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一百零八 他的愿望。
红T恤的颜色炸裂开来, 殷红的色彩席卷而过,房内景象陡然一变。
窗外阳光灿烂,方休房间多了位护工。那护工四十上下, 眉目爽气动作利索, 一看就是经验丰富的专业人士。
蔡护士刚好也在,她冲进入病房的原警官打了个招呼:“原先生。”
比起上一幕, 原警官五官没有太大变化,头发却白了大半,整个人看上去足足老了十岁。他一手提着购物袋和花束, 一手提着个四寸小蛋糕,一身便装被香烟腌入了味儿。
小蛋糕的盒子边贴着个小袋子, 里面装着“1”和“4”两个数字蜡烛。
“孩子的身体情况不稳定, 不能吃蛋糕。”蔡护士委婉地提示。
原警官点点头。
蔡护士和善地笑了笑。
明眼人都知道, 这远不是能不能吃蛋糕的问题。方休想要活下去,只能靠鼻饲管过活。
不过原警官绝不是那种没事找事的家属,这点她放心。
原野本人几乎每天都来看望方休。为了给方休找个靠谱护工, 他在医院里打听了很久。以方休的状况, 护工月薪要一万多, 原警官干脆地同意了——只要护工精心养护孩子的肌肉和关节, 尽量保证孩子身体健康。
明明知道没有希望, 他仍然没有放弃。至于那一大笔开支——
“那是他父母留给他的钱, 要用到刀刃上。”原警官曾如此表示。
此刻,他小心翼翼换了方休床头的花束, 给蛋糕插上蜡烛。
“安全起见, 我就不点火了。”
原野注视着少年方休沉睡一样的脸,“你悄悄在心里许愿,说出来可不灵。”
“好。”
少年方休的生魂静静站在墙角, 可惜病房里的活人谁也看不见他、听不见他。
“蛋糕待会儿分给护工阿姨和护士阿姨吃。”原野说,“我不爱吃这玩意儿,齁甜。不过你要今天醒,我就跟你一起分一块儿。”
“好。”少年方休轻声说。
“给你买了新衣服。”
原野熟练地打开购物袋,掏出一件红T恤。
“之前我想着买了当春节礼物,你和你弟一人一件,喜庆。你弟那件,我让他带着走;你那件,现在都旧了。”
“小孩子长得快嘛,叔给你买件新的,等你醒了穿着正合适。以后叔每年生日都送你,你醒了就能穿合适的……你嫌这礼物烦,就赶紧醒,叔带你去挑别的。”
方休的生魂沉默不语,他看了会儿墙上挂着的红T恤,没有回答。
原警官之前没有这么多话,反而是秦阿姨喜欢絮叨。这些时日,原警官反而变得啰嗦起来,哪怕他的啰嗦再也没有人回应。
唠叨完,原警官在床边坐了很久。他定定看着苍白的病房,像是被包进了满是药味儿的空气,凝成一块琥珀。
许久,他再次张嘴:“孩子,这不是你的错,你知道吧?可别因为这事不想醒啊。”
“是叔不对,如果那个时候我在家……”
说到一半,他吐了口气,狠狠抹了两把脸。
“我就你一个孩子了,方休。”
“嘿,你变不成鬼啦。”一个老人的鬼魂在少年方休身边咧嘴,“你这爹怪疼你的嘞,横死不了,横死不了。”
“哪像老子那不孝子,偏等老子快嗝屁才往医院送,呸。”
少年方休垂下眼,活像没听见。
变成生魂后,他连怎么落泪都忘记了。
那鬼魂贴得更近了:“我说小子,瞧你这人不人鬼不鬼的窝囊样儿,别搁这硬撑了,干脆认命算逑。”
“你这生魂肉身连得不牢靠,只要你愿意放手,你爹就解脱喽。一个月一万多块的护工啊,啧啧啧啧。”
“死老头滚蛋!”
一个女鬼横空出世,从天花板跳到老头鬼的头上,“别听他的,他就是馋你因果,等着吃你呢!”
“坏老子好事!”
“这地方来个靓仔容易吗,坑小孩有脸了你!”
