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破军大捷。


    男人昏沉中不住挣扎,口里“唔唔”有声,仍被姜敏强压着咽下药茶,苦涩的滋味和压迫的绝望强迫他从泥沼一样不见底的昏沉夺回一丝神志,便撑起一点眼皮。


    姜敏看他服下丸药终于略微放心,用力掐住男人脸庞命他保持清醒,飞速道,“刘奉节要跑,我们要追他去,不知几时回,临走前来看你一眼,虞暨——”她说着话,双手掐住男人瘦得可怜的脸庞,“要活着,等我回来。”


    男人迟滞地眨一下眼,烧得枯涩的眼中连泪都聚不起,双唇不住哆嗦,“陛下……”


    “等我回来。”姜敏说完,握着斗篷大步离开,到门口止步转头,便见男人拼死撑起半边身体,渴望地凝视着自己。她稍一迟疑,掷去佩刀,又走回来。


    男人怔住,视野中姜敏向他走来,又向他俯身过来,姜敏的面庞越来越近,变得模糊,男人烧得发木的唇上重新获得知觉——柔软的,丰润的,甜蜜的。


    他在失去意识的边缘不住重复炼狱中挣扎时支撑自己的最后一个执念——要活着,不能死。


    ……


    刘奉节数十次攻城无果,又粮草用尽,只得趁大雪未停率军北逃。姜敏同齐凌领燕骑军精锐出城追击,沿路同西北军后军碰着便打——西北军在壁城鏖战时就已经粮尽,眼下饿着肚子跑路,完全无心恋战,几乎是一触即溃,沿路死的死,降的降,丢下武器铠甲辎重无数。


    刘奉节不管不顾,带着前军不要命地跑,刚跑到裕水河谷四下旌旗四起,“常”字将旗遍野摇晃,众军两边分出,一将手持长槊打马出来,指着他叫,“刘奉节——常某在此等你许久了!”


    刘奉节勒马,眼前来将却是旧识——悍将常斯明,即便两军对阵输赢都在两可之间,更不要说对方以逸待劳,自己又仓皇逃窜至此。刘奉节举刀大骂,“姓常的,你趁我之危,来日我必取你性命——”他嘴里虽硬,手上却不停,掉转马头又往另一侧山谷逃窜。


    山谷初时阔大,越到前头越变狭窄。渐渐两山合拢,只余二马并行之地。刘奉节越走越心惊,可惜后无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到山谷深处忽一时杀声四起,山上巨石混着火球源源滚落——


    如此狭窄,避无可避。


    ……


    常斯明骑着马,手里牵一匹通体乌黑的马,一路小跑到御前,“陛下,臣夺照夜归——献与陛下。”笑道,“今日不辱使命,总算对得起当日许下狂言。”


    齐凌看得一张脸黑似锅底,“我都追到这里了,以为这回必定唾手可得,竟然还是叫常将军抢了先手。”


    “如此便是天意。”常斯明说笑一时,又道,“陛下,刘奉节眼见无望,已经拔刀自尽了——这厮最后死在自己成名兵器下,也算圆满。”


    姜敏道,“虽是一员悍将,却不识时务不知大势,以豺狗之资质妄想君王之势,不自量力——斩其首级,命人押往滕州给窦玉川看看他姻亲的下场。”


    “是。”常斯明道,“臣此番来迟,未能赶上大战,求陛下准允,由臣率军押送刘奉节首级北援徐坚将军。”


    “徐坚倒未必要你来援。”姜敏道,“不过你带着刘奉节的首级去,能给他省些事。”便道,“传旨——命常斯明为左军都督,领军三万北赴滕州。”


    齐凌跃跃欲试道,“陛下,臣可随常将军同往——照夜归没了指望,赤骓臣或可一搏。”


    “你留在壁城收敛降军和辎重。”


    齐凌一滞,只得默默认命。众人原地分离,常斯明北赴滕州,齐凌留在河谷收敛败军,记录缴获。姜敏只带着两名内禁卫打马狂奔回城。


    到内院魏昭迎出来,“陛下。”


    “怎样?”


    “陛下命李县尉寻当地名医看过,有起色,只是一直不能醒转——臣想着,要不要仍然用百转固神丹?”


    姜敏一边走一边道,“你不是说连用数日无用?”


    “臣不死心,想着再试一回。”


    “罢了。”姜敏止步,“既有起色,仍由大夫开方,照顾病人劳累辛苦,你应有时日没睡了,回去休息。”


    “陛下这说的哪里话——”魏昭道,“臣照顾阿兄如何说得上什么辛苦。”


    姜敏俯身入内。男人双目紧闭,偏着头,散着头发斜斜地陷在靠枕里,大夫在旁把脉,另有药童坐在榻边喂他饮水,看上去倒算平稳,至少不似先时那般危殆。姜敏放下心,走去抬手贴住男人前额——仍有一点热度。“好多了,大夫妙手。”


    “陛下谬赞,草民愧不敢受。”大夫道,“这位大人实是寻常病症,只是连日不进食水才致危急。”


    姜敏皱眉,“为何不进食水?”


    “这个……”大夫平常见这类病症,都是贫苦人家无钱医药饭食——即便如此,应也不至缺水。眼前这位分明出身贵胄,却不知为何如此,只得信口开河,“大人许是心病。”


    姜敏一时沉默。她有数日没睡,因为惦记着虞青臣才狂奔回来,眼下见他还算好,便命另寻屋舍洗浴,倒头便睡。再醒来不知是哪一日深夜,姜敏衣裳也不及穿,披一领斗篷去看虞青臣。刚到门口听见里间隐约水声,掀帘便见魏昭正照顾虞青臣洗浴,内里水汽缭绕,隐约见男人瘦得可怜的一条手臂垂在浴桶边缘,雪白的指尖悬悬凝着透明水珠,不时下坠。


    姜敏不好进去,便避在门外。不一时魏昭提浴桶出来,看皇帝立在门外,忙放下东西,跪下,“陛下怎么来了?”


    “醒了?”


    “……还不算十分清醒。”魏昭道,“阿兄喜洁,只得臣帮他。”


    “这些时日辛苦你。”姜敏想一想道,“你入阁不短,一直做着军机的差事,回京同赵仲德说,朕意你为学士历练一段。”


    内阁阁臣虽然都称“相”,但正经宰相只有一个——如今就是赵仲德,底下是两位大学士,朝里诨名称次相的,再下又是四学士,四学士下还有四军机和四参政,分处文武事宜。从军机到学士,皇帝这是给他晋了一级。魏昭一时间说不出是悲是喜,跪下道,“臣叩谢陛下隆恩。”


    姜敏点一下头,便自入内。


    魏昭原地站一时,终于还是走到门边,便见长日要死不活的男人被皇帝拢着,耷在皇帝肩上,两臂收紧似枯藤缠树,裹缠着皇帝——


    文臣殚精竭虑,武将以命搏杀,抵不过宫闱内一条老狗撒娇卖痴。魏昭无声冷笑,转过身走了。


    ……


    姜敏抱了他许久,感觉男人勒着她的手臂慢慢泄力,便扣住肩臂,将他推开半尺。男人头颅摇晃,身躯不稳,强撑着神志恍惚地看着她。数日工夫他又瘦了许多,薄薄的身体仿佛握一下就能折断。姜敏看得难过至极,将他拉近,指尖扣住男人尖而利的下颔,俯身过去,便吻住男人发烫的唇。


    男人原本盯着她,渐渐视野模糊,眼前的一切变得出奇得大,幻作巨大的寰宇,将他笼罩在内。男人凝固的意识像坚冰裂出一个缝隙,忍不住浑身发颤,滚烫的泪决了堤一样,不受控制地往外涌。他只觉一切都不是真的,就像那个除夕雪夜的漫天焰火,片刻绚烂,再永远消失。


    他欢喜至极,又不能承受,便在交煎中睁开眼,仰面凝视着虚空,喃喃道,“你答应我……不能走了——”


    姜敏感觉他在仿佛说话,便退后一些,“你说什么?”


    “不成的……”


    姜敏渐觉不对,扣住脖颈将他分开一些,仔细看他——黑暗中男人满面凄惶,声音凄厉,浑似踏入绝境,好似她不t是在亲吻他,而是在杀死他。姜敏一惊,“虞暨……你这是怎么了?”


    男人听若不闻,怔怔地道,“不成的,我不成了……”


    “虞暨?”


    男人厌倦地偏转脸,目光掉转,投在无边的虚空里,也不知在同谁说话,“放过我……”


    姜敏大骇,将他拉回来,“虞暨——”


    男人听若不闻,头颅挣扎摆动,忽一时放声大叫,“放过我——”他叫一时,凝视虚空的视线变得僵滞,瞳孔慢慢散开,脖颈软垂,昏晕过去。


    姜敏感觉掌下身体像断了的弦一样突然松弛,骈起二指搭在男人颈畔——薄薄的皮肤下血脉突突直跳,应是过于激动所致昏晕——毕竟还是个病人。姜敏扶他躺下,往外叫一声,“来人——叫大夫过来。”


    男人满面是泪,昏沉中双唇不住哆嗦,仔佃分辨,仍在叫着——放过我。姜敏此时方知魏昭说“不大清醒”是什么,定一定神,拧了热巾子过来给他擦脸。


    大夫进来磕头,“陛下。”


    姜敏尚不及说话,男人被声音惊动,埋首下去,神志不清地蜷起身体。姜敏看他一眼,“怎么回事?”


    “应是长久烧热以致虚亏……”那大夫小声道,“静养一段时日应能好转。”


    姜敏便知他不知所以,壁城荒野小城,也寻不到什么像样的大夫——只得回京再说。“一直这样?”


    “大人昨夜醒来,始终有些……”大夫斟酌半日,谨慎道,“……恍惚。”


    男人双唇翕动,“……水。”睁开眼,失神地凝视虚空。


    姜敏见他醒转,摆一摆手,“罢了,你下去吧。”自己走去倒水,正要喂他,男人撑起身体接过,哆嗦着一仰而尽,手腕一沉,瓷碗“砰”地一声摔得稀碎。男人仰面摔在枕上,喃喃道,“……给我水。”


    姜敏另外倒一碗走去喂他,初时还不以为意,等喂过第三碗,男人连目光都聚不起来,还在抻着颈子呼唤,“……给我水。”


    姜敏稍觉有异,“你等会再喝。”


    “……水。”男人不住辗转,闭着眼睛叫,“……给我水。”


    第42章 绘身不能忘了


    姜敏盯着他,男人刚饮过三碗清水,焦渴必不至于,应是陷入甚么噩梦才致如此。见他如此辗转实在可怜,姜敏忍不住俯身过去,柔和地亲吻男人发烫的额,“在炉上煮着,一忽儿就得了,你睡一会。”


    男人怔怔的,“嗯”一声,在她的亲吻中慢慢闭上眼。


    姜敏沉默地看着昏睡的男人——不过七日工夫,跟换了个人一样,壁城初初养出的一点精气消失无踪,便连活气都折去多半,恹恹的,像枝头最后一片即将凋落的叶。


    姜敏抬手,指尖慢慢捋去男人鬓边湿润的发,掌心从瘦得可怜的颊边抚过。男人有所觉,在她掌下艰难皱眉,便醒转过来,“陛下?”


    “是我。”姜敏稍觉懊悔,“吵醒你了?”便除了斗篷,合身上榻。男人默默依附过来,他仍在烧热之中,畏寒,依着她便觉温暖,他在让人安心的恍惚中生出困惑,“我又做梦了……”


    “没有。”姜敏将他拉得更近一些,前额抵在自己心口砰砰跳的地方,“是真的。”


    男人怔怔地听着,他陷在极致的自我怀疑的恍惚里,“又做梦了……”


    “那你就当做梦便是。”姜敏同他说不通,掩住男人双目。男人视野消失,便在一半恍惚一半欣悦中沉沉睡过去——梦里也好,总能看见她。


    男人这一觉很沉,再醒转已是次日过午,睁眼身畔空无一人,他心下一沉,仿佛一足踏空,坠向万丈深渊,这样的感觉如此可怕,他只觉一颗心突突直跳,忍不住要惊叫时,便听一墙之隔姜敏的声音道,“久闻刘奉节家财万贯,便命——”她迟疑一时,“魏昭去清理造册。”


    听见这个声音的一瞬,长久以来裹着他的那个硬壳应声而破——他甚至听到了碎片坠地的声音,周遭的影像,声音,气味,混着凌乱的记忆争先恐后向他涌过来——


    像潜者浮出水面的一霎,混沌的世界瞬间变得清晰。


    ……


    刘奉节有多少家财,外人根本无从知晓,造册的人说有多少便是多少,这是个肉眼可见的巨大的肥差——去清点的人要么是皇帝至亲心腹,要么便是日后阶下囚。魏昭立刻跪下,“壁城降军派发事务繁重,臣去弥州,齐凌只怕难以应付。”


    姜敏便踌躇起来,“既如此——”


    “陛下,臣以为此事——可由阿兄去。阿兄既早晚是皇家……”剩的话魏昭便不往下说,“由他前往再适合不过。”


    “虞青臣?”姜敏立刻否定,“他那个样子……如何去得了?”便道,“罢了——齐凌走一趟,还是你留在壁城。你事务繁忙,不必总来看你阿兄。”她说着起身,便掀帘入内,抬眼见男人醒着,欢喜道,“你醒了?”疾步上前,捧住男人脸颊,俯身额首相触,“怎的还有点热?”


