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要什么你要什么


    晴天霹雳的消息传来,燕王府众连夜齐聚。薛念祖道,“陛下连日昏睡,每日不过二三时辰清醒——大事近在眼前,殿下万不可此时离京。”


    薛焱摇头,“然谷关既破,辛简部距离中京比殿下的燕王军还近,若不设法迎击,兵临城下,殿下空有中京城又如何?”


    “竖子何意?”薛念祖指着儿子骂,“殿下眼下绝对不能离京。中京城已是万事俱备,殿下一走内禁卫无主可奉,举大事时,我等如何是好?崔喜将军既已秘密入京,即便东平王无能,何不命崔将军北上迎敌?”


    “崔喜去未为不可。”姜敏终于说话,“可陛下不知崔喜秘密入京,必命我北上迎敌——难道抗旨吗?”


    “殿下不能走。”魏钟道,“即便陛下降旨命殿下北上迎敌,殿下大可明里奉诏,暗暗留在中京——命崔喜将军北上拒辛简部于小湟江,只要守住小湟江,等殿下中京大事一定,立行支援,如此可得两全。”


    姜敏沉吟一时,“阿兄以为如何?”


    “西堤家训——先国后家,先君后臣。”魏行俭道,“国家危难,殿下无论如何不应拘于中京,当首赴国难。”


    魏钟满脸不赞成,但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反驳西堤少主,半日憋一句,“殿下不可过于迂腐。”


    “正道而行不是迂腐。”魏行俭一口驳回,“辛简部此番会同契合部一同南下,契合部凶残早有耳闻,所过之处人烟断绝,北境狼烟四起,百姓苦不堪言,此时首赴国难才是为天下计之英主——避居中京者,不得民心,如何得天下?殿下北击辛简部,退敌之日,便是天下臣民奉主之时。”


    薛念祖急得口不择言,“有什么用?等中京归晋王,民心再大,比不过一纸遗诏。”


    “那就不许叫姜玺拿下中京。”姜敏立刻决断,“能够就近调动的只有三千御林军,等我引御林军北上,中京戍卫不足为惧,中京城便只有京畿戍卫一支强军,薛将军——”


    薛念祖腾地起身,拱手待命。


    “静观其变,不论赵晋二王做何周张,守住中京不动,不许任何人出京——你听魏郡公调遣。”魏行俭为西堤少主,虽不任职,却有西堤郡公封号。


    “是。”


    姜敏转过头,“阿兄。”


    魏行俭也站起来,拱手而立。


    “我不得不走,中京只得交与阿兄。我与崔喜必定阻敌于小湟江,若我处不成事,阿兄可劝陛下下诏命南郡诸军北上勤王。”姜敏说着又笑起来,“应不至于此。只是,这次注定要对不住阿兄了——叫阿兄独守危城。”


    魏行俭一掀袍角跪下,“殿下北赴国难,臣安守太平,有何危险?臣惭愧。”埋首道,“臣必固守内御城,奉遗诏,待殿下南归。”


    姜敏点头,四顾一回,“中京交与诸位。”


    不等众人说话,薛焱抢一步道,“我不留中京,我随殿下北击辛简部。”


    “好。”姜敏点头,“等你立功。”


    燕王府夜会还没散,皇帝旨意就到了——竟然连天亮都等不到。旨意痛述辛简部伙同契合部,绕道南侵的无耻,又大骂萧承威之无能,最后聊聊数语,命燕王统御林三千,沿路整合各州府驻军,北击二部联军。


    旨意一出满城哗然。姜莹有中京戍卫在手还算镇定,姜玺垂头丧气过来,“敏敏保重。”


    姜敏随便哄他,“阿兄宽心,陛下近来精神甚好,说不得t等我凯旋,尚能请父皇亲自为我劳军。”她想一想又道,“朱鸾甚好,阿兄既送了我,留与我做个亲兵也罢?”


    “一个侍人只管拿去,敏敏再有喜爱的,阿兄再与你寻上十个八个亦是小事。”


    “消受不起,这个就使得。”姜敏送走姜玺,转头便命魏钟,“出京便杀了他——日后晋王问起,就说乱军丛中身中流矢而亡。”


    “是。”


    薛焱立刻出城整军,原本秘密入京襄助燕王夺位的崔喜也转道北赴小湟江。姜敏入宫陛见。皇帝半死不活地躺在御榻上亲自见姜敏,“国家危难,全仗敏敏,你母亲泉下有知,必当欣慰。”


    “臣职责所在,敢不尽心。”姜敏磕头道,“陛下保重龙体,圣体康泰才是万民之福。”


    皇帝点头,又往里叫一声,“拿来吧。”


    帷幕从里间打开,虞青臣低头出来,手里捧着一只长条匣子。皇帝道,“朕刚命拟的,你拿去,暗暗握在手中,日后新帝继位,论理必当施大恩于你,如若没有,你有了这个千秋百代不叫你吃亏——去吧,不必谢恩,这是阿父给女儿的。”又道,“你送燕王。”


    虞青臣道,“是。”


    姜敏恭恭敬敬磕三个头,默默退下,出凤台皇帝寝宫。虞青臣在前引路,姜敏跟在他后头走。她心事重重,初时还不留意,越走越觉荒僻,站住,“你带我去哪里?”


    男人不回头,修长的脖颈衬着朱红的官服,日光下白得夺目,“臣有话想同殿下说。”


    姜敏不动,“有话就在这里说,宫禁中随意乱走,你也是放肆得很了。”


    男人转过身,日色中冰雕雪铸一样,盛夏的日光照在他身上瞬间失去所有温度,“殿下此去不知几时回,同臣说句话又如何?”


    “我凭什么要同你说话?”


    男人站着,忽一时笑起来,“殿下难道怕我?”


    “我怕你?”姜敏脑瓜子都嗡了一声,“你是个什么东西能叫我害怕?”


    “那不就是了——”男人道,“殿下同我走吧。”


    “我不怕你也未必跟你走。”姜敏不动,“旨意拿来,虞总管再会吧。”


    “殿下究竟在怕我什么?”


    “我——怕你?”姜敏气得要笑起来,“你有什么值得我害怕的?”


    男人不再同她多说,转过身便走。姜敏原地站着出了半日神,终于还是跟上。男人转过四五重殿宇,到一处尤其金碧辉煌的大殿前停下,推门而入——


    敬天殿。此处是皇家祭祀之所,寻常只有新年大典,新君继位,又或帝后大婚时才会打开此殿。眼下正值盛夏,不年不节,除了一早洒扫的侍人,连经过的猫都不见。


    来这里做什么?


    姜敏停住,忍不住好奇,终于还是跟进去,掩上门。男人长跪于天地尊师像前,在漫天油烛灯火中仰面凝望,神像低眉垂目,慈悲地同他对视。


    姜敏站着,“旨意在哪里?”


    “案上。”


    姜敏转头便见明黄的圣旨放在神像前贡案上,走上前展开来,聊聊数行字——孟州全境及然谷关以北由燕王统辖,赐丹书铁券,燕王爵位自姜敏以下,世袭罔替。


    孟州全境及然谷关以北——就是萧承威的地方。如今全被辛简部和契合部占着,打赢了不用皇帝发话也是她的,打输了谁都不要想——拿别人家的饼赏赐,算盘打得倒是圆转。


    “烧了吧。”


    姜敏有一个片时没有听懂,等明白过来如被雷击,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男人磕三个头,起身到姜敏身前,从她手中抽走圣旨。姜敏还不及反应,男人指尖一松,圣旨落入神像前硕大的黄铜香炉,哧地一声响,一明一暗间薄绢织就的圣旨化作灰烬。


    姜敏难以置信道,“虞青臣,你可知在做什么?”


    “我当然知道。”


    姜敏盯着他,慢慢退一步,身体后倾倚在神案上,“为何烧了圣旨,虞总管看不惯我独自享此圣宠?”


    “此事于寻常人是圣宠,于殿下——”男人冷冷道,“只是羞辱而已——殿下当有天下,不当拘于北境为王。”


    “你同我说这等话——”姜敏忍不住笑起来,“姜玺可知道么?”


    男人盯着她,“殿下何必提起晋王,我同晋王——从来就没有干系。”


    姜敏皱眉,“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话?”


    “当然。”男人道,“我有此一生,从未有一日如眼下一般清醒。”他一瞬不瞬地望着姜敏,“今日旨意是秘旨,陛下口述于我,命我传旨,眼下旨意已经烧,亦不会记档,此秘旨出陛下之口入殿下之耳,除了我,再无一人得知。”


    皇帝命姜敏永镇北境——不论谁拿到这份旨意,除非二王尽死,后嗣无人,否则燕王永远不能指望大位。姜敏终于收了轻佻的笑意,严肃地盯着眼前人。男人晶莹的面上一丝情绪也没有,今日所为若非深思熟虑,便当真疯癫了。


    男人上前,撩袍角往她身前跪下,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今日大暑,“殿下若不能得承大位,臣——有死而已。”


    “此事同你有什么关系——”姜敏一滞,“你疯了?”


    “臣没有疯。”男人道,“臣同殿下说过,绝无一日不利殿下,殿下忘了吗?”


    姜敏罕见地感觉难以招架,低头盯着足边一片清砖地,半日吸一口气,“你要什么?”


    男人抬头,怔怔地望着她。


    “你以身家性命助我,你想要什么?”姜敏不等他说话便道,“你告诉我——否则无功不受禄,你若无所求,我亦不敢受。”


    男人笔直地跪着,定定地看着她,“我要什么——殿下都可给我么?”


    第52章 舍不得都舍不得。


    姜敏从未有一日感觉这个男人如此棘手,勉强道,“你且说来听听。”


    男人一直盯着她,许久垂下眼皮,极轻声道,“我心里想的眼下不能同一个人说,日后若能有机缘再求殿下吧——只盼到那时殿下能允我。”


    他分明什么也没说,姜敏却隐秘地放下心来,敬天殿里浓重到骇人的压迫感倏忽散了,姜敏深吸一口气,“使得。我记得今日允你一事。”


    “臣——”男人埋身下去,磕头道,“谢殿下隆恩。”


    两人都不说话,敬天殿悄寂下来,姜敏转头望着天地神佛慈悲的神像,重拾镇定,便觉疲累不堪,倾身坐下,脊背抵着大殿朱红的山柱,“姜玺难道待你不好吗——你为何投我?”


    男人抿唇,“殿下仍然信不及我。”沉默一时道,“是不是我不肯直言心中所求,今日便不能取信于殿下?”


    姜敏原本没有那个意思,但听他这么说,也不肯反驳,“你要什么?”


    “既然如此——”男人跪得笔直,“臣求殿下——允我一事。”


    “你说。”


    “晋王送与殿下那个叫朱鸾的。”男人寒声道,“请殿下杀了他。”


    “朱鸾?”姜敏要想一下才记起他说的是谁——姜玺埋在自己身边的钉子,押在手里使阴招磋磨数日,虽一时唬得不敢同姜玺说实话,为免后患,预备出京杀了——但他这么说,姜敏却不想告诉他,“为什么?”


    男人不答,“请殿下杀他。”


    “你总要告诉我缘由。”


    “那厮是晋王埋在殿下身边的暗哨,殿下杀他需要什么缘由?”男人没想到她连这都不肯答应,激愤道,“殿下难道舍不得吗?”


    姜敏一直盯着他,此时忍不住笑起来,“即便我就是舍不得他又如何?”


    男人如被雷击,定定地看着她,“朱鸾是晋王的人,他在殿下身边,是奉了谋害殿下的晋王教令,眼下是晋王有求于殿下,朱鸾才蛰伏不动,难保日后如何——殿下难道由他去?这么个东西殿下都舍不得杀,他有什么好的?”他忽一时提高音量,厉声道,“他有什么好——值得殿下冒险留他?”


    “悄声些。”姜敏扑哧一笑,“别忘了这里是敬天殿,你在宫里——便无人听见,还有天地尊师在上。”


    男人发作半日只换得这一句,心中激愤越发无法遏制,“我怕什么——有死而已。”


    “你不想活,我还想呢。”姜敏哧笑一声,“还跪着做什么,过来。”


    男人怔住,迟疑半日终于动了,慢慢移到姜敏身边。姜敏倚着山柱坐在地上,见他站在身前不动,抬手攥住他手腕,用力拉扯。男人膝上t发软,不由自主依附过去,挨她坐下。


    姜敏指尖触及男人皮肤便皱眉,“你怎么出这么多汗……”抬手覆在他面上,“这么热……你是不是中暑了?”


