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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祭祀地点 队伍指定。


    方休说完, 鬼仙阿守陷入沉默。她思索许久,终于点点头。


    没摸清方休底牌前,和方休翻脸弊大于利。方休抛出的诱饵恰到好处, 第八场祭祀明摆着要暴露他的底牌。


    “好, 第八场祭祀的场地、内容、参与者都由你来定。”


    阿守冷声说道,“这是我最大的让步, 不代表我信任你。与此同时,我会疏通天庭地府,做好全力对付你们的准备。”


    “要是你还想耍花招, 小心自己的脑袋。”


    “明智的决定。”方休深以为然,没有丝毫惧意。


    白双影则略感不快:“他的性命是我的。”


    阿守:“……”


    阿守唉声叹气地补充:“小心你们的脑袋。”


    白双影莫名满意了。


    笑话, 他被那群神仙封印第一次, 还能被原样封印第二次?他早不是当初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墟山神。


    更何况他还有方休——他的人类既然做了明确的计划, 胜算绝对高。


    至于方休的计划是什么,他远不像阿守那样焦虑。他和他的人类成了亲,标准简单许多。


    方休活着, 他便守着。要是万一中的万一, 方休没了, 他肆无忌惮地破坏就是。


    唔, 只是听当年那些凡人许愿, 成亲似乎不是凡人情感的终点, 人心变幻莫测。白双影晓得自身性子,他对方休的兴趣至少千年起步, 可要是方休变心了怎么办?


    这个难题可比应付神仙们难多了, 白双影开始苦思冥想。


    几步外,奠二欲哭无泪。


    无论纸人想不想听,这些惊天言论止不住流入它的耳朵。偏偏它还求助无门——阿守完全掌握着它的生杀大权, 而阿守显然在与方休合作!


    在解厄塔工作这么多年,奠二头一回产生了“我好弱小好无辜”的委屈。


    奠二垂下脑袋,竭力不去看白双影,但它还是止不住发抖。


    鬼仙阿守看来,天道一角尚是不可挑战的存在。对于它这种普通鬼差来说,白双影比天灾还要可怕几分。


    最最恐怖的是,阿守行事刚直,脾气它能猜出几分,白双影的脑子根本神秘莫测。现在天道一角忙着用法术切水果,看准机会丢进方休嘴巴。他丝毫不把方休的惊天发言看在眼里,仿佛那个疯子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


    要命啊,它怎么就摊上这群活爹。


    ……不过事已至此,天塌下来有阿守顶着,奠二爽快地决定向命运屈服。


    它强行假装无事发生:“上一场祭祀的奖励,咱准备好发放了。方先生想选什么技能,咱这就安排!”


    方休配合地上前:“墟山神。”


    奠二:“?”


    它怀疑它的耳朵在方才皱坏了,以至于听到了十二万分离谱的要求。


    它本能地看向阿守,却见阿守十分不爽地拽着盖头边角,看着像要勒死自己。察觉到奠二的视线,阿守一声不吭,拽得更用力了。


    奠二麻木地转回脑袋。


    嘻嘻,它是许愿池吗,一次一次一次把它这个打工鬼往活路上逼。墟山神是地府能复刻的吗?身边有一个不够说话还是怎样?不如复现“神仙降世”的异常现象算了,至少那个视觉效果更容易达成。


    可惜万恶的人类没有因此放过它。


    方休拽住白双影的袖子:“‘墟山神的存在’也算是异常现象,我要墟山神。”


    “接下来你们可能会说,地府无法复现这么强的‘现象’。不要紧,我不需要你们复现什么,只要地府官方承认,与我鬼契的是‘墟山神’即可。”


    奠二绝望之中来了点希望:“……咦,只要承认?”


    方休点点头,语气和善:“我想谈的都谈完了,没必要为难你。前几场祭祀辛苦你了。”


    方休猛然转性,奠二有种从地府直升天庭的不真实感。它晕头晕脑地点头,嗖地冲到方休面前,生怕他反悔。


    “遇仙之厄属山,地府给您‘面见墟山神’的能力。由于您已经与墟山神‘白双影’立契,解厄塔谨在此承认,您与墟山神的鬼契切实有效。”


    它忙里忙慌地按下了“艮”卦符号,逃难似的后退几步。


    白双影自个儿吞了颗草莓,不解地看向方休。无论承认与否,他就在方休身边,方休这做法和主动放弃一个技能没有区别。


    然后他就看到方休上翘的嘴角。


    那笑容里满是真诚,看得白双影本能地警惕起来——他的人类笑得越讨喜,套路越深,这他还是知道的。


    阿守同样疑惑,只是她心力交瘁,实在没什么思路可言。


    “还有祭祀地点和参与者,您报给咱,咱这就去准备。”纸人好心情地表示。


    “蘑菇,不是,宋铮、小李、小田三人;焦姣和阎炎二人组,如果可以的话加上吕扬。”


    方休上来就指了三个小组, “前提是他们还活着。”


    “目前六个人,加您这边九位……就这些么?”纸人忙不迭地记录。


    “当然不,还有厚叔和岑令。”


    方休笑道,“就这么多人,其他人第几场无所谓,我只要求岑令在第八场祭祀。如果他没到,我可以等。”


    “没问题,没问题。那地点——”


    方休竖起手指,比了个“嘘”的手势。


    “我也是有秘密的。既然地方由我定,等到临行前,我再告诉你们。”


    ……


    是夜。


    成松云正在整理床铺,突然听到一阵敲门声。打开门后,她看见了欲言又止的关鹤。


    “孩子,怎么啦?”成松云关切地发问。


    地府给他们安排好了。因为参与者要协调时间,第八场祭祀前,他们有个小长假。今晚本该是个平稳的夜晚,关鹤不必那样紧张。


    是因为上一场祭祀的血腥刺激,还是——


    “成阿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方哥……方哥他好像不是官方的人。”关鹤小声说道,“方哥说他不止要处理归山教,还要同时对付天庭和地府,官方不可能这么激进。”


    “我不是说方哥不好。他确实帮了我许多,我很感激他,也相信他。但他……我不知道怎么说……”


    成松云:“……”


    怎么说呢,年轻人的反射弧有时候就是要长一些。她千想万想,没想到关鹤在纠结这个。


    与地府的人沟通完毕,方休跟他们说了些情况。包括但不限于白双影是某种山神,他们与地府成功达成合作,最后一次祭祀可能会非常艰难,诸如此类。


    成松云能看得出,阿守和纸人对于白双影十分畏惧。可是他们两个并非玄学中人,到底没多少概念。


    对他们来说,每次祭祀都非常危险,每只邪祟都值得畏惧。比起思考白双影的真实身份,成松云更在意关鹤杀过人后的精神状态。


    现在看来,关鹤对自己“杀死邪.教徒高层”一事接受良好。这孩子比她想象的还要坚强。


    “别急,小关,我明白你的意思。”


    成松云轻声安慰,“你仍然相信方休,也想帮助方休。只是这回方休的发言太大胆,你怕跟着他做错事。”


    简而言之,之前方休发疯,关鹤还有个官方人员的滤镜。现在这个滤镜保不住了,孩子有点茫然。


    “……但是你又觉得方休领咱们走到现在,自己却怀疑他,让你讨厌你自己?”


    关鹤垂下目光,脸有些红。


    成松云从柜子里拿了两瓶梨汁,分给关鹤一瓶:“孩子,坐吧。”


    关鹤双手捧住果汁瓶子,并膝坐在桌子边。


    “我早知道方休不是官方人员,他当初那么说没有恶意,只是为了让你安心。你看,我知道真相,不也瞒着你?”


    成松云温言说道,“祭祀太危险,比起一开始就告诉你事实,你更需要信心。”


    关鹤抿抿嘴:“我知道,可是……”


    “方休故意在我们面前挑明真相,说明他不在意我们怀疑与否,他自己有明确的目标。”


    “我有我的目标,我要活着回去见女儿。你也有你的目标,不是吗?”


    “我确实想回家,可我还是想帮方哥。只是因为怀疑,最后关头不管人家,还是说不过去。”关鹤抓着不算短的头发。


    “你看,你自己心里早就有答案了。”成松云喝了口果汁。


    关鹤有点怔愣地看着她。


    “质疑还是相信,帮忙与否,都是‘你自己’的决定。”


    成松云望着瓶子里晃动的果汁,它在玻璃瓶中轻轻摇晃,晶莹漂亮。


    “决策可不轻松,不能总指望别人判个对错。一切正常,咱们无愧于心。出了问题,咱们就负起责任、全力补救。”


    “‘背了血债’,说到底就是这么回事……你觉得呢?”


    关鹤摩挲着冰凉的玻璃瓶,沉默了相当久。途中他张了张嘴,像是想要问些什么,随即又立刻闭上。


    末了,他喀嚓咬开瓶盖,一整瓶果汁被他一饮而尽。


    “就算方哥要对付神仙,我帮方哥。在发现确切的问题前,我会尽全力帮他。”


    关鹤宣布,那副紧张模样一去不复返。


    成松云欣慰地笑了笑:“我知道你刚才想问我什么。”


    “我也会帮他。”


    关鹤不好意思地抹抹脸,高扬的情绪渐渐平稳。


    “谢谢你,成阿姨。”


    他咬咬嘴唇,“要是第八场祭祀能顺利结束,我也会负起责任,好好向妈妈道个歉。”


    “希望能顺利结束……”


    ……


    眨眼间七天过去。


    奠二终于协调好了所有参与者的时间。幸运的是,方休选中的队伍全部存活。其中除了吕扬,蘑菇三人组和焦阎两人都成了消灾人,安排起来更为方便。


    “你的要求,我们这边都满足了。”


    早餐期间,阿守亲自来到这一层,双手撑着早餐饭桌。“和前两次一样,这回我也会全程监督。”


    “是时候了,方休。第八场祭祀的场地在哪儿?我们需要清场的时间——”


    方休把玩着白双影的发梢,没有以目光回应阿守。


    “癸省泰易市第一人民医院。”


    他说。


    第162章 病床之中 工作地点。


    癸省泰易市第一人民医院。


    它是整个癸省医疗条件最好的三甲医院, 在全国范围都小有名气,前来看病的患者数不胜数。要把这么一个医院当成祭祀场地,难度可想而知。


    阿守的身边, 先前翻找的解厄记录堆积如山, 随时可能把她给埋掉。她端坐在桌前,笔尖一下下在砚台里戳。


    通常对于那些需要征用的场地, 阴间会跟阳间人员打个招呼,以“意外事故”或“封闭维修”之类的借口谢绝活人,暂时征用。


    但医院非常特殊, 先不说治疗流程不方便扰乱,许多住院者也不适合胡乱挪动。要是简单粗暴地清场处理, 阳间绝对不可能同意。


    简直头痛。


    “那、那里怎么会有厄呢?”


    奠二守在一边, 惊魂未定道, “那地儿阴气重得很,要是再来个厄,不知道要聚集多少邪祟!”


    “而且每天来来往往那么多人, 光是禁忌也会闹出不少事……那样阳间肯定会通知咱, 说不过去呀!”


    它觉得方休选的地方有坑, 地府有可能被那小子当枪使, 但它实在不敢直说。


    阿守端详着面前的报告, 沉默不语。


    的确, 现代社会到处都是人。阳间的玄学人士不是吃干饭的,一旦在人群密集区发现禁忌影响, 他们一天内就会报告阴间。要是还有厄遗落在阳间, 肯定都是在人迹罕至的地方。


    大城市最好的医院,这个场地实在太奇怪了……然而事到如今,出尔反尔绝对不是个好主意。


    阿守没有接奠二的疑问, 又在报告上圈了两笔。她必须想办法把这个场地搭起来,同时减少对阳间的干扰……


    “这回的祭品都算是玄学人士,可以让阴差们搭个筛灵阵。”


    她轻声说道,“麻烦是麻烦了点,但能成,到时只需要跟医院附近的玄学人士打个招呼。”


    奠二见阿守没回应自己的质疑,不敢继续纠缠。它挠挠纸皮脑袋,只当无事发生:“筛、筛灵阵?”


    “它可以将‘现实’筛入阴阳相交之地,虽然有范围限制,一家医院姑且罩得住。”


    阿守耐心解释,“筛灵阵一成,能进入阵内的,只有与阴间相通的人与邪祟。”


    “与那些人类解释时,你只需要说‘表里世界’就好,年轻人能懂。”


    这纯粹是她身为鬼仙的知识储备。调来解厄塔前,阿守为了减少人间伤亡,有时会用这一手对付藏在都市中的大邪祟。反倒是祭祀全在人迹罕至之地,从没用过筛灵阵。


    要是换个守塔鬼仙,还真搞不定这件事。


    这也是因果么?她苦笑着想。


    说到因果……


    “奠二,去把固心丹取来,消耗全记我账上。”


    阿守一边拟定计划,一边使唤奠二,“你也准备些,它姑且能扛一下因果污染——我在这里留了些信,若是方休他们攻击我,你立刻把它们发出去。”


    贵就贵吧,大事当前,如何准备都不为过。


    固心丹难以炼制,无比珍贵。地府专门用于因果污染治疗,寻常鬼差连申请都申请不来。之前阿守还在诧异,为什么解厄塔会把这东西视为“战略物资”,现在她算是知道原因了。


    奠二诚惶诚恐应下。不多时,它将一个圆滚滚的血玉瓶呈上来。


    阿守当场打开瓶子,取了颗黑乎乎的丹药。她顶着那异常腥臭的气味,嚼着又苦又黏的固心丹,重新翻看身边的解厄记录。


    【艳鬼不善附身,损毁肉身法器,此为常态。】


    【■鬼■■附身,■■肉■■器,此为■■。】


    【此鬼异常附身,融人肉为杀器,此为大忌。】


    ……这是欢喜祭时的解厄记录。


    它此前被白双影污染,眼下可以强行阅读——阿守集中全部精力,勉强能看清真正的字迹。


    怪不得那个时候方休的肉身损毁成了那副模样。什么“艳鬼不善附身”,分明是天道一角粗暴神降,把人家撑坏了。


    看来固心丹有点效用,关键时刻能抵挡一二。


    阿守松了口气,把报告合上,扔回卷轴堆里。它砸中一个稍显老旧的卷轴,差点让它滚下桌子。阿守随手将其抽出,看了两眼。


    十年前的解厄报告,没什么价值……咦?


    报告确实没问题。


    只是解厄队伍记录部分,存在一个古怪的空白,像是自然段落多空出两格。阿守瞧着那片空白看了又看,察觉不到异样。


    之前她怎么没注意到这个?