    男人被她一触便觉浑身绵软,说不出的委屈和酸楚汹涌而上,眼眶都变得酸涩,情不自禁抬手,勾在姜敏腰上,“陛下……我好想你……”


    姜敏怔住,忍不住笑起来,半日道,“这竟是虞暨能说出来的话——当真病糊涂了。”掌心移到男人发烫的颈后,慢慢摩挲,“还是糊涂点好。”


    男人贴在她怀里,一言不发。


    二人就着这个姿势拥抱了许久才分开,姜敏倾身坐下,“这次怎的病到这般田地?回京命孙勿重新配药吧。百转固神丹虽然好,你吃了这许多年,怕是不中用了。”


    男人怔怔地,“我又……怎么了?”他烧热无力,言语间倾身扑在姜敏膝上,黑长的发坠下,铺了她满襟。


    “没怎么。”姜敏便知他病中糊涂,“就是病得久了点。”


    男人闭一闭眼,“我是不是又不中用了……”


    姜敏“嗯”一声,“是不怎么中用。”又道,“你好生喘气就算不错……朝中文武齐备,不差你一个……”


    “我哪里不如他们……陛下,我没有那么不济,我只是——”


    “行了。”姜敏含笑打断,“好不容易弄死刘奉节,怎的回来还要说这些?”


    男人一惊,坐起来,“刘奉节死了?”


    “你真是山中一日世上千年……”姜敏扑哧一笑,仍然按着他躺下,“刘奉节死透啦,照夜归就在后院——过两日你骑回中京。”


    “照夜归……给我——是我吗?”男人几乎又要疑心自己重入梦中,艰难道,“陛下,你不要哄我……”


    “我哄你做什么?”姜敏道,“就当是奖励,奖励你遵守然诺。”


    男人应接不暇,“什么然诺?”


    “活着……等我回来。”姜敏俯身,攥住男人发烫的一只手,拢在指间慢慢摩挲,“你不是还活着么?”


    男人眨一下眼,猝不及防的泪汹涌而出,漫过眼眶,涌入鬓发。男人双手掩面,一时百味杂陈,竟分辨不出究竟羞耻还是欢喜,咬着牙,又哭又笑道,“这有什么可奖励……陛下以为我是什么没有用的废物……”


    姜敏一滞,“你不要罢了。”


    “我当然不要。”男人咬牙切齿的,好半日才平复一些,也不敢抬头,翻转身体将面容掩在姜敏襟前,“做不出功绩,死也不要赏赐。”


    “这话可是你说的。”姜敏笑道,“以后休要后悔。”


    魏昭在外道,“陛下,大夫来了。”


    “且等一等再进来。”姜敏说着话,推他躺回枕上,男人哭得两眼红肿不敢见人,掩面伏在枕上。姜敏临要出去又停住,“忘了问你……魏昭待你如何?”


    “阿弟当然很好……”男人一滞,抬头道,“陛下怎的问这个?”


    “没什么。”姜敏道,“回来时见他亲自照顾你洗浴……”


    “有这事……”男人浑身僵滞,不知病中丢脸到何等田地,瞬时只觉面上点了一把火一样,捶床道,“我怎么能……”


    魏昭同大夫并肩入内,进门便见床帐低垂,皇帝倚在榻边,半身掩在帐中,“大夫来了。”


    姜敏出来,仍将帐子掩回去,摸索着握住男人一只手,托在掌心,“刚睡下……还有点烧。”


    大夫诊一时,“大人精神还好?”


    这都已经能同她顶嘴了——必是没事了。姜敏点头,“像样多了。”


    “大人过于虚弱,好生将养便无事。”大夫t笑道,“大人昨日还神志恍惚,陛下福泽庇佑,竟一夜大安,实是大幸。”


    魏昭听见,不知讥讽还是凑趣,“可不是全仗陛下福泽吗——陛下一至,竟然不药而愈。”


    男人分明听见,臊得身体跟火灼一样,连手臂都染上一层胭色。姜敏有所觉,将他手腕塞入帐中,“那便当作朕福泽庇佑也使得。”


    “大人没什么了,静养便是,草民一忽儿送汤药过来。”大夫便收拾东西出去。


    魏昭也要走。姜敏道,“你且站站——朕有话同你说。”等大夫出去,姜敏沉吟半日,终于放弃,改口道,“崔喜回芮州,齐凌去弥州,纳降的事便只能交与你,此事重大,稍有不慎必生兵乱,你要用心。”


    刘奉节身死,西北军死了七万,降了八万,留下辎重兵器马匹无数。姜敏命诛刘奉节九族,逆罪尽归刘奉节一族,赦免西北降军一切罪过,一众军士将领只需归附,一例造册发粮还乡。西北军众原就指着刘奉节一人,刘奉节身死没了指望,以为能保住性命便算不错,想不到还有银钱,还能回家,还有地种,一个个喜出望外,翘首以盼。


    眼下壁城最要紧的事,就是安抚降军,放粮造册,遣返回乡——魏昭跪下,“臣必定竭尽全力。”


    “去吧。”


    “是。”魏昭磕一个头,慢慢退出去,临到门边止步,便听里间男人的声音道,“陛下……我实在没脸……”魏昭轻蔑地笑一声,拧转身走了。


    魏昭只三日工夫便将银钱分发土地分配的事理清白,八万降军第五日尽数返乡。常斯明携刘奉节首级到滕州,窦玉川原就因为刘奉节身死军心动荡,这下子更没有军士愿意死战。窦玉川领军冲城,打算突围回贵北关,被徐坚堵在城下打过一场又龟缩回城。当夜便被亲信副将斩了头颅。众将商议了,第二日一早便开城门献了滕州。


    滕州城破。姜敏闻讯大喜过望,命常斯明和徐坚领军各自回驻地,以备北境辛简部异动,又命薛焱持皇帝手诏往滕州,按照壁城先例收整窦玉川降兵辎重。


    魏昭回来复命时,姜敏正批折子,见他进来道,“朕听外头说,魏相理事条分缕析,处事公允,叫人钦佩——不愧是魏肃公弟子。”


    魏昭一笑,“全仗陛下教导。”奉上三个厚本文册,“这是刘奉节弥州土地人口造册。陛下——”他说着话,目光掠过内室,不见虞青臣,“阿兄怎的不见?”


    “前些日出去走了一遍,昨夜趁着记忆连夜绘壁城行军别卷——刚刚又有些发热,睡下了。”


    魏昭道,“阿兄大病初愈,难免的。”又续道,“陛下,弥州人口土地甚茂,可同当年陛下所辖燕郡相比——若无忠直能臣驻守,不能长久。”


    “朕同虞青臣也议过此事,他的意思——弥州可借此一战分作三州。”


    “陛下——”


    “今日不议这个。”姜敏一语带过,“有个东西给你。”


    皇帝勤政,议论政事没有妥善的策略不会主动叫停,并不是“今日不议这个”,而是根本就没打算同他魏昭商议——魏昭心下翻了五味瓶一样,面上却不露,刻意欢喜道,“是什么?”


    “你过来。”姜敏向他招手,从案上取一只锦盒给他。锦盒一掌能握,魏昭接过打开,缎面盒底上薄如蝉翼一物,只有婴孩巴掌大小,因为过于纤薄,无风自颤。魏昭奇道,“这是什么?”


    “虞青臣在绘身馆订的,必是给你的。昨日才送来——他自己病过一场,稀里糊涂什么都忘了。”姜敏道,“这东西是绘身技师用来修整五官的,这一片做得极薄,日常能用,粘在皮肤上不刻意去揭不会掉——有了这个,倒不怕下雨了。难为虞青臣对你的肤色了若指掌,才能做得如此接近。”


    魏昭面白如雪,半日埋头跪下,“臣谢陛下隆恩。”


    “这事同朕无关。”姜敏道,“你谢虞青臣吧,你心里有你阿兄便是。”


    魏昭回去在镜前坐了许久,拾一块巾子,一点一点拭去面上敷着的粉,露出黑而沉的罪印。魏昭拈起盒中薄如蝉翼的绘身,覆在那罪印上,严丝合缝——再也不用每日敷粉掩盖,人人都说魏相酷喜浓妆,可谁知浓妆艳抹底下藏的什么?


    虞青臣得了这个,却刻意通过皇帝给他,这是生怕皇帝忘了魏昭面上还有这个罪印呢。


    第43章 拾遗回京。


    庭州都督伊庆春知道燕王殿下酷好马匹,特意打发人遍寻南境草原,给燕王殿下猎来数匹姿质上佳的野马,命周旺亲自送去燕郡马场。


    姜敏带着齐凌一早在马场驯马。兀自热得一身是汗时,一骑飞驰而至,一边跑一边高呼,“殿下——中京急报——中京急报——”


    姜敏侧首,从马上一跃而下,命齐凌,“圈起来,我要亲自驯服。”内侍双手奉上滚热的巾把子,姜敏接了,擦着汗往外走。推开篱门快马刚到,连滚带爬下马,单膝跪地,把粘着朱红信子的封折双手奉与姜敏。


    讯件分朱红信,胭紫信,天青信和无信——紧急程度由高到低。姜敏接过打开,立时怔在当场。


    齐凌跟过来,“殿下?”


    “带马——”姜敏转头叫一声,命齐凌,“命王府三品以上将校到书房等我——回城。”


    诸王封地由诸王管辖,官员自任,但最高只至二品,整个燕郡三品以上将校两只手都数得完——这是出大事了。齐凌心下一凛,打发侍从分头去知会。等他完事回头,燕王早不见踪影,只得打马追过去。


    回城天已擦黑,齐凌直奔书房,到门口被内侍阻住,“非是我等不给齐哥哥脸面——殿下命三品以上议事,哥哥品级还差些。”


    齐凌一滞,“我乃殿下内侍。”便往里走。


    “哥哥说笑了。”那内侍举刀推一下,“此间谁不是殿下内侍?”


    姜敏在内听见道,“是齐凌吗——让他进吧。他整日跟着我,瞒不了他。”


    齐凌往里走,走一时转身,向那内侍做一个鬼脸,“听见没,殿下说我整日跟着,你哥哥我即便不到三品——仍然是你哥哥!”便一顿小跑入内。


    燕王中书刘轨正在说话,“既是陛下亲下的旨意,殿下若不奉诏,不论谁为新君,日后都是个谋逆大罪,难以转圜。”


    “未必。”燕王内禁卫都督窦御道,“殿下同赵王一母同胞,若赵王继位,殿下便不入京,至多一个谨慎的罪过,认个错就过了。”


    徐坚冷笑,“即便一母同胞,殿下据北境不回,赵王继位心中能全无芥蒂?”


    一时间众人各持一辞,吵闹不堪。分明只区区七个人,竟吵出七十个人的架势。齐凌很快就听懂了——当今皇帝快要不行了,临死命三疆诸王回京。这是给新帝一个机会——要么弄死,要么拿捏,要么笼络……反正不能在皇位更迭时放任这些手握重兵的王爷们在外。


    刘轨道,“三疆诸王——西北刘奉节辖二十万囤卫,西南窦玉川辖十五万,东北萧承威辖三十万。殿下虽辖军最多,但殿下出身皇家,旨意原本未必就是针对殿下,殿下当为诸王表率,若率先不归,必犯陛下忌讳。”


    窦御一句“皇帝不久人世”到口边又咽回去——毕竟上面坐的这位,是人家的亲女儿。婉转道,“陛下未必有精力计较许多。”


    话虽然婉转,意思都明白。姜敏闭着眼睛听一时,“容我想想,都回去。”


    众人齐齐告辞,姜敏坐着,果然不一时徐坚同刘轨又一同回来。姜敏道,“你们意下如何?”


