷的,这么烫,有属于生命的温度。
男人贴着她,感觉自己被她拥抱,触感如此真实,是任何梦境中都不曾拥有的。他的视线没有焦距,怔怔地投在眼前虚空里,试探地叫她,“殿下?”
“怎么?”
“是……殿下么?”
“是我。”姜敏拢着他,掌心在男人瘦得可怜的脊背上不住摩挲,“我回来了。”
“殿下……臣……臣……”男人喉间僵滞,艰难道,“我没有辜负殿下。我拿……拿到了。”
姜敏被他一段话勾得一颗心坠入深海,又疼又苦,“我知道。”她用力地抱他,“我都知道。”
“殿下……我没有辜负殿下……”男人怔怔道,“我拿到了……拿到了……死也没什么——”
“不会。”姜敏打断,“你不会死的。”感觉男人吐息烫得惊人,“你烧得厉害,别说话——好了再说。”
男人摇一下头,喃喃道,“我没有辜负殿下……殿下……你记得我……莫忘了我。”
姜敏听在耳中只觉不祥,“莫说这些。”张臂将他扣紧一些,“先养病。”
“殿下……你莫忘了我……莫忘了……”男人重复,渐渐语意变弱,姜敏感觉肩上发沉,摸索着扣住男人脖颈用力将他分开,男人失去支撑,便坠下来,仰面沉在姜敏臂间,双目紧闭,早昏晕过去。
姜敏转头,“来人。”
孙凛早等在外头,听见里间说话不敢进,闻言入内,握着男人的手诊一时,“不打紧。”又道,“煎了退热的汤药,臣拿——”
“快着些。”
孙凛应声出去,不一时奉汤药入内。男人意识恢复,虽然昏着,远不似濒临死境时容易对付,察觉苦涩便不住躲避,却被姜敏死死攥着。男人挣扎间不得解脱,难受至极,便垂着眼睫,极低地哭起来。
孙凛看着他可怜,紧张地看皇帝。皇帝半点看不出让步的意思,“愣什么?”孙凛抿一抿唇,只得仍然灌他,等一碗汤药尽数灌下去,男人早熬得四肢瘫软,奄奄一息地仰在皇帝怀中,满面狼藉的泪痕。
姜敏看着,倾身将男人面庞掩入怀中,抬袖遮蔽,隔绝视线,“朕看他不似先时安静——面上的伤只怕要裹。”
“是。”孙凛出去,不一时提着药匣子回来。这么一会工夫男人已经净过面,平平卧在枕上,虽然消瘦又苍白,却半点看不出狼狈——内殿没有侍人,必是皇帝亲为。想明白这一层越发不敢言语,用银匙挑了药膏敷在男人鬓边罪印上,用薄巾裹好。
“今日正经新年,大节下的,难为你守着。”姜敏道,“出去寻徐萃,就说朕的意思——赏银五十两,玉璧五方,绢十五匹,缎五匹。”
孙凛扑地磕头,“臣职责之内,怎敢言赏?”
“你记t着,这是要紧的人——好生照顾,等大安了,朕还有赏赐。”姜敏挥袖,“出去。”
孙凛低着头退出去,恐怕里头病人有变,并不敢走,只守在廊下。因为皇帝命内侍回去过年,内殿除了孙凛,就只门上数名值夜禁卫。孙凛百无聊赖,只能倚着廊柱听风看雪,甚是凄凉。
总算后半夜孙勿提着灯笼过来。孙凛精神一振,“师叔来了。”
“如何?”孙勿往里看一眼,“可醒过?”
“是。”孙凛道,“醒过,只是烧得厉害,又睡过去了。”
“你观他言语如何?行动可有异样?”
孙凛一滞,“师叔何意?”
“那是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正经说都死了几回了,有个什么神志毁伤四肢不调不是寻常事?”孙勿哼一声,“那是要入宫的人,若治成那样,还不如死了干净。”
孙凛还不及说话,殿门从内打开,皇帝立在那里,内殿灯火在后,看不清面貌神气。孙勿瞬间只觉脊背冰凉,脖颈飕飕冒着寒气,跪下请罪,“臣言语昏聩——万死。”
“你进来。”
孙勿紧张地抿唇,跟着皇帝入内殿。掀起帷幕便见男人卧在榻上,双目大睁,定定地凝视虚空,不知在看着什么。
“你去看他。”皇帝道,“他好像忘了……”
“忘了?”
皇帝沉默一时,“好像忘了很多事。”
第74章 魏燐今日上元。
帷幕离卧榻不算远,姜敏说话也没有刻意放轻,男人却跟完全没听见一样,没什么反应。孙勿紧张地看一眼姜敏,跟着她近前。
二人在榻边立了一时,男人眼珠转动,停在姜敏面上,却只是停在那里,像看着手边的一盏茶,一幅画,一面壁,一根矗立的廊柱。
孙勿陪他多日多少生出感情,恐他君前失仪惹恼皇帝,“陛下在此——”
姜敏转头,孙勿一句“大人怎不见礼”生咽回去。男人迟滞地眨眼,困惑地盯着眼前人。姜敏侧身往榻边挨他坐下,男人隐秘地动一下,分明是个回避的动作。
姜敏全作没看见,“大夫来了,你给大夫看看。”
男人不答,也没有动作,仍是睁着眼,一瞬不瞬地,满面疑问地盯着眼前人。姜敏俯身握他的手,男人要避,却仍被她握在掌中。他放弃挣扎,视线停在自己腕间,看着自己苍白枯瘦的手移到另一个人掌中,那人微凉的指尖搭在腕上,在那里停了很久——
这是诊脉。
来的人是大夫。
……
“虞暨。”
男人悚然一惊,视线掉转,身边两个人变作一个,她仍在那里,虽是幻像,却比过往任何一次都有耐心,垂着头,定定地,怜悯地凝视自己。
“你饿不饿?”她说,“你还在发烧,吃过东西好生睡一觉,会好的。”
饿,发烧,睡觉。他陷在更深更大的困惑里——眼前人分明只是一个幻像,怎知他的困境?没有食物,疼痛,寒冷,疲倦——
下一时视线被动地摇晃,男人感觉自己被人搬动,便陷在柔软的衣料深处。他艰难地仰首,想要看清,视野里却只有那幻像柔润白皙的半边脸庞,和灯火下琥珀色的一点耳珠。
他被她拢着,有微凉的指尖拂在他烧得发木的颈畔。有坚硬的匙抵在他的齿列,他困惑的,没有动,便觉她的指尖扣着他,他在她指下被动地张口。温热的甜粥入喉,久饥的躯体等不到清醒的意识,迫不及待地往下吞咽。
食物携着甘美的滋味,和灼热的温度涌入躯体——这不是幻像,不会有如此真实的幻像。他挣扎着抬手,没有镣铐撞击的声音——他自由了,这世上会救他的,给他自由的人,只有她。
男人渐觉惶急,“殿下?”
姜敏转头,眼前男人的视线是实的,不似先时虽然盯着自己,却不知陷在哪一处虚空里。抬手挥退捧粥的孙勿,俯身拢住男人消瘦的肩臂,“是我。”
“殿下快走……”男人道,“皇帝等不了了……等不了胜战,他对你起了杀心……他要杀你……刀斧手……”他的声音忽然拔高,“走——有埋伏——”
姜敏一滞,臂间用力,更亲密地拥着他,“没事,都处置了。”又柔声重复,“已经安全了。”
男人过了许久才听懂,眼皮沉下来,喃喃道,“殿下,好冷……结冰了……”
姜敏听得分明,神经质地将他更深地拢在怀里,感觉男人发烫的吐息打在自己心口,定一定神,“吃过东西再睡。”转头看孙勿。男人“嗯”一声,神志昏聩地仰在她臂间。孙勿不敢多看,仍然喂他吃粥。男人应是饿得厉害,闭着眼睛不停吞咽——
渐渐餍足,便睡过去。
孙勿收了东西回来,便见男人完全陷在皇帝怀里,皇帝拢着他,一下一下安抚地捋着男人瘦得可怜的身体。便劝慰,“大人既已知晓饥饿,应要大安了。”
“他神志——”姜敏停一时,“神志不复,忘了的事,可有康复法子?”
“臣观大人只是病中昏乱,倒看不出忘事的模样,陛下可知晓大人忘记什么?”
姜敏一滞,半日道,“忘了——极要紧的。”
不肯说实话,又要医治。孙勿无语,便糊弄她道,“且先养着,等大人退了热醒转,臣想再想法子。”一个病人,什么瞒得了他?
但孙勿仍是失算了,直到虞青臣康复,他这个大夫也没能搞清楚他究竟忘记了什么。男人渐渐身体康复,神志却始终说不上清晰——在燕王内殿住着,竟然以为在自己家里,仍然一口一个“殿下”地呼唤皇帝。
皇帝也不纠正,完全由着他,不管从哪个角度,都能看出百依百顺的端倪。孙勿看在眼里,心里那个贵君的猜测更加笃定。
薛念祖带着人一个新年也不曾歇,赶在新年复朝当日拾掇完近宫十三台,跪请皇帝移宫。姜敏允了,便下旨,外放薛念祖往孟州任都督,魏钟接替薛念祖任内禁卫都督,中京戍卫改编成御林军,薛焱任御林军都督,齐凌任京畿都督——中京三支武装力量至此全部换成皇帝的亲信。
未央坊早年便只燕王一个大府,如今成了龙潜之地,燕王府一封,更无人往来,很是清静。虞青臣神志昏昏,长居此间养病,不论亲兄弟虞岭臣,还是义兄弟魏昭,无人知晓。
十五这日过节,中京暂停夜禁,中京府在御街上起了赏灯会,入夜时满城老少一拥而去,挤在一处赏灯。百官随侍皇帝立于外御城门与民同乐。戌初时又飞起鹅毛大雪,灯光雪影里中京城美不可言。
赵仲德走上前劝道,“今夜如此寒冷,臣等在此看着,陛下回宫吧。”
建议正中姜敏下怀,撂下众臣下城。魏钟带人跟随,悄悄往未央坊去。入内殿徐萃回道,“在阁楼。”
姜敏拾级上楼。掀帘便见男人伏在窗沿上,低着头,出神地望着足下长街灯火。姜敏除去斗篷,搭在男人肩上。男人转头,“殿下。”
“你才好了一日,留神冷着。”姜敏拉他进来,“灯节年年都有的,明年再看吧。”
男人被她握住,指尖不可遏制地打着颤,便被她松开亦不能遏止,只咬牙垂首,不肯言语。姜敏合上窗格,走回案边倒热茶,“今日做什么了?”
