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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没有输赢之分,只有愉悦……


    天气越来越热,练武场旁边的厢房里热得像是蒸笼。


    孟取善感觉自己全身都是汗,不过更多的还是四叔的。因为地方不合适,动作也不合适,所以他一手抵着窗,格外辛苦。


    有鸟停在窗户外面,用喙笃笃地敲了两声窗,又扑棱棱飞远,可能是被那一阵猫叫般的声音给惊到了。


    崔竞的上衣早就搭在一边,孟取善石榴红的裙摆挂在他的手臂上。


    幸好防着崔竞训练过后要擦身换衣,屋内备着水,可以简单清理一下。


    崔竞脖子上的红还没消退,一手揽着倚在身前喘气的二娘,顺手扶了一下她发髻上因为刚才不停摇晃快要脱落的簪花。


    回想起刚才,他有种后知后觉的不敢相信。


    他自己都没想过,他会在这件事上如此的……放纵。仅仅是新婚四日,他和二娘的相处方式,就完全出乎他婚前的预料。


    婚前,崔竞猜测二娘对自己大约是有那么一些在意,但恐怕并没有很深的男女之情。


    所以他失落之余又想,婚后他们二人大约会相敬如宾,他会像个长辈一般包容照顾她。


    他那些设想,犹豫和迟疑,被她不到三日,打碎得一干二净。让他再一次重新认识到自己,以及她。


    二娘在这种事上也会感到羞涩,但她在寻求快乐这方面比他更加直接赤诚。


    崔竞无法抵抗的不是身体上的欲望,而是心爱之人对他的渴望。那种感觉能令人成瘾。


    腰上环上了一双手,怀里的人身上传来一股淡淡的佩兰香。


    她用脸颊擦过他的胸口,说:“你继续练吧,我要回去洗漱了。”


    只是简单的清理可不够,她背上都是汗呢。


    孟取善说完就松开他要走,对她这种热情的时候黏上来,高兴完了拔腿就走的行径,崔竞虽说已经习惯了,还是会感到一丝失落。


    但他并不表现出来,只说:“今日也练得差不多了,我和你一起去。”


    “嗯?不练了?”孟取善回头拉住他的手腕,“那我们一起去吃些茶点吧。”


    崔竞那点失落于是又轻易地因为她的这一下主动而消失。


    他们走出门,穿过练武场,走进花红柳绿的夏日园子里,树荫下一股凉风吹来不知名的花香。


    孟取善抬手拨了一下自己的鬓角,感受那种风从汗湿发丛里梳过的清凉与畅快。


    她忽然松开崔竞,提起裙子往前跑:“看我们谁先跑到那棵树下!”


    崔竞:“……”


    他应该让让二娘,但偶尔也会有那么一点想要“报复”她,不想让她如愿的情绪,所以他刻意在二娘之前,轻松到达了她说的那棵树下。


    孟取善却不生气,哈哈笑着继续往前跑:“那看谁先到下一棵树!”


    她并不是在比试,只是想和他玩。


    像某种小动物,喜欢什么,就和什么一起玩。心里没有输赢之分,只有愉悦与否。


    在院子里廊下坐着闲话绣花的五味,看到二娘满脸笑容地跑进来,发髻都快跑散了。


    她把手里的绣活一放,像从前那样念叨:“二娘,你是不是又去园子里乱跑了,看你玩得一身汗!”


    她想说嫁人了,还这么贪玩,被郎君瞧见了觉得她不稳重可怎么办。


    谁想下一刻,就瞧见真正稳重的郎君也跟在后面走进来,同样的一身汗,同样的满脸笑。


    比成亲那天还笑得开心。


    五味都打算进屋帮二娘找衣服换了,看见郎君前后脚跟着二娘一起进了屋,她想起这几日新婚夫妻如胶似漆的,都没敢进屋打扰,拿着绣活坐下了。


    过了片刻,又红着脸挪远了点。


    ——


    京中习俗是女子嫁人三日后,两家互送礼物,第五日,女方回门。


    回门这一日没什么好说的,崔竞早都把礼物准备好了,两人回去孟府,受到了热情的欢迎。


    孟取善在这个家生活了这么多年,从没有一次回家被这样欢迎过。


    从前她是家里人,崔竞是客,如今她和崔竞都是一半家里人一半客人,所以她的祖父祖母他们对崔竞多了几分亲近,而对她多了两分客气。


    饭后,祖母悄悄问她:“你在那边过得还好?崔竞有没有欺负你,他那府上的情况你弄清楚了没有,他让不让你管家?”


    管家这事,崔竞和她说过,也给她看过府里的账册簿子。


    不过孟取善觉得,他给她看这些,更多是想让她对家里有多少银子心里有数。


    他那府上情况非常简单,没有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的日常摩擦,上不用奉养长辈,下没有需要照顾的小辈。只有她和崔竞两个主人家。


    仆从厨娘都是新来的,没有一家三代十几口在府里干活所以倚老卖老的事情,也没有上下贪墨一团乱的账目。


    在前院看家护院的士兵由崔竞自己全权管理,一些宅邸里的琐事还有府上三个管事处理。


    连崔竞自己都只需要每月看看账本,算算府上各项产出有没有异常,孟取善最多也就是把他那点事干了。


    这实在过于轻松。


    得知她一切都好的祖母露出欣慰的笑容,脸上的皱纹好像比她出嫁前更深一些。


    从孟府离开,孟取善说:“再去我舅舅那看看他吧。”


    崔竞当然没有什么异议,不过提起陶医官,他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件小事没和二娘说。


    “崔衡要找的黄娘子,大婚的时候来过府里送礼,是和舅舅一起来的。”


    她送了多少礼金也说了。


    孟取善不意外:“她肯定是听我的建议,去找舅舅看病了。”


    马车停在惠和巷口,两人下马车走进巷子,墙头挂着橙红的凌霄花,还探出几枝木槿。


    孟取善来这里比在家中更随意,她拨一下门口端午挂上的木符,抬手推开门。


    “舅舅!”


    院子里有个人影站在晒药的架子前,不是舅舅,是黄葛。


    孟取善目光扫过她身上的衣饰。头发梳得简单,襻膊绑着袖子,腿上踩着居家的布鞋。


    “黄娘子,是来找舅舅看病吗?”孟取善问。


    黄葛看到她有些莫名的慌乱,支吾几声:“是、是啊。”


    这


    时屋内的陶舅舅听到声音走出来:“二娘今日怎么来了?”


    孟取善说:“今日出嫁的女儿回门,当然要来看舅舅。”


    舅舅也是她的家人。


    陶舅舅差点被她这一句话说得红了眼圈,不过他是个木讷寡言的人,从来也不会表达自己。


    语无伦次地招呼他们坐下:“早说你们今天要来,我也好备些菜,家里现在也没什么好吃的。哦对,已经这个时候了,你们是在孟府吃了来的吧。”


    又想起还没给他们倒茶,转身要去倒茶,黄葛却已经端着茶出来了,默默放在桌上。


    陶舅舅对她说了谢,忽然瞧见二娘直直盯着两人,目光在他们身上打转,陶舅舅不知怎么的忽然感到一阵局促尴尬。


    “黄娘子在我这看病,她在附近租了屋子,闲暇时过来帮忙做两餐饭。”陶舅舅解释了一句。


    他看黄娘子小小年纪,遭遇可怜,前不久才失去了一个孩子,身体不好还吃着药,手头又拮据。


    但这样她还要坚持在二娘大婚时给她送了厚礼,以感谢她之前的帮助。


    为了补贴黄娘子,他就出钱请了她做厨娘,负责一日两餐,免得他自己总是忙着配药钻研医书,错过时辰只能随意对付两口。


    黄娘子格外负责,他最近不仅是按时吃上了可口的饭菜,黄娘子还会替他晒晒药材。


    有一次他回家晚了,突然下雨,晒在院子里的药材都是黄娘子过来替他收的,不然他那些好黄芪片就要遭雨淋了。


    当然他那天是锁着门的,所以黄娘子是翻墙过去替他收的药,这种小事他就不在意了。


    孟取善对局促的两人一笑,总算收回了眼神:“舅舅,郎君最近有点不舒服,你带他进屋看看。”


    旁边突然被推出来的崔竞脸色有些微妙:“……”


    “我觉得我没有什么不舒服。”


    但陶舅舅好像误会了什么,神色带着怀疑和凝重:“有什么问题,一定要及早医治。”


    说完招呼崔竞到后面去仔细诊一诊。


    等两人走了,孟取善走到站在院子角落的黄葛身边:“崔衡在找你,还去我府上询问过,你就这样一直躲着他?”


    黄葛停下拨弄药材的动作,苦笑:“我还能怎么样呢?”


    “他好歹还是崔府郎君,有钱有权,我惹不起他了,躲还不行吗?”她的话中忍不住泄露出怨气。


    她和崔衡无名无分地在一起那么久,还怀了他的孩子,她曾经拼命想要挽留,直到肚子里那个死胎离开她的身体,她亲眼看着那些血,回想着这段时间的苦,忽然就想通了。


    有些东西就是不能强求,留也留不住。


    “等他找不到,就放弃了。”黄葛对孟取善说,也是在安慰自己。


    “不一定吧,崔衡那样的人,越是找不到,越是执着。”孟取善说。


    黄葛无法反驳,她和崔衡之间的感情,最开始就是那样,她越躲着他,他越要来招惹。


    看到黄葛脸上掩饰不住的苦涩,孟取善拉拉她的袖子:“真有什么事的话,可以去找我。”


    黄葛刚才强忍着的眼泪到底没忍住,她泪眼婆娑:“你为什么要帮我呢?”


    “你不是以女方亲友的名义,给我送了贺礼吗?”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


    没多久,屋内两个男人出来了。


    崔竞手里提着一个纸包。


    陶舅舅说:“他没什么事,就是有点上火,包点桑菊茶回去喝吧。”


    小夫妻两个很快走了,陶荣注意到黄葛像是哭过,但神色松快,也就没多问,只说:


    “黄娘子,今日你早些把晚上的饭食做了,就回去休息吧,不必在这帮我收拾药材了,毕竟才小产不久,少操劳为好。”


    黄葛感激他的好意,点头应了,看看天色,到厨下去忙活。


    她做饭手艺其实一般,点茶煮茶才是好。


    陶医官为何请她做厨娘,她知道原因。为此陶医官还惹来一些闲话,黄葛愧疚又感激。


    虽然父母早逝亲人不爱,又遇人不淑,但她也遇上过这些分明与她没什么关系,却愿意帮助她的人。


    灶里的柴火劈啪作响,菜在锅中翻腾,旁边炉子里的汤咕嘟咕嘟炖着。


    黄葛正忙活,忽然隐约听到前面院门又被敲响。她没在意,陶医官这里平时常有人来,都是来看诊的。


    陶医官的医术好又有医德,她自己深有体会,药吃了没多少,从前那些头晕头痛气虚无力的症状都减轻了不少。


    不过很快,她又听到前面有人在喊她的名字,而且那声音异常熟悉。


    黄葛心口一跳,赶紧将菜盛起来,擦擦手跑出去。


    崔衡站在院中,他神色阴郁愤怒,口中喊着葛娘,拔腿要往屋后走,陶荣跟在后面试图阻拦:“欸,你要做什么。”


    “让开,我知道她在你这里,让她出来!”崔衡不仅是让人在黄葛从前租住的房子那边盯着,花钱让人去各个集市里找,还让人盯着四叔那边,今日总算有了消息。


    看到黄葛真的从后院跑出来,崔衡神情更加愤怒,他脱口而出:“这段时间你就躲在这里?和一个老男人独处一室?!”


    黄葛也尖锐起来:“你要回你的崔府娶妻纳妾了,我和什么人做什么都与你无干!”


    陶荣在一旁劝:“有话好好说!”


