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雪中山林。
那是个简陋的棚子,大概是冬日的猎户和打柴人临时休息的场所,里面有烧过的木柴与灰堆,角落里还堆了一捆散柴。
芳信用两个木墩当凳子,又从背篓里拿出火石,烧起一堆火。
孟惜和拍去身上薄薄的一层残雪,又替芳信拍了拍肩上的雪。
芳信蹲在火堆边添柴,歪了歪脑袋:“头上也拍一下。”
“落在你头上的雪都已经融化了,你看,帽子都打湿了,还是脱下来烤烤。”孟惜和摘了他的帽子。
她在一个木墩上坐下,将手里的帽子凑到火堆面前转着烘烤,忽然打了个喷嚏。
坐在旁边的芳信把带来的一件大氅披在身上,张开手说:“过来,坐到我怀里暖暖。”
窄小的木棚子里,孟惜和挪到他身前,芳信拿过她手里的帽子随手扔在火堆边的树枝上,用大氅把她整个人裹住,只露出个脑袋。
林中因为阴沉的天显得格外昏暗,之前的细雪逐渐变大。
孟惜和靠在芳信热乎乎的胸口,注视橘色的火焰跳动,它们时不时被漏进棚子里的风带着摇晃。
两只狗也静静地卧在他们脚边,偶尔因为柴火的噼啪声动动耳朵。
“芳信,你还记得……”
“还记得当初在太清观后山,那个雪夜我们也像这样一起烤火躲雪的事吗?”
“你怎么知道我要说这个?”
“不巧,因为我也刚好回忆起这事。”
芳信将人抱紧了点,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上。
其实那一次,他就是觉得这小娘子有一点好玩,又有点可怜,是个小倒霉蛋,并没有想过和她发生什么。
第一次见面时,他尚不知道未来自己会为她牵肠挂肚,不知道她会给他带来如此多新鲜的体验和特殊的意义。
站在此刻回头望去,他一定不会再对她的顾虑和恐惧视而不见,会为了她的倔强让步,心甘情愿让出那件皮毛大氅,让她独自裹着烤火。
但过去是无法重来的,回望时也只能去看那些可能被遗忘了的美好细节,而不该去纠缠于没做到更好的遗憾。
“我还记得你当时在我怀里挣扎的样子,昏迷了还不老实,抓都抓不住,像是以前我在老乡家里帮忙抓猪崽……”
孟惜和用手肘往他腰上一杵,给了他一拐子。芳信也不让她,用手去捏她的腰。
两人闹腾的动静把金狮和玉虎惊动了,两只狗扬起脑袋看了一会儿,纷纷来咬芳信的裤子和靴子。
被围攻的芳信只得认输:“我认输!别咬了!这不公平,平时是我喂它们比较多,怎么它们每次都跟你一起对付我?”
“谁让你教它们遇到危险先保护我,现在你欺负我,它们当然也会先保护我了。”
等到雪差不多停了,两人才灭了火堆下山去。
芳信背上背着一个背篓,手里提着一个背篓,另一手牵着孟惜和,孟惜和就披着那件还残留着火堆温度的大氅,捞着过长的下摆往前走。
金狮在前面开路,玉虎在后面殿后。
等在山下的侍从拿着雨具,都准备上山去找人了。
两人回到宁郡王府,常在宁州和梁京之间来回跑的招风送来一封信和一个大包裹。
包裹是孟取善送来给姐姐的,信是太清观的道士写给芳信的。
就像孟惜和总是收到妹妹的大包小包,芳信也常能收到太清观众位师叔师侄的来信。
孟惜和看过几次,信中无非都是探讨道法和药理,说一些道观里最近发生的事,比如他的寄雨行宫被后山野兽闯入,撞塌了一堵墙需要修缮之类的。
这些信能到芳信手里,都是被拆开看过的,芳信并不在意,他表面上在看那些琐碎闲话,实则信中另有一套暗语,可以看出信里他们真正想要传达的信息。
——宫中林才人悄悄产子,目前秘而不宣。
就和他梦见过的一样,虽然时间不太对,但这件事还是发生了。
早在离开梁京前,他就针对自己的梦,安排了一些人探听传递消息。
芳信不动声色地将信叠好放到信盒里,他看到孟惜和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在看妹妹送来的信。
每次收到妹妹的消息,她总是很高兴。
晚间,屋里点上了孟取善送来的桔子香丸和蜡梅香丸,据说是她过年在家无聊,和崔竞一起做的。
很难想象那位铁骨铮铮的崔将军会愿意陪着妻子做这种东西。
以芳信对这位连襟的印象,他应当是个冷峻严肃,不爱附庸风雅,不喜闻香赏花的人。
如果再回忆他梦中,崔将军和孟二娘两人的交集,就更要感叹一声命运玄妙。
用屋里备着的温水再次清理过后,芳信神态慵懒地半揽着孟惜和,她靠在他身上轻缓地呼吸,脖子和脸颊都还是红的。
“今天观里送来的信中,有提起什么不好的事吗?”孟惜和忽然摸了摸他脖子上的一颗痣,柔声问。
“我觉得,你好像从看了信之后,情绪就不怎么高。”孟惜和回顾自己的记忆,不记得太清观在至兴十年有发生什么事。
和芳信关系比较好的芳缘道长,那个诬告案应该还没发生。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事能让他心情这么不好?
“我情绪不佳,有这么明显?”芳信问。
这还不明显吗?以往他哪回不是要来三次,刚才两次就结束了,也没故意为难吊着她,干脆地就给了她一个痛快。
“还有什么事,不能和我说?”孟惜和捧着他的脸颊,声音温柔。
芳信在她的目光下没能坚持多久,低声说:“宫中有变,短暂的平衡被打破,谁都不知道未来的天平会偏向哪一方。”
孟惜和却出乎意料的平静:“不管未来如何,我都能接受了,不管去哪里,我们都在一起。”
一直待在宁州也好,回到梁京也好,都没关系。
刚重生时,她觉得林府和林渊会困住她一辈子,后来离开林府,她又悲观地觉得,牢笼之外仍是牢笼。
可这一年宁州的生活让她明白,山外是另一重山,天外还有另一片天,世上本没有牢笼,只有自己给自己设下的束缚。
想要的越多,想掌控的东西越多,困境就越深。
“你一直是个洒脱的人,把什么都看得清楚,现在怎么反而定不下心了?”孟惜和缓缓摩挲芳信的脸颊和下巴。
芳信感受着她的手指在脸颊上划过,抬手覆上她的手背,如平常那样笑起来:“如果你不怕,那我就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正是如此,以后遇到什么事,就先不要假设我会害怕了。”
“我知道,惜和其实勇敢又坚韧,还会保护我,就像在宁州一样,对吗?”。
至兴十年四月,宫中传出消息,陛下喜添皇子。
虽然皇子的生母林才人才生下孩子就血崩而亡,也没影响皇帝的好心情。
他一挥手,给劳苦功高的林才人追封了个妃位。
“让人给她选个好字,既然人没了,再往她娘家送些赏赐。”
赏完尸体都已经凉透了的林才人,皇帝没急着去看自己的皇子,而是去了李贵妃处。
她坐在鲜花拥簇的院中,满脸的不高兴,哪怕见到皇帝来了,仍是皱着眉头一脸委屈。
“这是怎么了?”皇帝明知故问。
“陛下怎么不去看小皇子,倒来了我这里?”李贵妃道。
皇帝不语,李贵妃很快便憋不住了,不高兴地抱怨:“陛下可听说了,宫人都在说,就因为我善妒,怕我害了她,林才人才隐瞒怀孕的事,悄悄生下这个孩子不敢声张。”
“这些年我虽是骄纵了些,可害人的事我怎么会做,我若真那么容不得人,当初陛下在我这里宠幸了林才人,我就容不下她了,怎么会让她安生地生下孩子,陛下要替我作主!”
皇帝也想起来,几个月之前,自己确实是在贵妃这里多喝了几杯,才临幸了恰好来这里拜见贵妃的林才人。也不怪贵妃这样委屈。
“是委屈你了,既然人都死了,就不要再计较了,那些敢多嘴多舌的宫人,也都让人去处置,你莫要动气。”
皇帝拉着李贵妃的手,“小皇子以后还需要你来照顾呢。”
“陛下要让我来照顾那孩子?”李贵妃惊讶又苦恼,“可
我哪会照顾孩子。”
皇帝心说,宫中也只有她一直这般真性情,高兴不高兴都写在脸上。其他妃嫔,若是听说能照顾小皇子,哪个不是欢天喜地的。
“哪就真要你自己来照看了,那么多嬷嬷宫女,难道还照顾不了一个孩子?只是记在你名下,对你对那孩子都好。”
皇帝是真的毫不怀疑他的贵妃会迫害他的子嗣吗?
不见得,但他清楚,把那孩子和贵妃绑在一起,贵妃会更用心照顾孩子,等那孩子长大,也会孝顺贵妃。
从这一点上来看,他确实对李贵妃有几分真心,在为她着想。
“你好好照看这孩子,日后他喊你一声母妃,等我去了,你凭着这孩子,也能得到一份尊荣。”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小皇子。
皇帝好好安抚了一阵李贵妃,离开蕴福宫时,他身边的宦官问道:“陛下现在可要去看一眼小皇子?”
皇帝应了一声,坐上步辇往林才人生前居住的西角殿去。
那里是后宫中较为偏僻的一处,从位置绝佳的蕴福宫去往那里,中间要经过好几个宫殿甬道和花园。
步辇行到风明殿前,皇帝忽又改了主意:“罢了,不必去看了,回吧。让人把小皇子送到贵妃那里,让她好生照料,我过几日再去看她们。”
跟在步辇旁的宦官小心看他一眼,没能从皇帝脸上看出什么异样的神情,便低头应了声是。
皇帝的轿辇转头去了垂拱殿,不曾去西角殿,这消息很快传到李贵妃耳中。她拈起一朵轻柔如云的花,轻笑一声。
和陛下在一起这么久,她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他。
西角殿待命的两位嬷嬷听说不必接待皇帝,也放松下来,脸上露出笑意。
“该把小皇子送到贵妃娘娘那了,用的东西都带上……林才人准备的小儿衣服?这个不必收拾,一起烧了吧,林才人死得惨,这殿里的东西也不吉利,就不必带到蕴福宫去折了娘娘的福气了。”
阿祥穿了一件新的青色厚夹袄,抱着瘦弱的小皇子,不知所措地站在屋内。
嬷嬷看见她,说道:“今日陛下是临时改了主意没来看,但保不齐日后还是要问起的,你是林才人身边的宫女,贵妃娘娘念着林才人好歹生下小皇子的功劳,才叫你随小皇子一起去蕴福宫,让你在小皇子身边照顾。”
“日后陛下见了小皇子要问话,你该知道怎么说吧?”