“没……下雪孙大夫不让起,躺了一日。”男人道,“我其实……无事的。”
姜敏道,“孙勿当世神医,你要听孙勿的。”
男人大觉羞惭,“我原……原不是这样……怎的落一回水就不中用……”
姜敏不答。在男人混乱的记忆里,他在陵水处置河务时被洪水卷入河中才致大病。至于姜敏为何出现在中京,男人浆糊一样的脑子根本理不清白——自从姜敏允了他不入宫冒险,他便不再问。
“落水也不是小事。”姜敏一语带过,试探道,“你在白节时,上元节也有灯会么?”
“没有。”男人道,“义父会带我和阿弟扎纸灯。我做的比阿弟好——义父很是喜欢,总是夸我。”他说着转头望向窗外,“义父若见过中京这么好的灯,便不会夸我了。”
“会的。”姜敏道,“他见过中京的灯。”
男人怔住。
“你在白节的恩师,义父,叫什么?”姜敏盯着他,“姓魏——魏燐?”
“殿下怎么知道?”
“魏燐出身西堤魏氏,是我母后族兄。”姜敏道,“他应已经告诉你们兄弟——不然魏昭怎么能拿着他的荐信往燕郡来投我?”姜敏盯着他,“荐的是你们兄弟——你为何不肯来?”
男人坐着,双手绞t在一处,在隐秘的地方掐作青白。怔怔道,“义父那时抱病……阿弟走了,总要有人——”
“病中不提。”姜敏道,“他死后,下葬后,你投姜玺都不肯投我,为什么?”
男人惊道,“姜玺已经自命为帝,这是在中京城……求殿下——悄声。”
姜敏偏转脸,半日续道,“魏燐出身西堤,是先帝内禁卫都督,他被先帝猜忌,逐出中京。母后因此同先帝交恶,魏燐以为是他行事张扬才连累母后,自请流放,隐居白节,遇上你和魏昭。”
“义父——”男人道,“是被逐出中京的——被先帝逐出中京?”
“是。”姜敏道,“他走时也是冬日,下了很大的雪,那年我刚八岁。”她说着抬头,盯着眼前苍白瘦弱的男人——那夜大雪,赵王府外,男人僵立雪中的模样,便如那年。
男人被她看得赧然,用力侧首,“我义父……因为何事被逐?”
“魏燐容貌才华风情都是当世一流,随侍宫禁之中。我父亲,先帝——总是不能对他服气的。”姜敏道,“先帝既疑心魏燐,又疑心母后,便对我也是心存疑虑——不然怎么会撵了我去燕郡?”
姜敏这一段话释放的信息量过于庞大,男人应接不暇,惊慌道,“殿下为……为何——”
“为何同你说这些?”姜敏道,“你不如猜一猜?”
“我不猜。”男人抿唇,半日道,“难怪……赵王无德晋王无能……即便如此,先帝仍然不肯传位于殿下,原来竟是这样——”他低着头,忖度一时,再抬头目光变得锋利,“先帝没有遗诏——没有拟过,没有人见过的东西,便是根本没有。只要有传国玉玺,便有先帝遗诏。”
姜敏登基遗诏怎么得来,她当然知道经过,男人为她做的事她早听魏行俭提过。但听说毕竟是听说,此时亲眼看着他为了自己下定谋逆的决心,只觉刺心。“我同你说这些,不是叫你——”便摇头,“你先养病。”
“殿下——”
“魏先生是看过灯的,不用你替他遗憾。”姜敏说着话便站起来,“你还病着,休息吧,我走了。”
男人应声而起,看着她转身,忽一时无法忍耐,“殿下。”
姜敏转身。
“殿下——”男人强敛的勇气摇摇欲坠,硬撑着道,“义父看过了,我还没——今日上元,可否一同观灯?”
第75章 陛下谁是陛下
姜敏转身,男人笔直立在身前,初看是笃定情状,其实面色苍白,目光谨慎,更兼身形消瘦骨骼分明,男人看上去像一个密布隐秘裂纹的玉瓶,只需一触便要碎作一地。她不知道男人说出这段话要聚集多少勇气,却能分明从他软弱的视线中看见——不能拒绝。
如果拒绝,说不定会死。
男人如今神志昏乱,灯市人杂,其实不能出去见人。姜敏知道不该答应,但她清晰地看见不能拒绝,只能放弃理智,点头道,“那便走吧——外头在下雪,穿暖和些。”
燕王府预备马车。姜敏既已登基,微服出行更加麻烦,预备妥当已是深夜。车行到外御街,人潮散去多半,虽然仍是人来人往的,却不算拥挤。
姜敏见男人面露困惑,“怎么了?”
“我府里——”男人道,“好似不同……”
那是燕王府,要是相同就出鬼了。姜敏糊弄他道,“赐府之后你就不怎么住,想是记岔了。”
“是。”男人点头,“其实还是特意挑的住处,最终也没怎么住过。”
“特意挑的?”姜敏其实猜到缘故,故意问他,“怎的特意挑平康坊?”
男人一滞,“以后同殿下说。”便撩起帘子观灯。姜敏对观灯全无半点兴趣,只隐在深暗处,盯着他看——莲台死里逃生,虽然不知发生什么,但魏行俭的沉默,虞青臣瘦得可怜的躯体,和至今混乱的神志,无不昭示废帝濒死的疯狂。
长街灯火隔过车窗映在男人面上,染出柔和的暖意,他应是极欢喜的,唇角含笑,双目清亮,盈满新奇的欢悦。高泽虞氏早年便迁居中京,虞青臣应是在中京出生长大,居然从来不曾观灯——是虞夫人不待见这个儿子,还是虞氏家风如此?
正出神,窗上极轻地叩两声,姜敏抬手制止。正琢磨脱身的法子,男人忽道,“殿下勿下车,我去买些灯纸。”
在男人如今的认知中——燕王悄悄潜回中京,不能叫任何人瞧见。姜敏正想避他,闻言欣然答允。等男人下车,也自下车,吩咐魏钟,“你跟着他。”自己转入暗巷。
魏行俭等在那里,见皇帝微服,便不肯行大礼,只一拱手道,“陛下怎么有兴致,深夜来观灯?”
“阿兄不也是深夜观灯?”姜敏看着他笑,“阿兄在此必定不是偶然,寻我有事?。”
“瞒不过陛下。”魏行俭道,“今日过节,原不该今日来叨扰陛下。只是赵相昨日亲至臣府,言道陛下拟命臣入阁。恐怕耽误下去旨意下发,便是覆水难收,只能腆颜乞见。”他说着停一时,“臣乞陛下——阁臣另选贤能。”
姜敏怔住,“赵仲德年老,阿兄以次相入阁,便是预备接替他——阿兄不愿意?”
魏行俭沉默,半日道,“原以为二位叔父总能还乡,谁知尽皆客死他乡,如今父亲年迈,母亲卧病,族中凋零——臣若入阁,便要长居京城。臣实在不能忍心。”便道,“陛下登基诸事繁杂,臣不能襄助陛下,实在心中惭愧。”
姜敏冷笑,“今日上元佳节,阿兄竟是特意寻我辞行来了?”
“臣实非得已。”魏行俭低着头,“原想着等到天下大定再走,眼下母亲病倒,不敢不回。”又道,“陛下初登大宝应用百家之才——过度偏疼西堤,其实不利天下。臣今以母病归家,实是善策。”
“舅舅也是这个意思?”
当然不可能。魏行俭沉默一时,轻声道,“父亲命臣入京襄助陛下,如今大事既成,父亲不应有所异议。”
不应有异议,那便是极有异议。姜敏道,“舅舅心中所想我怎能不知——阿兄如此避嫌,叫我难堪。”
魏行俭不答。
“若我依了阿兄,便不说百年之后如何见阿母,便是魏远公和魏肃公跟前,朕也无法交待。”姜敏道,“阿兄回吧,朕不能准。”
“陛下。”魏行俭这一夜第一次抬头,同姜敏对视,目光冷冽,如静水流深,“臣留中京,不利陛下。”停一时,“陛下就当臣在避嫌便是。”
“避什么——”姜敏说一半咽下,眼下格局,再装傻是当人家是傻子。
“陛下容臣回去陪伴父母,教养子侄。西堤人才辈出,才是朝廷之福。等——”魏行俭盯着她,许久才轻声道,“来日皇子出生,臣愿入京为皇子师。”
姜敏怔住。
二人正僵持,长街上忽然一片声吵闹。姜敏转头,便见灯铺前密密围着一群人,七嘴八舌地不知在议论什么。她看一眼便皱眉,正待往安静处说话,人群中男人的怕音尖利道,“你那阁臣是废帝手里的,当今陛下,还能叫你风光?”
