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扁食哪家面首
旨意下发数日,众人从封户的争吵中清醒,才发现内阁和辅政院变动极巨——辅政院有了正经宰辅,内阁去二入一,新入的次相还是当日废帝宠臣。
这事放平常必要被弹劾到头秃,然而众人在可议论时被自己的封户吸引注意,又有封千户的魏昭集火,期间还有不知哪里放出来的百官行述的消息勾着——最后总算焚毁了。等想起虞青臣一事时时机已过。朝议结束皇帝亲口说“再有议论,降等使用,无可降者,罢官”,谁还敢多言?
居然便叫虞青臣轻松入阁,接替许婉儿为次相。内阁二位次相都是皇帝在燕郡的亲信,如今突兀的来一个废帝宠臣。但皇帝有话,没有违逆的理。许婉儿心中不满,不敢多说,只僵着脸草草做过交接,礼也不施,扭头便走。
上官这么个态度,下属自也一样。许婉儿是文事次相,虽然比武将温和,却更加讲究风骨,所辖二学士四参政要么出身大族,要么皇帝燕郡旧部,自有依仗,无一个好相与。
内阁在鸾台治事。魏昭特意起个大早交过差事,同共事们话别,都说过话往内殿寻虞青臣时,已至饭时,进门便见虞青臣独自一人坐在案边翻阅卷宗。
“阿兄这是在看什么?”
虞青臣抬头,“你来了——入夏雨水不断,怕已成灾,我寻了历年雨雪志记载,做些预备。”便道,“过来坐。”
魏昭走近俯身扫一眼,“这等事体何不命参政初阅,再命学士小结,阿兄再看?”
虞青臣一笑,并不答话。魏昭心知肚明,便道,“寻常人无法罢了,阿兄有陛下作依仗,何不立威?敢以下欺上,给些颜色——再不肯听,撵出内阁便是。陛下这么疼阿兄,必定依着阿兄的。”
虞青臣慢慢敛了笑意,“这话休要再说。为臣者当守臣子规矩,你此去蔚州治事难道亦要时时挂着陛下恩宠?”
魏昭不答。
虞青臣又道,“总把陛下恩宠挂在口边,叫人轻视我们不算什么,连累陛下声誉,我们成什么?”
“我?”魏昭怪叫一声,“我有甚么恩宠?”
“你越过刘轨,同常斯明将军同封千户。”虞青臣道,“常将军何等人?围歼契合部三万众,又擒杀刘奉节——你与他同功,难道没有陛下恩宠?”
魏昭满怀怨气不好同他说,拢起笑意,“罢了,当日若不是阿兄定要留在中京,陛下未必用我,哪有今日——我全托阿兄的福。”便道,“午时了,我陪阿兄出去吃饭吧?”
虞青臣稍t一迟疑。魏昭道,“阿兄难道还要回凤台?我刚看许婉儿入宫寻陛下辞行,阿兄此时过去撞上,不是叫陛下为难么?不如与我同去。”又道,“阿弟此一去蔚州,不知何日是归期,阿兄难道不陪我吗?”
“如此——咱们走吧。”便收拾卷宗。
魏昭站着,等他起身一同出去。二人出鸾台,魏昭道,“阿兄上值,不好去远——就去平康坊吧。阿兄久不归,不知平康坊有一户煮的好扁食,酸香可口,再烫一壶酒,甚美。”
平康坊是虞青臣府邸所在,同皇帝当日燕王府所在未央坊隔待相对——确实近便。虞青臣点头,“使得,只我下午还要上值,酒就不陪了。”
“阿兄恁地扫兴。”魏昭想一想又道,“今日罢了。明日我做东,请内阁众人一同吃酒——一则作别,二则阿兄借这机会,同众人亲近。”
“作别倒罢了,亲近却是多余。我既入阁为次相,难道依靠他们同我亲近来立足?”虞青臣倨然道,“总要叫他们知道魏肃公传人手段。”
魏昭张一张口,没挤出一个字。
兄弟二人便往平康坊,果然有一户常记扁食热闹,寻了临窗的座头坐了。吃食还未上来,外间一片声吵闹,便见三名白衣少年前后入内,“店家,要一雅间,要八个人的。”
店家见三人一水的薄绸圆领袍,躞蹀带上明珠玉珰,富贵到极处,殷勤道,“小店做扁食——却无雅间。”
当先一个嫌弃道,“雅间都无,如何吃得——另寻地界吃食也罢。”
另一个道,“此处声名极显,虽简陋,应能吃得——难道回去,厨下做的早就吃絮了。”
又一个便附和,“此间离未央坊倒近便,再若吃不成,等总管回来,又要嫌我等乱走。”
虞青臣听到“未央坊”三个字转头,便见三人无一不是面貌绮丽身姿秀长的少年,恍然有似曾相识之感——
“阿兄?”
虞青臣回神,“嗯?”
“阿兄看什么?”魏昭循着他目光看去,便见三名富贵少年拣了座头,就在一座之隔临窗处。打量一时笑道,“这是哪府里的面首竟然公然行经闹市?”
虞青臣皱眉,“悄声……胡说甚么?”
“我必不看错。”魏昭果然降低音量,悄声道,“面貌秀丽的少年常见,生作一般风格的——还是三个,少有。如此少年富贵至此——”
店家送扁食来,魏昭收声,等人走了又道,“若不是哪家面首,我连碗一同吃了。”
“休管旁人事。”虞青臣道,“吃饭。”
那边三人也坐着,果然行事极恣意的模样,言语声不时传来——
“未央坊虽好,门户却深,每每想出去寻些乐子都要命人备马,便叫总管知道——叫人气闷。”
“吃食亦是不能畅快,新聘的厨子,做甚么都是一股子胡麻味——叫人厌烦。”
……
虞青臣听着,指尖一顿,便停下,“陛下的燕王府,竟有人居住么?”
“怎会?”魏昭略略吃惊,“那是陛下龙潜之所,封印都是辅政院特意打的——一直恭敬封着,怎么可能有人居住?”
虞青臣沉默,半日笑道,“是我想多了。”二人一同吃过饭,便在平康坊外作别。魏昭道,“等我做东时,阿兄好歹赏脸来。”
虞青臣不答,自回鸾台。刚到鸾台阶下,参政王斯急迎出来,“大人总算回来——陵郡消息,陵水洪堤危急。”
“折本呢?”
“事发紧急,大人不在,刘相又往京畿大营,许相回来听见,拿着往凤台急禀陛下去了。”
虞青臣齿关一紧,拧身便往凤台去。徐萃看见是他,也不去禀报,只道,“许大人刚到。”侧身让他入内。
虞青臣拾级而上,便听里头许婉儿的声音,“陵郡沿陵水以上,溏、湘、溶三郡暴雨已有半月,洪堤只怕难以支撑。废帝时洪堤决溃酿成大灾——原本指望今年水势弱,入了冬再修筑固堤,是臣的过错。”
“怨不得你。”皇帝的声音道,“朕登基便是大战,你便想修,郭明玉也无银钱与你——以为能将就过了今年汛期,不想如此无运。”沉吟道,“若雨势渐弱,还有机会,否则洪堤难守。”
许婉儿道,“此事需视情形机变处置,寻常官员四郡郡守难以调度——陛下,虞青臣虽是能臣,却无治水之能,又初入阁,处置不便,臣愿亲往陵州代为处置。”
里间没了声音。
虞青臣道,“臣内阁虞青臣——求见陛下。”
许婉儿不想虞青臣这么快就来,竟不见内侍禀报便在门外报名,心中一动。难道外间传言虞青臣虽为废帝宠臣,其实亦是陛下宠臣——这么离谱的传言,竟是真的?
姜敏侧首,“进来。”
虞青臣低头入内,便见皇帝坐在自己前日翻阅百官行述的桌案处,宽袍大袖,姿态散漫地倚着。一案之隔处许婉儿正坐于前,殷切地盯着皇帝。
姜敏瞟他一眼,把手里的本子掷过去,“回来了?这个你看看。”
听这话头,应是已经知道他午间离衙吃饭的事——皇帝消息之便捷,匪夷所思。虞青臣定住神,握在手中,一目十行掠过——大意是四郡暴雨,陵水水位接近堤顶,请求从邻近诸郡征调民夫加固洪堤。
虞青臣合上折本,“洪堤去岁初溃——连日暴雨,再若如此,溃堤只是时日问题。”
许婉儿转头——这等晦气话谁敢在皇帝面前说,这位要不是缺根筋,便是圣宠到了极点。果然皇帝半点不见生气,“那当如何?”
虞青臣道,“臣阅地志,或可于溏郡白沙坡主动破堤,以百里之滩蓄此洪水,保下游洪堤平安。”
姜敏还没说话,许婉儿怒道,“如今洪堤未破,何不加固洪堤?”
“许大人既不知洪堤去岁初溃,如此暴雨,如何捱得过陵水冲击?”
许婉儿一滞,“若雨势转弱——”
“难。”虞青臣一个字否定,向姜敏道,“陛下,臣入阁来阅遍历年陵水沿线雨雪记志,以历年之记数,此时应未至雨水最盛时,若冒险等待,万幸成则罢了,如若失败,后果难以设想。”
姜敏仍不说话。
许婉儿道,“溏郡虽人口不多,一县之地至少亦有万户,尚不知白沙堤如何?这些人当如何安置?谁能劝动他们离乡他往——虞相此言,难道静等此处遍地浮尸吗?”
“臣已查过,白沙坡有户四千八百三十二。”虞青臣跪下去,“臣愿往赴陵水,沿路堪察,如若不保,臣愿往白沙坡行破堤迁民之事。”
许婉儿也跪下,“虞相初入阁,料事未必精准——臣愿往赴陵水,视情形处置保堤之事。”
第62章 今日拿下。
内殿悄寂无声。皇帝不发话,许婉儿跪着不敢抬头。虞青臣却从伏身处仰起脸,恳切地看着姜敏。姜敏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男人目光宁定,又重重点头——
“都起来吧。”姜敏闭一闭眼,“婉儿已是芮州都督,再赴陵水不合适——你仍去赴任。虞青臣——”
“臣在。”
“朕命你为此行巡使——代朕处置陵水汛期水政,总督陵水沿线溏郡,湘郡,溶郡,陵郡民政。”
虞青臣埋身下去,“臣遵旨。”
姜敏沉吟一时,又道,“为治事便利,四郡军政一并由你总管。”
许婉儿忍不住劝阻,“虞相为文事宰相,总管军政只怕不合规矩。”
“代朕总督有何不合规矩处?”姜敏斥一句,“,若果然要人为破堤,不掌军政谁有能耐迁民他往?”又往外叫,“来人——叫郭明玉即刻过来。”
郭明玉朝中财神,叫她来,皇帝这是铁了心了。许婉儿心知此事已成定局,却实在忍不住,“虞相无处置水事经历,陛下三思。”
姜敏道,“虞青臣前回治陵水事时,你还是燕王中书。但无所查,不可妄言——朕没教过你吗?”
许婉儿是皇帝心腹,已不知多久不曾挨过骂,闻言立时磕头认错,“是。臣——孟浪了。”
“出去,好生办你的差。”姜敏打发了许婉儿,等她走远才瞟一眼跪着的男人,“此事吃力不讨好。即便有功,亦是扰民无数——逃不过挨骂的差事,你当真要去?”
男人盯着她,“当年陛下亦可不离中京的……陛下若是不走,哪里还有废帝之祸?”他的语意慢慢变得极轻,跟梦呓一样,“陛下,臣真是……不想走。”
姜敏自他主动请缨便积攒的满腹怨气瞬间被这三个字打得稀碎,“过来。”
男人膝行近前,绕过桌案停在姜敏身畔。姜t敏见他久不近前,伸手一把攥住男人襟口。男人一滞,放松身体,随势向她扑跌过去,跌坐皇帝身前。
姜敏目光从男人半露的白皙胸脯一凉而过,被突兀支着的锁骨刺得双目生疼,便抬手扣住男人脖颈,“既要走,又惺惺作态说甚不想走?”
暑热天气,皇帝掌心发烫,触在男人寒凉的皮肤上,如烈日灼肤,透骨烧髓,男人打叠起三分清明,勉强道,“臣自是不想走的……魏肃公教导无一日敢忘……臣怎敢因一己之私置君上于不顾……”
“说得好。”姜敏冷笑,“你不是问朕——朕待你是否因为魏肃公?”