    “眼下格局——不回必定犯忌讳。”刘轨道,“殿下要决断的不是回或不回,而是要或不要——什么时候要?”他后头的话不往下说,只盯着姜敏看。


    “你同我是一个意思。”姜敏便问徐坚,“魏钟的信可给刘中书一处看看。”


    “是。”徐坚便从袖中摸出一个火漆粘着的封折递给刘轨。


    姜敏忍不住吐槽,“姜莹好一个草包——折腾一回行刺赵王的大案,白送姜玺一个先手。”


    刘轨仔细看一时,把封折还给徐坚,“如此说来,晋王胜算很大。”便道,“殿下当早作打算——若陛下属意晋王,不如再等等。”


    徐坚谨慎道,“福祸相依,未必是坏事……赵王毕竟同殿下一母同胞。”一母同胞的姐妹二人,姜莹继位,姜敏向姜莹下手,名声太难难听,不如叫那中京姐弟杀个你死我活,姜敏回t去收拾残局。他不敢把话说得太实,只道,“晋王残暴,殿下受命于天,未为不可。”


    姜敏沉吟一时,“我明日便启程回京——刘中书即刻修书传文知会中京,就说燕王接旨心急如焚,连夜单骑回京——重提单骑。”


    刘轨想一想,“如此此文书务必要通传三疆,叫诸王都要知晓燕王大义。”


    “依你。”姜敏道,“燕郡我便交与你和徐将军。”说着把虎符一分为二,分一半给徐坚。


    徐坚接过。二人一齐磕头,徐坚道,“殿下放心,有我二人在,不见虎符,北境八州一郡五十万军,便连圣旨也休想调动。”


    姜敏更不耽搁,由两名骑手持燕王旌旗,除了齐凌,只五名亲卫跟随,一路打马疾奔,不出十日便到中京。


    晋王姜玺奉旨出中京城迎接。姜敏看见,隔着数丈远滚鞍下马,纳头便拜,“阿兄。”


    “妹妹可算回了。”姜玺满面欣慰,瞬间又换作悲戚,“父皇整日念着妹妹,生恐此生不能再见。”


    姜敏伏地恸哭,泣道,“怎的竟至如此?”


    姜玺挽住双臂拉她起来,“先起来。”边走边道,“为臣为子不当议论尊长,但父皇实在不该迷恋丹药……”他说着叹气,“这事原本还能瞒着,这回在千秋节大宴上晕厥——非但满朝文武,连贤民耆老们都看见了。瞒不住。”


    “何不早同我说?”姜敏道,“早知如此,我必当早早入京,不为别的,能于榻前侍疾总是好的。”


    “我原有这个意思,父皇不允。”姜玺摇头,“即便此番妹妹只怕亦不能久留——北境辛简部虎视耽耽。父皇有言,怎能为家事误国事?”


    姜敏心中一动——刘轨不愧是北境第一谋臣,揣摩圣心一丝不错。旨意果然不是冲她,冲的是窦玉川、刘奉节和萧承威的百万雄军。


    可是皇帝不冲她,她这二位兄姐可未必。姜敏跟着姜玺入宫,到凤台被内侍阻住。内侍道,“二位殿下原谅则个,陛下刚服了药,睡下了。”


    姜玺脸一黑,姜敏便知不是什么正经东西——必是又服了丹药,便道,“如此我在殿前相候。”


    内侍尴尬道,“殿下还是先回吧——陛下服了药,寻常总要睡上五六个时辰的。”


    姜敏便看姜玺,姜玺默默点头。姜敏道,“如此我先回王府,陛下若醒,务必转告姜敏从燕郡回转,求于陛下准允榻前侍疾。”


    “是。”内侍道,“殿下诚孝,奴必禀陛下。”


    兄妹二人辞行出来。姜玺道,“妹妹初回中京,王府未必收拾齐备,不如往愚兄处住上两日?”


    “徐萃收拾妥了。”姜敏道,“不瞒阿兄,我在自己窝里畅快些。”


    姜玺原也只是客气一句,“如此晚间过来吃饭。”


    “是。妹妹入京,需得探望阿姐。”


    姜玺点头,“如此叫莹莹一处来便是——咱们兄妹三人久未齐聚了。我同莹莹倒寻常,你是稀客。”


    姜敏辞行,打马往赵王府去。姜莹听说姜敏回京,早抻着颈子等着,看到姜敏跟见了活龙一样,“敏敏见着父皇?”


    姜敏摇头,“要等明日。”不等姜莹说话又问,“阿姐为何失了圣心?”


    “还不是由州谋刺案——”姜莹道,“由州都督李庆要谋刺我,叫他家司政石赢告了密。那李庆分明是晋王的体己私人,谁知押到中京竟反了水,说是我指使他——说我命他诬告,陷害晋王。”


    姜敏道,“这事我去信探问,陛下说李庆小人耳,不是已经罢了官职流放了么?陛下处事清白,断不会为此小事就疑了姐姐。”


    “话是这么说……”姜莹愁道,“不知是不是多心,从那次起,父皇便不如何亲近我,事事都交待姜玺——连这次你回来,都让姜玺代皇帝郊迎。”


    你想害晋王就罢了,还用这种蠢办法,皇帝看你无用当然安排晋王,晋王再办上一二件妥当事,你不失宠谁失宠?姜敏同这草包无话可说,“不急,晋王命我晚间过去吃饭,阿姐同去?”


    “不了。”姜莹不高兴道,“你是我妹妹,先去他那里算什么?”


    “陛下命晋王迎我——我若拒之千里,叫陛下知道,难免不喜。”姜敏站起来,“阿姐宽心,以前鞭长莫及,眼下我既然回来,总不能叫阿姐吃亏便是。”


    便辞行出来。


    赵王内侍总管送她,二人沿着胭脂溪走,四下侍人不时穿梭而过,姜敏生出故地重游的恍惚,“我前次回京,还是许三做着总管,他怎的不见?”


    “奴才许陆,殿下不认识奴才,奴才久闻殿下威名。”又道,“许三坏了事,打发去庄子上看牛,谁知竟得了场风寒就病死了。”


    二人转过转过胭脂溪,便听一片声惊叫,转头见桥上经过的一个人足下一绊,向前扑倒,那人险险攥住桥栏才勉强稳住身形。姜敏一眼掠过,足下猛地一顿,便站住。


    “殿下?”


    桥上那人站直,目光冷冰冰掠过一众侍人。众人被他看得发毛,一溜烟便跑了。


    “虞拾遗好大官威。”岸边一人道,“一个伺候人的玩艺儿,怎么经得起大人雷霆之怒?”


    许陆眼见二人要吵起来,恐怕燕王动怒,便劝,“官员寻常口角,殿下不必管。”


    姜敏视线停在桥上那人身上,“那个——是赵王拾遗?”


    “不是。”许陆道,“是晋王拾遗,如今深得晋王看重,是晋王府的红人。原是我们殿下管着吏部,如今圣命交与晋王,诸多文书交接,衙里忙不过来,这位虞拾遗便常过来。”


    第44章 红人转手送与我


    姜敏站着,远远看着男人,忽一时冷笑,“晋王红人?在北境便听说晋王新收了个得宠的幕僚……献计百依百顺,是不是就是眼前这位虞拾遗?”


    许陆一滞,“虞拾遗确得晋王信赖——却不知是不是殿下听说的那个……”他眼见燕王也不走,就一直盯着那人,“殿下认识?”


    “怎能不识?”


    岸上那人高声道,“你瞪我做什么——难道还想押我去辅察司问话?恐怕虞拾遗不知名姓——吏部李世通,静候虞拾遗大驾了。”说着大袖一摆,扬长而去。


    难怪如此嚣张,原来是礼原李氏嫡支,便不入仕,日后也是礼原李氏族中耆老——寻常官员都要执后辈礼的。


    桥上那虞拾遗一言不发,半日有动作,拾级下桥。堪堪到桥下,又站住,惊疑不定地望着眼前人。


    姜敏抱臂而立,冷冰冰地看着他,“虞青臣,你原来在这里——”


    男人如梦初醒,翻身跪倒,“臣……臣虞青臣——叩见燕王殿下。”


    姜敏盯着他,两年不见,男人早不是那个风雪中哀求姜莹的少年——北境风霜没有改变他的容貌,却叫他变得粗粝,现在的他更像草原的杂草,冷酷,坚硬,顽强,百折不回,没有转圜。


    姜敏不答,站在原地打量他,忽一时道,“虞青臣……你在白节囤营待了多久?”


    “两年。”男人应了,又惊慌起来,“殿下怎么知我在白节囤营?”


    “因为——”姜敏慢慢向他逼近,指尖往男人右颊近耳畔处点一下,“这个——我曾见过这个罪印。”


    男人被她碰触如被电击,惊慌失措地退一步,两手抬起死死掩在颊边,埋着头,“我不是……不是……”嗫嚅半日也没能说出不是什么,更寻不出一句像样的言语应对,又哆嗦许久终于勉强镇定,颤声道,“臣……臣即便过去有罪在身……可现下臣……臣是良身。”


    “良身——”姜敏点头,“好一个良身。”足尖一转,便自走了。


    齐凌在外接着,二人一同打马回府。齐凌道,“晋王今日设宴,殿下要赴宴吗?”


    “怎么?”


    “临行刘中书嘱咐……”齐凌凑到近处,小声道,“能不去则不去……”


    姜敏点头,“他还挺小心。”


    “刘中书嘱咐,陛下若能理事,同位二殿下亲近些倒也无妨。若不能,殿下千金之体,不可轻入二位殿下……尤其是晋王府邸。防人之心不可无,若哪位殿下存了鱼死网破之心——”


    “无事。”姜敏停一停,“至少今日无事。杀了我,即便陛下已经无力发作,燕地一反,天下就是姜莹的。姜玺只怕没有那么蠢。今夜你都不必去,我独自赴宴。”


    “殿下——”


    “起码今日——你要信我。”


    齐凌拿她无法,“伊庆春拿来的的西域金丝软衫我特意带回来,殿下好歹穿着去。”又道,“魏钟就在晋王府外街,如若府中生变,殿下设法出府,有人接应——若实在无t法,殿下可寻咱们埋在晋王府里的人手……先寻安全处躲藏,我等必来破门要人。”


    “哪里就到那等田地——”姜敏道,“留着以后。同你说了今日无事。”便回燕王府。


    徐萃接着,伺候姜敏洗浴,刻意仔细打扮了,穿着极其繁复的王制缃色撒金大裙,戴金冠,行动间如神妃天子降世,乘夜往晋王府赴宴。


    姜玺带着一众幕僚亲自在门上迎接。姜敏拾级下辇,一眼便见灯火阑珊处,藏在一众晋王官员中的虞青臣。男人穿一袭浅青的圆领缺胯袍,领口处雪白的交领合过来,妥善包裹雪白秀丽的脖颈,深青的蹀躞带束出一段腰线,劲而瘦——两年草场过活,眼前人已经不再是中京城那个瘦弱的贵族少年。


    姜敏目光从男人身上一掠而过。姜玺已经迎到车辇前,向她伸出一只手。姜敏含笑握住,同兄长携手同行,晋王府一众人跟着,浩浩荡荡入内。


    因为皇帝病重,晋王不敢开大宴,只在宝凤阁设一席雅致的小宴,众幕僚同入。姜玺拉着姜敏坐了首座,“莹莹怎的不见?”他同姜莹同年而出,差不到一岁,自幼一处玩耍,便不怎么称呼姐姐。


    姜敏戏谑道,“姐姐恐怕我同她一块儿来,阿兄太有脸面了——死活不肯来,说了咱们三个齐聚的东定然要她来做这第一个,不然她不能服气。”


    姜玺大笑,“莹莹仍同幼时,这争强好胜的烂脾性……一粒芝麻也不能赢了她去。”转头见众人站着,“燕王是本王至亲,你们如何待本王,便当如何待燕王——都过来,给燕王磕了头再坐。”


    众官上前,依序而立。姜敏看一眼,除了打头站着的晋王中书郭克孝和晋王左御刘伺,第二列便是虞青臣——身居如此高位,门外相迎时却特意躲在角落。


    姜敏暗暗冷笑。等众人跪下磕过三遍头才道,“本王久居北境,荒野中人,如何当得起诸位如此大礼——请起。”


    众人两边分坐,内侍总管拍一拍手,两边丝竹声起,夜宴便举。两名面貌秀丽的少年分左右悄无声息上前,跪在姜敏身畔伺候。姜敏目光从二人身上慢慢掠过,刻意在右边那个身上停得久一些。


    姜玺便斥,“你缩着做什么——还不给殿下倒酒?”


    那少年应声而动,倒了酒,双手拾杯递与姜敏。姜敏漫不经心道,“不吃……赏你。”


    姜玺挥退要来伺候自己的侍女,“敏敏少回中京,底下坐的这些人未必都认识……阿兄与你引见?”


    “认识得不多,大致见过几个。”姜敏道,“不必了,不劳动阿兄。等父皇大安了我仍回北境,同他们难有往来——认识也是白搭。不瞒阿兄,便连内阁诸相,如今除了赵仲德还算脸熟,连次相都只闻其名不识其人。”又笑,“唯独户部极相熟——每每问他们讨钱来着。”


    姜玺被她逗得大笑,扬声道,“你们都坐着做什么,燕王难得回京——不与殿下祝酒?”