阿祥点头,声音细小:“嬷嬷,奴婢知道。”
她们教过她很多次,包括这个孩子是什么日子什么时辰出生、林才人孕期何时、又是如何瞒过宫中的其他人。
他们编造得天衣无缝,若不是阿祥亲历这一切,恐怕也不会怀疑。
就连小皇子……阿祥看向怀里瘦小的婴儿,为了让他看上去像出生不久的孩子,两个嬷嬷将他养得如此瘦弱可怜,和三个多月前相比,也没长大多少。
阿祥又想起被灌了一碗药,大出血而死的林才人,她在床上翻滚,痛叫了那么久才没了气息,就像生孩子的那天一样。
阿祥心中盈满了恐惧,眼睛也酸涩极了,却不能哭出来,只能抱紧怀中的孩子。
两位嬷嬷看她这胆小听话的样子,还算满意地点头。
若不是怕做得太干净反惹陛下疑窦,这宫女早该随林才人一同去了。
好在她看上去胆小怕事,好拿捏,吓一吓就能听话。
“你懂事些,以后才有好日子过,跟了贵妃娘娘,好处是受用不尽的。”两位嬷嬷吓唬完,又安抚起阿祥。
阿祥强打起笑容,耳朵里听着她们说起贵妃娘娘的赏赐,眼前却仍是觉得看到了一片血红,那是林才人的血。
她的尸体已经被人搬走了,但她好像还站在身后阴暗的宫殿里,在看着她们。
李贵妃的蕴福宫是一个和西角殿完全不同的地方,这里哪怕在冬日也花团锦簇,连阳光都好像比别处更灿烂些。
阿祥是第一次来到蕴福宫,她抱着小皇子送到李贵妃面前时,整个人都在颤抖。
但李贵妃没注意她,她只伸手拨了下襁褓,看了眼小皇子,便说:“怎么这样丑。”
说着也不听两位嬷嬷如何解释,收回手吩咐:“带下去好好养吧。”
她并不喜欢孩子,因此显得兴趣缺缺:“对了,我不喜欢孩子哭闹,你们照顾的精心些,别叫他总哭。”
“是是,我们定然不让小皇子吵到娘娘!”嬷嬷笑得谄媚,阿祥很快又跟着她们走过蕴福宫一重重门,去到一间远离正殿的偏殿。
“可都听到了,娘娘听不得吵闹,你们可要好好照顾小皇子,不许让他哭!若扰了娘娘清净,不需娘娘发话,我们就要好好教训你们!”
几个被分配来照顾小皇子的宫女都慌忙应声,阿祥也在其中诺诺应了。可她心里却想,小皇子连哭起来都没力气,声音那样小,又怎么会吵到贵妃娘娘呢。
在这里又过了三天,阿祥终于听说陛下来了,要见小皇子。
她抱着小皇子,被嬷嬷领着来到陛下面前行礼。鼓起勇气抬头看了眼,又在接触到陛下的目光时吓得立马低下头去。
接下来陛下好像问了她一些问题,阿祥浑浑噩噩,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只知道站在陛下身边的李贵妃对她的回答比较满意,而陛下脸上的笑容似乎也真切了一些。
“好!”他说,“这孩子也是受了苦了,都怪林才人太过小心了,胎中没有好生养着,才让这孩子看起来这么瘦弱。”
李贵妃道:“不如以后让医官多来看看,替他调养身体,宫中那么多厉害的医官,总能让小皇子身体康健的。”
“贵妃考虑周到,就按你说的办。”
阿祥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没能吐出来,又很快被嬷嬷拉了下去。
她忽然很恨自己的胆小怕事。她想过的,每次回忆起林才人的惨死,她就有种冲动,把李贵妃害死林才人的事告诉陛下。
可是,这样一来,小皇子是罪人颖王血脉的事也将瞒不下去,陛下一怒之下,或许会杀了小皇子。
林才人已经死了,她要再把林才人的孩子也推向死路吗?
怀里熟睡的小皇子被人抱走,随即她脸上忽然挨了重重的一巴掌,嬷嬷黑着脸,手指着她的鼻尖训斥:“方才不是我把你拉走,你难道还想在陛下面前失态吗?小贱人不要命了!”
阿祥连忙跪下求饶,嬷嬷还不解气:“再管不住你那眼睛,就赶你回去扫你的角殿,还想照顾小皇子?”
被这个动静吵醒,小皇子弱弱哭了两声。抱着他的一个嬷嬷哄了两下没能哄好,反倒让他哭得更大声,脸都涨红了。
“一直让他哭着也不是个事,陛下还在呢,莫惊扰了陛下和娘娘。之前都是她在照顾,还是得让她来试试。”两个嬷嬷低声交谈了一会儿。
先前打人的嬷嬷才过来把阿祥喊起来:“今日念在你第一次犯错就罢了,起来吧,把小皇子抱过去。”
阿祥接过小皇子哄了哄,哭个不停的小皇子在她怀里慢慢停下哭声,嘴巴砸吧着。
“小皇子饿了,赶紧抱回去喂他。”
阿祥赶紧抱着孩子往偏殿走,只剩下她和孩子时,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泛红的脸颊,低声对孩子说:“快些长大吧,快些长大吧。”
或许,等他长大了,就能替
母亲报仇了。
皇帝终于喜得皇子,还为他起名赵寰。
为了庆贺皇子诞生,他还设下宫宴,宴请文武百官、外邦使者以及皇室宗亲。
孟取善自嫁给崔竞,这还是第一次进宫参加宫宴。
原本过年时百官朝会她也有机会进宫,只是那时陛下身体抱恙,并没有大办,百官朝贺完就散了,没有赐宴。
这一次,大概是要把新年少的热闹也一起补回来,办得异常隆重。
崔竞是四品的殿前副都指挥使,孟取善便是四品的诰命夫人,进宫时要穿戴一整套诰命夫人的华丽礼服,装扮得和她成亲时差不多。
到了宫中,和崔竞分开,孟取善要坐到众位诰命夫人那边。
平时不觉得,这种时候,她才体会到崔四叔究竟有多厉害。
在她身边一圈四品诰命夫人中,几乎都是年纪足以当她娘或是祖母的,只有她一个年轻小娘子混在其中,格外显眼。
显眼到上面的李贵妃一下子就看见她了,让侍女来传话,请孟取善过去说话。
“我才听她们说,孟二娘过年时办了个别开生面的宴会,上次你随你姐姐进宫时,没看出来你还有这样的巧思,不如给我们讲讲,都发生了些什么有意思的事?”
孟取善也不露怯,让她讲她便斟酌着讲了一些。只是运用了一些语言技巧,把有趣的事说得平平,令在场众人都失去了兴趣。
李贵妃身边围坐着几个皇亲夫人以及惠安公主,其中一位夫人不知在哪听说的消息,说道:“我还听说孟二娘擅长制香,制的香一香难求呢。”
李贵妃又来了兴趣:“说得我都好奇了,什么样的香能让你们念念不忘的,孟二娘可愿意送我一些鉴赏?”
贵妃开口,哪容孟取善拒绝。只是往宫中送香,绝不是件好差事,若金尊玉贵的贵妃娘娘用了她的香有什么不舒服,那她的罪过可就大了。
惠安公主此时忽然道:“孟二娘要送香,可不能厚此薄彼,我们都要送到了。”
公主这便是明显在为她解围了,香送所有人,自然要比单独送给贵妃要好。
“还有林娘子,这事是你先提起的,到时你这个通晓诗文的才女,可要给我们的孟二娘香写诗作赋才行。”惠安公主道。
那位夫人颇有傲气:“那也要孟二娘的香真的好。”
孟取善听明白也想起来了,这位夫人娘家姓林,擅诗文,似乎和林渊有些亲戚关系,可能因为姐姐的缘故看她不顺眼,这才想为难她一下。
于是孟取善便也笑道:“其实我的香也就制得一般,没什么好夸耀的,林娘子是顾念着亲戚关系,想帮我扬名,这才特地在贵妃娘娘跟前提起,先替我把名声吹出去了。”
“二娘多谢林娘子了,不过你们家读书人好夸耀自家名声的习惯真该改改,我谦虚惯了,听不了别人夸我。”
林夫人脸一下拉了下来,她想回击,一时又不知道该往哪里反驳,只一张脸黑了又红。
上首李贵妃笑出声,看着孟取善道:“你说话还挺有意思。”
孟取善见她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心中暗道,今日这是进宫来给贵妃娘娘演猴戏来了。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三年。
从四月宫宴上答应要赠香,孟取善回去后,果然在半月之内,陆续把香送了出去。
另外几个夫人收到她的香是什么反应暂且不知,宫中的李贵妃对她的香可谓是大加赞赏,称她制的香清新自然,香气特殊,甚至还要召她进宫谈谈制香之道。
没办法,原本今日和伙伴相约去踏青的孟取善,只好收拾收拾,和崔竞一起入宫去。
崔竞是一如既往要去宫中上职,他早已准备好,若不是孟取善忽然接到宫中旨意,他这个时候应当已经出门了,现在却还在孟取善身旁,替她拿着入宫要戴的花冠,等她打扮完毕再相携出门。
“我看你之前为李贵妃制香也没用什么特殊的香材,她怎么会如此赞赏?”崔竞随手替她拉了拉卷起的衣带。
孟取善扯着裙摆叹道:“说不定就是因为用的香材都太普通平民了,尊贵如李贵妃从没见过,反而才稀奇起来。”
是她失算了,以为平平无奇不功不过就好,谁知道误打误撞,那款“天然去雕饰”的朱栾香反而得了李贵妃的喜欢。
随着她召见的旨意一同送到府上的,还有她大手笔的赏赐,从这些赏赐上来看,李贵妃不仅是个大方人,还真的挺喜欢她随手制的香。
“没事,入宫也没什么好怕的,还有我在,有什么事找个禁军通知我,我一整天都在宫里。”崔竞安慰。
孟取善每次进宫,他都会这么说。
但孟取善之所以唉声叹气,不是因为害怕入宫,她只是不理解李贵妃为什么在意她。
盛宠不衰如李贵妃,就连召见家里人也不频繁。但她婚前被召见一次,现在又要去,已经很惹眼了。
“或许李贵妃只是看你顺眼,我们二娘长相可亲,说话风趣,笑起来让人心情舒畅,还有这么一手制香的好手艺,谁见了二娘会不喜欢?”崔竞说。
他真心认为,不管谁喜欢二娘都是理所当然的事。
孟取善摇头,从他手里取过花冠戴上。她可不觉得李贵妃会像四叔这样盲目。
第二次来到蕴福宫,没有姐姐在前面揽下和李贵妃交谈的差事,孟取善只得打起精神应付。
李贵妃仔细问起她制香用的材料,制香的过程等等关于香的问题,又忽然问起她最近参加的宴会,没两句话题忽然又转到去年她和姐姐的婚礼。
话题跳跃的幅度之大,一般人都招架不住,尤其是面对贵人时要反复思量才能回话的人,大约会疲于应付,但孟取善很习惯这样的跳跃。
只不过偶尔会不小心说出一句真心话。
李贵妃问她:“听说你姐姐与宁郡王在道观办的婚事,当时并没有跪拜父母,你父亲竟然能接受?”
至今想起姐姐婚礼那天,父亲的脸色,孟取善还是心情很好:“不接受也没办法,他总不能把自己摆到香案上,同诸位神仙一起受香火吧。”
李贵妃笑得花枝乱颤:“你说话果真有意思,先前怎么还藏着呢。”
“说起宁郡王的婚事,那段时间陛下也是生了好大的气。也就宁郡王了,敢和陛下反着来。”
孟取善心说,李贵妃忽然提起姐姐与宁郡王,是在暗示什么?