男人怔住。
“却正是我要问你的——”姜敏语意转厉,“你如此不要性命为朕,是因为魏肃公遗愿,还是因为忠心君上啊?”
男人每个字都听见,却是半日连不到一起,困惑道,“陛下……说什么?”
“魏肃公忠君——”姜敏冷笑,“你这么不要命,便为报答他?”
男人终于听懂,被离别的焦虚笼罩的躯体瞬间觉出一丝活气,隐秘的生机从枯败的灵魂中生出根须,生出枝叶,躯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伸展开来,将他覆盖。他小心抬手,柔和地捧住姜敏面庞,“陛下竟也需要——”
姜敏皱眉。
“需要——”男人盯着她,颤声道,“臣的心?”
一语惊醒梦中人。姜敏直到此时终于察觉——即便贵为天子,自己在听说他要走时的反应,同寻常人亦没什么区别。她稍觉难堪,尚不及说话,肩上一沉,男人合身扑在那里,微凉的面颊抵在自己颈畔,“我的所有都是陛下的,我可为陛下去死——我以为陛下早就知道,原来我从没同陛下说么?”
姜敏不答。
“我不想走……”男人道,“我不想离开陛下……我一个人……活着难得很……”有柔和的亲吻落在姜敏耳畔。姜敏闭上眼,感觉男人的唇在她面上游走,慢慢移到唇上。她情不自禁张口,身子后倾,仰面倒下。男人依着她,便同她一处滚在地上——
二人唇齿交缠,气息交织,宛如一体。空气中弥漫着衣裳的窸窣,和不知是谁的,哭泣一样粘腻的鼻音。
“陛下。”徐萃在外道,“郭尚书来了。”
姜敏勉力回神,低头见男人双目轻阖,哆嗦着,口中呜咽有声,犹自沉迷模样——用力喘一口气,“命她等着。”掌心扣住男人脖颈,将凌乱的喉音尽数堵在唇间。
时间变得扭曲而破碎。等姜敏终于能够说话,男人陷在她颈畔,无骨的藤一样沉默地附着她。
“你该走了。”
“我——”男人忍住崩溃的冲动,“我不想走。”
“亦只此一回了。”姜敏拢一拢男人汗湿的发,“以后莫再逞能。”沉吟半日才道,“此一行注定要挨骂。你尽力而为吧——对得起良心便是。”
“我对得起陛下。”男人纠正,“陛下信我,便没什么可怕的。”他说着话,又凑到她颊边磨蹭,“我记着今日……便能一个人活很久……陛下等我。”
姜敏情不自禁侧首,将脖颈完全暴露给他,任由他在那里放肆亲吻,“我等你难道才这一回……”说着又道,“你已经入阁,此行若能有所建树……既是我的人,回来便做相王……”
男人不知听懂没有,仍然像做梦一样呢喃,“若我此行不能成事……陛下还要我么?”
“若不成,必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做不得官了。”姜敏握一握他的手,“入宫做个侍君……伺候朕吧。”
男人慢慢睁眼,定定地凝视她,“臣——遵旨。”他原就生得极好,这样专注地看一个人,便如静海无波,滔天惊澜尽在其中,叫人情不自禁想要深潜入内,揭露他,打碎他,叫他原形毕露。
姜敏强行忍住又去亲吻这个人的冲动,“你该走了。”抬手掀开他,用力偏转脸。
男人起身,郑重跪下,“臣——这便去了。”他等一时没等到皇帝声音,抬头见她不肯看自己,心生失落,只得默默退出去。等他梦游一样回到自己府中,却见刚封了户的齐凌大将军正等着,“你怎么来了?”
“自是奉旨而来的。”齐凌道,“陛下命我带三百内禁卫与大人同赴陵水,太医院沈副院随行,旨意命我二人与大人同行同止——”便笑起来,“虞相如此圣宠,真是羡煞旁人。”
郭明玉在凤台外等了小半个时辰才得入内,入内便见皇帝坐着,魂不守舍模样。她从未见皇帝如此,一时心惊,“陛下脸色不好,可是受了暑热?”
姜敏定一定神,“无事。”又道,“倒茶。”
“是。”郭明玉倒了热茶奉上,“陛下吃一口。”停一时才道,“陛下命臣来,可为陵水之事?”
“还有钱吗?”
“难。”郭明玉叹一口气,“先帝手中便有不足,废帝又是那样——陛下登基又是大战,无一日将息。”又振作道,“只需熬过眼前,以陛下之德,有三年之功,必是盛世格局。”
“算过么——需用多少?”
郭明玉从袖中掣出一个折本,双手奉上,“水事陛下早有预料,命臣拟的单子——臣方才剔出来陵水用项,都在这里。”
姜敏握在掌中看一眼,皱眉,“这么多——便把姜姒送的内库算上也不够什么。”随手掷在案上,“北境军事,和民事保命的钱不能动,旁的不论哪一项先支过来用着。”
郭明玉为难道,“军民二项都不能动——难道动内廷和朝廷开支?”
“动不得?”姜敏不耐烦道,“先支过来用,过半月朕补与你。”便摆手,“去吧,叫林奔来。”
郭明玉应一声退走,出去传人。姜敏正盘算,林奔进来磕头,“陛下。”不等皇帝说话便酸溜溜道,“臣有日子不曾入凤台,竟有些生疏。”
虞青臣住凤台时,没叫外臣走动——姜敏不以为意,“妖僧查得如何?”
“那厮勾连官眷打探陛下身边诸事,已是实证如山。”林奔道,“只是近日臣审废帝旧臣,对妖僧还有收获。”
“什么?”
“那厮早在废帝之时便出入宫廷,深得废帝信赖——审出来的话头,居然是给废帝献了一副绝世神卷,城破时废帝亲手焚化祭与上天。”
“做甚?”
“上达天听。”林奔讥讽道,“既然能达天听——如何落得中京城破举火自焚的下场?”
姜敏冷笑,“旁人看着笑话一则,说不得姜玺还以为自己死了便得登极乐呢。”
“陛下圣明。”林奔忍住笑,“正是这个意思。”
“什么?”
“妖僧献的神卷,说是以火焚之可达天听——可在主人百年后携之往登极乐,肉身登仙。”
这话已是离谱了。姜敏皱眉,“姜玺出身皇家——什么画卷不曾见过,为何轻易被人哄骗上当?”
“臣已审过数人。”林奔道,“说得神乎其神,依他们的说法——画卷有一壁之巨,绘诸神降世降妖图,其间走兽飞禽花草树木,一任事物同活的一般无二,尤其那妖物,非但鲜活如生,还艳丽有如妖鬼,连江川河流都自生光辉,仿佛有神明主领。”
“活的妖物?水还放光?”姜敏便骂,“放屁,哪里有这等东西?”姜玺虽然同自己争位,毕竟兄弟,被个江湖骗子哄到这等不堪田地。“不必等,去拿下。”
“是。”
第63章 妖僧神卷。
姜敏一早起来,“徐萃。”
徐萃入内,“陛下怎的早醒?”又道,“奴婢记着时辰不会误——陛下再睡一时。”
“睡不着。”姜敏问,“可送来么?”
“是。”徐萃道,“一个时辰前刚到,五百里加急送过来的。”便走出去,捧一个朱漆木匣给她。姜敏接了,“去预备浴水。”等徐萃离开,用铜匙打开,简陋一页折纸卧在金碧辉煌的匣子里,看着有些格格不入。
姜敏握在掌中,慢慢读过,事无巨细说了陵水沿线诸郡水势及物资储备,和处置打算。姜敏飞快扫过,目光停在最后一句上——
臣心念陛下,刻骨入髓。臣旁无所惧,只身在外心如漂萍无所依附,每每辗转反侧,不得一安,臣乞陛下哀怜,赐臣二字。
聊聊数十字,姜敏来回看了三遍,握着折子往案边,竟没有在原折子上批复,另外取一本洒金折,朱笔勾出两个字。
徐萃走回来,“陛下,浴水得了。”
姜敏把折本放入匣中锁上,交给她,“现在便命五百里加急送往溏郡。”
徐萃从未见皇帝批复如此迅速,心中不安,“可是虞相在陵水有事?”
“是朕有事。”姜敏应一句,自往浴房方向去。t走两步又顿住,“前回姜姒送来——朕点了一个,董什么,命他进宫。”
“是。”
这一日是大朝,姜敏近午才回,入凤台便见男人一身薄薄的绸衫,拱手恭立阶前。姜敏瞟一眼,“谁许你入凤台?”
徐萃一滞,走上前道,“之前在凤台,奴婢以为——”眼见皇帝神气不善,“奴婢孟浪了。”
“远宫十三台寻一处暂住——闻诏入内。”
“是。”
姜敏盯着他,“你叫什么?”
“回陛下,奴才名董献。”
“董献。”姜敏点一下头,命徐萃,“给董献收拾,明日一早随朕出宫。”
“是。”
第二日姜敏仍然醒得很早。徐萃知道她在惦记什么,入内不等相问便道,“没到呢。”又劝,“寻常督抚也没有一日一折的道理。听闻四郡累日暴雨,虞大人说不得就在堤上,拟不得折子。”
“是在堤上……罢了……”姜敏沉默半日,“更衣——叫董献过来,随朕出宫。”
“是。”
林奔带内禁卫等在内御城外,见皇帝带个男侍出来,只略略瞟一眼,“陛下带他同去?”
“怎么?”
“没什么。”林奔立刻转了辞色,含笑道,“瞧着竟娇滴滴的,恐怕去不得辅察司狱。”
姜敏转头问董献,“会骑马吗?”
董献见御辇停在一箭地外,想说不会蹭个同辇,又恐怕惹恼皇帝被撂在此处,“殿下教导,六艺都熟的。”
姜敏点头,便自俯身登辇。林奔分一匹马给董献,御辇往辅察司去。姜敏在司衙下车,林奔原想着奉一回茶,被一口回绝。三人直入司狱。
辅察司狱在地下,是审案的地方,为图震慑,既黑暗又阴湿,刻意营造人间地狱的格局。董献被阴风一扑便忍不住退后一步,“怎的到牢里——”一语未毕被林奔冷冰冰一记眼神扫过,唬得闭嘴。
姜敏道,“在这里记住你是哑巴,一个字不许说——否则此处明日便是你之住处。”
董献瑟瑟发抖,“奴才不敢,奴才在这必是哑的,一个字也不说。”
“叫个人——”姜敏命林奔,“带他去见废帝余孽。查问那些人同他的往来情形,抄录了与朕看。”
“往来?”林奔一滞,“臣看他都面生,那些人只怕更无相识。”
姜敏瞟他一眼。林奔立刻收敛,“臣命辅察司都督王忠树亲自带他,一个字都不会漏。”果然命人带董献出去,又殷勤相问,“陛下要亲自审那妖僧?”
“带路。”
“是。”林奔应了,引姜敏在司狱七回八转走一时,到一处极隐秘的讯室。开门便见刑架上悬着一个人,死样活气地耷着脑袋。
扑面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臭。
姜敏退一步。林奔忙打扇子,又使眼色,狱吏抬了雕花椅安置在那人身前数丈。姜敏掩面入内,倾身坐了。那人勾着脑袋一动不动。
林奔便使眼色。狱吏提一桶水,兜头倒在那人身上,那人一个激灵醒来,睁眼便见油烛下坐着个年轻女子,面貌秀丽身材细挑,衣着虽然并不繁复,却透着尊贵。又见林奔垂手侍立在旁,便笑起来,“陛下。”
“无色。”姜敏道,“你见过朕?”
此人正是混迹京城的妖僧无色,闻言笑道,“今日之前没那福分——陛下盛颜天威,贫僧一见便知。”
“你算什么僧人?”姜敏冷笑,“你入的哪座寺,拜的哪位师,度牒何在?”
“我心中有佛,如何不是僧人——陛下所言之物不过俗世拘束,贫僧为人自在不受那些东西拘束。”
“花言巧语。”姜敏道,“就是个假僧。朕今日来不是同你说这些——你惑乱官眷探问朕之宫闱,所图者何?”
“贫僧——”
姜敏目光一凛,“再以僧人自居,打断他的腿。”
“是。”林奔拱手相应。
无色一滞,“陛下何必生气。”果然改口,“既在俗世厮混,所图不过富贵二字——我一心想为陛下效力,故尔探问陛下之喜好。”
林奔立刻啐他,破口大骂,“你这厮诱惑官眷,做的腌臜事体自己没点数,你是个什么货色竟然敢言为陛下效力?”厉声道,“还不老实交待?”