    刘伺道,“我等早便要前来,恐怕打扰二位殿下说体己不敢上前,殿下竟怎的如此冤我?”众人应了,仍然依官职,由郭克孝打头,逐一上前同姜敏祝酒。


    姜玺存了灌她的心思,姜敏却是个油盐不进的,即便是以郭克孝的官职脸面,都只在唇边沾了一下,推说明日一早入宫侍疾,不敢携着酒气冲撞陛下——道理光明正当,只得作罢。


    从祝酒开始,虞青臣就不知躲往何处,等一众幕僚热闹过了才悄悄返席。姜敏故意道,“那位倒看着面生——”


    姜玺道,“你久不在中京不认识他——前头刑部虞恕府上二郎。虞恕坏了事,是他替虞恕流放去庭州——说起来去的还是你的地方。”


    “庭州是伊庆春的地界,伊氏一族世镇庭州,燕郡都比不得他们体面,如何能是我的地方?”姜敏道,“阿兄说笑啦。”


    姜玺不置可否,续道,“年初虞恕不行了,临死前特意求了我,我便赦他回来——也是个有能耐的,我便留下他随侍伺候文墨。”又道,“为这事莹莹很是跟我闹了几场。”


    “为什么?”


    “莹莹的脾气你知道的……”姜玺凑到她耳边道,“虞恕犯的那么点事,她不依不饶就是为的这个二郎——”


    姜敏盯着男人道,“是不错。”


    “再不错也不要想了。”姜玺道,“如今虞恕一死,他同莹莹已成死敌,若不是我收留——怕要被莹莹弄死。”


    “人死债消,阿姐何必逼人太甚?”


    “到这还没完——”姜玺道,“虞家大郎闹了个斗殴的案子,现在还押在中京府——莹莹咬着不叫放人。还不是因为虞二郎在我这里,她动不得手,出不得气,另寻虞大郎的晦气。”


    男人沉默地坐在那里,盛宴中格格不入,仿佛一片稀薄而陈旧的碎影。


    姜玺看姜敏一直盯着男人,心中一动,“酒也腻得很,里头备的好茶,敏敏同我吃一回茶去?”便叫,“拾遗过来伺候。”


    男人抬头,上首两位殿下已经走了,伺候姜敏的少年要跟上,被姜玺暗暗踢一脚,又留下。姜玺转头,“你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来。”


    姜敏跟着姜玺出宝凤楼,静夜水流潺潺,二人一前一后穿过水上回廊到湖心居庭——小小的一间,八面尽是窗阁,推窗见水,唯一的通路便是廊桥,有人行动清晰可见——是个议论秘事的好所在。


    居庭里已经备上茶,点着香,泥炉烧着水——早都预备好了,姜玺邀她前来绝对不是一时起意。果然姜玺坐下便道,“父皇沉迷丹药,即便眼下罢手亦是无力回天,何况父皇仍无罢手之意……”他说着便停,斜斜盯着她,“若有万一,敏敏如何打算?”


    姜敏想不到这厮如此不加掩饰,“敏敏已为朝廷驻守北境十三载,将来不论如何——愿为天子永驻边疆。”


    “北境苦寒至此……难道不想回中京?”


    “阿兄说笑。”姜敏敛了笑意,“我幼年被迫离京,走时区区七龄幼童,父皇何曾有一日想过要我回来——中京城有阿兄和阿姐,于父皇而言,足够了。”


    “当日中宫离世,父皇命敏敏离京守燕郡,我曾长跪于凤台哀求——可惜父皇一字不听。即便父皇以我为庶出,看不起我,北镇燕郡也应是成年皇子之责——为何不叫莹莹去?一母同胞,父皇何故偏心至此?”


    姜敏转头看着男人越廊桥而来,便转过头,“父皇偏心何止此一桩?”


    男人入内。姜玺起身道,“你伺候燕王殿下吃茶,我有东西给敏敏。”说着站起来出去了。


    男人远远跪下。


    姜敏看着姜玺走远,“你可知晋王叫你来做甚?”


    男人不答。


    “你以为你投了晋王,便能升发。”姜敏冷笑,“什么晋王红人,还不是叫晋王转手送与我——早知如此,何不当日便从了姜莹?”


    第45章 讨了你讨了你


    男人跪着,听见这话面上飞红,耳珠几乎要滴下血来,半日咬着牙道,“殿下以臣为贱身,臣亦不敢分辨,前路道阻且长,臣……终有一日叫殿下明臣心迹。”


    “什么心迹?”


    男人视线下垂,“殿下数度救护,臣无一日忘怀于心。臣为俗世裹挟,诸多不得已——”


    “有什么不得已?”姜敏打断,“两年前你就已经死过一次,除夕夜受的鞭子白捱了?虞夫人早将你逐出家门,你已不是虞家子,孤身一人,孤鬼一个,你有什么不得已——赵王晋王相斗,同你有什么干系,你回京做什么?”


    男人如被电击,身体摇晃,好半日才定住,颊边肌肉突突直跳,只是死死咬着牙,一言不发。


    “过来。”


    男人不动。


    “过来。”


    男人忽一时伏身在地,面容尽数隐没,“殿下……求殿下饶臣吧。”


    姜敏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男人身边,驻足,“朝中谁不知道北境八州一郡都是我的地方。你既在庭州,为何不肯来投我?”


    男人伏着,脊背到腰线拉出一个紧绷又锋利的线条,浑似劲弓满弦,一触即断。


    “虞二郎想必心存鸿鹄之志,燕王府庙太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男人几乎要哆嗦起来,强忍着,死死跪着。


    姜敏盯着他看一时,忽一时蹲下,探手过去,掐住男人下颔。男人被她碰触便身软如泥,被动仰首,头颅向后沉倒,大睁双目,怔怔地望住她。


    姜敏目光从男人面上慢慢掠过,停在颊t边罪印上,罪印是乌沉的色泽,印在男人雪白秀丽的面庞上,如蛮兽丑陋,又如狼牙凶狠——过于强烈的对比叫姜敏瞳孔紧缩,指尖用力,掐得男人皮肤青白。


    男人哆嗦起来,强忍着尖叫挣脱落荒而逃的冲动。口唇发颤,“我……我已经……这……这样了。苟延残喘之人……殿下何必出言讥讽?”


    “这样……你怎样了?”姜敏掐着他,“你是死了,残了,疯了……还是废了?”


    男人想尖叫,又拼死忍住,用力偏转脸,挣脱束缚,手足并用避到一旁,蜷缩着喘了半日,才又翻转身体跪好。


    姜敏站起来,目光停在男人乌黑的鬓角,和罪印隐约一点乌色上,“滚回北境去。”


    “我……”男人轻声道,“我走不了了。殿下,我没有退路……我从来就没有过。”


    “看在当日旧识份上,我给你个机会。”姜敏转过身走回去坐下,“姜玺既将你送与我,我可同他讨了你。”


    男人一滞,“讨……讨我?”


    “我讨了你,你入了燕王府,就是我的人。”姜敏道,“滚回北境去。”


    “殿下——”


    “你投姜玺,不过与虎谋皮。你看见了,我稍作示意,他便把你送与我。今日能与我,明日他同姜莹有所交换,便能把你送与姜莹。”姜敏道,“你数度给姜莹没脸,若有一日落入她手中,猜猜她会不会活剥了你?”


    “所以殿下……”男人如梦初醒,“殿下故意——叫晋王以为殿下对我……”他说不下去,好半日艰难道,“对……对我有兴趣?”


    “不叫你看清楚,怎知将来死在何处?”


    男人面上血色瞬间褪尽,一时间竟比方才羞耻千百倍,强忍逃走的冲动道,“我死便死了……即便我日后被人扒皮抽筋,同殿下何干,何必管我?”


    “我乐意。”姜敏蛮横道,“我乐意多管闲事,不成么?”


    “成……怎么不成……”男人喃喃重复,磕头道,“臣不敢有辱殿下门庭。”


    “什么意思?”姜敏皱眉,“你这是不愿意?”


    “臣……万死。”


    “你疯了?”姜敏道,“我说得还不够清楚——留在晋王府,可知死在哪一天?”


    “死生有命。”男人镇定下来,“臣……福祸自担。”


    “好,好一个福祸自担。”姜敏点一下头,便不肯再去理他。二人一坐一跪,居庭里静得跟坟场一样,只有泥炉煮水的咕嘟声。


    姜玺回来,抬头看见屋内情状倒愣住,“拾遗怎么不近前伺候?”


    姜敏不等男人说话,抢先道,“阿兄不必怪他——是我不允。”


    “敏敏何意?”


    姜敏转向跪着的男人,“出去——我同晋王说话。”


    男人默默磕头,便退出去。到廊桥刻意慢下来,便听里头姜敏的声音道,“外间灯光昏暗不曾留意,竟刺了罪印——可惜好一张脸。”


    男人闻言如坠深海,遍体生寒,拖着步子,梦游一样走过廊桥。身后二王说话的声音随着夜风,隐约而来——


    “早同你说他是流放回来的——流放的罪人哪里有不刺罪印的。敏敏必是被他容色所惑,不曾听我说话。”


    “这个罢了。”姜敏道,“外头那个也寻常——倒酒那个还算凑和。”


    ……


    这个……那个……自诩风流过人,自诩才华出众,自诩一身清高,自诩满怀抱负,不过是他们口中这个那个……之中的一个……


    ……


    姜敏看着男人前影消失,话锋一转,“陛下突然让阿兄掌管吏部,难道是个讯息?阿兄今日可否同妹妹交个底,陛下是否属意阿兄承继大位?”


    姜玺一滞,踌躇道,“陛下实在圣心难测——亦不能说就是如此。”


    “这样……”姜敏沉吟一时,“我明日入宫,替阿兄同父皇讨句准话便是。”


    “敏敏万万不可。”姜玺忙道,“探问大位是大忌,父皇病中喜怒不定,触怒父皇,结果实难预料。”


    “能有甚么结果?至多一顿梃杖。”姜敏道,“旁人相问父皇必定恼怒,我却未必——三疆诸王归附事关边境稳定,我们心里有了定数,不错认新主,才是天下太平之象。我为三疆诸王之首,父皇同我交底,便是给三疆诸王吃颗定心丸——如何不同我说?”


    “这……这个——”姜玺搓一搓手,“还是不要触怒父皇的好……”


    “阿兄放心,出了事有我担着。”姜敏说着便站起来,“好早晚了,回了。”


    “莹莹那里——”


    “阿姐久在宫中维持,为她探讯之人数不胜数,如何用得上我一个边疆小王?”


    姜玺亲自送她到门口,临分别指一指车辇,附耳道,“人在车上,名朱鸾。”


    “如此多谢阿兄。”姜敏应了,举手作别。


    姜玺站着,看着车辇去远,慢慢收敛笑意。郭克孝和刘伺二人随侍。郭克孝便问,“殿下观燕王如何?”


    “难测。”姜玺摇头,“若非大愚,便是大奸——观其颜色,只以疆臣自居,对大位全无打算。可是无论她再怎么撇清自己,毕竟也是中宫所出。”


    “许是真的?”刘伺道,“燕王单骑入京,迫着三疆诸王无不效仿——燕王久居边疆并无圣眷,若有打算,当拥兵不回才是。单骑回京便如飞鸟入笼,一支中京戍卫都能要她性命——她能做什么?”


    姜玺点头。


    “燕王收了朱鸾——”刘伺道,“她若有打算怎么敢以殿下的人为枕边人?如今枕边人都是殿下的人,她要做什么,殿下必有掌握——燕王实不足为虑。”


    姜玺点头,“也是……”又摇头,“燕王收朱鸾着实勉强得很。可惜了虞青臣,燕王看着甚是喜爱,若非黥面,虞青臣今夜必入燕王府——燕王同赵王已有嫌隙,虞青臣有才,又同赵王死敌,只需命虞青臣稍加游说,燕王必定为我所用。”


    郭克孝听他话头——竟是要用燕王的意思,这是完全不疑燕王了,“殿下,燕王如何,尚需再看。”


    “是。”姜玺道,“虞青臣虽不能入府,我看燕王也喜爱得很,命他常去燕王府走动,同朱鸾通信。”


    郭克孝道,“是。”


    ……


    第二日皇帝在凤台见了姜敏。姜敏眼见皇帝脸色发青眼圈乌黑,言语间手腕都哆嗦,便知确实来日无多。问过安,说些北境诸事。


    皇帝默默听着,“朕听闻你在北境声名甚广,外八州都归在你帐下,可有此事?”


    姜敏脸色骤变,跪地磕头,“陛下休听流言中伤。去岁辛简部异动,三州被袭,求援于朝廷——内阁以无兵源无粮草为由不予回复。三州被逼无奈求援燕郡,臣不能坐视河山为蛮人所侵——联军对敌而已,如何就传成外八州归臣?臣万死不敢受。”


    “朕知道,北境这些年还能勉强维持,全靠你……还有魏稷……”皇帝久久叹一口气,“朝中尸居餐位腐臣有多少,朕……不问亦知。”停一停又道,“久不听你叫朕父皇——怎么,你还在记恨朕?”