    男人摇一下头,“天气炎热,我没事。”


    姜敏当然不信他,转头方见男人满面淋漓的汗珠,颊边近鬓角处混了粉渍,变作斑驳的泥泞——因为要入宫当差,此处罪印用厚厚的粉遮掩,因为他生得尤其白皙,此处敷白粉也与别处肤色无异,寻常不能察觉——


    只是眼下被大汗浸过,变得狼藉。


    男人初时不察觉,见她一直盯着自己才如梦初醒,抬手掩在鬓边,立时沾了一掌湿重的粉渍。夏日暑热,敬天殿烧着香炉,原就热得不寻常,男人臊得身如火灼,一颗心便跳得跟疯了一样,惊慌失措,仓皇抬手,遮住有罪钱的半张脸,“殿下别——别看了。”


    姜敏不出声。


    她的视线有如实质,利刃一样剜着他。男人在她的注视下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别……”他哀求着,掩着面,用力将自己藏起来,“你别看……”


    姜敏仍不说话。


    男人哀求一时不得结果,手足并用向后缩去,指尖碰到大殿深重的帷幕,如获至宝,缩起身体隐在帷幕后头,将自己完全遮掩起来,“殿下——求你别看。”


    “外伤而已。”姜敏盯着疯狂摇动的帷幕,冷笑,“你这么在意?”


    帷幕后的人沉默一时,咬牙道,“旁人我管不着……殿下不能……殿下……你不能看。”


    “为什么我不能?”


    男人瞬间销声,分明盛夏,帷幕后的人发了寒疾一样,不住地抖。


    “出来。”姜敏道,“躲在里头做什么?你不是要杀朱鸾么——我不答应,换一个。”


    “为什么要换?”男人忽一时激愤,帷幕揭开,“殿下舍不得朱鸾——因为他生得好吗?”


    姜敏道,“我原本打算杀了他——你既这么说,我只得改主意。”她盯着他道,“换一个。”


    男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什么,凶狠盯着她,沉重地喘着气,“殿下什么意思?”


    “就是你听见的意思。”姜敏语气平平,“朱鸾的命我留下了。你换一个。”


    男人双目出火,带着钩子一样恶狠狠地盯着她,“那么个东西你都不肯杀,我换什么——你能答应吗?”


    “是——除了杀人。”


    男人脱口叫道,“不论什么都答应?”


    “不论什么。”


    大殿里瞬间安静,男人从齿缝里,一字一顿地,极用力地挤出三个字,“你骗人。”


    “你不如试试。”姜敏道,“不试怎么知道?”


    这是一个极大的诱惑,如果成真——男人闭一闭眼,从魔幻的引诱中拾回神志,假的,不可能成真的,她连那个男伎都舍不得,怎么可能听他?


    “虞青臣?”


    男人怔怔坐在原地,心中天人交战激得他大汗淋漓,终于那个“可以试试”的念头被隐藏的巨大恐惧击碎,心中欲念被烈火焚尽,剩一把虚弱的残灰。男人低头,“如此,殿下恕我吧。”


    “恕你?”姜敏意外道,“恕你什么?”


    男人抿一抿唇,难堪地低头,“就是前夜……我是吃多了酒……失态了……”他嗫嚅着说完,竭尽全力做出理直气壮的模样,“殿下既什么都能答应,那你恕我。”


    姜敏怔住。


    男人等一时不得回应,仅存的一点笃定迅速烟消云散,喃喃道,“骗人……你果然骗人——”


    “骗你做什么?”姜敏无语,“都说此事不要再提了。”


    “不提——”男人固执道,“殿下恕我吗?”


    “你这人简直——”姜敏大不耐烦,“你当皇家诸王是何等样人,我若要认真降罪,还有你在此处同我胡言乱语顶嘴的余地?”


    “殿下是——”男人控制不住哆嗦起来,“殿下难道没有怪我吗?”


    “闭嘴。”姜敏恼怒道,“叫你不要再提。”


    男人终于懂了,便身随心动,膝行数步跪在姜敏身前,“我自知下贱身,若非酒后失态,怎么敢冲撞殿下?殿下以宽仁待我……我必当报答殿下……”


    姜敏一时无语。


    男人陷在尤其深重的自怜自怨中,笔直跪着,怔怔道,“殿下恕了我,我什么都听殿下的,即便现在叫我去死……我也乐意——”


    “虞青臣。”姜敏打断,“你什么都听我的?”


    “是。”男人怔怔道,“我以下贱之身羞辱殿下,殿下但有吩咐,有死而已。”


    姜敏目光停在男人鸦黑的鬓角,粉渍被热汗冲刷,罪印宛然,“那你不如猜一猜,我想叫你做什么?”


    男人毫不迟疑道,“陛下天命已至,就在眼前,殿下为天下共主,所缺不过是一纸遗诏——我为待诏总管,可为殿下谋定此事。”


    姜敏盯着他,慢慢笑起来。


    男人在她的注视中不安地动一下,“殿下笑什么——我说错了么?”


    “错了。”姜敏笑道,“完全错了。”


    男人慢慢慌张起来,“殿下难道不要?殿下若不要……那我在做什么?”


    姜敏盯着他,眼前人仿佛末世降临,像一片孤悬的叶,只需她一个答案,他便要坠下,从此粉身碎骨,化作灰烬,不复存在。“我当然要。”她停一停,“但我现在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


    “前夜你一个人——”姜敏盯着他,“在那里哭什么?”


    男人如被雷击。


    “你既然什么都听我的,你告诉我。”


    “我——”


    姜敏一直盯着他。男人数度张口,哑口无言,没能挤出一个字,哀恳地叫,“殿下……”


    姜敏正待说话,忽一时侧首,凝神听一时,“有人来了。”握住男人手臂,“躲起来。”


    男人被动地被姜敏拉着走,跌跌撞撞避到神像后头。姜敏将他推在角落,自己蹲在他身前,“来了,噤声。”


    “殿下——”


    姜敏抬掌按在他唇间,只一碰便觉男人面上烫得惊人。二人离得这么近,姜敏才见他不知出了多少汗,连白皙的脖颈都覆着一层细密的汗珠,仿佛玉瓶凝露,出奇动人。姜敏用力调转视线,偏转脸。


    男人以为她嫌弃,不安地向后移动身体,瑟缩道,“只是有点热。”


    殿门“呀”一声从外打开,便听脚步声四下走一圈——应是查看有没有人躲藏。不一时女人的声音道,“你说的就是这个地方?”


    来人竟是姜莹。


    第53章 笼络你配吗


    姜敏心中一动,忽一时身畔细微响动,男人头颅后沉,沉重地仰起脸,艰难喘气。他在外头就因为暑热和大悲大惊有中暑症状,神像后空间狭小,又加倍闷热——怕受不住。


    姜敏抬手搭在男人额上,便沾了一手热汗,稍觉忧心,贴在他耳畔道,“外头来的是姜莹,你忍一时。”


    男人在她掌下情不自禁地闭一闭眼,“嗯”一声。


    “是这里。”外间另一个人查看已毕,终于说话。是个男人的声音——姜敏认识,中京戍卫都督,赵王王君徐宿。


    姜莹道,“很好。暑尽祭天由我主持,正好行事。到时候百官齐聚,时机和地方都很好。”脚步声起,她应是又在殿内走一遍,赞不绝口,“好,非常好——声名狼藉的东西,再给他添一层,亦不过是身败名裂得更加彻底。”


    姜敏心中一动。转头见男人仰面靠在佛像后壁上,雪白的脖颈用力抻着,汗出如浆。她握一握男人的手——滚烫。只得退一点,伸手支在神像上,多留一点空间给他。


    外间徐宿忽道,“燕王从来就不是陛下心中人选,不但此番辛简部南下,便是日后殿下登基,都要靠燕王外御强敌,殿下不但不应针对燕王,还应善加笼络——承位后,燕王是您的国之柱石。”


    “姜敏年纪太小,陛下信不及她——做个疆王到头了。她一走,京畿都督王灿是我门下,再加上你的中京戍卫,中京武备尽在我手,只需拿到遗诏,一切尽在掌握。我观陛下——遗诏上未必是我。待诏司三总管要有一个在我手中。”


    徐宿在外道,“以我等之排布,祭天日虞青臣难逃身败名裂——陛下即便不情愿,也只能换人。待诏司只要有一个总管是我们的人,由他持诏宣旨便是。”


    “虞青臣——”姜莹重复,冷笑道,“身败名裂t都是便宜他——叫他入十八层地狱才能解我心头之恨。”停一时,“就是这里,到暑尽祭天日,将虞青臣绑来,同那个不听话的昭仪一同剥光了扔在这,满朝文武瞧见,我看他还有什么脸面做陛下的待诏总管?”


    姜敏分明听见,情不自禁低头,男人靠在壁上,极其漂亮的双目大睁着,恍惚地看着她,仿佛在看着世上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姜敏被这样的目光看得难过非常,挽住男人肩臂,将他拉近。


    便觉肩上一紧,男人抬手搭在她肩上,汗湿的身体斜斜倚在她怀里,亦是烫烫的。姜敏只觉腔子里的一颗心激跳不住,勉强宽慰,“不用怕,姜莹做不成的。”


    男人“嗯”一声,他心下悲喜难言,只觉身周一切如泥沼黑暗,下一秒就要将他吞噬。他想要看清她的眉目,便拼尽全力支起脖颈。姜敏正低头,这个错身之间,男人双唇又一次拂在姜敏唇畔。


    紧


    姜敏只觉脑中嗡一声响,等她再一次拾回神志时,发现自己正低埋着头,男人紧闭着眼,抬手勾着她——不知从谁开始,但此时他们确实在亲吻,唇齿交缠,裹在一处,狭小闷热的空间弥漫着两个人沉重粘腻的呼吸,空气濡热潮湿,仿佛能挤出水来。


    男人完全沉迷着,全然地忘我,他仿佛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知道攀着她,贴着她,喉间唔唔有声,姜敏根本不敢贸然同他分开——叫姜莹听见男人恍惚的叫声闯进来,倒也不需姜莹费力筹谋,立时这人便是死路一条。


    姜敏喘一口气,只觉贴着自己男人的身体有潮湿而淋漓的汗意,混着他沉重的喘息——当真跟话本里描述的蛇精一般模样。


    总算男人臂上脱力,身体往下坠落,被迫同她分开,姜敏隐秘地松一口气。


    男人目中漫出滚烫的泪。他只觉正在失去,无法挽回,无奈而沉重地阖上双眼,却在视野消失的那个瞬间,感觉自己被她极轻地抱住,来自同类的体温叫他欣悦非常,便放弃一切挣扎,放纵自己倒下去。


    姜敏看着他仰面向后,头颅堪堪抵在乌黑的石壁上,白皙修长的颈项被石壁暗影衬得如玉雕更加精致。男人喘着气,渴望地凝视她。


    姜敏视线停在男人枯涩的唇上,苍白,没有血色,像要凋零的叶,却诡异地充满致命的吸引力。她这样看着他,身不由主俯身过去,世间的所有在他们相触的瞬间尽数消弭飞散,只有男人微凉的鼻息混着苦涩的泪意,同她唇齿相依。


    等她终于抽身时,男人失魂落魄地倚在乌黑的石壁上,双目定定地凝视大殿极高的穹顶。他茫然地看着那里,像在看着一个硕大而无边的梦境。


    外间二人还在絮絮地说话,听话头应是在商议绑了人从何处进,隐在何处,如何动线能更加顺畅地叫进来祭祀的外臣一眼看见二人苟且。


    男人怔怔地听着,慢慢厌倦地闭上眼。姜敏看着他,男人垂着头,脱了水的活鱼一样,奄奄地,没有精力地昏晕着。


    姜敏见他情状危殆,抬手摸他的官服领口——早被热汗浸得透了,湿而重。便去解他官服革带,男人有所察觉,拼命睁眼,不及说话便被姜敏一手掩住,无声道,“噤声。”贴在男人耳边道,“你要中暑了。”握住男人挣扎的手,除去湿重的官服,掷在一边。轻而薄的中单湿得能攥出水,绳索一样绞在男人身上,勾勒出的人类的躯体消瘦苍白。


    姜敏俯身,扯开湿透的中单领口,往两边分开。清新的凉意如磅礴的海风,透肤而入,男人沉重地吐出一口气。


    外间二人还在商议。姜敏从未有一日如此时感觉姜莹如此聒噪,等终于捱到二人离开,男人热得连汗都没有了,皮肤干燥而滚烫,怎么喊都不醒。


    姜敏走出去,取神案上贡着的清水回来,托住男人脖颈倚在怀里,灌入男人口中。男人被凉意所激,慢慢拾回神志。姜敏道,“你中暑了,喝些冷水。”


    男人抬头,抻着颈子,在她手中一气饮下一钵凉水。姜敏又用帕子浸了冷水擦拭男人面颊。男人喘一时,抬手阻拦,“我没事……殿下别忙了……”


    姜敏放下心,“没事了就回去吧。”


    男人“嗯”一声,翻转身体,蜷在她膝畔。他幻想再一次依附她,可是脱离那个狭小闷热的空间和强敌环伺的危机,他没有理由也没有勇气。便只能蜷缩着,仿佛不经意地,让一点额角谨慎地贴在她膝畔——男人闭一闭眼,这么一点隐秘的碰触,能给他说不出的安心。


    姜敏盘膝坐着,低头看他,便见男人乌黑的眼睫下漫出水意,滑过颊畔,坠入鬓角,又疏忽消失。“不会有事的,姜莹不过一个蠢货而已。”


    男人不答。


    “如今天气暑热,你既不舒服,官服可换作纱的,中了暑气不是玩的。”


    男人点一下头,仍不说话。


    “回去吧。”


    “殿下。”


    姜敏正待起身,闻言身子一沉,又坐下。


    “殿下也以为我……”男人贴着她,轻声问道,“声名狼藉吗?”