“交待了,你又不信么……”无色道,“你都知道我能诱惑官眷了……同她们厮混有什么意趣。”便看姜敏,“自是同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一处,才是人生至乐。”
姜敏盯着他,虽被拘得狼狈,确实能看出皮相俊美骨骼优越,“你今日见了朕,还敢有这想头?”
“没有了。”无色老实道,“陛下真龙天子,能为天子犬马已是三生有幸,不敢多有枉想。”
“你勾连过哪些府上官眷?”
“我都招了。”无色道,“我皮肉嫩,没吃过苦,刚进来就都招了——莫打我便是。”又道,“我这皮相若打坏了,得多可惜。”
林奔懒怠理他,从袖中抽出一纸折页,递给姜敏,“确是招了,名册都在这里,臣看过,用得上——这么个不成体统的腌臜东西,陛下回宫吧,臣来处置。”
姜敏翻着名册,确实都是些想要处置的极肥的猪崽儿们。慢吞吞道,“你勾连高官重臣,怎么能只为床帏间事——这不合道理。”
林奔七窍玲珑心,语意即刻便转,“陛下所言甚是——这妖物乃废帝宠臣,如今以床帏间事遮掩,所谋者必巨。臣一时疏忽竟差点被他哄骗。”
无色眼见话峰不对,感觉大祸临头,“不是,我说的都是实话,我是给废帝献过一幅神卷助他登仙,如今他都死了,我还能谋什么?”
“你想谋什么,自然要你来交待。”姜敏一语带过,摆手道,“去——备丹砂画笔,一应绘画用物。”
林奔领命退走
无色眼见只剩自己和年轻的皇帝二人相处,便起心思,“陛下想——”
“你少乱想,还能保个全尸。”姜敏冷笑,“你为废帝献过一幅神卷,绘与朕看。”
无色一滞,“神卷早同莲花台一同祭天,如何绘得?”他心中一动,“陛下也需此神卷登仙?”
“你说呢?”
无色不是个蠢人,前后琢磨一时,断然摇头,“陛下不至于此。”
“你果然哄骗姜玺。”
“怨不得我。”无色无奈道,“当日北边有外敌来犯,南边洪水滔天,八方州郡奉诏者十无一二,废帝诏令不要说中京城,便连外御城都出不了,实在苦闷。他自己亦知北边军事一了陛下必定入京,到时候只有死路一条,便想谋个后路。我随便编个登仙的法子,他就信了——这我也想不到。”又道,“陛下不知,废帝实在可怜,每日吃不下饭,睡到半夜每每被噩梦惊醒。我看着他,觉得做皇帝也没什么意思——”
“即便他是废帝,也轮不到你议论。”姜敏打断,“你在废帝一朝,可认识阁臣虞青臣?”
“谁?”无色摇头,“我就是为废帝安排登仙的,阁臣不认识。”又道,“见过一个老头,姓赵。”
牢门在外叩响。
“进。”
林奔进来,后头跟着两名狱吏,抬着一张巨大的画案,并朱砂石青胭脂藤黄一应画料,另外大篓子里还装着排笔染笔一应画笔,和碗碟等物,另外一卷重绢。
姜敏站起来,“三日后,朕要看画。”不等无色相应,便往外走。林奔疾步跟上,“陛下要那厮画甚么?”
姜敏不答,“这三日不许打他,吃喝只管拣好的给。”又道,“名册拿来。”
林奔立刻展开捧在手里,狱吏奉一支朱笔。姜敏原地站着勾几下,“这四个朕还有用处,口供问来秘折给朕——旁的审完具明折,从内阁上奏。”
林奔一眼便瞧见死敌赵仲德名字边没有朱笔痕迹,欢喜道,“臣——遵旨。”
姜敏撂了朱笔,自出衙狱回宫。徐萃等在阶下,奉一个匣子给她,“刚到。”姜敏接在手中疾步入内,使铜匙打开,仍是一本素折,皱巴巴的,应是浸过水又一路阴干了,墨迹亦有水洇过的痕迹,只六个字——
臣必不辱使命。
落笔凌乱,笔峰都是虚的。
第64章 宫禁纵马第一人。
入夏陵水沿线连日暴雨,陵水暴涨。皇帝命内阁次相虞青臣代皇帝巡使,处置水务。虞青臣只用了一日二夜便走完了溏湘溶陵四郡所有洪堤。
第三日命在溏郡白沙坡破堤蓄洪,迁白沙坡内诸户往邻县居住,一应吃食供给由官府承担。众人不肯走,虞青臣传令所有离乡者原有田地免三年税赋,水过后淤田垦荒之新地永免税赋。
白沙坡总共不足五千户,按离乡顺序,前五十户不论户中人口数量多少,每t人赏银一两,前一百户赏银五钱,前五百户赏银三钱,前千户赏五百钱,即便是前二千户,亦有一百文赏钱。
初时无人相应,终于有破落户胆大,反正在家亦是穷困潦倒,索性第一个离乡,一只脚刚踏过官府衙地一家人便拿了白花花五两纹银。消息比长了翅膀的还跑得快,一时各家诸户忙不迭地收拾行装,生怕慢一步没得银钱,不足两日白沙坡便搬得七七八八。便命溏郡衙吏挨家逐户搜拣,走不动的抬走,不肯走的一律绑走。
虞青臣奉旨出京抵达陵水第七日天尚未明时,白沙坡破堤,陵水涌入。白沙坡往下各地洪堤压力骤减——各州府得喘息之机,征集劳役加固堤坝。
七日间虞青臣累得七死八活握笔的气力都缺。姜敏再一次接到他超过五个字的五百里加急已经是第十日清晨,写了洋洋洒洒数千字讲述经过。姜敏其实早已知道首尾——毕竟给皇帝密折的人多,虞青臣握不动笔,还有壮如牛的各州都督。
便仔细打量笔峰——落笔稳定,应是缓过来。不枉破堤之后死过去一样昏睡了一日夜。没把齐凌吓死。
姜敏收了折子,仍然另取新折写一行字,锁入匣中,命加急总往虞巡使驻跸处。
虞青臣此行一应诸事无一件不出格,花费又极巨。朝臣忍了数日,听闻破堤时弹劾的折本雪片一样飞到姜敏案前,指责虞青臣沽名钓誉,夸大水势,虚耗银钱,惊扰百姓,毁伤民田无数——
这是早有预料必定要捱的骂——毕竟谁也不敢说死再不破堤必定是决堤的下场。姜敏收了,一率码在案上,既不翻看,亦不发回,只盯着林奔审着的妖僧案。
无色早在废帝朝便有盛名,毕竟他做的神卷废帝朝臣无人不知,林奔以无色密谋造反为废帝报仇的名义缉拿无色,审过三轮无色交待个底掉——供出指使他的朝廷官员数十,三品以上就有三个,内阁首辅赵仲德,吏部尚书赵举,和巡盐都督李益明。
消息一出,举朝震动。林奔以辅察司守备将犯案众人尽数归案,押在辅察司狱问讯审理。审过五日,除了无色频繁出入这些人的内宅,没有密谋造反的证据。
皇帝便以妖僧胡乱攀扯为由,不再问弑君的事,只斥责往来妖僧的过错,又命定了案的一律放回家——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架势。
这些人养尊处优,虽未受刑,但在辅察司这种艰苦地方早已苦不堪言,闻言一个个认了私德不检往来妖僧的小罪过,争取回家。
刚回去高兴不过一日,皇帝下旨,朝廷官员勾连妖僧实在可恨,命抄没家产,削职为民——众人懊悔不已,却已晚了,毕竟为了出狱,口供签字画押一应俱全。林奔带辅察司吏奉旨抄家,这一抄不得了——牵连出皇帝登基以来第一宗贪墨大案。
光赵仲德和赵举叔侄二人库中存银便叫人咂舌,更不要说朝廷数十年盐官李益明,数十年累积家财之巨,堪称富可敌国。
林奔于大朝议日具明折上奏,皇帝听闻气得当着众人掀了桌子,命赵李二族全族家产抄没,赵仲德赵举李益明三人斩首。赵氏一族念其祖上功勋,不再牵连族人。李益明家中男丁流放女子为奴——
妖僧案牵连月余,到此审理定结。
郭明玉挪给河工的钱,亦在此案定结时回笼——便暗暗咂舌,皇帝说借半月果然便是半月。不止如此,只怕连入冬加固河堤的钱都富富有余。
内阁无首,只有次相刘轨一人主事。陵水沿线半月前雨势平稳,已渐渐显出弱势,最紧急时刻终于平稳渡过,只等入冬无雨时坚固河堤——皇帝下旨命虞青臣回京,旨意陵郡都督兼河务总督,全权处置陵水河务。
虞青臣一个纸糊的身架子,不分昼夜劳累四十余日,全靠一口气提着。缴了差事回京,这口气泄了,刚到礼城便病倒,烧得糊里糊涂。
齐凌急奏入京。姜敏看一眼便皱眉,“去传旨——让孙勿立刻赶去礼城。不许他再走,留在礼城养病。”
“是。”徐萃走去传了旨,回来道,“陛下,林相来了。”
“叫进。”
徐萃出去,不一时林奔走进来,手里捧着一个卷轴。姜敏瞟一眼,“那厮终于肯画了?”
“是。”林奔道,“原说三日交画,那厮推三阻四,一时头痛一时脚痛,一味地只要求见陛下——若不是陛下命晾他半月,还不知要被他拿捏多久。”
“性命都在人家手里,想作什么妖?朕若不要画,怕的就是他。”姜敏抬手,接了卷轴,慢慢展开。
林奔笑道,“还是陛下英明,臣有时候真是愚笨——”眼见皇帝面色渐沉,后头的话便不敢说,“怎么?”
姜敏飞速拢起卷轴,“这画你看过?”
“没有。”林奔唬得摆手,“臣是懂规矩的,陛下要的东西,陛下不发话,臣怎敢私自翻阅?”
姜敏握着卷轴,沉吟一时,“你现在就去传董献,一同去辅察司狱。”忽一时又转了念头,“你不必去了,朕带董献同往——凤台外备马。”抬头见林奔站着不动,“愣什么——还不滚?”
自从赵仲德倒台,林奔简直春风得意,突然被骂得怔住,应一声“是”,转过身跑了。姜敏定一定神,重又展开卷轴,重绢之上一副诸神降妖图——
四方罗汉金刚怒目,指着地上无边原野,原野上花草如生荆棘林立,其间无数人面蛟身的凶恶妖物,旁的面貌不清,当先一个却是眉目分明骨骼清晰。姜敏盯着画中人,只觉一颗心砰砰乱跳。
“陛下。”徐萃在外道,“董献到了。”
姜敏吐出一口浊气,把卷轴收了,放入密阁内,又合上锁头。出殿便见董献垂手侍立,日色把白皙的耳廓照得透明,红痣愈加分明。姜敏瞟一眼,“跟着。”
凤台下备两匹马,姜敏跃上一匹打马便走。董献从未见有人在宫禁纵马,今日跟着皇帝,自觉成为宫禁纵马第一人,又多一件日后吹牛的谈资,欢欣不已,笑道,“殿下若知奴才竟在内宫骑马,只怕要羡煞。”
姜敏心事重重,一言不发。
“今日是什么日子,怎的还有人在内宫骑马——”
姜敏不耐烦起来,“放什么屁,闭——”一语未毕,抬头便见一箭之外一人乘在马上,大睁着一双漂亮的眼,困惑又茫然地盯着自己。
河工四十余日,男人变了许多,一如当日从囤营归京时模样,粗粝,消瘦,更加坚韧。
姜敏尚未觉出欢喜,便见男人目光一瞬不瞬地凝在自己身侧。她此时才后知后觉情形尴尬,便命董献,“你回去。”
董献一滞,“陛下不是要出宫——”
“还不走?”