姜敏心下一沉,转过头匆匆道,“此事容我再想想,阿兄先回。”转过身往长街奔去。隔着人群远远见虞青臣僵滞地立在灯铺前,手里握着灯纸竹笼等物。对面一人,叉腰俯身,指着他嚣叫道,“我要往辅察司叩官请见——这是废帝阁臣,不入廷狱也还罢了,竟敢逍遥过市,实在嚣张,完全不把官家放在眼里。”
姜敏皱眉,正待说话,内禁卫从长街尽头过来,飞速将围观众人连着半条街灯铺主人一同隔往一旁,只剩两个人相对而立。魏钟走近,“何事喧哗?”
那人扑地便跪,“官爷来得正好——我要叩官。”抬手便指虞青臣,“这厮是废帝阁臣,不知在何处躲避官府,官爷速拿他。”
魏钟已经看见人群外的姜敏,见皇帝面色不佳,唬得脸发白,咬牙狞笑道,“你个泼皮还想叩官——”便一摆手,“与我拿下。”
“官爷怎的——”那人要叫,内禁卫大步上前,卷个麻球塞住口,将他按在地上。那人一个字说不出,只能吱唔着怪声乱叫。
虞青臣怔怔立在原地。魏钟走近,正待说话,男人道,“你放了他。”
“那不过是一个泼皮无赖——”
“他是我阿弟。”
魏钟t怔住,紧张地看一眼长街深处旁观的皇帝,又紧张地看面白如纸的虞青臣,“大人说笑——”
“是我亲弟。”虞青臣道,“你放了他,我有话问他。”
魏钟只得拔了麻球。虞青臣盯着跪着的人,“虞岭臣,你说什么废帝,什么当今陛下?”
这话已是大不敬,魏钟转头,皇帝完全看不出半点插手的意思,只能硬着头皮听着。
虞岭臣“呸”一声,“你装什么傻——我一个工部郎官都被拿下狱,倒不见你虞相踪影,你既躲着不管我死活,那便躲久些呀,今日招摇过市,当我不会叩官吗?”
“什么废帝——”虞青臣说着,目光渐渐凌厉,走到近前叩住那人脖颈,用力掐着,“谁是当今陛下?”
他癫狂中用力极巨,虞岭臣被内禁卫按着反抗不得,瞬间被掐得直翻白眼,“疯……疯子——”艰难转向魏钟,“这厮不敬……陛下,不……不杀……吗……”他被掐得几乎快要升仙,恍惚中见一个人走过来,竟是城破那日万军簇拥中的燕王殿下——当今皇帝。他一时管不了真假,尖声高叫,“陛下救命——”
虞青臣听见,指尖一松,转头见姜敏从人群中走来。
“陛下救命啊——”虞岭臣终于能喘过气,“这厮是废帝阁臣,当街杀人,内禁卫竟不管,陛下救——”剩的话全咽下去——又被内禁卫堵住嘴。
长街众人听见这一连串的“陛下”,面面相觑,便七零八落跪了一地。
男人站着,定定地看着向他走来的姜敏。姜敏在他身前停下,俯身攥住他一只手,“走。”
男人挣一下。
“走。”姜敏道,“随我回去。”长街人众,马车停在远处,姜敏稍一忖度,拖着他避入暗巷。男人被她拉着,跌跌撞撞地走,“什么陛下……谁是陛下……”
姜敏不答,等黑暗将他完全吞没才停步,攥着他道,“姜玺已经死了。你——”她停一停,“你已经安全了。”
“死——”男人皱眉,惶惑地盯着她,目光凌乱,仿佛根本不认识眼前人,“姜玺死……陛下死了,我怎么——”停一时,“我也死了么?”
“没有。”姜敏道,“你很好,你同我在一处。”
“陛下死了……”男人陷入混乱,怔怔道,“那我也活不成……”他说着话,一把推开姜敏,摇晃着往前走,“不会叫我见着殿下,殿下回来了……我就要死了……”
姜敏站着,看他男人游魂一样地走,忽一时折身下去,便如青竹斩断。姜敏抢一步拦住,男人稀泥一样的身体便搭在她肩上,犹在不住地往下坠。男人昏然自语,“活……不成的……”
姜敏坐在地上,沉默地听着他乱语。魏钟赶过来,见此情状紧张道,“陛下交与臣,马车就在外头。”
男人不知被哪一个字惊动,竟然哆嗦起来,“不去……我不去……”
姜敏见情状狼狈,忙抬袖将疯狂战栗的男人完全掩住,“回宫。”外间平白闹过一场,灯市已收,长街清场,除了值守的内禁卫,空无一人。姜敏拢着昏乱的男人,车帘拂动间,分明看见魏行俭负手独立巷口,沉默地远去的皇帝车驾。
第76章 不能忘断不能忘
姜敏从朝上回来时,西暖阁烧着数个炭盆,热得外裳都穿不住。男人卧在窗下,裹着数重锦被,双目紧闭,哆嗦着,不住喊“冷”。
姜敏掷去斗篷,大步走近,掌心搭在男人额上,滚烫,烧得鬼一样。便俯身拢住男人抖得邪门的身体,转头问,“孙勿何在?”
话音方落,孙勿捧着个银吊子进来,烫着只细长嘴的白璧玉壶。进门见皇帝在场,“且用驱寒酒一试,等缓过来再另外设法。”放下银吊子,拾壶到榻前,把玉壶细长的壶嘴抵在男人唇畔。
玉壶稍倾,滚烫的酒液浸入男人齿列。男人初时躲避,感觉温暖便如逢甘霖,抻着颈子迎合上去,昏乱中不管不顾探出双手胡乱抓握,直到双手扣住发烫的壶身才算作罢,掐着壶抵在齿间,如饥似渴地吞咽滚烫的酒液。
姜敏皱眉,“怎的如此?”
说话间男人已经饮下多半壶滚烫的药酒,瘫在枕上,鬓发凌乱,满面酡红,不成个人样——却总算不怎么喊冷,应是缓过来了。
他昏乱中不得章法,一壶酒至多饮下一半,另一半全洒在枕上。姜敏俯身拢住男人肩臂,拉他起来倚在自己怀里,示意徐萃换过打湿的枕褥。
男人软弱地伏在她肩上,“……殿下。”指尖神经质地在她臂上蜷缩,“殿下。”
姜敏握住男人滚烫绵软的手,“我在。”
男人安静下来,孙勿终于能够静心诊脉,足足诊了一盏工夫才松开,“不知缘故——说不得是心病。”
“什么意思?”
“臣眼下也拿不准。”孙勿道,“大人若再这样……且不用药,且等一时,若能捱过来——便是心病所致的幻觉。”
“捱过来?”姜敏无语,“说得轻巧。”便要起身。初一动腕上一紧,指节分明的一只手死死扣在她腕间——男人攥着她,攥着救命稻草一样。
“虞暨?”
男人悄无声息,只是死死攥着她。
孙勿见皇帝脱身不得,走到近前掀起男人一点眼皮,“没事,还糊涂着。”用力分开男人的手。
姜敏腕间骤然一空,指尖隐秘地颤一下,便背过手,发作道,“你自诩神医,病人若能自己捱过去,还要你做甚?”
孙勿冷不丁挨骂,只能跪下。
姜敏是趁着南书房议事间隙出来的,仍要回去。出凤台魏钟迎上来,“陛下。”
“什么事?”
“臣想讨个旨意,那个虞岭臣——”魏钟道,“虽不成体统,毕竟是大人的亲兄弟——想讨个旨意,如何处置?”
“什么亲兄弟?”姜敏便骂,“撵出去——不许衙门给他官做,也不许给他差事。”停一时又道,“别叫他饿死,发他五亩地,种地去。”
说到头,还不时因着是人家亲兄弟。魏钟想问“从何处批地”,皇帝盛怒,不敢触霉头——索性自掏腰包买五亩地罢了。
男人滚汤沸热地烧过三日夜,等他完全清醒已是第四日过午时候,睁眼便殿顶华丽的精雕藻饰,圆窗外白雪世界,天上仍然在撕棉扯絮地落着雪——分明是冬日景象,身畔却温暖如春。
男人生出恍惚,竟不能分辨身之所在。艰难转头,便见两名侍人蜷在殿角,勿自睡得香甜。虽然都是女子,却是圆领对襟,窄袖紧身,分明是胡服男装的式样。燕王久居北境,酷喜骑射,犹爱胡服,燕王内殿一任宫侍,不论男女,尽是骑射装扮——
不是梦。
昏乱中那些“城破了”“燕王回来了”的呼喊,应当是真的——燕王回来了。
这里是燕王府邸。
……
男人艰难坐起,撑着榻沿支起身体。赤着的足踩在清砖地上,竟然是暖的——中京够资格拢上地龙的地方,除了皇家宫禁,只有三王内殿——不会错,这里就是燕王府邸。
男人深吸一口气,撑着墙壁往外走,初时只是疲累,推门被雪风一撞,便觉刻骨寒冷。只能咬牙强忍着,艰难挪到回廊尽头,刚出院墙,便听一个声音笑道——
“……伊庆春这回送的节礼竟又是良马五百,他以为陛下仍在燕郡呢。且不想想——这许多马,如何送来中京?送来养在何处?”