下一刻,李贵妃却又说起自己:“有时候还真羡慕你们姐妹,就因为我当了这个贵妃,我的父亲被陛下封了国公,真是便宜他了,从前对我这个女儿不上心,只恨我不是个儿子,我得势了却要叫他一起鸡犬升天。”
“他心心念念的儿子没让他光宗耀祖,我却做到了。”
孟取善心说,姐姐还说她说话口无遮拦,真该让姐姐来听听李贵妃说的话,这才叫真的口无遮拦。
“呵呵,这个表情做什么,我与家中不合也不是什么秘密。”李贵妃笑点了一下孟取善,“我是真瞧着你合眼缘,可惜了,若你是我的女儿,我定然会喜欢你的。”
她从前确实怀过一个女婴,但怀相不好落了胎,后来就再也没怀上过。
“你若是我的孩子,我定然替你找个年纪相当,知情识趣的好夫婿,一辈子琴瑟和鸣。”
这话听着就有些微妙了,似乎暗指崔四叔不够好。崔四叔这个品级地位,别人都说她高攀,李贵妃却替她遗憾上了。
但是,忽然孟取善又想起一件事,似乎陛下也比李贵妃大上十几岁。
李贵妃似随口感叹一句,又转而说起她们宫外踏青游玩去什么地方。
随性聊了一阵,也没说什么重要的事,很快便让人送她离宫。
离开时,孟取善在蕴福宫的小花园里看到一个宫女,抱着一个婴儿在花丛中走动。
那孩子毫无疑问就是最近引来热议的小皇子,令孟取善意外的是,抱着小皇子的宫女她也眼熟。
不正是上次她入宫时见过的那个,因为怀了颖王的孩子,而在井边徘徊想要轻生的宫女吗。
想到这里,孟取善的目光在她怀里那个婴儿身上多看了两眼。
阿祥也看见了她,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又变成紧张,不过双方只是隔着一段距离对视了一眼,很快就交错而过。
阿祥抱着小皇子,忍不住询问蕴福宫的宫女:“方才那位娘子,不知是谁家的?”
“那是崔副指挥使的夫人,别看她年纪小,出身尚书府,又嫁了个好夫婿,连咱们贵妃娘娘
都对她颇为喜爱呢。“宫女说道。
听到说贵妃娘娘对她颇为喜爱,阿祥攥着的手指一紧,又低下头去。
孟取善平平稳稳出了宫,晚间崔竞回家,两人躺在床上,问起今日宫中之事。
“四叔,你说李贵妃这话是什么意思?”
崔竞说:“为了挑拨离间我们夫妻感情?”
孟取善有不同见解,凑到他耳边低声说:“我想了想,你说李贵妃是不是想拉拢你,所以才对我‘推心置腹’,但是她又顾忌我和姐姐的关系,认为你可能会因为这层关系偏向宁郡王,所以她才感慨,认为我们若没有成亲更好。”
崔竞:“……怎么琢磨起这些了?”
孟取善一个翻身,凑得更近些问:“小皇子是哪一天出生的,四叔你知道吗?”
崔竞告诉她是四月初二,孟取善若有所思,片刻又问:“那有没有可能,其实不是那天生的?”
崔竞一手搭着她的背,说道:“一般而言,皇子皇女出生,要有宫中医官待产随侍,有专门负责此事的宦官进行记录,但据说林才人这一胎瞒得好,先前无人发现,等生了下来才被人得知,因此……”
他的未尽之语孟取善也听懂了:“那陛下就没有让人去查过?”
“查自然查过,但陛下需要一个皇子。”崔竞看她两只眼睛亮得和夜里的猫一样,干脆说得更清楚,“陛下认了,其他那些都不重要,因为这个孩子来得及时。”
“自颖王一事后,陛下气怒伤身,接连病了好几场,身体大不如前,临时取消了两次朝会。兼之朝中不断有声音,想让宁郡王回到梁京,陛下颇为恼怒,为此还处罚了两位谏院官员。”
孟取善枕在他的胸口,像听故事一般:“所以姐姐的信中说,宁郡王在宁州也不受官员拜见,日日在家中清修,还传出了身体不好的消息,就是为了不招陛下的眼?”
“宁郡王不愿争,朝中却不乏想要推举他上位的官员,如今有了这个小皇子,先前焦灼的情势便能暂缓了。”崔竞说。
孟取善不觉得,小皇子太小,而陛下年纪大了,如果真照四叔所说,他身体日渐不好,能不能等到那天也不一定。
再说了,她现在对那个小皇子的血脉产生了一点怀疑。
“二娘,我跟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千万不要掺和其中,李贵妃也好,小皇子也好,都敬而远之为好。”
“放心吧,只要不威胁我,我又何必没事找事呢。”孟取善一个翻身从他身上下来,拉起被子,“好了,睡觉了,我明日还要去踏青呢。”
为李贵妃送香这事,就这么持续了下去。
带来的结果是,孟取善的香忽然在梁京出了名,还有人给她制的香取名为“贵妃香”,这下真如林夫人所说,一香难求了。
至兴十年、至兴十一年、到至兴十二年快结束,都是平平稳稳,没发生什么大事,但就在至兴十二年岁末冬日,孟取善的祖父去世了。
其实在至兴十一年他就病重过一回,后来虽然用了各种珍贵药材救了回来,但还是没能熬过至兴十二年。
因为祖父去世,宁郡王第一次请旨,让孟侧妃回梁京祭拜祖父,皇帝应允了,不过只允许孟惜和独自回来,宁郡王仍需待在宁州。
时隔三年多,孟取善再一次见到了姐姐。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回。
从宁州千里迢迢赶回来,路上花了近半个月,孟惜和一身素服好几日没换,都因风尘仆仆的赶路而变了颜色。
梁京的城门依旧和她离开时一样的巍峨,在黄昏的夕阳下沉默伫立。
门口满是进城出城运货赶牲口的人,他们是为生计奔波,还有一群少年人出城游玩日暮方归,笑闹不休,孟惜和骑着马,从他们身边掠过。
一路到孟府,看到孟府外挂着的白灯笼和白幡,以及摆放的路祭,才有种祖父真的去世的实感。
对孟惜和来说,这已经是她第二次经历祖父离世。
她原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准备,到了这一刻,眼泪仍然不由自主地落下来。
她对祖父的观感异常复杂,相比无能懦弱怕事又糊涂的父亲,他自然算是一位好祖父,也曾庇佑过她,可比起家中其他的堂兄弟,祖父给她和妹妹的关注又不够多。
因为早就知道祖父会死于急病,孟惜和这几年间,不断提醒家中,让祖父祖母都注意身体,远在宁州还寄回来不少药材,也只不过是让祖父的死延后了两月而已。
夺眶而下的泪水让她眼前模糊,孟惜和扯下用来遮挡风沙尘土的帷帽布巾,下马时险些一个趔趄,被后面赶上来的侍从及时扶住。
“大娘子小心!”
站在孟府门口的管事看到她,满脸惊讶忙来迎接,又叫人进去通知,接着忙碌安排她那一队随从护卫。
已经致仕的老尚书停灵快两个月,该来的几乎都来祭拜过了,如今孟府门前并没有什么客人往来,站在门口只能隐约听到府内僧道诵念经文的声音。
孟惜和往府里走,才迈过门槛,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有所感应地看去,见到匆匆走出来的妹妹。
三年多没见,妹妹比起之前长开了许多,个子也长高了,神情神态比之从前更加飞扬有神,除此之外,她几乎没什么变化。
“大姐!”她一身素服迎上来,往她身上快速地扫了一下,脆声说,“虽然大姐送了信说要回来,但我没想你竟回来得这么快,难不成途中赶路都没怎么歇息吗?”
祖父的死讯送到宁州,宁郡王又要上表陛下,请让姐姐回来祭拜,这一来一回,车马劳顿,大家都以为姐姐到家还需要一段时间。
孟惜和握着妹妹的手,低声道:“我怕赶不上祖父下葬。”
所以弃船后,大部分时间都是骑马赶路。
“怎么会赶不上,家里都说要等你回来的,请人卜的下葬吉日还有四十多天,还需在家中停灵一个多月呢,眼下正在做道场,念经也得念上一百天。”
孟取善给姐姐细细说了,拉着她往后面走。
姐妹两一点没有几年不见的生疏,孟取善问道:“姐姐是要先去换了孝服去给祖父上香,还是先去歇歇喝口茶再说?”
孟惜和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说道:“先换了孝服上香吧,祖母怎么样了,可还好吗?”
自祖父去了,祖母也是伤怀,还病了一阵,那时都是她和妹妹陪伴在祖母身侧。
“祖母近来在吃药,她没有精力守着灵堂,现在已经睡下了,就不打扰她,姐姐休息一晚,明日再去看望祖母。”
如今梁京厚葬之风盛行,官员富贵之家办丧事更是奢豪隆重,讲究的不仅要请僧道前来做道场超度诵经,家中孝子晚辈都要长跪守灵,以表孝心。
孟惜和一进停棺的灵堂,就见到父亲披麻戴孝,以头抢地地痛哭,一眼看去瘦了不少。
“从祖父去世,他时不时就要痛哭一场。”孟取善轻声解释。
孟惜和早看过他这样子,也不以为怪。她们这个爹虽对女儿来说不是个好爹,却着实是个好儿子。
他一辈子都蜷缩在父亲的威慑与保护之下,如今失了头上遮风挡雨的人,他人过中年仿佛又变成无依无靠的孩子,因此悲伤惶恐无法自拔。
灵堂里还有其他亲戚,孟惜和没心思一一打招呼,先去给祖父上香烧纸。
结束之后,就以累了为由,去到自己从前的院子休息。
孟取善一直在她身边陪着她,像是怕她体力不支倒下,随时都准备搀扶。尤其她跪在那烧纸起身时,孟惜和都感觉到妹妹暗自使力准备让她借力起身。
离开灵堂后,孟惜和眼睛微红,终于对着妹妹露出一点笑意:“圆圆,不用这么紧张,我身体比以前好多了,跪这一会儿不碍事。”
孟取善从见了面,就时不时瞧她,这会儿也是说:“
看出来了,姐姐真的和以前很不一样,在门口第一眼我都差点没敢认。”
如果说孟取善和三年前比只是长开了些,气质模样并没有很大变化,那孟惜和这三年多的变化,就让孟取善万分惊讶了。
她记忆中的姐姐皮肤白皙,气质沉静温柔,一举一动都文秀典雅,装扮衣着得体且一丝不苟,是非常符合梁京主流的闺秀典范。
随着宁郡王离开梁京时都还是这样呢。
可现在,姐姐整个人都黑了一些,而且这胳膊一搀就感觉出来了,比以前结实许多。
瘦削的脸圆了,眼睛亮了,就连走路的步伐都没有从前那么文雅了。
“宁州果然是个风水好的地方,把我姐姐都养胖了,就是太阳也太大了点,给你晒成这样。”孟取善玩笑道。
孟惜和一看自己和妹妹放在一起,明显出现颜色分别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声。
“在宁州时常出门去,一不注意就晒成这样了。”
这都要怪芳信,大日头晒着也要拉她出去,又是上山挖草药,又是下水摘莲子。他自己晒成个黑炭,把她也晒黑了一圈。
“可我觉得这样很好,姐姐比以前更健康更开心了。”孟取善不能不想起来至兴八年,她和崔衡婚约还没解除,姐姐也还在林家的时候,那个时候姐姐憔悴苍白的样子,让她每天都担心不已。
“吃些东西,好好睡一觉,再和我讲讲你在宁州的事吧。”孟取善起身为她点起安神香。
崔竞这日下职,照旧来孟府接妻子回家,却听说妻姐回来了。
孟惜和一回来,不用说,崔竞也知道自己今日恐怕是接不到妻子了,她必然是要留在娘家和姐姐谈天说地的。
事情也不出他的预料,二娘跟他说:“我姐姐难得回来一趟,我得多陪陪她,暂且就不回家住了。”
崔竞稳重点头:“那明天回吗?”