董献跟随皇帝数次,虽不怎么和蔼可亲,却少有如此阴晴不定时候,唬得不敢说话,拨转马头,仍往内宫回去。
姜敏一松缰绳,纵马近前,“虞暨。”
男人不答,视线停在极远的红墙深处。姜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董献策马远去的背影还未消失。她完全知道男人在想什么,“你莫乱想——随我回去。”便探手去握男人手臂。
男人抬手躲避,“臣——”他停了许久才续上,“臣回来缴旨。”又道,“既见过陛下……臣……回去了。”不等姜敏说话拨转马头往宫外去。
姜敏看着他乘在马上,梦游一样左摇右晃地往外走,忽一时如被刀斫,折身下去,便摔下马,仓皇间抱住马颈才减缓下坠之势,便摔在地上。
马匹受惊,原地踏步,前蹄扬起,眼见一下要踏在男人心口,姜敏抬手一记鞭梢扎在马颈上,那马仰颈长嘶,沿夹道疾奔而去。
姜敏一跃而下,“虞暨。”
男人挣扎着要爬起来,却抵不住晕眩,身体左右摇晃,又要摔倒。姜敏单膝跪地,一手攥住手臂,另一手用力按在男人脑后,让他抵在自己颈畔。
只这么一触便是一惊——滚烫。折本说他病得厉害,竟无一字虚言。病到这般田地不知养病,急着跑回来。
男人被她一拢便跟抽了筋骨一样,稀泥一样软倒下去,耷在姜敏颈畔,他被焦灼和绝望完全笼罩,只觉身如飘絮没有归途,天地之大无立锥之地,“陛下。”他叫着她,“你不能——”不能什么却说不出口,只沉重地闭一闭眼,“我t想回去。”
姜敏拢着他,感觉男人烧得枯涩的额贴着自己,“你已经回家了。”
男人身体僵直,喃喃道,“我要回去。”
姜敏正打迭言辞,忽一时肩上剧痛,有烫得惊人的湿润的吐息隔过轻薄的纱衣打在那里——她骤然被他撕咬,强行忍住推开的冲动,“跟我回去。”
男人仍无一字,只是死死地,拼命地,像要夺取性命一样疯狂地咬她,从盈满血腥气的唇齿间挤出一句,“我要回去。”
第65章 会死的我会死的。
姜敏重复,“跟我回去。”
“不。”男人咬牙,“我要回家。”他一掌掀开她,忽一时发作,厉声叫,“我要回家——”
姜敏皱眉,便站起来。男人哆嗦着,气喘吁吁地扶住朱红的宫墙支起身体,“臣回去了。”一只手撑着宫墙,一步一顿地往外走。
姜敏立在原地看着男人伶仃的背影,这人早在中京城破时就已经是个病人,挣扎着活到现在。顶着看不到头的苦雨在河堤上与民夫同住同食,四十三日不分昼夜,事了竟不能忍耐一日,从礼城单骑疾驰二百里回来见自己——
姜敏紧走数步,拦在男人身前。
男人低着头,缩着肩膀,抵着墙根往前磨蹭着走,视野中出现皇帝织绣繁复的一小片衣襟,站住,便仰起脸,身体扭转抵在红墙上,迟滞地看着她。
“你走错了。”姜敏盯着他,“你应去凤台。”
男人双膝发软,指尖掐住墙砖才勉强撑住身体不倒,烧得艳丽的一双唇不住发颤。
“随我回去。”
男人神志涣散,只本能地摇头。
“我正在查一件旧事,董献——就是刚才的人,是用得着的人。”姜敏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男人终于说话,“查……什么?”声线抖得跟凌空悬丝一样,颤个不住。
这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叫他知道的。姜敏道,“等我查明白告诉你——”
“骗人。”男人盯着她,从齿缝中挤出一句,“什么用得着的人需陛下把他放在燕王府,又放在宫里?”
姜敏一句“你怎么知道”冲到口边,险险收回去。她久居人上,被人如此质问颜面尽失,忍着恼怒道,“你这是病糊涂了,同我回去。”
男人低下头,“臣君前失仪……”便道,“臣回去……等过些日……再来给陛下磕头。”
姜敏放弃,“你骑我的马。”打一个呼哨命马近前。那马漫步近前。姜敏握住男人手臂推他上马,感觉衣衫下男人的皮肤烫得惊人,“我带你回去。”
男人埋着头伏在马上,“不。”他说,“臣自己走。”便偏转脸,留一个黑发的头给她。
姜敏退一步,往马腹上拍一掌。御马载着昏沉的男人,小跑出宫。姜敏招一名内禁卫,“你去——送他回去,看着他入府再来回话。”
“是。”
男人走了。姜敏原地立一时不知当往何处,魂不守舍回凤台。徐萃等在阶下,“董献同陛下出去,又独自回来,可是冲撞陛下?”
姜敏如梦初醒,“董献不能留在宫里,但他朕还有用,转往未央坊燕王府旧宅——罢了,你寻个不起眼的住处,让魏钟看着董献,不许随便走动,不许他跑了。”
便不说皇宫是皇帝私宅,便普天之下亦是王土——听姜敏话头,竟要躲着什么人的样子。徐萃反应不过来,“如何不能在宫里?”
姜敏被她问出恼羞成怒的窘境,发作道,“朕说如何便如何——恁的多话!”
徐萃跪下,“奴婢多嘴。”
入夜时林奔入宫,“辅察司等了一日不见陛下,可是有甚么变故?”
“朕正要寻你。”姜敏道,“那个无色要单独拘起来,今日起,没有朕的旨意,不许一个人见他,也不许一个人同他说话——包括你。”
“是。”林奔拱手应了,又道,“陛下,内禁卫来报,今日有人持龙禁令驰马闯了内外两重宫禁。值守禁卫见令竟然任由他出入,实在没有把陛下安危放在心上,臣已下令彻查闯宫人——”
姜敏侧首,“知道是龙禁令——你想查什么?”
“是。”林奔万万没想到马屁拍在成腿上,“臣不知陛下竟然下赐龙禁令,以为令牌失窃——”
姜敏愈加不耐烦,“朕赐令还需向你禀报?”
林奔唬得跪倒在地,飞速辩解,“臣负责宫禁安全,有人持龙禁令闯宫,而且还是公然纵马闯宫,臣心中不安——不能不问。”
“你不知龙禁令是什么,亦没有分寸。”姜敏完全失去耐心,“如此不知轻重,管不了宫禁,不必你操心了,出去将内外宫禁交与魏钟——由魏钟为内禁卫都督。”
说话间便失了权柄,林奔懊悔不已,见皇帝心绪不佳不敢哀求,默默忍了,招心腹过来,“你去打听清楚——今日持令闯宫者何人。”
姜敏捱到半夜,终于忍不住披衣起身,命人备马,乘夜往平康坊去。自从中京城破虞青臣在生死间挣扎数月,虞府上下除了虞氏老宅带来的虞诚,早被换成皇帝的人。
姜敏毫无阻滞进入内宅,差点同出来的虞诚撞个正着。虞诚忙磕头,“这半夜——陛下怎的来了?”
“跑什么?”
“奴才心里着急。”虞诚道,“我们大爷病得厉害,想入宫求个恩典,请孙院正——”
“孙勿出京了,明日才能回来。”姜敏道,“不是命御医来了么?”
“白日大爷醒着,不叫人看。”虞诚紧张地搓手,“现下只怕得再劳动——”
姜敏闻言拔脚便走。入内便见男人埋在枕上,闭着眼睛不住辗转,不时抬手撕扯衣襟,仿佛要挣脱甚么束缚。姜敏抢上前,“虞暨。”
男人一无所觉,犹自辗转。
“虞暨——”姜敏加重语气,“虞暨——”
男人听不见一样,勉力从齿缝中挤出一句,“不能。”又叫起来,“不能——”衣衫在他的撕扯中散了一半,男人指尖掐在颈上,姜敏此时方见他心口脖颈处尽是指尖抠出的朱红的血痕。男人仍不餍足,昏沉间拼了死命地用力,指尖陷入青白的皮肤,所过之处朱痕斑斑。
姜敏见他如此自毁,瞬间瞳孔紧缩,攥住男人手腕将他制住。男人拼死挣扎,直挣得肌肉僵硬青筋暴起,未知多久终于泄力,头颅沉倒仰在枕上,手足震颤,小幅度地哆嗦。
姜敏拢住他,将他拉入怀中,感觉男人滚烫的体温熏着自己,独自一人时飘泊不定的神魄便在这一刻终一落回实处。便偏转脸亲吻男人烧得枯涩的额,“虞暨。”她吻着他,叫着他的名字,“虞暨。”
男人在她的亲吻中慢慢平静,睁开眼,盯着她,“陛下不要我……”又道,“会死的。”
姜敏听得心下剧痛,“莫乱说,你永是我的人。”又低头吻他,“是我的。”
男人沉重地垂下眼皮——做梦吧,只有梦里有这样出格的甜蜜。他放纵自己沉溺在这样扭曲的黑暗里,积累的绝望与崩溃变作滚烫的泪涌出来,漫过没有知觉的皮肤,变得冰冷。不能醒来,醒来什么都没有了。“不能——”他在荒无人烟的绝境中无声呼喊,“不能——会死的……”
姜敏唇边尝到苦涩的眼泪的滋味,便扣住脖颈将他分开一些,男人烧得绵软,软弱无力地抵在她颈畔,干枯的唇不住哆嗦着。
“陛下。”内侍在外道,“御医来了。”
“进。”
虞青臣单骑回来,沈矩留在礼城,孙勿又被姜敏打发去礼城,来的是个面生的中年御医。进门见皇帝倚在榻边,男人没有骨头一样倚在皇帝怀里——虽不相识,既在虞府,必是内阁虞相。他少有陛见时候,无甚城府,惊讶便挂在面上。
姜敏瞟他一眼,“谨言慎行。”
“是。”御医应了,一撩衣襟跪在榻前。姜敏托着男人烧得绵软的手。御医抬手枕过,擦一把汗道,“微臣斗胆,想看一看。”
“看吧。”
御医近前一步,仔细打量男人面色,又掀开眼皮用烛火照一照。退一步道,“大人虚亏高热,又因受惊过度所致神府不属,若安心静养数日,不受刺激,略能好转。”
又是个说不出缘由的病症。姜敏不答,“开方吧。”
“是。”御医应了,退出去。
徐萃在外叫,“陛下。”
姜敏听得皱眉,将男人移回枕上,走出去,“做甚?”
“祖制陛下不可在宫禁外宿夜。”徐萃道,“若陛下执意在外,内禁卫只得来此宿卫——只怕……有碍物议。”内禁卫守在平康坊,叫人瞧见,便什么都藏不住了。
姜敏沉吟一时,“既如此——让内禁卫过来驻防。”
“陛t下?”