    阿守又翻了好几份报告,其中十有八.九存在这样奇怪的空白。她无论如何努力去看,都看不出个所以然。


    没准是报告写法的问题,她心想。这些文字读起来并不难受,并没有异常污染的混乱感。


    再者,就算白双影只是随手糊弄报告,天道一角的污染能力也不是阿猫阿狗能比的。也许是她被方休坑得太惨,有点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她按下疑惑,站起身:“准备祭祀。”


    ……


    最后一次祭祀到来。


    方休走上二楼,闻到了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地面铺着PVC地砖,擦得干干净净。苍白的灯光洒下,地面反射出一团团柔和光晕。


    熟悉的医院双开门就在眼前,这回方休没有和白双影走在最后,他拉住他的鬼,第一个穿过门扉。


    医院大厅整洁大气、灯火通明,自动服务机器正常运转,目之所及一个人都没有,整座医院泡在彻头彻尾的死寂之中。


    医院大门外,则是泥浆般浑浊的浓雾,彻底隔绝了他们离开的路。


    祭祀之前,奠二专门给他们讲过筛灵阵的原理。


    这里相当于一个“里世界”,不会把倒霉的医患卷进来。但他们要是破坏了建筑和器械,还是会影响到现实世界。


    不出方休意料。阿守打着保护阳间设施的幌子,申请了一大堆灵器,堂而皇之地带进来。


    为了保持表面上的公正,她在暗处窥视,没有与方休一同行动的打算。


    白双影还是第一次来医院,看什么都新鲜。他东张西望了半天,凑到方休耳边:“这里阴气重,可邪祟不怎么积极。”


    方休笑了笑:“医院嘛,时刻有阳间人士盯着,它们不敢造次。”


    关鹤跟着左看右看,突然悟到了什么:“方哥,你说你是医院保洁,难道你在这里工作?”


    “没错,我对这里特别熟。看到那个拐角没有?那边还有个便利店呢。”


    方休笑着指指某处走廊,“现在还不是时候,你们先跟我来。”


    “不等其他人吗?”成松云有些吃惊。


    之前,他们一向等人到齐了再开始。虽然队伍配置里有那个要命的岑令,但更多的是“他们这边”的人。


    方休摇摇头,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就这样,方休与白双影肩并肩,快步走向医院深处。电梯、拐角、长廊、院内公园……他走得驾轻就熟,一看就对这地方熟悉到了极点。


    方休步子很快,关鹤还好,个子不高的成松云小跑才能追上。他们明明在鬼故事高发地之一的医院,全程却没有看到半只邪祟。


    筛灵阵的作用下,护士站没有护士,病房里没有病人。一排排金属椅在灯光下闪着整齐的光芒,等待区回响着播报挂号的温柔女声。


    这里不像现实,反而更像某个只加载了环境的游戏。


    附近没准有那种亦正亦邪的秘密组织,关鹤想道。即便方休不是官方人士,以他的能耐,也肯定和官方有往来。


    说不定医院地下存在秘密空间,或者哪面墙壁藏了高科技暗门。方休和他的同事们借由汹涌人潮遮掩,在这里设置了驱邪基地,搞不好还和医院有合作……


    至于方休是“医院保洁”的说法,他一秒都没信过。方休走得这么自信,也许筛灵阵的影响下,方休那些玄学同事还在这里。


    关鹤一路畅想,跟着方休越走越深。


    最终,方休停在一间病房前。


    这间病房看上去平平无奇,门内隐约传出轻柔的嘀嘀机器声。方休一只手按在门上,长长吐出一口气。


    ……终于到了这个时候。


    方休握紧白双影的手。他想笑,嘴角却不听使唤,笑得略微有些扭曲。他余光偷看白双影,只见白双影定定盯着门板,表情越发困惑。


    不远处,鬼仙阿守一定也在看着这里。


    “方哥,这就是你工作的地方吗?”关鹤好奇发问。


    “是的。”


    吱呀,方休缓缓推开了那扇门,病房内的光景徐徐展开。


    看到门内的景象,成松云当即后退两步。关鹤一时间处理不了面前的场景,雷劈似的愣在原地。


    白双影缓缓抬起手,定定注视着前方,指尖碰上嘴唇。


    ……这间病房不大,里面只有一个床位。


    窗台上放着一盆生机勃勃的绿萝,床头挂着一件崭新的赤红T恤。


    病床上躺着一个过分细瘦的人。


    那人双目紧闭,乱糟糟的刘海盖住了眼睛。他身上穿着宽松的病号服,脸上扣着呼吸机,身上连接着粗粗细细的管子,管子末端被靠在窗边的机械吞噬。


    那人长得和方休一模一样。


    病床边的椅子上坐满厉鬼,它们像家属一样守着病床上的人。这会儿厉鬼们目光齐齐看向门口,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来客。


    “你回来了。”为首的厉鬼老头露出一个瘆人的笑,朝方休垂下头。


    “不,我还在祭祀中呢,各位得再等等。”


    方休摆摆手,语气轻快到怪异的地步,“怎么样,医生有没有说什么?”


    “你的身体比之前还要衰弱,好在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一个翻着白眼的女鬼说道,“原警官还是天天过来看你,他——”


    “不用说了,我知道。”方休轻声打断她。


    白双影旁若无人地上前,手指按上病床上“方休”的额头。短暂的惊诧后,他的眉头越拧越紧。


    “你……肉身破损严重,魂魄无法回归。你的生魂游荡体外,由此能见邪祟。”


    而看这具肉身的虚弱状况,方休生魂离开的时间有十年以上。


    白双影收回手,抬起眼。


    魂灵带执念,染了阴气便成“鬼”。


    物件带执念,聚了因果便成“厄”。


    厄只能是死物,是没有魂灵的物件。比如一具永远失去生魂、濒临崩溃的肉身。


    原来如此。


    怪不得方休的敲门声那样特殊,怪不得方休执着于杀人解厄攒因果……怪不得他越了解方休,因果锁链断得越多。


    他与方休相遇的那一刻起,就在炼化名为“方休”的厄。


    第163章 他的邀请 蓄谋已久。


    看着病床上安静躺着的“方休”, 阿守突然意识到,她似乎误判了形势。


    方休是厄。


    准确地说,方休的身体是厄。


    怪不得敲门声没有法术痕迹, 还能克制其他厄, 那根本就是方休自己的禁忌!


    阿守咬住拇指指甲。


    都对上了。


    方休还没有死亡,就算他的生魂回不去躯壳, 也和肉身因果相连。这小子每在地府杀死一个犯人,毁去一个厄,所造因果会尽数反馈给肉身。


    以残损的肉身成厄……自从地府出现以来, 这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阿守早知道阳间存在“深度昏迷”、“植物人”之类的病患。


    这些人放在她的年代,百分百活不成。哪怕放到现在, 这种病患的寿命也有限, 他们需要医疗器械强行吊命, 还得有人无微不至地照顾,花费更是不少。


    纯粹谈理论,这些人的躯壳无魂, 确实可以被算成“物件儿”。


    但除了疯子, 没人会把它们和“厄”联系起来——通常来说, 怨念十足的人类只会化作厉鬼, 尸体最多被当成邪道材料。


    于是方休的生魂被招到地府, 谁也没有发现不对劲。


    阿守认真看过阴差善后的报告, 报告上单单提了方休在医院昏迷,无需阴差跟随……足以说明, 方休虽然生魂离体, 但对自己的躯壳还是有着控制能力,他将自己的异状掩藏得很好。


    最终那小子精准地利用了天道漏洞,制造了拥有“自我意识”、懂得自主变强的厄。


    她无论怎么想, 脑袋里都绕不开“蓄谋已久”四个大字。要是说方休进入解厄塔是个意外,她打死都不信。


    可是方休怎么知道,他一定会被解厄塔选中?


    “你清楚我的因果锁链为什么断掉。”


    阿守还没理清思绪,就听见白双影的震撼发言。


    白双影又戳了戳床上那个毫无生机的方休:“人成仙修功德,鬼成仙修厄。我半神半邪,倒是能走鬼仙之路。”


    “那些锁链断掉,纯粹是因为我无意中修厄,变得越来越强。”


    正如被锁链控制的猛兽。神仙们辛苦封印,因果锁链勉强锁住了他。然而他的力量发生质变——哪怕只变强了一点——也足以让这封印松动。


    白双影惊讶地发现,这世界真的比他想象的有趣许多。现在连他都不知道,如果他把方休“炼化”成仙厄,他们会变成什么样子。


    方休有点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眼睛扫视一圈,貌似在看隐藏起来的阿守。


    “其实一开始,我想要成为解厄塔最强的封印。”


    他毫不避讳地承认,“只要我成功,就能……算了,再说这个没意思,我绝不会封印你。”


    不愧是他的人类,白双影满足地点点头。


    ……这是可以轻松闲聊的话题吗?!


    阴影中,阿守差点吐血。


    天道一角极难压制,也就是它们思维单纯远离人世,这才落得天下太平。结果归山教逼出一个会动脑子的白双影,这家伙不仅满血回归,甚至还在修厄成仙。


    修的还是个鬼主意特别多的厄。


    阿守吞了两颗固心丹,起手联系奠二。然而她的手伸到一半,停在半空。


    ……不,冷静。情况十分异常,但没紧急到那个份儿上。


    方休只走了差不多一套祭祀。


    他确实杀了不少恶贯满盈的罪人,攒了八个卦象,所积因果多寡,阿守能估出大概。


    “方休厄”很强,却没有强到能够威胁地府的地步。


    白双影还没有完全解封,他即便修了这样的厄,实力提升也不会太过夸张。更别提他们在地府的筛灵阵里,伤不到无辜凡人。


    阿守挣扎了会儿,战场直觉终究让她收回手,继续观看。


    ……


    病房内,成松云和关鹤一言不发。


    真实?悲惨?离奇?他们很难形容面前的一切。


    方休状况比他们想的还要糟糕,糟糕无数倍。任谁来看,病床上的方休都没有好转的可能。


    “这一场的厄在这里,你们可以把这间病房当做基地。”


    方休热情洋溢地解释,仿佛面前躺着的是个陌生人。“你们不需要担心禁忌的事,随便怎么行动都行。我只有一个要求——”


    “两位,活下来。”他手一挥,召出了小黑狗。


    小黑狗震撼地嗅着陌生世界,吓得周围厉鬼哗啦啦散开,全贴上天花板。


    好在小黑狗对它们没什么兴趣,它扒在床边,黑豆似的眼睛一会儿看方休,一会儿看床上那具躯壳。


    “去跟着成姐和小关,不用管我。”方休低声叮嘱。


    “汪!”小黑狗猛摇尾巴,鼻头去拱病床上的方休。


    关鹤抿了抿嘴唇,隐隐猜到了什么:“方哥,你说不用担心禁忌,难道……”


    “嗯,我就是这里的厄。”方休谈天似的说道,活像自己只是做了个兼职。


    “我的情况稍微有点特殊,你们就当我成精了吧。”


    成松云、关鹤:“……”


    关鹤徐徐闭上嘴,咽下了喉咙里十万个问号。


    这些话听起来很疯,但既然是方休给出的说法,信一信也没什么。


    不过,如果方休是这里的厄,这个场地对他们来说岂不是毫无风险?……为什么方休会让他们努力活下来?


    在他困惑的注视下,方休渐渐收敛脸上的笑容,举起右手。


    他轻轻朝虚空敲击了三下。


    不久前,医院大厅。


    “诶,医院?这次场地这么经典?”


    蘑菇三人组之一——小田惊叹,“之前咱们没轮到过医院吧,哎哟,这个医院看起来好现代,真的有厄吗?”


    她的气色比之前好了许多,头发上多了把扎眼的珊瑚簪子。


    小李咕哝:“反正很邪门,一个人都没有。”


    “行了,都别贫,这种祭祀简单不了。”宋铮招呼两个年轻队友。


    他谨慎地激活杀意地动仪,结果他测了又测,没测出附近哪里有杀意——此处干净过头了,反而显得越发诡异。


    “有股熟悉的味道。”


    另一边,阎炎小心翼翼地在地板上挪动,活像这地方地板烫脚,“好奇怪,我之前肯定闻过这个味儿……在哪儿闻过来着?”


    阎炎努力嗅了嗅,奈何这里消毒水气味太浓,他又不愿变成兽形,只得作罢。


    他的身边,焦姣潜心观察着周围状况。


    这回的祭祀很特殊,纸人没有给他们祭祀背景,只是干巴巴介绍了参与者。


    宋铮、小田、小李。她不太熟悉的两男一女三人组,大概是刚编入的消灾人。他们看面相倒是挺面善,不像那种奇奇怪怪的组织。


    角落绷着一个大学生,他披着一件脏兮兮的灰黑斗篷,身上散发出若有若无的尸臭。可惜这身不祥的打扮,也中和不了那张稚气的脸。


    年轻的独行侠,吕扬。


    消灾人里有这号人物吗?焦姣完全没印象。


    吕扬不远处,站着一个身体瘦削,文质彬彬的西装男人。


    此人不怎么年轻,面容自带笑意。此人装了只玻璃义眼,一双大耳垂十分醒目。


    这人焦姣倒是清楚,“厚叔”,欢喜祭祀的幸存者之一。厚叔出了名的道具多,不少人都与他做过生意。


    这会儿厚叔正饶有兴趣地打量那个大学生,明摆着在挑选生意目标。


    至于最后一位……


    岑令微笑着走入医院,同样是独自一人。小田听到新的脚步声,满怀希望地转过脑袋,结果只看到一张陌生的面孔。


    “不是说这场有方休吗?”她皱眉。


    小李:“那男的不也挺帅。”


    小田鄙夷地瞥了他一眼:“那咋了,我又不是只看脸。那个人……”


    她眉梢动了动,压低声音,“那个人给我的感觉挺不好,你待会儿离他远点。”


    听到幸运加强的队友这么说,小李立刻收了开玩笑的表情,庄重点头。


    一时间,大厅陷入尴尬的静寂,大家都在四处扫视,寻找那个赤红身影。然而几分钟过去,并没有新的祭品出现。


    “看来祭祀已经开始了。”厚叔点了根烟,吐出一个眼圈,“方休小兄弟这是抢跑啦。”


    他的话音刚落,吕扬活像没了气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他双手拉了拉兜帽的帽檐,偷偷叹起气来。


    阎炎:“你们也想找他?……哎哟焦姣你踩我干嘛。”


    宋铮一言不发,他前进半步,把小田小李巧妙地护在身后。


    “真巧,大家都认识‘方休’。”


    岑令露出招牌的阳光微笑,“这就是因果的力量吧。”


    他越过蘑菇三人组和焦阎二人,目的明确地走向吕扬:“要不要一起去找方休?我也是被他帮过的人。”


    吕扬眼前一亮:“你说‘也’?你知道我?”