孟取善只是微笑,崔竞又问:“后天呢?大后天呢……好,我知道了。”
他这习惯认命的状态,是这几年间锻炼出来的,不是他想,妻子就会陪他的,她有自己要做的事,有和好友定时聚会游玩的习惯,只有一部分时间才会给他。
崔竞对此偶有抱怨,但从没要求孟取善改过。
“那今日,我也留在孟府吃一顿晚饭。”崔竞随着孟取善一起往孟府里走,“正好,也与你姐姐打声招呼。”
“不巧,她刚睡着,我看她累得厉害,今晚怕是醒不过来了,明日再和她打招呼吧。”
“也好,那我明日再来。”不必说,崔竞也是每日都来的。其实他更想说,既然她姐姐都睡着了,那不如她也先随他回家,明天早上再来。
到底没说,饭后离开孟府,他提醒道:“这次随你意,但我记着,下次该腾出时间陪我。”
“好好好。”
“二娘,你要是守灵也别跪太久,伤膝盖。而且久悲伤身,莫要多哭,晚上害怕就让芪官和五味陪你一起睡。”
“知道啦。”孟取善对他挥手,添了句,“对了,我不在家,你不要出去找朋友喝酒。”
“……好。”
“可别被我抓到你喝酒,你知道的,我现在在梁京各家娘子中都是人脉。”
“我哪敢。”崔竞早两年就被她禁了酒,她那个敏锐的嗅觉,他就是用筷子沾一点抿一口都能被闻出来。
一旦被发现,就是禁欲。而且她还能一连三天在外跑马,住在她自己的庄子上不回家。怎么哄都没用,崔竞也是不敢惹她。
大部分时间,崔竞还是乐意被她管着的,但偶尔也有很馋的时候,曾有一次他借着同僚要求的由头喝了两口,回去跟二娘说,官场应酬没办法。
也不知道二娘怎么做到的,拉上了他诸位同僚夫人的关系,后来他再和同僚一起吃饭,同僚们纷纷表示,家里夫人不让他们劝酒。
自此,他被妻子管得严的名声也是越传越广。
“二娘,你大姐回来待多久,该不会她不走,你就不回家了?”崔竞都上马快走了,忽然又问了一句。
孟取善:“好了,我过几天就回家去。”
成亲几年了,四叔成熟稳重的表象一剥开,尽是缠人。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掖州。
崔竞离开孟府,没有回家,打马去了另一个宅邸。
这宅邸不大,听他叫门,很快出来个脸膛黑红的短髯中年。
这中年人约莫四五十岁,一见到他就惊讶道:“崔将军!”
旋即露出惊喜的神色,赶忙把人往里面请,嘴里说道:“我昨日才给你府里投了拜帖,还说过两日就去拜见呢,怎么劳您亲自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才把人让进屋,他又一拍脑袋:“瞧我,才回来没多久,家中还是一塌糊涂没收拾好,怎么招待,走走,我们去外面找个酒楼吃!”
崔竞笑着拍了他一下:“你都离开梁京这么久了,才回来怕是哪里的酒楼菜好吃都忘了,还是我来请你吧。”
两人一同去了附近的一家酒楼,酒楼不大,没那么多人,这个时间还算清净。
崔竞点了酒菜,又单独给自己点了一壶茶。
坐在他对面的程忠见他不喝酒,端起酒壶就要给他倒,被崔竞伸手拦了拦:“确实不能喝,你自己随意就好。”
程忠诧异打量他:“几年不见,崔将军连酒都不喝了?想当初,你可是身上几寸长的刀伤,也能抱着酒坛子,喝几口,剩下的往伤口上倒的汉子。”
“倒也不是喝不了,只是娶妻了,妻子关心我的身体,不让我喝酒,我也不愿惹她生气,就忌口了。”崔竞说道。
程忠这下就理解了,他们军中同僚不乏被家中妻子管得严的,但没想到从前那个嚷嚷自己绝不成亲,对女色不屑一顾,整日就爱研究排兵布阵和打猎的崔小将军,如今竟也成了这个德性。
他端着酒杯大笑:“是听说崔将军成亲了,什么样的巾帼能治得了将军?”
“下次去我家中聚聚,就能见到了。”崔竞说,“现在就别说我了,说说你吧,掖州一别,我们也许久没见了。”
程忠叹道:“我有什么好说的,也就那样了。说是被调回梁京,如今还要等着再分配,说不定以后就拿个闲散官职,靠着一点微薄俸禄过日子。”
他先前是个七品的都巡检使,在掖州那边负责巡逻边境。
这官还是崔将军在掖州时提拔的他,这么多年了,他没点关系背景,又不会钻营,所以一直在这个位置上挪不了窝。
这次回来,他也考虑过要不要找找从前认识的人帮帮忙,拜帖投出去了,心里还在犹豫,没想到好几年没见的崔将军会主动找上来。
他和自己不一样,年轻有为,一路高升,如今已经是副都指挥使,不仅还记得他这个小人物,说话间也不见高高在上的隔阂,仍是从前和他们相处的模样态度,程忠嘴里不说,心中颇为感动。
这时只听崔竞说:“你的调职,我替你想想办法。”
他从不轻易许诺,这话既然说出口,程忠也就不必担心了。
没料到自己都还没开口,他就主动揽下了帮忙的
事,程忠一时竟然都有点眼睛发热,端起酒杯:“什么都不说了,崔将军,我敬你两杯。”
崔将军是个顾念旧情的人,当初两人同在掖州时,他不过是因为早去几年,在崔将军刚去掖州不清楚情况时,给过他一些便利,没想到如今,他还愿意因为那点善意,对他多加照顾。
两人谈过梁京的事,又说起掖州。
“掖州这两年如何?”崔竞问。
“还是老样子,平日时不时就被关外那些北真族骚扰,每年到开春那段时间,更是骚扰频繁。从前崔将军在时,狠狠收拾过那一片的北真族,保了掖州几年安宁,但这两年新调任的刺史和观察使都是得过且过,也不管掖州那些小城被侵扰的事,只要不打到他们府里就当不知道……”
程忠说起这个,又气又怒又无奈,他是真正在边关一线的,每每被骚扰劫掠的,都是他认识的人和去过的地方,叫他怎么不心痛。
崔竞暗暗叹息。本朝冗兵过多,屯兵却不愿打仗,导致所谓的“兵”都成为无所事事的痞子,军费发不下去,又怕引起祸乱轻易裁不了兵。
朝中对此事也是年年议,年年议不出结果。
不愿打仗,一是打仗花费太多,甚至比白花军费养着这些兵丁还要多,二是怕如前朝那般再起兵祸,所以朝廷有意遏制武官和兵士。
厉害如崔竞,他为何几度被调任,从途州、沂州到掖州,又从地方到梁京,正是因为他太会统兵,他手底下的兵都愿意听他的。
这对于统治者来说太危险了,一旦将领有反意,他手里的兵就会成为反兵。
前朝便是如此亡国,所以本朝一开始,太宗就定下规矩,将领每隔一段时间需要调任。
只要调动频繁,将不识兵,兵不识将,就只认朝中任命的调兵符。
这样确实防止了如前朝那般的兵祸,可也让数量庞大的兵士成为一盘散沙。
经常调任的武将不愿白费心思去训练手底下的兵,毕竟训了也是给他人做嫁衣。
上官经常换的兵士,也不愿去听从上官的命令,偷奸耍滑成为常态。
如此的士兵与将军,又怎么打得了胜仗。
崔竞在边关时就是个异类,他被调到哪里,都要费心整顿兵士,为他们谋求利益,也不惧怕上战场,总是勇武地带着手底下的人一次又一次击败敌人。
去到一处,他就重新开始一次。有的人看他不顺眼,极尽打压,却也有很多人欣赏他,愿意默默托举他。才让他走到今天这个位置。
崔竞清楚,就是因为他在边关太过高调,年轻气盛不懂收敛,甚至在掖州沂州一带颇有名望,招来朝中顾虑,所以前几年才会被调回梁京。
被调回来是怕他在边关拥兵自重,给他副都指挥使的职位,又代表陛下对他的安抚和看重。
如果崔竞没有做过那些梦,不知道未来的发展,或许他可以安安心心地在梁京做他的副都指挥使,等到了年纪,再被升成都指挥使。
可在他的梦中,最让他痛苦遗憾的,除了二娘的死,还有掖州的沦陷。
梦中的至兴十四年,北真族大举入侵掖州,他死在了那场大战的战场上。
可以想见,在他死后,掖州便将沦陷。
掖州还有那么多的平民,他们会被残杀,更糟糕一些,若北真族顺着掖州南下,更会威胁到梁京。
崔竞无论如何都不愿看到这样的事发生。
所以这几年,他暗自关注着掖州的情况,悄悄让人打探北真族的消息。
从他得到的消息看,统一北真族各部的老首领年纪大了,已经压不住底下夺权的儿子和蠢蠢欲动的各部落,等他一死,北真族各部必将有一场混乱,或者他们会选择靠攻打大梁来团结各部。
而一旦他们大举入侵,朝中必然要出兵应对,他是最有可能被委以重任,前去抵御外敌的武将。
在他模糊的梦中,根据蛛丝马迹,可以推测出来,北真族从至兴十四年初,就开始频频试探,发动了几场小规模的战争。
而梦中的他那时似乎是主动请缨,前往掖州,不管是他还是当时的朝廷,都没想到后来会爆发出那样大规模的战争。
在他死去的那场战役里,粮草不够,军备稀缺,向朝廷请求的援军也久久不来,他们是被耗死的。
既然知道了,他就要避免这样的事发生。
崔竞默默地准备着,他结交官员,在各个不起眼的位置上安插自己认识的人,就为了有朝一日,再次陷入绝境时不至于孤立无援,只要朝中有人支持,他绝不会落到梦中战死的境地。
或许曾经他认为战死沙场就是他的归宿,但现在他已经不愿认命,不想相信那个困扰了他少年青年十几年时光的谶言。
在酒楼与程忠谈论掖州形势到半夜,崔竞喝了一肚子茶水。
回到府里,他静静躺在床上。
虽然二娘不在,但屋子里床榻上,都是她身上熟悉的香味。
崔竞拿过她放在床边的一个香包,压在自己胸口,很快闭上眼睡去。
就算是为了二娘,他也会做好所有准备。
清晨,天才刚亮,崔竞就醒了。他习惯早起,不必人催,到了点自然就会醒来。
身边没有人,让他稍微有些不习惯,顺手把抓了一晚上的香包挂在自己身上,去洗漱锻炼。
在练武场看到平日孟取善用的弓,忍不住拿起来试了试,对着她常用的靶子比了比,又给她放回原位。
二娘还要好几日才能回家,希望她能早些回来,他们能这样平常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变化与不变。
孟取善早早去找姐姐,谁曾想在她院子扑了个空。
正在打扫院子的侍女看着很陌生,是孟惜和从宁州带回来的,这次她的几位贴身侍女雪柳阿荔等人都没随着她一同回来。
长得健壮的侍女告诉她:“大娘子去花园练剑了。”
姐姐?练剑?孟取善愕然片刻,提着裙子就跑。
真是稀奇,姐姐还会练剑了,那她可得去看看!