“朝服车辇都送来。”姜敏道,“朕从这里上朝。”不顾众人惊慌,自己掀帘入内。只离开这么一会工夫,男人又在枕上辗转,疯了一样掐抓自己脖颈,雪白的皮肤红痕密布,灯下看着竟有些可怖。
姜敏用力制住他,掐着他叫,“虞暨——虞暨——”
男人眼睫震颤,艰难睁眼,怔怔地望住她,“陛下……不要我了……”
“没有的事。”姜敏道,“不会,永远也不会。”说话间倾身上榻,扳住男人消瘦的肩膀将他拢入怀中,“你不要胡思乱想。”
男人埋在她心口,怔怔道,“我走得太久……陛下有更好的……不要我了……”
“我不是在这里么?”姜敏抬手抚着他嶙峋的肩臂,“你睁开眼就能看见。”
男人乏力地阖上重若千钧的眼皮,“陛下不能……我会死的。”怔怔重复,“会死的。”便在她柔和的抚弄中慢慢昏睡过去。
姜敏定住心神,此时方见他衣衫如旧,腰带勒着,除了给他脱了靴子,连发髻都束得同宫中时一般模样——虞诚这厮实在没有照顾人的能力。
姜敏拢着他,一只手解了腰带,拆了发髻,又除去沉重累赘的外裳。男人昏沉中极轻地吐出一口气,宁定一些。徐萃送汤药,见状一言不发放在案上,指一指,又退出去。
男人刚睡下,姜敏便不肯唤他,仍如病重时一般,自己含在口中哺给他。男人恍惚睁眼,感觉被她亲吻,便陷入甜蜜的模糊中,连苦涩也觉不出,只挣扎着低喃,“不能……我会死的……”
第66章 秦王册秦王。
男人病中极不安稳,每不过半个时辰便挣扎,闹得姜敏亦不曾睡好。刚在天近明时囫囵睡了一个时辰,便听徐萃在外极轻地叫,“陛下。”
姜敏侧首,男人蜷着身体伏在自己身畔,两颊飞着诡异的红晕,烧得口唇发颤。低头贴住男人前额——仍烫得厉害。她不能放心,却不能不走,只得给他拢好锦被,极轻地走出去。
徐萃见皇帝穿中单走出来,强行忍住惊诧,“此处毕竟太简陋,不如带大人回宫。”
“等他醒来再说。”姜敏由她伺候着更衣洗漱,“这府里没个像样的人,你留下——只不许同他说些有的没的。”
“是。”
姜敏收拾妥当便乘御舆入宫。皇帝驻跸平康坊,内禁卫驻军便封了道路,除了虞府,别家住户只得从自家后门改道绕正昌坊和仁肃坊出入。消息比长了腿还快,这边朝议刚结束,那边中京城已是人尽皆知——难怪连续高升,原来这位内阁次相早已是皇帝入幕之宾。
片刻间虞青臣出身缘由便传得飞起——早在前朝时便向皇长女姜莹自荐枕席,被姜莹扒了外裳淋一头热汤撵出来,又走通废帝门路,混到阁臣——这么个声名狼藉的人,不知有甚能耐,居然又入了当今皇帝的眼。
各种猜测不堪入耳,传得飞起。
姜敏下朝回来,进门便见男人双手被极宽的布带缚着,勾着头昏在榻上,黑发凌乱,铺了满枕,白皙细瘦的脚踝以一个奇怪的姿态拧着——像是在挣扎中骤然昏死过去。
御医见她进来扑地跪倒,“陛下恕罪——臣等无法,只得如此。”
姜敏走近,低头便见男人指尖血痕宛然,抬手掀开一点衣襟,心口处亦是如此,昨日还只是朱痕,今日已破肤见血,一片胸脯没个完整处。
姜敏摆手,“怨不得你——去看孙勿回来没有,回来让他即刻过来。”便拆了白布,因为束缚已久,男人挣一下,却仍是以那别扭的姿态昏着。姜敏低头,眼前人满面干涸凝固的冷汗,黑发被汗液粘在颊畔颈边,鬼藤一样攀着他。
像是一只布满隐秘裂纹的玉瓶,就要碎了。
姜敏抬手,掌心贴在他额上——滚烫。一日夜过去,热度没降下去,倒仿佛更高了。姜敏倾身拉他起来,将男人发烫的身体拢在怀里,“你别这样……”她说,“别这样。”
男人手足震颤,从惊怔中醒转,感觉自己被她抱着,初醒时紧绷的身体又松驰下来,沉重地搭在她颈畔,“陛下不要我了……我会死的……”
“不会的。”姜敏抬手,捋着男人汗湿的发,“我永在你身边。”
男人怔怔地,“……是谁?”
“什么?”
“他是谁?”男人筋疲力竭,竟然连珠炮一般质问,“他好看吗?他为什么入宫?他凭什么跟着陛下?”
姜敏一时无语,索性将他分开一些。男人失去拥抱便陷入极度的惊恐,不受控制地又要抬手去撕扯心口。姜敏攥住男人手腕,一字一顿道,“我只有你。”
男人怔住。
“从五年前一直到现在,我只有你。”姜敏道,“我心里只有虞暨,你不知道吗?”
男人闻言,脖颈向后沉倒,视线凝在她目中,像在分辨言语的真假。渐渐绷得笔直的身体泄了力,便哆嗦起来,止不住地打着寒颤,指尖拂在她腕上,雨打过的细枝一样,无力地垂着。“莫……”他几乎要哭起来,“莫哄我……”
姜敏道,“你是虞暨,你不必管任何人的事,我只有你。”
男人终于不能承受,双目慢慢失焦,身体便坠下去。姜敏急忙攥住,男人摔在她怀里,手臂坠下来,砸在榻沿,砰地一声闷响。
外间徐萃乍着胆子道,“陛下——刘相求见。”
刘轨居然追到这里——不见是不成的。姜敏低头,男人昏着,因为烧得厉害,张着口,用力又艰难地喘着气。留他一人亦是不成的,便将心一横,“叫进。”将男人推在榻上,放下帐子。
刘轨入内磕头,“陛下。”
“怎么了?”
“臣惊闻陛下驻跸平康坊,乞望陛下即刻回宫。”刘轨低着头道,“朝中物议沸腾,于陛下,于虞相实在不利——即便陛下不计较物议,陛下在此驻跸,平康坊百姓要如何出入?”
姜敏根本没想到这一层,闻言一滞。
刘轨抬头,“虞相长久陷于流言之中——陛下如此,实在是雪上加霜。”
姜敏理亏,一言不发。二人两相僵持间,帐中有衣裳窸窣之声,混着微弱的一声哽咽——男人的声音在内,尤其痛苦模样。姜敏转头,顾不得刘轨在侧,探身入内。
男人垂着头,昏沉地叫,“……疼。”
姜敏初时惊慌,总算记起这人遍身血痕,必是疼痛,看样子并不十分糟糕——至少没有自毁动作。安抚地握他的手,“就没事了。”男人在她掌下慢慢宁定,复归安静。
刘轨在外听得清白,等皇帝掀帘出来又苦劝,“虞相既得陛下恩宠,入宫便是——怎么能放肆至此,纠缠陛下驻跸于他府上?”
姜敏招架不住,“虞青臣病着,不能移动,朕来此——也不是他的意思。”
“如此陛下更应速速回宫,宫中医药总比此间便捷。”刘轨道,“朝臣不知虞相病症,必会弹劾虞相藐视君上。”
“……朕今日便回。”
“虞相陵水一行其实居功至伟,陛下原可厚赏,如此一来倒要避嫌,陛下委实不该如此。”刘轨道,“大功无赏,实在可惜。”
姜敏向来行事恣意,被刘轨进谏初时因为理亏尴尬,挨了半日骂倒变得皮实,眼下也没什么值得她顾忌,索性便道,“他与朕一体,原就不必赏赐。”
刘轨一滞。
“你去——拟诏。”
刘轨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果然皇帝道,“虞青臣为阁臣行事有矩,进退得宜,襄助朕躬,卓有功劳——册秦王。”
秦王是诸王封号中最不同的一个——由王君独有。这与辅政院宰辅的职衔大不相同,从来只有王君能做秦王。一般由秦王兼任辅政院宰辅,所以尊相王。偶然也有例外,祖例便有秦王长于军事,兼的是北郡都督,那一位秦王便尊督王。
虞青臣已是内阁次相,又册秦王,内阁首辅早晚是他囊中之物。比祖制定的相王还要高出一级——毕竟内阁不同于辅政院,正经辅臣,不是给皇帝处理家事的。
刘轨没想到今日苦劝,劝出一个王君,他自燕郡便跟随姜敏,心知这位认定的事必无圜,便道,“臣遵旨——恭贺陛下喜得王君,伏愿秦王殿下早复康健。”
姜敏说出口,只觉天地尽宽,“就由你作册封使,安排册封事宜。去吧——你今日进谏,实出公心,朝廷有你这样的直臣,是朕之幸事,着进一级,册辅国公。”
果然——懂得闭嘴的人运气不t会太坏。刘轨就便沾光,更没什么可说,“臣谢陛下隆恩,必定尽心竭力,为陛下分忧。”便低头退出去。一直走到平康坊门口才如梦初醒——
秦王就这么定了?林奔早以相王自居,这么一来,他那个辅政院宰辅岂不是成了笑话?
姜敏拢了帐子,转头便见男人醒着,强撑着烧得粉意融融的眼皮,失神地望着自己。便道,“你听见了?”
男人迟滞地点头。
“听见便同我回宫去。”姜敏四顾一回,“当日分府我便同你说——这地方不必收拾,你住不成。”
男人一言不发,慢慢支起身体,攀援过去,嘴唇便贴在姜敏颈畔,“陛下是不是被我吓到?”
姜敏就势拢住他肩臂,感觉男人因为烧热不时寒颤,便抱得紧些,“是。”停一时又笑,“原来你知道……你这人,既知道病中吓人,莫再这样。”
男人怔怔地贴着她,“我总是生病……很是寻常,竟能吓到陛下么?”
姜敏忍不住,“虞暨,你这是在得意炫耀么?”
男人一言不发埋首过去,面庞完全隐在她颈畔,“是有些出乎意料。“我竟能吓着陛下……总是陛下吓我——陛下不要我,我定是要死的……”
姜敏偏转脸,嘴唇在他眉峰落下一个吻,“这次罢了,以后别再这样。”
男人被她亲得发颤,困惑道,“我回来便入宫去寻陛下……还用了龙禁令。陛下怎地在这里——”
果然——没有记忆。姜敏不答,抚着他发烫的脖颈,“你烧糊涂时吵着要回来,我只得同你一处。”
男人听着,他陷在刻骨的疲倦和烧热中,便连欢喜都像隔过一层蒙布,模糊,又麻木,“真的?”
“是。”姜敏有所觉,“你四十五天没好生睡觉了,睡一会儿,我带你回宫。”
男人“嗯”一声,又问,“陛下怎么知道?”
“不是只你一人给我写折子——”姜敏抚弄着男人消瘦的肩臂,“我还知道你两回落水——”
男人已经陷入恍惚,小声应道,“我没事……不冷……那里没有冰……”
姜敏见他此时并无防备,乘势追问,“冰在哪里?”
“冰……”男人几乎睡着了,“到处……四面八方……都结冰……结冰了……柴火……要柴火……”最后的尾音糊作一片。
姜敏指尖用力,“四面八方都是冰?”逼问,“中京城什么地方四面八方都是冰?”
男人悄无声息,睡沉了。
“虞暨。”姜敏叫他,甚至想摇醒他,终于在目光停在男人青筋分明的消瘦的颈项时忍住。
罢了,来日方长。
第67章 玉契是什么
皇帝在平康坊虞青臣府夜宿的事一日传遍朝野,御史台监察院连内阁六部诸臣,摩拳擦掌,预备弹劾折子,静等三日后大朝日递上——皇帝说不得,虞青臣不过一个阁臣难道还说不得?
这边弹劾折本才草了一个标题,那边内阁次相刘轨亲自拟旨,待诏司用印,平常要走一二日繁琐程序的旨意不足一个时辰便发下——
虞青臣册秦王。
虽然还没有特别提及大婚,但这是板上钉钉的事,秦王封号特别,又是单字王,当今皇帝并无子嗣,除了王君谁能受得起?这是一个极其鲜明的讯号——皇帝登基两年,因为战事屡次耽误,终于要大婚了。
旨意一出,得了消息的朝臣默默收了弹劾折本——没有皇帝的示意主动弹劾秦王,还是新晋秦王,跟指着皇帝本人骂有什么区别?
便偃旗息鼓。
旁人还能暂时忍耐,林奔几乎要发疯——他打从正式出任辅政院宰辅便以相王自居,死敌赵仲德倒台后更无遮掩,朝中趋炎附势之人投其所好,处处以“相王殿下”称呼他,眼下这生硬一巴掌扇在面上,要如何见人?
消息传来,林奔立身不稳,跌坐在地,面色如死。侍从上前相扶,“相爷莫惊,陛下仍是疼您的,不然怎会叫您做着辅政院宰辅——旁人一世也做不上的。”
“说得是……我还是辅政院宰辅。”林奔定一定神,忽一时道,“陛下只说册封秦王,没说要大婚,也没说定他就是相王……陛下从来没说他就是王君——”
“相爷。”侍从见他魔怔,忍不住打断,“必定是他。一个外姓人封着单字王,还是秦王,不是王君是甚么?前回相爷让查持龙禁令策马闯宫的——就是他,应是从陵水回来,持令去见陛下。”
“是他?”林奔慢慢冷静,忽一时笑起来,“他手里有龙禁令?原来如此,早该看出他来——难怪他一个废帝旧臣,不入廷狱,那时还以为陛下给魏昭脸面,错了,全错了——”咬牙道,“还早。一个废帝旧臣,天残地缺的东西,我不信他没有破绽。”
“相爷?”
“来日方长。”
……
姜敏倚窗而坐,目光投在一清湖无边莲田上,等刘轨说完才问,“都是些什么反应?”
刘轨低头斟酌措辞,半日道,“臣——”
“假话你就不必说了。”
刘轨一滞,硬着头皮道,“秦王殿下为流言所困,陛下亦是知道的。”
话说得含蓄,意思却明白——就是没什么好话的意思。姜敏道,“可有具折弹劾者?”