方休漠然看着两鬼厮打,生魂还不如两只鬼鲜活。
他早习惯了鬼魂之间的闹剧,反正这些鬼的执念普遍不强,很快就会消散。
他十四岁了,在医院躺了快一年了。
他的生魂无法离肉身太远,出不了医院。窗外的景象永远是那副样子,走远些,也只能看到形形色色的病号。
他无法再去学校上学,也没法正常读书。他唯一能看见的,只有人们亮起又熄灭的手机屏幕,以及住院病人的平板电脑。
……一切都成了碎片。
夜深人静之时,咚咚咚的敲门声在他脑海里反复敲响。他看见墟山山林的雾气,看见母亲洗碗的背影,看见过年时窗外的烟花。
仇恨非但没有随着时间消解,反而滚雪球般越来越大,快把他逼疯了。
他知道,归山教的头目庄崇岳潜逃国外,国内一众邪.教高层被抓,剩余信徒阴沟老鼠一样潜入阴影。
他也知道,在这激烈的浪潮中,毁掉他人生的甚至不是什么核心人物,反而是一群被煽动的底层信徒。
他的仇恨癌症般生长,没有出口。
少年方休停在那个精致的蛋糕前,手指摸上裱花,指尖无望地穿过那些甜美奶油。
下一秒,万物陷入黑暗。
少年方休睁开眼,看见了竖起来的地面。
过了几秒,他才意识到自己倒在地上,右脸紧贴泥土。
耳边响起模糊的唢呐声,声音时断时续,听不出是喜乐还是哀乐。周围又黑又冷,不远处,一圈大红灯笼轻轻摇摆。
……而方休身上正穿着他崭新的生日礼物,一件殷红的T恤。
这个景象模模糊糊闪闪烁烁,朦胧得像个梦,仿佛下一秒就要消散。
可在场知情人一看,谁认不出解厄塔?十四岁,正是祭品进入祭祀的最低年龄。
阿守使劲磨了磨牙齿。白双影有些惊讶地瞧了方休一眼,方休冲自家鬼挤挤眼,表情还有些小小的得意。
“这不可能。”岑令的声音里多了一丝动摇,“阴阳两界有规矩,祭品只会被征召一次!因为——”
“因为接触‘厄’会让生魂染上阴气。生魂阴气太重,容易肉身折寿、白日撞邪。”
阿守冷声说道,“哪怕祭祀后用养魂泉清洗,生魂也会被阴气侵蚀。若有人参加两次以上,肉身连正常活动都勉强。”
“方休,你肉身本就脆弱不堪,生魂更是天天撞邪。你不在意这些副作用,我姑且能理解。”
阿守转向方休,她特地撩开盖头,露出眉头紧锁的面庞。
“……但你是如何做到反复参加的?”
“这还得多谢你,阿守姐姐。”
方休朝阿守伸出手,“虽说我忘了,你真的不记得吗?”
“记得?”
“帮帮我,白双影。”方休手肘戳了戳身边的白双影。
“我生魂太弱,地府随便折腾。阿守姐姐可是最强大的鬼仙之一,她的记忆肯定比我稳固……地府的污染,你能恢复一点儿吧?”
白双影看看方休,又看看阿守,坚定地“唔”了声。
他伸手托住方休的手,一齐伸向阿守。
阿守犹豫片刻,手指虚虚覆上。
那一瞬,无数阴气冲入她的身体。她的思绪里仿佛塞了块冰,脑髓有种近乎冻伤的疼痛。
就像被吹起一层沙尘,她的记忆里瞬间多了不少色彩碎片。那些细枝末节的碎片浮浮沉沉,拼图般自行拼合。
它们被白双影的阴气攫取,通过方休的手,被遇仙厄忠实还原——
“有意思,这么小的孩子居然能通过第八场祭祀。”
阿守低头,看着一身红T恤的少年方休。
“孩子,许愿吧。”
比起医院那副麻木模样,少年方休的眉眼多了几分活气。他双手攥着拳头,手臂上浮着足足三个八卦符号。
他高高抬起头,看向阿守的眼睛饱含期待。
“我要归山教彻底毁灭,庄崇岳和他的死忠全都死光!死得越惨越好!”
少年方休中气十足地喊道,面颊兴奋得发红。
阿守掐指算了算:“不行。”
方休呆住了。
很快,他的呆滞变成了烈火般的愤怒:“为什么不行?凭什么不行?你们不说随便许愿吗?!”
“我和归山教有血海深仇,它在我因果之内!”
“归山教教主庄崇岳,庄崇岳其人的得力干将,大多都在境外。”
阿守的口吻威严而冷淡,“地府无意插手关外之事。若是你只想要境内的归山骨干死光,地府倒能够满足。”
这回方休沉默了更久。
他的愤怒熄灭了,化作深深的痛苦:“国外那群高层不死有什么用,国内骨干就算死光了,他们还能重新发展……”
阿守:“地府无意插手关外之事。”
“杀恶人有什么不对?你们是神仙啊,你们不是能做到吗?”
方休眼圈有点红,“我一路坚持到现在,不是为了这种货不对板的东西……”
他拼命咽着唾沫,使劲绞着红T恤的衣角,力图不让眼泪落下来。
阿守轻叹:“孩子,能做到不等于可以做,阳间也是一个道理。阳间不会因为恶人逃往异国,就对异国宣战。”
“我看过你的资料,方休。你太过年轻,与其执迷过去,不如许愿自己恢复健康。”
少年方休捂住双眼,阿守以为他要哭,结果听见了两声怒笑。
“恢复健康,然后呢?”
“什么?”
“恢复健康,然后天天担忧疯子敲门,杀了我和我的家人。”
“恢复健康,和原叔一起生活。哪怕他能接受我,我无法面对他,我做不到。”
“恢复健康,就算我隐姓埋名长大,就算我将来能出国,我也动不了那群有钱的混账。说不定我还没找到复仇办法,他们就舒舒服服老死了。”
“……恢复健康有用吗?”