    “臣不敢。”姜敏道,“今日君前奏对,臣不敢以家事误国事,不敢妄提父女之情。”


    “提不提的,你也是我女儿。”皇帝道,“外八州的传闻不叫话,以后你回去好生约束。朕这身子也就这样了,日后不论新帝是谁,必不叫你吃亏。你也不必为家事耽误国事——见过了,等新帝登基,就回去吧。”


    姜敏埋首道,“臣——遵旨。”便辞出来。


    齐凌在外御城门上接着,“陛下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姜敏冷笑,“三王唯一不入陛下法眼的只我一个——当真是好陛下,好父亲。”


    “这事殿下早知道,同他计较甚么?”齐凌边走边道,“晋王送来那个朱鸾,家里还有一个老母一个妹妹,如今都养在晋王手里——若弄出来就太显眼。”


    “那就不要客气。”姜敏道,“叫他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是。”


    第46章 害命另一个


    姜敏回京不过五日,三疆诸王陆续回京,因为燕王单骑返京打了个样儿,其他人只得效仿,一兵一卒不带回京。其时正值盛夏,不年不节,中京城少有如此诸王齐聚盛况。一众京官狼奔豖突,忙得不亦乐乎,拜过这个还有那个,生怕漏掉哪个日后影响仕途。


    更不要说新君候选晋王和赵王,日日聚集,夜夜小会,中京城没了着落的官儿们没头苍蝇一样两府里乱t窜,每日揣摩圣心,怕押错了宝,寻错了主,又要倒大霉。


    姜敏只在回京第一日拜过晋王和赵王便闭门不出,因为奉了旨,连宫也不入,每日圈在府中,谁来拜望都不肯见,避嫌到了极处——三王之中自成格局。这日魏钟引着个披着斗篷的乌衣青年入内,姜敏正翻阅北境信件,看见来人起身,一揖到地,“阿兄来了。”


    来人是西堤魏氏少主魏行俭,远远停住,还一个礼,“殿下。”除去遮身斗篷,日光下男人有白皙秀丽的面庞,和清隽如竹的身形,“臣与殿下骨肉至亲,如今只得秘密往来,情何以堪。”


    “听着外头消息——应也不用太久。”姜敏走近,挽住男人的手入内,分两边坐下。


    魏行俭打量她,“殿下于北境赫赫威名,每每传至西堤,父亲提起,常以殿下为荣。”


    “若无老师教导,怎有我之今日?”姜敏笑道,“阿兄难得来我这里,说正事。”


    “是。”魏行俭道,“殿下其实什么都有了,所缺唯有中京。”


    姜敏笑笑,“缺……其实也不缺。”


    “父亲命我回京襄助殿下。”魏行俭道,“如今内阁十一相,赵仲德无用之人不用去管他——什么时候也翻不出花去,二位次相已尽在掌握。”


    “是。内阁两位次相,一个是老师的学生,一个是西堤之至亲,阿兄亲至必然不在话下。”姜敏道,“如此六部应——”


    “是。”魏行俭道,“臣今日来便是知会殿下,殿下只管放手作为,只要中京武事和内御城大事一定,中京风平浪静。”


    “辛苦阿兄。”


    “叔父在燕郡,全仗殿下维持,臣与殿下乃至亲骨肉,何需言谢?”魏行俭道,“只盼大事一定,叔父能重回西堤安养天年。”


    姜敏沉默。魏行俭道,“臣所言俱是大事之后的预备——刘窦萧三王,辅政院待诏司,京畿和中京戍卫才是要紧。”


    “刘窦二人没办法——姜玺连娃娃亲都拿出来用上了,我能有什么法子?”姜敏极轻地哧笑,“不用管,两个老玩艺儿独自在中京能有什么作为?至于萧承威——不瞒阿兄,我在北境便受了萧承威的归附。”


    魏行俭认真地吃一惊,“都说北境八州一郡归附殿下,原来东北也是一样。难怪——殿下掌此局,中京城有无,其实已经不重要。”


    “青史之上史笔如铁。”姜敏摇头,“我也罢……西堤也罢,总不能平白背负了谋逆的恶名。”


    “殿下如何打算?”


    “所缺不过兵马,不难。”姜敏道,“魏钟。”


    “是。”魏钟应道,“薛焱已经请了京畿三位总管,晚间在落影湖。”


    魏行俭奇道,“殿下何不寻京畿都督王灿?”


    “王灿腐臣耳,首尾小人,不堪大用。”姜敏哧一声,“举事之时命薛焱一刀杀之便可。”


    “薛焱是——”


    “内禁卫都督薛念祖家中三郎。”姜敏道,“薛念祖同我念叨多回,欲荐往燕郡立功,我没答应,这次倒可一试。”


    这么说来——内禁卫也尽在掌握。魏行俭便辞行,“但有吩咐,殿下安排臣下。”


    姜敏送走魏行俭,晚间夜行至中京落影湖。码头停着一只画舫,姜敏乘夜色悄悄拾级登船。京畿左卫总管刘存煦,右卫总管牛千绩,骁卫总管薛存礼早被“请”在船上,看见姜敏伏地磕头。


    “起。”姜敏摆手,自己入内坐了。三个人走进来,站在原地面面相觑,也不敢坐。


    “原想同你们每人都单独见一见,中京人多口杂——你我又都是军中同袍,一并见过也罢了。”姜敏漫不经心道,“今日来,只需三位都督一句话。”


    开门见山,没有一点弯弯绕,三人心知肚明,紧张地交换视线。


    “我有勋臣阁功勋欲赠与三位,不知三位可愿取?”姜敏道,“愿取留下,不愿可自行下船。”


    话说得好听,船上是个什么地方——稍有不慎,便是大醉落水而亡的下场。明日浮尸一捞,自己的位置自然另外有人去做。燕王能把三个人都请来,便能叫三个人都回不去。


    燕王虽说只辖燕郡二十万军,可军中的事大家心里都明镜一样,北境八州骁卫早就成了燕王私军——燕王动了夺嫡的念头,中京城那两个菜鸡王爷拿什么跟她争?今日只有一个答案——不肯应,就不要想活。再说跟随燕王有什么坏处?好处简直数之不尽——军功,财物,官爵,要什么有什么,比在京畿当个守门的治安军官有前途多了。


    薛存礼率先打破沉默,跪地拱手,“臣薛存礼——愿以燕王殿下马首是瞻。”又道,“臣久闻殿下大破辛简部之赫赫威名,为将者,当立功勋传于后世,以封爵恩荫子孙——为殿下驱策,臣心所愿。”


    姜敏点头,目光从另外两人身上掠过。两个人如风吹倒的麦子一样,低头跪下,“为殿下驱策,臣求之不得。”


    “很好。”姜敏道,“都回吧——今日起,动百兵以上事宜,需听我调遣。”


    “臣等谨遵殿下教令。”


    三个人辞行出去。魏钟含笑进来,“殿下不到一顿饭工夫就收了三戍卫,手段越发了得了。”


    姜敏便往外走。“可惜收不了宫里那个——还得自己出手去抢。”


    魏钟不敢搭腔,“殿下难得出来,不如慢回,好生游一回落影湖,赏一回夜景也不错。”便倒了茶跟上。


    姜敏伏在船舷上,握着茶盅子出神。魏钟道,“久不见魏公子,出落得越发秀逸了。”


    “西堤魏氏子弟,当然不同。”姜敏目光投在极远处,落影湖是中京贵族夜游取乐的好地方,如今因为皇帝病重不敢大肆鼓乐,萧条许多。除了自己这一只,便只有不远处一只画舫停在湖上暗处。


    两条船其实隔得不远,因为都害怕物议,船上点了灯的房间都垂着沉重的帷幕,静夜无月,黑漆抹乌地浮在落影湖上。两船渐行渐近,交错的瞬间对面舱门打开,两个人架着一个人从里出来,架着那个仿佛大醉,破布口袋一样被人拖着走。


    舱门合上,灯火消逝,对面船上复归黑暗。姜敏原要回去,转眼见三人路径不对——带着个吃醉的人,不入舱房,竟然往船尾暗地里走。姜敏借着黑暗遮掩悄悄跟着三人,果然见二人拖着那人行到船舷极暗处,一翻一掀将人掷往船下——


    “砰”地一声沉闷的水响。


    两个人连看都没看一眼,便转回去——画舫无事发生一样,行至远处。水里那人无声地挣两下,留下数个空寂的气泡,便消失在仿佛泥浆一样深重的漆黑的水里。


    姜敏转头,“还不救人?”


    魏钟如梦初醒,“是。”便一跃而下,没入水中。足足一盏茶工夫浮出水面探头,右臂环绕,用力拢着一个人形,惊慌道,“殿下,是虞二郎——”


    “带上来。”


    魏钟挽着男人游近,侍人攥住男人手腕,用力拉扯,把水中要死不活的人形拖上来。男人摔在甲板上,身畔迅速汪出一大滩水迹——


    果然是虞青臣。


    姜敏探一探男人鼻息,什么也没有。忙将他翻转过来,不住按压肺腑,男人没有知觉的身体平平摊着,在外力按压之下无助地一搡一搡的,不知多久过去,终于转过头颅,手足挣动一时,张口呕出一大口水。


    姜敏放下心,便站起来,看着地上蜷作一团的男人,“带他进去,弄些热水。”自回去换衣裳。


    足有半个多时辰过去,魏钟进来,“殿下,请大夫看过,虞二郎被人下了蒙汗药——还不轻。”魏钟道,“若不是殿下瞧见,死了都无人知。”


    “船是谁的?”


    “今日晋王秘密夜宴刘奉节。”魏钟道,“是晋王的船——却未必是晋王要虞二郎的命。”


    “当然不是姜玺,虞青臣近来很得姜玺信任,做着辅政院待诏司总管,这么要紧的地方给他,怎会杀他?”姜敏道,“这是晋王府有人嫌他碍事了——手段倒狠,如此弄死了,悄无声息全无后患,等明日捞起浮尸,就是个醉后落水的风流韵事,皇帝病重期间,活该死了。”


    魏钟一滞——这厮竟跟殿下收拾京畿三都督的打算一模一样,只是那三个识趣,没叫殿下扔湖里去——说起来还算知音。这大逆不道的话总算忍住,没敢说出来。


    “虞青臣呢?”


    “还没醒。”魏钟叹气,“虞二郎真是t……坎坷。”


    “自寻死路——用得着你同情?醒了让他滚。”姜敏说完便往外走,经过一处灯火通明的舱房——有侍人端着热水巾帕等物进进出出的。姜敏从门上经过,又站住,便听里间男人的哽咽,极痛苦的模样。


    姜敏止步,终于又转回去。男人应是洗浴过,换过干净的衣裳,伶仃地蜷在榻上,满面淋漓的冷汗,喉间不时漏出一两声痛苦的喉音——看上去又是危殆,又是可怜。


    侍人在旁,用巾帕给他擦脸,也没什么用处。姜敏便问大夫,“怎么回事?”


    “解药已经喂了。不知是不是受了惊下——”大夫道,“可烧艾一试。”


    “那便烧吧。”姜敏说完,见大夫扎煞着手,满面为难模样。只得自己走过去,挥退侍人,“哪里?”


    “膻中。”


    姜敏俯身过去,握住手臂将男人翻转过来平躺。男人挣扎着不肯,昏沉间手足起舞,呼吸变得急促。姜敏一手攥住他,腾一只手褪下一半中单,“快着些。”


    大夫面色发白。姜敏循着他目光看去,一瞬间瞳孔猛地收缩——男人左胸心口之上,分明压着一个火烙痕,有婴儿手掌大小。


    另一个罪印。


    第47章 落水狗杀之。


    男人昏着,不时抬手,撕扯衣襟,像在撕扯一个不存在的敌人,拼命同他搏斗。恶畜一样的烙痕随男人沉重的呼吸一上一下地动,好似活了一样,讥讽地看着姜敏。


    姜敏道,“还愣什么?”


    “是。”大夫如梦初醒,切了姜片贴在膻中处,烧了艾炙在上头。炙过一时,男人应是适意一些,喉间哽咽消减,果然安静许多。姜敏看着收了艾,抬手给男人拢上中单。


    “还有……还有涌泉。”大夫说着,仍然如法炮制,隔着姜片以艾炙涌泉穴。男人有所觉,两腿不住往回收紧,拼命将自己蜷缩起来。


    姜敏抬手按在男人膝上。足心触感尤其敏锐,男人挣扎一时不得解脱,猛地睁眼。


    姜敏猝不及防同男人失了焦的视线撞上,怔住,极别扭地偏过头,“别动。”


    酥而麻的触感混着烧灼般的热度从足底脚心处涌上,直插丹田。男人渐渐明白发生什么,虽然难受至极,心口烦闷欲呕的感觉却随着热力消褪——在治病,不能不识好歹。便用力地闭一闭眼。


    舱房内静得可怕,只有灯花偶尔一两声爆响。大夫炙过双足涌泉,“大人服过药,静养两日便无事。”说完提着药箱子走了。


    舱门在外悄声合上。男人慢慢收紧身体,垂下头去,面容尽数隐在自己臂间。他用力地蜷缩着,像一只受了伤独自舔吮的兽。


    姜敏退一步坐回椅上,冷笑,“你不肯投我,我还以为你能有多大作为——怎的还是一条落水狗?”