孟惜和不喜欢一些激烈的运动,最多也就小时候陪她踢踢毽子,蹴鞠也不爱玩,曾经孟取善想让姐姐陪自己玩蹴鞠,结果孟惜和踢了之后,发现腿上每次都踢出淤青,就不肯再玩了。
越长大,姐姐就越和祖母一样,觉得女儿家不该舞刀弄棒,行止要优雅得体。
孟取善跑到花园,果然见姐姐手里拿着一把剑,不过不是她想象中,如同四叔那般气势凛冽的练法,更像是强身健体的舞剑。
不过这样也很难得,毕竟姐姐什么时候拿过剑。
发现妹妹到来,孟惜和停下动作,擦了擦脸上的汗:“来了,还想练完再去找你,去祖母那里一起用早膳。”
孟取善走过去拿起她的剑翻看:“姐姐,你怎么练起这个了?”
“还不是芳信,我先前在宁州病了一回,他就非要我同他一起练。”
孟取善抬头:“嗯?你什么时候病了,可没在信里跟我提起过。”
“小病而已,没什么要紧的,是芳信喜欢小题大作。”孟惜和轻咳一声,转开话题道,“我练这个也是为了唬人罢了,偶尔出门,带着些防身的武器能方便许多。”
孟取善立刻意识到她肯定还有许多事没在信里跟她提起过:“我以为你出门都有人随侍,有士兵在侧,难道还有需要你自己动手的时候吗?”
“……都是芳信,他偶尔会偷偷出府,不好带那么多人,有时难免遇到些意外。”反正芳信不在,孟惜和没有半点心虚地把事情全往他身上推。
一开始芳信要偷偷离开宁州府去周边远一点的地方,孟惜和是
不赞同的,可出去一次后,孟惜和就像是出笼的鸟,忽然发现外面天空广阔,再回到宁郡王府就经常想着出门,到后面反而是她要芳信一起出去。
而她和芳信偷偷出去时,遇到的事情也远远比她和妹妹说的更惊险,许多事都从没在信中提过。
这几年间,芳信有几次装病,除了几个贴身的侍女和小厮,其他人都以为他们在内院养病,其实他们乘一条小船,往裕河南下,去了好几处地方。
孟惜和第一次体验住在简陋的客舍,连褥子都没有,需要客人自带,床榻上还弥漫着一股汗臭味,她实在不愿往上躺,最后只得让芳信坐在椅子上,她靠在他身上睡。
遇到一次官兵抓人,说是一个可恶的盗贼,从周边村落一路偷到城内,她和芳信因为脸生还被查了,幸好准备的身份名籍齐全,否则差点被抓进大牢里去。
他们在那多停留了两天,等到抓到那个盗窃犯,还去围观了当地衙门审犯人。看上去老实巴交的一个汉子,拖上去就先被打了一顿,孟惜和头一回看到这种血淋淋的场景。
后来他们因为买东西被当地人讹诈,险些打起来,又遇到贫苦的人卖女儿……
糟糕的事有趣的事都有,不知不觉,孟惜和就习惯了在遇到危险的时候拉着芳信跑,习惯了带着武器,会主动跟着芳信比划比划。
因为孟取善抓着她的胳膊捏来捏去,不断询问,孟惜和只得把一些事挑挑拣拣给她简单说了说。
孟取善从她的话中抽丝剥茧,也大致猜到了姐姐在宁州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她忽然有些感慨:“姐姐,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聊天,说起自己的未来吗?”
孟惜和回想了一阵,才想起来这回事。
那时孟惜和已经很早熟了,她说自己以后要嫁给一个有前途的官宦子弟,和对方互相扶持,最好夫妻恩爱人人称颂。
然后她在梁京认识许多官宦娘子,每日同她们出去赏花喝茶,悠闲惬意,然后还要有一个大花园,可以种上许多她喜欢的花。
而孟取善的调皮从小就有所展现,向往着自己没去过的地方。
她那时跟姐姐说,既然她注定要嫁给崔衡,那她希望崔衡长大后能像他们家三叔一样,被外放任职,最好四处调动,那她就能跟着夫婿一起离开梁京到处看看了。
可是现在再看,孟取善过上了当初姐姐希望的生活。她和崔竞夫妻恩爱,崔府如同一座大花园,种满了她喜爱的香草香花,时而和新认识的友人出去踏春秋游。
而姐姐如今的生活,也恰好应了孟取善当初的想象,离开梁京,走过很多地方。
孟惜和收着剑,拉着妹妹走回院子:“世事无常,我们预测不到未来会发生什么,哪怕是下一刻会有什么变化。不说小时候,就是三年前,我也想象不到自己如今的模样。”
孟取善挽着她的手:“是啊,即便和我小时候想要的不一样,我也觉得现在的生活很好。”
好到和从前的闺中好友宋三娘王七娘她们聚会,她说起自己的生活,在她们耳中都会变成一种炫耀,于是从前的友人慢慢疏远。
“听起来,这几年崔竞对你很好,你对他也挺满意?”
“姐姐出去打听打听,满梁京,谁敢说他对我不好?”
“外人是外人,许多事都是以讹传讹,哪里能全信,难道林渊当初专一爱妻的名声不够响亮吗?只有亲历的人才知道好坏,你如果吃了什么苦头,千万不要自己忍着,一定要告诉姐姐。”
孟惜和如今再提起过去,心里已经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孟取善:“我是会把苦往心里藏的人吗?虽然姐姐变了很多,但我可是一点没变的。”
或者说,她身边的人都在变,只有她没变。
“你从前就很好,不变也好。”孟惜和温柔地摸了一下妹妹的脑袋。
“对了姐姐,忘了告诉你,你知道吗,林渊当初不是瘫痪在床,由他母亲作主续娶了姨家表妹乔锦佩吗?如今正闹着呢。”
既然姐姐不在意,孟取善也就和她分享起最近梁京热闹的一桩事。
本来林渊这人因为瘫痪,空有个不能承袭的爵位,前途尽失,已经淡出众人视线了,但因为乔锦佩太能闹,而且她闹起来一点不在乎自己和林家的面子,所以关于他的事又被旧事重提。
“乔娘子在赏花会上哭诉林夫人苛待她,说林家用她的嫁妆,还说林夫人逼迫她和不能人道的林渊同房,因为这事让林渊差点猝死,林夫人又羞辱责怪她。”
虽然乔锦佩当时说得很可怜,但孟取善知道的内幕比乔娘子说的更精彩。
乔锦佩和蛮不讲理的姨母兼婆母林夫人,可是斗得不亦乐乎,别说病床上的林渊差点被她们折腾死,林夫人也是结实地被气病了好几场。
乔锦佩据说把着林府的钱财,药也不愿给林夫人买。
“我记得乔表妹当初心心念念嫁给林渊,看来得偿所愿后,她过得也并不好。”孟惜和语气平淡地评价。
林府那些人和事,对她来说已经是很遥远的过去了,真正的恍如隔世。
姐妹两个说不完的话,除了陪伴祖母,去灵堂给祖父上香,其余时间几乎都待在一起。
崔竞下职照例来找孟取善,见到孟惜和,礼貌地与这位妻姐打了招呼。
孟惜和诧异地打量崔竞:“一别几年,崔指挥使一点都没变。”
甚至显得更年轻了点,不像芳信,出去几年总在外跑,人都变得潦草了点。
崔竞和她说了两句,感觉妻姐对他的态度比从前似乎好了许多,不像当初总带着点防备与排斥。
看在孟取善的面子上,崔竞一直当做没发现,现在对方倒是莫名平和了。
临走前,崔竞特地当着孟惜和的面,询问孟取善:“二娘今日也不回去吗?”
“我不是催你,只是忽然想起来,你炮制的几样香材差不多可以取出来晾晒了,我不会做怕给你弄坏了,还是得你自己来。还有你之前说要取梅花蕊制香,院子里的梅花再过几日就要凋谢了,怕错过时候。”
孟惜和似笑非笑地看崔竞一眼,好好的一个一身正气的英武郎君,还玩起心眼了,说起话来半露不露的。
她推推妹妹:“既然崔指挥使都这么说了,你就回去吧,不用整天在这陪着我,我也没那么早回宁州,等过两日我还要去你府上看看呢。”
崔竞立刻说:“不如去府上多住几日,我平日忙于公务,正好可以替我多陪陪二娘。”
孟取善左右看看:“我不必开口了,都听你们的?”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病。
孟惜和在孟府待了几日,果真应邀去妹妹府上住了两日。
崔府很大,是一座建在园林里的宅子,屋舍更像是点缀花草树木的布景。
尤其孟取善住进来后,几年间将这座宅子一点点改造成她喜欢的模样,孟惜和一看就知道哪些是她的手笔。
湖边大柳树上挂着的秋千、廊下造型各异的鱼灯像一群游动的小鱼、院子里被雕琢成小猫形状的假山、园圃和路边随处可见一些不常见的药草。
窗户上各种香草纹样的图案代替了寻常用的福禄花样,屋内圆滚滚的香炉模样可爱但做工粗糙,肯定是她从哪淘来的。房间内挂着用来驱虫避疫
的香珠香牌和香包。
连崔竞放武器的架子上都摆着她的弓弩,以及彩色的毽子和各种球。
小校场上系着彩色丝绦的球筐,把手上涂着彩绘的击球棍……处处都有孟取善的痕迹。
这一切都让孟惜和觉得亲切,住在这里的感觉竟然比住在孟府还要自在。
若不是怕人诟病,孟惜和很愿意在这里陪妹妹多住几天。
孟惜和在这住的两日,姐妹两大部分时间就在花园里待着。
因为祖父新丧,孟取善最近也不出去到处玩了,要不是这样,她更乐意带姐姐一起去逛夜市,或者去看几场精彩的戏,很多夜里有表演的大酒楼也很值得一去。
不过现在,她们只能在园子里消磨时间。
孟惜和拿着剪刀和工具,帮她把整个花园里的花都收拾了一下,孟取善笑她是来做花匠的,孟惜和回头就把剪下来的一根残枝丢到了她脑袋上。
在妹妹这里的日子悠闲自在,在孟府的日子就不怎么让人舒心了。
家里的亲爹和二叔一家,从祖父去世的痛苦彷徨中缓过来,就各自动起小心思。
祖母从前就压不住他们,现在更没精力和办法,这种情况下,在家暂住的孟惜和反倒成了那个压阵的人。
孟熙看着这个几年不见显得陌生的女儿,都不太敢像从前那样和她说话,不自觉就用询问商量的语气问她:“你祖父去了,咱们府里总要有个主事的人,母亲年纪大管不了事,我当儿子的是该担起事了。”
“只是我这官职也太低了,不好出去交际,怕父亲以前那些人脉都看不起咱们家,恐怕以后家里比不得从前,惜姐,你看……”
孟惜和一眼就看出来他在想什么,这是琢磨着升官的事,前几年他两个女儿嫁得好,他就有借着女婿升官的心思,被祖父压下去,这次又旧事重提。
听说他从祖父死后,就一直茹素,亲自去请僧道来做道场,自己也在灵前长跪不起,来往的客人谁不夸他孝顺。
当今朝廷对于孝道十分看重,还有以“孝”升官的先例,有一个孝名的好处大家都知道。
孟惜和心说自家父亲从前不爱用脑子,如今竟然都有这种小心思了。
“父亲就别想那么多了,我们家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安稳,最不能做那出头的椽子,难道祖父去世之前没和你说过?”