方休面色苍白,话语冷静得让人恐惧。
那些话太流畅了,不像随心回应,更像在他心里反复回荡的绝望思绪。
“阿守姐姐,我可不是执迷过去……对我而言,我的人生已经结束了。”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字句透出浓浓的血腥气。
阿守见过太多许愿时胡搅蛮缠的人类,她平静地等待方休说完:“你总要许愿,跟我说这些没有用。”
“孩子,你知道谈判中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方休:“我……”
“是筹码。”
阿守打断他,“我知道你很痛苦,你很拼命,你的人生很悲惨。但对于阴阳两界,芸芸众生来说,这些什么都不是。”
“归根结底,你没有筹码,地府不会为你破例。”
方休恨恨按住手臂上的三个卦象,哑口无言。
“按照约定,那些异象技能也会被封禁。”
“说来,它们确实与你因果相连,你可以许愿保留它们。但以你的肉身状况,保留它们也没有任何用处。”
阿守轻松看透方休的心思,堪称冷酷地继续,“……好了,你若是说不出愿望,可以再考虑几个时辰。”
方休就那样原地站了足足一个时辰,如同一座雕像。他的手始终没有从那条手臂上松开。
出乎阿守的意料,少年方休并非单纯拖延耍赖,他似乎在全力思索什么。视线一会儿扫向手臂,一会儿扫向解厄塔本身。
他脸上的绝望慢慢淡去,变成某种更加复杂,更加深沉的情绪。
“我想好了。”
许久,少年方休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
“这些异象技能没法在外界使用,但它们还是我的因果,对不对?”
“是的。”阿守有些疑惑地回应。
“只要因果相关,我的愿望可以打破某些无伤大雅的规则,对不对?”
“是的。”
“地府无意插手关外之事,但只要筹码得当,你们有能力插手,对不对?”
“……是的。”
“我的愿望是,再来一次。”
方休说,“再让我参加一次祭祀。”
这次轮到阿守沉默了。
再开口时,她的声音更加冰冷:“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小子。但我有一点要说清楚——理论上,你可以如此许愿。但祭祀之事是阴阳两界的绝密,无论如何,地府会消除你在解厄塔的记忆。”
“再次进来时,你什么都不会记得,不会有任何优势。”
方休毫不犹豫:“没问题。”
说完,他啊了一声,抬手指向阿守。
“再参加时,我也不希望你们记得我的事。我得说清楚一些,我的愿望——”
他弯起眼,微笑逐渐软化,变得鬼气森森。
“七天之后再来一次,忘了我。”
阿守应了。
一个莫名其妙的孩子,她想。
他大概率会死在下次祭祀,哪怕他侥幸活下来,也会许下不同的愿望吧。
半空中。
岑令啧了声:“所以这是你第几次参加祭祀?”
他看向阿守,却发现阿守久久不语。掀开的盖头下,她正难以置信地望着方休。
方休冲她做了个鬼脸,体贴地混入了自己的记忆——
接下来是噩梦般的场景循环。
红衣的少年方休站在阿守面前,再次重现复仇与许愿对话,继而陷入沉思。
而在许愿结束的时候——
“七天之后再来一次,忘了我。”
病房中,鬼魂们挤在方休身边。
“啊,他的生魂又回来啦。”
“这孩子身上因果又重了,香得很。”
……
解厄塔。
“七天之后再来一次,忘了我。”
病房。
“噢哟,这次消失的时间长点,帮方休记着。”
“跟这孩子提了嘴我那个下毒老公,真死了,奇了!”
……
解厄塔。
“七天之后再来一次,忘了我。”
病房。
“咱们家小方要不干脆做点生意吧,他这么一消失,总有给他提过的人死逑。”
“也不是每个都灵验啊。”
“你懂啥,因果算着呢!”
……
解厄塔。
“七天之后再来一次,忘了我。”
病房。
“方休身上这因果,会不会积得太快了……”
“不知道这孩子在外头搞什么,每次回来啥都不记得。”
“先记下要杀的人!外头好多鬼过来报名呢!”