    男人闻言,两肩收紧,身体止不住地剧烈哆嗦。姜敏看在眼里,忍不住走过去,扯开棉被掷在他身上。男人立刻抬手拢一下,整个人便遮掩在被中,只有一挽黑发铺在枕上。


    “你留在姜玺那里图什么——就图做这个待诏司总管?你有那个命做吗?”姜敏道,“今夜若不是我经过,明日你便是一具浮尸。”


    男人不答。


    姜敏道,“皇帝病重,一个醉后失足落水的混球,自己死了罢了,连累亲族都说不定——”


    “我孤身一人,孤鬼一条……哪里有什么亲族?”男人掩在被中,声音闷闷的。


    这是自己说过的话,原样还回来——姜敏被怼得一滞,“很好,既然如此,你还留在姜玺那里做什么?”


    “臣污秽之人,不敢劳殿下操心。”


    姜敏大怒,正待发作,男人道,“一条落水狗——同殿下有什么干系?”


    “我死便死,活便活……”男人抬头,棉被下滑,凌乱的黑发下猩红的一双眼,眼圈儿跟涂了朱一样,红得仿佛下一时就能滴下血,他用这样困兽一般的眼睛死死盯着她,“不过是一条落水狗——殿下何必管我?”


    姜敏怔住。


    男人厉声道,“我早就不是人了——只有畜生会被打上印子,我不是人,猪也罢,狗也罢,阴沟里的老鼠也罢,我这种下贱东西,什么地方值得殿下多看一眼,我同殿下究竟有什么干系——值得殿下几次三番亲自讥讽于我?”他发作半日,便泄了力,伶仃地支在榻沿,气喘吁吁地同她对视。


    姜敏初时恼怒过去,渐觉眼前情状好笑,竟笑起来。


    男人生硬道,“你笑什么?”


    “你是个什么东西——你敢管我笑什么?”姜敏道,“醒了就滚——这是燕王府的船,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男人一声不吭,握着榻沿用力撑起身体,他药劲没散又溺了水,只觉身软如绵,动一下指尖都要拼尽全身气力。


    “且住。”


    男人刚站起来,甚至还没有走出一步,闻声双膝一软,跌坐在地,半边身体不受控制伏在榻上,“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穿上衣裳再走。”姜敏道,“你这鬼样从我这出去,明日物议沸腾,我不要脸吗?”


    男人听见,只觉耳畔嗡鸣,擂鼓一样乱响,等他终于恢复平静,咬着牙道,“我不过一条落水狗,连人都不是,如何能污了殿下脸面?”他越说越泄气,索性破罐子破摔,“我走不动——殿下既嫌我污了地方,请将我扔出去吧。”


    姜敏忍不住笑出声,“扔出去我说不得还要给你赔命,要死你自己去。”


    男人冷不丁被她笑声击中,顿觉心头愤懑全销,快要将他杀死的屈辱和丢脸烟消云散,便连几乎溺毙的惊恐都消失,他用力地支撑着软弱的脖颈,定定地看着她。


    姜敏走近,俯身去握男人手臂。男人本能抬手阻止,姜敏手腕绕一下挽在臂间,男人便被她虚拢着。他油然生出依恋的软弱,脖颈软垂,头颅沉倒,便抵在她心口。


    姜敏心中一动,掌心贴在他额上,微凉的。便将他推回榻上,“罢了,你就在这里睡一觉,等好点再回去。”说完转身便走。


    稍一动身襟前一紧,姜敏低头,男人白皙修长的指尖攥着自己,因为用力过度,指尖都掐作青白。


    “殿下——”男人攥着她,却始终低着头。姜敏站着,视野中只有男人黑发的头,一点雪白的面庞,和中单零乱的领口下随着呼吸起伏的嶙峋的锁骨。


    “虞——”


    “你别走……”男人道,“别留我一个人。”他慢慢生出不顾一切的冲动,用力抬起身体,两臂便勾在姜敏腰间,“别留我一个人……”


    姜敏怔住。


    “你就当我是落水狗……什么都行……”男人道,“我不成了……殿下……我一个人太久……真的……不成……”


    他勒着她并不用力,只需稍稍一挣便能脱身。姜敏却仿佛被施了定身术,连指尖都动不了一点。男人一段话鬼打墙一样重复许久,慢慢销声。姜敏只觉怀中渐渐发沉,抬手扣在男人颈后——男人脖颈软垂,头颅便搭在她腕间,白皙秀丽的面庞完全呈在眼前,男人双目紧闭,口唇微颤,轻而柔的鼻息撩在姜敏掌心,睡沉了。


    姜敏俯身,慢慢将男人移回枕间,仔细盖好被子。她原要走,到门边足下一顿又停住,又回去坐下。


    男人撑起一点眼皮,“殿下……”


    “怎么?”


    “我以为……你……”男人说着话又睡过去,喃喃道,“又走了……”


    姜敏其实有事,却实在听不得这个“又”字,抬手搭在男人颊边,指尖从乌黑的罪印上掠过。男人含着一点哽咽,极轻地“嗯”一声,面颊在她掌心蹭一蹭,渐渐睡沉了。


    舱房静下来,只有男人轻浅的鼻息,落影湖深暗的水流涌动,混着野风路过的呼啸,织作一网让人深陷其中的迷障——


    “殿下。”是魏钟。


    姜敏瞬间从迷障中惊醒,“怎么?”


    “到船堡了——薛都督在王府等着呢。”


    姜敏定一定神,待要起身才发现自己一只手正被男人双手攥在掌心,男人睡着了,因为勾着头,前额便抵在姜敏的手掌心。姜敏极轻地按住男人手臂,慢慢挣脱。


    男人被惊动,入要挣扎,姜敏空着的手按在他臂间。男人在她掌下慢慢安静,拧着眉毛,焦灼不安地又睡过去。


    姜敏站着,等他睡沉才出去,向魏钟道,“等我下船了命人再出去驶一程,等他醒了再回船堡。”


    “……是。”


    姜敏沿舷梯下船,走一时止步,“知会晋王府的人,看着他别再叫人害了。”


    魏钟一滞,“晋王警惕,咱们布t局不易,何必管这闲事?”


    “看着一个人能有什么难处?”姜敏道,“虞青臣如今是姜玺信臣,同他走得近,不是正得晋王欢心吗?”


    “殿下——”魏钟不吐不快,“虞二郎投了晋王,未必同殿下贴心,若是……若是计谋——”


    “计谋?什么计谋?”姜敏极轻地笑一声,“美人计?那倒有趣,中京城如此才算有意思——我且等着。”说着一掀斗篷自走了。


    薛念祖果然候在燕王府,看见姜敏扑地磕头,“臣薛念祖叩见殿下。”


    “无需多礼。”姜敏紧走数步拉住,“薛叔叔是长辈,如此多礼当真折煞我。”


    二人便携手坐下。薛念祖道,“今日陛下一日未醒,臣换防出宫时仍然——”


    姜敏深吸一口气,“陛下可有下诏之意?”


    薛念祖摇头,大惑不解道,“中京城人心惶惶,无一人用心政事,陛下为何不肯早立遗诏?再这么拖下去,朝臣各分派系,等拖成死仇,即便日后新君登基,也难免血流成河。”


    姜敏不答,好半日含糊道,“不立有不立的好处——中京城里虽然人心惶惶,宫禁之中不是风平浪静得很?”便问,“待诏司如何?”


    “自从中宫崩逝相王空缺,辅政院便无宰辅,待诏司都督崔玉姬年老不堪,如今由三总管轮流当值。陛下遗诏一出,左不过是这三位伺候笔墨宣诏——是最先拿到遗诏的人,亦是最早能动手脚的人。”


    “可设法召至麾下?”


    “很难。”薛念祖道,“当年中宫为相王,便与崔玉姬不对付,这么多年一心向着陛下,三总管都是她的亲信。如今死了一个,陛下才亲自安排了一个总管新入待诏司——殿下未必认识,叫虞青臣的。”


    姜敏不答。


    “此人同赵王是死敌,流放庭州叫晋王救回来,对晋王可称死心塌地。陛下叫他入待诏司,只怕圣心向着晋王。如今格局,三总管无一个可拉拢。何不如——”薛念祖说着话,做一个手势,“杀之。”


    第48章 一个人在哭


    “杀了有什么用?”姜敏道,“等陛下再安排一个,难道再杀了?”见薛念祖还要说话,抬手按一下制止,“你刚才说死了一个总管,死的那个怎么回事?”


    “殿下刚入京那时的事了,醉酒,从马上跌下来,摔断颈子死了。”


    姜敏摇头,“死得这么凑巧——是不是姜莹动的手?”


    “没查,当意外处置了。”薛念祖问,“殿下怎知陛下疑心赵王?”


    “陛下若疑心晋王,怎么会叫虞青臣来抵这个总管?”姜敏道,“我入京时虞青臣还是晋王拾遗,才几天就做了御前的人,姜莹当真能会干事。”


    “却未必。”薛念祖道,“晋王荐的是郭克孝——陛下钦点的虞青臣。”


    姜敏沉吟一时,“情理之中。陛下必是记得虞青臣为父顶罪流放北境的事——自古忠孝一体,点个有孝心的在身边,总比点个财狼虎豹心的安心。陛下亦是无可信之人了,才能如此将就。”便道,“这三个人杀之无用。命人盯着御前,但有所变,只管照计划行事便是。”


    “那遗诏——”


    “诏书不过一卷纸而已,到时候不论哪个在御前伺候,若肯从命便由他去,不肯便杀之以代。”


    “是。”薛念祖应了,“小儿薛焱于京畿当值,殿下今晚见过三位总管——京畿应是万全。”


    “令公子好谋略好手段。”姜敏笑道,“日后出息必定远超于你。”


    薛念祖大喜,“原一心想叫他往北境为殿下效力,今日才知道殿下用心良苦——眼下格局,京畿才是要紧。”


    “去北境的机会多的是。”姜敏道,“我观令公子,将来出息只怕还在常斯明之上。”


    常斯明燕骑军都督,北境悍将。他同燕甲军都督徐坚,燕护军都督崔喜,三人同辛简部打了数十仗,立军功无数。辛简部至今不敢南下,全依靠这三将驻守——这等军功便是当今皇帝也是认可的,亲自赏赐财帛无数。日后新皇登基,少说亦是个国公级别的封号。薛念祖激动得有些忘乎所以,“臣薛氏一门必为殿下肝脑涂地。”


    “天下无事是庸者局,大变之世才是英雄势,你要好生办差——”姜敏道,“做阿父的,不能被自家公子完全比下去。”


    “是。”薛念祖砰砰磕头,欢天喜地去了。


    齐凌满面是笑进来,“老薛将军被殿下哄得满面红光,看着竟比当年银枪策马时候更加用命了。”


    “我哪里哄他?”姜敏道,“薛焱确实不一般。”


    “小薛将军才干武力都是上上品,又生得人品风流一表人才——赵王早有意聘他,若不是老薛将军官威资历顶着,又一个虞二郎。”


    “姜莹长子都成年了还在贪恋少年——但凡能改了她这脾性,不至于到今天。”姜敏一语带过,“三都督既归附,薛焱至多三日就能整束京畿戍卫,你命魏钟乘夜将马匹辎重等物迁往京畿——至少要有三千精骑之武备。崔喜已经启程,三日后秘密入京畿。”


    “是。”齐凌两眼放光,“燕骑军三千精骑可破辛简部五万军,区区中京戍卫,不在话下。”又道,“既如此,中京戍卫殿下不必出面,我去一趟——”


    “不用去。”姜敏道,“什么蛇虫鼠蚁,哪里值得亲自拉拢。不用管他们,静观其变便是。”


    齐凌一滞,“中京戍卫如今可是赵王嫡系。”


    “给她留着。”姜敏道,“不给姜莹留点东西在手里,她如何动手?她不动手,我又如何插手?”