“……”孟熙面现尴尬之色,“我也是为家里这么多人着想,你以为我是为了自己吗?!”
“那父亲就不要乱想了,做好你自己现在的事,别去钻营就是对府里最好的做法。”孟惜和不和他客气,他要摆出当爹的架势,她就拿出当郡王妃的身份。
但孟惜和也知道,自己这些话管不了他多久,过段时间她终究要回宁州去。妹妹……她的性子不一定会管家里怎么样,她只会把祖母接过去照顾,然后看着父亲做傻事连累家里。
可是随着她记忆中,崔竞战死的时间越来越近,孟惜和不得不担忧妹妹的未来。她在宁州远水救不了近火,要有个万一,妹妹连求助的人都没有。
“你有多大的能力你自己清楚,总之,这几年就认真给祖父守孝,别做多余的事就是最好的。”最后,孟惜和这样警告父亲。
宫中那个不曾出现在她上一世记忆里的小皇子,还有如今变成宁郡王的芳信,都和她记忆中截然不同,她已经不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样的发展。
孟惜和回来一个多月后,祖父终于下葬了。
人一下葬,按照规矩,孟惜和就得回宁州去,不得在梁京多留。
在回宁州之前,宫中皇帝忽然要召见她。
自从孟惜和成为芳信的侧妃,皇帝这还是第一次要见她。知道皇帝对自己不满意,孟惜和入宫前难免忧心。
孟取善来帮她上妆,用粉遮住她微深的皮肤。虽然看上去妆浓了点,但面见陛下刚好合适。
“姐姐要是紧张,不如我陪你一起进宫去?”
“陛下又没有召见你,怎么入宫,你可别动歪心思,让崔竞悄悄带你进去。”
“我自然不会做这样鲁莽的事,只是刚好差不多到了要去给李贵妃送香的时候了。姐姐应该听说了,我现在时常给贵妃送香,隔一段时间就会被她召进宫中说话。”
孟惜和沉默片刻,摇头道:“不必了,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吧。”
入宫前还有些紧张,真到了面见陛下的时刻,孟惜和反而冷静下来。
皇帝比她想象中要苍老许多,前些年在过年以及元宵,都在城门上看见过皇帝,那时他还没有这样老态。
她行了拜见的大礼,上首皇帝也没为难她,很快让人喊了起。
接着皇帝就向她问起芳信的事。
“听说,宁郡王自去了宁州,已经病了好几场,可有此事?”
孟惜和回道:“宁州气候与风物都与梁京大不同,每到季节交替之时确实容易生病。”
皇帝又说:“我记得宁郡王从前身体很康健,怎么去了宁州,就三天两头地病了?”
“都只是小病,除了气候水土不服,还因郎君贪食宁州一种鱼鲜,每每吃了就浑身长疹子,他不愿出去见人,只好假托生病躲在屋中。宁州与梁京相隔甚远,通信不便,一些小事传到陛下口中,难免夸大。”
“长疹子?那也不算小病,他如今身边只得你一个,定要照顾好他。”
皇帝前一句还在关怀,后一句忽然语气又淡了许多,“不过,梁京与宁州相隔虽远,我却听说宁郡王和太清观每月都有信件往来,倒是只有逢年过节,才有问候我的奏疏送来。”
“郎君从小在太清观长大,视观中师兄师弟为亲人,偶尔有思乡之情,也只好寄托信上,说的也都是观中一些寻常事务。呈给陛下的奏疏,他写过不少,只是怕陛下还在生他的气,因此写了也不曾送来,说是免得让陛下看着烦闷。”
皇帝语气又缓和了些:“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又哪有那样大的气性,他在宁州我心中也甚是惦记,你回去跟他说,也常写些外头的事告诉我知道,知道他过得好,我才安心。”
孟惜和垂眸应是。
又说了几句,有个宦者进来低声回禀:“小皇子又犯了咳疾,贵妃娘娘请示陛下,要不要再找几个医官来,换药试试。”
“又犯咳疾,上次王医官开的药没用吗?”皇帝说着忽然按住额头,像是头晕,缓了会儿才说,“算了,让她好生照顾着小皇子,我晚膳时过去看他们。”
因着这插曲,这场召见匆匆便结束了。
回去的马车上,孟惜和沉默了一路,回到孟府,她发现妹妹还在等她。
“幸好陛下没为难你。”孟取善手里拿着无聊编的草虫,打量一下她,庆幸道。
“陛下向来有宽厚仁德之名,怎么会为难我一个小小侧妃。”孟惜和随口说,见周围无人,低声询问妹妹,“圆圆,你知道宫中那位小皇子时常生病吗?”
“知道,小皇子身体一直不好,养到这么大,几乎汤药没有断过,我在李贵妃那里见过几次,看上去比一般孩子更瘦弱些。”
孟取善见姐姐若有所思的样子,又低声说:“不仅是小皇子,这两年陛下的身体也越发不好了。”
孟惜和回神看她,孟取善折了一根草茎沾了水在地上写了几个字:“他也一直在吃药,不过这事知道的人不多,碰巧我也在李贵妃处见过陛下的药碗,知道他吃的什么药。”
她写了一串药材名:“你知道这些治什么吗?久病过劳……痰饮内停……阴虚阳亢……可见陛下时常会感到头晕目眩、四肢麻痹、头痛无力……”
孟惜和一把抓住她的手,低声问:“你记这些做什么?”
孟取善随手涂掉地上的水痕,笑道:“姐姐你紧张什么,我只是记性好,恰好听过看过就记住了。除了你,我也不会和别人说起这事。”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孩子。
再一次在梁京城门和妹妹告别时,孟惜和脑海中忍不住又想起那天,她从宫中回去,妹妹和她说起的那些话。
“这病受不得刺激,若缓缓养着说不定还有好些年,但发作起来会很快。姐姐,早做打算。”
她好像并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说完又无事人一般。
妹妹的提醒、崔竞战死的未来、她自己的想法还有芳信……望着路边逐渐变绿的野草,孟惜和微拧眉头思索着。
因为不急着赶路,回宁州比去梁京时慢一些,花的时间更久一点。
赶往梁京时刮面的风都还是冷的,回去时风都变暖了。
队伍来到宁州城外的长亭,孟惜和注意到长亭那一片
茶摊和小贩中间,坐着个算命的大胡子道士,因为没有生意,正靠在柱子上晒太阳。
孟惜和多看了两眼,忽然勒住了马。
那道士也注意到她,那双明亮的眼睛一眨,拿起自己的算命的招子就站了起来,走上来说:“贵人这面相,天庭饱满神清气秀,一看就是个有福的,一生大富大贵,遇事逢凶化吉……”
他的目光含笑,定定看着孟惜和,话音一转:“不过需注意了,贵人是享福的命,切忌多思多虑劳累伤神,平时可多用拇指按揉眉心,若是眉心出现竖针纹,对你可不利。”
这些算命的神道通常嘴里没句实话,都是骗人骗钱的,后头的侍从们见他凑近大娘子胡言乱语,差点过来驱赶。
跟在孟惜和身边的两位侍女倒是看出了什么,默默挥退了要赶人的士兵。
“哦?你这么厉害,是算到我今日会从这里经过,所以特地在这里等我?”孟惜和笑问。
道士有模有样地捋了捋胡须,摇摇手指:“非也,我已经在此等待半月了。”
孟惜和压低声音,嗔怪:“在府里待着等我不行吗,非跑这里来等,这路上尘土飞扬的,冷冰冰的台阶比家中的软榻好坐?”
装扮成胡子老道的芳信也低声说:“你不在,家中空荡荡的,再软的榻躺起来也不舒服。”
旁边的两个侍女看天,假装没听到两人的谈话。
回到宁郡王府,孟惜和先把沾满了灰土的外衣换了,又洗了脸。
芳信还是一身道士的衣服,但脸上的胡子和画上的皱纹都卸了。他看孟惜和坐在妆台前,随手拉着一张凳子坐到旁边,捞着孟惜和的腰半抱着她。
“这一趟还顺利吗?有没有遇到什么事?”
孟惜和在梳头发,闻言道:“没有,路上都挺顺利的。”
“都挺顺利。”芳信重复,下巴压在她肩膀上,目光透过铜镜看着她的脸,“那怎么眉头都是皱着的?都皱出一条痕了,总不会是想我想的?”
孟惜和放下梳子,一手摸到他扣在自己腰间的手:“是想你了……想你一个人在这里,会不会因为又瞎给人看病算命被打,没有我在旁边,都没人拉着你跑。”
芳信笑了两声:“多虑了,要被打我还是知道跑的。”
孟惜和侧过脸,柔柔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她很少这样主动表达自己,芳信讶异:“你是真想我了?我还以为你回去能和妹妹相聚,会把我忘在脑后。”
孟惜和:“……”
又来了,别的不酸,就酸她妹妹。
芳信又笑一声,将她搂紧了点,语调散漫追问:“所以,真的没什么烦恼要和我分享?”
孟惜和犹豫片刻道:“这次回去,发现陛下的病情似乎有些严重。”
她从镜中打量芳信的神情,发现他对此毫不意外,显得有些无动于衷,甚至方才脸上淡淡的笑意都没散去。
相处几年,孟惜和自问已经很了解他,但偶尔,她也会觉得,她对他并非全然了解。比如此刻,她就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芳信,你是怎么想的?”你要争吗?又要怎么争?
芳信捏着她的手指:“我的野心或许没有那么多,但对你,对我们如今所拥有的,我不会让人来破坏这一切。”
“就像我说的,你会一生大富大贵平安顺遂,这是肯定的。”
孟惜和忽然提起另一件事:“这次回京,我还听说掖州那边北真骚扰边关,你说会不会打起来?万一打起来,我那妹夫说不定会被派去平乱,这让我有点担心。”
这当然并不是现在听说的,而是结合她前生的记忆,知晓崔竞战死的结局才有这一说。
可能现在北真确实侵扰边关,但这事对梁京的人来说太过遥远,连朝廷如今也并不重视。
“这我却不清楚。”芳信没见太清观的传信中提起这事,而在他从前那几个关于未来的梦境里面,好像是有北真族入侵掖州一事。
当时朝廷派遣的是一位年轻的将军前往,是如今的侍卫亲军马军司,阎都指挥使的儿子阎奕。
后来大梁输了,割让了掖州和半个沂州,又约定岁贡,北真才退兵。
当时朝中因为陛下的病和继承人之争闹得沸沸扬扬,这事倒没多久就无人再提起了。
孟惜和如今提起这事,芳信也不得不考虑一番。他梦中李贵妃借着小皇子掌权,而崔竞算是偏向李贵妃的阵营,所以后期不断受提拔。
但这次,因为娶了他的妻妹,崔竞不太可能成为李贵妃的盟友。
如此一来,孟惜和的顾虑也不无可能。
不过也只是一个可能。
“无根无据的,怎么就有这样的顾虑。”芳信拍拍她,“就算是上战场,崔将军从前百战百胜的威名你难道没听说过,谁说他就一定会有事?”