……
“七天之后再来一次,忘了我。”
“七天之后再来一次,忘了我。”
“七天之后再来一次,忘了我。”
……
…………
………………
八次祭祀,阴间近月。
收集目标,阳间七日。
就这样间隔七日,永不结束的祭祀中,稚气未脱的红衣少年变成了红衣青年。
痛苦消失了,绝望消失了,愤怒消失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脸上只剩下微笑。
他身上永远穿着合身的红T恤。
“七天之后再来一次,忘了我。”
上一次许愿的最末,方休笑眯眯地朝阿守摆了摆手,乱发之下露出一双黑黑的眼眸。
病房中,方休的生魂悄然出现。
他没有浪费时间回忆,而是熟练地确认床上肉身的状况。很好,阴气压制得很完美。
他不需要记得太多,他只知道自己的肉身正在变成前所未有的大厄,大到周围无鬼敢来修厄。
所有厉鬼都告诉他,厄越强,地府越渴望——听说地府镇压着一个了不得的灭世邪祟,需要数之不尽的厄。
方休知道自己无法变成厉鬼。
那么,如果他变成世上最强的厄。他大可以利用地府,做他做不到的事,杀他杀不到的人。
“这是第几次?”方休扭头问他的鬼魂客人们。
排队的鬼魂们面面相觑,异口同声:“第一百零七次。”
“这是你第一百零七次‘消失’。”它们热情地招呼。
记忆停止,场景凝固。
飘浮在空中的方休转过身,朝阿守展颜一笑。
他伸直左臂,本次祭祀的八个卦象听话地浮出。然而接下来,更多卦象从方休的皮肤深处冒了出来。
它们被地府封禁,呈现出毫无生机的黑色,与赤红的八卦完全不同。
它们成百成百地浮现,密密麻麻地爬遍了方休全身每一个角落。
……远远看去,无数卦象就像某种邪异的斑纹。而拥有它们的方休,更像是某种未知的邪祟。
“这是我们第一百零八次认识,阿守姐姐。”
方休保持着微笑。
“这是我第一百零八次祭祀。”
第172章 第二阶段 虹吸万厄。
白双影雪白的眸子里, 近千卦象缓缓游移。方休的皮肤本来就白,衬得地府卦象触目惊心。
……每一个八卦符号,代表着一场成功的祭祀。
他的人类参与了近千场祭祀, 期间杀了不知道多少罪人, 再叠加解厄带来的因果牵扯。诸般因果以方休为核心,自然融合在一起, 其效果绝非粗暴叠加可比。
怪不得方休生魂的味道那般美妙。
当年庄归去设计万厄祠,图的是以量取胜。纵使仙厄千千万,它们彼此因果并不相容。
如果说万厄祠的厄是手执冷兵器的古代士兵, “方休厄”更像拥有现代热武器的指挥官。他们本质都是人,战力绝不可能同日而语。
十四年开始, 到现在近十五年的时光, 方休把自己打造成了地府史上独一份的黄金筹码。
方休的过去可真是……
“你是我见过最强悍的凡人, 之前我从没见过凡人敢于挑战地府。”
白双影搂紧怀里的人类,语气里没有怜悯,只有全然的欣赏, “做得很好, 不愧是你。”
方休脸上锋利的笑容柔和下来:“对吧, 我也觉得自己很厉害。”
“所以你当‘幽冥刺客’是因为这个, 你不是无偿为他们做事吧?”
白双影用一种“看看我家人类有没有吃亏”的语气问道。他斜眼瞧着那些排队的鬼, 表情不怎么友好。
“当然不会。”方休把白双影的脸掰回来。
“他们告诉我想杀的人。我呢, 我要他们教我玄学知识,或者给我‘归山教信徒’的情报。”
至于鬼魂们提出的目标, 方休不会听取一面之词。
外面有鬼魂负责跟踪调查, 警局有鬼魂负责核对信息。
对鬼魂来说,很难长时间待在警局这种罡气十足的地方。他们甚至发展出了一套轮班制,挨个跟踪不知情的原叔。
方休去得久, 回来就七天。鬼魂们有充分时间整理讯息核实情报,业务熟练得很。每次方休回归阳间,总有一大堆报告等着处理。
不过,他猜白双影对这些琐事兴趣不大。
“其实我能理解他们。”
方休小声嘀咕,“哪怕他们的仇人未必进了祭祀,哪怕我只能在祭祀里碰运气处置目标,他们还是源源不断地前来交易……作为死人,他们只有这个办法。”
白双影嗯了声:“你没有吃亏就好。”
果然,听那语气,天道一角分毫不把那些鬼魂当回事。
阿守的重点则与白双影完全不同。
她突然理解那解厄报告中奇异的缺失,那根本不是什么记录错误——遵照方休的愿望,他的名字被抹掉了,关于他的记忆被剔除了。
她能理解这些,但是——
“你是怎么做到的?”
阿守情绪颇为复杂,她一时不知道自己该感受到钦佩,还是戒备。“你完全没有祭祀的记忆。就算那些鬼可以帮你计数,告诉你生魂失踪的事,你也……”
“我不需要记住祭祀的事。”
方休一半脸埋进白双影胸口白衣,大大方方说道,“我只需要知道每次失踪后,我会变成更强的‘厄’,这就够了。”
“等我再次进入解厄塔,祭祀途中,我很容易猜到自己的‘人生计划’。那么只要再次获胜,再次许下那个愿望就好。”
阿守:“但你的记忆……”
“成年人就算失忆,心智也不会变成婴儿。”
方休无所谓地表示,“有些东西忘了就忘了,影响还在。”
可这算是“活着”吗?阿守哑口无言。
十四年,一百零七次祭祀。
阳间七日,何其短暂。方休能保有正常记忆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过两年。而在消失的“祭祀十二年”中,那么多恐惧、绝望与血泪,全被这个人类笑着埋入黑暗。
她久久不语,最终一把扯下盖头,重新挡住脸。
“了不得的执念。如果你能横死,你会变成比我还强的鬼仙。”
她在盖头里说,“……唉,当初我不该服从皇帝老儿。我就该再拼一把,反了他祖宗。”
突然阿守意识到,自从方休的回忆放送完毕,岑令变得异常安静。
她转头看去,发现岑令口中念念有词,身上缠着一圈又一圈符咒纹样——趁着他们不能彼此攻击,这厮在准备法术!
“你可真没意思,我还想跟你聊聊来着。”方休说,“不过正好,时间该到了。”
时间?
阿守掐算一番,自从他们被拉进遇仙厄的世界,时间刚过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
等等,等一下,一个时辰?
再加上方休让小田抹血,焦姣喷洒血雾的行为……
该死,方休把他们拉进回忆,重点根本不是“回忆”,而是“把她和岑令拉进来”!