    “当然不是。”


    “当真?”


    “……当然当真。”姜敏抬手搭在他濡湿的鬓边,指尖覆在乌黑的罪印上,“你这人……我们——”她稍觉尴尬,“你怎么还有疑问?”


    “殿下。”男人道,“你要离京么?”


    “明日启程。”


    “求殿下保重。”男人轻声道,“我在待诏司,必不会辜负殿下。”他翻转身体,仰着脸,怔怔看她,“我必不会辜负殿下……殿下能不能——”


    姜敏初时欢悦,见他神情凄惶,稍觉不对。果然男人小心翼翼道,“殿下能不能再——抱抱我?”


    姜敏皱眉。


    男人见她迟疑,心中三分惶惑瞬间爆涨,如潮水将他完全吞没。男人口唇发颤,“不……能吗?”他强忍难堪,“我必不会辜负殿下,殿下都要走了——只此一次,最后一次,我真的不会——”


    “虞青臣。”姜敏盯着他,“你以为我——”她完全说不下去,“是在笼络你吗?”


    “不是……当然不是。”男人紧张地动一下,“殿下怎会如此屈尊?”


    “你也知道是屈尊?”姜敏大怒,“你一个撮尔小吏,值得我以身相诱?”猛地站起来,“你以为我为了笼络你,在敬天殿同你——”


    男人仓皇起身,怔怔坐着。


    “你这厮竟敢如此——”姜敏勃然发作,口不择言骂,“我笼络你——你配吗?”


    男人坚固的壳被她一语击碎,难堪和羞耻如潮水涌入,将他完全吞没。男人在绝望和辱骂中只觉无地自容,简直想寻个地缝钻将进去,只能木木跪着,向她哀声求饶,“殿下,我没有——”


    “你没有什么?”姜敏原地转过一圈,“我燕王府兵精将勇,辖军百万,幕僚以千百计,为我谋事之能人志士数都数不尽,你是个什么东西——用得着我亲自笼络你?”


    “殿下——”


    姜敏骂一时,足尖一转,自己走了。


    第54章 虞暨换一个自由身


    出殿扑面清新的凉意,抬头漫天繁星——在敬天殿厮混半日,竟已天黑了。姜敏识海油然而生的“厮混”二字搅得心烦意乱,脚步不停疾疾出宫。


    足足走了半里地稍觉泄愤,理智回归——宫门下钥,自己倒容易,虞青臣怎么出去?那厮虽不识好歹,但若叫人察觉深夜逗留宫禁,少说一顿廷杖。


    姜敏慢慢止步,正自踌躇时,夹道出一名内侍引着小队内侍经过,领头一个看见姜敏迎上前行礼,“殿下。”


    内宫车马总管徐菁。


    姜敏站着,“你留一下。”


    “是。”徐菁应了,摆手命内侍们离开,殷勤道,“殿下回京多日,竟不得一日拜见——今日奴婢得幸,给殿下磕头。”


    “我明日出京,携侍人往敬天殿烧香,竟耽搁了,眼下宫门下钥——”


    “这个容易。”徐菁立刻道,“奴婢传个轿来,档上不记便是。”


    姜敏点头,“你亲自带轿去敬天殿。”仍然转身回去。敬天殿殿门紧紧锁着。姜敏心中一动——宫禁已落,内侍巡宫第一处便是这里,难道虞青臣已经回去了?


    这个念头她心中只过一下便否决——虞青臣中暑虚弱,爬起来都艰难,一会工夫独自离开,没那么大本事。抬手拔下发簪,往锁眼一撬一掀轻易开锁,悄步入内。


    敬天殿烛火彻夜不熄,天地尊师神像一t如先时,甚至连地上濡湿的水痕都在——却不见人。姜敏四下里走一回,就在她几乎就要放弃寻找时,鬼使神差绕到神像后头,便怔在当场。


    男人勾着头,四肢紧缩蜷在那里,身上一如先时只裹着一身湿透的中单,连姿态都没有半点改变,仿佛她仍然跪坐着在他的身前——两个人相依相偎,一同躲避姜莹。


    男人有所觉,慢慢仰首,看见她,双唇翕动,哆嗦着,却没说出一个字。姜敏看着眼前人,就像看着无能为力又无法脱离的困境。


    二人一立一坐,一高一低,隔着敬天殿隐约的檀香,凝视着彼此。


    “虞青臣。”姜敏道,“起来,回去。”


    男人如梦初醒,手掌在石壁上撑一下支起身体,还未站稳膝上一沉,身体如被拉扯,倾身便倒。姜敏本能探手,男人脱力的身体随势前倾,情不自禁扑在她肩上,冰冷的双臂勒在她身后。男人贴在她颊畔,“殿下……”


    姜敏不答。


    “我不是那个意思……”男人道,“我只是害怕……我什么都能给殿下……只要我有,都是殿下的……我只是害怕殿下不信我……怕殿下嫌弃我……我已是下贱之身……不能见容于天地,只求能够得报殿下大恩——”


    “行了。”姜敏骂一句,“闭上嘴。”拉着他出来,往蒲团上坐下。姜敏仰头看着神像,走到案前,拧一把香点了,插在贡案香炉里,转回来磕头,“天地尊师在上,弟子今日孟浪了,待弟子返京,必得重塑金身,以赎今日之过。”


    男人屈膝坐在蒲团上看她动作,听到“孟浪”二字,瞬间面红过耳,便连眉心都像着了火,便也伏身跪下,默默磕三个头。移到姜敏身边坐下,“可是殿下从未信我。”


    “你说反了。”姜敏仰面盯着神像,“我从未有一日疑过你。”


    大殿里悄寂无声。许久,男人咬着牙,一字一顿,“你又骗人。”


    “骗你我有什么好处?”姜敏嗤笑一声,“你可知我为什么从不疑你?”不等他回答便问,“当年你离京流放,一直在白节?”


    男人低着头,“……是。”


    “可曾去过旁的囤营?”


    “没……没有。”


    姜敏无声地骂一句“骗子”,又问,“你既然在白节,可认识魏昭?”


    “魏昭——认,认识。”男人渐渐招架不住,“都是过去的事,殿下别问了。”


    “你既然认识魏昭——”姜敏根本不听,加重语气,“你可认识虞暨?”


    男人怔住,慢慢蜷起身体,前额几乎要抵在膝头,怕冷一样,“都是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殿下……别问了……”


    “你就是虞暨。”姜敏断然道,“魏先生临终前把你托付给我——魏先生托付的人,怎么会为我所疑?”


    男人猝不及防被她连环数问砸得头晕目眩,缩着身体,两臂紧紧抱着自己,不堪重负的蜷着。姜敏盯着他,“只是我仍然不懂——你明明可以来燕王府寻我,为什么不肯来?”


    男人喉间发出一声崩溃的呜咽,双手掩面,弓身下去,面容尽数陷入屈起的膝头,“殿下,都过去了……别问了……你别问了……”


    姜敏沉默。


    男人渐渐收声,崩溃的呜咽变作断续细碎的哽咽。敬天殿诡异地静下来,除了偶尔经过一点风声,不闻一丝响动。


    殿门在外叩动,“殿下。”


    “进来。”姜敏应了,除去自家薄绸斗篷搭在蜷着的男人身上,拉高兜帽完全遮盖住男人泪痕狼藉的脸。


    徐菁带人抬着轿子入内,便见燕王殿下立在殿中,斗篷裹着瘦削的男人,弓着身体缩在地上——不知是谁。说不得便是燕王的哪一个相好,她久经深宫,懂得何时闭嘴保命,便只垂手侍立。


    姜敏握一握男人的手,“回家。”


    男人垂头丧气的,任由她拉着上轿,入轿厢便自己蜷在角落里,勾着头,只不言语。姜敏同徐菁交待几句,上轿挨他坐下。


    软桥出敬天殿。姜敏看着沮丧的男人,俯身过去,拉住他的手。男人一滞,猛地抬头。姜敏在男人的注视中一点一点分开修长的手指,把一小块坚冰放在男人掌心,“徐菁刚拿过来的,凉快么?”


    男人心中酸楚,勉强挤出一点鼻音应了,五指手拢,如珠似宝地,用力握着那小块坚冰。不一时出内御城。齐凌在外等着,徐菁斥退轿夫才走上前打帘子。齐凌眼睁睁看轿中出来一个兜帽遮着的瘦削的男人——竟是个旧识。


    姜敏站着,“今日事叫我听见一字,可知后果如何?”


    徐菁扑地跪下,“奴婢是殿下的奴才,敢多言一定必是不想活了,殿下打杀便是。”


    姜敏便看齐凌。齐凌从袖中摸出一只银锭子,“今日事多谢姑姑。”徐菁千恩万谢磕头。


    姜敏登燕王车辇,半日不见人来,隔窗道,“愣什么,上车。”车帘一起一落间,男人悄无声息登车。姜敏问他,“你住哪里?”


    “小井坊。”


    姜敏向外道,“去小井坊。”


    “是。”


    车辇在暗夜中辘辘前行,燕王车辇比那小轿阔大数倍,男人远远避在角落,低着头,神经质地不住地摩挲着手掌间可怜的冰块。姜敏瞟一眼男人掌间已薄到透明的一片浮冰,抬手指角落处的冰桶,“你若喜欢,那里还有。”


    男人指尖一颤,浮冰应声坠地,慢慢融作一滩透明的稀薄的清水。


    姜敏把冷壶里的茶分一盏,递给他,“你如今究竟是哪个名字?虞青臣——还是虞暨?”


    “虞暨。”男人低头接了盅子,怔怔道,“虞青臣早就该死了,我以身替父抵罪……难道不能换一个自由身吗?”


    “能不能的——不在旁人,全在你自己一心。”姜敏一语带过,果然便改了称呼,“虞暨,你手里有魏先生书信,为何不肯投我?”


    “殿下不是说——燕王府庙小,容不下我这尊大佛?”


    姜敏不想此人要死不活还能顶嘴,忍不住笑起来,“是这样么?”


    “殿下明知道不是的。”男人垂头丧气道,“是我自己没有那个福气。”


    姜敏不答,“你既是虞暨——魏昭应是你义弟?”


    “是。”


    “那你应在白节见过我。”姜敏飞速把前后都连起来,“为什么躲着不见?”


    “没……没脸……”男人道,“我一个流放的罪臣,有今天……没明日,不知还能活到哪一日,殿下军务在身,即便见了面……亦是拖累殿下,我……既没脸……也不敢……”


    姜敏心中一动,难怪当日魏昭一个草原罪民,居然知道她要寻南王庭——原来背后是他。也怪自己粗心,当时居然没能察觉异样。


    “没脸?”姜敏冷笑,“脸——脸面是个什么东西?有什么要紧?你就不怕死在白节,根本没有一个人知道?”