魏昭的声音——男人站住,阿弟来了,有救了。男人深吸口气,刚想出声呼唤魏昭过来相帮,另一人的声音道,“薛都督在孟州已接了,另挑了顶级好马送入中京给陛下。”
魏行俭的声音。男人呼唤的声音尽数咽下,僵立墙下,脊背紧贴着墙壁,若能有法子,他想将自己塞进去——狼狈到这般田地,不能被人看见,更不想被他看见。
却动弹不得。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从角门方向过来,一同止步,莫名地看着他,目光惊诧,像看着繁华盛宴里突兀闯入的褴褛的乞丐。
男人僵立着,羞臊到了极处,只觉通体火烧一样,连雪风扑在身上的寒意都觉不出。他背着手,指尖陷在墙砖里,足趾蜷缩,无措地立在那里。
魏昭疾行上前,扯下自己斗篷将他裹住,“阿兄怎的在这里?”
魏行俭当然知道虞青臣就住在凤台,但皇帝不公开,他不t好骤然公之于众,便闭口不言。此时见他衣衫单薄,赤足袒胸,黑长的发凌乱散着,像刚从榻上起身模样,即便到了这般田地,男人非但半点不显狼狈,因为肤色过度白皙,雪地里一如神侍超逸,又似露悬枝头悬悬欲落,有说不出的楚楚的动人——难怪叫皇帝迷恋。魏行俭隐秘地叹一口气,“阿昭带令兄回吧,下雪呢。”
“你怎么跑到这里——”身后一个人突兀地叫,“醒了怎么不叫人,叫我好找。”
魏昭循声转头,“孙院正。”见他直奔自家阿兄而来,恍然道,“阿兄原来竟然在孙院正处治病?”又道,“孙院正当真得陛下圣宠,竟能得陛下恩准,将医庐设在内御城。”
男人被“内御城”三个字惊得神魂俱震——此处竟不是燕王府,是内宫禁。而他居然这般不成体统行走宫禁,男人半日忍下羞臊,见礼道,“魏郡公。”
“魏靖公。”魏昭纠正,“陛下早册了魏少主一等文靖公。”又欢喜道,“阿兄想必还不知道——义父也册了一等忠肃公,坟茔要迁回西堤。”
男人怔住。
魏行俭一直盯着男人,见他神色昏乱,“阿昭——令兄还病着,回去再说话吧,莫冻着。”
魏昭如梦初醒,见虞青臣摇摇欲坠,随时都要昏倒的虚弱模样,“医庐何处——劳烦院正引路。”又道,“阿兄莫乱走了,我背你。”握住他一条手臂,倾身要去负他。
男人挣一下,“不。”便道,“你们来此必是有事,不必管我。”
“是。陛下召我等凤台议事。”魏昭道,“我同魏靖公相约同来——不急,先送阿兄。”
说话间内侍拥着一人远远行来。魏行俭看见,前行一步屈膝要跪,那人抬一下手,“下雪,阿兄勿多礼。”
男人听见,迟滞地转头,白雪世界一人缓缓走近,墨黑绣金的织锦龙袍,没有戴冠,束发,露着白皙修长的脖颈和平整的肩线——身姿窈窕,腰肢纤细,行走间动作舒展流畅,勃勃似梅蕊初绽。
是她,她回来了,她是新帝。
姜敏此时才看见他,眼见男人衣衫凌乱面白如纸,冰雪天竟然连鞋也不穿,骨节分明的雪白的足就这么踩在雪里,瞳孔猛地收紧,“你怎的在这?”
男人被她斥得一滞,倾身要跪,“臣万死。殿……陛下恕臣——”他早已是强弩之末,骤然被皇帝训斥,只觉视线摇晃,眼睁睁看着足下雪地飞速直逼到眼前——
耳听一人惊叫,“虞暨——”
男人只觉臂上一紧,被人强拉起来,视线稳定时目中是阁臣浅青的朝服和墨色的织绣。他的身体软弱地陷在魏昭怀里,魏昭在他耳边说着话,“陛下恕罪——臣阿兄实在病得厉害,陛下恕他一回。”
姜敏道,“孙勿带他回去。”
“求陛下恩典——容臣带阿兄回府养病。”魏昭抢在头里道,“孙院正医术虽精,他那病人多,臣阿兄这样——孙院正只怕难以周全。”
男人想要说话,口唇却似有千钧重,半点撑不开,隐约一点稀碎的喉音。便听姜敏道,“那便送他回去。”
“是。”
男人如沉深海,感觉自己被移到背上,拼尽全力睁眼,视野中皇帝立着,魏行俭随侍在旁,他看不清她的脸,不知她怎样看着自己——却也不必问,她一直以为他是落水狗,这一回狼狈到极处,必是连落水狗都不如的。男人垂头丧气地转头,视野里冰雪地面一时很近一时很远,慢慢从清晰变得模糊,终于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时魏昭在侧,“阿兄醒了。”
男人挣一下,魏昭看懂,便拉他起来倚在枕上。男人喘一口气,“我这是怎……怎么了?”
“陛下入城时在莲台救了阿兄,因为危急,留在孙院正医庐医治。”魏昭道,“我却不知阿兄在中京,若早知道,当早去探望才是。”
“莲台……”男人道,“我怎会在莲台?”
魏昭正同他拢被,闻言怔住,“阿兄竟忘了?”
“什么?”
“魏靖公御前进言,说阿兄在莲台救他性命。”魏昭试探地看他,“这等泼天功劳阿兄竟忘了?”
“我……救他?”男人摇头,“我不记得。”
“阿兄断不能忘。”魏昭飞速道,“陛下还未述功,西堤已经封出三个一等公来。魏靖公是西堤少主,这么点年纪,独拥泼天圣宠——必是要做相王的。他认了阿兄救命恩人,阿兄前程富贵便不可限量。阿兄断不能忘。”
“相王?”
“是。”魏昭见他不为所动,急劝,“阿兄是做过废帝阁臣的,若无人保,要入廷狱——我虽有功劳,眼下不过一个中品参军,便去求情,陛下未必听我。魏靖公却不同——他说一句话,顶我一车。”又道,“阿兄即便当真忘了,也不能同一人提起。”
第77章 吏部去吏部吧。
魏昭说半日,见虞青臣只是怔怔的,以为病中虚弱,倒不好多言,只叮嘱,“遗忘的事阿兄万勿同旁人说,我自会替阿兄保密的。”
阁门从外打开,侍人侧身入内,北风卷着雪粒子随着侍人动作争先恐后涌进来。虞青臣冷不防被砸得片刻屏息,魏昭俯身给他拢紧锦被,“此间久不住人了,连棉帘子都没有——我命人挂一幅。”想一想又摇头,“罢了,此处府邸想是要挪出来的。阿兄病中,这冷的天,寻常屋舍如何住得——不如往我那里去。”
虞青臣怔住,“要挪给谁?”
“还不知——陛下登基,功臣们都还没封赏。平康坊紧邻外御城和未央坊,此处又是永德王旧宅,便是阁臣居住都算出格——废帝破格赏了阿兄,如今新帝登基,哪里还敢想?”
侍人捧着饭食过来。魏昭接了,喂他吃饭,“我早年投在燕王帐下,比阿兄多知道些。先帝三王,赵王一个色胚,晋王有大志无才能。陛下跟他们全无相似——陛下师从魏远公,与义父同门,以燕郡一地收北境八州和东北三郡,才干志向都是当世顶级的。如今刘窦二王在外,北境还有辛简部,正是我立功时候。”他一边说一边笑,“我虽然已经入阁,却只是中品参军,如何足够,总要做到内阁次相,才算不辜负咱们义父魏肃公一世英明。”
虞青臣一言不发地听着,吃过半碗粥便摇头不要。魏昭见他额上虚汗密布,使帕子给他擦拭,“阿兄且宽心,先养好身体,家里有我。若官中命腾屋子,阿兄只管去我那里——”忽然腕上停滞,“我记得这个地方有罪印……怎的不见了?”
虞青臣怔住,“什么罪印?”
“入囤寨第一杀威棒——烙罪印。谁能逃得过?”魏昭盯着他,“阿兄怎的——忘了?”
虞青臣迟滞地摇头,“我……不记得。”
魏昭心生疑惑,目光在他面上不住流连,好半日将信将疑道,“阿兄想是累了……歇吧。”便作辞回去。临掩上门时转头,见虞青臣平平卧在枕上,失了焦的目光投在虚空里,神思不属模样——
毕竟在病中,不能记事应是有的。
……
魏昭走了,内室悄无人声。男人卧着,不敢闭目,稍一闭目被刻意屏蔽的前事便如潮水涌在目前——他蓬头垢面地,衣衫不整地,同个乞丐没有分明地,怪物一样出在姜敏和魏行俭面前。
没有体统,没有脸面,连为人的尊严都没有——每次都那么狼狈,这一次竟然连条落水狗都不如。
男人僵硬地,死死地撑住眼皮不能睡去,渐渐眼眶酸痛眼皮灼热,眼球疼得像要炸开。他无法忍受,双手掩面,放纵自己叫出声,“疼……好疼……”
虽然软弱——总算没有人瞧见,不会被嘲笑。
疼……好疼……
男人一个人捱了一时,又或是很久。有人走近,有人拉着他起来,拥着他。男人在摇晃的视线里艰难分辨,等看清来人忍不住哭起来,“殿下……”
那人仿佛在说话,男人嗡鸣的耳中却什么也听不见,只能不管不顾放声哀求,“你别嫌弃我……我还有用……我仍是有用的……”
他在恍惚中感觉她拥着他,柔和地捋着他干裂的躯体,疼痛消散,疲累便如潮水涌上。他拼死攥住最后一丝清明,挽着她,“你别嫌弃我。”
姜敏只觉臂间发沉,男人偏着头,终于睡过去。抬手搭在他额上——这么烫,难怪一直胡言乱语。她极轻地叹气,将t他移回枕上,掩好锦被。
男人昏沉中不住蹙眉,枯涩的唇张着,沉重地喘。
门打开,孙勿呵着寒气进来,见男人睡着了,一句“陛下怎的半夜出宫”咽下,走到近前仔佃诊过,悄声回道,“不打紧。”又道,“宫里盯着的眼睛太多——此处更宜养病。”
姜敏不答。
“大人心思沉重,陛下在侧,大人揣摩圣心,实在难以安养。”孙勿道,“留在此间更见从容——等身子大安,入宫也容易,做官也容易。”
说话时侍人送药进来。姜敏拉他起来,男人睁眼,依恋地叫一声“殿下”,姜敏“嗯”一声,喂他吃药。男人嫌苦,却不敢拒绝,强忍着往下咽。姜敏瞧见,等喂过药往他口中填一枚乳糖。男人含着,眼皮下沉,又睡过去。
姜敏盯着他,半日道,“那便留在这里养病。府里侍人都要换过——除了魏昭,旁人不许出入。”又往空着的门上瞟一眼,“此处简陋,好生拾掇。”
“是。”
出年节时日走得飞快,转眼便是端阳。魏昭在宫里领了宴回来,拾掇节礼亲自走去平康坊。进门便见虞青臣平平卧在榻上,怔怔地望着虚空出神。
他自莲台死里逃生,时常如此——魏昭见怪不怪。进门欢欣道,“阿兄瞧瞧我带了什么?”