阿守脸色唰地黑了下来,她刚想张嘴,就见方休将遇仙厄一合。
纸页撞击,发出“噗”的一声轻响。周遭凝固的场景随之散去,他们再度回到医院中央的花园。
场景再现的刹那,岑令掏出青铜剑与盾,卷起满地阴风。
他敲击剑盾,脸上血管根根暴起,身周阴气不要钱一样疯狂泼洒。满地仙厄震颤不止,艰难浮起,似乎在听从他的号令。
如今岑令很清楚,方休是世间无双的大厄。医院那个潜藏的厄,根本就是方休本人。
怪不得他的人莫名其妙就犯了忌!
好在他知晓了厄的本体。解厄方法很简单,只要杀死方休的肉身就好,哪怕代价是炸掉整座医院。
问题是出手之前,他必须尽快摆脱方休的生魂——
方休压根没理会岑令。
不知什么时候,他将一个小鼎捏在手里。小鼎通体血红,只有眼珠大小,能轻松被人手遮住。
白双影:“……啊。”
这是叩地鼎,不对,是他的饭卡!
最近方大厨私房菜吃得太多,白双影都忘了这玩意儿的存在。他没记错的话,这东西的效用分明是——
“法器沾血,等一个时辰以上,便可喂给此鼎。”
方休松开白双影的怀抱,“这还是你教给我的。”
说罢,他将叩地鼎按上满地仙厄。
“疯子。”阿守只来得及发出这样一声感慨。
满地仙厄浸了方休的血雾,格外强的那些又让小田特地抹过方休的血。方休的手只是在那堆仙厄上一抹,无数仙厄瞬间破碎成光点,被他收入拳头。
仙厄被吸收时的旋风,又卷来新的仙厄补位。这满地仙厄仿佛满池春水,被方休虹吸不止。它们还没来得及回应岑令的召唤,就化作了漫天碎光。
方休的病房内,方休肉身微微抽动。床边鬼魂们顷刻后退,贴上四面八方的墙壁。
方休身上的因果正以一个史无前例的速度剧增,增加到肉身无法承受——他的皮肤上,八卦符文主动浮现、颤动不止,继而不断分裂,试图承载这些恐怖的因果。
一时间,方休全身都被游动的八卦铺满,看起来十分骇人。
随之而起的是暴乱无比的阴气,它们锋利如刀刃,方休身上的管子晃动得越来越危险。
小黑狗汪汪大叫,关鹤一惊:“成姐,盾!”
他不知道方休怎么了,但他知道怎么压住这些阴气。
成松云干脆利落地支起怨鬼盾,将整个房间——尤其是那些维生机器——护在其中,完美包住了肆虐的阴气。
关鹤本人则退出门外,机警地守护这个小小的病房。
病房外寂静无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
方休把视线从病房的方向收回,继续不管不顾地破坏仙厄。
饭卡从没有感受过这般阔气的充值,虹吸速度惊人。十几秒过去,满场仙厄居然小了一少半。
空气中的碎光越发耀眼,周围“厚叔化”的信徒面面相觑,各自躲藏。厚叔本体死了不要紧,只要保住生魂,他们就能成功通过祭祀!
至于小田和焦姣,两人再次被小李拉上了核舟。这回众人没心思攻击,而是把核舟拉到最高处,躲开地上的混乱。
窗边只剩一个阎炎,看得目瞪口呆:“卧槽,这是毁了多少厄……等等这是能毁的吗,那不是仙厄吗!”
花园里,显然有人有着同种疑问。
叫来的心腹信徒全犯了忌,偷出的仙厄光速毁灭,收都收不回去。岑令拼了命攻击方休,结果攻击全被那个白衣艳鬼轻松挡下,他气得喉咙一股血味。
“鬼仙阿守,方休在动摇解厄塔根基!”
岑令厉声叫道,“仙厄尽毁,大灾神现世。到时没有仙厄镇压,神仙难救——”
阿守原地没动。
“归山教只要世人认清真理,广积功德,这人可是要人世彻底毁灭!”
眼看现况变得难以挽回,岑令心急如焚,“我这就解开此处的信息封锁,你快点通知地府!”
说罢,他一口咬破指尖,在空中画了个复杂无比的符咒。
天地间响起一阵阵碎裂声,那声音从医院四面八方传来,有什么无形的东西破碎了。
岑令心在滴血。
自从确定祭祀地点,归山教祭出压箱底的法器,花了大量心血做了此阵,它本应在祭祀完成时自然破开。
如今他却亲自把它毁了,只求阴差能让异况上达天听。
要是这些仙厄全都毁掉,归山教“偷取仙厄号令人间”的计划会全面破产。而每消失一个仙厄,重新封印大灾神的难度就要更上一层楼。
这一秒,他和天庭地府的利益一致。还不如趁早驱虎吞狼,让神仙阻止方休。
哪怕自己受罚死在这,尽量保住仙厄就好。教主大人还在海外培养英才,归山教日后仍有机会。
至于方休“想要毁灭归山教”的愿望?笑话,那家伙都要解放大灾神了,神仙们压根不可能和他和谈!