    “嗯,听说你很会操纵尸体。”


    岑令拍拍他的肩膀,做派活脱脱又一个大学生,“你看咱们都没队友,又是同龄人,临时组个队呗。”


    “我们可以……”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一阵敲门声淹没了岑令的话语。众人惊愕地转动脑袋,试图找到异响来源。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人们发现,这座医院的每一扇门——无论是气派的双开门,隔离的金属门,还是储藏间的小门——都在以同一个节奏发出响声,仿佛无数看不见的人同时敲门。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吱呀。


    众人目所能及之处,所有门扉敞开了。


    第164章 祭祀之外 各怀鬼胎。


    在场八人本能地屏住气息, 等待那一连串咚咚声消失。它们来自于每一扇门,根本无法确定具体来源。


    “……禁忌。”小田小声说道。


    宋铮赞同地点点头。他的杀意地动仪仍然没有动静,明摆着不是厉鬼作祟。


    吕扬裹紧袍子:“怎么办?就算方休不在, 咱们也得先组队。”


    自凶风厄后, 他好运气地过了几场祭祀,不再是那个问啥啥不懂的清澈大学生。这医院占地面积大, 结构复杂,绝对不适合单枪匹马冒险。


    参与者们最好抱团选个据点,这是常识中的常识。


    “我也这么想, 就是队长有点难选。”岑令气定神闲地补充,脸上丝毫没有惧意, “不如先定个据点, 等找到方休再选队长。”


    吕扬深觉有道理。


    “啊, 我们人多,先自己行动。”小田举起手,“现在还是白天, 我们正好找人。”


    吕扬:“!”


    比起定据点, 他还是倾向于找方休。参与完后面的几场祭祀, 吕扬只有一个想法——凶风祭中, 方休为他争取了几个月的时间, 叫一声救命恩人也不为过。


    而且这三个人很面善, 没有厚叔的“社会人”压迫感,也没有焦阎二人组的奇形怪状, 看着就让人安心。


    “我跟着他们走, 我正好要去太平间看看尸体。”吕扬立即说道。


    厚叔脸色微动,没说什么。


    焦姣视线扫过厚叔和岑令,她眼珠子一转, 摩挲着手里的牌:“这样啊,那正好四对四。你们四个找方休,我们四个定据点。”


    ……


    彻底分道扬镳之后,宋铮长长地舒了口气。即便周围全是门板大敞的医院房间,他看起来也放松了不少。


    “趁天亮,我们先帮你找太平间。”宋铮对吕扬说道,“听说你会操控尸体?尸体是死物,筛灵阵不会把它们隔绝在外。”


    吕扬感激地点点头:“多谢。啊对,大家要小心,太平间那种地方很可能有禁忌。要是情况不对,我就自己下去。”


    说完他挥了挥拳头,面色十分认真。


    小李和小田对视一眼。


    小伙子没那么聪明,但也绝对不笨,还挺实诚。看他对方休的推崇,方休百分百帮助过这家伙。


    根据指示牌上的标注,这家医院的太平间修在地下室。


    一行人趁着太阳还没有下山,顺着楼梯走向地下室。幸运的是,医院的照明相当充足。走廊干干净净,角落不乏绿植装饰,墙上也贴着不少色调柔和的提示语,看起来没那么阴森。


    吕扬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走到了队伍最前面。他一只手平伸在前,机警地左右张望。


    “看来敌人在剩下的四个人里头。”趁吕扬自愿领头,小田故意和同伴落后了些,悄悄起了话题。


    在场所有人都认识方休……按照消灾人的规矩,队伍大概率是方休主动挑的。


    方休的性子他们清楚,那可不是什么心地美好的大圣人。他不可能吃力不讨好地和地府谈判,只为了无偿帮助他们。


    退一万步,哪怕方休突然变成天使,就是要做慈善,那他完全没必要开场就躲起来。


    三人组一致同意,刚才八个人里面肯定有方休想要干掉的目标。


    他们这些对方休抱有善意的人,更像是“保险”——即便他们不会帮方休,也肯定不会出手害他,还会占掉敌人可能的同伙名额。


    “厚叔……我觉得不咋像。”


    小李低声回应,“方休看不上他,但他俩梁子没那么深。厚叔知道方休的本事,那个老奸商最会见风使舵,不会蠢到上来就搞方休。”


    宋铮沉思:“剩下那三个一看就是专业玄学人士,很可能在里面。”


    “听说他们还有个论坛,我们这种普通人进不去。”小田哀叹,“话说回来,我押岑令。”


    听“幸运增强”的权威这么说,小李和宋铮一起行注目礼。


    “看焦姣和阎炎的打扮和气场,怎么说呢,我觉得方休不会和老二次……这类人发展出深仇大恨。而且岑令那么帅,我却一点感觉都没有,这其中肯定有问题。”


    小李:“……”


    小李哼哼两声:“阎炎也挺不错,没见你有啥反应。”


    小田:“唔,我确实不讨厌他。但我靠近阎炎的时候,鼻子很不舒服。”


    “啊?你不是只对狗毛过敏吗?”小李不懂就问。


    “重点不在这里,重点是我不讨厌他。”


    “好了好了。”眼看两个队友的讨论要跑题,宋铮连忙阻止,“我只是直觉不能和他们待在一起,总之大家现在的路线没错。”


    “等找到方休,直接问清楚就好。”


    蘑菇三人组叽叽咕咕间,一行人越走越深。


    负一楼的照明逐渐昏暗,满满当当的指示牌消失了,只有白底黑字的【太平间→】贴牌,作为唯一的路标。


    “这里也太干净了。”吕扬啧啧称奇,“正常来说,这里没厉鬼也该有点邪祟吧,结果连只苍蝇都没有。”


    最开始的正常还让人欣喜,但这种地方正常过了头,反而显得尤为吓人。


    吕扬前进的速度更慢了,临到太平间的门口,他几乎以蜗牛的速度蹭过去。宋铮竖起杀意地动仪,小李也站到了最容易支援吕扬的位置——


    “唉呀妈呀!”


    吕扬对着太平间龇牙咧嘴,勉强压住了声音。


    事实证明,那阵敲门声敲开的不止是寻常意义上的“门”。


    尸体冷藏柜尽数打开,冰冷的金属板隔绝了他们的视线,打眼竟然看不到尸体。不过有尸体的柜门上贴着漂亮的小花圈,还算容易分辨。


    尸体们不算安静,不少尸体发出细碎的气声,如同某种痛苦地呼吸。除此之外,一切依旧正常到令人发指。


    吕扬停在其中一个抽屉前,双手合十,十分客气地拜祭起来。


    “我要借您的躯壳一用,等祭祀结束,我一定归还。要是您不愿意,还请给出信号……呃啊啊啊!”


    一个脑袋从那抽屉上方直挺挺探出。


    那是颗中年男子的头颅,它的一侧被砸瘪,五官完全错位,如同被踩坏的橡胶头套。这会儿它睁开浑浊的眼,不带情绪地盯着吕扬。


    “你是、谁?”它含混地问道,口中喷出一道腐臭气息。要不是习惯了尸臭,吕扬当即就能吐出来。


    停尸房内原本就冷,此刻更是气温骤降。


    小田利落地拔下簪子,小李一只手按住裤兜,只有宋铮还盯着杀意地动仪——自从进了医院,这东西就没有预警过杀意,他都要怀疑这玩意儿坏了。


    “我是吕扬。”吕扬干巴巴地回答。


    他知道用真名有点蠢,但当面欺骗邪祟更为危险。


    “吕扬。吕扬。吕扬会操纵尸体。”


    那附在尸体里的邪祟重复道,上下扫视吕扬,“……吕扬,不是敌人。”


    “尸体,给你用。”


    在场四人凝固了:“???”


    这里的邪祟怎么回事,这么好说话的吗?


    “大家,回去。”


    那邪祟喀吱喀吱扭转头部,甚至朝左邻右舍打起了招呼,“是那个人,的朋友。”


    一阵让人不快的扭动声中,几乎每个带有花圈的抽屉上都伸出一颗头。足足十二个头颅,有老有少,统统看向目瞪口呆的吕扬。


    “小心使用,用完归还。”


    那个脑袋变形的中年尸体叮嘱,“我们,还要安排火化。坏了,亲人伤心。”


    吕扬:“好,好的。”


    这些邪祟到底为什么这么客气啊?!


    他终究没忍住,提心吊胆地追问:“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不小心弄坏了诸位的尸体……我会怎么样?”


    那颗头沉默了十几秒,明明它的五官已经变形了,吕扬还是从那双浑浊的眼里看到了意味深长。


    “我们会找到,你。”它铿锵有力地说道,“让你,赔很多钱。”


    “你要赖账,侮辱尸体罪,是刑法。”


    吕扬:“……”


    怎么说呢,就很现实。


    而且对他这个没进社会的大学生来说,违反刑法好像更恐怖一点。


    小田注意到了重点:“那个人的朋友?‘那个人’是谁?”


    尸体的头颅缓缓转向她,脸上腐败僵化的皮肉抽动不止,抽出一个歪斜的笑容。


    “这里的,主人。我们的,神明。”


    “真正的,怪物。”


    “你们,会懂。”


    ……


    癸省泰易市第一人民医院。


    一个中年男人双手插兜,神色匆匆地走向医院大楼。走到一半,他突然停下脚步,狐疑地看向医院大门。


    外面有不少闲散人员聚集,他们大多气色良好,举止不怎么像病患,还保持着高频次的目光交流。


    这些人在医院外围游荡,一副要进不进的模样,不知道在折腾什么。


    ……最有意思的是,其中几个人的脸有些眼熟。


    “老原,你来了。”


    一声招呼把男人的注意力揪了回来。只见一位中年女护士路过他身边,正朝他点头致意。


    “小蔡。”警官原野点点头。


    蔡护士:“你今天来得挺早啊,自己不舒服,还是……?”


    “来看看方休。”原野说,“这两天工作忙,晚上没时间。”


    蔡护士轻轻叹息:“要是真忙,你不用天天过来。小方最近的状态挺稳,大家看护得很尽心。”


    “……不是不相信你们。”


    原野笑了笑,脸上扯出几道浅浅的皱纹,“我就跟回家差不多,习惯了。”


    蔡护士目光复杂。


    “行,正好顺路,我们一起去。”她说。


    临走前,警官原野回过头,看向医院外形迹可疑的人们。他想起来了,其中有一个——至少一个人——曾经和归山教牵扯不清,后因为证据不足释放。


    ……这群人来医院有什么目的?


    然后,他们用行动回应了原野的疑问——


    原野只觉得视野一恍惚,注意力再次回归时,有几个人在他眼皮底下消失了。他们就那样走向医院,随即消失在了空气之中。


    ……有什么不对劲。


    第165章 第一阶段 黑白阵营。


    阴气如涟漪般波动, 筛灵阵微微震颤。


    有人入侵!


    阿守第一时间便察觉到异常,即刻确认筛灵阵的状态——偌大的阵法被谁动了手脚,加了层只能进不能出的罩子。


    简而言之, 外界的修行者可以源源不断进入这里, 而她的消息却如何都送不出去。


    第八场禁忌的场地变成了十足的单向密室。


    这罩子出现得无声无息,毫无端倪, 明摆着是禁忌的一部分……巧的是,阿守在重温解厄文件的时候,刚好看过这条禁忌。


    她明确记得, 这条“只进不出”的禁忌,属于一把古旧的钥匙仙厄, 并非“方休厄”的意志。


    那么嫌疑人就只有一位——


    岑令正与其他三人在医院底层游荡, 他双手插在兜里, 脸上带着若无其事的笑。他的手指在厚厚的布料下微微动作,似乎在操作什么。


    面对这完全失控的景象,阿守本该心慌。可她一想到在“密室”里溜达的方休和白双影, 她又怎么都紧张不起来。


    那俩家伙被关起来也挺好, 她心里充满暖融融的安心感。


    话说回来, 要是主持这场祭祀的是无法决策的高级阴差, 岑令这手确实狠辣。状况超常规, 与上级断联, 再面对来路不明的仙厄,任何阴差都扛不住。


    但她可是地府首屈一指的鬼仙。


    阿守思忖片刻, 随手撕了张纸条、取了支笔, 唰唰写下一行字。接着她一个响指,那纸条化作白色飞蛾,朝方休所在的病房飞去。


    既然合作, 就要踏踏实实合作。


    同一时间。


    “它们说的什么‘主人’,什么‘神明’,不会指的是方休吧。”吕扬导游似的引领尸体大军,快步走向地下出口。


    “他长得是很好看,但我还是觉得他是凡人。”小田说,“他没有那种……咋说……神性?”


    “你再仔细想想,有没有认识什么神秘大佬?”


    吕扬垂泪:“我没有其他朋友。”


    谁让他的能力是死人越多越强呢,再加上独行侠属性,其他队伍都怀疑他会突然背刺。吕扬能活到现在,全凭大学生的无害气质,以及方休教他的苟命小技巧。


    小李:“可是地府没道理让神仙混到祭品里来啊,那样也太不公平了。”


    这回他努力走在吕扬身前,避免和身后浩浩荡荡的尸体大军肩并肩。


    “纠结这些没意义。”


    宋铮说,“那些邪祟对我们确实没有杀意,这就够了,当务之急是找到方休——小田,你能行吗?”


    小田郑重地点了点头。


    她在负一层的入口处停住,拐入了某间值班室。小田毫不客气地翻找一通,翻出个干净的玻璃饭盒,一把锃亮的金属剪刀。


    只见她往玻璃盒里注满清水,又将剪刀打开,朝向医院大门的方向。随即她咬破指头,在平坦的桌面上画了个龙飞凤舞的“福”字,在血字周围圈了个圈。


    最后她把水碗和剪刀放在血阵正中央,嘬了嘬流血的指头:“成了。”


    吕扬:“……”


    好眼熟,他前女友找猫好像用过这套操作,这也行的吗?