    崔衡根本没听他说什么,只红着眼睛死死盯着黄葛,脸颊紧绷,而黄葛深吸一口气,看向陶荣十分愧疚道:“抱歉,陶医官,是我连累你了,我们不打扰您,这就走。”


    陶荣摇摇头,他当大夫的,什么难听话没听过,什么蛮不讲理的病人没见过,尤其给女人治病,没少听过那些粗鄙的闲话,但生死之外,几句流言蜚语又算得了什么。


    “我这个年纪了,什么事没见过,名声没那么重要,倒是你们,有话还是该好好谈,过激伤身。”陶荣劝她。


    黄葛点点头,解下身上的襻膊,从崔衡身边走过:“走吧,别在这打扰陶医官。”


    两人走出去,陶荣在院内叹息一声,忽然闻到一股焦味,他唉哟一声:“我的山药汤!”


    匆匆忙忙跑去后院。


    黄葛带着崔衡,来到惠和巷附近角落里一个狭窄的小院,只有一间卧房一个简陋的厨房,院子里都站不开脚。


    “你就住在这?”崔衡讽刺道,“放着高门大院不住,你就喜欢住这种地方?”


    黄葛往屋里走:“你忘记了,我从前本来就住在这种地方。那些又大又高的屋舍和漂亮的院子,我住不惯。”


    她总是束手束脚,连架子上的花瓶都不敢摸,怕打碎了,没见过院子里名贵的花草,被侍女们背地里嘲笑,吃的喝的没见过,不知道要怎么吃,他们就敷衍她。


    站在那么光鲜亮丽的地方,崔衡不在身边时,她只感到胆怯无助。


    跟着她走进同样简陋的卧室,崔衡一眼就扫过屋内所有的摆设。


    虽然简陋,但打扫得很干净,窗下放着一瓶木槿花,一叠豆糕,旁边还放着一个白瓷坛。


    黄葛将那个白瓷坛端起,送到崔衡面前。


    “这是什么?”


    “是我们没能出世的那个孩子。”


    “……”


    崔衡摸着坛子的手指抽搐一下,脸上讽刺愤怒的神情忽然僵住。


    黄葛也平静下来,她望着眼前的人:


    “你还记得


    吗,我们在江州农舍的那个晚上,我将自己给了你。我问你,如果我有了孩子该怎么办。我满心忧虑,你却高兴地说,如果真有了孩子,你就带他去骑马,以后你当一个厉害的大将军,让他为你骄傲。”


    “……孩子,我们以后还会有的。”崔衡艰难地说。


    黄葛没再提孩子的事,她仔细看崔衡憔悴的脸,好像忽然发现:“短短一年,你变了很多,没有从前那样意气风发了。”


    不管不顾的自信,威风凛凛的少年,成了眼前这个尖锐憔悴的男人。


    “我也变了很多,变得我自己都不敢认了。”


    黄葛忽然上前,将白瓷坛和崔衡一起抱住。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我在巷子口卖茶,支了个小摊,你骑马路过口渴,过来喝茶。”


    “别人都说好喝,你却喝一口就放下了,说我的乌梅汤涩口辛辣,姜加多了,不如加点山楂。”


    “我心中不服气,但还是按你说的试着加了山楂,果然好喝了些。后来你又经过,我特地把改良的茶饮端给你,你当时一挑眉头,有些得意说,‘上次看你满脸不服,还不是听了我的话。’”


    崔衡当然记得,他从那条路经过很多次,总看到这个小娘子在卖茶,风雨无阻,专心致志地忙忙碌碌。


    她的摊子边放了个小茶炉,常能看到她在试不同风味的茶饮,思索怎么配才好喝,无聊了还会干嚼两片薄荷。


    他其实从不在外面喝茶,嫌弃那些茶饮太粗糙,那次他是故意的,说不好喝就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


    “一开始,你每次来都挑毛病,后来慢慢地,不管我给你喝什么茶,你都夸,就算我故意给你喝难喝的茶,你也忍着,还说别有一番风味。”


    因为喜欢上了她,所以什么都说好。


    “但是……”黄葛闭了闭眼睛,“我们后来没名没分地住在一起,有一天我觉得无事可做,想开个小摊卖茶,你不耐烦地说‘现在你又不缺钱还去做那种抛头露面的事做什么,那些味道普通的茶饮就是不上台面。’”


    那一刻,她记忆里那个在茶摊上端着粗瓷茶碗,望着她发呆的少年,面目变得模糊。


    她从十几岁开始,就是那样一个普通的卖茶女,靠那样普通的茶饮养活自己,他就是喜欢上了一个不上台面的人,最后却又鄙夷她的过去。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当时只是喝醉了,又太心烦,葛娘,我是真心喜欢你,也是真的想和你在一起。”崔衡抱着她,焦急无力地解释。


    “但我不想了。”黄葛任他抱着,手指不断摩挲冰凉的瓷坛。


    “我后悔和你遇见,后悔喜欢你,后悔和你在一起,我知道你也后悔了。在你的腿受伤,在你被父母训斥,在你动心想要娶一个能帮你的妻子时,你无数次地感到后悔。”


    崔衡被她带着刺的目光给扎伤,他只能说出那句已经说了好几次的话:“我……知道自己错了。”


    “人知道错了,但仍是会不断地犯错,我不想继续和你纠缠了。”


    “如果你还有一点喜欢我,可不可以,不要再折磨我了?就当是可怜我,我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你已经把我推进泥潭一次,我现在又爬出来了,你不要再来害我了,好不好?”


    “崔衡,崔衡,如果你对我还有一点怜惜之情,别来害我了……”


    她祈求的目光,让崔衡感觉全身发冷,再说不出任何话。


    他忽然想起,刚和黄葛在一起时,得知她小时候被亲戚欺负,孤零零长大,他很是心疼,暗自发誓,以后一定要好好保护她,绝不让她再被人欺负。


    但是现在,他也成为了那个欺负她,让她吃苦受罪的坏人。


    崔衡是带着满腔怒火和不甘来的,最后离开时却只剩下失魂落魄。


    “你还会和别的人在一起吗,葛娘?”


    “可能不会了,但日子那么长,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


    崔衡走了。


    黄葛回到房中,抱着瓷坛大哭了一场-


    孟取善听四叔说崔衡要去肃州时,颇为惊讶。


    “他怎么突然要去肃州了?那种与梁京相隔万里的苦寒之地,他父母同意吗?”


    “不同意他也去了,这次倒是出息了,都没来求我给他找熟人安排个合适的职位。”崔竞道。


    孟取善才不管崔衡那个总是不管不顾一意孤行的家伙要干什么,她只是想到黄葛。


    既然崔衡要走,黄葛也不用躲他了。


    她原以为崔衡要对黄葛纠缠不休,还想着有个万一出手帮帮忙,没想到都用不上她。


    再一次去舅舅那的时候,孟取善在惠和巷口看见一个小茶摊,幌子上写着“黄娘子消暑药茶”。


    黄葛在茶摊后坐着,嘴里嚼着一粒枸杞。


    她看到孟取善,站起来笑着招呼:“二娘要来一碗消暑药茶吗?是我厚着脸皮请陶叔教我配的,味道不错呢。”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家,家人,嫁人。……


    崔衡去肃州前,回了一趟崔府。


    当时他的姐姐崔萼回到娘家,正在和母亲哭诉自己夫婿的事,忽然看见崔衡主动回来,两人都感到意外。


    李氏没来得及高兴,就听到他说要去肃州,当一个没什么前途又危险的小小兵士,立即激烈地反对起来。


    “好好的日子不过,你为什么就是想要去吃苦呢!又是谁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崔衡只是麻木地听着她的劝诫、控诉,表现出无动于衷的模样。


    等到李氏再一次露出不舒服快要晕倒的痛苦神情,开始默默流泪,崔衡才开口说:“母亲,你也不必做出这种样子,我向你妥协的次数太多,这一次我不想妥协了。”


    “你说这话是恨上母亲了?说到底,我做这些事,哪一样不是为了你好?”李氏哭道。


    “为我?母亲,你总是如此矛盾,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好,却从来见不得我好。你说希望我高兴,却从来不肯随我的意让我高兴,好像我真的高兴就会刺痛你。”


    崔衡看着母亲脆弱哭泣的模样,心想,她真的如此脆弱吗?


    恐怕并不,这只是她用来控制他,达成自己目的的手段。


    小时候看到母亲哭泣,他会想要让她开心,不再哭泣,努力去完成她的期望。


    但这样的眼泪看多了,如今他只会想,这一次她又想用眼泪达成什么目的呢?


    崔衡咬了咬牙:“你从小疼爱我,可你爱的究竟是你的儿子,还是你以后的依靠?”


    “如果我未来注定没有出息,没办法给你带来你想要的荣华富贵和安稳生活,你还会对我用心吗?”


    “当然不会,你不让我娶黄葛,费尽心机阻挠,无非是因为她对我的未来没有帮助。但我的未来如何你其实也并不在意,你只想要一个拿得出手的儿子。”


    “我是你生出来用来实现你愿望的工具,所以我不好用了,你就千方百计想要把我修好。”


    “可是我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喜好,我不是你的一部分!”


    李氏如遭雷击,瞪大眼睛,一时眼泪都忘记再流。


    她颤抖着声音和身躯:“你、你在说什么?你怎么能对母亲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崔萼在一旁忙扶着


    母亲,痛斥弟弟:“你想气死娘吗?你和黄葛的事,让娘和家中操了多少心,如今还不知悔改,你不是几岁的小孩子了,究竟什么时候能懂事?”


    崔衡又看向姐姐:“姐,你从小比我更懂事,但你过得好吗?”


    “你站在母亲那边斥责我,但她不会觉得你更好,她对你的爱永远比对我的少,只因为我的利用价值更高。她只有在我、在父亲那里受挫后,才会想起你。”


    “她不会体谅你,也不会真的为你着想,否则为什么你的夫婿嫖妓,她却只会劝你忍耐,而不去教训那个男人?”


    “因为她忍了,她就不允许你反抗,否则她吃的那些苦又算什么?她就是这样,自己吃过的苦,也想让别人吃一遍,吃无数遍!”崔衡想起黄葛。


    她在冬日被母亲派人推到水里,因此肚子里的孩子一直没养好,变成了死胎。


    他知道这件事,但他没办法去报官去惩罚自己的母亲,于是只能将这件事轻轻揭过去。


    他为此对黄葛抱有愧疚,但越愧疚他越无法面对这个自己曾经爱过的人,反而想要去寻求另外一个能让他喘息的怀抱。


    但一直逃避的东西,也终有一天会逼着他去面对。面对自己和所有亲近之人身上最不堪的一面。


    说出这话后,看到母亲和姐姐死灰般的面容,崔衡心中既有愧疚,也有畅快。


    他毫无疑问爱着且痛恨着面前的亲人,而她们对他想必也是如此。


    他无视那些反驳、控诉和哭泣,再一次平静宣告:“我去肃州,但我不会得到任何荣誉和功名利禄,我不会成为四叔那样,让你感到满足欣慰的,有出息的儿子。”


    他曾经很羡慕四叔,羡慕他的自由,也很崇拜四叔,崇拜他的成功,想要成为和他一样建功立业的大将军。但现在他知道,那不可能了。


    “母亲,我要告诉你,你和我想要的,最终都会是一场空。”


    崔衡带着简单的行囊,骑着马,在母亲的咒骂和哭声中离开梁京。


    就在同一天,有一抬载着新娘的花轿,被抬进林府——今日是林渊的表妹乔锦佩嫁给他的日子。


    痴恋表兄的乔锦佩,终于在今日得偿所愿。


    她带着对记忆中那个英俊潇洒才学过人的表兄的憧憬,见到了如今卧床不能动弹的林渊。


    有人逃离围墙,有人从一片围墙进入另一片围墙。


    崔衡不顾一切的逃离,和临走前说的那些话,让李氏难受了好几日。


    崔萼心疼母亲,这几日常来陪她说话。


    李氏这一日拉着女儿的手,说道:“萼娘,明日你随我一同去你四叔府上,求他帮帮你弟弟,你四叔对侄子侄女总会有点好脸色,你求他比我说话有用。”


    崔萼沉默了片刻,勉强说:“崔衡话都说得那么绝了,你还管他干什么,不如等他自己吃点苦头。”


    “他就是再不懂事,我当娘的还真跟他生气计较不成?他一个人跑那么远,我怎么放心,好歹让你四叔找关系照顾他,等过段时间,想办法再劝他回来。”李氏理所当然说。


    崔萼这一次沉默了更久,崔衡临走前说的那些话,就像一根刺扎进她心里,时常令她想起。


    “你为什么从来不这么良苦用心地为我考虑呢?”她忽然失去和母亲说话的想法,站起来,“我家中还有事,先回去了。”


    李氏最终还是一个人去崔竞府上,可她带着礼物上门时,却听说崔竞进宫去了,连孟取善都不在府里。


    李氏怀疑孟取善是故意避而不见,不得不带着个笑脸问:“小叔贵人事忙我是知道,但二娘新嫁到府里,这个时候怎么会不在府中,莫非是回娘家去了?”