阿守仍然原地没动,盖头鼓起一点,像是在叹气。
“谢谢你的配合,你的任务完成了。”
方休又碎了一大片仙厄,笑眯眯地勾勾手。
“禁忌之一,凡是归山教信徒,我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岑令在半空中晃了晃。
他的双腿瞬间血肉模糊,腹部出现一大片刀伤,鲜血不断线地淌下。岑令紧急落地,吞下一大把丹药。
他的伤势刚刚稳住,方休再次勾了勾手。
剧痛又一次袭来,他的右腿再度折断,腹部的伤口重新裂开。岑令咬紧牙关,又吞了一把药。
“放心,我不会让你死,好戏还在后头呢。”
方休有条不紊地破坏仙厄,院内仙厄所剩无几。“阎炎,下来帮我捡仙厄,别漏掉任何一个——”
红发青年跳下窗户,巨大的红毛狐狸落地。
它不情不愿地嗅着空气,在花园里跑来跑去,把那些体积小不起眼,滚落到犄角旮旯的仙厄叼出来。
狐狸一身红色秀发上下舞动,天上核舟传出意味不明地倒吸凉气声,阎炎假装没听见。
岑令跪在原地,不停与那致命伤势做斗争,奈何他恢复的速度根本赶不上方休破坏的速度。
就在他面前,方休把所有仙厄破坏殆尽。他那些本该使用仙厄的家人,无所谓地躲在暗处看戏……最让他想不通的是,自始至终,鬼仙阿守同样沉默旁观。
他不明白。
岑令有一瞬的茫然。
恍惚间他突然意识到,他手上的青铜剑盾,是解厄塔仅剩的两个仙厄。
方休朝岑令走来,手上还拎着那本万恶的遇仙厄。
“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岑令抱住还在渗血的腹部,原本开朗的语气只剩怨毒。
“你赢了,你确实毁了我教的计划。”
“但你解放了大灾神……天庭地府只会把你当成疯子,直接镇压你……”
方休举起一只手,打断了他的话。
“不不不,我还没有赢呢。”
他半蹲下身,双手按上岑令的剑与盾。
异象技能发动,方休手掌燃起熊熊鬼火。高温之下,青铜迅速融化变形,化作两块废金属。
“你误会了,我没打算针对你。”
青色火焰的映照下,方休轻声细语,“只是你们那个了不起的计划,刚好和我的人生计划有点儿冲突。”
“别得意得太早……”剧痛之中,岑令眼前一阵发黑,“墟山神保佑,我教……”
“是啊,还太早。”
方休语气越发温柔,“下半场刚刚才开始。”
他的身后,白双影的视线从双手收回,慢慢抬起眼来。
那张没什么表情的漂亮面孔上,浮出一个微笑。
第173章 烈火熔金 仙厄已成。
仙厄泡沫般碎裂, 因果锁链失去支点,随之消失殆尽。
千百年来的窒息与重压无影无踪,力量迅速涌回白双影的身体。白双影衣角轻轻飘动, 饱足与舒适酿出一阵阵微醺。
白双影看向自己的双手, 情不自禁露出笑容。
现在没有什么能束缚他了,只剩一个问题——
最后的束缚破碎, 方休狂卷了千万仙厄的因果,而他失去千万仙厄的压制。两边力量短时间暴涨,他的修厄进程不稳起来。
一阵热气扑来, 白双影下意识收敛气息,抬眼看身前的方休。
方休的身体意外烫人。
他那身红T不知何时被汗浸透, 苍白皮肤上除了若隐若现的八卦符号, 还有逐渐鲜明的血丝。白双影能清晰地听到方休心跳, 此人心跳快得不正常。
不好。
作为天道一角,他只是恢复了以往的力量,身体自然能够承受。
方休则不然, 他的人类是个彻头彻尾的凡人——十四年来, 他也不过消化了近千的厄。此刻硬吃下千万仙厄的因果, 明显超出了凡人的承受能力。
方休烧毁了岑令的青铜剑盾, 仍然半蹲在地, 尽量压抑喘息的声音。
白双影不自觉地收敛微笑。他顺势拉住方休的手臂, 不动声色地将人扶起来。
果然,方休的腿已经软了。照这个趋势下去, 他的躯壳会被高烧烧坏。
“哈……”方休吐出一口气。天气已然转暖, 他的吐息照旧凝成了一阵白汽。
白双影用袖子裹住方休,力图给此人降降温,可方休还是越来越烫——无数因果的冲击下, 他的生魂犹如洪水中的堤坝,不祥地震动着。
“下半场……”
方休仰起脸,伸手触摸白双影脸上的血痣,“下半场,交给你……”
活人指尖的触感就像烙铁,就像他们第一次相遇。
没有计划,没有说明,方休只是微笑。
发现那双白眸里的惊讶,方休笑得更甜蜜了。
“别在意。”他小声说,脸贴上白双影凉丝丝的袖子,“我得临时调整十几年的计划,风险肯定大……”
“谁叫我喜欢你呢……战场就是这样,什么都可能发生……”
说完,他咳嗽两声,咳出不少红色的物事——并非血液,而是碎裂的因果之线。
随着方休状态迅速恶化,岑令得到了喘息的机会。他艰难地咽下又一把丹药,摇摇晃晃站起身来。
白双影同样无视了岑令。
这一刻,他的思维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转动。
他的人类一路走来,已经做得极好了。先前他跟随方休行动,唯恐破坏了他那聪明人类的计谋。
而在刚刚,方休说“交给你”。
也就是说,他可以做他想做的任何事——不管是对于这场祭祀,这个人世,还是方休本人。
……他彻彻底底自由了。
花园角落,阿守攥起拳头。她无比紧张地瞧着白双影,手心捏了一把汗。
方休居然把战斗主导权……甚至生命主导权交给了天道一角!