    可是见小李与宋铮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他只好吞下问题,乖乖瞧着。


    小田冲着那把剪刀,清晰地唤了三声方休的名字。下一秒,那剪刀居然自行竖起,一边刀身为支点撑在水中,另一边刀身斜斜指向某个方向。


    几秒后,它继而断了气的鸡一般倒下,恢复了死物模样。


    “看方向是那边楼上,只有大致方向。”小田用抹布擦掉桌上的血阵,把剪刀和水碗放回原位。


    “走,去找方休。”宋铮坚定出声。


    ……


    “宋铮他们会来找我。”


    方休没有即刻离开病房,他拿起浇水壶,给窗边的绿萝浇水,“他们人多,对我好感度高,绝对会积极行动。吕扬听说我在这,也会第一时间出来找我……他们四个高概率一起组队。”


    清水淋湿了叶片,那盆绿萝显得格外青翠欲滴。


    “焦姣与阎炎的组合战斗力不算强。焦姣会好奇我的目的,保持谨慎的态度,更可能与剩下两人共同寻找据点。”


    “至于那个据点么……”


    说到这里,方休笑了声,“……也不知道现在阿守姐姐心情如何。”


    室内所有厉鬼保持静默,只有眼珠跟着方休转来转去。


    小黑狗还在不大的病房内到处乱嗅,成松云和关鹤则表情复杂地查看四周,尤其是病床上的方休。


    身边活蹦乱跳的强人衰弱成这副模样,任谁也没法冷静。看着那个奄奄一息,肤色如蜡的方休,他们几乎什么都听不进去。


    白双影反倒听得津津有味,他不懂凡人的想法,但他喜欢方休玩弄凡人的模样。


    至于肉身,地府出品就挺不错,大不了他帮方休抢一打新的。


    “寻找据点,和那鬼仙有什么关系?”白双影好奇道。


    方休朝自家鬼微笑:“你很快就知道了。”


    话音刚落不过半分钟,一只折纸蛾子轻轻撞上窗户玻璃。方休顺势把窗户打开一道缝,让那折纸蛾子飞了进来。


    他火速看完纸条上的文字:“看吧,她发现问题啦。”


    白双影摸摸下巴,闭目感受一番。几乎是瞬时,他发现了那些混入祭祀场地的人类——那群凡人自四面八方溜进来,无比顺滑地潜入筛灵阵,地府简直威严扫地。


    等等,那个岑令可以偷万厄祠的仙厄。眼下的入侵,也有可能是仙厄的效果。


    仙厄……


    白双影突然福至心灵。


    “等祭祀结束,岑令就要离开解厄塔,很难再像这样偷取仙厄。”


    白双影试图追上自家人类的脑回路,“所以他要在离开之前,找人把万厄祠的仙厄偷运出去。”


    “那些修行者只要拿到仙厄,等于人手一件仙器,力量不容小觑。”


    方休把纸条团成团,往垃圾桶一扔:“是啊,等分配完仙厄,岑令再去解厄。地府得到消息的时候,那群人早就带着仙厄跑没影了。”


    “万厄祠突然失去全部仙厄,解厄塔的封印能力大打折扣。愤怒的天道一角即将降世,地府哪还有精力去回收仙厄?”


    不怎么愤怒的白双影:“……唔。”


    他就不解最后的封印,在这里硬看乐子,岑令岂不是很尴尬。


    不对,这事儿还有个前置条件。


    成功解厄前,岑令不会放走同伙。否则他的手下带着强力仙厄跑光,他自己赤手空拳死在祭祀,那乐子可就大了。


    ……而他们要齐心协力解开的厄,叫“方休”。


    此时此刻,归山教获得胜利的最终屏障,这场祭祀的核心人物——方休正倚着窗户,笑得越发愉快。


    “这样多好,”方休扶着脸颊,瞧向白茫茫的窗外,“有幸来领取仙厄的信徒,一定都是国内的归山教骨干。”


    “我好期待啊。”


    说着,方休从口袋里掏出梅岚的丝巾,轻轻系上手腕。


    白双影敏锐地发现,方休动作间,口袋露出旧书的一角——不知道为什么,他的人类把遇仙厄带在了身上。


    ……


    宋铮一行人顺利回到第一层,他们刚刚脚踏实地,宋铮手上的杀意地动仪突然噼里啪啦示起警来。最离谱的是,那杀意居然来自于四面八方。


    “小心敌袭!”宋铮即刻出声。


    吕扬精神一振,十几具尸体立刻散开,将四人牢牢围住。它们张大嘴巴,朝四面八方喷出腐臭的黄色尸气。


    “咦?”


    吕扬皱眉,“我感受到了预备材料的气息。”


    发现其余三人困惑的眼神,他连忙纠正说法:“我是说,我感觉到了活人的气息。他们只要沾上尸气,我就能感知到。”


    宋铮表情严肃:“多少?”


    “刚、刚才有五六个,都跑远了。不对啊,这里不该有这么多活人……还是隐藏起来的活人。”


    吕扬打了个哆嗦。


    怎么说好的人数还多出来了,在这种地方,多出来的活人比死人还可怕。


    “有杀意的活人?”宋铮啧了声,一把抓住吕扬的袍子,“别慢慢逛了,我们加紧去找方休,情况不对。”


    “不去通知其他人吗?”吕扬差点被宋铮一把拽倒。


    “他们都是消灾人,不是等家长接的幼儿园小朋友。”


    小李跟着宋铮往楼上跑,“先找方休,那家伙特地攒的局,他肯定知情!”


    尸体分作两群,双腿利落的在前面开路,身体不便地在后面殿后。小田气喘吁吁冲在最前方,她干脆闭了眼,遇到岔路全凭感觉。


    小队留下的尸气之中,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


    “不追吗?那支队伍有点儿棘手。”


    “无关祭品不用追,先找岑先生——教主下了死命令,要在太阳落山前助岑先生解厄。”


    “到时大家拿到仙厄,那些祭品只不过是区区蝼蚁。”


    “那岑先生周围要是有祭品……”


    “全杀了。”


    唰。


    一楼某个角落,焦姣悄悄抽出一张塔罗牌。


    “嗯哼。”


    她把玩着手中的正位死神牌,轻啧一声。


    “……好戏来啰。”


    第166章 成功会师 队伍成型。


    岑令一路走向医院中央。


    医院中央有处造景花园, 用于医务人员和住院病患休息。这片地方美则美矣,奈何八方连通,上无遮挡, 怎么看都不像个适合当据点的地方。


    “这里正合适。”岑令说道。


    阎炎忍不住用“这厮疯了”的目光瞧岑令, 这人是特别喜欢站在聚光灯下吗,一定要选大舞台最显眼的地方?


    焦姣摆弄着手里的塔罗牌, 不发一言。


    厚叔也不着急,他背过手:“据点要怎么布置?”


    “不瞒你说,我有一手‘撒豆成兵’。地府奖励的异象技能, 八场祭祀只能用一次。”


    岑令耐心解释,仿佛真有这么回事儿, “等我施法完毕, 能造出不少兵力, 这种地方更好施展。”


    厚叔咬了根烟叼在嘴上,意味深长地嗯了声。


    阎炎更想不通了。既然能撒豆成兵,为什么不用这一手来找方休?还是说这个技能有时间限制?


    有时间限制的话, 把据点设在这么个难守易攻的地方, 岂不是为了这碟醋疯狂包饺子?


    他困惑地看着岑令取出一把玉珠, 往地面上一砸。


    玉珠触地, 顿时腾起无数青绿烟雾。它们带着一股近乎恶臭的异香, 那颜色仿佛糊在眼球上, 连半米外的事物都看不真切。


    不好。


    野兽直觉让阎炎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


    烟腾起的瞬间,阎炎瞳孔一裂, 显出兽类模样。他一把抓住焦姣胳膊, 朝树丛方向一闪,险险躲过一道寒光。


    这倒霉烟雾封了他引以为傲的嗅觉和运动能力,不能盲目久战!


    阎炎没工夫再纠结些有的没的, 他拽着焦姣接连后退,往记忆里厚叔的方向跑——要说这地方有谁最懂得保命,那必然是道具大王厚叔。


    果然,他们刚凑近,厚叔转了转藏在袖子里的玉镯。一道旋转的玉环将三人包裹在内,又挡住一波凭空射来的飞针。


    那些细针丁零当啷落地,针尖泛着青黑光泽,一看就知道有毒。


    “怎么回事,岑令你什么意思?!”阎炎咬牙切齿。


    自从上回祭祀被归山教坑过,他对岑令就没什么好感,这会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那小子特地选这里,是因为这地方因果薄,不容易犯忌。”


    厚叔却不慌,悠哉悠哉吐着烟圈,“有意思,‘撒豆成兵’可撒不出活人来。”


    他吐出烟卷,从口袋掏出个老式烟斗,放在嘴边嘬了口。瞬时间,那些青烟变成了抽油烟机下的油烟,被烟斗暴风般吸干。


    青烟散尽,露出的不止医院花园,还有不知何时现身的二十多个大活人。


    那群人年纪大概在二十到四十之间,体型健康面容端正,穿着风格各异的便装。要不是他们这会儿表情大差不差,很难看出来属于一伙人。


    傻子都看出来敌众我寡,阎炎啪地闭了嘴,缓缓后缩。


    “岑先生,第一批人到齐了。”其中一个中年人恭敬上前,冲岑令行了一礼。


    岑令目光环视这二十余人,目光温和到阎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随即岑令手伸进口袋,掏出个裹满锈迹的秤砣,递给那个报告的中年人。秤砣掀起一波让人皮肤发痛的阴气,任谁都能认出是仙厄。


    中年人千恩万谢,双手庄重地捧着秤砣,仿佛那个其貌不扬的金属疙瘩是他的体外心脏。


    接着他口中念念有声,把脖子上的青玉吊坠扯出,啪地磕碎在秤砣上。伴随着微弱的悲鸣,几缕生魂裹上那秤砣。中年人趁机划破掌心,以鲜血温养秤砣,口中念念有词。


    岑令早已转向下一个活人。


    “郦尚花姐妹,这是柳木梳,禁忌最适合你的性格。”


    “程鑫兄弟,这是血沁石印,禁忌与你的施法习惯最为匹配。”


    “……”


    他当着三人的面,堂而皇之分发一件又一件仙厄,还专门精挑细选适配,连名带姓赠送。接到仙厄的人无不千恩万谢,即刻开始施法。


    反观他们三人——厚叔仍然停在玉环之中,好整以暇地旁观,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焦姣嘀嘀咕咕摆弄她的塔罗牌和草药,阎炎则是连汗都吓出来了。


    虽说是混血,他好歹也是正宗狐仙出身,很清楚面前这场面意味着什么。


    那群教徒的青玉挂坠从不离身,其中储存着自己亲手杀来的生魂。寻常时候,这些生魂可用于替命或施法,但它们还有最最基本的用途——以杀业为手段,为那挂坠积攒“独属于自己”的因果。


    当然,区区这点因果,挂坠成不了厄。但用仙厄毁灭它们,混入那些因果,等于给仙厄混上了“独属于自己的味道”。


    如此再配合特殊术法,哪怕不是仙厄主人,也能发挥出仙厄八成左右的力量。


    “那个特殊术法……那个特殊术法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完成的,光是创造就得不少年。他们一开始就是冲着偷仙厄来的!”


    阎炎还是想不通岑令哪来的仙厄,但这不耽误他汗流浃背,“我靠,归山教那群傻×好大的胆子,装都不装。我靠,我们要被杀人灭口了!”


    “厚叔你还有啥道具没,咱们快跑。”阎炎急得脚底发麻,“快跑啊!”


    厚叔抽完半支烟,烟头往地上一扔,随意碾灭。而后他打了个响指,那笼罩三人的玉环越转越慢,逐渐停止。


    阎炎还在等厚叔出手,一把粗糙的药粉糊了他满头满脸。


    “大姐、叽!”


    阎炎还没来得及转身,便发现身体快速缩小。他恢复了红毛狐狸的模样,身形却变得老鼠一般大。


    是焦姣的魔法!


    阎炎刚想调整姿态,后背骤然一紧。一只乌鸦爪子勾住他的背毛,展翅冲向某扇大开的窗户。


    焦姣这一套手法极为敏捷,厚叔的烟头还没彻底熄灭,现场只剩几根飘落的鸦羽——乌黑羽毛末端还带着蕾丝花边似的纹样,与之前焦姣的衣着一模一样。


    “人不服老不行,年轻人就是反应快。”厚叔啧啧称奇。


    他爽快地卸下武装,缓步走向岑令。


    “合作吧,岑先生。”他说,“各位手上光有仙厄,怕是用着单调。我这儿呢,各种法器符咒都齐全。你想要我搅浑水、作伪证,我都能干。”


    岑令停下发放仙厄的动作:“你倒是爽快。”


    “我一个做生意的,知道那些机会不容错过。您在我跟前露了一大手,我再不动心,那可就不识抬举了。”


    厚叔又点了根烟。


    “放心,我不会贪仙厄,咱们各取所需。”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爽快,岑令很满意。


    厚叔是个聪明人,还是个没什么良心可言的聪明人。此人进来前就以放黑贷闻名,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得利的机会——


    现况显而易见,与归山教一路,他可以轻松完成这场祭祀。


    即便地府事后通缉归山教,厚叔只要说是中了仙厄禁忌,被迫合作,照旧能获得第八场祭祀的最终奖励。


    而归山教的要求也不多,只要厚叔这种“移动军.火库”不在方休那边,就已经帮了大忙。


    可惜刚才那个哥特女反应太快,否则厚叔绝对不会介意送他们两个人头。


    “我想把这里当据点,是真心的。”


    岑令微笑,“麻烦您先支持些寻人之物,以及攻击符箓。接下来,你只要守在这儿就好——我的兄弟姐妹会保护你。”


    厚叔吐了个完美的烟圈:“多谢。”


    ……


    楼道内。


    “我×,我×他十八辈祖宗。”


    乌鸦爪子底下,袖珍狐狸一边哆嗦,一边用细细的声音发电报,“地府都是废物吗,天塌成这×样了都不管?”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仙厄,八百条禁忌糊脸,天条都没这么多,我×××!”


    焦姣扑腾着翅膀,无言地空中转弯。


    “这场祭祀总该有阴差,是突然复活了吗?还魂回人间了?”


    狐狸无事可做,蜷着尾巴继续骂,“方休把老子拽到这个鬼地方,咱们跟他也算两清了,等见面我一定——嗷!”


    焦姣突然来了个急刹车,阎炎后颈皮被乌鸦爪子一勾,险些扯出眼泪。


    他们险些撞上一具尸体敞开的脑壳。


    等等,尸体敞开的脑壳。


    阎炎抽抽鼻子,惊喜地发现外出四人组——吕扬正带着他的尸体大军浩浩荡荡找方休,这会儿被乌鸦惊到,正与焦姣四目相对。


    “宋哥,有妖怪!”吕扬大叫,“乌鸦抓着红老鼠!”


    没等宋铮反应,焦姣优雅地恢复原状。她的裙摆饱满鼓起,鞋跟轻飘飘地触地。


    接着她朝手中的队友吹了口气,往地上一扔。恢复原形的阎炎往前冲了几步,差点把吕扬撞飞。


    “你才是红老鼠。”阎炎一把逮住吕扬,不怎么客气地把他拽回来。


    宋铮诧异:“你们不是去找据点……”


    “他俩再不走,岑令肯定会杀了他们。”


    吱呀。


    宋铮身边,一扇门轻轻打开。


    方休微笑着走出门,不忘随手把房门关上。他的身边,正站着满脸冰霜的白双影。


    第167章 第一禁忌 对等报复。


    不久之前, 医院中心公园。


    厚叔吸完了手上的烟,有条不紊地分发物资。他没有一下子把压箱底的好东西拿出来,只是给了量大管饱的普通货。


    当然, 他也并未放下警惕, 一只手始终盘着两个怪模怪样的红核桃,难说有什么力量。


    看到这副景象, 岑令倒也不生气。要是厚叔蠢到毫无防备,他才要质疑此人的成色。


    “我只有一件事拿不准,希望兄弟你解解惑。”


    厚叔好声好气道, “既然你们敢这么做,势必有底气——要是地府强行中止祭祀, 出手干涉, 你们打算怎么办?”


    岑令微微一笑:“他们发现不了。”


    “哦?”