虞青臣转头,眼珠移动,凝在魏昭身上。魏昭一提手中竹篓子,一样一样往外拿,“贡米粽子,紫金药锭子,荷包,菖蒲酒,五毒散,避邪的绳串子,扇子——这些都是宫里按例赏的,人人都有的。”他说着停住,郑重掣出一物,“阿兄看我这个鎏金银腰带子——陛下独赏与我的。”
虞青臣撑起身体坐直。
魏昭欢喜近前,把手里的东西给他——缂丝绒带,缝着薄薄的银板,金珠,玉器,日色下流光溢彩富贵夺目。虞青臣只看一眼便移开,“阁里差事如何?”
“且忙着呢。”魏昭道,“北境二王不知几时起事,必要时时盯着的。”
虞青臣点一下头,半日道,“盯他无用——刘奉节和窦玉川不会主动起事。你为参军,应当盯着北境辛简部。”
魏昭不以为意,“刘窦二王狼子野心,如何不会起事?”
“他二人原就是个疆王的出息,若非中京生乱,轮不到他二人自立——一时半会生不出自立的野心。”虞青臣道,“辛简部却不同,南下劫掠已成习惯,老王怕活不成了,等新王继位,不南下抢一回如何立威?辛简部如若生乱,刘窦二王必会趁乱局起事,那时——”
“阿兄恁地操心。”魏昭扑哧一笑,一语带过,“案上的东西都给阿兄。”握一握手中腰带,“这个我自留着了。”
虞青臣一句“不用”到口边又咽回去,含笑道,“如此多谢阿弟。”又道,“北境——”
“阿兄放宽心,有我呢。”魏昭便拉他,“端阳休朝,阿兄在家里闷了小半年了,同我出去走走。”
虞青臣想一想,点头允了,自去后间洗浴。魏昭便出去命人预备衣裳,不一时送来——浅朱色一领缭绫冰纹圆领袍,黑色卷云冠,乌黑的鹿皮靴子,另外铺着一条色泽通透的红玉板带,日色下玉色柔软,如暖波流动。
魏昭怔住,握在掌间,便觉蓦然生温,玉质细腻有如轻抚婴童。忙撂回盘中,便骂侍人,“好糊涂的东西——这些如何穿戴得?”
侍人怔住,“怎么?”
“废帝赏的东西,只得藏着,或变卖,或送人,都要极隐秘的,公然穿戴出去是等着砍头吗?”魏昭说着,便催促,“赶紧收了。”
侍人正待说话,里间门帘一动,虞青臣进来,魏昭指着盘中物告状,“阿兄府里侍人当好生教一教,犯忌讳的东西,怎敢预备出来?”
侍人委屈地叫,“大爷,奴——”
虞青臣只略略瞟一眼,“你听话收了便是。”
魏昭从柜中挑拣,半日才寻出一身简便的衣袍,薄布的幞头,帮虞青臣换过,口里道,“此间屋舍无人管辖才叫阿兄仍然住着,服饰用物不同,穿戴出去人人瞧见的,阿兄当谨慎。”
虞青臣笑一声,“阿弟如今,像个当家人了。”
兄弟二人拾掇妥当,乘车出去,往落影池闲走一时便是傍晚时分。魏昭道,“今日过节,外头吃饭,我请阿兄。”便拉着往妙音坊千秀万春楼去。
分明过节,千秀万春楼却是楼门紧闩,楼丁值守。魏昭心中一动,“瞧此间模样,必是有人包了——来头只怕不小。”
虞青臣对千秀万春楼并无兴致,“换别处便是。”招呼魏昭离开。还不曾走到街角,身后一人笑道,“二位既来了,怎的又要走?”
虞青臣转头,正是久久不见的张青青。魏昭不认识她,见她容貌艳丽衣着华丽,打一个拱,“这位是——”
张青青笑,“此间主人。”便往里让,“二位请进,贵客在里,命我请二位入内。”
魏昭兴奋起来,拉着虞青臣入内,刚转过回廊便听丝竹袅袅,雅乐动人。楼中馨香拂面,说不出的醉人。魏昭正目眩神迷时,耳听一人笑道,“在这里。”
魏昭循声仰面,二楼窗前一人倚窗而立,容貌秀丽,骨骼舒展,举手投足自有世家之风——魏行俭。
虞青臣看见他便觉羞惭,正想寻个由头作辞,那人身后又转出一个人来,着宝蓝缭绫圆领袍,绯红的朱玉带勒出腰线盈盈一握,黑发高束,戴卷云冠——虽是男装,分明是个美貌女子。
魏昭一滞,“陛——”
“今日微服。”姜敏道,“不必多礼。”便转回去,案边坐一时才见兄弟二人一前一后过来,目光从跟在后头的男人面上仔细掠过——恢复许多,虽仍然隐有病容,不仔细却看不出来,只是数月不见天日,越发白得出奇。
孙勿说得不错,平康坊是个养病的好去处。
魏昭走到近前行礼,“陛下同魏靖公怎的在此?想是今日高兴,来此过节?”
姜敏见男人拘束地立着,“在外无需多礼,都坐吧。”又道,“过节只是一件,魏靖公明日回西堤,来此送行。”
魏昭惊道,“魏靖公要回西堤?”
“是。”魏行俭玩笑道,“我久居西堤乡野,在中京城里实在住不惯,陛下宽仁,允我回乡将养。”
这段话信息量过于巨大,魏昭冲到口边的“相王”二字生咽回去,“魏靖公竟不回中京么?”
“西堤是帝师之乡。”魏行俭道,“日后皇子出世,若陛下瞧得起,说不定有福回京,为陛下教养皇子。”
姜敏嗤笑,“阿兄不肯助我便罢了,挤兑我做甚?”
“陛下手下能人辈出,怎能缺我?”魏行俭道,“眼前二位都是魏肃公亲自教导,都是国家栋梁之材。”又道,“阿昭不提,虞相一直抱病,今日看着也大安了,正是做事时候,不该赋闲。”
虞青臣道,“赋闲草民,不敢称相。”
“是我孟浪了。”魏行俭却不改,“虞相早在废帝时便为阁臣,入阁其实很是合适。”
这话大出意外,魏昭刚要插口,姜敏道,“阿兄荐的,必是不错的,阁臣如今却不缺——吏部还有个郎中的缺,便去吏部吧。”
皇帝这话一锤定音,魏昭暗暗拉虞青臣衣襟。虞青臣如梦初醒,“臣——谢陛下隆恩。”
魏昭一同跪下,“陛下因魏肃公抬举臣兄弟二人,臣等必长记魏肃公教导,为陛下死而后已。”
姜敏见男人面露倦色,“朕来过节,你们做些君前奏对的周张——无趣。回吧。”站起身便往外走。魏行俭跟着,四下无人时道,“不入吏部不识百官——如何做相王?陛下用心良苦。”
姜敏瞟他一眼,“阿兄又挤兑我。”
“虞相为人赤诚,陛下没看错。”魏行俭道,“日后陛下若有烦难,可命虞相入西堤——我有法子。”
姜敏站住,笑道,“这话是阿兄自己说的,我可记着了。”
第78章 当真你当真?
姜敏从辅察司狱出来,狱门边默立一时,抬手将画卷掷入燃着的火盆,便听“哧”一声大响,火苗蹿起尺余高,又瞬间灭下去。姜敏一直盯着卷轴燃烬,寒声道,“妖人无色,祸乱宫廷,残害忠良,罪无可赦——斩。”
董献正等在外头,见皇帝出来便要杀人,难免感叹世事无常。原是事不关己的事,却见皇帝突然转过身,目光生硬地凝在自己面上。董献瞬间心下冰凉,扑地便跪,“奴才什么也不知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豁出去疯狂磕头。
姜敏立着,低着头看他,半日拿定主意t,便叫一声,“来人。”
董献听她语气不善,以为自己死期已至,瘫在地上,瑟瑟发抖。狱守大步走到近前,“陛下。”
“命人将这厮押往伊州居住。”姜敏说完,转过头向董献道,“记着,再在中京露面——天下虽大,无你活路。”
“奴记着了。”董献捡回一条命,急急磕头,“奴今日便出京,即刻便出京,奴这辈子,便下辈子也不回来——奴谢陛下饶命。”
姜敏出辅察司狱已是夜间,中京夜禁,御街空无一人。内禁卫簇拥着皇帝散马回宫。期间遇见巡城值守的御林军,看见内禁卫唬得不敢近前,远远避着,跪地行礼。
凤台只有徐萃迎着,虞青臣仍未回。姜敏皱眉,“内阁怎的还没散?”