    然后得知孟取善今日去明王寺那边的街市上玩去了。


    李氏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


    哪个新媳妇不是老实在家里待着,就算不为给长辈留个好印象,也得向夫婿表示自己是个安于家室的,这样才嫁进来就到处去玩,像什么话,就是上头没长辈管教才会这样不懂事。


    “那可真是不巧了,我明日再来府上找她叙话。”李氏留了礼物和帖子,打道回府。


    孟取善在外面逛了一天,崔竞下职时经过明王寺附近,把她一起带回家。


    这是崔竞婚假后第一日上职,早上出门,他就和孟取善说了,她要是一个人在家无聊,可以出去逛逛。


    孟取善哪怕知道他和一般男子不一样,听了这话还是感到有些惊讶。


    “你让我出去玩?”


    “有什么好惊讶的,你难道觉得我娶你就是为了把你关在家吗?”崔竞摸摸她的脑袋。


    “你想出去就出去,只要带上两个士兵和你的侍女,各个道观佛寺、园圃、街市都可以去玩,找你的朋友们玩也好,但更乱一些的地方暂时就不要去了,等我放假再和你一起去。”


    “我中午恐怕回不来,你去酒楼吃,或者回家吃都好。”崔竞不放心她,因此说得很细致。


    孟取善也像他说的,早上出门去了明王寺附近游玩,中午找了个酒楼吃饭,下午又逛了一阵,特地等在他下职回家的路上,和他一起回家。


    她把自己今天遇到了什么事分享给他,吃了什么好吃的,买了什么满意的东西。


    五味手里抱着的布是要给崔竞裁衣服的,芪官手里提着的食盒里,是她吃到觉得好吃,特地带回来给崔竞一齐分享的。


    “我从前没吃过这种蜜煎的樱桃,外面沾着酪,里面去了核放了酥油,味道很特别。”孟取善说。


    她连蜜煎樱桃也这么稀罕,可见从前真是罕少在外面吃东西。


    崔竞心中怜惜,微笑说:“你特地带给我,那我一定要试试看。我记得望江酒楼也有一道用樱桃做的菜,你要是感兴趣,明日可以去尝一尝。”


    心里已经盘算着,让人去哪里弄些新鲜的好樱桃回来。


    两人回到府里,听说今日李氏来拜访,还留了帖子约定隔日再来。


    崔竞先皱了眉,拿过帖子一看,便直接吩咐道:“回个帖子,说我最近忙,没时间招待她,有什么事等我旬休再来。”


    猜也猜得到,她无非就是为了崔衡那点事。


    转头又对孟取善说:“你自己去玩,不必理会她,也不要和她单独见面。”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四叔:二娘最厉害!……


    李氏得知自己的帖子被退回来,便知道了崔竞的态度。他惯会做表面功夫,这是不愿意帮忙的意思。


    让她旬休再去,不过是句托词。李氏要是信了这话,等到他旬休,恐怕到时候人又有事去了。


    而且李氏也等不了那么久,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心里也越来越焦急,生怕儿子真到了边关上战场,就回不来了。


    她心急之下,也顾不了那么许多,派人去打听孟取善的消息,想从她这边入手。


    李氏想着,孟取善年纪轻,年轻人面皮都薄,不像崔竞那样圆滑老练,她到时候低声下气哄几句,对方也不好拒绝,她要是答应帮忙,崔竞那里也不好再推脱。


    听说孟取善每日在外流连,李氏这日特地前往丰云楼去和她偶遇。


    丰云楼是城南有名的酒楼,几乎都是男人们在此喝酒闲聊,少有女客来此。


    李氏听说过丰云楼,她丈夫就常和同僚在此喝酒,家中老夫人生辰,也叫人从丰云楼叫过酒菜,但亲自来这里还是第一次。


    李氏忍着不适,暗骂这孟家二娘不知避嫌,让酒楼的小厮将她引到孟取善所在的阁子。


    去了一看,她倒好享受,面前不仅有好些个菜,阁子里还有个歌伎抱着琵琶在唱小调,桌边站了个腰系青花布手巾,手端各色水果盒子的焌糟娘子,两人正聊得开心。


    李氏咳嗽一声,吸引了孟取善的注意,这才笑着走进去:“哎呀可巧了,怎么在这遇到二娘了,难得见你,正好我们


    妯娌一起用个午饭,也让大嫂请你一顿,表表心意。”


    孟取善看到她,就知道今日这饭是吃不安生了。但人都找上门来了,她也没什么好怕的。


    将一角银子给了面前的焌糟娘子,留下她一盒子水果,她便识趣地走了。


    李氏也给身边侍女使了个眼色,让她把“闲杂人等”一齐请出去,阁子里清清静静的,李氏这才坐到孟取善对面。


    她是个讲究人,哪怕急得心如火焚了,还得先客气一番开场道:“前几日我上门去,没能见着你,还没问呢,你和小叔可好?”


    “我们都好。”孟取善拿了个梅子在手里,明知故问,“嫂嫂有心思上酒楼来吃饭,应该过得也好吧。”


    李氏脸颊一抽,有些装不下去。她一低头,脸上就挂上了愁苦,擦着眼泪说:


    “哪里好呢,二娘你也知道,衡哥跑到肃州去了,我这些日子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就是担心他。你说他一个人在那种地方,要是能有人关照他,我也不至于这么担心。”


    “大家都是亲戚,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我就不跟二娘你绕圈子了,衡哥他四叔是个能耐人,要是能帮他侄儿一把,让他轻松拿点功绩就调回来,我一定感谢他的恩德,以后你们夫妻回府上来,要我把你们当菩萨供着都成。”


    孟取善听了问道:“崔衡是学他四叔年轻时候吧,当初郎君跑去边关时,嫂嫂和母亲也这般担心得食不下咽吗?”


    李氏:“……”


    又不是亲生的,而且当初老夫人因为亲儿子的死恨他还来不及,还几次咒他赶紧死在战场上,又怎么会担心。


    她一个当嫂子的,就更不可能那么关心小叔子了。


    “这……我们衡哥哪有他四叔那样的出息啊,我都不指望他能出人头地,现在只希望他能平安回来好好娶妻生子就够了。”


    李氏心中觉得不对劲,这孟二娘,从前是这个性子吗?


    她记得孟二娘之前人还算乖巧,也不爱和人顶嘴,如今怎么看着和从前不一样了?


    孟取善也觉得奇怪,不管是继母高氏还是二婶,或者眼前的李氏,她们都恨不得自己替儿子把大事小事全都做决定,却又希望他们长成一个能独当一面负起责任的男人,这怎么可能呢。


    当初她和崔衡还有婚约在时,就认为崔衡像个任性的小孩。


    因为理所当然地被偏爱着,就觉得所有人都应该托着他,一旦有什么不顺他的意,他就会毫无顾忌地发泄自己的不满,不惜报复所有在乎他的人,认为只有自己受尽了委屈。


    “崔衡都这么大的年纪了,他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嫂嫂为什么要抓着他不放呢。”孟取善百无聊赖地捏着手里的梅子。


    “他再大不也是我儿子吗,我怎么能放着他不管。”李氏无怨无悔的样子,谁见了都要夸一声慈母。


    孟取善盯着她的神色,心中叹气。


    她早早失去了亲娘,所以从小就会默默观察身边的长辈们,试图从她们身上找寻自己无缘得见的母亲身影。


    然后她发现,身边几乎所有的母亲,都致力于把儿子养成一生不会断奶的娃娃,又早早地把女儿养成早熟的母亲。


    这实在很奇怪。


    她觉得崔衡去吃点苦头挺好的,于是劝道:“嫂嫂不如去找些自己喜欢做的事,这样就不会每日惦记孩子以致于心心念念吃不下饭了。孩子为难你,你又何苦为难自己呢。”


    李氏听得很不舒服,原来这个孟二娘乖巧可人都是装的,如今露出真面目了。这么心如铁石又牙尖嘴利的,说出的话尽是在讽刺她。


    她又低头擦起眼泪:“可怜天下父母心,二娘,等你以后当了娘,你就明白我的感受了。”


    “或许以后我会明白你的感受,但是也不会赞同你的做法。”孟取善说。


    不管是亲人、爱人还是孩子,都可能会为难她,既然这样,她自己就更不该为难自己。


    李氏心中不满极了,觉得她一直推诿,就是不愿帮忙。


    但她不能翻脸,反而更放低了姿态哀求:“二娘,我知道,当初婚约的事,衡哥闹得大家面上都不好看,你记恨他是应该的。”


    “但你想想,也幸亏是你和衡哥的事没成,不然哪有你现在嫁给他四叔的好事,就为了这,你也得帮衡哥一把呀!”


    孟取善更奇怪了:“我和郎君的婚事,崔衡又没有做出什么努力,我为什么要因为这帮他?”


    “你不愿帮一把,就是还在计较从前的事,我给你跪下赔罪可好?!”李氏说着就要往地上跪。


    孟取善并不去扶她,而是回身一推窗户:“你要是跪,我就从这里跳下去了。”


    李氏:“…………”


    她今日是来求人办事的,要是把孟二娘逼得从楼上跳下去,别说事情能不能成,崔竞那笑面虎知道了就能生吃了她。


    没料到孟取善如此油盐不进,李氏有些急眼:“就算我求你了,你就帮这一次忙,日后我保证不再来打扰你!”


    “帮不了。”孟取善摇头。


    李氏气得胸膛起伏,对她一点办法没有。


    半晌她恨恨地站起来:“好好好,我倒要看看你这好日子能过多久!别以为你跟着崔竞就能安枕无忧了,迟早有一天,你也跟我一样,有你求人的时候!”


    李氏上酒楼堵她的事,崔竞晚上回来就知道了。


    他把脸一冷:“我看她还是太闲了,竟跑去找你麻烦。你带着的士兵侍女呢,怎么不拦着她!”


    孟取善发现了,四叔好像很警惕他大嫂靠近她,也不愿意让她接近另一个崔府里的人。成婚后,他们到现在都还没过去一趟。


    之前她以为四叔是在介意她和崔衡的婚事,想要让他们避嫌,慢慢又觉得不太像。


    “四叔干嘛这么生气,她来找我也就是烦人了些,难道还怕她忽然拿刀扎我吗?”


    孟取善只是开个玩笑,崔竞攥着她的手却一紧。


    安静片刻,崔竞问道:“不如我教你些防身的招式?你总在外走,以防万一。”


    孟取善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真的?那你可不可以先教我学弩?那个看起来更厉害!”