方休此人狡猾无比,但他至少还有常识和那么点儿人性。白双影则完全不同,她根本拿不准那家伙脑袋里面装的什么。
她要干涉吗?要劝说吗?
白双影对地府的恶感极高,她乱说话会不会起反作用?方休会不会安排了后手?这么大一个凭本性行事的天道一角,万一在市中心撒个欢……
然后她就看见,白双影把方休整个抱入怀中,面颊蹭了蹭方休的头发。
方休放松地倚在白双影,皮肤上浮出瓷器般的细密裂纹。
“我不习惯自己待着,都是你的错。”
他咕哝道,“……而且很神奇,我能猜到你想要什么。”
我们不需要展示给彼此看了,一起走上舞台吧。
众人惊异的视线里,白双影身周陡然炸出无数因果红线,它们将方休细细密密裹起来,裹得像个奇形怪状的茧。
红线细细密密蠕动,末端柳条般垂下,像极了血红的柳枝。
白双影斜斜抱着那个怪茧,他嘴角高高挑着,动作亲昵又小心。
是要帮方休纾解仙厄因果的冲击吗?阿守想。
面前的状况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彻底超出了她的知识储备范畴。
“我可以做任何事。”白双影轻声哼道,“我可以对你做任何事。”
不对,阿守悚然,这是……
白双影在迅速梳理方休体内的全部因果。彻底自由的天道一角面前,方休的人生在他眼中一览无余。
不,不止人生。
因果污染对因果污染,白双影的冲击下,地府的术法逐渐松动。方休被地府取走的祭祀记忆……那些毁灭仙厄的能力……那些纷乱、残损的因果在重新接上,迅速恢复。
那是关于“方休”这个人类的一切。
……白双影不止在治疗,他在修厄。
……他要修出仙厄,将方休重新炼化,不再被凡人的极限束缚。
白双影雪白的衣料裹上红茧,闭上眼睛。岑令想要趁机攻击,可他的一切术法还没碰到白双影,就融雪一样消失了。
无数信息冲入白双影的脑海。
方休喜欢红色,喜欢硬一点的奶油,最好带些咸味。
方休积极学习,他的玄学全是病房鬼魂们教的,学得挺杂。
方休做事利落,他的鬼魂生意衍生出了好几个人间情报网,他本人倒不在意。
方休很会偷懒,生魂常常溜出病房找手机看。病人们大多在医院待不久,小说和电视剧他只能随缘看,只有电影能勉强看个完整。
……
方休特别怕疼,还怕麻烦怕吃苦怕寂寞,尤其怕死。
【我失去意识后,你绝对探索我的因果。白双影,等你看到这里的时候,我已经发现你了。】
白双影甚至发现了方休昏迷前的思考。
为了确保它被记录,方休偷偷用手指比划了一遍字句。
【谢谢你没有毁灭人世,谢谢你想要救我……谢谢你送我回家。】
【等一切结束后,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家吗?】
方休的人生在他面前彻底敞开,这无疑是一个真诚的疑问。
一个发自真心的问题。
真难得,白双影心想。
他从没喜欢过人类,不确定他们将来会如何,更别提感情经验为零的方休。这不是能够计划的事,方休好奇也正常。
但他才懒得担忧这种小事,他们先一起试个千百年再说。
“当然。”
白双影不假思索道,“我喜欢你的性子,喜欢你的味道。饥饿封印千年我都挨过来了,和你怎么都要更长久。”
“要是你想分开,到时……嗯,我觉得我比你这一生遇到的凡人都适合你。”
看完方休充满血腥马赛克的人生,他反而不再担心方休想要分开。
他目前是最好的,今后也成为“最好的”,就这么简单。
“所以你要快点醒过来,”白双影严肃地宣布,“不然我可找不到家。”
这感觉让人安心,想必方休也……
白双影突然身体一阵灼热,视野陡然被金光充满。他怀里的因果红茧迅速硬化、碎裂,泛出一层厚厚的金光。
裂开的光茧中,白双影眼疾手快地接住方休。
他的人类变得更烫了,生魂仿佛熔炉中沸腾的黄金。
那些繁杂的因果变得无比凝实,方休身上千万符号迅速收拢,按照各自卦象凝结为一整套八卦。
随后它们继续凝结,继而化作四象、两仪……最终,方休心口凝出一个太极纹样,缓缓沉入皮肤。随着纹样成型,方休那失控的体温逐渐降低,体表的裂纹也在迅速收拢。
白双影的左脸一阵灼热,那颗血痣仿佛在燃烧,变得越发鲜亮。
如果说,之前的鬼契只是他与方休之中的一根蛛丝。此时此刻,他们之间出现了一道绵延不绝的温暖引力。
邪祟修厄,晋为鬼仙。心意既通,仙厄已成。
方休肉眼可见地康复变强,白双影倒没有太大的感觉。先前他就没什么敌手,实力的提升难以验证。
嗯?不对,他有个绝好的验证方式——
顶着闪瞎鬼眼的金光,白双影落到地上:“阿守,你速速通知地府。”
阿守:“……”
她把盖头拉紧了点,力图遮蔽那刺眼的金光。
怎么说呢,方休厄没被破坏,反而成了仙厄。这场祭祀理论上成功了,不用白双影提醒,她也能够结束祭祀。
但他们培养仙厄是为了封印谁来着?