    “解厄塔将这些仙厄藏得密不透风, 上了不知道多少重保险。”


    “祭祀场地与解厄塔因果相连。如今我在这祭祀内拿出他们,仅仅算‘换了地方’,它们仍在解厄塔的体系下运作。”


    岑令轻松略去“借用”原理, 很是爽快地解释。


    “和开刀手术一个道理, 医生将人的内脏暂时移位, 它们照样正常工作。”


    如此, 万厄祠完全没有异状, 自然不会引起地府的警惕。


    何况还有“大灾神”自己搞的因果污染打掩护, 哪怕仙厄损坏、封印异动,对地府的影响也会降到最低。


    除非他的人脱离祭祀场地, 引得解厄塔法术失效, 否则地府绝对反应不过来。


    话说回来,他倒也没必要这样详细地告知厚叔。


    眼下厚叔只当他们想偷几个仙厄,来点祭祀盘外招, 还没想到“造反”的高度。


    岑令退开两步,在内心快速统计仙厄状况。


    最强大的那部分仙厄,需要分给第一批人“认主”。但解厄塔中仙厄足足百万之数,归山教来不了这么多人。


    等第二批人到场,那些不怎么重要的仙厄,正好用乾坤袋分批装好——


    这个计划的关键之处,便是打地府个措手不及,一口气将解厄塔的仙厄掏空。但凡有人提前离开祭祀场地,惊动地府,事情就麻烦了。


    岑令长长吸了口气,默念了几句“归去来兮”。


    ……所以为了这一日,他记下了归山教所有的信徒生平,筛出了最虔诚、最强大的信徒们。


    他的家人们,绝不会背叛神教荣光。


    “我们得全力帮他们。”


    病房外,隐藏中。方休双手支着窗台,俯视中心花园里忙忙碌碌的归山教信徒。


    “帮?”


    白双影嫌弃地瞧着下面那群邪.教徒。


    他现在对这群人类一点好印象都没有,要不是方休拦着,他不介意把这些归山教的凡人搓成肉圆子,在医院走廊里滚着玩。


    倒不如说,如今祭祀场地联络不上地府,他不明白方休为啥不让他放开了杀人。


    “肯定要帮啊,难得他们能把仙厄都偷出来。”


    方休继续俯视那群人,皮笑肉不笑地继续,“你也是,现在千万别动封印,最好加大你的因果污染力度。”


    嗯,看方休那个微妙的笑容,他的人类又要打坏主意了。


    白双影:“归山教对于‘墟山神’的因果污染仍在。我这边配合加大污染,叫地府忘记我的事,无异于将我‘墟山神’的身份拱手让人。”


    “放心,我自有对策。”方休十分自信。


    白双影叹气,看来又吃不到解厄塔的阴气了。不过既然方休这么说了……


    白上神手一抬,污染顺着未断的封印锁链汹涌而出,几乎把那些若隐若现的锁链染成黑色。


    力量增强的副作用即刻出现,污染的效果立竿见影。原本源源不断喂过来的阴气几乎全没了,饥饿又开始在他的身体里翻涌。


    白双影又想叹气,就见方休突然闪到他的身前,几乎钻进他的怀里。


    “饿了吧?”他笑嘻嘻地问道,“大事当前,吃不饱可不行。”


    说罢,他双手搂上白双影的腰,就近将人扯进房间。方休抬脚随便一踹,门板应声关上。


    白双影刚想说些什么,方休就吻了上来。


    他的手臂全力抱住白双影的腰背,十指细密缠入凉滑长发。白双影还没有将分裂的舌头准备好,方休的舌尖先一步闯入唇齿。


    白双影知道,凡人爱侣喜欢给对方喂饭,但他被喂得这么激烈,还是第一次。


    他顺手按住方休的后脑,肆无忌惮深吻。方休的精气一如往昔,美味到让他意识震颤——不愧是生魂与肉身都积攒了无数因果的“方休厄”。


    按理说,方休越情动,他能吃到的精气越浓郁可口。


    然而这一回,白双影却在精气里尝到了一丝不同的味道。


    方休那灼热甜蜜的情意中,混入了些苦涩的味道。风味又丰厚了几分,可白双影吃得不怎么顺心。


    因为他发现,他的人类面上还是一副万事尽在掌握的自信模样。可在唇舌交缠间,方休抱着他的手臂越来越紧,抓握他头发的手在微微颤抖。


    就像在害怕他突然消失。


    白双影下意识放轻了吻的力道,自从他习惯性思考方休的事,他的思维就再也没有停下过。


    ……比如此刻,他突然想,方休原本的计划是什么样的?


    ……如果没有遇见身为“天道一角”的自己,方休准备如何给第八场祭祀收尾?


    ……即便方休的计划大获成功,方休把肉身变成了世上最强的“厄”。那么与地府交易后,方休的生魂又要怎么办?永远困在万厄祠么?


    如果他们从未相遇,方休也化为因果锁链的一根,他的人类会成为埋葬他的最后一抔土。到时,他的结局只有因为饥饿发狂,一路走向毁灭。


    他们一起走向毁灭。


    白双影突然松开方休的嘴唇,双手捧住人类热乎乎的脸,认真瞧着那双眼。


    “别怕。”白双影一本正经地说道,“万事皆有因,万般皆是果。”


    “我不会因为你原本的计划怨你,你也无需假设不曾发生的事——凡尘之事,只尘埃落定才作数,天道向来如此。”


    方休的吻得太用力,嘴唇有些肿。


    他看着自家厉鬼的白色双眸,想要习惯性地笑起来,终究没能成功。


    “我只是……有点紧张。”


    他说,“尘埃落定才算数,尘埃还没落定呢。”


    哪怕是在心里演练过千万次的方案,到了执行的那一刻,感觉还是不太一样。


    白双影眉头动了动,挤着方休脸颊的手收紧了。他的人类真有意思,坚强又脆弱的,口感特别多变。


    “为什么?”白上神不可思议,“我不是在这么?”


    “你尽管去做就好。哪怕掀翻人世,我也会与你杀尽归山教。神仙找你麻烦,我们就一起对付神仙。除非……”


    想到某个可能,白双影跟着紧张了一点,“除非你现在就想与我分开,那可不行。”


    方休沉默地望了白双影很久。


    十几秒后,他大叹一声,把脸埋进白双影雪白的前襟。


    “你知道吗?我真的很喜欢你。”方休轻声咕哝,“真神奇,我居然能这样喜欢你。”


    “嗯。”白双影觉得很合理。


    “……”方休埋在衣料里的脸抽了抽,像是憋了声笑。


    “这种时候,你该说‘我也喜欢你’。”


    白双影一惊:“我自然喜欢你,否则我待在这做什么?”


    “我对小瓷像尚有百年兴趣,对你的喜欢至少要千年之久。”


    这回方休的脸稍微变得有点热:“你还是说‘我也喜欢你’吧,话太直有时候也有点儿吓人。”


    只是他没再给白双影开口的机会,重新抬起脸之后,两人又吻了个难舍难分。那股奇妙的苦涩味道无影无踪,方休的精气香醇馥郁,如同上好蜜浆。


    “宋哥,有妖怪!乌鸦抓着红老鼠!”


    “你才是红老鼠。”


    “你们不是去找据点——”


    一听到大部队到达,方休的吻紧急刹车。他快速整理衣物,吱呀打开门:“他俩再不走,岑令肯定会杀了他们。”


    白双影还没吃爽快,奈何正事在前,他只好气鼓鼓地跟了出去。


    门外赫然站着六名凡人,全是之前见过的熟面孔。


    宋铮友善地点头示意,小李跟着挥挥手。


    小田干脆直抒胸臆:“能再见到你们两个我真的超级高兴,要的就是这个画面!”


    吕扬跟着疯狂点头,方休怀疑他想表达的和小田完全不是一个意思。


    不出方休所料,这群非玄学出身的人都还算平静。反观另外两位——


    焦姣开口前,阎炎先爆炸了:“不是哥们,你有事我们愿意帮忙,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嘛危险点儿也没啥。”


    “可这已经是投之以桃报之以核.弹的范畴了,收手吧大哥,外面全是仙厄啊!”


    他的声音越来越尖,差点急出狐狸本音。


    方休没有立刻回应阎炎,他转而看向白双影。


    “又一批凡人混进来了。”白双影说,“这回有百人以上,与你猜测的差不多,多半是来装东西的。”


    “有没有落单的?最好是两人组,引他们过来,不要惊动其他人。”


    白双影轻抹因果之线。


    不到五分钟,两个信徒貌似迷了路,一路走向众人所在。宋铮的杀意地动仪一示警,小李干脆利落地扑出去,将两人打出隐藏法术。


    “厉害啊。”不明真相的宋铮赞美白双影。


    方休朝阎炎笑了笑,走向那两个调整姿势的归山信徒。对面已然握住青玉吊坠,激活护身法器。


    “没用的,你们已经犯了忌。”


    方休语气平和,温柔得像是医院护士。


    “禁忌之一,凡是归山教信徒,我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方休冲他们伸出食指,向下一勾。


    下一秒,鲜血绽开。


    第168章 第二禁忌 形同陌路。


    血花焰火般炸起, 染红了洁白的墙壁。


    两个邪.教徒双腿血肉模糊,伤势完全一致。尤其是他们的右腿,就地弯折成一个可怕的角度, 断裂腿骨刺穿皮肤, 露出森白的颜色。


    两人满脸茫然地捂住腹部,鲜血大量从他们的指缝渗出。他们的腹部像是被人开了腹, 身下很快积起一大滩血泊。


    可是他们却像是看不到一样。


    血液流逝间,那两个人仿佛就地化作雕像。他们瞳孔放大,连眼皮都不再眨动。方休带着讨喜的微笑, 悄无声息地观赏。


    不出一分钟,两人脸色灰败, 眼中最后一丝光泽也消失了。


    走廊内鸦雀无声。


    “死、死忌?”阎炎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差点把自己给呛住。


    他刚才紧紧盯着方休, 方休绝对没有偷偷施法,那两人确确实实犯了忌。


    “不像死忌。”


    焦姣略带警惕地望向方休,“看那两个人的模样, 他们死于短时间内大量失血……应该只是一般的禁忌。”


    这禁忌的强度足以比肩死忌。除非有人提前在身上戴了治愈法器或者替命法器, 否则没几个人能防住。


    【凡是归山教信徒, 我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这种逆天禁忌能存在, 也就是因为它有个很强的限制——仅对归山教信徒生效。


    她这边还在思考, 那边方休和白双影已然开始扒拉血肉模糊的尸体。


    方休下手快狠准, 那两人身上的法器被他扒了个一干二净。果不其然,他们手中都有统一样式的乾坤袋。


    白双影则随手揪住还有余温的生魂, 不怎么珍惜地吞了个一干二净。那表情比起享用因果丰富的美餐, 更接近于“隔夜菜还没坏凑合吃吃”。


    宋铮干脆利落:“方休,你手里有厄?”


    “可以这么说。”


    方休拎起那堆法器,含糊其辞道, “我可不想随随便便找各位来送死。这里的三条禁忌,我都清楚。”


    阎炎这才缓过劲儿来:“哎哟,你早说啊,吓死我了。”


    然后他又觉得不太对劲,“哪怕你知道祭祀的禁忌,外面那群仙厄……”


    方休笑了:“所以我才需要各位帮助。来,我们谈谈价码。”


    此刻专业程度就分出来了——蘑菇三人组左看右看,一副不怎么有所谓的模样。吕扬的注意力更是被两具新鲜尸体引走,完全不在意方休出什么价。


    焦姣暗自叹息:“我们愿意无偿提供主动支持。如果你要全权指挥我和阎炎,那确实要开个价。”


    “祭祀完成,两个愿望。”方休说。


    焦姣:“……什么?”


    “我会尽全力保证你们完成祭祀。而且,无论这是你们第几场,都可以算最后一场祭祀。”


    “之前的价码是‘完成八场祭祀,实现一个愿望’,我会让愿望变成两个……这样的价码够不够?”


    方休讲得头头是道,要不是他双手沾满血,活脱脱一个优秀销售。


    阎炎:“啊?!两个愿望?这都能送,你阎王爷微服出巡?”


    “唔,我其实很想说‘我保证’,但你俩大概率不会信。”


    方休扭过头,冲空荡荡的回廊喊出声,“阿守姐姐,怎么办呢——”


    隐藏的阿守:“……”


    “看看外面那些仙厄,归山教快把整座解厄塔的库存搬空啦!”


    “看看这些靠谱的朋友,他们其中大部分不是玄学道上的!多给他们一个‘个人因果之内’的愿望,地府损失不会太大。”


    阿守一阵窒息。


    刚才她又对着白双影头晕了一阵,幸亏她提前吃了固心丹,这才没有被因果污染影响。那对混账又憋着坏呢,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但这确实是个无法拒绝的条件。


    事已至此,她只需亲自出面,承诺给几个小人物加个愿望。方休的可信度会大幅提升,所有队友集中对付归山教。


    阿守恨不得自己是个傻子,最好看不懂大局。理智的结果,就是方休把“最佳解法”镶在自个身上,每次他都能卡着她的底线,开出她无法拒绝的条件。


    伴随着一声如泣如诉的长叹,血染嫁衣风中飘散,阿守轻轻落在众人之前。


    别人不知道,阎炎可是本能地认出了鬼仙。他膝盖一软,差点坐到地上,被焦姣眼疾手快地拎住。


    “鬼仙?……守塔鬼仙在这里?”


    他语气飘忽,意识模糊地告状,“外面,外面——”


    “仙厄之事,我已知晓。”


    阿守公事公办地说道,“眼下归山教使了手脚,此地与地府无法联系。”


    “各位的肉身法器自有设置。要带你们回塔,除非这里的厄被解开,或者化作仙厄——这一点,就算我也无法随意更改。”


    焦姣:“您不能杀死那些非法入侵祭祀的人么?他们先坏了规矩!”


    阿守又一阵头痛。


    这姑娘问到了点儿上,目前归山教这个情况,她看着就犯恶心。


    这群人背靠仙厄之力,他们能偷渡进来,就能偷渡出去。


    她作为官方出手,岑令极有可能破罐子破摔,让手下带着仙厄四散奔逃。这情况就像人类处理满抽屉蟑螂,一个不注意就能让它们跑个满屋。


    在她看来,一旦大部分仙厄遗失,白双影封印不稳都是小事,阳间绝对要迎来一大波动乱。


    还不如把这破事交给灭蟑专业人士,比如方休。


    结果她还没想到怎么答,方休先站出来:“因为事情还没糟到那个份儿上。”


    他干脆利落地换了话题。


    “不用想太多,各位只需要回答一个问题——跟我一起打这一场,换‘立刻回家’和‘两个愿望’,到底划不划算。”


    蘑菇三人组和吕扬汽车摆件似的疯狂点头;阎炎只顾着盯阿守,狐狸尾巴都给吓了出来,尾巴毛炸得老高。


    焦姣深深看了方休一眼:“我明白了,你下令吧。”


    阿守在一旁肃穆地点点头,


    方休伸出手,递出血淋淋的乾坤袋,笑得从未如此灿烂。


    “很简单,你们只需要……”


    十几分钟后。


    小田和焦姣两位女士,用女巫变形术变成了死去归山教信徒的模样,快步走向中心花园。


    她们原样穿上血衣,焦姣甚至伪装了腿伤,一瘸一拐好不可怜。


    “我听说,岑令那种人会盯着队友性命。”小田说,“他们真的发现不了?”