    她对四叔那些武器垂涎许久,早就想上手试试。在家的时候,姐姐和祖母看着,哪有机会玩这些。


    崔竞本意是想先教她用匕首,但她对弩那么感兴趣,便只能送了她一把匕首防身,先教她玩弩。


    她对于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总是学的很快,崔竞见过的初学者里,孟取善也是一等一的有天分。


    只是他的弩太大太重,二娘拿着不一会儿就会累,崔竞特地去给她定制了一个小些的弩,配上箭。


    拿到这个,孟取善就好像得到了个新玩具,也不成日往外跑了,反而占据了崔竞的练武场,天天在那射靶子,也射园子里的草和树,手都酸得举不起来了还不愿意放下。


    五味看她整日拿个弩射就觉得危险,总是冷不丁被她吓得心口狂跳,生怕她不小心把自己给伤了,但她劝又劝不动,只能怪郎君好端端地给她玩这样的武器。


    一大早,崔竞在练武场上练拳,孟取善就在旁边练弩。没一会儿她忽然转向崔竞,朝他的方向射出了箭。


    五味过来恰好瞧见这一幕,吓得都捂住了嘴,直到看到那支箭穿过崔竞身侧,射中他旁边一杆长枪的红缨,提起的心才放下。


    “二娘!”五味后怕地大叫。


    孟取善回头,拿着弩在那笑,还问她:“五味,你看我厉不厉害!”


    五味:“……”


    她不答,郎君倒是先满脸欣慰自豪地给她鼓起掌:“二娘厉害,射得很准。再来一次!”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狩猎和信。


    夏至过后,暑气渐浓。


    清晨太阳刚刚露出半张脸,草尖上还有一点露水的时候,尚且还有一点清凉。


    孟取善骑在马上,手拿弓弩,从草地追进林间,眼疾手快地射中一只野兔。


    崔竞也骑在马上,他手握缰绳,弓箭放在马背上都没有拿起来,只跟在孟取善身后看她动作。


    今天的狩猎才开始,就拿到了“开门红”,孟取善回头寻找崔竞。他笑着看她,比了个厉害的手势。


    崔竞难得旬休,见二娘弓弩已经玩得不错,家里靶子都射烂了好几个,便起意带她到开阔些的山林里射些活物。


    这片山林就在他养马的庄子后面,庄里的人常来附近砍柴,平时送到府里的野味也多是在这里抓的。


    今日他们是来猎鹿的,因为崔竞之前就让人在这山林里圈养了一群鹿,这山里又没有大型的猛兽,


    鹿群在这里生活没有天敌,繁衍的很快,猎起来没那么难。


    他们今天一天都要消磨在山林里,崔竞带上了食物和水,还有些简单的调味品之类。


    不像孟取善那么兴奋,他显得很轻松随意。


    毕竟狩猎这种事,他已经经历过许多次,别说鹿,就是老虎他也曾带着士兵去猎过,那时是为了剥虎皮给上官送礼,请他高抬贵手不要卡他们的军饷。


    军中每年还有秋狩,那是给少见荤腥的士兵们加餐的时候,其他几个季节,实在馋了,也会有士兵跑去附近的山林里偷猎。


    崔竞也干过这事,他常干这事。


    所以,他如今对狩猎是完全提不起劲,比起自己拿弓箭去射,他更喜欢看着二娘。


    看她兴冲冲地寻找猎物,认真地瞄准,再双眼发亮地去捡自己的战利品,回来神气十足地跟他炫耀,他就能在这种司空见惯的狩猎活动里发现一种全新的乐趣。


    这些年为了生存,为了追求功名利禄,他已经失去太久这种单纯的趣味。


    他们在山林里越走越深,孟取善的马上已经挂上了好几只野兔。


    快到中午,他们也没发现鹿群的踪影,这有点出乎崔竞的预料。


    他在溪水边寻找鹿蹄踩过的印记,回头对孟取善说:“它们活动的范围应该就在附近了,休息一会儿我们往南边去。”


    大概是在外围被猎杀过,这群鹿迁移到更深的山林里去了。


    休息时,崔竞生火把带来的肉饼重新烤热,递给孟取善。


    如果是他一个人,这种天气,冷的饼也照样吃,都不会花这功夫去热。但给二娘的,他就总会做得更细致一些。


    孟取善拿着饼,眼睛却不断往自己马背上瞄,又拿眼睛去看崔竞。


    崔竞发现她的目光,立刻猜中她的想法,笑问:“现在就想吃你猎的兔子了?”


    孟取善往他身上靠了一下:“我看到你包里带调料了,我们烤一只兔子吃吧?嗯?”


    “那我可要先告诉你,这干巴的兔子烤着没那么好吃。”崔竞口中这么说着,已经起身去解下一只野兔,到溪边剥皮清洗。


    孟取善跟去看,整个人趴在他背上,下巴搁在他肩上看他熟练的动作,那得是剥过几百只兔子才能这么熟练了。


    “真的不好吃吗?看起来挺好吃的。”


    “待会儿你自己尝尝就知道了。”


    烤完后,孟取善先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果然像四叔说的,只用了简单调料涂抹,在火堆上烤出来的兔子没有想象中好吃,肉质干柴,滋味不够。


    和孟取善吃过的那种切了片在鲜美汤底中煮出来,或者用各种料腌制过的干兔子完全不能比。


    “是不好吃吧?”崔竞自然地伸手,“不好吃就吐了,剩下的给我。”


    他吃习惯了这种。


    孟取善想了想,决定分一半给他,但扯了好几下都没扯开,便抽出腰间的匕首把兔子切开,放了一半到四叔手里。


    然后她自己又咬了一口,边吃边忍不住笑起来:“从前只吃过好吃的兔肉,还以为兔肉都那么好吃呢。”


    但不好吃的兔肉也是第一次体验,她喜欢各种新鲜感。


    最后半只兔子是被她啃完了,崔竞收拾火堆的时候,看到她站在马旁拍着那几只兔子,跟它们说:“不能辜负你们,等回去了,一定把你们做成更好吃的兔子。”


    ……


    夕阳西下,两匹马一前一后从树林中走出来。


    一匹棕马身上驮着一只鹿,一匹黑色的马上挂着兔子和山鸡。


    孟取善在山林里跑了一天,整齐的头发都乱了,丝丝缕缕黏在鬓边,脸上手上都有灰和汗渍,衣服上挂着草叶和土屑,还有一些血渍。


    崔竞也是,背后汗湿了一块。他侧头看孟取善,对她说:“别总看这只鹿了,它又不会忽然跑掉。”


    这鹿是孟取善猎的,虽然第一下没射中要害,让它跑了,两人追了一阵才追上,但这确实是孟取善单独猎到的,崔竞并没有出手帮忙。


    这对一个初次狩猎的小娘子来说并不容易,崔竞从前带新兵去狩猎,都有一些年轻的小郎君一开始不敢动手射杀猎物,但二娘就很自然地克服了这一点不适,出手干净利落。


    崔竞稍感意外后又觉得理所当然,二娘的胆子是很大的,他会被她所吸引,自然是因为她身上有什么让他欣赏的特质。


    两人踏着夕阳满载而归。


    回到崔府,五味瞧见她,先高兴地举起手里的信:“二娘,大娘的信到了。”


    姐姐走了这么久,这是孟取善收到的第一封信。


    “啊!”孟取善欢呼一声,把崔竞和猎物都丢在身后,跑到五味面前,拿过那封信拆开。


    信很长,是孟惜和在去往宁州的途中写的,那时他们由陆路改走水路,乘坐大船南下。


    孟惜和在信中写,她看到了很多从前没见过的景致,出了梁京,所途径的地方与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梁京有很大的不同,就连人好像都不太一样了。


    那些不同寻常的风俗与听不懂的乡音,都让她感到惊讶。


    原来梁京之外的人,过着这样的日子。


    原来还有这样大的河,比梁京的沟渠和护城河都要大得多。


    那烟波浩渺的湖泊,看不到尽头,险些让她以为自己是看到了书中所写的海。


    芳信还笑话她,说真正的海比这湖可大了不知道多少倍。


    她尝试了许多没见过的新鲜食物,芳信总乐此不疲地让她试那些没听说过的奇怪食物,大多不合她的胃口,但吃个新鲜,也算有趣。


    但她觉得妹妹可能会喜欢,所以让人整理了一些可以保存的,随信送回梁京,请她一同品尝。


    “出门方知路途遥远,想起如今我们相隔千里,又见船外月圆,不禁心中想念……”


    孟惜和是在船上写的这封信,夜晚的大船停泊在一个渡口,传来远处城中的梆子声,还有隐约的寺庙钟声,让她忽然想到那句“夜半钟声到客船”。


    船舱里,书案边两盏烛火随着透进船舱的湖风跳跃,风中带着湖水特有的腥味。


    写信的孟惜和忽然停笔,转头看向窗外,看到湖水波光粼粼,映照天上一轮圆月。


    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怅然。


    离开梁京时,她没有太多不舍,可这种时候,反而忘记曾经发生过的那些不好的事,而怀念起熟悉的景色和时光。


    她再次提笔,想多写点什么抒发一下自己此刻的情绪,但芳信掀开帘子,站在门口催促:“我们钓上来的鱼都快要烤焦了,你还没写好吗?你再不来,我可一个人吃掉了。”


    拉开的帘子送来甲板上烤鱼的香味,于是她只好打消了自己再写一页的打算,匆匆结尾,放下笔出去吃烤鱼。


    她吃的那种鱼也给孟取善送了一些来,是一包和本地渔民买的鱼干。


    孟取善在梁京收到第一封信时,孟惜和已经到了宁州,安顿了下来,正在郡王府里给妹妹写第二封信。


    宁州比梁京更热一些,孟


    惜和早换上了薄纱裙,刚洗过的头发松松挽在身后。


    今夜的月光同样很亮,把庭前的花树影子投在窗前,屋内燃着驱蚊的香。


    除了孟惜和沙沙写字的声音,还有摇椅晃动的声音。


    芳信躺在躺椅上,左脚搭着右脚,手里一把蒲扇摇晃,偶尔会给孟惜和送去一缕凉风。


    “还没写完?你怎么每次给妹妹写信都写这么长,有这么多话要说吗?”芳信悠悠问。


    孟惜和也想问他:“怎么每次我和妹妹写信你都要打岔?”


    芳信用蒲扇盖着脸,轻哼两声,忽然坐起身,捡起她刚才弃用的一张信纸:“之前这张写得好好的,怎么又另起一张重新写了?我看看你写了什么……这不是写的挺好,为什么要重写?”


    因为她写着写着又唠叨起来,担忧妹妹婚后和崔竞因为生活习惯以及观念不同,产生什么摩擦,想让她收敛一下性子,不要太过随意。


    可写完了一看,又觉得不太好。一封信送回去就要那么久,写这些东西没得扫兴,还不如多写些风土人情。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宁州事。


    宁州水路发达,正如它的名字一般,是个多年不曾有过战乱的祥和宁静之地。


    虽说不能与附近淮州相比,但也是南部数一数二的富庶之地。


    从这一点上看,皇帝当初给侄子选封地时,也是一片疼爱之心。


    早在听说宁郡王要来封地,宁州一众官员就着手为这位郡王爷修缮王府。


    还有本地富户,共同努力之下,在宁郡王一行到来之前,收拾出了一座规模颇大的奢华宅院。


    这里原来是宁州首富的一座私人园林,如今贡献出来,也是为了和宁郡王搭上关系。


    刚来时,孟惜和还不知内情,看到宁州这座宁郡王府如此奢华,连宅院里侍女厨娘都配备整齐,不由感到惊讶。


    芳信却安之若素,先推说旅途劳累需要休整,大门一关谢客三天,把一众本地官员的拜见全拦在门外。


    三天之后,他们差不多都收拾好了,宁州知州、各地郡守等官员都坐不住了,再次前来拜访。


    这事按理需要宁郡王出面接见,但这日早上,芳信只是躺在躺椅上,握着一卷书对孟惜和说:“不如你去替我见他们。”


    孟惜和以为他懒病犯了,或是又突发奇想和她开玩笑,还催促了他两句:“快些起来吧,那些官员按规矩来拜见你,我一个当侧妃的女子,出面见他们怎么像话呢。”


    谁知芳信将书一放,忽然和她大谈起道家阴阳之道。


    “道家讲究阴阳相生,却不是指的一男一女,而是一个人身体中的阴阳之气需要平衡。譬如现下,一个劲鼓吹男子英勇健壮,而要女子柔顺如水,就是不对的。”


    “阳性的男子更该修阴性的宽容柔和之心,而阴性的女子则要修阳性的刚强坚毅。如此一个人阴阳平衡,才是最佳的状态。”


    孟惜和:“……所以呢?”