    “我那时总想着……死便死了……”男人蜷缩着,两臂用力,伶仃地抱住自己双臂,“也没有人在乎。”


    姜敏一滞,偏转脸望向车外,也不肯说话。静谧的空间里只有车轮辘辘作响,男人半日聚起勇气,“殿下——”


    姜敏转头。


    “当日在白节,是殿下的药救了我……”男人道,“没有殿下,我早就不在了。”


    因缘巧合,当日她以为虞青臣死了,才把百转固神丹都给了魏昭——谁知最后仍用在他身上。


    男人轻声道,“我欠殿下的,数都数不清。只得用这条命来还。中京大变在即,殿下要信我——我奉义父遗命,虽然没脸入王府拜见,殿下信我——我永是殿下的人。”


    “我明日离京。”姜敏道,“姜莹说的话你也听见,中京于你可算危城。你若害怕,可随我一同北上。”


    虞青臣当然没有走。此后许多年,姜敏都在后悔,早知如此,无论如何不该任由他留在中京。


    第55章 端阳居然已经用作常服。


    时令走得飞快,转眼就是端阳。端阳是大节,按例休朝三日。第一日宫里开大戏,因为皇帝尚未大婚,宫中少人,便命众臣尽数入宫看戏。在京的官员上至诸王诸相,下至无品小吏齐聚。


    戏台子搭在御园当间,正对一碧楼,一碧楼是一幢朱漆画楼,有二层高,按惯例由两院阁宰辅陪伴皇帝——眼下便是内阁赵仲德和辅政院代宰辅林奔。


    楼下御园另开出数十席,官员们按品级就坐。御膳房拾掇出数千新鲜粽子,烫了雄黄酒挨席送上,另有御药房特意做了避暑避毒的紫t金锭子药,小香囊逐个分装了,散发给与宴众人带回家广播皇帝恩德。


    戏台子上唱着灵符济世,锣鼓齐鸣。一时湖上丝竹,园中笑语,热闹不堪。这都是年年走过场的工夫,姜敏心不在焉地听了一出,便有些不耐烦。


    赵仲德察言观色,“此处有臣招呼着——陛下乏了,不如回去歇息。”


    姜敏欣然应允,举杯道,“如此辛苦赵相。”三人一同举杯饮尽杯中酒。姜敏站起来便往外走。林奔撂下盅子跟上,“臣送陛下。”


    姜敏不答,拾级下楼。君臣二人一前一后下一碧楼,满院臣吏见皇帝同辅政院宰辅一同现身,七零八落站起来,恭送皇帝。


    姜敏止步,“佳节难得,明日又无朝事——众卿今日务必尽兴,当不醉不归。”


    一众臣吏风吹倒麦浪一样跪倒在地,同声道,“臣等叩谢陛下隆恩,恭祝吾皇千秋永固。”


    姜敏受了礼,“都起吧。”出御园往凤台去。林奔跟在后头道,“陛下既嫌吵闹,不如臣传个琵琶去凤台伺候?”


    “罢了。”姜敏站住,“你不必跟着朕,今日园子里许多人,赵仲德老迈,一个人如何应付?”


    林奔听皇帝话里竟然有怪罪的意思,心下一凛,“是,臣这便回去。”转头看着候在园外的徐萃迎上来,伺候皇帝一同走了。立在原地出一回神,自回御园。


    皇帝走了,赵仲德便下一碧楼与众人同坐,他是内阁宰辅官职最尊,便在首席上坐了首座,另数十席上官员排着队,流水介走上前给宰辅祝酒。戏台上演着打斗戏,那武生一连翻出十数个筋斗,底下喝彩声此起彼伏——


    台上台下热闹到极处,简直沸反盈天。


    即便到这般田地,林奔一现身,仍然立刻叫人察觉,户部郎官郑有田第一个看见,高声叫,“林相来了——”起身急急迎上,“林相预备端阳大节劳心劳力,今日安排如此丰富,陛下也高兴——总算不辜负林相连日辛苦。”


    林奔笑一声,“都是份内应当的。臣子为陛下当差,敢不尽心吗?”


    “林相忠直为国,谁人不知?”郑有田恭维着,把林奔往里头让。沿路众官吏无不起身施礼,园子里此起彼伏地叫着“林相”。


    赵仲德极轻地冷笑,自握着盅子吃酒,安坐不动。郑有田陪着林奔走到首席,次座的户部尚书郭明玉便起身,“林相这里坐。”


    “郭尚书不必客气。”林奔口里应着,却站着不动,眼睛只盯着赵仲德的坐处。赵仲德跟没看见一样,自斟自饮,又拾箸夹菜吃。


    工部尚书刘岁也起身圆场,“林相同赵相挨着坐,倒好说些体己,下官等换个地方。”


    林奔冷笑,“刘尚书也客气了,我是哪个牌面上的人,如何敢同赵相一处说体己?”


    “说得很是。”赵仲德立刻接过话头,“端阳宴依例当按品级落座,林都督虽然风光——只怕今日也坐不了首席吧?”


    坐不了首座还能说赵仲德资格老,连首席也没资格——林奔僵立当场,一张脸开了颜料铺子一样,红一时白一时紫一时的。郑有田道,“赵相忘了,便是内阁首辅,见相王殿下也要执臣子礼。”


    “相王殿下?”赵仲德站起身,转头四顾,“恕老夫眼拙了,相王殿下何处啊?”


    郑有田一滞——皇帝尚未大婚,哪里来的相王殿下?虽说相王从来都是辅政院宰辅本人,可眼下这不是还没成事么?他被赵仲德僵在当场,半日挤出一句,“是卑职说错话,林相为辅政院宰辅,同赵相同为朝廷一品大员,如何坐不了首席?”


    “辅政院——代宰辅。”赵仲德加重语气,“郑有田,你可知何者为‘代’?代者——非是也。当今辅政院,哪有什么宰辅?不如等当真做辅政院宰辅,再到老夫跟前说话——日子长着呢,不急这一时吧。”赵仲德说完,举杯一仰而尽,掷了盅子,扬长而去。


    二人起争执时,戏台就停了,满园官吏看着两位大佬你来我往地打嘴仗,噤若寒蝉,半声不敢出。林奔一言不发,看着赵仲德出了御园,俯身拾起他掷在地上的盅子,倾身往他的位置坐了,“赵相久居首辅,忽一时有人要强过他,应是不能习惯,诸位不必管他,亦不许学他。”便道,“戏怎么停了?接着唱,诸位举杯——陛下有言,今日不醉不归。”


    众官吏恢复活气,七零八落举杯同饮,丝竹又起,方才的小纷争仿佛从来不曾发生过。郑有田立在一旁赞叹,“林相好气度,卑职敬林相。”


    林奔点头,同他吃过一杯,“不足挂齿——无有胸襟,如何为相王?”


    他这一句声音不高,却也不算小,邻近数席尽皆听得一清二楚。见林奔公然胸有成竹以相王自居,无不凛然。便有人窃窃议论——


    “林相乃陛下近臣……他如此,陛下心意已定?”


    “未必。陛下北征回朝,至今已有二月,若心意已定,如何仍是代宰辅?赵相敢当着众人下他的脸,说不得先已探知陛下心意。”


    “原说的上巳节遴选宰辅,因着陛下北征,赵相同林相在中京城打饥荒,陛下命林相代宰辅——当时虽是权宜之际。陛下回京也该大定了。”


    ……


    郑有田已经回自家席上落座,听见便骂,“朝中何人不知相王兼辅政院宰辅。林相既掌辅政院,必定为相王,有何议论处?”


    魏昭同他一席,“你也知道是由相王兼辅政院宰辅,相王在先。从来没听说辅政院宰辅兼任相王——怎敢如此笃定?”


    郑有田一滞,“板上钉钉的事。”


    “未必吧。”魏昭轻声冷笑,“胸无点墨敢称相王——只怕难了。”


    内阁次相刘轨斥道,“悄声——叫人听见成何体统?你是内阁的人,辅政院的事少插话。”


    刘轨是魏昭上官。魏昭起身应了,“相王殿下不是说有胸襟么——听见也罢,正好叫我等瞧瞧是何等胸襟。”


    林奔早听得分明,咬牙半日终于忍不下这口气。便身子后仰,跷足而坐,抬手指着自己案上空了的酒盅,高声叫,“魏昭过来倒酒——”


    辅政院宰辅公然使唤内阁学士倒酒——满园哗然,众人唬得酒也不敢吃,你看我我看你,园子里又悄寂下来。


    刘轨便皱眉。魏昭道,“下官内阁的人,辅政院的酒只怕倒不了。”


    “魏昭——”林奔脸色骤变,拍案道,“你怎敢公然违我之令?”


    魏昭站起来,“下官何处违令,请林相指点,下官实在不能得知啊。”


    “不知?”林奔咬牙,一字一顿道,“我说,你——过来与我倒酒,现在,即刻。”


    “林相还是见谅吧。”魏昭道,“下官在内阁当值,不归辅政院统属,等林相往内阁任职,再命令下官。”


    眼前人有恃无恐,神色刁钻,满脸看他笑话模样。林奔热血上头,勃然发作,“我乃当今相王。”


    户部尚书赵举起身,“请林相慎言——陛下尚未大婚,朝中何来相王?”


    “赵尚书言之有理,还请林相指点——”魏昭道,“朝中何来相王?”


    满园悄寂,众臣吏目光从二人身上走过来又走过去——今日露怯,明日哪里还有脸面见人?林奔咬牙狞笑,“自有一日叫你知道朝中谁是相王。”扬声叫,“来人——”


    内御城是皇家内院,由相王领辅政院统内禁卫——当今既无相王,便由辅政院代领。林奔一发话,佩刀禁卫呼啸如风冲入御园。


    林奔道,“魏昭不敬上官,咆哮御院,杖责三十——现在便拉下去,与我打。”


    众官吏听见,一个个唬得面白如纸。魏昭高声叫,“我乃内阁辖官,不归辅政院管,敢打我?”


    “御园归我管辖,你咆哮皇家御园,我不能打你?”林奔嗤笑一声,“现在知道害怕了?晚了——”摆手,“与我拖下去。”


    众禁卫按住魏昭,眼见就要拖他下去赏杖,刘轨只得进前一步,还不及替下属出头,众官中一个人越前道,“住手。”


    刘轨转头,来人穿一袭琥珀色圆领袍,束茶色躞蹀带,虽然身形瘦削隐有不足,却面貌秀丽身如修竹,只是神色冰寒如冰雕雪铸——


    皇帝北境待诏虞青臣。


    旁人或不识,刘轨却是个认货的——此人身上衣料,是御衣坊配着西域新贡来的赤霞石料调出来的新色,用来织染衣料出色如琥珀剔透,穿在身上衣随身动,有如活物。此色对用料和定色的要求高得出奇t,御衣坊不知染坏了多少匹丝绢才勉强试出一匹,可以说百里成一。


    皇帝还没穿在身上,此人居然已经用作常服。


    第56章 赌气为这个同我赌气


    刘轨见虞青臣为魏昭出头,便坐回去——此人在北征时为皇帝待诏,是个临时差事。论理回京当交了差回衙。但皇帝好似忘了这回事,既不免他临时待诏之职,又不命他入辅政院待诏司当职。因为没有衙属,既不上朝,也不当值——就将就这个虚衔做着,如今已做了二个月,每日居家也罢了,不时还有太医登门,比封疆耆老们的架子还大。


    刘轨皇帝近臣,知道得比旁人更多,有他在——魏昭吃不了亏便是。


    虞青臣同魏昭的关系,朝中人知道的不多,林奔恰好便是其中之一,见他特意为自家兄弟出头,冷笑,“虞待诏今日高兴,竟肯屈尊同我等一处吃酒?”


    虞青臣全作没听出他语意中的讥讽,“今日端阳,林相何必动气,不如罢手,各自过节也罢。”


    “罢手?”林奔指着魏诏,“这厮丧心病狂,我凭什么要罢手?”