    刚才白双影只是往她们身上扯了两根红线,让他们放心过去。小田光顾着看白双影的脸,没搞清红线怎么回事。


    “大概没事。”


    焦姣没有多说,方休给她酬金的那一刻起,这场战斗的性质就变了。


    专业人士永远不会有太多疑问。


    医院中心公园处,仙厄的分发到了尾声。


    不算大的公园里足足挤了百余人,每个人的乾坤袋都装得满满的,现场阴气浓得让人心惊。


    “怎么回事?”看到满身血迹的两人,岑令皱起眉,脸上浮出几分关切。


    “祭品闹事……咳咳。”焦姣说,“没想到他们那么难缠。”


    岑令思索几秒,从怀里掏出一根石药杵:“这个仙厄有治疗功效,你拿着用。待会儿解厄,正好医治伤员。”


    “我这也不缺丹药,别客气。”不远处,厚叔笑眯眯地说道。


    小田和焦姣硬着头皮“污染”完仙厄,眼看着岑令把她们那两只乾坤袋装满。她们来得最晚,剩下的仙厄已经不足以填满两只乾坤袋。


    这东西没有方休的乾坤袋优质,除了空间较大,其余性能乏善可陈。


    方休的袋子据说没什么重量,这东西装了万把个小型仙厄,沉得要把裤子坠下来,所有人都把它背在身前。


    岑令满意地环视一周,走向花园中央,貌似打算来一场讲话。此时此刻,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在他身上。


    小田和焦姣快速对视一眼,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小田悄悄握紧发簪,焦姣双手捏住魔药瓶。下个瞬间,焦姣将两瓶魔药碰碎在一起,浓郁的烟雾平地而起,霎时间淹没了所有人的视野。


    骤然出现异状,众人不清楚是受袭还是犯忌,只能尽其所能离开烟雾范围。然后——


    “没有水,这也凑合咧——!”一声带着口音的号子响起,小李的核舟从窗户飞出,轻巧地停在烟雾表面。


    船内的小李没闲着,他手握一把镰刀,以那核舟为踏板,在烟雾表面炮弹般蹿来蹿去。饶是信徒们手持仙厄,反应根本跟不上力量增强的小李。


    他们前胸的乾坤袋眨眼便被收割,鼓鼓囊囊地扔进船舱。


    宋铮与木和尚站在一起,随手指向杀意出现的方向。他指向哪里,和尚的防护水膜就挡向哪里。


    偶尔有术法轰来,宋铮冷笑着按向手臂。只见木船底部浮空而起,竟然斜斜冲向半空——那分明是地府给的异象技能!


    反观归山教信徒,百来人挤在小小花园,行动异常受限,以至于不如一只核舟灵活。


    白双影靠着窗台看了会儿,感觉看了场渔夫打渔的盛景。


    奈何好景不长,岑令极快反应过来。他不慌不忙摸向楼房内墙,无数金光字符顺墙壁流动,道道文字朝天空冲去,合拢成一个金笼。


    又是个异象技能。


    紧接着他随手一挥,阴风在笼内旋转不止。焦姣的烟雾被吹散,所有人的目光全锁在了核舟上。


    “胆子真大,抢到我的家人们头上。”


    岑令寒声道,“杀了他们。”


    楼上。


    阎炎焦躁不安地等在窗边,一双狐狸眼直勾勾盯着楼下的焦姣。


    “方休,这怎么办?”


    他着急地说,“就算乾坤袋抢得差不多了,他们的手里还有仙厄,这要怎么一下子全抢走?”


    “快让我下去支援,他们扛不住这么多仙厄啊!”


    方休摇摇头。


    “来,我请你看一场好戏。你数到十,他们会自愿把仙厄交给我们。”


    “我真数了啊。一,二……”


    中心花园内,所有信徒的视线都在那只核舟之上。宋铮的杀意地动仪疯狂示警,宋铮本人则疯狂使用异象技能,试图抬高核舟。


    木和尚与木船夫同心协力,船周竖起一个滚圆的水波屏障。


    “三,四……”


    信徒们很快恢复平静,他们在岑令的带领下,无数符咒与禁忌对准了那艘船。


    阴影之中,小田屏气凝神,绕到了厚叔身后。


    她的发簪轻轻一划,厚叔背后便见了血。然而这会儿情况正紧张,抑或是小田实在幸运,厚叔对这种破皮轻伤并无反应。


    “五,六……”


    小田将发簪朝楼上一甩,被方休稳稳接住。


    方休手指抹过发簪上的血渍,舌尖轻轻一卷,指向岑令。


    “七,八……”


    “禁忌之二,以外人鲜血为引,我要你与亲人形同陌路。”


    除了岑令,所有信徒攻势突然停下。他们惊骇地打量着彼此,表情带着同出一辙的惊慌失措。


    “九,十……”


    “厚叔,听得见吗?”


    方休打开窗户,朝台下挥挥手,“现在你,不,你们感觉如何?”


    说罢他伸出手指,轻轻朝下一勾。又是一阵鲜血飞溅,这回信徒们只断了腿,公园中哀嚎四起。


    厚叔鹤立鸡群地站在血泊中,左右疯狂摆头。他在那些信徒脸上看到了熟悉的表情……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表情。


    身边似乎多了百来个奇形怪状的自己,他一阵毛骨悚然,大气不敢出。


    “你干了什么——?”


    方休还没得到答案,盛怒的岑令径直冲了过来,身边裹满术法光辉。


    可惜他刚摸到窗边,便被白双影一袖子甩散,连人带术法一同往回落。


    很简单,你犯了忌。


    当然,我不会好心到告诉你。


    方休弯起眉眼:“真好啊,你真心把他们当成亲人。”


    “我以厚叔的血为引,把他们的‘人格’扭曲成了‘厚叔’……你得对付一百多个厚叔了,他们可不会信任你。”


    “各位是不是搞不清现状?断腿是不是很疼?”


    接着方休越过岑令,朝楼下一百多人招呼,“交出仙厄,或者杀了岑令。”


    “照做,我就饶你们一命。”


    第169章 准备完成 一个故事。


    厚叔确实没有搞清楚现况。


    他记得和岑令达成合作, 记得给信徒们提供物资。然后一阵眩晕后,他突然发现,他的身体好像不是原装的。


    这是个女人的身体, 正站在花园一角。他手上握着个篦子似的仙厄, 可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使用它。


    ……这是什么邪术?!


    他震惊地抬起头,一眼找到了“自己的身体”。然而那个厚叔表现正常, 丝毫没有丢魂的迹象。


    “各位是不是搞不清现况?断腿是不是很疼?”


    “交出仙厄,或者杀了岑令。照做,我就饶你们一命。”


    是方休的声音。


    厚叔这才发现, 这具身体一条右腿貌似断了,钻心的疼席卷了他的脑髓。丹药, 必须要有丹药——该死, 这不是他的身体, 丹药在他的身体上!


    他猛然转头,发现“他的身体”四肢完好,正疯狂跑向花园出口。他身上只有刚才得来的攻击物资和仙厄, 治疗药物……他也不知道这身体的主人是否准备了药物, 又放在了哪里。


    他焦急地伸出手, 在衣袋里一阵乱掏。


    而他这么做的同时, 周围百来人都在掏衣袋, 动作几乎一模一样。


    邪门, 太邪门了,这一定是禁忌。


    如今他身体残疾, 杀死岑令太过困难, 只能先把仙厄交出去。反正这又不是他的身体,只要能争取时间,对他就有利!


    “怎么交?”他用这具身体的喉咙呐喊, 同一时间,无数相同的问题在他身边响起。


    “小田!”方休将簪子扔回花园,被小田稳稳接在手里。


    锐利的簪子仍然沾满鲜血,比起刚才,上面的血迹不增反减。


    楼上,方休悄悄握紧拳头,藏住手心流血的伤口。


    小田接到簪子,往手中一扣。焦姣往嘴里灌了瓶魔药,腰后唰地展出一对乌鸦翅膀。


    她抱住小田的腰,展翅飞行,直冲那些询问“怎么交”的人。如同猛禽掠食,小田眨眼间夺过他们手中的仙厄。


    刹那的过手后,她将它们准确抛向核舟。


    只是岑令筑起的金光笼子仍在,突出一个除岑令以外,许进不许出。


    厚叔在花园出口处疯狂使用法器冲锋,核舟则在半空冲击数次,结果都未能离开中心公园。


    岑令一击不成,落在花园中心的假石堆顶。他目光锁着方休,缓缓从怀中抽出一把青铜剑,身周阴风大盛。


    核舟船夫“诶呀诶呀”惊叫连连,疯狂甩桨,这才没被阴风吹飞。岑令看也不看,朝核舟一挥剑,直接破开了木和尚的水盾罩子。


    要不是船夫调头快,外加小李将船拉了一把,那道剑风能将核舟一劈两半。


    即便如此,众人躲得太急,还是撞上了金光笼子,核舟险些翻倒。


    焦姣那边见势不妙,她将翅膀一收,又拉着小田躲入地上慌乱的人群。


    方休不怎么吃惊。


    岑令分发了那么多仙厄,自己当然也会留几样好用的。以他那个接近鬼仙的生魂强度,仙厄破坏力与其他信徒不可同日而语。


    如今岑令还没有放开攻击,完全是顾忌地上那些信徒——家人不家人先两说,这些人要是废在这里,可就没人帮他把仙厄运出去了。


    “这群信徒都受了伤,手里也没仙厄可用,阿守大人,快收了他们!”


    阎炎不在笼内,他目光只瞧着自家搭档,急得直冒汗。


    这可是绝好的机会,只要搞定这群狗胆包天的归山教信徒,他们接下来只需要光明正大解厄。


    阿守也觉得这个想法非常可行,方休处理得很漂亮。


    她口中念念有词,黑红符咒在她身边现形,蓄势待发。然后——


    那些符咒被白双影随意打散了。


    阿守平复了会儿情绪,尽量客气道:“什么意思?”


    白双影:“我不懂人类勾心斗角,但我懂人类的手段。”


    他指了指岑令,“现在还不是你出手的时候。”


    阿守急得眉头直皱:“机不可失,还请您让开。”


    “不,方休想要你尽量置身事外。”


    白双影悠然堵着阿守,封住她出手的空间,“若是蛮力压制有用,他早要我动手了。”


    “他只是想亲手复仇。”


    “不。”白双影摇摇头,“岑令只是岑令,杀了一个年轻继承者,死了百来个核心人物,归山教就会消失么?”


    “拼尽一切在这报仇?我的人类没那么浅薄。”


    他的语气相当自信。


    白双影的身边,方休看戏般瞧着盛怒的岑令。


    “我们把仙厄交出去了,都交出去了!”岑令身周,厚叔化的信徒们大声叫嚷,“你说过饶我们一命!”


    “对啊,我没有杀你们。”


    方休微笑,他双手撑住窗台,指尖轻轻敲打窗框,“你们腿断了,但还活着。这地方可是医院,药品物资唾手可得。”


    “可惜这金笼子是岑令的法术,我管不着。”


    霎时间,所有人的视线全集中在了岑令身上,目光没有半分温度。


    岑令握紧青铜剑,手背绷起青筋。


    不,冷静,不需要着急。


    只要他还活着,这金笼法术便在。虽说仙厄不在信徒们身上,但方休的人也拿不走。


    他唯一需要做的,是让信徒们尽快清醒,保证仙厄顺利运出。


    哪怕这一次彻底失败,大不了他把仙厄原样送回。


    也许这一次祭祀之中,他没能成功。可这泱泱大地,归山教培养的精锐,又何止他一个?


    地府尚不清楚万厄祠状况,一次不行就下一次,直到成功为止。


    想到这里,他调整呼吸。剑尖转了个半弧,指向努力隐藏自己的厚叔本人。


    厚叔见情况不对,面色终于变了。他不顾一切激活护身法器,顿时玉环套防护罩,防护罩套符文圈,视觉效果好不精彩。


    可惜它们防得住术法,防不住禁忌。


    厚叔嘴唇发麻。他心里明白,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形势剧变,承诺无异于一张废纸。


    信徒们精神不正常,压根用不了他的法器。乱局之下,他手里没有任何筹码。


    他终究只吐出一句:“放过我……”


    话音刚落,岑令仿佛得了许可,青铜剑隔空挽了个剑花。剑风之下,厚叔整个人四分五裂,四肢、头颅、内脏各自叠成一堆。鲜血四处迸溅,溅了附近信徒满头满脸。


    厚叔死了。


    可是他的人格,仍然支配着剩余的信徒。


    这回信徒们的目光通通转移,一瘸一拐冲向厚叔的尸体,在他身上疯狂翻找丹药。


    争抢之中,几个信徒跌倒在地,当即被踩得没了生息。


    岑令试图用法术隔绝人潮,却根本不起效——先翻到丹药的人急急忙忙往口中塞,唯恐吃少了。后面的人不顾一切往前挤,唯恐抢不到。


    厚叔的身体在推搡践踏中化为肉泥,鲜血沾上丹药。他残缺的头颅顺着石砖滚远,卡入一丛东倒西歪的灌木。


    “厚叔们”吃完丹药,又不管不顾地爆出所有法器,再度争抢不休。方休冷淡的目光中,这位藏品如军.火库的“资深消灾人”,顷刻间被分食殆尽。


    自始至终,方休本人半步都没动。


    杀死厚叔、制造惨剧的始作俑者甚至是岑令本人。


    核舟之上,宋铮和小李看得脊背一阵发寒。连不熟悉厚叔的阎炎,都朝远离方休的方向挪了两步。


    岑令确认自己人成功拿到厚叔法器,他又从怀中掏出一面青铜盾,盾剑一敲。浓烈的阴气炸开,炸得地上信众东倒西歪,天上核舟摇摇晃晃。


    这回他没有再费心与方休等人对话,而是直冲核舟。


    小李抓起木桨,宋铮按上手臂,就听到方休一声指示——


    “收船,攻击乾坤袋!”