    芳信:“我如今因舟车劳顿,不堪旅途艰辛而病倒了,正是夫人你替我出面应对的时机啊,正好也有利于培养你刚强的一面。”


    舟车劳顿是真的,但病倒?他那个身体,每天早晚都练功修行的人,说什么胡话。


    孟惜和分不清他是想偷懒,还是真心想让她修什么道家的阴阳平衡。


    “更何况,你我夫妻一体,你替我去见客,有什么不合适的。”芳信挥挥手,示意她赶紧去,随即将书往脸上一盖,双手在胸口握着捏了个太平诀。


    那个安详的样子,看起来是谁都喊不起来了。


    孟惜和没办法,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那她去就是了。


    她换了身衣服,带着侍女往前厅去见那些官员。


    看到她出现,一众等待的官员面色各异。孟惜和对那些目光视而不见,在主位上坐下。


    片刻后,知州出声和气地问道:“这位是孟侧妃吧,我等今日来拜见宁郡王,不知郡王可有空见我们?”


    孟惜和点头示意,面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一点忧色:“殿下千里迢迢从梁京过来,大抵是水土不服,如今身体不适只能卧床,不好叫你们去拜见。”


    “我替他来与诸位见一面,请诸位安心,也不必拘礼,诸位心意殿下已经明了。”


    她这么说,众官员也不好继续说要见人,自然是安慰一通,又热心介绍本地知名的医者,最后留下礼物,纷纷识趣告退。


    孟惜和将上门来的人都打发走,回去后面时,太阳已经从芳信的脑袋移到他的腰间。


    “怎么样,累到了吗?”芳信听到她的脚步声,将书从脸上拿下来问。


    “这有什么累的。”孟惜和道。


    她嫁给林渊那些年,也不是没替他交际过,虽然那时来往的都是各家娘子夫人,但今日她发现男人女人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男人们还更好应付一些。


    也可能是因为她的身份不同了,所以感觉更轻松些。当林渊的妻子时,她要托着别人,要赔笑脸,但现在,都是别人对她赔笑脸。


    “今日还是辛苦你了,来,你坐。”芳信起身,把她按到躺椅上,自己转而坐到一旁。


    孟惜和在他的“宝座”上晃了两下,说道:“方才我见那些人时,詹都监与马都监都在一旁听着。”


    詹平和马笠,就是他们来宁州时,宫中派来照顾侄子的两位都监。


    两人刚上路时,都跟在马车旁,孟惜和总觉得他们在窥探什么,令人感到不舒服。


    后来芳信说要改走水路,这两位都监晕船,自从上了船就一直吐,只能躺在船舱里休息。


    那位马都监出发时还有胖胖的肚子,现在这一路下来,肚子都瘦了半个。


    所以这几日,两人都很消停,芳信不许他们进他们生活的内院,两人也只得乖乖听从。


    “你不愿意自己去见那些官员,是怕被这两位都监传到京中,犯了陛下的忌讳,想要避嫌?”孟惜和低声问。


    芳信笑而不语,只捏了捏她的手。


    “怎么不说话,难道你还信不过我?”孟惜和脸一冷,甩开他的手就要扭过身。


    芳信一下又把她翻了回来:“你看你,急什么。”


    “我要是说,你猜对了,那以后这样的事你就愿意都代劳了?”芳信脚踩着摇椅的支脚,让椅子慢慢摇晃起来。


    “正如你所说,我们是夫妻,应当互为支撑,你需要我的时候,我自然也会支撑你。”孟惜和认真道。


    芳信望着她半晌,忽然低头在她脸上亲了一大口。


    “……青天白日的,还在外面,忽然又干什么。”孟惜和羞恼地擦了一下脸。


    芳信继续摩挲她的手,笑吟吟道:“我的大娘子真是厉害,不过要是哪天累了,也要告诉我,不要强撑。”


    到宁州后,几乎一切的对外交际,都由孟惜和出面,很快宁州权贵阶层就都有了这样一个共识:孟侧妃全权决定着宁郡王府上下所有的大事小事。


    那位传说中的宁郡王,仍和在京中听到的一样神秘,几乎不露面。


    而孟侧妃,虽是一位侧妃,却是宁郡王府上唯一的女主人,备受宁郡王喜爱与信任。本身也是个知礼仪懂进退,态度温和又不失强硬的人。


    宁州首富魏宏兴携妻子求见时,孟惜和才听说这座宁郡王府是魏宏兴献上的,因此给了他一个面子,见了他。


    可魏宏兴见了她,误以为她真如表面上那么温柔和善,竟然提起要将女儿送到宁郡王府伺候她。


    名为伺候她,实际上是什么意思,大家都心知肚明。


    孟惜和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当着她的面要给芳信送人。那些官员的夫人来找她闲聊,都从不敢提这个话头。


    “我身边不缺伺候的侍女,倒是少了两个帮忙跑腿的小厮,不知你家中可有儿子,要是舍得送来府中帮忙,我也欣然接受。”


    孟惜和这话一出,魏宏兴总算是反应过来,知道自己惹恼了她。


    在魏宏兴看来,普通男人手里有些钱都难免三妻四妾,更何况一位郡王,府里总不可能一直就这么一位侧妃。


    他的女儿当不了侧妃,做个妾室也是可以的,更何况他还为女儿准备了那么多银子当嫁妆,就为了能沾宁郡王的光。


    宁郡王能得到大笔的银子,他魏家也有依靠,避免家中产业一直遭受觊觎,这是双赢的事。


    可他还没说到嫁妆和他的“孝敬”,孟惜和一句话就把他吓退了。


    能去孟侧妃身边当小厮的那是什么人啊?那可都是宦官,他一共就两个儿子,这不是断子绝孙了吗!


    魏宏兴吓得满头的汗,连连告罪。


    孟惜和只是看着,直到他险些哭出来,孟惜和才淡淡说:“开个玩笑罢了,不过以后还是谨言慎行为好。”


    这事没多久就传了出去,孟惜和在宁州的名声一变再变,都说她手段强硬,牢牢把持着宁郡王府,宁郡王身边连个母苍蝇都飞不过去。


    这话越传越离谱,甚至变成,宁郡王不出来见人,就是因为她不允许。


    她是个母老虎,宁郡王畏妻如虎。


    “哈哈哈哈,我在大街上摆卦摊的时候还听到有人在闲聊,说起你我呢。”


    芳信一身旧道袍,身上背


    个布包,拿着算命的幡子悄悄从后门回来,给孟惜和分享他在外面听到的谣言。


    孟惜和瞪他:“你可好,自己出去玩了,让我在这受罪!”


    “咳!”芳信轻咳一声,“我只是新到一个地方,总得先熟悉一番才好放心带你出去。明日,明日我们闭门谢客,谁都不见,我带你出去转一圈如何?”


    孟惜和这才又转回来,还是气:“你还笑,我都变成母老虎了!”


    “母老虎有什么不好的,老虎勇猛凶悍,这可是了不得的夸赞。”芳信随手将幡子往旁边一丢,从怀里掏出个纸包,“别气了,来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吃的,这个酥饼味道不错,赶紧尝尝,放久了皮就不酥脆了。”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夏日长,夏日短。……


    宁州的夏日悠长,是绿杨阴里水巷,是接天映日的碧绿荷叶与十里湖泽。


    孟惜和既端坐高堂与宁州官夫人们谈笑风生,也穿着朴素布衣,与芳信一同从后门溜出那高宅大院,在炎热的街市上游荡。


    就如同幼时,与妹妹一起避开侍女们,悄悄跑出家门玩耍。


    那时哪怕只是在附近的街上转悠,也能体会到一种飞出牢笼的自由欢畅。


    不过如今,芳信会牵着她去更远的地方。


    去大街上看各色叫卖、去码头看渔船的收获、看他们早起撒网、去拜访山野古寺、去品尝寻常酒肆酿的新酒……无处不可去。


    宁州连路边树上的蝉鸣都与梁京不同,没有那么急促而嘶声力竭,更像是巷子里傍晚叫卖荷花的老妪,不疾不徐,一唤一歇。


    孟惜和与芳信,会在这样的蝉声中午睡。


    午后侍女们端上来解暑的酸梅汤,来自京中妹妹托人送来的包裹,是她自己配的,仍然是过去熟悉的味道。


    偶尔不午睡时,他们也在这样的蝉声中相携跑过被日头晒得滚烫的石砖路。


    跑到一身大汗,在外头街市摊子上买上一碗凉茶,是用一种本地特有的香草熬制,喝起来也别有一番风味。


    一开始孟惜和喝不惯,慢慢地也习惯了,还特地叫人备了一些在府中自己泡着喝。


    几乎是一眨眼,就快到中秋。


    梁京的夏日是陆续上市的甜瓜与桃李杏梨,还有各色的凉水冰糕。


    京中店铺总是能推陈出新,搞出些新鲜花样来,今日这家卖了甜瓜糖水,明日那家就做个金桃冷团子。


    不仅是吃食,也有各种新鲜玩意儿,瓦子里新来了南边的卖艺人,近来又有什么才子写了一出新戏。


    就算是最热的天,街边大树下也有耍猴的人在驯猴,围了一圈看热闹的老人小孩,引来惊叹连连。


    孟取善在家中时,每年夏日都起得很早,而到了午后,必定要歇个晌,若没人叫她,能睡到夕阳西下。


    嫁到崔府后,她是变本加厉,直接睡到崔竞下职回来。


    等她睡眼惺忪起来,恰好就能缠着崔竞出门去街上吃,然后逛一逛梁京中的大小夜市。


    白日里暑热袭人,到了晚间,才是梁京最热闹的时候。


    寻常人家里,这时吃过了晚饭,都出门乘凉,一架架竹床木椅搬到门外街边,谈些家长里短。


    小孩们钻到墙角树上,捉蟋蟀知了。


    有人摆摊的夜市又是另一番模样,许多摊子能摆到半夜才收摊。这时街上的人,能比白日多好几倍。


    或是呼朋引伴喝酒吃饭的,或是出来寻乐子的,当然也有跑生活的。众生百态,交织的是一幅灯火辉煌人潮拥挤的夜游梁京图卷。


    孟取善与崔竞,也在这幅长卷中占据了微不足道的一个角落。


    有时是坐在酒楼上眺望夜市的众多食客之一、有时是行走在飞虹桥上的行人、有时是驻足在货郎车边挑选商品的客人,还有时是在角落里看小孩斗蟋蟀的闲人。


    孟取善经常要在夜市里逗留到很晚才愿意回去。


    等到挤满了人的虹桥上都变得人流稀疏了,她会举着吃了一半的白桃膏,拉着崔竞的手臂,让他看河面。


    河面上有快要变圆的一轮明月。


    中秋要到了。


    这一日晚上,孟取善倒是难得没往外跑。今日宫中有宴席,崔竞要守在宫中。


    出门前,崔竞很歉疚地说,不能陪她,询问她要不要回家去和家人们一起过,被孟取善拒绝了。


    在外面跑了这么久,偶尔在家待一待也挺好。


    她叫人收拾了庭院,搬了桌椅在外面,和侍女们一起做灯笼。


    桌上摆着蟹和月团小饼,瓜果糕糖等吃食,花瓶里插几支桂花。


    天上明月高悬,地上灯烛通明。


    孟取善挽着袖子,认真地在纸上描摹出桂花的图案,然后和五味芪官她们比一比,谁画得最好看。


    玩累了就一起吃吃喝喝,甚至来了兴致还可以登上院中最高的亭子,看一看附近人家院中和门外的灯。


    年纪小的侍女仿照了河灯,做出莲花形状的灯,于是众人纷纷学起来,又做了一堆莲花灯,跑去放到湖里。


    湖里星星点点的灯,映着天上月,如同倒转的天河。


    孟取善困顿地躺在院中的榻上,出神地凝视银河,不知不觉睡过去。


    崔竞星夜赶回来时,就瞧见她睡在外面,身上搭着一块毯子。他脚步轻轻地走过去,坐在她旁边,伸手拿了放在榻边的半盘月团吃,连被孟取善吃过一口的他也吃了。


    “……嗯?你饿了,在宫里没吃什么吗?”孟取善揉揉眼睛,将头挪了过去,枕在崔竞的腿上。


    崔竞拍了拍手上的糖渣,声音有些疲倦地回答:“太忙了,没来得及吃。”