“无。”刘轨道,“内阁原接了两个动作快的——听闻旨意又亲自走来拿走,说是回去润色。”忍不住笑,“只怕这一润色,要润到告老还乡时候。”
姜敏冷笑。
刘轨道,“陛下圣心既定,流言便不足为虑——可命林相即刻着手,朝中再有枉议秦王殿下者,由辅察司规训。眼下当务之急,应早日大婚,行册封礼。”
皇帝大婚之后才能进行王君册封,否则即便秦王封号与众不同,册封之前,再高的规格仍然只是一个封号。
“册封礼第一件便是祭祖,敬天殿还算近便,朕母族可是在西堤。你看外间那日头——现在行册封礼,跟要他命有什么区别?”姜敏道,“等一时。”
“是,可是秦王殿下情形不同一般。”刘轨道,“殿下长久深陷流言,若只有封号,无有册封——群臣揣摩圣意,说不得弹劾又要群起而上。”
“只能等着。”姜敏想一想,“朕还没有问你,你对朕今日之意可心存褒贬?”
“臣不敢。”刘轨立刻跪下去,“臣为陛下家臣,秦王人选当由陛下圣心独断——不论谁为秦王,臣只为陛下效死。”
说到这种程度都不肯夸一句刚封的秦王殿下,刘轨心里想什么,亦是很清楚,刘轨都这样,朝中议论可想而知——姜敏道,“你能这么想也算明白,去办差吧。”
刘轨埋身磕头,视野中皇帝一点裙摆掠过,消失在凰台殿外。刘轨松一口气——这一关算是过了。只是日后侍奉那位秦王殿下,难关还在后头。忍不住摇头叹气,出宫回府。
姜敏转往殿后,从一碧园回凤台。徐萃迎上,“如此暑热陛下何必奔波——凤台阔大,就在偏殿见人,也不碍的。”
姜敏转入回廊,“你记着——今日起,没有朕的旨意,不许任何人入凤台。凤台宫侍要再挑一遍,不曾在燕王府侍奉过的不留,嘴不紧的不留。”
“遵旨。”徐萃应了,“陛下也太过小心。”
“你不知里头那位秦王招了多少恨。”姜敏冷笑,“落在他们手里,不落个剥皮抽筋都算和善。”又问,“如何?”
“还没出来。”徐萃道,“奴婢在外头听着,初时还有声音,现下安静许多——应是好多了。”
姜敏不答,自掀帘入内,内殿没有用冰,又垂着帘子,竟然比外头还要热三分。姜敏一眼看见男人伏在榻上,衣襟堆在腰际,白皙消瘦的脊背上数十枚银针,暗室中隐隐生光。
孙勿坐在一旁,见皇帝进来也不行礼,只做一个悄声的动作。姜敏悄步走到榻沿,这么热的天,男人半点汗意也无,肩臂处皮肤浮着一层薄薄的胭色,一看便知仍在烧热中。男人埋着头,乌黑的眼睫湿而重,低低地垂着,枕上洇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应是泪。
姜敏悄声问,“怎样?”
“陛下也看见了——降不下来。”孙勿道,“可再多用针他也受不住了。只得等一时,针过督脉,再从任脉入针。”
督脉在脊背,任脉在心口——眼下这是连一半都还没有做完的意思,时间竟用了多半日。姜敏看着昏晕中眉目焦灼的男人,“他这样……再用针受不住吧。”
“也只得受着——再烧下去,陛下刚册的秦王殿t下便要换人了。”孙勿盯着案上燃香,等最后一寸燃尽便起手,撤去银针。
男人疼得哆嗦,艰难撑起汗湿的眼睫,摇晃的视野中有姜敏关切的脸庞,便如逆旅中人终于看见故乡灯火,抬手叫,“陛下——”
却没发出声音。
姜敏握住,只一触便觉掌中男人的身体干燥枯涩,体温高得惊人。尚不及言语便觉肩上一沉,男人竟爬起来,扑在她身上。这么一个动作气力用尽,烧得绵软的身体贴着她,他说不出话,喉间格格有声,像在张惶叫喊,却没有人知道他在说什么。
姜敏拢住男人滚烫的肩臂,安抚道,“你要说什么?你已经是秦王了,永不会离开我——从今以后,你永不会一个人。”
男人摇头,只是凶狠地掐着她,他想要说话,张口却是哑然。
姜敏道,“你想问什么?董献?”
怀中人瞬间身体僵直——
果然。
“一个案子里的人物,忘了吧。”姜敏想一想,“你再把他记在心里,说不得我便当真纳了他做侍君。”
男人掐着她,指尖用力到打颤,指甲深陷在她臂间,这个瞬间他像是要掐死她。
“你已经是秦王了。”姜敏忍着疼,笑道,“甚么人都记在心里,秦王殿下难道不累么?”
男人想说话,想反驳,仓皇间却只发出一连串奇怪的嗬嗬的喉音,畜类一样。他被汹涌而上的羞耻和委屈完全淹没,却不能分辩,只能张着口,不顾形象地,崩溃地痛哭起来,直哭到身体绵软指尖乏力,终于阖上眼,放任自己完全陷入黑暗的泥沼。
姜敏一直拢着他,搭着他的指尖觉出潮湿的汗意,便扣住脖颈将他分开,男人耷着脑袋,沉在她掌间,没有意识的身体仍在不时不自禁地干噎。姜敏仔细打量他,面上满是狼藉的泪痕看不出什么,白皙细瘦的脖颈却分明漫着一层汗意。
姜敏抬手贴住男人前额,转头急叫,“你来看他——是不是降下来了。”
孙勿打从他二人说话便避在一旁,闻言走近,骈二指贴在男人颈畔诊过,又翻起眼皮查看,“是……在发汗了。”他放下心,又忍不住吐槽,“早说过殿下是药浸透了的身子,医药用处有限,全是心里的病——陛下早点来,臣也不必胡乱忙碌这半日。”
“胡说甚么。必是你用针见效了。”姜敏问,“还用针么?”
“殿下已在退热了,还用什么针?”孙勿道,“无事了,静养吧。”自收拾家伙事儿走了。
男人仰面倚在姜敏怀里,片时便似水里捞出来一样,过高的体温骤然消退,男人瑟瑟地缩着,不时寒战。姜敏用锦被裹着他,一只手柔和地拢着他发颤的指尖。
男人渐渐安静,陷入沉眠。姜敏放下心,倦意上涌,倾身躺下,就着相拥的姿态,同他一处睡过去。
醒转时深暗的天幕悬着漫天星子。男人醒着,睁着眼,一瞬不瞬盯着窗外。
“明日你去西暖阁。”
男人一惊,慢慢转头。
“西暖阁有一面墙的圆窗,卧在窗下,漫天星子在咫尺之遥,便如置身九天行宫,是你喜欢的。”姜敏盯着他,“不记得了?”
男人张口,喉间挤出破碎的一声,“我——”
“罢了,你别说话。”姜敏抬手搭在他颈上制止,便在细瘦的颈项处摩挲,“我待你如何瞎子都瞧出来,一个不知哪里的外人能把你激成这样,说出去要笑死人的。”
男人咬牙,面上露出羞愤之色,“什么……外人?”
“就是一个案子里的人,如今却不能告诉你。”姜敏指尖虚虚地扣着他,笑道,“我说了,你再记在心里,我便当真纳了他。到那时,秦王殿下莫后悔便是。”说完翻转身,“睡觉。”
闭着眼等一时,果然身畔男人依附过来,前额抵着她的脊背,“不……不能纳……他……”
姜敏忍着笑,“等你大安了,玉契应也到了……咱们便行大礼。大礼过去你就是王君,总不该再胡思乱想了。”
“玉……契……是什……么?”
“殿下养病吧,不敢劳殿下操心。”姜敏闭着眼睛笑,“时候就知道。”
第68章 为何聘臣一同去。
犹是夜深时分,姜敏说完便睡过去,半梦半醒中听见身畔隐约窸窣,“怎么不睡?”
像是害怕吵到她一样,内殿立时销声,瞬间静下来。姜敏倒操心起来,翻转回来——男人蜷着,贴在她身畔,二人之间刻意隔出小半个手掌身位。
姜敏问,“做甚?”
“想……挨着陛下。”男人道,“又怕吵着陛下。”他烧热退去,恢复一点,虽然仍沙哑,总算能说话了。
窸窣声原来他自己一个人纠结时闹出来。姜敏侧身,支着头颅看他——半敞的衣衫下男人的身体瘦得可怜,一眼掠过空荡荡的,像是一片虚弱的浮影,吹口气能散了。乌黑漂亮的眸子却是尤其充盈的,充盈地盛满了她自己的模样。
姜敏只觉自己应是入了魔怔,只看着他便觉酸楚,“怎不唤我?”
男人难堪地动一下,“陛下睡了。我只是……”喘一口气才道,“一个人艰难得很……”他说着话,指尖颤动,想要碰她,又压抑地掐在褥间,“陛下离我近些吧……”
姜敏抬手,掌心搭在他肩上。男人被她一触便心满意足地闭上眼,喃喃道,“陛下……再近些……”
姜敏握住肩际将他拉近。男人掩入她怀中,面庞完全陷在她颈畔,“我一个人……是不成的……”
他们分明只有方寸的距离,只缺一个拥抱,这人便是这般伶仃模样——姜敏叹气,“你这样……当日在陵水是怎么过来的?”
“忘记了……”男人怔怔道,“不止那时,现下便叫我重回昨日,亦是不能够的……阴沟里的老鼠,吃过一口好的,便回不去了……”
姜敏沉默地拢着她。
男人在她怀中仰起脸,“陛下是不是嫌我烦了?”他咬着牙,艰难道,“我必是会得寸进尺的,必是会……越来越叫人厌烦的。陛下——”他得不到回应,心里惊慌,语气却变得锐利,“陛下在想什么,是不是厌烦我了?”
“是挺烦人。”姜敏笑一声,赶在男人发作前道,“我是在想,你病成这鬼样,要怎么去西堤?”
“去西堤——”男人应接不暇,“做什么?”
姜敏道,“依祖制,成礼后才能册封,册封第一件叩拜父母宗族,敬天殿就在中京还算近便,可我母亲出身西堤,你不去么?”
男人听得清白,瞬间只觉旧世的崩塌和新世的欢悦一同涌上来,打得他手足无措,“当真要成礼……怎么能……陛下不叫我一个人……不成礼也使得……”
姜敏皱眉,“不成礼也使得,什么使得——你难道没想过同我成婚么?”
“怎能不想……我当然是想的。”男人咬着牙道,“可我这样的声名,便在梦里想,都很是艰难,我——”
“封王的旨意已经发了,秦王是做什么的,你当真不知道么?”
男人怔住。
“你这人真是——”姜敏扣住他肩臂,讥讽道,“惺惺作态。说甚么不成礼也使得,若我当真不成礼,你是不是又要寻死觅活地吓唬我?”
一语诛心。男人白皙的面上洇出一层鲜艳夺目的霞色,难堪到了极处,连抬头都需要鼓足勇气。他掐着自己,强迫自己不回避,“陛下说的是,我就是惺惺作态,陛下不要我,我定是要死的——我这样,能吓到陛下么?”
姜敏一瞬不瞬盯着他,闻言忍不住笑起来,指尖沿着男人尖削的下颔捋过,“你当然能吓到我——”她说着话,指尖陷在男人微凉的发间,慢慢地捋着,“你莫胡思乱想,我们定是要成礼的。”
男人在她的碰触中身不由主地哆嗦,分明置身于海洋一般巨大的欢喜中,过度的不真实却让他只能感觉惊恐,“我什么都没有……陛下……为何聘臣?”
姜敏听见这话,恨道,“到今日了,你还在问这个?”抬手五指分开扣住他脖颈。男人有一个瞬间的呼吸停滞,克制着本能不去挣扎,只大睁着眼,怔怔地盯着她,“陛下告诉我吧。”
姜敏握一下便松开,“不如你来告诉我——当日你连姜莹都去求了,为何不肯求我?”
男人回避地垂目,“陛下久居燕郡……我那时不识……有眼不认泰山。”
“这话只好哄你自己吧。”姜敏哼一声,“那年除夕你知我是燕王,宁肯到t先帝跟前自请抵罪也不肯求我——若先帝不是一时心慈,判你个斩首,你还有命在?”
男人埋着头,一声不吭。
“命都要没了,也不肯来求我。”姜敏扣住他下颔,迫他同自己对视,“为什么?”
男人分明陷在她掌握之中,竟变态地觉出欢喜,抬手勾在她颈后,“陛下难道不知么?”