“应是高兴,过节么。”徐萃道,“殿下中途回来寻陛下呢,想是要禀告此事。”
姜敏怔住,“他中途回来?什么时候?”
“也就是刚出去一个时辰工夫便回来了。”徐萃道,“进门便寻陛下,不见陛下才又走了。”
姜敏除衣裳的手停下,仍拢回去,“内阁在何处过节?”
“因为殿下主持,不曾去远,就在北御街外仁政坊那个百花楼。”
中京宵禁只禁诸坊间,坊内是不禁的——耽误到深夜,说不得要到明早。姜敏道,“去吩咐车辇,朕去仁政坊。”便往外走。
夜深街市无人行走,车行飞快。此时已是深夜,仁政坊内烟火廖廖,只有百花楼仍然灯烛高烧,人声笑语直冲天际,热闹非凡。
姜敏命车停在暗巷,又命内禁卫入内探看情况。不一时回来,“殿下醉了。”
皇帝在此,寻常酒醉必定已经带回来。姜敏听得皱眉,倾身下车,往百花楼去,内禁卫唬得跟上。楼丁见衣饰夺人的一群甲士簇拥着一名年轻女子走来,唬得不敢拦,只道,“贵客来吃酒么?”
姜敏见楼中吵闹不堪,转头问,“在哪?”
内禁卫道,“内阁包了后院。”
“竟是内阁的贵客……实在失礼,只是客人们都走了,贵客这是——”楼丁眼见劝了无用,三两步蹿到前头引路,“确是都走了,只有——”
话音未落,便听一人叫道,“我不走——不许碰我——不走——”
姜敏闻声止步,“出去等着。”
楼丁还不及说话,被内禁卫攥住衣领,强拖出去,内院门在他眼前合上。
姜敏立在门边,便见齐溪攥着男人从内出来,男人醉得满面酡红目光散乱,细瘦的身体用力沉着,挣扎着不叫拖拽,口里糊乱地叫,“不走——我不走——”
齐溪已经看见姜敏,硬着头皮劝道,“夜已深了,大人们都回了,殿下回吧——”
“回什么?”男人叫道,“我回哪里——我就是个孤魂野鬼,没地方去——”又抻着颈子叫,“我就是个孤魂野鬼,不许碰我——我不走——”
齐溪见皇帝脸色难看,急出一头汗,索性不管,强拢着男人身体,半扶半抱地往外。男人醉得不能完全控制身体,悬在齐溪身上。夏日衣衫极单薄,衣料堆在臂间,男人细白的手抻着,指尖在半空胡乱抓握,溺水也似,口里仍在叫着,“我没有家——我不走——叫我死在这——死了才好——”
姜敏听得皱眉,提步走到近前。男人目光迷离,恍惚间看见姜敏,立时便将“不走”这件事抛诸脑后,不管不顾扑身上前,拢住她脖颈,醉得滚烫的面庞贴在她颊畔,“陛下……你怎不要我了……”他说一句便觉委屈难当,哭起来,“你怎不要我……你不要我……不如杀了我吧……”
男人悬在皇帝身上,齐溪只得松开他。男人醉得糊涂,失去扶持便稀泥一样往地上坠落。姜敏张臂挽在他腰际,发烫的体温漫过薄绸衫子熨着她。姜敏皱眉,“他吃了多少酒?”
齐溪不敢应,“劝了……却劝不住。”又道,“阁中大人也劝了……臣原想带殿下回宫,殿下只不肯。”
男人听不见,呜咽道,“你怎不要我……你不要我,不如杀我……我死了罢了……”
听这话还是愿意回去的——姜敏简直不想说话,“车在外头,你背他。”手臂一展将男人推过去。男人失了依恃,越发挣扎起来,“你不要我……杀了我……你现在就杀我……”
齐溪得了旨意便无甚顾忌,不顾男人挣扎,强揽着他往外走,男人不住地挣扎,发髻散落,黑发铺满脊背,轻薄的衣料皱作一团,细而瘦的腰线明晃晃地露着,一握即断的模样。
姜敏紧走数步,除去自己薄绸斗篷将他兜头罩住,男人在崩溃的挣扎中嗅到姜敏气息,竟安静下来。齐溪隐秘地松一口气,负着他疾步出去。
姜敏要走,忽一时转念回去,果然内阁参政孙轶在内。孙轶原避着,见皇帝过来急忙上前行礼,“陛下万安。”
“内阁夜宴不是散了——你怎的不走?”
“臣乃内阁阁臣,又是殿下下属,殿下酒醉,臣不能开解已是无能,怎敢独自离去。”孙轶道,“殿下心绪不佳才致酒醉,陛下勿怪。”
“他怎么了?”
“殿下原不肯饮酒。”孙轶答非所问,“内阁节宴只一个时辰便散。臣因未曾饮酒,留在此间相送同僚——不想殿下回来,才至此时。”
姜敏猜出大概,“你既知分寸,便当少言。”便把腰间悬着的玉璧取下,“这个赏你。”
“臣谢陛下赏赐。”孙轶接在手里,忽一时道,“殿下心中忧惧至深,应不敢同陛下明言,臣今日既听见——斗胆替殿下恳请陛下哀怜。”
姜敏不答,自转身走了。内禁卫早清了场子,姜敏独自穿过空无一人灯火辉煌的百花楼。御辇等在门上,她说一声“回宫”,倾身上车,入内头也不抬道,“今日闹够了?”
男人恹恹地倚在车壁一角,满面狼藉的泪痕,筋疲力竭地看着她。
“做什么吃这许多酒?”
男人不答。
姜敏骂,“疯子。”便转过头不理他,盯着车窗外不时掠过的人间灯火出神。未知多久,肩上一沉,男人灼热的体温熏过来。姜敏不想理他,却忍不住抬手拢着他。男人沉默地伏在她肩上,发烫的面颊贴着她,密密地依着。
姜敏抬手,柔和地抚着男人消瘦单薄的脊背,“今日又怎么了?”
“陛下……”男人轻声道,“你不能不要我。”
姜敏一滞。
“陛下若当真喜欢他……纳作侍君…也使得……”男人说着停住,半日才能继续,“可是你不能不要我……陛下不要我了……我定是……活不成的……”他说着话,手臂发力,死死勾着她,“我没有陛下……活不成的……”
姜敏听得皱眉,“我喜欢谁?”
男人摇头,“求你别说……”他咬着牙,艰难道,“陛下别说……我不想听他……陛下不要我……我活不成,我只得死了,我只——”
姜敏心头火起,扣住男人脖颈,强扼着将他从自己身上扯开,盯着他质问,“你在说谁?”
男人被她强按着,弯折下去,脖颈后沉,黑发下坠,被动仰着脸,怔怔地凝视她。姜敏目光在男人迷离的目间流连,只觉如深海勾人,半点移不开视线。男人原在惊恐中,见她这样心中一动,便眨一下眼。
姜敏心生警惕,便觉臂间发紧,低头,男人骨节分明的苍白的手掐在那里。她尚不及说话,视线猛地向下逼近,被他拽着滚在地上。
男人勾缠上去,两个人头颈交缠吻在一处。姜敏只觉唇齿间疼痛至极,隐有血腥味——这厮竟是在撕咬她,末日来临一样用力,像要咬死她。
姜敏抬手掐在男人颈上,“你疯了?”
男人被他扼得窒息,喘一口气,“恨不能当真疯了……疯了……陛下便不要我……我也不知了……”
姜敏道,“罪犯也要审过才能定罪——我几时不要你?”
男人躺着,衣衫早散开,薄得可怜的胸脯一上一下沉重地起伏着。他仰着脸看着她,半日狞笑道,“如此——陛下打算几时同我说?”不等姜敏答话,“总不能等我死了,才带他进宫吧?”
姜敏恼到极处,忍不住竟笑起来,“既是等你死了才带进宫的人,同你有什么相干?”
男人气得呼吸都停了一瞬,大叫一声便去掐她脖颈,“你杀了我便同我不相干了。”
姜敏侧身,手臂一转一掀,男人冷不防挨打,便摔在她臂间,黑发铺陈下双目血红,癫狂地盯着她。姜敏也不放手,凑到近前,抵在他目前道,“当真?”
第79章 罢了忘了罢了。
男人呼吸停滞,白皙的面庞t憋作紫涨,颈上青筋暴起,双目血红,失智一样死死盯着她。
姜敏心中一动,一手拢住他双目,另一手在他心口处击一掌,厉声道,“虞暨——喘气——”
男人绝望的癫狂骤然打断,闭一闭目,吐出一口气,薄得可怜的胸脯沉重地起伏。姜敏又等一时才敢移开手,指尖在男人湿沉的睫上捋过,“你睡一觉。”便叹气,“明日再说。”
男人猛地抬手,用力将她掀往一旁,厉声叫道,“没有明日,你不要我,我还有什么明日——我还要明日做什么?”