    孟取善目光一转,看到榻边多出来的一盏圆形的灯。


    忙到来不及吃东西,还特地给她带回来一盏灯。


    “从宫中带回来的,我觉得还挺好看。”崔竞拿过那灯,“你转一下。”


    孟取善伸手一转,旋转起来的灯里面浮现出蝴蝶的影子,灯转动越快,蝴蝶煽动翅膀的速度就越快,简直要从绢面上飞出来。


    两人静静地靠在一起看了会儿蝴蝶影子在灯上翩然欲飞的样子。


    “抱歉,你嫁给我第一个中秋,我却没能陪你一起过,外面那么热闹的灯会,你也没看成。”崔竞弯腰吻了吻她的头发。


    他的愧疚让孟取善不理解:“这有什么的,你一直在介意这个?”


    “我只是觉得,这样特殊的日子,过一个就少一个,缺了哪一天都遗憾。”崔竞拨动灯,让快要停下的蝴蝶再次飞起来,“我总担心,没能给你最好的。”


    “何必追求什么最好的,你都把你有的都给我了。”孟取善起身,顺便把他拉起来,“走吧,我们一起去厨房吃点热乎的。  ”


    “夜深人静,厨娘都睡了,厨房怎么还有热乎的饭菜吗?”


    “可能是因为我太聪明了,猜到你肯定会饿着肚子回来,所以让人提前准备了。”孟取善朝他眨了下眼睛。


    崔竞心中一动,忽然伸手把她拽住:“我现在不想吃那个了。”


    “那你想吃什么?”孟取善问完就感觉到了,她乐道,“四叔,看来你也不是很累呀。”


    崔竞不声不响,一把将她拦腰抱起来,要往屋里走。


    孟取善顺势用双腿夹住他的腰,摸着他发红的耳朵提醒:“等等,我的灯!”


    崔竞仍然不语,但回头把蝴蝶灯拿上了。


    他的步伐又快又急,孟取善坏心眼一下又起来了,拉着他的衣领往下一拨,把他大半个肩膀都露出来。


    崔竞一惊:“唔……”


    “哈哈哈!”孟取善在他身上笑得东倒西歪,手伸进他的后背,对着那紧绷的肌肉一通乱摸,直把他摸的呼吸急促。


    崔竞声音都哑了,不得不把她暂时放下来,抓住她作乱的手:“还在外面,别乱来。”


    赏月的院子距离他们的卧室有一段不小的距离,还得穿过一个花园。


    但他越阻止,孟取善就越起兴,被放下后,吃吃笑着一抬手又把他腰带拉开了。


    崔竞真是无奈极了,四下看看,低声警告道:“你真要这样?”


    好不容易回到卧室,崔竞满身满头都是细碎的桂花,孟取善身上也有,但比较少,可能是因为刚才大半时间崔竞都把她牢牢盖住。


    孟取善在床上滚了一圈,捻起床铺上掉落的两粒桂花,闷笑:“你说明天起来,会不会有人好奇,明明今天晚上也没有风,怎么那棵桂花树摇落了那么多桂花?”


    崔竞一把丢开皱吧的外袍,倾身上床:“不必顾左右而言他,刚才不是很嚣张?”


    他一手抓住孟取善的脚,粗糙手背上发红的痕迹是方才为了护住她,抵在树皮上硌出来的印子。


    崔竞差点就被她搞疯了。


    她就喜欢看他备受折磨的样子,每到这种时候,崔竞就对她又爱又恨,恨不得让她笑得更开心,又恨不得死死抓住她不放开。


    “二娘,如果我不在你身边,你会想我吗?今天你想我吗?”


    “二娘,你需要我,是不是?告诉我,你需要我,你只需要我。”


    他托着那张柔软潮红的脸,迫切想从中挤出一两句爱语,好抚慰自己的焦灼。


    但她只是笑,飘忽地答着:“是呀是呀。”


    ……


    “崔指挥使,都安排好了,您就放心吧,我们肯定万无一失。”


    崔竞神色淡淡,扫了下属一眼:“别我只是一下没看到,又擅离职守喝酒关扑去了,再被我抓到,可没那么简单。”


    那人不敢再露出笑脸,低下头老实听训:“绝对不敢了!”


    重阳这种日子,本来也应该是崔竞最忙的时候,不过他特地告了假,安排好各项事宜,准备回去陪伴妻子。


    重阳这个日子,对他也有一些特殊。


    可他回去时,却看见孟取善正要出门。


    “二娘,你要出门?”


    “是呀,我的一位闺中好友王七娘,她前两日订了婚,今日特地邀我出门游玩散心呢,我先走啦!”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这酒怎么是酸的。


    王七娘家中给她定的夫婿名叫阎奕,是侍卫亲军马军司,阎都指挥使的儿子,如今在殿前司任职。


    一听殿前司就知道,是四叔手底下的人。


    “我悄悄看过他一次,长得像头熊似的。”王七娘提起自己这个未来夫婿,有些嫌弃地皱鼻子。


    今日是她和孟取善两人的小会,就在她们之前也聚过的居云楼。


    “你家中之前不是说要多留你两年,再多选选吗?”孟取善问。


    王七娘嘟哝道:“谁知道呢,好像是阎都指挥使的夫人找人来说,我家中就答应了,跟我说那也是门好亲事,先把亲事定下来,可以晚一年再办。”


    孟取善隐约记得,阎都指挥使之前和颖王走得还挺近,可能是被颖王连累了,日子也不好过。


    七娘家如今是只有个好听好看的空壳,家里的男子都快离开朝堂了,若不是阎都指挥使想要低调,恐怕还不会愿意让儿子“低娶”。


    “你哥哥们呢,没有认识些让你满意的青年才俊?”孟取善又问。


    “我哥哥们认识的那些人都和他们一个样,当友人还好,做妹婿他们是第一个不答应。”王七娘说道,“其实母亲也问过我,是想在梁京嫁给阎大郎,还是回我们老家琅州去嫁到本地望族……我才不想嫁到琅州呢,你们都在梁京,我也要待在梁京,不然以后都没人一起玩。”


    她又自己安慰自己:“其实阎大郎也不错,你看,三娘和你嫁的都是武人,我也想和你们一样!”


    以前她们三人一起玩的时候,七娘就喜欢跟她和三娘用一样的东西,吃一样的东西,还穿过一样的裙子,现在连选夫婿都要和她们一样。


    孟取善看她也不是很不情愿,便说:“你方才说,阎大郎也是殿前司的,正好我回去向四叔打听一下这个人怎么样。问问他的喜好作风,下次再给你讲讲。”


    “好啊好啊!”王七娘趴到她肩上,抱怨,“你不知道,本来前两日,说了让阎大郎重阳这日带我出门逛逛,也让我们提前相处相处,谁知他忽然就说今日要轮值,不能来陪我了,所以我只好找你出来玩了。”


    说起这个,孟取善就有经验了:“四叔也是这样,他们殿前司的人确实忙,像中秋重阳这样的节日,陛下要外出驾临行宫,或是举办宫宴,他们就得随同护卫,得忙到半夜才能回家。”


    “啊,这么辛苦啊,那岂不是以后所有节日都不能陪我了?”王七娘不大乐意。


    “那有什么,遇上他们忙的节日,不如我们两个一起玩好了。”


    王七娘一听也是,又高兴起来:“对呀,我们可以一起玩!”


    比起那个只见过一面的未婚夫,她当然更想要和好友一起玩。


    她抱着孟取善晃了晃:“我还怕你和三娘一样,成了亲就忙着家中的事,忙着生孩子,没时间理我了呢。”


    “我是有时间,但你恐怕不能经常出门吧。”孟取善说。


    就像她从前一样,未嫁的小娘子难得有自由出门的时候。今日重阳才能在外面多逗留一会儿,和她吃了这顿饭,再去附近的寺庙街会上看看,没一会儿就该回去了。


    告别恋恋不舍的王七娘,孟取善看天色还早,琢磨着要不要现在回去。


    跟在她旁边的芪官忽然一拉她的胳膊,指着旁边的白玉楼说:“二娘,你看那是不是郎君?”


    二楼半扇窗户遮着,只露出端着酒杯的手臂和小半张脸,但孟取善一眼就瞧出来了,还真是四叔。


    他今日竟然不在宫中忙着,还有时间在白玉楼喝酒?


    出门时见到他回家,还以为他是回去拿什么东西很快要再进宫去,现在看来她想错了。


    从楼下这个角度看,崔四叔对面还坐着个斟酒的娘子……


    “四郎?四哥?崔无争!”李二郎用筷子敲敲桌上半空的杯盏,提醒对面心不在焉的人,“你听见我和宋三说的话了没有?是你喊我们出来,又一副百无聊赖神思不属的样子。”


    “说什么?”崔竞放下酒杯。


    宋三郎忽而笑问:“看你这样,不会是和家中娘子吵架了吧?”


    崔竞道:“没有。”


    “不必掩饰,这种事寻常至极,你看我和李二还有孟大,我们谁没和妻子吵过架,所谓夫妻就是这样,你习惯了就好了。”宋三郎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崔竞懒得和他解释。


    他与二娘和寻常夫妻不同,他们成亲几个月,确实没有吵过架。


    一来他年纪比二娘大,总要对二娘多包容几分,二来,二娘也确实是聪明敏锐,体贴有分寸,从不乱发脾气。


    这本该是令人欣慰的事,可崔竞偶尔也会感觉到一种隐秘的失落与怀疑。


    他们的身体契合,她却离他很远,像一个风筝,一直飘在天上。


    想着,崔竞又觉得自己好笑起来。想这些,着实是庸人自扰。


    “没什么事,今日就是难得休息,又没什么事,想着许久没聚了,才邀你们喝酒。”崔竞自嘲地笑一下,又举杯示意。


    坐在李二郎身边的斟酒娘子见他酒杯空了,又笑着来替他满上。


    崔竞抬手挡了挡:“不必了。”


    今日喝的已经够了,再多的话就得醉了。


    “酒就少喝些吧,再上些吃食。”


    不一会儿有人端着杯盘来添菜,崔竞一手推开窗户往外看,见到七里桥那边的天宝寺周围人流如织,密密麻麻。


    忽然有个人走过来,坐在了他身侧。


    崔竞眉头一蹙,转头的同时闻到一股熟悉的淡香,是最近二娘很喜欢用的木樨香。


    “我忽然过来,没有打扰各位郎君吧?”孟取善坐在崔竞身旁的空位上,手里拿着一柄团扇轻轻摇晃,笑着问道。


    对面的宋三郎看一眼僵住的崔四,笑呵呵道:“没有,我们都是崔四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不讲究那么许多,早就想让他引见一下孟娘子,偏他小气藏得紧。”


    “除了你们成亲那日,孟娘子还是第二次见我们吧,我是宋三郎,他是李二郎。”宋三郎人更圆滑一些,开口介绍了一番。


    等孟取善和两人说了几句,崔竞总算是开口了:“二娘怎么在这?”