“什么?”
“我宁愿死……也不能叫陛下看不起……”他仰着脸,笃定道,“我根本不怕死,我死了陛下总能记得我……若我去求了陛下,至多做陛下的一条狗……”男人无声摇头,“我不。”
“你要我记得你……”姜敏重复,忽一时福至心灵,“难道你那时就——”
“是。”男人道,“我那时心里就只有陛下,我不能做陛下的狗。我要做——”他勾着她,借一分力撑起身体,痴迷地亲吻她的唇角,“陛下心里的人。”他慢慢地吻着她,梦呓一样地念叨,“白节也是一样……我便死也不能去投陛下……我有用处……陛下就会记得我……记得片刻亦是好的……死有什么可怕……我不能在陛下心里……我不如去死……”
姜敏强行攥住三分清明,掩在男人唇上打断,“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
“什么时候——你心里只有我?”
“梅花……”男人痴迷地凝视她,“陛下给我梅花……是我平生第一次……”后面的话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沉默地扑在她肩上。姜敏身不由主仰面躺倒,一句话到口边险险没敢说出口——好险那日手边有一枝梅花。
忍不住默默吐槽——一枝梅花就被人拿下,这人会不会太容易了?
……
觉空一早入宫,走一时只觉道路不对,便站住,“你这内侍带路都不对——凤台要往东。”
“对的。”内侍站住,含笑解释,“陛下命去凰台。”
觉空稍一琢磨便知底里,“要去凰台你去,我定是去凤台的——请陛下留在凤台等我便是。”
内侍一滞,“奴才如何做得主?”
“你去回禀便是。”觉空道,“我虽这么说,却不敢直闯凤台——自然要陛下应允的。”
“如此您稍候。”内侍打一个拱便去了。约摸一盏茶工夫回来,“陛下请您去凤台。”便在前带路,笑道,“大师真得陛下圣宠——从未有人敢像您这样要求,还叫陛下允了。”
觉空不答,到凤台阶下施礼作别,便入内殿。姜敏正坐在案前批折子,听见声音头也不抬道,“阿兄好大架子,朕的安排都不肯听。”
“暑热时节,陛下为见臣特意从凤台到凰台——臣实在不能忍心。”
姜敏扑哧一笑,“阿兄怎知朕在凤台?”
“陛下命臣去凰台,不就因为秦王殿下在凤台么?”觉空笑道,“殿下不爱见外人,可臣又不是外人。”
姜敏搁了笔,走到案前坐下,“阿兄难得来一回,用过饭再走——预备了阿兄爱吃的莲叶冷淘,今日还有荔枝酥山。”
觉空原要回绝,听到“荔枝”二字改了主意,“臣谢陛下赏饭。”便把袖中的东西取出来,隔案奉上。
姜敏接过,翻一下,“这是玉契——族身应也得了?”
“是。”觉空道,“记在父亲名下,如今同臣是兄弟,同陛下亦是表亲了。只是殿下声名太显,不好易名,仍然记作青臣——等殿下大安,走一回西堤,往宗祠磕个头便成了。”
“魏青臣。”姜敏盯着玉契上的名字,满意点头,“这个好。”
“陛下可同殿下提过此事?”
“还没有。”姜敏道,“自陵水回来便卧病,原想叫他歇上半月,他又不肯,白日往鸾台理事,夜间总作烧,人都虚亏了——这等事不必同他商量。”
“陛下好歹提一回。”觉空道,“以臣所见,殿下未必乐意认宗——若不同殿下商议,说不得另外生出枝节。”
姜敏原是极笃定的,闻言倒不那么拿实,正等说话,内侍送冷淘来,便停住。所谓莲叶冷淘,以绿豆和面,模子抠出碧绿的莲叶形状,煮熟过凉,配冰,淋上小料——夏日吃着清新爽口,犹是相宜。
觉空咂舌,“冷淘做出这等意趣,还得是在宫里。”便告个罪,自拾箸吃饭。
姜敏转头,“里头也送的这个?”
“殿下还没醒。”内侍道,“也吃不得这个——孙院正不让用冷食。”
姜敏点头,便也吃饭。二人一时吃毕,内侍又呈上荔枝酥山——底下铺冰,上头盖酥,辅以切碎的荔枝小块。觉空大呼畅快,飞速吃完一盏,“臣今日不来,倒要错过,不知陛下有此等好物——陛下好歹记着臣。”
“昨日才送来的,原想给阿兄送去——就这么巧,阿兄竟要过来,便留着等阿兄。”姜敏站起来,“阿兄难得入城,必有友朋需见,不必陪朕了。”
“陛下这是在撵臣。”觉空也起身,“臣确是有事,如此等见一见殿下便去。”
“这次罢了。”姜敏道,“昨日半夜烧得厉害,眼下都还没醒——不见他今日连鸾台都没去?”
觉空道,“殿下根骨不足,还需好生将息。”又道,“等大安了,仍需走一回西堤——回来才好公诸天下。有西堤魏氏在后,物议应能消减。”
姜敏不答,“眼下酷暑,便在宫里亦是七病八灾,等能走动,还不知要到何时——不如简便些。”
“阿俭虽然为族长,但我族中耆老名宿也实在众多,人不露面便做西堤子弟,难以服众。”又道,“当年魏肃公在白节还收了一个,陛下知道的,就是如今的魏昭都督——阿俭命一并补了族身玉契。阿俭的意思,二位一同去,一并开祠认宗。”
第69章 早死了怎么可能是他?
姜敏仍然摇头,“性命要紧,再等等。”便起身同觉空一同出去。送走觉空回来见男人倚在案边,手里握着刚送来的玉契。盛夏时节男人只拢着件薄薄的青绸氅衣,赤着足,散着发,衣袖随着动作堆在臂间,露着线条秀丽的白皙的手臂和消瘦的双足——
举止超逸,实有魏晋之风。
姜敏退一步倚在门上,含笑盯着他。男人又看了一时才察觉,怔住,“陛下在看什么?”
“自是看你。”姜敏走近,“你在看什么?”
男人一见她便身不由主依附过去,扑在她肩上,手臂绕到身后,拢着她腰线,“我醒来不见陛下……竟慌得很……就到这里来寻陛下……”
姜敏掌心在他颈上摩挲——微凉,热度退了。侧首吻在他耳廓那枚朱痣上,“阿兄进宫来,刚陪他吃饭——你一日没吃东西,饿不饿?”
男人被她亲吻便觉欢喜,闭着眼睛任由她施为,沉迷中间或发出一点粘腻的鼻音。未知多久终于寻回一丝神志,“玉契是觉空大师送来?”
“甚么觉空大师?”姜敏道,“是我阿兄——难道不是你阿兄?”
男人怔住,唇边漫出笑意,“总要等……正式拜见过,才敢这么着。”便道,“陛下不该为难……为难阿兄……我声名如此……怎么能入西堤,使不得。”
姜敏不答,“甚么声名?”
“陛下……”男人道,“我什么不知道……”
自从旨意下发,姜敏一面命林奔约束,一面刻意地控制他行踪,每日只在凤台和鸾台间转——应不至于当面听见甚么流言。便道,“没有的事。”
“我都知道……”男人重复,“我什么都知道。”停一停才又续道,“我不在乎……我若在乎……活不到今日。我有陛下,他们说什么都是不怕的。”
姜敏沉默。
“我虽不在乎,却不能连累西堤。”男人道,“魏肃公是我义父,亦是我恩师,不能报答已是惭愧……怎么能以西堤数百年清名为我庇佑……陛下不能这样。”
枉费自己日日同他厮混,竟不如觉空看他精准。姜敏抚着男人消瘦的脊背,“魏昭也要入族了。你和他都是魏肃公亲传子弟,何必如此拘泥?”
“阿弟不一样。”男人道,“阿弟自幼流落白节,已不知父母是谁,是魏肃公收留他,阿弟名姓都是出于魏肃公,他归西堤,在情理之中——阿弟身世可怜,我却是有父母宗族的。”
你那宗族还不如没有。姜敏总算忍住,“福祸相依——魏昭身世可怜,却也正因如此才得了机缘师从魏肃公,习得文韬武略,为朝廷一方大员。”
“我同他不一样。”男人只是摇头,“我不能。”
姜敏道,“便不说你两度被逐出虞氏家门,即便你仍在t族中,虞氏一门于你亦难有助力。你若不要,日后不论甚么只得自己顶着——可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男人应了,停一时又道,“其实还有一个缘由。”
“什么?”
“我不想借旁人的光。”男人道,“君子立世,当从心从志,不能逾矩——断没有躲在家族后头的道理,更没有躲在高门显贵后头的道理。”又道,“我就是虞暨,这是不能改的。”
姜敏沉默地听着,“早知如此,倒不麻烦两位阿兄——西堤数百年名门,这事其实难得很,阿兄费了许多工夫。”
“陛下这样为我谋划,我心里欢喜。”男人缠在她颈边亲吻,“陛下说过——你心里只有虞暨。我总记着这话……不能就这样改了……我就是虞暨……若换了名姓,以后陛下不肯认我了……我怎么活……”
姜敏被他吻得意乱情迷,闭着眼极轻地笑,“这才是你不愿意的缘由吧……甚么君子立世……尽是些瞎话……”
男人勾着她,二人一同滚倒在地上。夏日衣衫轻薄,厮混半日乱七八糟地缠在一处。男人想要坐起,又被绞缠的布料扯回去,索性躺下,又倚回她颈畔,“分不开了。”
姜敏闻言睁眼,见二人衣料缠在一处,“除了便是。”
“不。”男人道,“不分开。”
姜敏终于听懂他在说什么,抬手拢着头发,“赶紧起来吃饭吧。殿下每日这么着,不累么?”
“不累。”男人抵在她颈畔,蹭一蹭,“能永远这么着才是好。”
……
赵仲德倒台,内阁便只得两位次相。虞青臣以废帝旧臣身份入内阁原是不能服众的,册了秦王,又在陵水一战成名,虽然仍有非议,但长于内政诸臣谁能不懂虞青臣陵水一行的含金量。能进内阁的人必然没有蠢的——便口里不说,心里亦是服气。
刘轨虽同为内阁次相,但他是皇帝家臣,早在燕郡便跟随皇帝,正儿八经的皇帝心腹,他知道虞青臣深得皇帝宠爱,索性便事事以他马首是瞻。朝中一阁一院两首辅——但凡长眼睛的,都知道至此已成定局。
皇帝大婚,册秦王,刘轨为册封使,命钦天监拈五个日子送呈御览,皇帝挑了小半月,定了小阳春成礼册封。这其实是预料中的事——西堤在南,小阳春既不炎热,又不寒冷,正宜远行。
皇帝婚仪需预备的极其繁琐,日子一定刘轨便忙得脚不沾地,内阁诸事一应推与虞青臣。先时还存了点看笑话的意思,不过五日便心服口服——这位虞相的能耐深不见底,说不定行军打仗才是他正经施展处。
能做秦王,靠的原来并不只是皇帝偏爱。
时日一转便是中秋。三日节休,皇帝因暑热太过,不肯举宴,只命做了时令月饼分与众臣便作罢。皇帝不庆,诸阁院自然是要庆祝的。刘轨为册封使,早十日便往龙兴之地北三郡祭天告祖,不在中京。
内阁只得由虞青臣主持中秋节庆。姜敏听到消息时正倚在水阁纳凉,闻言笑道,“殿下过一时还要回府,原想着过节安生陪我三日,想不到竟比我还忙。”
说话时男人正倾身伏在她膝上,“回去做什么——不能不回去么?”