    虞青臣道,“林相命魏相斟酒,虽于情理无碍,却不合礼法。林相与魏相虽同朝为官,却不相互统属,魏相既不愿,另传侍人便是。”


    “另传人?”林奔故意点头,“既如此,你替他倒,你给我把杯中酒斟满,今日我便饶他一回。”


    虞青臣极轻地冷笑,“见谅,下官在北境负伤,既拾不得杯,亦倒不得酒——伺候不得林相。”


    “杯都拾不得,如此沉重?既如此——”林奔狞笑道,“笔也握不得吧,你这个待诏还能当差吗?”


    “自然当差。”虞青臣道,“握笔如握剑,必是不同,下官酒虽倒不得,写字却还算流畅。”便懒怠同他多话,转头叫一声,“魏昭过来。”


    魏昭挣一下,内禁卫居然一齐放手,没一个阻拦。众人视线跟着魏昭移到虞青臣身后。虞青臣瞟他一眼,“与我回去。”


    转身便走。


    林奔勃然发作,“愣什么——还不拦着?”


    内禁卫众人面面相觑,便有一人走到林奔身前,附耳说一段话。林奔怔住,银牙咬碎,却只能看兄弟二人一前一后出御园。


    虞青臣在前走,到一清湖岸柳头下停住,“你今日何故招惹林奔?”


    “那厮以相王自居,我看不下去。”魏昭道,“惹了他又怎的?那厮是个什么新鲜东西——他能做相王,我名字倒过来写。”


    虞青臣道,“相王兼辅政院宰辅,林奔既已做着宰辅,以相王自居虽然轻狂,亦在情理中,何必同此蠢人做言语争执?”


    魏昭道,“旁人不知,我难道不知?在陛下心中,当今相王必定是阿兄——阿兄在场,那厮敢以相王自居,阿兄忍得了这口气,我断断忍不了。”


    “你休胡说。”虞青臣面上一僵,半日道,“谁说相王必定是我,你……你不要自以为是。”


    “陛下是如何待阿兄的,我又不瞎。阿兄若不是相王,便不会有相王。”魏昭道,“我不懂阿兄行事,事已至此,何不同陛下商议早下旨意入宫。阿兄如今这样,名不正言不顺,每拖一日,便受辱一日,为何竟——”


    “魏昭。”


    魏昭怔住。


    虞青臣转过身去,面向一清湖无边碧波,“我早年追随陛下,陛下厚待于我,都是出自情分——不要再为我争相王,相王归属,只在陛下一心。”


    魏昭盯着他背影,“既然如此——阿兄每夜出入凤台,算什么?阿兄同陛下这样——若最后不入宫,同伎子何异?阿兄怎能受此奇耻大辱?”


    虞青臣被“伎子”二字砸得心神摇晃,视线都稳不住,半日勉强道,“你说我也罢了,怎敢连陛下一同编排?再……再胡言,出去休说你是魏肃公子弟。”又道,“不论什么,都是我的事,同你不相干——回去罚抄魏肃公家训三十篇,好生清醒。”


    “阿兄?”


    虞青臣心潮激荡,额上青筋暴起,突突直跳,厉声道,“还不走?”


    “是。”魏昭应一声,无声冷笑,自走了。


    虞青臣留在原地,脑中“伎子”二字魔音一样缭绕。不知在一碧湖立了多久,久到两足酸软头颅疼痛,才慢慢收敛,便往外走。一直远远候着的内侍见状,急忙迎上前相扶,“虞大人脸色不好,回凤台吧?”


    “我没事。”虞青臣抬手推开,“不要跟着我。我今日回府。陛下若问起,就说——我家中有事,明日……或后日,等家中事了再入宫来。”说完沿着一碧湖岸往外走,过一碧桥出内御城。内外御城占地极其阔大,男人孤魂野鬼一样走多半个时辰,终于看见外御城上金光灿灿的三个字——光华门。


    守门禁卫阻在门上。男人从袖中掣一块玉令持在掌中,禁卫退一步,“大人要出宫——可需我等备轿?”


    男人跟没听见一样,摇摇晃晃地走。出外御城便是皇帝潜邸未央坊,遥遥相对是自家府邸。男人走到门上,守门家丁看见自家大爷回来倒唬一跳,急急上前接了,“大爷怎的今日回府——”


    男人漠然道,“这是我家——我不应回吗?”抬手掀开他便往里走。


    等总管虞诚听见消息赶过来时,男人已经到内院门口。虞诚眼睁睁看着自家大爷梦游一样,直挺挺撞上门帘子,被垂着的门帘阻一下,身体倾倒又倚在门框上。


    虞诚发出一声惊叫,急赶着上前扶住,“大爷今日怎的就回府了,不是在宫里伺候——”


    “我为什么在宫里?”男人只觉扎心,厉声道,“我又不是宫里的人,我凭什么在宫里,这里才是我家,我为什么不能回来?”


    虞诚莫名挨骂,一个字不敢多说,挽住手臂扶他起来,“大爷累了,躺下歇一时。”


    “出去,滚。”男人一掌推开,“都不许进来烦我。”摇摇晃晃入内。因为他久不回府,内宅连清扫都少,桌案地面都浮着一层薄薄的灰。


    男人完全没有精力顾及,扑身摔在卧榻上。黄昏的内室悄寂无声,像没有生命的枯山野岭,被这个世界抛弃。男人恹恹伏着,放纵自己被强烈的自弃和自厌完全捕获。


    伎子。他当然不是伎子,却说不出有什么不同——见不得光,见不得人,不被提及,不被认可,浮灰一样积在那里,没有用,完全没有用处。


    男人怔怔地,看着最后一线光明从窗边消失,东窗变作浓墨一样的色彩,又慢慢变得明亮,艳阳下光芒四射,明亮到不能直视,又渐渐暗下去,直到又一个黄昏和黑夜从他的生命经过。


    外间不时有人说话,男人都不肯理会,直到那个声间在院中响起——


    “在里头?”男人听在耳内,便如枯木逢春,立刻涌出哭泣的冲动。


    “是。”虞诚的声音在外回道,“大爷回来便睡下,奴才们怎么呼唤都不肯叫进。”


    “不是说他家中有事么?”皇帝道,“是不是虞岭臣又闹什么?”


    “这……这个……奴才不知。”虞诚道,“大爷没提,昨日回来就睡下了。”


    皇帝的声音在外道,“朕去看看他。”


    “是。”虞诚道,“奴才们预备了热热的吃食,一忽儿送来——”


    “不用。”皇帝道,“我带他入宫。”


    入宫——他为什么要入宫,凭什么入宫?男人心里一个声音,一句一句地反驳,却说不出口。他分明厌恶至极,没有用的视线却像被钉住一样死死盯着门口,又在她现身的刹那绽放出刻骨的欢悦。


    姜敏俯身入内,抬头便见男人支着身体,渴望入骨地望着自己——身上仍是昨日端阳节的衣裳,靴也不曾脱。这人应是就这样把自己撂在卧榻上,便生生捱了一日夜。姜敏止步,“你怎么了?”


    男人心里一个声音——不要理会。身体却像有了自己的意志,用力张口,又在下一时察觉无能为力,发不出声音,说不出一个音节。


    姜敏皱眉,走到榻边,便觉肩臂一紧,男人扑过来,双臂死死抱住她,脸颊便贴在她颈畔,喉间格格有声,像什么受了惊的困兽。


    姜敏被他一触越发皱眉,身子一沉顺势坐下,一手挽在男人腰上,另一手便贴住男人前额。有新的凉意透肤而入,男人沉重地闭眼,便觉无声的水意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漫过灼热的眼眶——总是这样,没有用的样子。男t人心灰意冷地想。


    “你不舒服怎么不说?”姜敏任由他扑在自己怀里,掌心贴住男人发烫的脖颈,一下一下慢慢摩挲,“虞岭臣又闹出了什么周张——把你气成这样,连话都说不出?”


    男人在她掌下,便觉游荡的灵魂重获归处,用力摇头,拼命从刀割一样的喉间挤出一句,“相——王——”


    姜敏侧耳,仔细分辨,“你说相王?”便点头,“昨天的事我听说了——你叫魏昭安生些,少招惹事端。”


    皇帝居然怪罪魏昭。男人怔住,不顾一切地挤压着肿痛的声带,“林奔……会是相王吗?”


    “林奔?”姜敏道,“怎么可能?”忽一时福至心灵,“你躲我两日,就为这个赌气?”


    男人被她戳破,还不及羞愤,烧得发木的臂间“啪”地挨了一掌。姜敏道,“你想知道不会来问我?糊涂。”


    男人分明挨了打,却变态地欢欣鼓舞起来,转过头埋在她颈畔。他恍惚听见灵魂复苏的声音,便终于再一次感受到来自于躯体的一切——晕眩,疼痛,焦渴,烧灼,和难以为继的崩溃。他在最后的神志中听见皇帝吩咐道——


    “传轿,带他回宫。”


    第57章 缺失两个后遗症


    男人再一次睁眼时,视野中是熟悉的繁复的千秀万春织锦帷幕,帐顶悬着剔透的水晶帐钩和数个避毒香囊——是了,还是端阳节。男人用力搜索昏睡前的记忆——她带他回宫。以自己如今之不济,不知睡过几日,节说不得都过完了。


    男人用力支起身体,指尖前抻,想要去挽低垂的帷幕,却始终差着寸余。下一时帷幕从外揭开,男人猝不及防,同来人四目相对——是个面生的白衣僧人。


    男人骤然在皇帝寝宫见外人,顿觉身上有如野火燎烧,臂间乏力坠下来,喘一口气,“何……何人?”


    僧人年纪很轻,举手投足自带一段风流。他立在帐外,好奇地看着他,“你不认识我?”


    男人怔住,“我与大师曾有幸相识吗?”


    “我不是出家人,不用这么叫我。”僧人挽着眉毛,大惑不解寺盯着他,“当真不认识我?”


    男人茫茫然,摇头。


    “不认识罢了。”僧人立在榻边,“你侍奉陛下,日日同陛下一处,心有所愿,求她便是。陛下必是依你——何至于把自己熬成这样?”


    男人不想他交浅言深至此,艰难道,“大师说何等话。我没有……眼下一切已经……很好……”


    “这话还是拿去哄陛下吧。”僧人摇头,“你虽然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你心里想什么,我怎能不知?”


    男人难堪到极点。他甚至想扑过去,放下帐子将自己完全遮蔽——但此人能出现在凤台,必是皇帝近臣,不能失礼,只能垂着眼,躲避他的视线。


    “当日中京宫变,你还记得些什么?”


    男人艰难道,“废帝趁陛下出京,以‘不可一日无君’为由自立为王。陛下败二部联军,奉先帝遗诏回京承位……便是中京宫变。”


    “此事公告天下何人不知?”僧人皱眉,“你为待诏司总管,应当知晓更多才是。”


    男人沉默,“我早早被困,不能知晓更多。”


    “早早被困?”僧人诧异道,“你被困莲花台前后——难道忘了吗?”


    “我因为被困……有些混乱……不很清晰。”


    僧人摇头,“遗诏是你亲自带出来——总该有印象?”


    “遗诏……”男人混乱起来,“什么遗诏,陛下这么年轻为何要立遗诏?”


    “我是说先帝。”觉空道,“先帝薨逝前立储,你为待诏司——”


    “觉空。”脚步声起,皇帝走进来。僧人还不怎样,男人隐秘地松一口气,恢复一些活气。


    僧人起身,合什施礼,“陛下。”


    “谁许你进内殿?”姜敏瞟他一眼,“你这和尚当真是越来越放肆。”


    “陛下不在,臣想着寻一本书——谁知内殿有人高卧,贫僧不得看一眼。”觉空有恃无恐,也不害怕,笑道,“陛下总算回来了。”


    “出去等着。”


    “是。”觉空往外走,临到门口回头,便见皇帝侧身坐在榻边,一只手搭在男人额上,拇指一点一点捋过男人紧锁的眉心,像在哄他。


    等觉空走远,男人终于从混乱中拾回神志,“陛下,这位大师是——”


    “卧佛寺觉空,我今日寻他来,有些事交待。”姜敏一语带过,“他可同你说什么?”


    “……中京宫变。”男人茫然道,“陛下,我是不是忘了什么?”便强忍难堪道,我怎么会忘记……是不是我做了尤其丢脸的事?”


    “没有,你只是冻得病了。”姜敏道,“大病之后记忆不全。”她不欲再说,拉着他的手握在掌心摩挲,“昨日为了什么赌气?”