    两人果断照做,岑令刚冲上来,小李就将那核舟收为原本大小。无数装满仙厄的乾坤袋没了凭依,和刚收来的仙厄一同往下落。


    宋铮激活异象技能,花园中的叶片化为飞刀,顷刻间将那些乾坤袋划了个七零八落。


    万千仙厄下落如雨。


    地面上,焦姣又掏出两个魔药瓶。其中一个瓶子里黑红液体摇晃不止,像人血。


    她抬头看了方休一眼,才将两个瓶子磕碎。


    烟雾又一次弥漫开来,将满地仙厄尽数淹没,烟雾多了浓浓的血腥味。


    “又来?”岑令骂了声,再次卷起阴风,吹散魔法雾气。


    一回生二回熟,不出半分钟,埋在雾气里的人们再次现身。大半信徒用丹药治好腿伤,又得了护身法器,对他的敌意没那么大了,恨不得在脑门刻上“明哲保身”四个字。


    岑令终于松了口气。


    他的人稳住了就好——被“厚叔”人格污染的唯一好处,懂得惜命。


    他刚要继续狩猎笼中敌人,就见方休与白双影从窗口纵身一跃,主动进入金笼。


    方休踩在摔落满地的仙厄之上——它们本应是珍藏在万厄祠中的宝贝,如今这样潦草地散在地砖上,反而更像灰扑扑的垃圾堆。


    方休打了个响指,小黑狗在他身边重新出现。


    见满地都是仙厄,它惊喜地摇着尾巴嗅来嗅去,迅速找了个角落刨坑,找到属于自己的红色项圈。


    它似乎以为这是某种游戏,叼着项圈跑回方休身边。而方休只是把项圈——凶风厄戴回小狗脖子上,再次送它消失,回归楼上病房。


    看着这奇怪的行为,岑令突然有一丝不祥的预感。


    随即,他眼睁睁看着方休拿出一本有点眼熟的古书。


    ……等等,那不会是……


    “嗯,时机差不多啦。”


    “打打杀杀这么久,我想你也累了,咱们换点新鲜东西看吧。”


    方休慢吞吞地说道,“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不是什么红双喜,我叫方休。”


    没等岑令回应,方休敞开了那本书。


    他不需要使用遇仙厄杀死谁,他只需要用它讲一个故事。如此一来,他不需要对它有多强的控制能力。


    讲完一个故事,就够了。


    指定对象,岑令,阿守……以及白双影。


    第170章 他不明白 三声门响。


    现代化医院霎时消融, 新的景色奶油般浇下。潮湿的空气化为干爽的山风,空气中充斥着尘土、草木与汗水的味道。


    山脚下不远处,卧着一座美丽的山村。


    阿守率先反应过来:“这是……墟山附近的村子?”


    白双影的印象更确切。那是方休的故乡, 方休奶奶曾经居住的村庄。


    时间点则是——


    “爸爸, 奶奶摔倒了。”


    方休的父母朝大山逃去,背后追着十几个健壮青年。小小的方休被父亲抱在怀里, 他紧紧搂着爸爸的脖子,呆呆地看着奶奶的尸体倒下。


    老人撞过的树干上,留下一抹扎眼的暗红。


    不幸中的万幸, 老家在偏远乡下,方休父母都穿了便于行动的便装和运动鞋。两人体质不错, 在崎岖的山路上拼了命地逃亡。


    山内草木横斜, 野草能长得半人高。两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终于把背后追兵甩到了十人以下。


    岑令一套加速法术丢向追兵,术法光辉却像穿过烟雾,激不起一丝涟漪。


    “没用的。”方休抱紧白双影的腰, 和白双影一起悬浮半空, “我不打算用‘故事角色’攻击你, 它们是真正意义的虚影。”


    岑令不接话, 反手一个青色的攻击法术扔过去, 结果那凌厉的光辉再度穿过“烟雾”, 没能伤及方休半分。


    故事的覆盖之下,他居然连方休这个“局外人”都无法进攻。


    镇墓祭之中, 自己被这个所谓“红双喜”耍了一整场;方才的花园冲突, 他基本也被方休耍猴玩。即便岑令工于心计,擅长压制情绪,内心还是一股邪火。


    “嘘, 观影要保持安静,这里禁止喧哗。”


    方休腾出一只手,食指比在嘴唇上,“故事只是故事——在这里,你无法攻击我们,我们也无法攻击你,很公平。你看,阿守姐姐多有素质。”


    阿守飘在离他们两三步的地方,她沉默不语,只是垂头看着地上发生的一切。


    鬼仙阿守?


    岑令料到会有阴差被困医院,却没想到困的居然是阿守。一看到那道红色的身影,他立刻安静下来——


    阿守可不是容易搪塞的小小阴差,这场祭祀不成功便成仁。虽然不清楚方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必须尽量积蓄力量。


    天上的观影者再度平静,地上的故事仍未停止。


    方休的父母越过山脚部分,真正跑入山中。为了尽快甩掉追兵,他们专门挑地势复杂的地方跑。


    追兵追得慢了,他们终于有机会喘几口气,不至于直接脱力。


    小小的方休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无意识搂紧父亲的脖子:“奶奶……奶奶说我是邪祟。”


    “爸爸,奶奶生我的气了,怎么办?”他喃喃说道,眼圈红通通的。


    “休休别怕。”


    方休的父亲——方琼玉安慰道,“奶奶没有生你的气,奶奶只是……”


    他抹了把眼睛,语气格外严肃,“……奶奶只是中邪了。”


    “中邪?”


    方琼玉艰难地笑了笑:“还记得奶奶给你讲的故事吗?半村子人都中了邪,以为自己是同一个人。”


    “奶奶也是一样,你看到的那个不是奶奶,是坏人。奶奶最疼你了,她怎么可能生你的气?”


    小方休眼中浮出一丝希望:“我记得,我记得!”


    “奶奶说,有邪祟往水井里兑了人血。村里人喝了井水,都以为自己是村口那个瘌痢头。后来……后来有大师来驱邪,把大家都医好了。”


    “是啊,归山教的坏人给奶奶喝了人血,把奶奶变成了别人。”


    方琼玉抱着孩子慢慢跑,“过段时间,奶奶会清醒的。”


    “嗯!”小方休终于不哭了。


    半空中,阿守意味深长地斜了白双影一眼。


    一个因果污染的典型故事。墟山附近的小山村,膝盖想想也知道谁干的,根本就不是什么人血不人血的问题。


    可是等阿守看见方休脸上的表情,她决定保持沉默。


    就算方休能把自己的肉身变成厄,也无法自由编写“方休厄”的禁忌。


    那些禁忌必定是存在于他执念之中的,最深刻的伤痕。


    ……禁忌之二,以外人鲜血为引,我要你与亲人形同陌路。


    ……当年那个小小的孩子,在发现真相的那一刻,到底是什么心情呢?


    断断续续逃亡了半个多小时,方休父母都是一头热汗,衣服也被汗水浸湿了。可惜追在后面的年轻信徒没有放弃,夫妻俩刚放慢速度,他们又追了过来。


    明明太阳还没落山,追兵也是鲜活的人,那脚步却像索命厉鬼的声音。


    “再、再往山里跑,会迷路的!”方休的母亲——温久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这群人都是山民,咱们跑不过!”方琼玉痛苦地表示,“往墟山里头跑,这个季节他们不敢进墟山!”


    夫妻俩冲进一处紧邻峭壁的狭窄山路。方琼玉让妻子先跑,自己抱着方休紧随其后。


    “他们要进山,追!”追兵也反应了过来,不顾一切地跟上。


    长途追杀下,习惯于坐办公室的方琼玉,终究跑不过山里的健壮小伙。他脚步慢了一拍,身后的山民草叉一掷,贯穿了他的后腰。


    方琼玉唯恐失去平衡,连着孩子掉下山崖,他拼尽全力朝前一扑,把方休扑倒在山路上。


    小方休的左腿狠狠磨过尖锐山石,霎时间血肉模糊。


    可这回儿他根本忘了疼痛,父亲的鲜血疯狂往外涌,迅速打湿他的衣服。


    “爸爸!”小方休喊得撕心裂肺。


    “琼玉!休休!”妈妈的声音同样带着哭腔,她迅速回身,去拉年幼的方休。


    可她抓了个空。


    “别打我爸爸!”


    眼看后面的人举着利器逼近父亲,小方休愤怒地往前撞去,丝毫不顾忌一边的悬崖。


    为首的山民被方休撞了个措手不及,他当即失去平衡,顺着峭壁摔下山岩。


    峭壁上没有草木,那人的脖子被突出的石块摔折,落地前边死了个彻底。


    此人的死暂时镇住了后面的追兵。方琼玉忍着失血与疼痛站起来,用满是血的手抓住暴怒的方休。


    “爸爸没事。”他惨白着脸说,“爸爸衣服脏了,妈妈抱你,继续跑!”


    小方休见父亲还能说话,乖乖让妈妈抱起,一家人勉强通过了山路。


    终于,墟山山群近在眼前。


    山区边界有山民立下的简陋围栏,以及七歪八扭的毛笔提示语。更远处,山林被浓厚的山雾笼罩,可见度几乎为零。


    方琼玉用衣服简单粗暴地勒着伤口,和妻儿一同扎入浓雾。他的鲜血滴在漆黑湿软的泥地里,瞬间被吸收殆尽,连标记都留不下来。


    果不其然,追兵没有跟着他们进入墟山。


    他们停在围栏外,敬畏地眺望着远处群山。


    山民的敬畏自有道理,只是进入山林三五分钟,方休一家人就找不到来时路了。四周都是奇形怪状、生满青苔的怪树,以及浓到不正常的山雾。


    方琼玉终于挺不住,靠着一棵树坐下。温久松开方休,半跪在方琼玉身边。


    方琼玉勒住伤口的衣服全部被血浸湿,刚才那一叉子明显伤到了内脏。别说位处荒郊野外,哪怕在城市之中,这个伤势都未必来得及抢救,方琼玉的目光已然有些涣散了。


    他背靠一株巨树,遥望着被雾气遮蔽的天空。


    “爸爸……”小方休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小声呼唤道。


    “没事,爸爸只是累了。”方琼玉抬起手,想摸摸方休的脸。发现自己的手上全是鲜血,他又将手慢慢收了回去。


    温久握住丈夫的手,努力忍住眼眶里的泪水,做出一副平静的模样。


    方琼玉温柔地望着方休:“爸爸先在这休息,你和妈妈先走,爸爸很快追上来。”


    “爸爸妈妈一起走。”


    方休一屁股坐在地上,大有“你说什么我都不走”的架势,“我也有伤,我们一起休息!”


    他左腿的擦伤还在痛。只是伤口看着骇人,终究是皮外伤。温久撕了片衣服,为方休包裹了伤口,眼下血差不多止住了。


    方琼玉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他抬眼看向妻子,以极轻的幅度点点头。


    “爸爸真的没事。”他咳嗽两声,神秘兮兮地说道,“其实爸爸懂法术,可厉害了……休休你知道吗,墟山其实有神仙。”


    方休疑惑地侧过脸,温久跟着点点头。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的爷爷奶奶给我讲了许多故事……他们说,只要你在山里迷路了,就向神仙许愿,神仙会送你回家。”


    “待会儿爸爸要施法,让神仙送你们回家。施法过程不能被看到,被看到就不灵了。”


    “骗人。”方休沙哑着嗓子说道,“奶奶从没给我讲过这个,爸爸你骗人。”


    “爷爷奶奶故乡不一样嘛,这是爷爷给我讲的。”


    方琼玉艰难地扯了扯嘴角,“爸爸真的没有骗你。”


    “真的?”


    “真的,爸爸不是告诉过你吗,骗人是不对的。”


    温久摸摸方休的头,她没有哭,只是眼泪不停顺着面颊滑下。


    “走吧,休休。”她说,“……不要打扰爸爸。”


    方休牵着母亲的手,一步三回头地走入雾中。走出十几步,方休还是按捺不住,他甩脱母亲的手,按着原路往回跑。


    同一时间。


    “墟山神,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存在……”


    方琼玉有气无力地靠在树干上,沾满血的双手无力垂落,“听说你可以实现愿望,只要以人命为代价……”


    山林寂静无声,连鸟鸣都听不见。


    半空之中,白双影歪过脑袋,无声地对着口型——


    “墟山神,如果你真的存在,让我的妻儿安全回家吧。”


    “以我的命为代价,请你保佑他们安全离开……不要迷路……放他们回家……”


    白双影的口型,与方琼玉的祈愿完全同步。


    啊,他当然记得。这是第三次,一个迷路的孩子要回家。多么讽刺的轮回,彼时白双影甚至懒得回应。


    时光悠悠,加上归山教的“大灾神说”,记得他真名的人寥寥无几。对于那时的他来说,只是又一个记得他的人类,又一条需要斩断的因果。


    ……就当对于人世尘缘的了结。


    焦急寻找孩子的温久面前,出现了一只莹白的手。


    翻滚的雾气之中,它为她指明方向,一路指向方休跑走的方向。


    到了最后,方休也没有找回父亲。他明明听到了父亲的声音,却怎么也找不到父亲所在的位置。他在翻滚的浓雾中啜泣,直到母亲牵起他的手。


    温久抱起全身是血,筋疲力尽的儿子。她咽下哽咽,朝着满是浓雾的山林行了一礼。


    意识朦胧间,小方休目睹着浓雾在视野中远去。黯淡的落叶中探出白莹莹的物事,只是他的双眼被泪水模糊,看不清那是蘑菇、花苞,抑或是别的什么。


    “爸爸……”他执着地望着那片山林。


    “谢谢。”半空之上,方休搂紧了白双影的腰,脸上平静无波。


    “你让我知道了,最后一面的时候,我爸爸没有对我说谎。”


    “……我们真的平安回了家。”


    “嗯。”白双影感受着自己温暖的人类,“我记得他的位置。”


    “如果你想,我可以把他的骸骨找出来。”


    “好。”方休微笑。


    两人身侧,阿守依然保持着沉默。岑令则满脸不屑,仿佛刚才看到的只是一场闹剧。


    方休丝毫不在意其余两人。他伸出手,虚虚朝天空一抓。如同幕布被拽下,场景骤然更换。


    ……


    宽敞的山景换为一间昏暗的公寓。


    这间公寓破旧逼仄,窗户还是上个世纪的格子款。眼下两扇窗户朝外敞开,连纱窗和防盗网都没有。


    看窗外景象,这间公寓所在的楼层不高,也就三四楼的样子。公寓楼临着一大片上了年头的密集建筑,大约是某个小城市的老城区。


    公寓内电视开着,新闻正播报“公安机关严厉打击邪.教活动,邪.教头目庄崇岳逃亡海外”。温久在案板前嚓嚓切菜,姣好的面容憔悴不堪,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妈妈,咱们可以不搬家吗?”


    小方休说,“今年搬家四次了,我都一年没上学啦。爸爸没找到我们,肯定是因为咱们搬家搬得太勤快……”


    小方休没有长大太多,面颊也瘦了些。他眼睛里仍有光彩,可是远远不如曾经清透。


    切菜声停止了。


    “妈妈是担心坏人找上门,警察叔叔也建议咱们小心呢。”


    温久擦擦手,搂了搂儿子,“现在坏人头子跑了,肯定能安稳点。妈妈改天就给你找学校,咱们不耽误念书。”


    “爸爸也能早点找到我们。”小方休严肃道。


    温久抿抿嘴唇:“对,爸爸也能早点找到我们。”


    小方休沉思:“我要换个生日愿望——先前我想许愿‘不搬家’,现在我要许愿‘爸爸早点回来’!”