“刘轨祭天回来便要往王君宗族问礼,你住在宫里算怎么回事?”姜敏道,“既不肯入西堤,便只得去高泽——借这个机会同族人有所缓和,亦是好的。”
“他们早已经撵了我,我不去,我没有什么宗族。”男人道,“我是陛下的人。”
“成礼后不来往便不来往。”姜敏道,“问礼总还是要有的——难道叫刘轨往宫里来问礼?还是去高泽吧。”又笑,“你成一回礼,把人家刘轨忙得脚不沾地,记着好生谢人家。”
男人便知事已成定局,沉默地埋在她膝上,一言不发。姜敏便随他去,自己拿匙一匣一匣地开秘折。男人半日才缓过一点,“那我走了。”
“少吃酒。”姜敏不抬头,“命齐溪跟着。”
齐溪是特意挑的内禁卫,差使只一件——跟秦王出门。男人站起来,皇帝正在低头看折子,他不敢纠缠太过,默默退走了。姜敏等他出去便收了东西,自己往暗阁里取了画卷,命徐萃,“伺候更衣,备马——让董献去辅察司狱等着。”
董献被徐萃养在中京一处私宅。徐萃闻言,“还以为陛下把他忘了,终于要见他了。”
“不是见他。”姜敏纠正,“带他见一个人。”内阁中秋节庆,不闹个通宵都算克制——正是时机。
便换了寻常装束,内禁卫跟着往辅察司去。到地方董献果然等在门上,林奔却不在司里——辅政院亦在节庆。姜敏命狱吏,“你带路——朕要秘审无色。”
狱吏忙引着二人去秘牢,又搬椅子。无色被拘了二月,虽未挨打,苦头却没少吃,早被关得精神涣散面如土色,看见姜敏跟看见救星一样,“陛下要什么,但说便是——这地方不是人呆的,我实在受不住,求陛下放我走吧。”
姜敏握着卷轴,轻轻一展,画卷落下来,“这便是你献与废帝的神卷?”
“是。”无色道,“陛下要看,我熬了小半月画出来。就是这个,一丝儿也不带差的。”
姜敏点头,指尖点着领头蛟身妖物面容,“这个也是你画的?”
“画都是我画的,这个当然也是。”
“朕看这一张人面栩栩如生,是当真确有其人,还是你胡乱画的?”姜敏盯着他,“想清楚再回话。”
“有其人。”无色道,“祭天务求虔诚,原拟的每一妖物都有人面,只是后来时间紧急,只挑出来为首的一个——陛下命我绘当日献与废帝的图,我便依照当日情形绘的,当日的画就是这样。陛下若要完整的,我可——”
姜敏一语打断,“何人?”
“我不认识。”无色被问得一滞,“我照着记忆画的。若不是记性好——”
“你画他,他在做什么?”
“就……被我画……能做什么?”无色莫名其妙,“陛下想寻此人?”
姜敏不好说得太过,便叫,“董献进来。”
铁门从外间打开,董献走进来,垂手侍立。姜敏道,“过去给他看你的脸。”又向无色道,“你看仔细了——当日画的是不是他?”
“不是。”
姜敏心中一动,“你看过再说话。”
“不必看。”无色笃定道,“画里那个早就死了,这个可还活着呢——怎么可能是他?”
第70章 城破怎的还在中京?
姜敏正同崔喜,齐凌和魏昭商议攻城,薛焱带着个人进来。姜敏瞟一眼,“什么人?”
那人道,“下官薛思恩,薛都督部下军校。奉薛都督之命秘密出城与殿下送呈书信。”
是薛念祖部下,难怪薛焱带进来。姜敏了然,抬手做一个接的动作。薛焱连忙上前,双手捧着书信奉与姜敏。姜敏接在手里,“你们都督在城里还好?”
“是。”薛思恩道,“我们都督假意归附皇……呃,归附逆帝,逆帝对我们都督还算客气——只是近宫十三台不肯再叫我们都督接近了,由逆帝皇后亲自掌握。”
姜敏便看书信,越看越是皱眉,撂在案上,“遗诏既然已经公诸天下,阿兄为何仍然不肯出京?若姜玺狗急跳墙,阿兄有个好歹——我如何同西堤交待?”
帐中寂静下来。半日还是崔喜道,“魏郡公身份贵重,逆帝除非疯魔,应不敢如何——只是中京已是危城,战事一起兵刃无眼,确应谨慎。”
“姜玺都要死了,还怕疯魔吗?”姜敏站起来,“薛思恩即刻入城,告诉魏行俭我即将破城——命他现在,即刻,马上出京,今夜前。”
薛思恩半日挤出一句,“我们都督不知劝过多少回,魏郡公定是不走的。”又道,“魏郡公有言,他以西堤之名代先帝公布遗诏,他留在中京是法理使然,他若走了,世人不能见法理,只能见心虚,他绝计不走。”
崔喜道,“先帝崩逝时二王火并,赵王身死,逆帝以‘国不可一日无君’承位。其时殿下同辛简契合二部交战正烈,虽然是以大局为重,但外人看在眼中,已是默认殿下认可逆帝之法统。”
姜敏一滞,半日不吭声。崔喜便知劝对地方,又道,“如今要推翻逆帝法统,需有能取信天下之人持先帝遗诏,召四方诸王讨伐逆帝,回归正统——眼下中京城里,能做此事的,除了魏郡公,只有赵仲德。姓赵的从来明哲保身不肯惹事。魏郡公一走,殿下师出无名便成逆贼,怎能如此?”
姜敏道t,“阿兄已将遗诏公诸天下——我奉先帝遗诏入京讨逆,如何会成逆贼,阿兄如何再滞留中京危城?”
“殿下——”崔喜苦口婆心地劝,“魏郡公只身出逃,逆帝若掐个‘假传遗诏’的罪名,殿下当如何应对?”又道,“殿下手握重兵,大势尽归,北击二部联军又尽收天下民心,如今殿下所缺无非“法统”二字。魏郡公手持遗诏在京,他便是殿下之法统。”
姜敏道,“没有便罢了,总不能让阿兄拿性命去换。”
崔喜一滞,硬着头皮苦劝,“魏郡公出身天下清流之首西堤魏氏,一言定天下的存在。我断言逆帝绝不敢杀魏郡公,不杀还能叫有心人对遗诏真伪存疑,杀了便坐实遗诏是真,便要坐实公然违抗先帝遗命——他不敢。”
“总不能为一虚名冒此大险。”
“如何是虚名?”崔喜道,“魏郡公为的是殿下法统。”
“什么法统?等我拿下中京城,铁骑之下,我谁敢同我枉议法统?”姜敏飞速决断,“薛思恩回去,传我的话,命魏行俭即刻出京,再不走,日后莫来见我。向薛念祖传我将令——”
薛思恩啪地一声站得笔直,拱手听命,“卑职在。”
“传令。内禁卫即刻兵分四路,一路往远宫十三台护卫先帝遗孀,二路往敬天殿,法祖殿,护卫宗庙家法,三路往魏国公府护卫魏郡公,第四路往鸾台保赵仲德无事。
“是。”
“若不能兼顾,记着——”姜敏沉吟一时,“敬天,法祖二殿和国公府不可有任何差池。”
“是。”薛思恩应了,见姜敏别无二话,“卑职即刻入城知会薛都督即刻安排——殿下放心,万无一失。”
姜敏一直等他出去才道,“让京畿的人都进来。”
便听铠甲碰撞混着脚步声近,帐帘掀开,三员大将引着数十名将校入内,“殿下。”
“魏郡公传先帝遗诏——逆帝绞杀赵王,逼死先帝,以天命自居,自命为帝,如此倒行逆施,人神共怒,天地不容。去岁因北御二部外敌只能容他祸乱京城,如今强敌既退,怎能不讨?”
众人拱手,“我等愿奉燕王殿下为主,共讨逆贼。”
姜敏站起来,“传令——”
众人啪地一声站得笔直,附耳静听。姜敏便道,“刘存煦引京畿左卫五千,夺长宁,朱雀,含光三门。牛千绩引右卫五千,夺安定,玉祥,尚善三门。薛存礼引骁卫五千夺文昌,尚勤,尚俭三门——今夜子时起事。此六门驻防稀松,你等夺门后城门紧闩,禁止出入。京畿戍卫自都督以下,不论是谁,从命者引其一同讨逆,不从者,斩。”
众军拱手,齐声应诺,“遵命。”
姜敏转过头,“齐凌。”
“在。”
“你引燕护军八千,夺西侧尚德门——给你一个时辰,夺门焚烟为号。”
“是。”
“薛焱。”
“在。”
“命你引燕骑军三千,夺东侧永安门——我也给你一个时辰。”
“是。”
“崔喜跟着我。”姜敏道,从正面强攻中通门。各处夺门俱以焚烟为号。“她说着话,目光众人面上掠过,“诸君,讨逆还朝乃国之大义,我等禀承大义,何敌不克,何功不夺?封爵立姓便在今日,恩荫子孙便是今时。”
众人闻言振奋不已,举起刀兵,高声叫道,“克敌——夺功——克敌——夺功——”
先皇离世时姜敏北上御敌不在中京。中京三支禁卫,内禁卫薛念祖虽早投了姜敏,明面上还是皇帝的人,中京戍卫都督是姜莹王君赵宿,京畿戍卫三总管虽然也是早投了姜敏,但都督王灿是姜莹门人——不论从哪里看,姜莹在京占尽先机。
谁知竟阴沟里翻船,被姜玺占了内御城门,趁姜莹入宫探病打了埋伏,姜莹被一刀斩首,赵王府满门被杀。皇帝听见消息厥过去,当场死了。
姜玺虽然掌握宫禁,却找不到遗诏,逼问待诏司总管,接连勒死两个也没能问出传国玉玺下落,最后一个虞青臣入司时日尚浅,又是自己人,只得罢了——硬着头皮以“先皇口谕晋王继位”和“国不可一日无君”为名登基。
如此先天不足,便是不祥的预兆。
其时姜敏正在东北境同辛简契合二部激战,战况不明,众臣便都顺势归附姜玺。姜玺做着皇帝,虽因南边洪水说不上顺心,但起码还像个皇帝的样子。八月后北境战事初见端倪,朝局立刻转了风向。
先是西堤魏氏少主魏行俭大张旗鼓公然入京,上呈先皇遗诏——旨意明言由燕王姜敏继位。其上传国玉玺朱印分明,辩不了一个字。而且这遗诏通传朝野也罢了,竟然在大朝上以清流之名当众奉与姜玺,要求姜玺遵从先帝遗愿,还位燕王。
姜玺勃然大怒,以妖言惑众之名缉拿魏行俭,押在监察院待审。这一缉拿便捅了马蜂窝子,姜敏听见,持传国玉玺,以讨伐“绞杀赵王逼死先帝之大逆罪人”之名举兵南进。所过之处,各地州府望风归附。
姜玺慌得一比,召刘奉节窦玉川入京勤王,被燕王大将徐坚和常斯明堵在北境寸步不能进。又召各地州府入京勤王,诏书倒是下了,三日间竟然连中京城都没能出得了。
直到此时姜玺才如梦初醒——内禁卫,中京戍卫,京畿戍卫必然有一个已经暗暗归附了燕王。姜玺顿觉风声鹤唳,身边都是反贼。想换人,怕立马就死,可若不换,又不知未来死在哪一日。
如此惶惶不可终日过了五日,燕王兵临城下。攻城之战于子时开启,不过一个时辰中京十二门尽归燕王。皇后赵丽姝高呼“养士千日用士一时,”,亲自领中京戍卫于中京诸坊同入城的燕王军殊死搏斗。姜敏恐怕毁伤京城,不准骑兵参战,只命京畿戍卫与之缓缓缠斗,足足打到傍晚才将中京戍卫主力灭得七七八八。
姜敏引军入内御城,刚走到城下便见昭阳殿莲台燃起冲天大火,姜玺身着龙袍,在众目睽睽中从莲台高处一跃而下,投身火海。
独善其身的内阁首辅赵仲德终于现身,以百官之首的名义引内阁六部,辅政院三司,各督抚,各部院一众官员长跪于昭阳殿前迎接王师。亲自草拟三千字折本,言辞恳切,请燕王殿下上承天命,下恤百姓,不辞劳苦,登基为帝。
姜敏不接,以“入京讨逆当功成身退”为由拒绝。赵仲德再次上书,再次不接,再乞,再辞,三辞三让之后,姜敏勉为其难,在新年第一日被迫登基为帝——
废帝一朝历时九个月零三天,到此终结。
这些都是后话。姜敏攻破中通门入城,纵马到未央坊前时,外御城内杀声仍未止歇。她只瞟一眼便转向一街之隔的平康坊,“你阿兄的宅子就在那里?”
“是。”魏昭道,“殿下怎知我阿兄住那?”
姜敏道,“外头传的——说你阿兄深得逆帝宠信,赐宅平康坊,一个阁臣,同诸王诸相一个待遇。”
魏昭脸一黑,“殿下莫听外头乱说,我阿兄是个傻的,只知道为民谋利,但凡存了旁的心思,谁不知天命早归殿下,怎么肯替逆帝接手陵水那个烂摊子?现在还在河堤上给逆帝卖命?”【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