    男人怔住。


    “要不是虞诚唬得来禀我——你打算在你那间屋子里闷几天?”姜敏道,“憋死自己也没什么用——既有烦难,何不来寻我?”


    男人难堪至极,“是我想岔了……一时钻了牛角尖。陛下恕我吧。”他说着话支起身体,向她慢慢倾身过去,便贴在她颈畔,鼓足勇气道,“陛下……我总这样在宫里,我算什么?”


    姜敏扑哧一声笑起来,“今日这是怎么了?”


    男人怔怔道,“我以前……不敢问……我声名不好,不敢连累陛下。陛下一战定北境二王,收服天下。我却是——”他强忍着焦灼,“是废帝旧臣……名声也坏,只能悄悄地藏在宫里,不能连累陛下。”


    姜敏漫不经心地挽着他的发,“既然如此,现在怎的又要问我?”


    “我……可能变了。”男人道,“便是阴沟里的老鼠,尝过了好滋味,亦是没法子再走回去的。陛下,我只怕……也回不了头了。”


    “那就不必回头。”姜敏转头,极轻地亲吻男人发颤的眼皮,感觉薄薄的眼皮下眼珠震颤,“以后你就名正言顺在凤台便是。”不等男人说话道,“你还有一点热,再睡一会。”


    男人攥住她衣袖,“陛下?”


    “我还要同觉空安排些事体。”姜敏又亲吻他一下,“端阳节不宵禁,你争气些,晚间要是不烧了,我带你赶药市做耍去。”


    男人在她掌下点头。直到皇帝的背影从殿门处消失,他才发现自己又一次轻易被她宽慰——什么也没能问出口。


    名正言顺在凤台,什么是名正言顺?


    觉空坐在书架子下翻书,见皇帝过来,起身合什行礼,“陛下。”


    “叫你来商议,你倒自在得很,趁朕不在,连朕内宫都往里闯。”姜敏道,“便不提西堤家训,卧佛寺有你这么放肆的和尚吗?”


    “臣不是和尚,臣只是被迫剃发。”觉空第一百零八遍重申过,又道,“陛下命臣收虞青臣入臣这一支,臣不能来看一眼?”


    姜敏有求于人,便不肯说话。


    “西堤收外人入族虽然不合规矩,臣等总能想出法子排除万难。”觉空停一停,“但我观此人,未必愿意做魏氏子弟。”


    “为什么?”姜敏道,“一个人两次被撵出家族,难道还有留恋么?”


    “只是臣的一个猜测,陛下可自己问他。”觉空道,“我西堤才俊辈出,选不了一个相王——还要劳动陛下给西堤塞一个外姓人。”


    姜敏冷笑,“相王出西堤,难道还不乐意?”


    “臣等怎敢?”觉空道,“相王出西堤自是陛下隆恩,臣等再不懂事,也不可能不知道以陛下之尊,为相王寻个好出身易如反掌。”他话锋一转,“而且阿俭必会答允——当日中京乱局,阿俭能够夺遗诏在手,应是欠了他。”


    “你知道什么?”


    觉空摇头,“阿俭一直不肯说。”便往里努嘴,“陛下何不问他?”


    “你都知道他记忆不全了。”姜敏不高兴道,“我若能问出来,还需问你?”


    “当日宫里就他们二人,一个不肯说,一个忘了——”觉空摇头,“想不到陛下富有四海,想要知道一件事居然这么艰难。”便道,“我这便回去。等他的族身玉契做得,陛下让他往西堤宗祠磕头认祖便是。”


    “命他们快着些。”姜敏道,“朝里为了个相王,脑浆子都快要打出来。”


    觉空很想吐槽“你早干什么去了”,没敢,只含蓄道,“此事宜缓不宜急,陛下原本也是缓缓行事,为何此番北境一战归来,突然如此急迫?”


    姜敏一滞。当日自己手持遗诏攻破中京时,虞青臣被废帝锁在莲花台不知多久,人都冻得僵硬,数度危殆,全仗孙勿妙手勉强活命,且落下两个至今t未能痊愈的旧疾——


    但凡心绪不稳,又或劳累,又或受寒,便会发作的极其沉重的寒症——和缺失的记忆。


    男人不但不记得中京城破前发了生什么,连自己离京前同他有过的少得可怜的曾经都忘得七零八落。姜敏登基,为免刺激他寒症发作,遵医嘱刻意远着,叫他静心养病。


    谁料一切打算全在北境一战化作齑粉,两个人瞬时便成干柴烈火不可收拾——便不说虞青臣有没有能耐离了她,便连她自己,自诩为帝者不可夺志,亦不能离了他。


    这些话没有一句能同外人说。姜敏一语带过,“相王长久虚悬,于天下不利。”


    觉空便知此事不可转圜,想一想道,“上回同陛下提的妖僧,陛下可有定夺?”


    “你不用管。”姜敏道,“且等一时,时机到了,朕必定叫他死无全尸。”


    觉空一滞,“那厮假作出家人祸乱诸王相内宅已是铁证如山的事——何需再等?”


    “不急。”姜敏道“朕要处置两个人——这妖物来得正是时候。”便冷笑,“相王何等身份,如今谁都能来插一手,谁都敢公然议论——不叫他们睁眼,以为朕当真纵着他们。”


    觉空不敢问她处置谁,辞行出去。姜敏仍回凤台,便见男人蜷在被中,面容尽掩,只有一把青丝拖于枕外——自莲台归来,便落下这个毛病,睡时如雪季避冬之兽,将自己藏得分缕不露。


    姜敏坐下,揭起一点锦被,男人苍白焦灼的面容便呈在眼前——不知陷在哪一次的噩梦里,鼻翼翕动,双唇打颤。被命运的风暴摧残过无数次的枝干,那么渺小,却仍然顽强地存在着。


    男人有所觉,睁开眼,恍惚地看着她。


    “又梦见什么?”


    “冷……”男人道,“铁链……结冰了……很冷……”他说着,慢慢不可遏制,扑过去伏在她肩上,“陛下,你别留我一个人。”他喃喃道,“我一个人……不成的……”


    第58章 入阁不能叫他失了陛下的恩宠


    端阳三日休朝刚过,官员们还没从休假的惫懒中恢复,皇帝旨意下发,砸得众人精神矍铄炯炯有神——皇帝登基以来第一次叙功终于来了。


    此次北境一战逼退辛简氏,擒北境二王,朝廷自先帝晚年懒于政事致国家隐隐分裂,终于又一次回归天下归一的太平格局。便不说此次功勋,姜敏自做燕王时起,因为接连征战,已经累三场大捷未曾叙功——第一捷北进击退辛简契合二部南犯联军,第二捷逼退废帝收复中京,第三捷此次北境平定二逆王大捷。


    叙功的事内阁早就拟了折子,期间在京诸王相议了不下数十回,连三疆诸王都知会过,故尔最终下发的版本虽重要,但其实并不出意外——


    第一等三朝元老赵仲德和西堤家主魏行俭,各封一千三百户,第二等行军大将军常斯明、徐坚、薛利川、宇文敬和燕王谋臣魏昭,各封一千户,第三等是行军将军薛焱、崔喜和燕王谋臣刘轨,各封七百户,第四等是武将刘据、姜嵬、窦御、魏钟、齐凌和朝廷财臣郭明玉,各封五百户。


    这些人除了赵仲德,多半是燕王时就跟随皇帝的勋臣,无一不曾为皇帝大业立下汗马功劳,无一不以为自家呕心沥血功勋卓著,无一不以为这点封赏配不上自家功劳。


    与此同时,皇帝下旨,夺废帝封爵共计十三人,夺废帝封赏计三十人,减封赏一万五千户。这也罢了,反正都是废帝封的,夺就夺了。但皇帝仍然不肯罢手,又命夺先帝外戚封赏共计八十人,共计五万户——这些人原本就是皇家亲眷,除了富贵和特别有脸面,别无长处,被夺爵夺封其实无反抗之力,也不会有人帮他们说话,只怕亦是夺便夺了。


    在这当世一等一的喧嚣吵嚷中,另外三道任职旨意虽然更加重磅,却几乎连议论的人都缺得很,毕竟各家自顾不暇,管不了别家的事——


    旨意林奔任辅政院宰辅,成为正经两院宰辅,那个“代”字终于无了。内阁两相相继外放——首先是自燕王时就为贴身近侍的学士魏昭着任蔚州都督,从皇帝近臣变作外放疆臣,另一个是大学士,次相许婉儿为芮州都督。一直以来悬悬无名的皇帝近臣虞青臣着任内阁大学士,与刘轨同为内阁次相。


    旨意洋洋洒洒数千字,在端阳节后第一次大朝上由待诏司总管姜礼君宣读。姜敏看着一众人反应不过来的脸,笑道,“为图公允,朕命此旨意悬于昭阳殿外,众卿可自行观阅,如有疑意,不必奉折——三日后大朝,可当廷呈述。”便命罢朝。


    回凤台时,远远便见虞青臣倾身伏在躺椅上,垂着头,目光投在凤台之下一碧河一清见底的水流中,面目愁苦,目光发直,不知琢磨什么。眼下暑气已浓,分明日焰热烈如火,照在男人消瘦的身体上却连一点温度也透不出,冷而薄,仿佛一片浮冰,一触即散。


    姜敏走近,探手贴住男人因为苍白而青筋分明的额——晒了这么久,居然只有一点暖意,“这么热的天,躺在这里不怕中暑吗?”


    男人冷不防被人碰触,初时惊怔,等看清来人立时掩不住欢欣,一骨碌坐起,扑在她肩上。姜敏原本立着,被他一坠索性顺势坐下,感觉男人面颊贴在自己颊边,抬手拢在他消瘦的臂上,“孙勿说你服了药,要睡一日,怎的就醒了?”


    男人怔住,许久才轻声道,“今日端阳复朝,陛下自然是要去的。我再不济,也是懂道理的,陛下何必——”他渐渐说不下去,便埋首下去,面容尽数掩在她颈畔,用力地呼吸着皇帝身上温暖的人世间的气息。


    “谁叫你一个人总是胡思乱想……”姜敏只坐了一忽儿便觉晒得慌,“在看什么?”


    男人一言不发,只摇一下头。姜敏目光停在一清河面田田的莲叶和低伏的莲苞上,心知肚明,却刻意地不去追问,“回去吧,热得很。”推开他,自回凤台。


    文阁案边堆着一人余高的卷宗文册,案上还摊着数本,朱笔鬼画符一样做着批注。姜敏坐下,随手取一本翻开,是内阁和辅政院的卷宗,朱笔批注的部分都是疑问。姜敏初时只是随便翻,渐渐看得入了神,倒来了兴致,转头见男人跟进来,倚在山柱边定定地盯着自己,“你看什么?过来。”


    男人慢吞吞走近,在她身畔坐下,原想正襟危坐,身体却不受控制,仿佛拥有了自己的意识,被人抽了筋骨一样,软弱无力地搭在她肩上。拼尽气力,抬手掩上卷宗,“这个东西陛下看不得。”


    “为什么?”


    男人倚着她便觉神思倦怠,勉强撑住沙堤入海一般飞速涣散的神志,“都是废帝手里的事,如若彻查,朝中只怕无人可用——废帝为帝年余,人人都有亲族家眷,威重强权之下,被迫依附是无奈之举,未必尽是佞臣。”


    “道理都懂,那你还特意要来看——口是心非的人。”


    男人闭着眼睛极轻地笑,“陛下是看不得的,臣却是不能不看的。”


    “又为什么?”


    “臣既辅佐陛下,怎么能不知哪些是墙头草,哪些是可堪大用之人?”男人喃喃道,“等臣看完装箱,陛下命人于昭阳殿前一火焚之,可安朝臣之心。”


    姜敏目光停在殿角堆着的七八个朱漆金锁木箱子上,个个都有一人长,半人高,忍不住咂舌,“这些都要看完?”


    “嗯。”男人抬手指一下,“不用很久……那边都是看完的……还有三日,够使了。”


    姜敏此时才发现另一边殿角还堆着三个敞开的箱子,里头的卷宗明显翻过,又重码回去。她一时无语,“这么多你记得住么?”