    “……是。”齐凌迟疑一时,劝道,“不如一同拿下。如今因为陛下不立遗诏,故尔才有争夺——若陛下立诏,不论哪位殿下手握遗诏,殿下很都难办。不如将中京武备尽数收在掌中,凭他立谁——消息出不了中京城。”


    “立不了。”姜敏冷笑,“我们这位陛下虽心有所属,但其实根本不在乎谁继位,只要他活着时候天下太平便是——眼下格局只要立诏,不论立谁,另外一个必定不依,遗诏一出便是弥天大祸,死都不能得一清静。”


    齐凌怔住。


    “我观眼下格局,陛下心里仍是姜玺。”姜敏道,“只是姜玺不如姜莹根深蒂固——且看姜莹如何应对。”


    所以把中京戍卫留给姜莹,皇帝一死,遗诏一发,姜莹杀了姜玺,姜敏奉遗诏勤王名正言顺。退一万步,即便中京军事全都在姜莹手中,如何抵得过崔喜将军三千精骑?齐凌心悦诚服,“是。”


    第二日一早姜敏还没起床,晋王信使来,请姜敏往妙音坊千秀万春楼听曲。姜敏原想寻个由头推了,信使殷切道晋王有烦难,想请燕王相助,原想请到府上,恐怕燕王忌讳才特意约在妙音坊——话说到这种程度再拒绝便不大合情理。姜敏琢磨一时,带着晋王送的朱鸾一同前往。


    到千秀万春楼门口,张青青亲自迎出来,“贵客来了,里头客人已经等着。”


    二人当然全作不相识,姜敏下了车,亲自拉着朱鸾的手入内。堪堪到得内堂,便见楼心一字排开数席,晋王府内官坐了满院子,只是尊位上的人从原来的郭克孝变作虞青臣——毕竟是御前的人,身份地位不一样了。


    众人看见姜敏,一同起身,“殿下。”


    二楼房门应声打开,姜玺走出来,凭栏而立,见她还带着朱鸾,便道,“你这厮当真好福气,燕王出门都带着你——今日不放你跟着,我同燕王说话,你就在底下。”便叫,“敏敏到我这来。”


    朱鸾转向姜敏道,“殿下——”


    “你听晋王的,留在这。”姜敏握一握男人的手,含笑安抚道,“都是你的哥哥们,还能吃了你不成?”便转身拾级上楼。


    姜玺等她入内,掩上门,“不是阿兄寻我——怎的这许多人?”


    “陛下亲自点了虞青臣,我们王府不得给他脸面?故尔包了场子庆祝——借这个机会寻敏敏说话。”


    此时外间丝竹乐起,姜敏探身,隔窗探望,楼下高台上舞姬旋转,赞道,“好舞技。”


    “这是中京城顶有名的艳姬。”姜玺道,“实在就是为了这个艳姬才特意包的这个楼。”


    “阿兄费心了。”姜敏其实不感兴趣,走去坐下,“阿兄何事寻我?”


    “阿兄有大烦难事,唯有敏敏可襄助一二。”


    “何事?”


    “父皇圣心不定。我欲取大位——想得敏敏助力。”姜玺t正色道,“事成后,燕王永驻北境,赐丹书铁券,王位世袭罔替。”


    姜敏眨一眨眼,“还不够。”


    姜玺原恐她敷衍,见她肯亲自讲条件,瞬间心花怒放,“还要什么?”


    “燕郡辖地小,又贫瘠——阿兄将弥州一并与我,才是燕郡立身之道。”


    姜玺一滞,“弥州是刘奉节的地界——”


    “阿兄舍不得?”


    画饼有什么舍不得的——姜玺故意踌躇,半日道,“你我至亲,刘奉节一个外姓,能算个什么,事成之后,弥州一并归你。”


    姜敏戏做足,“阿兄需我做什么?”


    “姜莹把着中京戍卫,内御城禁卫也不听我调遣,即便陛下属意于我——也难。”姜玺道,“我意从西北调军入京,盼敏敏不要声张。”


    西北是窦玉川的人,西北军一动,第一个知晓的就是北境门户燕王——难怪定要买通姜敏。姜玺虽然军中无人,却不是蠢人。姜敏沉吟道,“大军调动沿路州县不可能全然不知,阿兄如何确保无人往御前递密折?”


    姜玺一滞。


    “何需如此麻烦?”姜敏道,“中京戍卫虽由赵王君亲自统领,可中京何止这一支戍卫?”


    姜玺为难地搓手,“我久居内阁,实在同京畿戍卫少有往来——”


    “容我一试。”


    姜玺原是听了朱鸾传讯——燕王既无夺嫡的心,也无夺嫡的指望——才请姜敏商议,原以为至多换个保密,没想到收获巨大,欢喜道,“那敢情好。”


    姜敏便要辞行。姜玺拉住,“敏敏赏这舞乐——艳姬可不是一般人。”


    “怎么?”


    “艳姬姓钱,名杏儿,其实是虞二郎表妹。虞夫人逐虞青臣出府,如今虞青臣风光无限,自家靠女儿卖艺生活——只怕肠子都要悔青。”


    难怪约在这里——原来是为了讨好虞青臣,叫他在前家人面前扬眉吐气。可惜姜玺不了解那厮,不但不可能领情,只怕羞也要羞死。姜敏探首,果然见艳姬起舞于高台,虞青臣闷头吃酒,一眼也不看。


    姜敏道,“以后再赏,非常时期,敏敏不能久留——京畿戍卫但有消息,命朱鸾送来。”便作别下楼。


    朱鸾被晋王府诸人奉承着,吃酒吃得满面霞色。姜敏立在阶前,“朱鸾,跟我回去。”


    朱鸾这辈子从来不曾如此风光,依依不舍道,“殿下何不再坐坐?”


    “府里有一窖的胭脂醉,想吃酒回去吃。”姜敏说着,上前握住男人的手强拉着走。


    刘伺凑趣,“胭脂醉当今第一品好酒,殿下疼你——还不快回去?”又道,“你若还记着哥哥对你的好,给哥哥分上一坛。”


    众人同声起哄。姜敏拉着朱鸾出楼登辇,车马转过街口姜敏道,“齐凌——带他回去。”


    朱鸾低着头,半声不敢出。


    姜敏一跃下车,乘夜色回楼里。张青青早等着,接了她从角门入内到一间隐秘的暗室。一墙之隔就是姜玺同诸位幕僚说话的声音。姜敏半日没听出什么名堂,“你早些可听见他们言语——姜玺今日所言可是在诈我?”


    “不是。”张青青笑道,“句句属实——那厮深信朱鸾的消息。今日特意来此收买殿下的。”


    姜敏放下心,懒怠再听。张青青见她要走,“那个虞总管可是当日殿下曾带来的虞二郎?”


    “怎么?”


    “若是殿下旧识,总得管一管。”


    “他怎么了?”


    “殿下随我来——”张青青引着姜敏往外走,出千秀万春楼,到一处狭窄的暗巷,便见男人缩在暗影中,烂泥一样倚在墙角,有酩酊的酒意。


    “他怎么在这?”


    “殿下一走,他便走了——我见他神色不对,想着既是殿下旧识,总要照看一二。谁知到这里又不走,就……一个人在这哭。”


    第49章 美人计成功了……


    姜敏听得皱眉,提步上前。男人勾着头,一动不动地缩在角落里,黑暗中当真跟甚么见不得光的生物一样。姜敏抬足便踢他一脚,“虞青臣。”


    男人挨了两脚才勉强抬头,撑着摇晃的头颅,恍惚地看着她。背后长街隐约一点灯光照亮男人面上狼藉的泪痕——这人当真躲在这里哭。姜敏冷冰冰地看着他,“虞青臣,怎么我每次遇见你,你都像条落水狗一样?”


    男人动一下,身体向后慢慢收紧,几乎想没入墙中,脊背抵在冰冷的青砖墙上,有锋利的寒意透骨而入。男人勉强挤出一点笑意,“我倒也想知道……怎么我每次沦落得像狗……都能……遇见殿下?”


    姜敏忍住一口气,“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男人不答。


    “你哭什么?”


    男人仍然不说话。


    姜敏渐渐恼怒,转身便走。男人见她动作,不顾一切扑上前去,攥住她一片衣襟。姜敏冷不防退一步,稳住身形,便觉男人火盆一样的面庞贴在自己怀里,两条手臂死死勒在自己腰上,像溺水的人掐着唯一的救命稻草。


    “殿下——”男人道,“别留我一个人……别走——”


    夏日衣衫轻薄,姜敏几乎立刻便感觉潮湿微冷的水意浸透衣衫漫在皮肤上——是他的泪。她忍不住抬手,搭住男人瘦削的肩臂。


    “殿下……”男人叫着她,“你别走……”他沉浸在自怜自艾中,没有办法说出成句的言语,只能胡乱地叫,“不要留我一个人……”


    姜敏沉默地站着,直到怀中人战栗平复,才转过头吩咐守在巷口的张青青,“去备车。”她说着话,掌心顺着男人肩线游走,摸索着扣住男人尖削的下颔,用力掐着,迫他抬头。男人被动地在她指尖仰起脸——暗夜中分明可见双目红肿,满面霞色,失了焦的视线摇摇晃晃的,努力地追随着她。


    姜敏盯着他,“你哭什么?”


    男人抿一抿枯涩的唇。


    “你现在已经是御前的人——大权在握,人人巴结。”姜敏语气平平,“什么都有,你哭什么?”


    男人目光如醉,怔怔道,“我有什么……我……什么都没有……殿下走了,我只有一个人……我一个人是不成的……殿下,我心里难受得很……”


    姜敏隐秘地叹一口气,慢慢往男人身前蹲下,凝视他红的几乎滴血的双目,“你怎么了?”


    男人视线追随着她,像暗影随着光晕游走,分毫不差。姜敏被他这样的目光看得心下绵软,“你怎么——”


    剩下的话尽数消弥。男人发烫的一双手勾在姜敏颈后,两肩下沉,极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她探过去。姜敏居然动弹不得,恍惚间看见男人偏着头,脖颈前伸,像一条有毒的艳丽的蛇,试探着,一点一点地向她勾过来,等他停住时,正吻在她唇畔一角。


    姜敏识海中掠过一句“放肆”,只是一掠而过的念头,下一时便如沙城入海,瞬间崩得稀碎。姜敏情不自禁闭目,黑暗中感觉男人发烫的唇携着浓重醇厚的酒意,柔和地碾在自己唇齿之间——分明是轻而柔的,却仿佛雷霆携着万钧之势,叫她动弹不得。


    时间在黑暗中走得尤其缓慢,又或许尤其迅速。姜敏睁眼时不知今夕何夕,男人仍然搭着她,偏着头,闭着眼,痴迷地在她唇齿间辗转。


    姜敏心下重重一沉,瞬间重回现实,抬手便是一掌拍在男人肩上,起身道,“放肆——”


    男人被她拍得摔跌出去,脊背撞在墙上,冰冷的触感叫他从幻梦中醒来。他仿佛终于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张着眼,惊惶地望着她。


    “放肆——”姜敏咬着牙,半日挤出一句完整的话,“好大的胆子。”


    男人摔在地上,凝固了一样。


    “你怎么敢——”姜敏骂一句,又骂不下去,一顿足转身便走。初初一动腰间一紧,被男人扑到身前,用力抱住。男人仰着脸哀恳地望着她,“殿下,别走。”


    姜敏抬足踢他一脚。男人生生捱了,越发用力勒住她,不住摇头,“殿下……求你别走——”


    姜敏大怒,手腕转动,袖笼机括里一柄柳叶刀悄无声息滑到指尖。姜敏二指拈住,“放手,听见没有?”


    男人疯狂摇头。


    姜敏握着白刃逼近,厉声道,“再不放手,我杀了你。”


    男人怔怔地盯着暗夜里雪白的锋刃,喃喃道,“殿下要杀我……殿下若要杀我……就杀了我吧……”


    姜敏一滞。


    “你杀了我——”男人念叨着,语意渐渐变得凄厉,从极小声的念叨便作锋利的大叫,“你杀我——你杀了我再走——”他叫着,见她一直不动,索性张开五指去握。


    姜敏原只想拿刀震慑,不想此人竟疯癫至此,百t忙中手腕翻转,虽险险避开,锋刃仍然在男人腕间一掠而过,便漫出一串血珠,淡淡的血腥味在暗夜中弥漫开来。男人仍然不停,笔直地跪坐起来,双手张开仍去夺刀。姜敏大骇,将柳叶刀远远掷出去,双手攥住男人手臂,厉声道,“虞青臣——”


    “你杀了我——”男人道,“你就当杀一条狗,你杀了我再走——”


    姜敏只觉掌下身体如同顽石僵硬,眼见他目光如醉,满面酡红,口唇发颤——仿佛一柄绷到极致的强弓,下一时便要断裂。再不迟疑,抬手一掌重重击在男人颈后。男人僵滞地跪在原地,慢慢眼皮下沉,身体向前栽倒。


    姜敏上前一步,男人失去知觉的身体堪堪砸在她身上,又慢慢向侧边软倒。姜敏张臂拢住,男人搭在她怀里,两条手臂下垂,两只手便砸在地上,指尖拂着乌沉的青砖,苍白得像一片虚弱的残页。


    姜敏只觉心跳急如擂鼓,半日平静下来,摸索着探在男人鼻端,许久才有发烫的鼻息从指尖掠过,姜敏只觉一颗心砰地一声落地——便重重地缓过一口气。


    “殿下。”张青青走入暗巷,见燕王站着,怀里拢着失去知觉的笔直跪着的男人,“这是怎么了?”