    温久很自然地笑了笑,回头切菜:“今天咱们多做点肉,馋死你爸爸,谁让他不回来给儿子过生日?”


    白双影突然发现,方休说谎的模样,有那么点儿像他的母亲。


    看来从山村逃出后,温久没有立刻带孩子回归正常生活,而是四处躲藏、低调生活。考虑到当年归山教的猖獗程度,温久的举动不可谓不谨慎。


    ……话说回来,方休九岁第一次杀人,那这应该是他的十岁生日。


    温久做了一大桌子菜。


    炸小鱼、拌黄瓜、辣椒炒肉、红烧排骨、醋溜白菜、青菜肉丸汤……六道家常菜摆了满桌,三碗米饭规整放好。六个盘子之间留了个空隙,正好能放下一个小蛋糕。


    方休打开冰箱找饮料。他嘴里哼着小调,眉眼间又显出幸福的神色。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公寓门规律地响了起来。


    “妈妈,蛋糕到了!”小方休抱着一大瓶汽水,喜滋滋地叫道。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敲门声不紧不慢。


    小方休把可乐放上桌子,期待地跑去水槽洗手。妈妈解下围裙,笑着骂了句“小馋猫”。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今天的配送员似乎很有耐心。


    吱呀——


    方休闻到了一股味道。


    那是一股肥皂香气也遮不住的特殊味道,他去年曾闻到过这种味道,它刻进了他的骨头。那股气味飘来的瞬间,他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早已应激僵住。


    血腥味。


    妈妈。


    水龙头哗哗作响,小方休愣在厨房水槽前。他发现自己的脖子变成了石块,连回头都做不到。


    “跳!”妈妈在他身后尖叫,“方休,跳!”


    “跳出去,找人报警!”


    “快逃——!”


    温久的尖叫声中,方休能听见刀刃刺入血肉的闷响。血腥味越来越浓,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为什么?


    坏人头子不是跑了吗?不是一年都过去了吗?这一年来不是很和平吗?为什么?


    为什么就不能放过他们?


    他几乎无法思考,可是求生欲之下,他的手脚还是僵硬地执行着指令。


    跳下去,报警。跳下去,救妈妈。跳下去。跳下去。跳。


    小方休从敞开的窗口一跃而下。


    底下的一楼有座小院,支了葡萄架。方休身体被葡萄架挡了下,右腿触地。只听一声脆响,他的右腿严重骨折,断骨径直刺破了皮肤。


    剧痛之中,小方休全力保持清醒。他死死盯着亮着灯的自家窗户,大声尖叫起来。


    “救命——”


    小方休是幸运的。


    一楼的老夫妇今天在家,他们把院子里的孩子带回家里,报了警,叫了急救,然后死死反锁了门。


    ……那天动手的,是一个归山教信徒。严格来说,他和方休还算沾亲带故,他们的故乡都是那个山脚下的小村庄。


    那人叫嚣着方休坏了父母的入教路,害他们两个“家人”惨死,他们母子还占了本该属于归山教的“家庭资产”。三条大罪,罪无可赦。


    现在他们的活神仙被逼走了,对这片土地失望了。他偏要激流勇进,亲手杀了这对母子,功德圆满给神仙看。


    小方休无法理解这套长篇大论。


    他只知道从那一天开始,他的妈妈也找不到家了。


    他在医院里大哭不止,拒绝治疗。


    都是他害的,害的奶奶撞树,害的他们一家人决裂。


    都是他害的,要不是为了保护他,爸爸不会被那把草叉刺中。


    都是他害的,是他嚷嚷着那是送蛋糕的人,催妈妈去开门……要是开门的是他而不是妈妈,那该多好。


    ……他为什么还活着?


    那个害死妈妈的坏人很快就被枪毙了。除了自己,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恨谁。


    “原来你小时候这么爱哭。”白双影岿然不动,若有所思。


    “那个时候还小嘛。”方休拽拽自家鬼的头发。


    “我知道人类的幼崽爱哭,我以为你会是例外。”白双影说。


    方休把玩着白双影滑溜溜的发尖。


    果然,堂堂天道一角不会有“同情”之类的情感。真巧,他刚好不需要同情。


    ……倒不如说,时至今日,他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


    至于这些画面,这些绝望。他时时记在心里,从未忘却。公开展示与否,压根不会左右他的情绪波动。


    “给我看这些也没用。”


    岑令冷声嘲弄,“无论年龄,无论知不知情。你们不敬教主,害死了我们的家人,就是该死。”


    他早见惯了死亡,他的家人们加入归山教大家庭之前,总要摆脱那些“假家人”。


    退一步说,死亡固然痛苦,但重点在于死时功德如何,圆满的死亡反而令人欣喜。


    方休扬起眉毛:“老天,你该不会以为我想感化你吧?”


    岑令:“……”


    岑令:“那你展示这些做什么?”


    “你猜?”


    方休拍拍手,痛哭的孩子和雪白的病房一同碎裂、消失。


    ……


    “哥!”


    装修温暖的客厅里,一个有点沙哑的少年音咋呼道。


    影像里的方休转过身。


    这个方休大概十三四岁,身高拔高不少,身材也算结实。他的五官少了些肉,看上去不再那么稚气,多出几分少年人特有的柔和俊秀。


    他头发长了许多,乱糟糟的刘海遮住眉眼,隐隐有了几分现在的模样。与现在完全不同的是,少年方休满脸阴郁,一点笑容都没有。


    那双黑眸更是毫无光彩,像是两片黑色剪纸。


    “原永安,别叫我哥。”方休说,“叔叔阿姨没收养我。”


    另一个少年啧了声:“这和收养有什么两样嘛,都两年多了,我叫你哥你就是哥!”


    这位“原永安”长得浓眉大眼,一脸正气,就是瞧着有点缺心眼儿。他嘴巴咧得老大,嘿嘿笑出声。


    方休不吭气。


    “哥你考了年级第三啊,真厉害。”


    原永安完全不在乎方休的寡言,叽叽喳喳地吵,“耽误那么多还能考这么好,将来你肯定能考A大B大!”


    说完他眼珠转了转:“明天爸妈给压岁钱,爸肯定额外给你一笔奖励,见者有份啊,你得请兄弟我吃烧烤。”


    方休叹气:“……所以呢,你的期末成绩怎么样?”


    原永安闭了嘴。


    半天他悻悻来了句:“大过年的,咱不谈晦气的事情。”


    方休:“……”


    方休:“你将来想考警校不是吗,警校不是什么成绩都收的。”


    “我才初中,我比你矮一级呢,我只是……嗯嗯,我只是还没刻苦。”原永安顾左右而言他,“反正我今年体育成绩很好,第一!”


    方休无奈地拍了下原永安的脑袋,表情像个小大人。


    “成绩单拿出来,我看着给你补补课。”


    “哥——”


    “不是你哥。”


    原永安委屈地揉着脑袋:“好好好,那我乖乖补课,你认不认我这个弟弟?”


    “……看你明年成绩。”犹豫片刻后,方休小声说。


    “先不说我,你今年总该认我爸妈了吧。”原永安凑近,小声说,“前两年他们就在等,你总不能一辈子叫他们叔叔阿姨。”


    方休又沉默了下去。


    门口一阵动静,原永安嗖地冲出去——他的妈妈回来了,手上提着一大堆鲜肉菜蔬,还有为年夜饭准备的零食饮料。


    方休紧跟着原永安走过去,接下鼓鼓囊囊的购物袋。


    “今晚你们倒霉爹加班,咱娘仨过年!”女人中气十足地宣布。


    她长相普通,皮肤粗糙,身材有些发福,远不如温久漂亮。但她看向方休的时候,目光有着与温久相似的温柔。


    “又加班啊!”原永安嘟囔,“天天加天天加,我看他就是不想给我们压岁钱。”


    “没事,我昨儿就给他讨来了。”原永安的母亲得意地摆摆手,“看到了啊永安,当警察就这么忙,你将来可别——”


    “我就当,帅。”原永安说。


    “他帅个屁。”


    “不帅你跟我爹结什么婚。”


    “哎你个小兔崽子,说啥玩意儿呢?”


    母子俩眼看着要厮打成一团,方休叹了口气,清清嗓子:“秦阿姨。”


    秦阿姨收回了探向原永安耳朵的手:“休休啊,晚上想吃啥?咱家啥都买了,随便点!”


    她笑得爽朗,母子相残的惨剧消弭于无形,原永安悄悄给方休比了个大拇指。


    是夜,餐桌丰盛,窗外炸满烟花。


    少年方休停住筷子,怔怔看向窗外的盛景,一张脸没什么表情。


    “我算是原永安捡回去的。那小子爸爸是刑警,正义感过剩。”


    成年方休聊天似的说道,“我妈出事后,我还是去上了学。当时我们正好一座初中,他听说我的事情后,就撺掇他父母收养我……其实也不算收养吧。”


    “爸妈给我留了一辈子吃喝不愁的巨款,叔叔阿姨分文没动,单纯只是照顾我。”


    “原永安他爸是刑警,我住他们家,能防一些心术不正的远房亲戚,还能威慑那群邪.教徒……大家当时是那么想的。”


    白双影:“听起来还不错。”


    起码在他看来,少年方休阴郁归阴郁,气色和身板都十分健康,可见原家夫妇把他照料得很好。


    “是啊,现在想想,我那两年过得很幸福。”


    方休注视着少年时的自己,“可惜十三岁的我太不懂事。”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原永安嚼着牛肉,口齿不清:“妈,有人敲门诶。”


    少年方休手一颤,肉丸子从筷子间落下,骨碌碌滚到地上。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谁啊?”秦阿姨起了身,走向防盗门。


    “快递!”门外回答。


    少年方休咽了口唾沫。他条件反射地想要尖叫“别开门”,又觉得自己只是创伤应激,不该耽误正事。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准是你爹买了啥生鲜。”秦阿姨摇摇头,穿着拖鞋走向客厅,“快递大过年的还上班,都不容易。”


    方休死死盯着客厅的方向,手抖得握不住筷子。原永安有点担忧地瞧他:“哥……?”


    吱呀——


    “什么快……哎?!”


    啊。


    又是那股味道。血腥味。


    这一定是幻觉吧,离妈妈去世都过去三年了。为什么?


    为什么就不能放过他?


    “你干什么?报警,快报警——”


    秦阿姨尖叫,“来人啊,杀人啦——”


    门口传来厮打声,以及房门撞上的巨响。窗外烟花噼里啪啦炸开,喜庆的音乐淹没了地板上的闷响。


    “妈?”原永安猛地站起身,被方休一把抓住。


    “躲起来报警。”


    方休几乎条件反射地说道,声音抖得厉害,“躲起来,快!”


    “我妈还在外面!”


    原永安急红了眼,一把挣脱方休的拉扯。他随手从厨房抓了把刀,冲向客厅。


    方休一咬牙,跟着冲上去。


    看到客厅景象的瞬间,他的血液仿佛结了冰。


    秦阿姨肚子中了好几刀,喉咙被豁开了,只能发出喝喝的声响。她躺在暖色木地板上,血泊迅速漫延开来。


    ……不能这样。


    ……他还没叫过她妈妈呢,方休有些不合时宜地想道。


    秦阿姨还在挣扎,看到原永安和方休的一瞬,她的眼中瞬间泛出泪花,闪出绝望的神色。


    “跑啊。”她用口型比着,“跑啊。”


    她的身边站着凶手——一个高大木讷的男人,他穿着一身不太合适的快递公司制服,看着呆呆傻傻。


    男人慢腾腾转过脑袋,看向方休。他露出一个木楞的笑,露出歪斜焦黄的牙齿。


    男人迈开步子的一瞬,原永安反应过来了。他带着通红的眼眶,拽着方休往父母主卧跑。


    逃进主卧后,原永安哆嗦着反锁房门,拉着床头柜往门口堆:“110,120,快!”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方休跑到卧室固话边,梦游似的拨通了报警电话,然后是急救电话。他的思绪一片空白,双手一阵冰凉。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门外,男人猛踹卧室门。他的力气太大,卧室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原永安甚至没时间为母亲哭泣,他手抖到拿不住刀,干脆把刀一扔,跑去方休身边。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男人完全不在意他们报警与否,耐心地撞着卧室门。


    门锁被他撞变了形,连带着堵门的床头柜震颤不止。


    “让他杀了我。”方休摇摇晃晃走向那扇门,“让他杀了我,他会放过你们。”


    “他是冲我来的。”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门被撞开了。


    与此同时,方休身后被狠狠一扯。原永安把他生生拽了回去,用身体盖在床与墙壁之间的墙角。


    方休想要推开原永安,奈何原永安比他还要健壮,力气更是大……是啊,他的弟弟,体育成绩向来一骑绝尘。


    他的弟弟将来想成为警察来着。


    他不明白。


    真正的警察赶到时,原永安的尸体刚被凶手从方休身上拉开。


    方休腹部被刀刺得血肉模糊,整个卧室溅满血迹,压根分不出是哪个孩子的血。


    那一晚,秦阿姨和原永安当场死亡。


    凶手发现警察到来,大叫“功德圆满”,傻笑着划开了自己的喉咙。


    十三岁的方休被送往癸省泰易市第一人民医院抢救,由于失血过多过久,大脑严重损伤,陷入深度昏迷。


    自此,他再也没有醒来。


    病床边,方休的生魂若即若离地连着肉身,漠然飘在床边。


    他看着人们来来去去,在他床前哀叹不止。他看着原野警官自责、崩溃,在他面前偷偷落泪……他看着幽魂和厉鬼在医院游荡,日夜不停地徘徊。


    它们对方休这个离体生魂颇有兴趣,时不时前来围观。


    这个少年的生魂比厉鬼还像厉鬼,他麻木地伫立床边,一动不动。


    “最开始我想,要是原叔恨我就好了,最好恨到杀了我。那样我就可以成功横死,变成厉鬼复仇。”


    成年方休耸耸肩,“……可惜,他甚至不愿意恨我。”


    “病房的大家都对我很好,我连‘横死’都做不到。”


    “然后我想,就算我成为厉鬼,好像也没法复仇……我该去杀谁?又能去杀谁呢?”


    方休俯视着病床上的自己。


    “我不知道附近邪.教徒还有谁、藏在哪。庄崇岳又出了国,连神仙都没法轻易出关,何况厉鬼。”


    “我一刻不停地思考这些,直到我年满十四岁的那一天。”


    阿守脸色变了:“十四岁?你该不会……不可能……”


    方休弯起眼睛。


    他抬起手,指向床头悬挂的红T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