    “能。”男人应一声,“看一遍……不用都记……有问题的也没有那么多……”


    即便如此,全部都看一遍也是疯狂得很了。姜敏竟无语凝噎,“你好歹收敛些,别把我们虞相累死在凤台。”


    男人其实已经半梦半醒,闻言抿着嘴笑,“臣为陛下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最后四个字的尾音糊作一片。姜敏感觉肩上发沉,便抬手将他掩在膝上。男人睁一下眼,又阖上,翻转身体掩在姜敏怀中,感觉她的手极t轻地捋在自己发间,像三月的风拂着自己,全无忧惧,他只觉安心无比,便放纵自己陷入黑暗的沉眠。


    姜敏低头,视野中是男人白皙纤细的脖颈,尖削锋利的肩臂,和蜿蜒下去瘦得可怜的一段腰线,夏衫轻而薄,勾勒出的双腿修长——男人伏在那里,当真同绘本里的蛇精一般模样。


    姜敏拢着他,感觉他睡沉,便慢慢移到枕上,取一条斗篷搭在他身上,便走去外殿,“徐萃。”


    徐萃从后殿出来。


    “传孙勿。”


    “是。”徐萃应一声去了,不多时回来,皇帝正坐在外殿案边批折子,“陛下乏了,奴婢备了茶点,陛下用些?”


    “等虞青臣醒了再上。”姜敏朱批一笔,摊在旁晾着,头也不抬道,“虞青臣几时醒的?”


    “陛下刚走一忽儿……还不足半个时辰。”徐萃道,“陛下不在,虞大人很难睡沉——这么年轻,怎至如此。如今朝中太平,赶紧好生将养。”


    姜敏不答,“他醒了在做什么?就在外头晒太阳?”


    “怎么能呢……”徐萃道,“案卷司送的那么些箱子,看了一早上,后来累得趴在案上睡着——奴婢想着大人入睡不容易,便没去惊动,谁知才一刻,不知怎的惊醒,便一个人出去在大日头底下晒着——怎么劝都不肯回。”


    二人正说话,内侍在外道,“孙院正来了。”


    姜敏道,“进。”便把折本推往一边。徐萃上前,把批过的另外拢作一匣。


    孙勿走进来磕头,“臣请陛下圣安。”


    “旨意看到了?”


    “是。”旨意虽然才发下去不足一个时辰,中京城的勋贵们已无人不知——同这位陛下装傻纯属自找没趣,孙勿便笑着回道,“陛下一纸诏书搅得中京热闹非凡,臣怎能不知?”


    姜敏道,“都说什么?”


    “自然都在议论咱们陛下英明神武。”孙勿打趣一句才又正色道,“这话不是拍陛下马屁——陛下封赏许多,朝廷封户却有减无增,委实英明——”


    “朕叫你来就为听这些?”姜敏打断,“朕今日看虞青臣仍是那样,你莫同我说些瞎话——他当真做得了阁臣?”


    “无碍。”孙勿道,“虞大人身病三分,心病七分,心病已入膏肓。陛下宠他,什么都做得——若有一日失宠,后果不可预料。”


    姜敏怔住。徐萃同孙勿是北境的交情,忍不住道,“你这院正好歹也是个大夫,怎的说些玄乎其玄的话?”


    “寻常大夫还医不了这位大人——不信或可一试。”孙勿应一句,又向姜敏道,“陛下只管宽心,但有陛下支持,虞大人入阁断然无碍。”


    “你这院正说话信不得。”徐萃道,“你不是说服了药能睡一日,不足半个时辰就醒——哪有一句信得及?”


    孙勿故意四顾一回,“虞大人何在?”


    徐萃一滞。


    孙勿敛了嬉笑,“虞大人能从莲花台捡回一条命,已是死过数回的人——被药浸透了的身子,药物的作用早已是微乎其微。但凡心病能痊愈,能保无碍。”


    “若不能呢?”


    孙勿看着皇帝的脸,“如若不能,只怕不能叫他失了陛下恩宠。”


    第59章 董献不要出凤台。


    姜敏批完折子仍然回文阁,这半日不闻动静,以为男人仍然昏睡未醒,谁料进门便见他正伏在案上用功。


    此时已经入夜,凤台点了灯烛,数不清的烛火把内殿照得金碧辉煌。男人消瘦的身影在漫天烛火下,一半伶仃,一半固执,说不出的动人。姜敏看着他,慢慢入了神,索性退一步倚在壁上,一瞬不瞬盯着他——


    男人无所觉,手里的卷宗翻得飞快,一目十行地翻阅,间或停一下,用朱笔圈点过,只有极偶尔的被他另外提笔记在册子上。


    耳畔极轻地一声,“陛下。”


    这一声呼唤打破眼前幻境。姜敏如梦初醒,退一步将身体隐入黑暗,“怎么?”


    “胡延王给陛下的端阳节礼,前回说遇上黎水水枯,迟了数日入京。”徐萃道,“刚已经到了。”


    胡延王名姜姒,是姜敏姑母的嫡女,姜敏堂姐,正经的皇家宵亲,出生便封王——因为不是皇帝这一支,略次一等,封了双字王——胡延,镇南岭。


    姜敏转头,男人一无所觉,仍在飞速翻阅——这厮说了三日看完,当真不是胡涂时说的梦话——虽然辛苦,却比前日端阳奄奄一息地摔在榻上等死的模样强。


    姜敏转身,“命人送些茶点。”


    “是。”徐萃想一想,“大人才刚好了一点,不如奴婢劝他着早些安置?”


    “你能劝得了他?”姜敏笑一声,“随他去吧——惦记着差事,总比惦记什么心事强。”


    二人出来,往凰台去——自从虞青臣在凤台伴驾,皇帝在宫中见外臣便去凰台,避免撞见。胡延王总管季溯正等着,看见姜敏扑地磕头,“奴才胡延王府季溯,请陛下圣安。”


    “起吧。”姜敏坐下,“你们殿下可还好?”


    “托陛下的福,我们殿下一切都好。”季溯又磕过一个头才起来,笑道,“陛下北境大捷消息传来,我们殿下高兴得吃了一夜酒,要不是藩王无诏不得入京,我们殿下只怕立时就要赶回来。”


    姜敏扑哧一笑,“她这是在怨朕呢?”


    “我们殿下绝对没有这个意思,陛下这么说,奴才回去是要被打断腿的。”季溯马屁拍得过了头,不敢再继续,“这回的节礼是我们殿下亲拟的单子,一样一样过目才命装箱。”便从袖笼子里抽出一个礼单子,双手捧着。


    徐萃走来接了,奉与姜敏。姜敏扫一眼——一眼望不到头的金珠玉器,随手撂下,“下月姜姒生辰,朕命徐萃也预备了东西——你来得正好,亲自押回去,省了朕打发人奔波。”又笑,“你回去同姜姒说——中京城刚打过仗,朕没她这个南境王阔绰,莫嫌弃。”


    季溯立刻恭维,“陛下这话折煞臣下——陛下记着我们殿下,我们殿下做梦亦是欢喜的,更不要说还有赏赐,必是好生供起来,寻常不敢用的。”


    姜敏便问,“可安排下处?”


    “都安排了。”徐萃道,“就在京畿驿站。”


    “自家人不必麻烦。”姜敏便道,“未央坊旧宅空着,给他住两日——日后姜姒来,也住未央坊。”


    这说的是皇帝为燕王时居所。季溯立刻跪下,“奴才怎么有脸居陛下龙潜居所,就在驿站也罢了。”


    “脸面不是给你的,是给你们殿下的。”姜敏道,“左不过就半月工夫,去吧。”便往外走。


    “陛下。”


    姜敏站住。季溯琢磨一时,斟酌道,“陛下得空,好歹看一眼,人是在三千数里挑出来的,我们殿下一个一个看过,只挑出这么几个,都是依着陛下喜好——我们殿下说,求陛下务必信得及她。”


    姜敏不答,自走了。徐萃跟过来,“礼单奴婢看过,南岭富庶,胡延王这回可是大手笔。”


    “自先祖时南岭就是皇家内库进项,姜姒当然懂。”姜敏想一想,“他说的人是——”


    “胡延王给陛下挑的人。”徐萃谨慎道,“虞大人在,奴婢没敢叫去凤台,都在外头候着——八个,陛下看一眼,总要留上一二个,总不好叫胡延王以为失了圣心。”


    “朕难道怕她多想?”姜敏便往外走。刚到外殿八名素衣男子迎上前,亦不知是不是姜姒教导过,竟不磕头,拱手施礼道,“陛下圣安。”


    姜敏被阻住去路,便止步,眼前数人尽皆身形飘逸有如修竹,皮肤白皙,面容秀丽——放眼望去无一不是下颔尖削,脖颈纤长,窄腰劲身,虽然视之不盈一握,却劲力暗蕴。


    姜敏目光从八个人身上逐一掠过,目光所及,众人有如风吹麦浪,无不低头。姜敏有一个片时的恍惚,目光游走,在最右一个面上停下,“果然下了工夫。”便道,“与季溯同去未央坊。”便往外走,走两步顿住,指尖点着最右一人道,“这个——等过半月入宫。”


    徐萃一惊,转头见那人垂着头,面貌身形说不出有甚么与众不同处。正疑惑,那人跪下,“奴才叩谢陛下隆恩。”


    他这么一动,便露出耳廓上清晰的一枚朱砂痣,衬在雪白的皮肤上,有如雪地红梅。徐萃恍然,问他,“你叫什么?”


    “回姑姑——奴才名董献。”那人道,“殿下有言,入了宫便是陛下的人,死生都由陛下,何况名姓?请陛下赐名。”


    “什么朕的人?t”姜敏冷笑,“就叫董献。”


    便仍旧回凤台。书阁里灯火如初,男人甚至连姿态都没有半点改变,只有手边案上多出来一份茶点。姜敏走去,指尖碰一下——已经凉透了。


    男人连身边多出一个人都不察觉,兀自翻阅。姜敏抬手按在男人掌上,止住动作。男人累得恍惚,慢慢仰起已经僵滞的脖颈,挤出一个薄薄的笑,“陛下。”


    姜敏盯着他,数度濒死留给男人难以恢复的出奇苍白的面庞,脆弱的脖颈上分明的暗青的血管,没有血色的唇,和嶙峋的锁骨——没有这些,他便同凰台那些人一样的,一样的秀丽健康,一样的少年的动人。


    男人被她目光注视,竟紧张起来,眼珠震颤,仓皇地左右移动,“陛下怎么了?”


    “好早晚了……”姜敏道,“休息。”


    男人如释重负,“后日大朝,这些就都要烧了……陛下容我,就两日,很快的。”


    姜敏看着男人白得可怜的面庞,转头看着还未启封的数箱卷宗,“罢了。”


    “不能。”男人道,“哪里有半途而废的道理……陛下歇息吧,我很快的。”


    姜敏无法,“那你吃了饭再去。”


    男人“嗯”一声,“是。”


    姜敏正待起身命人送热食,男人一手攥住,“天气热,冷的正好,我吃这个就使得。”便去吃冷了的茶点。姜敏坐在一旁,目光如影随形,只是跟着他。男人垂着眼吃东西,慢慢生出甜蜜,克制不住笑意从唇畔漫开来。


    “你笑什么?”


    男人不答,越发笑个不住。


    “不说罢了。”姜敏站起来,“虞相忙吧,我走了。”


    “陛下。”


    姜敏站住。


    男人收敛笑意,眉目仍是极欢悦的模样——眼前的人看上去明媚而轻盈,即便早在五年前,姜敏亦不曾见过这样的虞青臣。


    “陛下好歹赏我口热茶。”


    姜敏不动,刁钻道,“我为什么要管你?”


    “因为——”男人眨一下眼,他生得极好,目光流转间有着说不出的动人的诱惑,带了钩子一样,钩得人心痒痒的。姜敏在这个恍神中便什么也没听见,“你说什么?”


    男人怔住,忍不住又漫出极轻的笑意,他恐怕再笑姜敏尴尬,强行忍住了,“因为我是陛下的人。”他说,“陛下难道不管我?”