    姜敏恢复镇定,“让车夫过来,背他上车。”


    “是。”


    车夫走近,背起昏迷的男人登车。张青青欲言又止,半日挤出一句,“殿下……虽是旧识,毕竟是晋王的人。”


    姜敏不答。


    “晋王在殿下身上可算用心良苦……”张青青道,“若虞二郎有心接近——殿下不可不防。”


    姜敏道,“我回去了,你回去盯着姜玺。”


    “殿下放心,有人盯着。”张青青道,“必定把晋王殿下伺候妥帖了,叫他日后常来给咱们送信。”又道,“殿下,虞二郎——”


    “我心里有数。”姜敏走出暗巷俯身上车。男人悄无声息地摔在车上,姜敏在旁沉默地看着他。马车驶入长街,车夫在外问,“殿下要回府吗?”


    “去魏钟那。”


    “是。”车夫应了,打马疾行。这个车是张青青临时弄过来,寻常青皮马车,空间既小,行路又颠簸。男人无知无觉的身体随着车行之势震颤,不时撞在车壁上,隐约有声。


    姜敏只觉眼前一切如此熟悉,仿佛重回两年前那个除夕雪夜。她久久叹一口气,移身过去握住手臂拉他起来,男人随势搭在她怀里,酒后发烫的吐息砸在她心口,火灼一样。


    “殿下——”


    姜敏闻声如被电击,正将他推出去时,男人指尖发颤,微弱道,“别走……别留我一个人……”姜敏心下一软,攥着他的手便松懈下来。男人其实没有醒,喃喃道,“殿下……”他叫着她,慢慢含了哽咽,“求你。”


    姜敏不答,指尖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摸索着挽住男人发烫绵软的手,攥在掌心摩挲。男人在她的安抚下安静下来,唇齿间微弱的呢喃转了调子,变成压抑的哭泣。姜敏坐着,看着昏迷的男人齿关紧咬,鼻翼翕动,悄无声息地哭着,源源不绝的泪漫过低垂的眼睫没入鬓间。


    眼前人就像是一瓣即将凋零的花,暴风雨中低垂着头,任由命运的洪流从身上碾过——那么脆弱,又那么顽强,那么渺小,又那么盛大。


    如果是美人计,他说不定……已经成功了。姜敏在深重的黑暗里坐着,怔怔地想。


    ……


    魏钟在门上接着,看见虞青臣不知是昏是睡,一动不动伏在殿下怀里。看一眼殿下,欲言又止。姜敏转手将男人推给魏钟,“等醒了,你亲自送他回府。”


    “殿下,他——”


    姜敏不耐烦道,“闭嘴,少说话。”命车夫掉转马头回王府,回去翻了半日烧饼,不知到几时才混沌睡着。一夜间乱梦颠倒,梦中尽是男人被泪痕打得濡湿的脸庞,和乌黑低垂的眼睫……最后是鲜润的唇慢慢逼近,幻作无边的绮丽——


    姜敏一惊便醒了。


    “殿下醒了?”


    姜敏深吸一口气,定住神,“怎么了?”


    “殿下,待诏司总管虞青臣求见。”


    姜敏挽发的手生生顿在半空,“谁?”


    “待诏司总管虞青臣。”徐萃道,“在小花厅等了一个多时辰了。”


    第50章 一句话听我说完。


    姜敏只觉一颗心突突跳,乱七八糟的,半日不能平复,生硬道,“不见。”


    燕王虽然避嫌,御前来人却是从来不肯回避的——辅政院待诏司可是正经伺候皇帝的。徐萃暗暗生疑,“殿下?”


    “不见。”


    “……是。”


    姜敏听着外间脚步,“站着。”


    徐萃退回来,“殿下?”


    “你就说我一早就出去,不在家。”


    燕王出身贵重,向来杀伐果断,不想见便直说不见,能叫她寻理由回避的一只手就能数完,何时需要杜撰理由拒绝?徐萃立刻笃定外间来人不同一般,需得客气,“是。”


    姜敏坐着出一时神,见徐萃回来,“走了?”


    徐萃摇头,“虞总管不肯走——说要等殿下回来。”


    “就没个正经差事吗?”姜敏骂一句,命徐萃伺候洗漱更衣,从后门出府,打马往京畿卧佛寺去。


    小沙弥在门上接了,笑问,“殿下来寻我师祖么?”


    “不寻他难道来寻你?”姜敏笑一声,“觉空在家?”


    “殿下说了今日来,师祖如何敢出门,恐怕殿下棋瘾犯了寻不着对头——师祖在小禅房,吩咐殿下来了只管请进。”


    “他哪里是怕我寻不着对头,他是怕得罪我,没了我那趁着八百里加急的便当给他带玩艺儿的好处。”姜敏往里走。过三重殿宇到得后山。山门前立着一名白衣青年僧人,容貌秀逸身如劲松,望之不俗——正是避居卧佛寺的僧人觉空。


    觉空身后转出一人,亦是秀丽夺人叫人移不开眼。二人并肩而立,有如双璧。姜敏稍觉意外,“阿兄也在?”


    “前日给和尚送点心,听说殿下今日来——故尔一早来此候着。”


    三人在山前齐聚,分头行礼,一同往里走。觉空道,“殿下在京日日忙碌,还以为今日不来了呢。”


    姜敏被他讥讽倒不恼,“出家人不问世事,怎的我在京忙碌叫和尚知道?”


    “我算什么出家人?中京大变在即,殿下做大事的——不问也知。”觉空抬手让她,院中菩提树下摆了棋盘。魏行俭含笑退一步也让她,“和尚同殿下手谈一局。”


    姜敏坐下,毫不客气执黑,先落下一子。


    小沙弥送热茶分与三人。魏行俭握着盅子在旁观站,“宫闱之内事关声名——臣今日特意在此等候殿下,想同殿下商议处置待诏司。”


    “不必动他们。”姜敏道,“左不过是一个草诏的,翻不出天去。”


    魏行俭皱眉,“事关遗诏,殿下不可轻忽——法理统序大过天,殿下不能让与他人。”


    “阿兄何意?”姜敏渐渐不耐烦,“都杀了吗?皇帝还活着呢,近臣随便就死——如此儿戏,皇家不要脸面吗?”


    魏行俭不想姜敏突然发作,忙撂了盅子,翻身跪倒,“是臣孟浪了。”


    姜敏定一定神,上前拉他起来,“连日心绪不佳,连累阿兄——”便让他,“还是阿兄同和尚对弈,我再战一时怕要被杀得片甲不留。”


    “殿下志不在此。”觉空道,“连阿俭都能挨骂,可见殿下近来心绪确实极其地不佳。”


    魏行俭少有如此被训,白皙的面上霞色半日不褪,只拈着子一言不发。姜敏自知理亏,可她久居上位,从没有同人道歉的道理,只道,“待诏司刚死了一个总管,才换了个新的,委实不好下手。”


    魏行俭抿一抿唇,想说话终于忍住。


    觉空冷眼看着,终于忍不住做了嘴替,“不杀有不杀的法子——陛下最忌讳宫闱,只要叫他们在宫闱生事,陛下必定容不下。做些手脚逼迫陛下换人便有时机。待诏司务必要有殿下的人,日后由待诏司持诏宣旨——殿下才是法理正统。如此大事,怎么能轻易袖手?”


    “你——”姜敏一滞,“把宫闱挂在口边,说这些话,你哪里像个出家人?”


    觉空冷笑,“我不是出家人,我乃西堤魏氏子弟,被迫剃发拘在此间,殿下难道今日才知?”


    姜敏同他话不投机,“东西拿来,我回去了。”


    觉空一滞,只得撂了棋子入内。


    “殿下。”魏行俭看觉空走远才站起来,拱手道,“即便殿下心慈不肯动手,赵王绝无可能坐视,殿下——”他说着话一揖到地,“务请三思。”


    “我心里有数。”姜敏被他兄弟二人轮番劝说,t简直招架不住,“待诏司还是以拉拢为上。”


    魏行俭道,“崔玉姬心腹若能说动,怎能等到今日?新晋那个虞青臣——晋王可是他救命恩人。”


    “阿兄不用管,我有法子。”姜敏道,“至不济,我亲往说服便是。”


    “一介草诏文臣,臣去便行,殿下何需亲往?”魏行俭正苦口劝说,觉空走出来,手里捧着个朱漆匣子,“祈愿寺大和尚命人八百里加急连夜送过来,昨夜才到。”


    姜敏接在手中,“多谢阿兄。”又向魏行俭道,“待诏司阿兄不必费心,我有法子。”便辞行下山。


    觉空望着燕王背影,“敏敏竟叫我阿兄——这是乐坏了还是糊涂了?”


    “你难道不是她阿兄么?”魏行俭停一停问,“殿下问你讨的什么?”


    “金线芝。”觉空道,“祈愿寺的宝贝,为换这个,我连夜画的一幅春江夜旅图给住持大师送去——可知我之墨宝,价值几何?”


    “觉空墨宝,无价。”魏行俭敷衍一句,问他,“殿下寻药材做甚?”


    “说是给孙勿拿去配药的——还不止这一味,寻了许多名贵药材,看样子,应是祛腐生肌用。”觉空想一想道,“敏敏如今不是西堤幼童了,你少同她唱反调——我是迫出家脱离俗世,你不一样,西堤若能再有进益,必得在你手里。”


    魏行俭沉默。


    姜敏从卧佛寺回府天色已晚。中京夜禁无人行走,姜敏刚入未央坊,便见自家府门上守着一个人,暗夜里伶仃坐着,孤鬼一样——


    虞青臣。


    姜敏便想掉转马头去后门。男人为马蹄声惊动,猛地站起来,僵立着,远远看着她。眼下再走实在露怯,姜敏足尖轻点马腹,纵马由疆,缓缓过去。


    男人向她走近。到马前止步仰首,“殿下。”


    “何事?”姜敏勒疆驻马,居高临下望着他。男人仍是昨夜装束,连鬓发凌乱都同昨日一般无二,只面上醉酒的酡红变作可怕的苍白,眉目间疲倦乏力,混着三分羞愧七分耻辱。男人站着,看上去像个一碰就碎的干燥的空壳。


    “殿下——”男人低下头,从脖颈到肩臂呈现一个失魂落魄的线条,“臣昨夜大醉,酒后失态,冲撞——”


    姜敏被一个“醉”字激得火起,瞬间面上着了火一样,“既知冲撞,还敢在此多言——还不闭嘴?”抬手便是一鞭梢敲在男人臂上。


    男人吃痛,却不放手,急道,“殿下,可否听我说一句话?”


    “不能。”姜敏提鞭点着他,“再敢言昨日一字,叫我听见,我必叫你——”她一时也不能说出把他怎样,便骂,“滚。”


    男人大睁双目,惊慌地看着她。


    姜敏挽住疆绳勒转马头要走,男人抢一步拦在马前,张臂叫道,“殿下——”


    “让开——”


    男人不动。


    姜敏指着他道,“中京如今不同寻常,你为待诏总管,不该在我府出现,若有一日物沸腾而起,你不过撮尔前程,连累了我,你担得起吗?”便一勒马缰,从他身前绕过。


    男人原地站着,凝固了一样。忽一时心一横,紧赶数步拦在姜敏马前。姜敏除非从他头上碾过去,否则只得停住,避无可避,又被男人双手挽住缰绳。


    “我只有一句话,求殿下听我说完。”男人仰着脸,飞速道,“殿下数回活命之恩,粉身碎骨不能报。我以将死之身回京,一为报仇,再为报殿下大恩——我下贱之身,不敢求殿下谅解,但求殿下能够记得我今日之言,不论……不论我落到何等田地,绝不肯于殿下不利。”


    “报仇——”姜敏心中一动,“你要做什么?”


    男人不答,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我死之日——盼能得殿下谅解一二。”说完撂了缰绳往坊外走。


    姜敏乘在马上,视野中男人脚步虚浮,渐渐去远。她留在原地天人交战,终于不放心要跟过去,魏钟走出来,“殿下回来了——东平王已经等很久了。”


    东平王萧承威,东北境军事之主,同姜敏一样单骑入京以待皇位更迭——没有大事,绝不可能秘密来见。


    姜敏进退两难,“虞青臣今日一直在王府门口?”


    “是。”魏钟道,“恐怕外人瞧见有碍殿下,今日命封了未央坊外门,不叫一个人进——东平王都是从西角门进来。”


    姜敏点头,“你命人悄悄看着虞青臣。”


    “看着?”


    “看着他别闹出事。”姜敏停一停,半日道,“也别叫人害了他。”说完打马入府。


    东平王萧承威立在花厅里,急得原地转圈,看见姜敏跟看见活菩萨一样,“殿下。”


    “为何来此?”


    “殿下。”萧承威道,“辛简部买通契合部,同契合部合并借道东北南下,眼下已破然谷。”


    姜敏用了一刻才消化了这个信息,“然谷关险要坚城,事关中京安危,东平军敢不用命守关?”


    萧承威扑通一声跪下,“臣万死——臣御下无方,无能之至。殿下,然谷关以南千里平川无险可守,再不设法迎击,中京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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