说不定让他去领兵,掖州沂州也不必拱手让人。
孟惜和欲言又止。她没办法说是她前生经历,只得把这份担忧暂时压回心底-
“二娘!你说我怎么就怀不上孩子呢。”王七娘坐在孟取善身前,抹着眼泪瓮声瓮气说。
上一次她来找孟取善,还是半年前,因为阎家要给阎奕纳妾,她来找孟取善想办法。
那次,是崔竞去找阎奕谈了谈,阎奕回去和母亲说了,才拒绝了这事。
但那之后,王七娘在阎家就更不好过了,和阎奕吵架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两人婚后也过了一段蜜里调油的日子,可是新鲜过后,阎奕仍然是一门心思地放在自己的工作上,比起和妻子此相处,他更喜欢在校场和人比试,同友人喝酒玩耍。
可王七娘是一门心思放在他身上,只想让他多陪着自己,阎奕不乐意她就缠着闹着,次数多了,阎奕不乐意,阎夫人也不满意起来,训斥了她几次。
王七娘也委屈,怎么就不行?二娘为什么就行,崔副指挥使怎么就可以常常陪伴二娘?
她和阎奕吵架时,忍不住说了这些话,阎奕却说:“你怎么就非要和别人比,眼睛只看着更好的,要是觉得我不好,那你当初就不该嫁给我,比起那些眠花宿柳妻妾成群的,我连个妾都没有,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王七娘也不知道,她只是觉得,从前都是一样的朋友,为什么现在她的日子就比不上人家。
她明明过得不开心,为什么大家都要让她知足,夫婿不纳妾,她就该感恩戴德吗?
她气家里给她选的这门亲事,气经常不愿回家的阎奕,气训斥她的婆母,又气自己,连从前的闺中好友也气上了。
可是一旦遇到事,她发现自己无处可倾诉,还是只能来找从前的好友。
“我嫁过去一年多了,肚子一直没动静,他娘又训斥我,但是这能怪我吗?”王七娘哽咽着说。
其实,阎夫人背地里还说过二娘,说她嫁给崔竞几年都没孩子,说不定就是不能生,还叮嘱她也少和二娘来往,免得惹了霉运。因为这,她还和阎夫人大吵一架。
“阎奕他娘急着抱孙子,说我再怀不上,这次无论如何都要给阎奕纳个小的呜呜。”
孟取善暗叹,以她的情况,怎么劝七娘听着都不会太舒服,于是她只用手帕给她擦眼泪,说:“喝点花茶润润嗓子,哭久了嗓子眼睛都要痛了。”
王七娘哭了一阵,也慢慢平复了心情,见孟取善神情关切,她想起来从前,也是这样,大家一起玩时她最爱哭,但二娘遇到什么事都不着急,还常和三娘一起安慰她。
她心里又生出愧疚来,捏着手帕嗫嚅道:“二娘,对不起,最近都没时间来找你。”
孟取善能感觉出来她之前心怀芥蒂的故意疏远,也能感觉出来她现在忐忑的惭愧内疚。都不过是人之常情。
“没关系,忙起来确实顾不上许多,你过好自己的日子,知道你过得好,我也放心。”
“可我不好。”王七娘瘪嘴,“他们怎么就那么想要孩子,那么着急,不只是阎家人催我,我家里也催我,让我怎么办?我也喝了药,他们还说我没用!”
所有人都在急都在催,她也被逼得急起来,面对那些催促和失望的眼神,她就觉得自己犯了错,让他们都失望了。
“吃了什么药?药可不能乱吃。”孟取善关切道,“找正经的医官去调养身体可以,千万不能迷信一些生子药,不仅没有用处,还对你身体无益。”
王七娘又想哭了,他们都只关心她能不能生,只有二娘担心她身体有损。
“哇!二娘!”她一头靠在孟取善胳膊上,赌气道:“我不生了,谁爱生谁生吧!就让他纳妾去吧,我不管了!”
她从小就这样想一出是一出的脾气,自己没有主意总跟着别人走,情绪又变得很快。现在这么说,等回去阎府,恐怕又后悔了。
孟取善只好说:“你要是信得过我这半吊子,不如我先替你看看?要真有什么问题,我再陪你去找我舅舅。若不是你的问题,我倒要问问阎奕,问问他有没有用。”
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不生。
随着这几年和陶舅舅来往增加,孟取善为了更好地配香方,了解了更多药理和冲克之类,但把脉断病症只学了些浅显的皮毛。
她提出给七娘把脉,不过是为了安一安她的心。但手指放上去没一会儿,孟取善疑惑地嗯了一声。
王七娘霎时紧张起来:“怎么了?怎么了!难道我真的有什么问题?”
孟取善又探了探,收回手说:“好像是滑脉……可能是有孕了。”
反应了片刻,王七娘惊喜地瞪大了眼睛,孟取善又招手让人喊来芪官,芪官在这一道上比她更厉害些。
绑着襻膊,从晾晒香房那边跑过来的芪官,在王七娘紧张期待的目光中,替她探了一会儿脉,旋即肯定地说:“是有孕了。”
方才还说不生了不管了的王七娘,此时高兴得恨不能跳起来,她紧紧攥着孟取善的手:“我有孕了!我有孩子了!这次看他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太好了太好了!二娘,我好高兴!”她自顾高兴了一阵,忽然反应过来,又有些小心翼翼地瞧了孟取善两眼。
“二娘,对不起,我太高兴了,不是故意要在你面前炫耀……你肯定很快也能有自己的孩子的。”
她想起二娘嫁人几年没消息,自己前脚还抱怨,后脚又在她面前这么高兴,不是给人添堵吗?
孟取善看她懊恼的样子,笑起来:“那有什么,我替你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生气,而且有没有孩子要看缘分,也急不来。”
嫁给崔竞这几年,她自然也听过不少催促和闲话。
每次回孟府,祖母都要询问她关于孩子的事,叮嘱她要上心,还让人替她去不少寺庙求了子嗣。
另一个崔府那边,崔衡的母亲李氏因为当初求助被拒的事,更是对她怀恨在心,没少拿这个事在外面闲话,直说她没有子嗣运,以后要断子绝孙。
更多难听的话,孟取善也不是没在那些传来传去的流言里听说过。她们一方面羡慕她过得好,一方面又断定她未来必定凄惨。
她认识的那些夫人娘子们,聚会闲话时也会关心两句她什么时候有孩子。
同情怜悯、炫耀挖苦、热心想办法,这些孟取善都遇到过。
就连姐姐这次回来,都和她说起过一次孩子的事。
不过姐姐不是催促,而是安抚她,说孩子以后总会有的,不要着急。看得出来,姐姐自己怕是也有一些焦急。
生孩子不是一个人的事,在这一点上,崔竞挺卖力,但他倒是从来没在她面前提起过孩子的事。
孟取善早就想过,如果四叔问起,要怎么回答才滴水不漏,可他从来没问,反倒让孟取善有了那么一丝歉疚。
毕竟为什么一直没有孩子这件事,只有她还有替她一起隐瞒的芪官最清楚。
——为什么没有孩子?因为她不想要,用了一些药干扰。
在所有已婚的娘子都希望尽早怀孕生子的情况下,她这种想法做法无疑是任性和奇怪的,可孟取善就是不想。
她看过好友宋三娘产子,也看过其他娘子们有了孩子之后的模样。一旦生了孩子,她们好像就不再只是她们自己。
她们开始将孩子置于比她们自己更高更重要的位置,将另一个本该独立的生命牢牢捆绑在自己的身上,想要与之共生。
孟取善打从心底排斥这种被夺走,被改变的变化。
此时此刻,她自己就是最完整的。
就连芪官也不是很理解她,但她们一起长大,是许多“坏事”的共谋,虽然不理解,芪官仍然会帮她,替她保守秘密。
孟取善带着笑,听着王七娘干巴巴地安慰,表示理解,又和她说了些怀孕需要注意的事。
但王七娘没怎么听下去,从听到自己怀孕的消息,她就处于一种雀跃的情绪下,有些坐不住,很快提出告辞。
“我要赶紧回去宣布这个好消息,这下子,他们都要把我供起来!”
王七娘扬眉吐气地一撑自己的腰,“二娘,我算是明白了,阎奕根本就靠不住,他只会听他娘的,我肚子里的孩子才是我未来的保障。”
她如同无数个嫁了人后的妇人一样,在某一瞬间明白了这个道理。
所以将心神从令她失望的郎君身上收回来,转而投注到未来的孩子身上。
孟取善送她离开,靠在门边看着从前天真烂漫的友人走远,心想:未来七娘也会成为另一个“阎夫人”吗?或许她的孩子也会成为另一个“阎奕”。
王七娘回到阎家,阎夫人蔡氏拉长一张脸,张口就训斥道:“又出门了?谁家好人家的娘子像你这样,嫁了人还整日往外跑的,怎么,我们阎家庙小,容不得你了?”
换做之前,王七娘现在就该抹起眼泪,委屈地扭头回娘家去了。但现在,她说:“我去找二娘,她说我有孕了。”
蔡氏前一句听说她又去找孟二娘,刚要骂人,忽然听到后面一句,霎时什么都忘了,忙上前拉着她追问:“什么?有孕了?真的假的?不行,赶紧去找医官来看看!”
阎家热闹了一下午,等医官拿着红包走了,蔡氏满脸掩不住的喜色,对王七娘说话也和颜悦色起来。就连看见她那嘚瑟的样子,也只是在心里哼哼两声。
阎奕这日回家时,看到母亲满脸高兴地拜菩萨,才疑惑地喊了句娘,就听说自己要当爹了。
他乐呵呵地去见王七娘,她端着一碗汤在喝,看到他哼一声扭过头去,不想理会他。
想起来时母亲的叮嘱,阎奕只得好声好气地哄了一阵,才得了个笑脸。
听说是孟二娘诊出的喜脉,阎奕说:“那是要多谢崔指挥使的娘子了,咱们备份礼送过去,明日我再去找崔指挥使说声谢。”
但晚膳之前,他父亲,侍卫亲军马军司的阎都指挥使阎炳荣把他喊到屋里。
“你妻子有了孩子是好事,但你回去跟她说一声,以后少和崔竞的妻子来往。”阎炳荣说道。
阎奕疑惑:“为什么?”
阎炳荣看着这个傻儿子,把话说清楚了点:“还有你,你也少和崔竞来往,现在不比过去了。”
“什么意思?”阎奕更不明白了,当初还是他爹让他去崔指挥使手底下学东西呢,怎么现在又要让他和人保持距离了。
阎炳荣恨不得敲敲傻儿子的脑袋,光长个子和力气却不长脑子。
“前阵子李国公夫人不是邀请你娘去府里了吗,这是李贵妃在拉拢我们家。”
当初他选错了人,差点站队到颖王那边,颖王出事后连累他们家也低调了一阵,背后也是李贵妃的娘家出手帮了一把。
这是来自李贵妃的试探和示好。
前不久他妻子去国公府,李国公夫人说得很清楚了,他们以后要是替李贵妃做事,肯定是有受用不尽的好处。
他这个年纪,再升也快到头了,倒是他儿子,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巴上李贵妃这条大船,还怕没机会升迁?
“咱们既然要帮李贵妃做事,和崔竞就不是一路人,少些来往肯定没错。”
阎奕黑脸一皱,还是不明白,反驳道:“崔指挥使的妻子还常去李贵妃宫里,据说李贵妃很喜爱她,这不是说明李贵妃也看重崔指挥使吗?”
“说你傻你是真傻!”阎炳荣骂儿子,“你想想,那孟二娘的姐姐
可是宁郡王侧妃,李贵妃能放心她吗?现在给孟二娘的荣宠都是虚的,哪天说翻脸就翻脸,现在这态度不过是暂时迷惑别人而已!”