姜敏看着他发作,忍不住皱眉。男人一直盯着她,见状心下冰冷,不顾一切叫道,“陛下嫌弃我了?我就是这样,我不成体统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我早已是这样,陛下今日才知道我——”
剩的话被姜敏一手掩住。姜敏按着他,“再说——叫孙勿搓个丸药,药哑了罢了。”
男人在她掌握中疯狂地转头,口中呜呜有声,却说不出一个囫囵字。
“你说你——好好一个人,怎的竟然长了张嘴?”姜敏忍住笑,正待攒些难听的言语,掌缘剧痛,转头见他张着口,拼尽全力咬着她。姜敏忍不住便想给他一掌,见他满面潮红目光癫狂,分明凶狠至极,却紧绷似离巢幼兽,又如惊弓之鸟。
忽一时心软。由他去吧——等发作过,只怕就恢复了。索性不动,由他去。
男人愤恨至极,齿列深深陷入她的掌缘,原是拼着捱她一掌的,却见她只是坐着,怜悯地看着自己。裂纹密布的心防在这样的目光中骤然倒塌,头颅沉倒,眼皮坠下,无助地陷入浓稠的黑暗。
姜敏盯着他,闹过一场,终于昏晕过去——侧着头,白皙的颈上青黑的血管,毒蛇一样盘着。轻而薄的绸衫绞作一团,男人瘦得可怜的躯体呈在身前,可怜虫一样蜷在地上,沉重地起伏——他像是一捧燃尽了的余烬,恹恹的,只有浓密乌黑的发生机勃勃,肆意地铺陈,蛛丝一样绞在他身上。
姜敏俯身,指尖慢慢探入男人鬓间,柔和地捋着他。男人身躯剧震,迟滞地睁开眼。
姜敏慢慢移身到男人目前,同他对视。
男人即便仍然深陷在这样前所未有的癫狂里,被她如此注视仍然不能克制,目光停在她嫣红一点唇畔,慢慢抬身,亲吻上去。
姜敏原在琢磨言语打破僵局,冷不丁被他如此亲吻,瞬间心下酸软——这人疯得数度想咬死她,只这么一瞬工夫又沉溺回去。便生出一个分明的笃定——他真的,很喜欢自己。
男人手臂勾缠上来,用力挽在她颈后。他闭着眼,放任自己完全陷在亲吻的欢愉中,神魂俱失的模样。
姜敏骂一声,“酒鬼。”便双手下移,张臂拢住男人细瘦的腰。男人就势起身,跪坐着依在姜敏身前,脖颈前伸,偏着头,辗转地碾着她的唇。
“我想你……陛下……”男人齿间略松,定定盯着她,“想你……你带着我……带着我……”不等回应又依附上去,仍旧痴迷地碾着她。
姜敏原是笔直坐着的,渐渐被他推得抵住车壁。她被他如此勾缠,最后一点残余的恼怒烟消云散。掌间男人的身体细而瘦,薄得可怜,发散的酒意把他熏得滚烫——他没有神志,只是闭着眼,本能地,左右辗转地,不住地,亲吻着他想念的人——
男人此时不似人类,更似甚么山中精怪。暗夜中独自散发着勾人的诱惑,引着她向他靠近。
姜敏在他的亲吻中闭目,黑暗中分明又一次看见那幅“神卷”——妖物青黑凌厉的扭曲的身体,男人雪白秀丽一如神侍的脸庞。柔和低垂的眼睫,像浸透了雨水,沉重的花枝。美丽与丑陋一同到了极致,刺得她双目生疼。
姜敏心软如绵,放松身体,任由他折腾。只双臂仍然拢在他腰上,不叫他沉跌下去。男人闹一时,渐渐酒意上涌,不能支撑,倾身伏在她肩上,“陛下。”又叫,“陛下。”
姜敏心事重重,一直清醒非常,闻言拥着他道,“累了睡吧,别闹了。”
男人的意识正在飞速苏醒,身体却完全被酒意浸染,不受控制,手臂坠在身畔。他只偏着头,软弱地搭在姜敏肩上,失神道,“臣今日……逾矩了。”
姜敏今日从他口中听见这两个字,实在忍不住,“你还知道逾矩呢?”
男人“嗯”一声,“陛下容着臣,臣心里都知道。臣总是听陛下的——陛下既喜欢他……让……让他进宫便是。”说着艰难地喘一口气,“陛下只不能不要我。”又道,“容我见一见……必是——极好看的。”
姜敏搭在男人单薄的脊背上,感觉他在隐隐发抖——应是酒意发散后的寒冷,扯斗篷将他裹着,“晚了。已经打发去伊州——此时只怕都出京了。”
男人怔住,车辇内寂静下来,只车轮碾着御街的辘辘声变得分明。就在姜敏以为他终于睡过去时,男人道,“陛下竟不喜欢他么?”
“殿下好歹有点良心。”姜敏道,“我若喜欢他,你怎能在此?”
男人沉默,半日难堪道,“是我钻牛角尖了……可是我控制不了……”语意间渐渐含了哽咽,“陛下……是我不好,可我控制不了。陛下总瞒我,我什么都想过,连千刀万剐的事都想过……我控制不了……”
“什么千刀万剐的事?”
男人埋在她颈畔,咬着牙道,“杀了他……杀了我……不中用的东西……不成器的东西……一无是处的东西,都杀了罢了——”
姜敏点头,“殿下必是想连我一同杀了。”
男人居然没有反驳。
姜敏道,“殿下今日咬也咬了,掐也掐了,只可惜功败垂成——下回若打算弑君,好歹带个兵器。”
男人一言不发。
姜敏便知自己猜对,越发变着法子挤兑他,“怪道殿下怎么也不肯入西堤,揣着弑君大罪,莫连累人家诛九族吧。”
男人难堪到极处,心灰意冷地闭目,“我是疯了——陛下什么都知道了,杀了我吧。”
“又来惺惺作态。”姜敏道,“殿下必是心里知道我舍不得,才敢这么说。”说话间扣住男人下颔,将他扳过来,侧首亲一下,“人都走了,莫闹了——我寻他是有个同你有关的案子,才瞒着你,再闹我当真要恼了。”
男人尚不及羞惭,“我?什么案子?”惊慌起来,“虞岭臣还做了什么?”
他叫喊着想要坐直,醉透了的身体却不受控制,往侧边重重摔去。姜敏拉住,男人旋身沉在她臂间,双目大睁,眼珠震颤,末日降临一样盯着她。
他的反应远出姜敏意外。姜敏忍不住,“怪道的总说我瞒着你,原来竟是你在瞒我?”
二人在黑暗中四目相对,男人数度张口,却是无言。姜敏见他惊慌失措又觉可怜,隐秘地叹气,“罢了,你是累了,改日再说。”
“虞岭臣借着我的名头,占人田土,拿人钱财,险些逼出人命……折子连内阁都不敢递……”男人说着,抬手掩面,无措地叫起来,“我有什么用……我凭什么做秦王……不中用的东西……一无是处……”
姜敏恍然,“所以你去辅察司狱提人,遇上董献了?”
男人沉闷地点头。
“人提到么?”姜敏不等他回答道,“内阁去辅政院是大忌讳,必是没提到。”自己在内狱审问无色,虞青臣到辅察司提不到人,只瞧见守在外头的董献,回宫又没见着自己——怪道的酒醉发疯。
“你以为我瞒着你在查虞岭臣呢?”姜敏了然,“我要查他随便打发个人便是,用得着我去查?你那不争气的兄弟值得我走一回辅察司狱?”便道,“你记忆不全,没法子,我去查莲台。”
男人瞬间僵滞。姜敏抬手搭在他肩上,柔和地抚弄,“虞岭臣的事易办,不值得你生气——倒是当日莲台,你还记得多少?”
“废帝恼怒,将我锁在莲台——若非陛下救我,我险些就冻死了。”
“应是这样——”姜敏含糊带过,“你自己还记得些什么?”
“冷……”男人说着,哆嗦起来,怔怔道,“结冰了,很多冰……铁链子……走不了。”他极用力地贴着她,“废帝已经死了,陛下还查莲台做什么?”
“殿下在莲台九死一生,总要问清白——才好给我们殿下报仇呀。”
男人一言不发,半日埋首,崩溃地哭起来,“陛下如此待我,我是疯了……我有什么用处……t一无是处的东西……没有用处……”
姜敏也不劝,悄无声息坐着,任由他去发泄。渐渐肩上发沉,男人声气渐销,变作零落的哽咽。姜敏抬手抚过男人濡湿的面庞,斗篷兜帽扯起来,将他完全盖住。
忘了罢了。
第80章 行事全然不顾旧谊
虞青臣完全醒转的时候,撩起帷幕便见日影满窗——虽然已经过了正午,却仍是满目晶亮的日色。正是一日间最是炎热时候,凤台内苑连个行走的侍人也无。空而寂,路过的野风都不见一缕。
虞青臣坐直,夜宴时的衣衫不知所踪,散落地拢着件空阔的寝衣,大片嶙峋的胸脯和软弱的四肢袒露着,完全不成体统模样——他抬手拢住,束紧衣带。踩着木屐子出去。
一直走到凤台外殿都不见一个人。虞青臣正踌躇,徐萃进来,远远行礼,“殿下可算醒了。”又道,“内阁孙轶大人在外等了一个时辰了。”
虞青臣道,“请他进来——我去换衣裳。”
“陛下不叫旁人出入凤台。”徐萃道,“不如奴婢伺候殿下往凰台吧——陛下现也在凰台见人呢。”
虞青臣稍觉诧异,却不问缘由,点头允了。徐萃寻了件浅朱的轻罗氅衣,日居简便,也不另外束带。
孙迭正等得发木,抬头见男人衣袖飘拂款款行来,面貌秀丽,身姿夺人,浑似九天神侍——中京朝里有如此风骨的,除了秦王殿下,再无他人。便站起来,一拱到地,“臣见过秦王殿下。”
虞青臣走到近前挽住,“不必多礼,坐吧。”自往案前坐了。昨日醉中任性,诸事却都记得,赧然道,“昨日过节,带累参政在外陪我一个醉鬼,惭愧。”
孙轶坐下,“殿下何出此言——伺候殿下是臣之责。”盯着他关切道,“殿下昨日心绪不佳,今日可好些?”