    孟取善含笑看他一眼,温声细语:“打扰四叔了?”


    崔竞语塞,尤其是看到阁子里还有两个斟酒的娘子,更是有些紧张:“当然没有,但你不是和王七娘玩耍去了?”


    “是啊,和七娘吃完饭,她回家去了,我也该回家了,路过这边看到你,就上来打个招呼。”孟取善站起来,“打过招呼,我就走了。”


    崔竞观察她的神色,也站了起来:“我也吃得差不多了,和你一起回去吧。”


    他没理会宋三郎和李二郎调侃的眼神,丢下一句:“你们继续吃,记我账上。”


    就跟着孟取善一起离开了白玉楼。


    两人默默顺着街道往前走着,虽然往前不是回府的路,但谁也没提回去。


    走了一会儿,崔竞才提起话头。


    “二娘可是生气了?”


    “怎么会,我为何要生气?”


    孟取善语气轻快,看上去确实不像生气,但这样让崔竞更感到心情复杂。


    “四叔今日不要在宫中做事吗?”


    “请了假。”


    “莫非是特地请假回家陪我?”


    “……”


    “我看四叔不该问我有没有生气,应该我问四叔是不是在生气。”


    “我难道还能对你生气。”


    “噢,听出来了,四叔在生我的气。”


    “……没有。”


    孟取善看出来了,他确实在生气,但是又觉得不该生气,所以在那板着一张脸装严肃。


    她现在大可以说几句好听的哄哄他,但她并没有,反而打听起另一件事。


    “四叔知道阎奕吗,也是殿前司的。”


    崔竞立刻想起当初阎奕说过家中想和孟府联姻,要和二娘说亲的事。


    “确实认识,阎奕是我的下属,力气大,但人有些鲁钝,你怎么忽然问起他。”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先不动声色地说两句坏话。


    孟取善说:“今日去见七娘,和她订婚的就是阎奕。她还说,本来今日重阳要和未婚夫一起出门,谁知殿前司那么忙,阎奕一整日都要待在宫中,她只好来找我了。”


    崔竞:“……”


    他想起自己今日为了请假陪伴二娘,把轮休的阎奕喊回去上职的事。原来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孟取善说:“这个阎奕,四叔都觉得他鲁钝,可见不是个好选择,我得和七娘说说。”


    崔竞这时忽然又改了口:“他虽然人有些单纯,但没那么多花花心思,人也负责,还算是个可靠的郎君。”


    孟取善用扇子遮着自己脸上的笑。


    没听出来阎奕这人好坏,只听出来四叔对人家有警惕心,看样子又是不知道哪时候留下的醋。


    看到有小娘子给四叔斟酒,她也不是不在意,只是四叔吃醋更厉害,实在比不过他。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了七里桥附近,人渐渐多了起来。


    去年的重阳,她还和崔衡有婚约在身,要和他一起出门逛佛寺斋会,今年这个时候就和崔四叔成了夫妻。


    不过去年重阳,崔衡半途去追黄葛了,最后也算是四叔陪她逛的。


    快走到天宝寺时,前面有舞狮队经过,人潮欢呼拥挤起来。崔竞伸出手臂把孟取善揽住,免得她被挤到。


    “这里人太多,我们先……”崔竞低头说。


    孟取善将扇子举起遮住两人的脸,飞快在他脸颊上啄了一下。


    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章宴客。


    院中的桂花落尽,满园菊花开了又谢,带着残叶的花盆覆盖上薄雪,梁京的冬日便来了。


    这是孟取善出嫁后第一个新年,崔竞府上只有他们两人,作为女主人,她难免需要招待客人,处理些人情往来的事。


    娘家那边担心她做不好,提前好几天就把她喊回去,祖母特地为她细细说了一遍要如何待人接物。


    虽然这些从前未嫁时,她也教过,不过老人家看着小孙女出嫁几个月仍然无忧无虑的模样,无论如何都不放心。


    孟取善只好在家多待了两日,名为听祖母教导,实则哄她开心。


    直到独守空房两日的崔副指挥使过来,含蓄问她是不是该回去了。


    二婶打趣说:“崔指挥使真是一刻都离不了善姐,梁京上下现在谁不羡慕我们善姐,过着神仙般的日子,崔指挥使也是一等一的好夫婿!”


    二婶这个作态,是因为她的两个儿子,孟取善的两位堂弟今年秋闱没考中,想走武官的路子,可不就要巴结起崔竞了。


    如今朝中武官,谁能比得上崔竞风光顺利,他在一众武官实职官中简直鹤立鸡群,年纪小却官阶大。


    孟取善在家这两日,就连祖父也找她说过,到底是一家人,两位堂弟以前是不懂事,但现在她扶持一把,以后两个弟弟懂事出息了,还是会护着她这个姐姐。


    说到这,祖父还卖了个惨:“我如今是退下去了,以后娘家没个有出息的人,谁能给你撑腰呢?”


    孟取善不假思索:“姐姐?”


    祖父不说话了,只是一个劲咳嗽。


    他是想让她和崔竞说说,只要她开口了,崔竞一定会为两个小舅子打算。


    孟取善看祖父花白的头发,还有入冬后没停过的咳嗽,决定还是不和他唱反调了,口头上答应了他的要求。


    嘴上答应他的要求是“孝”,但要不要真的“顺”着他的意思去做,那又是另一回事。


    孟取善就当没这事,一点没和崔竞提。


    两个堂弟那个德行,靠不靠得住她不清楚吗?二婶日后都未见得能靠得上两个儿子,更何况她这个堂姐。


    家里大概只有祖母是真心在担忧她能不能应付年节那些人际往来。


    除此之外,就是崔竞了。


    不枉她喊了那么多声四叔,他早早就为她打算好了,年前又特地找了两个女管事来,还是从前在宫中待过的。


    这两个女管事擅长待人接物,让她们陪着她,不想应付的就可以交给她们两个。


    孟取善觉得,四叔对她有些误解,可能以为她从前在家中就只会玩耍。


    但其实,该学的她都学了,像京中许多人家的姻亲关系,各家人情送礼的多少标准,年节各种规矩……这些她都会。


    只是因为她学得快,学会了就更愿意去做些让自己开心的事,导致他们都以为她不擅长。


    不过既然四叔都替她打算好了,孟取善也不打算拂了他的好意,和两位女管事有商有量地来。


    两位女管事的年纪都可以当孟取善的母亲,看到她这么一个年轻的小娘子,难免就以自己有经验为傲,处处想要作主。


    孟取善偶尔会听她们的意见,但有时也会无视她们的建议,仍然按照自己的意思来。


    两位管事没想她这么不好应付,转头去找崔竞告状。


    “郎君,不是我们要处处管着娘子,实在是她太过出格了。”


    “从没听过年时谁家宴请娘子们,不是在花厅暖阁吃茶赏花,而是要去练武场耍枪弄棒的,这像什么话呢,娘子执意这样,恐怕要招人嘲笑。”


    崔竞听得眉头皱起,盯着两个管事道:“我请你们二位来,是让你们帮二娘做事,不是让你们来教她做事。”


    “她是这府里的正头娘子,自然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舞刀弄棒又如何,我本是武将,有什么问题?”


    两个管事讷讷无言,没想到他竟这么放任妻子胡来。


    两人难免讪讪:“这……可我们都是按规矩来,我先前也在王指挥家做过,没有谁家是这样宴客的。”


    另一人也说:“是啊,若是没招待好各位娘子们,说不好还会影响郎君交际。”


    崔竞对这种“后宅交际”并不看重,在娶二娘之前,他没想过娶妻,也没有后


    宅交际,难道他那些同僚就因此疏远他?


    只要自己有能力,自然多得是人主动来巴结,何用二娘去替他交际。重要的关系,他自己就可以维系。


    而且在他心里,也没人能重要过二娘。


    “休说这些,你们只替她做些琐事,不让她太累就好,其他不必多言。”崔竞打发了两人。


    转头他就开始思考,要不要多给同僚的家眷发帖子,找些会骑射弓弩的小娘子来陪二娘玩。


    二娘大约是学了这么久的弓弩,手痒想和别人比试切磋,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必要让她玩得尽兴。


    孟取善不知道四叔在想什么又准备做什么,但她看到两位管事灰溜溜回来,不再一口一个规矩一口一个经验地教她做事,就知道她们必然是在四叔那里吃了教训。


    她也不多说什么,不计前嫌地对两位管事多加安抚,两人反而对她感激服帖起来,老实帮她一起准备各项事宜。


    孟取善自嫁给崔竞,还是第一次在崔府里宴客。


    不少人都盯着她,想看看这位年轻的小娘子究竟有什么手腕,才把大名鼎鼎的崔指挥使吃得死死的。


    孟取善自己没感觉,但其实,她在梁京权贵后宅的交际圈中,还挺有名。


    她和她的姐姐孟惜和,都是常在众位娘子口中出现的。


    厚道些的说“两姐妹命好”,酸她们的说“不知道姐妹两求的哪路的神拜的哪路的佛,有这种造化”,刻薄的则说“不知使了什么狐媚手段把男人迷成那样”。


    宁郡王宁愿惹怒皇帝,也只要那一个侧妃,听说在宁州也是让侧妃管事。


    这且不说,崔指挥使这样一个英武的郎君,娶妻后几乎从不在外流连,一心陪伴妻子,还被同僚撞见过好几次带着妻子在夜市上游览。


    就这样,谁不羡慕?又有谁不想亲眼看看她究竟有什么能耐?


    所以孟取善这次难得在府里宴客,来的人比她预料中还要多一些,连她没请的人也随着被邀请的宾客一同来了。


    “虽然孟娘子没请我,我也觍颜来了,听说孟娘子特地安排了特别的消遣,实在好奇想来见识一番。”


    来者是客,人家笑脸相迎,孟取善自然欣然接待。


    她今日的准备,也确实是人越多越好玩。


    被两个管事诟病反对的“舞枪弄棒”只是她今日安排的其中一个活动。


    她征用了四叔的校场,给诸位小娘子提供不同的弓弩,弩箭做了安全处理,让对弓弩感兴趣的娘子们能亲自上手试玩。


    至于“靶子”是吊起来的各种彩头,只要谁射下来,彩头就归谁。


    除此外,她还在园中清理出了马道,从庄子里临时请了十几匹温驯的马,让想要尝试骑马的娘子们体验骑马的感觉。


    孟取善想着,一定有人和她从前一样,想要骑马却没有这个机会,那么能在这里体验一下也不错。


    崔府这个园子很大,孟取善令人准备了不少小礼物,藏在园子各处,今日的来宾们,谁找到就归谁。让大家游园的同时更添一重寻宝的趣味。


    不仅这样,她还把自己在夜市里看到的那些觉得有趣的小摊子都照搬了来,在府里一角做了个“博卖街”。


    套圈的、打牌、猜大小……可以用各种方式得到摊子上的小玩意。


    那都是孟取善在夜市里买的有趣小玩意,不知不觉就积攒了很多,她决定借此机会送给不常有机会去夜市玩的娘子们。


    若是玩累了,出了汗,孟取善还让人准备了温泉池子,放了她配的香料,浸泡后有侍女帮忙按捏放松。


    饿了不仅有寻常糕饼饭食,还能自己体验炙肉,庄子里送来的鲜嫩鹿肉和羊肉,再配上驱寒祛火的药茶。


    不想在屋外吹风,屋内也有意思,孟取善把自己在瓦子里看过的有趣表演请了来。


    不演那些后宅里司空见惯的“祝寿”“花好月圆”,就演瓦子里那些“粗俗”的戏。


    一开始还觉得不上台面,对表演颇有微词的娘子们,嘴里虽然嫌弃,却没有一个人走,往那一坐就是两个时辰,看得津津有味,笑得前仰后合,直把头上手上的金银首饰往台上扔。


    从前在家,孟取善去过不少人家的宴席,那时候她就想着,为什么都这么无聊,若有一天她能当家做主,一定办个有趣的,让大家都喜欢的宴会。


    不用坐在一起互相奉承,不必苦捱时间,人人都高兴。


    今日不仅孟取善玩得开心,几乎所有来宾都玩得开心,华灯初上了,还有不少人恋恋不舍。


    几位不请自来的娘子,一改来时的酸言酸语,含笑地拉着孟取善道:“早知你这么有意思,先前就该找你一起玩的。”


    “是啊,今日在你这玩得尽兴,过几日给你下帖子,你也去我家玩玩,虽然比不得你这些巧思,但好吃的不少,你可一定要来!”