李贵妃养育着宫中唯一的皇子,朝中却有一票大臣支持宁郡王,这种皇位争斗,就是亲生兄弟也能互相残杀,更何况其他。
“总之,你给我记着,你们夫妻都少和崔竞夫妻来往,免得以后被连累。”。
王七娘自诊出有身孕后,便再也没登门过,孟取善猜她大约是被拘在府里养胎,还往阎府送了一次小孩玩具的衣物。
转眼又到了七月,天气最热的时候,她与往常一般,进宫为李贵妃送香。
根据季节不同,这一次送的是用荷花荷叶莲子制的夏日荷香。
她进宫次数多,李贵妃蕴福宫里的宫人都与她熟悉了。
李贵妃的贴身宫女见她来了,歉意地说道:“娘娘今日午睡迟了,现在还没醒呢,你坐着少歇一会儿?”
孟取善去厢房里休息,厢房僻静,但仍然是闷热。她用手帕擦拭额上的汗,推开一扇窗户,让后面竹林的凉风吹进来。
忽然窗棂下响起一阵笃笃声。孟取善探头下去一看,一个瘦小的小孩蹲在那。
“是小皇子啊。”
小孩蹲在那,手里拿着个石头敲地面和窗台,一言不发。孟取善撞见过他几次,几乎每次他都是被那个叫阿祥的青衣宫女抱在怀里,很少出声说话。
“小殿下怎么一个人蹲在这里?”
孟取善问,又听一阵急切的喊声:“小殿下?小殿下?”
照顾小皇子的阿祥找到这里,她同时看到孟取善与小皇子,愣了一下,快步过来抱起小皇子。
准备离开时,她忽然犹豫地看向孟取善。
似乎挣扎了一下,她伸手捂住小皇子的耳朵,对着孟取善小声而快速地说:“孟二娘,如果可以,不要再来给李贵妃送香了……”
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章害人。
就在不久前,阿祥无意中听到了李贵妃和她心腹宫女的对话。
那日她也是在找躲起来的小殿下,他竟然跑到了小花园,那里放着李贵妃最喜欢的珍稀花卉,不允许人随便进去。
阿祥本打算赶紧将小殿下带出去,谁知这时李贵妃忽然进来了,她害怕被训斥,只能带着小殿下蜷缩躲藏在花盆后,幸好他们都身材瘦小,这才没被发现。
李贵妃当时欣赏着盛开的鲜花,与身旁的宫女闲聊,忽然说起了最近常用的香。
“娘娘还真是给孟二娘面子,她送的香都用了。”
“我也确实喜欢,虽然都是些粗陋材料,制出来的香却有一种天然之感,不像宫中用的,馥郁得叫人厌烦。”
“能让娘娘喜欢,也是孟二娘的福气。”
“就是可惜,日后若对她出手,就少了一个可心的制香人了。”
“娘娘真的要对孟二娘动手?”
“早晚的事,怪就怪,她与她那姐姐感情深厚,不能成为我的助力,偏偏又有崔竞这么一个厉害的夫婿,不借着对付她的机会,怎么给陛下借口贬谪崔竞,又怎么警告宁郡王呢。”
“那我们可要防备着些孟二娘?她常来宫中,蕴福宫中不少宫女都与她熟识了。怕到要对付她的时候,不小心走漏了消息。”
那宫女谨慎问,却只得了李贵妃一阵轻笑。
“不过区区一个小娘子,我有这个心思对付她,已经是她的造化了。我是什么身份,她又是什么身份,随随便便借她送来的香当个由头,我想要治她的罪就易如反掌。”
“这也确实,不过娘娘到时岂不是要委屈自己吃些苦头?”
“我这人是最不爱吃苦头的,谁说香有问题连累的就是我,这宫中不是还养着一个小皇子吗,左右他三天两头也是一场病,说不准就是因为孟二娘的香呢。”
……
阿祥躲在花架后,捂着小殿下的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满头都是冷汗。
李贵妃把那些害人的阴谋诡计说得如此随意,就好像之前轻描淡写让人逼死了林才人。
因为撞见了这桩事,阿祥好几日都辗转反侧,今日见到孟取善,内心也挣扎了一番才决定将此事告诉她。
她还记着当初绝境时那一个药珠手串之恩。
“李贵妃准备害你和崔指挥使,因为她忌惮宁郡王,所以要诬陷你的香有问题,你还是想办法辞了这事,千万不要再替李贵妃制香了!”
阿祥紧张地说完,都没敢看孟二娘的神色,也怕她拉住自己询问更多,埋着头抱着小殿下赶紧跑走了。
如果她此刻抬头,就会发现孟二娘脸上并非她想象中的惶恐害怕,反而是异样的平静。
孟取善站在窗边,闷热的风穿过竹林,涌进阴凉的房间里,忽激得人背后一阵汗毛竖起。
李贵妃午睡起来,终于想起来还有个孟二娘在,叫人把她喊过来。
“你这次的荷花香制的比去年似乎更好了些,上次的香味较淡。”
“是的,这次品香时间也更长了,若午时小歇点一炉香,等到醒来仍有余香……”孟取善笑着,如以往一般说起这些。
“不错,等你下次来,就该送木樨香了?”李贵妃捏着荷花香丸轻轻嗅闻,神情中带着满意。
“家中园子里种了不少从闽州移来的茉莉,香气宜人,若娘娘有兴趣,我再做一些茉莉香来请娘娘品鉴。”
“那我可就拭目以待了。”
照旧是带着赏赐离宫,守卫宫门的禁军看到她,都不再检查,恭恭敬敬地将她送出去。
回到崔府,五味赶紧送上一杯冰镇的酸梅汤:“这大太阳的天,今年真是热得出奇,二娘这入宫一趟,衣服都要汗湿了,快先去换身衣服,我让人去取冰凿进冰鉴里,再给二娘冰些果子吃。”
孟取善有些心不在焉地嗯了声,五味跟在她身后又说:“对了,二娘,方才王七娘着人送了些东西过来,说是夏礼,我收到房里了。”
“好,我知道了。”孟取善脱去黏腻的衣裳,换了身浅绿的衫子,坐在榻上翻看王七娘送来的礼。
几匹布可以做夏季衣裳,都没什么出奇的,匣子里放了两样首饰,贵倒不贵,就是款式还算新奇。
孟取善的手放到其中一个略显陈旧的香包上停下来。
这个香包上绣的是藿香,王七娘闺名王藿,所以当初孟取善给她配香囊时不仅用了藿香,香包上绣的也是这个图案。
她怎么突然把自己当初送给她的香包送回来了?
孟取善捏着香包想了片刻,打开香
包,取出里面的药包捏了捏,感觉到里面似乎有个纸团似的硬物。
她拿来剪刀拆开,倒出里面细碎的香药,在一片藿香、薄荷、金银花碎屑里,夹出一个纸团。
是王七娘的笔迹,王家人以才学出名,几乎人人写得一手好字,哪怕王七娘是个女子,字也胜过了大多数人,写得很小还是能清晰辨认出来。
七娘在信中说,她听到阎奕酒后醉话,说阎家现在投靠了李贵妃,而李贵妃忌惮崔竞,要打压他,怕她被连累,所以叮嘱她最近小心些。
有时,一些相似的消息总是会一起出现,仿佛某种预示。
孟取善看了两遍,将纸团重新卷起来,丢进了旁边未喝完的酸梅汤里。
纸上墨迹慢慢被晕染得模糊不清……
崔竞将一封从掖州送来的信藏进袖中。
在府门前下马时,他的眉头还不自觉锁着。待走到主院,他伸手揉了揉眉心,待舒展了眉目,这才走进去。
“二娘呢?怎么不在?”
“二娘在制香房那边呢。”
又在制香?她不是才制完一批香,昨晚还说要好好歇一段时间。
崔竞转头去了制香房,看到孟取善挽着袖子,桌案上摆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药材,身后的香药柜子也被打开了不少。
她每次这个架势,就是要配新的香了,正在琢磨香方。
这个时候,她的心思总是很少放在外界,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偶尔崔竞和她说话她也听不见。
放轻脚步,崔竞走过去,发现桌案上还摆着一摞医书。看样子她这次想制的新香有些复杂。
“二娘又想做什么香,昨日不是说要歇息一阵?”崔竞问道,看见在医书底下还压着一封信。
信封已经封了口,是寄到宁州去的。
“嗯?又给你姐姐写了信?”
孟取善放下手里的茉莉花,朝他笑了笑:“是啊,今日从宫中出来,忽然想用茉莉做一款新香。”
她没说给姐姐的信,崔竞也没在意,他只是随口一问,姐妹两个感情好,通信确实比较频繁,他很少去看姐妹两个的私房话。
而且他心里也装着事,正不知道该如何与孟取善说。
他一直在关注掖州那边的情况,甚至让信得过的人悄悄去了北真族打探消息,知道了北真族现在的混乱。
在战场上,崔竞向来奉行主动出击,他总能抓住最合适的时机,得到胜利。
面对北真族未来的大举入侵,他觉得,与其被动等待,不如趁他们未成气候时,先将危机扼杀。
他准备在近几个月,趁着北真族最混乱的时候,率先进攻,将他们往更北部驱赶。
但眼下无人能看到来自北真的危机,朝中也无人会支持突然发起战争,所以他必须先让掖州那边出现一些情况,暗自让人挑动纷争,然后夸大战况,以此来逼迫朝中众臣支持。
接着他会运作一番,好让自己成功前往掖州。
他相信自己的能力与经验,可战场瞬息万变,他没办法向二娘承诺自己一定会平安归来。
“二娘,我想和你说一件事,你答应我不要生气。”
孟取善都没问他什么事,而是说:“好啊,我不生气,那下次我做了什么坏事,你也不能生气。”
崔竞失笑:“你又做什么坏事了?偷偷骑着我的马,把我那把跟了我好几年的弓拿出去玩弄坏了?假冒我表弟的身份,在外面作威作福被人告到衙门去了?还是给我的官服熏香,不小心把我的官服烧了个大洞?”
孟取善笑而不语,神情无辜。
崔竞数了她做过的坏事,尽量让气氛轻松一点,才低声和她说:“这件事还没确定,但你是我心爱的妻子,我必须先透露给你知道。”
“或许几个月之后,我就要往掖州走一趟,说不定要一两年才能回来,我很放心不下你,也怕你不高兴。”
孟取善确实没想到会是这事,神色意外。
立刻的,她想到当初从崔竞那里听过的谶言。
“你要去打仗?当初你和我说,你相信那个你会死于战场的预言,你还记得吗?”
崔竞有点不敢看她的目光:“那是当初的戏言,只是吓唬你的,怎么能当真,你不是总说外面那些神神道道不能信吗?我现在也听你的,不信那些。”
孟取善定定看了他一会儿:“那好吧,你可不能骗我。”
“我知道你的脾气,哪里敢骗你呢。”崔竞还想说几句软话,孟取善却转身再次拿起了桌上那些香药。
“我先把这个香方确定了,你这两天先不要打扰我。”
崔竞:“你生气了?”不然怎么都没追问两句。
孟取善给他一个笑脸:“没有,你先出去吧。”
崔竞:“你真的生气了?二娘,我只是先说一下,也不一定这么快去,而且我肯定很快就回来,说不定用不了一年。”
孟取善在桌前忙忙碌碌,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崔竞站了会儿,见她始终不理会自己,也只好讪讪地出去了。
孟取善朝门边看了眼,捡起一块褐色的药材切片,喃喃自语:“几个月,时间不多,只能加重药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