好不了的,只是不敢再显轻易诸于外了。虞青臣摇头,“参政有事寻我?”
“是。”孙轶道,“殿下命臣查京畿夺田案,臣已查知底里。”便道,“苦主钱令山是京畿富绅,累世居住在京畿的南怀乡,耕读传家,据传怜贫惜老,邻里都称赞的。谁知叫那恶霸赵怀玉盯上。赵怀玉原想入京的——如今诸坊皆不得计,便退而求其次,在京畿谋个好地界落户。走了一回,看上南怀民风淳厚,想在那里置宅置地。就这么巧,他看上的便是钱家的风水好地,使钱要买,钱令山不缺银,不乐意,赵怀玉霸道惯了,定要强买,这就闹上。两家原势均力敌的,赵怀玉不知怎的走了令……呃,虞,呃,虞公子的门路。南怀乡的里正被虞公子说动,强命钱令山卖地。钱令山是个脾性极大的,当夜一根绳子吊在乡府门上,万幸经过的更夫瞧见救下——这便闹得民怨沸腾。想是知道殿下主内阁,不知谁给姓钱的出主意,一纸诉状直接投到辅政院。”
皇帝登基便下旨,为免乡绅豪富涌入中京,中京诸坊宅院如需变卖,买者需持中京职守或五年税凭,否则不论多少银钱只能租赁居住。赵怀玉想入京,买不得,不想租,所以看上南怀乡。
虞青臣道,“虞岭臣收了赵怀玉多少钱?”
“据姓赵的交待,应有三千两。”
“除了这一桩,虞岭臣还揽了些甚么事?”
孙轶见秦王殿下面白如纸,恐把他气出个好歹,到口边的话生咽回去,“臣尚未查知。”又道,“既无苦主相告——只此一桩也未可知。”
“一桩?”虞青臣冷笑,“这是遇上了气性大的硬茬,才把事情闹大了,忍气吞声的还有多少?不知所谓的东西。虞岭臣不过一个种地的破落户,南怀乡里正是朝廷官吏,为何听他使唤?”
孙轶一滞。
“你去——拿我的话问京畿府,问他,京畿府辖的里正们是朝廷的官吏,还是他虞岭臣的官吏,做甚的要听他虞岭臣使唤?里正不听朝廷号令,摘了他的官凭,打三十板子,撵回去种地,永不叙用。”
孙轶唬得站起来,垂手不语。
虞青臣不解气,又道,“去拟个协办传中京府,命中京府即刻缉拿虞岭臣。”咬牙道,“那不是个硬骨头,打他三十板子,还做了什么恶事,一日都能交待清白。”
好歹是秦王的亲兄弟,被中京府缉拿也罢,还被打三十板子——天下不知底里的人听说这事,秦王殿下脸面何存?孙轶想劝,终于没敢。虞青臣见他不动,“怎么?”
“殿下——”孙轶硬着头皮劝道,“刘相即将往高泽虞氏问礼,殿下命拿了虞……虞公子,高泽面上实不好看。”
“做下这等事,他都不嫌难看,我怕什么——去拿,高泽有意见,命他们来寻我。”
孙轶尚不及说话,转头见皇帝一袭朱红的轻罗裙,随便地挽着头发,好整以暇立在门边看他二人说话。忙转过去跪下磕头,“臣请陛下圣安。”
虞青臣听见,也站起来,“陛下。”
“好热的天气,殿下莫气坏了。”姜敏慢吞吞走进来,“坐吧。”挽住男人的手,只一触便觉冰凉——当真气坏了。用力握一握,“孙轶虑的很是,虞岭臣虽然不成器,但如今问礼在即,晚一二个月再缉拿也罢了。”
“不成。”男人道,“虞岭臣正是仗着臣有所顾忌,行事才无顾忌,再拖下去,不知还要闯下何等祸事。再者说了,虞岭臣酒色赌徒,早些缉拿只怕银钱还在,再晚了叫他输光,不知拿什么赔补苦主——即刻缉拿,才是上策。”
姜敏笑一声,向孙轶道,“朕不管你们的事,听你们虞相的吧。”便挥袖道,“办差去吧。”
孙轶不想皇帝亲自相劝都不中用,只得应了,打一个拱慢慢退后。到门边转身,见皇帝拢着殿下脖颈,强拉过来,隐约听见皇帝一声极轻盈的嬉笑,“殿下莫气出个好歹,不值当。”
孙轶心下一个激灵,一溜烟跑了。
男人僵坐半日终于慢慢松弛,放任自己倚在她肩上,“我不只是生气,我害怕。”
姜敏正挽着男人冰冷的手摩挲,闻言一滞,“怕什么?”
“天道昭昭在上——恶事做尽的东西,如何能得甚么好下场?”男人道,“我这样,如何做秦王——我……不配。”他说着咬牙,侧首掩在姜敏颈畔,重复,“陛下,我只怕……不配。”
姜敏不答,抬手搭在男人瘦削的肩上,沉默地捋着他,半日道,“你申斥了京畿府,处置了里正,拿了虞岭臣——处事这么公道,天道既是昭昭在上,必是都看见,怎会牵连于你?”
男人沉默。
姜敏劝一时无果,将他拢到近前,凑过去,双唇慢慢碾过男人光滑的前额。男人初时僵硬,渐渐沉迷,抵在她颈畔,仰面吮着她耳垂,粘腻地叫她,“陛下。”
姜敏并不答话,掌心抚着男人瘦得可怜的脊背,像在哄一只负伤的兽。男人渐失神志,勾着她,恍惚地叫,“陛下,求你……莫嫌弃我。”
二人正难分难舍,一人在外报名,“臣——庭州都督,伊庆春,叩见陛下。”
姜敏如梦初醒,将怀中男人推开,见他目光迷离颊生双晕模样,忍不住又亲他一下,“忘记传了人说话——殿下好歹醒醒,此间不是凤台。”抬手给他拢上散落的衣衫,忍着笑,“好歹是秦王殿下,叫人瞧着庄重。”
男人重拾神志,低着头,收拢衣衫起身,默然立在姜敏身畔。姜敏道,“进吧。”
伊庆春进来,抬头便见皇帝斜倚榻上,传说中的秦王殿下默立在旁,二人都随便穿着轻便的朱衣罗衫,衣饰简便,却华丽,更兼容貌秀丽夺人,宛然一对璧人。忙着见礼,又笑,“久闻秦王殿下风姿绰然,今日初见,非同一般。”
“伊都督过誉。”男人道,“伊都督不曾见我,我却不是第一次见都督。”
伊庆春一滞,“殿下这等品格,见之难忘——臣几时得见殿下?”
“你不认识他。”姜敏道,“他早年得罪赵王,流放去庭州,就在你地界。”
伊庆春吃一惊,“竟有这等荒唐事?”便道,“殿下既在庭州,如何不知会臣等?臣若见殿下,必定不叫殿下受流放苦楚。”
姜敏瞟一眼立着的男人,刻意道,“咱们秦王殿下是何等样人,即便是流放,自有他的法子,怎能轻易给你一个小都督脸面?”
伊庆春心中一动t——他久识燕王,上一个能叫姜敏如此亲昵的人,还是死了的魏远公。便收了轻视之意——这位秦王殿下圣宠之隆,难以估量。
男人被姜敏挤兑,手足无措,不敢言语。姜敏拉他挨自己坐下,“伊都督是自家人,不必拘束。”向伊春庆道,“你也坐。”
伊庆春侧身要坐,视野一角见男人被皇帝攥着,竟蜷起二指勾在皇帝掌心,只一瞬阔大的衣袖落下,把二人小情调尽数遮蔽。他全当自己瞎了,“前回辛简部南下,大败于曲水。回去日子过得极艰难——既无米粮渡过灾荒,又无银钱安抚诸部叶王,还有叔王辛简挞虎视眈眈。处事之难,可想而知。”
姜敏道,“是哪一个求到你门上了?”
“陛下料事如神。”伊庆春拍一回马屁,回道,“是胡刁儿。”转头看向一言不发的男人,“并非偶然,胡刁儿递信到庭州,还是因为殿下——她听闻旧识做了我朝秦王,想来殿下跟前讨个人情。”
男人道,“辛简部既已内斗至此——她是想归附陛下,请陛下册封辛简硅和她儿子?”
伊庆春一滞,一句真心实意的“殿下料事如神”生生咽回去,总算换个马屁拍上去,“殿下不愧久居北境。”便道,“胡刁儿确是想借着当年同殿下之旧谊,求陛下支持辛简硅,扫平诸部,立她亲子为王储。”
姜敏不答,转头问秦王,“你意如何?”
“不可。”男人道,“陛下上国之君,怎能听胡刁儿一个侍妾排布?辛简部即便不乱,陛下亦要取其狗命,何况自乱阵脚?”又道,“陛下非但不能册封辛简硅,还要册了他的死对头辛简挞,等他二人两败俱伤,便是陛下北击辛简部时机。”
姜敏扑哧一笑,“殿下行事,全然不顾旧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