    “孟娘子,承蒙招待……”


    崔竞在前院和一众男客吃酒,只听后面热闹,知道二娘玩得高兴也就行了。


    他还特地和诸位同僚友人说:“二娘年纪小,第一次操办这些,有什么招待不周的,诸位莫要见怪。”


    众人自然都给面子地应了,纷纷说些好话。


    结果他们都酒过三巡,时间不早该回家了,后院的夫人们却递话再待一会儿,他们只好继续在前面吃吃喝喝,好不容易天黑了,才等到各家夫人愿意回家。


    回去的路上,问起今日后院宴席如何,个个都赞不绝口。


    这次宴客过后,崔竞整个过年期间,就听同僚朋友们不断对他说起二娘这个宴会。


    “我家娘子回去后天天说起,心心念念想再去你家玩,你家下次什么时候再请客,可不能忘了请她。”


    “无争啊,上次你家宴客,我家娘子偶感风寒错过了没能去,现在悔不当初,什么时候再办个宴会?或者让你家娘子有空也带她一起玩?”


    “崔大人哪,你可得救救我,就是你家那个宴席,上次我大女儿去了,带了个彩球回去,现在家里天天闹着,我剩下两个女儿也想要,还非要一样的,偏偏我让人找遍市集都没找到第二个一样的,你问问你家娘子是在哪买的?”


    “崔四啊崔四,我家女儿上次从你家宴席回去,现在天天跟我闹着要给她买一匹马,你说说怎么办?”


    崔竞:“……什么怎么办,给她买一匹不就是了。”


    他淡然且自豪地一笑:“我家二娘现在有三匹马,可以换着骑。”


    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章冬日。


    孟取善的宴客方式在一众夫人和小娘子间意外受欢迎,导致她过年期间异常忙碌,交际比崔竞还要多。


    整日不是这个夫人邀她去梅园赏梅吃梅花饼,就是那位夫人请她一同去温泉庄子上游玩。


    好不容易到各家都消停了,崔竞才终于能和孟取善一起在自家院里安安静静待两天。


    为了让孟取善嫁过来之后住得舒适,崔竞先前特地修建了有火墙的暖室,可惜孟取善不爱待在那,她宁愿待在自己制香的屋子里,用炭炉取暖。


    崔竞也只好跟她一起待在制香室,顺便帮她一起搓香条和香丸。


    这个冬日孟取善送出去当做礼物的香品太多,她的存货都快没有了,因此这时候也不得闲。


    “二娘的香制得这么好,不如开个店铺售卖,定然也会生意兴隆。”崔竞玩笑道。


    孟取善道:“生意兴隆是一定的,但来买香的却不一定是喜欢我香的人,更有可能是想请你帮忙,所以千方百计给我送钱的人。”


    这个年节期间,她就没少遇上这种事。


    “倒是我耽误二娘成为闻名梁京的制香大师了。”


    “大师称不上,只是一点小小爱好,京中制香技艺出色之人何其多,我也算不上厉害。”


    “何必如此妄自菲薄,我看你


    的香做的比别人都好。”


    孟取善回头笑睇他一眼:“你说的不算,因为你那鼻子就不通气,什么都闻不出。”


    两人待在屋里,漫无边际地说些闲话,等孟取善的工作告一段落,坐到炉边取暖,崔竞说:“我看你制的香,送出去比自己用的还多,不必节省,若是香材不够,我再去给你买一车回来。”


    “你先前给我买的那些香料,我连一小半都没用完,而且我用得少,是因为我自己不爱用那些贵价香材,反而更喜欢一些生活中随处可见的香材。”


    孟取善起身去院子里,折了些柏树枝叶和一枝蜡梅回来。


    她将深绿色的柏树枝叶折成小段放在炭炉的架子上,还有好似蒙着一层霜的柏子。隔着火被熏蒸,柏树叶那股带着辛辣和微苦的香越发浓郁。


    “这是柏子,我看到你架子上用黄酒泡了不少柏子。”


    “是啊,柏树浑身上下,都有一股特殊的香味,也是我最喜欢的香材之一。”


    孟取善最后将黄色的蜡梅一起摘下放到柏树叶上熏,柏树叶和柏子那股微苦的气息便被冷冽悠远的甜香所柔和。


    “其实不需要如何制取,它们本身的香味就足够美妙,我更喜欢天然的香味,复杂的制取方式,其实也不过想要还原本真的香气。”


    “你看,”孟取善拿起旁边盘子里的蜜桔,剥了皮拿在手里,“这样的桔皮,去掉里面的白膜,烘干磨粉,也可以制成香。”


    “如果单单这样嗅闻,品味它最本真的气味也是很好的。”她捏着皮凑到崔竞鼻子前。


    “你闻,桔皮的香气简单纯粹,是我最喜欢的香气之一。所以香料虽然分贵贱,但香气不分贵贱。”


    她嗅觉敏锐,所闻到的气味比他能闻到的复杂许多,崔竞点点头,煞有介事说:“我知道,你们这些大师都追求一种返璞归真的境界。”


    这些体会崔竞没有,但他听明白一件事。


    “既然如此,明年开春多种些本身就有香味的花和树,还有橘子树和柚子树,怎么样?”


    孟取善被他尝试理解,又装模作样赞同的表情逗得直笑。


    暖融的屋内,时不时响起笑语,外头忽然炸响炮竹声,接着是陆陆续续的炮竹声,响彻梁京的大街小巷。


    在又一场入夜后悄悄飘洒的细雪到来时,至兴十年也到来了。


    宫中的年节一日比一日更加热闹,日日都有宴会,歌舞与乐声仿佛永不停歇,喜庆的灯笼底下走过络绎不绝的宫人,端着珍奇的菜肴。


    扎起的彩棚和灯楼上挂满了灯,辉煌的灯火将巍峨宫殿照得宛如仙人居所。


    但偌大皇宫,灯楼再明亮辉煌,也有照不到的暗处。


    后宫的某个潮湿宫殿里,断断续续的痛苦嚎叫如宫外陆续的炮竹声,已经持续了一天。


    那个声音越来越嘶哑,终于,在一声好似含着血的叫喊戛然而止后,围在床边的接生嬷嬷就着昏暗烛火,喜笑颜开道:“是个男孩!”


    浑身通红皱巴的孩子在她手里发出细弱的哇哇哭声。


    有经验的嬷嬷收拾好脐带,将孩子清理一番包进早就准备好的襁褓里。


    “快去叫人给娘娘送个口信,就说林才人生了个男孩。”


    李贵妃从宴上退下去更衣,她的心腹宫女看准机会,走到她身边低声说道:“那边传消息过来了,林才人刚生下个男婴。”


    “嗯,不错。”李贵妃用绸缎擦了擦打湿的手,慢条斯理说,“不过不是今日生的,算算陛下宠幸她的时间,这孩子应当是她三个月后生的。”


    宫女立即明白了:“是,我会让人看好林才人那边,肯定不会有差池。”


    自从李贵妃掌权,后宫几乎是她一手遮天,没有任何人能与她抗衡,像这样瞒天过海的事,也只有她能做到……


    “好好照料着你们才人,她现在可不能死,至少这三个月不能有事,若出了事,你的小命也不保!知道了吗?”穿着厚袄子的嬷嬷严厉喝道。


    站在林才人床边的青衣宫女抬起一双小鹿似的眼睛,惶恐地看她一眼又很快垂下,讷讷应声:“是、是,奴婢知道了。”


    等两位嬷嬷都出了这间充满腥味的屋子,她才动了动,走到床边,默默开始清理床上的糟污血迹。


    忽然,她听到一阵啜泣,忙去看本该是昏迷着的林才人。


    “晴娘,你醒了。”她跪坐在床边小声问。


    床上躺着的林才人努力压抑着声音,哽咽道:“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阿祥,阿祥,我就要死了,你知道吗?”


    “不会的,贵妃娘娘那边让好好照顾你。”阿祥安慰她,“喝了药,你就不会有事的。”


    林才人蓦然转头,露出一双通红的眼睛:“刚才我听到了,你这个傻子,你没听明白她们的意思吗?她们只让我活三个月了,三个月后我就会死了。”


    “我们都知道,我生下来的孩子根本不是陛下的,是颖王的,贵妃娘娘瞒天过海让我生下这个孩子,她只要这个孩子就够了,又怎么会留下我呢!”


    其实早在被发现身孕的时候,她就以为自己要死了,她提心吊胆,每日都在等着来自陛下的赐死,做梦都是梦见自己和丽妃一样,被活活勒死。


    可她心底又有那么一点奢望,或许贵妃娘娘愿意放她一马,可现在她明白了,那只是她的妄想,高高在上的贵妃娘娘没有那样的好心。


    她忽然抓住阿祥的手,用力到指甲几乎都要刺穿她身上薄薄的青色袄子,嵌进她的肉里:“早知道,我当初就是死也要打掉这个孩子,凭什么呢,你和我都遇到一样的事,怎么你就那么幸运,孩子自己就掉了!”


    阿祥沉默,如果当初不是意外遇到一个进宫的贵人,给了她那个药珠手串,她恐怕早就死了,但这事她没有告诉任何人。


    因为和她有相同遭遇,所以与她同病相怜的林才人,也只以为她那孩子是自己掉的。


    “太不公平了,太不公平了,老天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当初家中几个姐妹,独让我进了宫,满宫这么多人,又偏叫我遇到颖王……”


    两滴浑浊的泪水从林才人眼角滑落,她抓着阿祥的手更加用力:“我还没看一眼我生下来的孩子。”


    她知道,或许她到死也看不到那个孩子了。


    阿祥吃痛,但她看着这样的林才人,心中莫名愧疚:“晴娘,我们能不能去求求贵妃娘娘?”


    林才人没有她这样天真,只松开手,将自己的脸埋在她怀里绝望地哭。


    这个年平平稳稳过去了,宫内宫外都没发生什么大事。


    梁京的积雪还未融化,远在宁州,山林也仍是一片


    寥落寒意,孟惜和头上包着布巾,一身朴素干练的打扮,在山上挖药材。


    这不是她第一次随芳信上山,但这片林子是第一次来,她蹲在那认认真真挖出一株野生黄精,再抬头就找不见芳信的影子了。


    他本来应该就在不远处挖另一棵的,连一起上山的两只狗都不见了。


    天有点阴沉,林子里也昏暗,仔细看,好像还开始下起细碎的小雪。


    孟惜和不由自主想起芳信从前给她讲过的,在山林里遇到山魈的故事。


    总疑心有什么危险的东西会悄无声息出现在不远处,自己把自己吓得心里发毛,孟惜和握紧了手里的小锄头,扬声喊了两声:“芳信?芳信!”


    远处传来两声狗叫,已经长成大狗的金狮和玉虎,一边叫着一边跑过来。


    芳信就跟在它们身后,拂开挡路的树枝枯藤说:“开始下起雪了,那边有个小棚子,我们过去躲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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