    “我的人……”一夜间第二次听见这话,姜敏极轻地叹一口气,慢吞吞回去,抬手勾住男人下颔,目光停在耳廓上那枚朱砂痣上,“是……你是我的人。”


    最后一个字尚在齿间,男人只觉耳畔一痛,等他明白发生什么时,心尖发颤,如被万虫啃咬,又是难堪又是依恋,更聚不起半分气力,“陛下。”情不自禁向后仰倒。


    姜敏齿列停在男人耳畔,感觉他的身体稀泥一样一直往下坠,恐怕受伤,只得松口,顺势一手挽在他臂间——便见男人仰着脸,抻着颈子,黑琛琛的眸子迷茫地看着自己。


    “……陛下。”男人叫着她,他仿佛也不是要说什么,只是不住地,反复地叫着她,“陛下。”


    姜敏扣住男人脖颈,另一只手从鬓边略略粗糙的一小片皮肤掠过,便倾身过去,极轻地吻在那里。男人怔住,身躯发了寒疾一样打着颤,最后一线清明如薄烟随风消散,放任自己沉浸在甜酒一样的浓稠的恍惚里。


    等二人终于分开,男人发现自己瘫在地上,不成形状地伏她怀里,一手勾着她的腰,一手搭着她的肩,无骨一样,勾着她。姜敏低着头垂着眼,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男人同她对视,“那里有什么吗?”


    “哪里?”


    “就是这……”男人抬手,指尖搭在自己鬓角,“陛下总是……”他稍觉难堪,便一语带过,“这里有什么吗?”


    “以前有。”姜敏道,“现在没有了。”


    “什么?”男人困惑地皱眉,“……我忘了。”


    “不打紧的东西,忘了就忘了吧。”姜敏拉他起来,“我回去了,虞相忙吧。”


    男人被动地坐起来,抬手攥住她一角衣襟,“陛下——”


    “你若不看那些——便同我一处回去。”


    男人依依不舍地收手,“不能……那些都要看完的,陛下回吧。”


    姜敏往外走,忽一时又退回来。男人正坐着发怔,见她回来双目清亮。姜敏道,“中京近来事多,人繁口杂,无事不要出凤台。”男人尚不及说话,皇帝已经转过身,便消失在灯影深处。


    第60章 我欠他你欠他,便是我欠他


    朝日一早姜敏起来,榻边仍然空无一人,便向徐萃道,“又是一夜不睡——他疯了么?去,给他收了。”


    “虞大人已经看完,就在刚才。”徐萃道,“卷宗正在装箱,一忽儿直接运去昭阳殿。”


    姜敏闻言起身,披了寝衣,踩着木屐子入文阁去。进门便见内侍跪着,把卷宗装箱加封印,又往外搬。这等吵嚷中,男人竟然伏在案上睡死过去。


    众内侍看见皇帝,立时无声跪倒。姜敏摆手示意轻声,走近见男人面白如纸,眼下分明一小片乌青的暗影,憔悴不堪的模样,“虞暨。”


    男人一动不动,口唇微掀,“不用……就要好了……”


    姜敏无语,攥住手臂强拉他起来,“回去。”男人稀里糊涂应了,踉跄着起身,“要上朝——陛下怎么来了?”


    姜敏不答,拉着他往内殿里走。


    男人茫然四顾,“陛下,朝服送来吗?”


    旨意还没发,所以虞青臣还没有正式入阁——便有三日闲暇,却被他缩在凤台文阁熬了四个大夜,把自己熬得不成人形。


    姜敏道,“旨意才三日,你的朝服御衣坊还没做出来,今日不必去也罢。”


    “那怎么能行?”男人站住,“便不入阁,为臣者没有缺席大朝的道理。”


    姜敏同他说不通,拉着他跌跌撞撞到内殿,推在榻上,“还有一刻,你躺会。”


    男人苍白的面上浸出隐约的欢喜,挣扎着坐起来,“我坐会儿就使得。”说话间身体倾倒,斜倚在床柱上,“陛下,臣此番收获颇丰——不辱使命。”


    姜敏不理他,走出去吩咐,“送膳。”再回来时男人眼皮下沉,这么会工夫竟然又睡过去。姜敏叹一口气,走近拢住男人脖颈,手腕一带,男人身体随势前倾,便伏在她怀里。


    姜敏站着抱了他一时,抬手抽去束发的玉簪。男人瀑一样的黑发失去束缚,便坠下来,铺满瘦削的脊背。姜敏将他移回枕上,黑发随着动作蔓延出去,衬着男人苍白的脸,像是毒藤依附而生。姜敏盯着他,又拢上薄被。


    徐萃送膳进来。姜敏示意噤声,走出去道,“耽搁了,再迟要误时辰。”


    徐萃便伺候皇帝换朝服。姜敏临要走,又转回内殿,倚门看时,男人一动不动伏在榻上,与其说是睡沉,其实倒更似昏晕,“命孙勿过来看脉。”便去上朝。


    叙功的旨意悬在昭阳殿外,朝臣吵嚷数日,因为皇帝不许具折上书言此事,俱各憋住一口气,打叠出十分道理,等到大朝时据理力争。姜敏在众臣瞩目中登朝堂高坐,“今日议叙功事,诸卿如有异议,可尽舒胸臆。”


    众人虽各有想法,但能做到这等官爵,无一不是人精,自不肯做这出头鸟——半日无人动作。姜敏正待说话,武官中一人出列,“陛下,臣姜嵬有奏。”


    姜嵬是皇家宗亲,覃州都督,封定山王,资格既老,爵位又尊——


    “奏。”


    “臣自北境追随陛下,陛下封户,臣原不敢有异议,只是魏昭为何在臣之上?”姜嵬抬手一指正中魏昭,“魏昭不过一草诏文人,何故封千户?”


    姜敏四顾一回,“诸卿可有附议?”


    朝中静默。赵仲德便看吏部尚书赵举,赵举跨前一步,“陛下,臣户部赵举,附议——封户当以赴战为国者为先,魏昭为谋臣,即便立功封户,不应在诸将军之上。至于越过薛焱将军和崔喜将军,更是无稽之谈。”


    有了第一个,后头的再无阻碍,不一时七零八落的,文臣中出列五个,武将中出列十三数,同声道,“臣附议。”


    魏昭立在阶下,气得哆嗦,但皇帝不发话,没有主动为自己发声的道理,只能强忍着,直憋得一张脸猪肝色——暗暗记下这些站出来的人名。


    “知道了。”姜敏虚应一声,“叔父还有疑意吗?”


    姜嵬见皇帝语意松动,以为来了机会,立刻道,“臣自燕郡便追随陛下,数年军中勤恳效力,不敢说功勋卓著,亦无一日敢懈怠,如何只得最末一等?封户事t小脸面事大——求陛下明鉴,臣实在丢不起这个人。”


    姜敏道,“朕同叔父宗族血亲,朕之所有,无一不可为叔父所用,遑论封户?只是军中述功议勋,需有依据,赏罚不明如何对得起为朝廷血战之将士?”慢慢语意转厉,“当日叔父中京为臣,因不喜王君同赵王交恶,又因为勋田之争同废帝分崩,投奔燕郡不过无奈之举——朕尚未同叔父议论当日收留之德,怎的叔父倒同朕先议论归附之功?”


    姜嵬没想到皇帝如此不给脸,面上青一时紫一时,半日憋不出一句话。姜敏还没完,“至于军中功劳,叔父北望山大败于辛简氏属部——名不见经传的参隼部,这一部朝中众卿何人听闻其名?三千将士跟随叔父,尽皆死难,叔父单骑只身逃回燕郡。自此之后,叔父一直为朕侧翼,行撩敌支应之事,苦劳虽然不少,功劳却很难说——封户五百有何冤枉?”


    这话已经不是不给脸面了,简直有点过于扎心了。姜嵬半日回不过神,众臣见皇亲定山王殿下都吃了明亏,一时间噤若寒蝉,瞬间息了为自家喊冤的心气——罢了,定山王丢了脸人家还是皇叔,自己丢了脸说不得连官都没得做。


    便转了心思,盯着高封的,拉下一个是一个——可是千户以上,赵仲德三朝元老,魏行俭不但出身西堤,又是奉遗诏助皇帝登基的功臣,剩的要么斩将,要么攻城,不嫌封得少就不错,难道还能说人家封得多吗?


    魏昭便成众矢之的。


    “旨意虽然为内阁所拟,却无一不是按朕的意思拟。”姜敏道,“击退辛简契合部联军,苦战年余,魏昭屡献计谋,朕为统帅怎能不知?此次叙功一十六人,勋臣二人,武将一十二人,谋臣不过区区二人,众卿还有不足?”刻意盯住出列的赵仲德,“赵相有异议?”


    赵仲德心念电转,“臣从无一日以为魏昭封爵过甚。臣以为——此三场大捷第一功当归陛下,臣愧不敢受功。”


    众人的心气被老赵一记马屁打得烟消云散,七零八落走上前回道,“陛下居功至伟,臣等愧不敢受功。”


    姜敏坐着受了,“为帝者没有议军功的道理,众卿无需如此。”停一停又殷切询问,“诸卿还有疑意者,可畅所欲言。”


    说一句你怼一句,尊贵如定山王,权重如内阁首辅都吃了排头,谁还敢多话?朝上鸦雀无声。姜敏满意道,“既然众卿皆无异议,即日起便不许再枉加议论。赵相——”


    赵仲德越前一步,“臣在。”


    “发旨,三日后通传诸州诸县。今日之后再有议论者,降三等使用,无等可降者,罢官。”


    “是。”


    姜敏又道,“抬上来。”


    众臣便见内侍来来回回抬了数十口红漆箱子,俱各打着密密的封条。姜敏道,“今日既然述功,另一事一并了了。此为废帝时所存卷宗,记录朝事定策议论诸事,废帝既死——当一火焚之。”


    定策议论就是皇帝做各类决策时各位大臣的发言,原本是没有对错的,可那位皇帝不仅自己成了废帝,还跟当今皇帝打过一场——这里记录的东西简直就是众人的百官行述,记录在册的黑历史。


    当真一把火烧了,此后便再无人知晓——许多人隐秘地松一口气,生出劫后余生的庆幸。


    殿外架起一个火堆,点燃火焰,箱子瞬间陷入火海。姜敏站起来,“回去勤谨当差——都散了吧。”便往后走。刚转过后殿,身后疾呼——


    “陛下。”


    姜敏站住。


    魏昭气喘吁吁冲过来,扑地便跪,“陛下庇佑之恩,臣铭记在心,臣为陛下——愿百死不辞。”


    “起吧。”姜敏便往里走,一直到一清湖畔,众臣连影子都看不见才站住,“你既来寻朕谢恩,便是你自心知,以你之功不值千户。”


    魏昭一滞,“既如此,陛下何故——”


    “你同虞青臣为手足之亲,他的身份在那,述不得功,便都与你了。”姜敏道,“他只得你一个亲人,朕总盼你们相互扶持。”


    魏昭心下冰凉,双唇发颤,半日挤不出一个字。


    姜敏道,“你去蔚州是朕的意思,离京后好生作为。”不等他谢恩便自走了,去南书房。南书房外等候陛见出京的官员立了满院。姜敏逐一见过,勉励一二,便已近黑。


    回凤台虞青臣竟还睡着,面目焦灼,不时辗转,极难受的模样。姜敏走去坐下,掌心贴住男人前额,男人在她掌下慢慢宁定一些,头颅沉倒又睡过去。


    徐萃走进来。姜敏道,“孙勿看过了?”


    “是。”徐萃道,“说是累坏了,煎了极重的安神药——命务必睡上一日。”


    姜敏点头。她这一日亦是劳累过度,自去洗浴,回来挨他睡下。男人有所觉,睁眼定定地看她,手足并用攀附上去,前额抵在她心口,又睡过去。


    姜敏拢着他,二人连体婴儿一样一同陷入沉眠。再醒时满室漆黑,犹在深夜,便见男人双目清亮,正隔着黑暗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自己。


    “你——”


    男人猝不及防,回避地垂下眼皮,身体却依附过去,双唇贴在姜敏耳畔,“今日大朝议,我却高卧一日……求陛下信我吧,我仍是有用的。”


    “日后有你劳累的时候,今日没什么。”姜敏道,“你都料到了,就是魏昭——封得高了。”


    “陛下不应如此。”


    “我总记得魏昭为了给你偷药被条壮汉按在地上打。”姜敏道,“你难道不报恩吗?”


    男人难堪道,“我欠阿弟的,我自会处置,怎能叫我拖累陛下——”


    “你不是我的人么?”姜敏扑哧一笑,便俯身吻一吻男人深锁的眉心,“你既是我的人,你欠他,便是我欠他。”


    男人还未感受欢喜,便被更大的恐惧和酸涩完全吞没,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我什么都能没有,陛下——只求你别离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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