看着面前春风得意的白双影,以及没睡醒一样努力睁眼的方休,阿守突然提不起宣布结束的兴趣。
白双影兴致勃勃:“封印已破,他们必定四处找我,快告诉那群神仙我在这儿。”
话音刚落,白双影自己反应了过来——先前方休让他加大因果污染,如今他实力大增,怕是神仙们早忘了他是谁。
白双影随意动动手指,迫不及待地撤回了污染。
几乎就在下一秒,天地震动起来。
白双影怀里的方休,也缓缓睁开眼睛。
方休摸摸还在隐隐发烫的胸口太极,目光掠过呆若木鸡的岑令等人,抬眼看向天空。
来了。
第174章 第三禁忌 百密一疏?
来了, 阿守心想。
白双影撤回污染的那一瞬间,有关墟山神的无数记忆鲜明回归,如同被人拂去厚厚的尘土。
神仙们能感受到墟山神成神的巨大冲击, 鬼仙们也能感受到宝贝仙厄气息的消失。再加上白双影毫无掩饰地挑衅, 天庭地府分分钟能锁定这场祭祀。
她缓缓抽出软剑,警惕地望向天空。
正如当初墟山一役, 金光灰雾再次腾起。医院上空,无数神仙整齐列队,里三圈外三圈围成圆环。天庭金光衬上地府灰雾, 遥看倒有些像个太极符号。
……神仙们在观察。
地面上,方休和白双影并肩站着, 同样遥望天空。
阿守刚要冲那两人出声, 忽地背后一冷心口一紧, 眼前一阵灰雾。雾气散尽,她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到了半空,身边尽是地府鬼仙。
解厄塔由地府掌管, 地府队伍本就鬼仙居多。鬼仙们丢了仙厄, 各个咬牙切齿, 望过来的目光充满杀气。
一个高壮的黑影晃到阿守面前。
那气息压得她抬不起头, 浑厚的声音在她耳边炸响:“鬼仙阿守, 为何知情不报?”
是阎王大人。
自从决定与方休合作, 她早知道会有今天。
无论是归山教染指仙厄的事,还是封印不稳的事, 乃至于今日方休与白双影修成仙厄。这些都不是一瞬就能完成的, 她必定知情。
方才岑令放开信息封印,求的就是她尽快招来神仙插手。
是的,她本该第一时间上报, 如此可以把自己的责任择得一干二净,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说她失责。
然而——
阿守顶着巨大的威压,来了个利落的半跪,腰挺得直直的:“众仙家倾尽全力封印墟山神,只因墟山神与人世有怨,唯恐墟山神毁了人世太平。”
“大人选中属下守塔,正是看中属下心系人间。属下没有将塔内情况即刻上报,为的正是人间安稳。”
“放屁!”她身边的神仙还好,鬼仙们炸了锅,“那我们的仙厄算什么?”
“且不说解厄塔担保仙厄安全。你力保仙厄周全,牵制墟山神才有底气!”
“肃静。”那个浑厚的声音警告道,周遭鬼仙瞬间闭了嘴。
阿守体型高大,可是阎王的阴影仍能完全笼罩她。阿守闭气凝神,静待判决。
“你察觉墟山神时,他是否已经找到了封印的破解之法?”那声音默然片刻,隆隆道。
阿守:“正是。”
“此事还有凡间修行者从中作梗,情况瞬息万变,等不得层层上报、细细讨论。”
她尽力把这事儿说得很正式了,阿守一阵心酸。
她难道要说天道一角突然和某个人类祭品谈起了恋爱,暂时不想毁灭人世。眼下这对儿逆天情侣正和归山教周旋,归山教反而更想祸害人世。
但她百分百确定,比起归山教这群人,神仙们更忌惮白双影——归山教说到底都是些凡人,还要人世信徒,白双影可是真能把人世毁得寸草不生。
要是神仙们与白双影太早对上,把脆弱的方休牵扯进去,鬼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方休那小子拉她入局,恐怕要的就是她这个心态。
“属下以为,墟山神解封一事难以逆转,堵不如疏。”她真心实意地总结。
换言之,眼下生米成熟饭,大家看着办。
阎王久久不语。
半晌,那厚重声音漠然道:“既然你自称以人世为重,那么你的赏罚便以后世安危论断。”
“是!”
这意思是要看这事儿结果了,阿守悄悄松了口气。
换言之,看战果。
周围神仙已然开始布局,层层加强地府的筛灵阵。如今它不再只是筛灵,更像是被彻底割裂的一方小天地,彻底与人世断绝。
完成隔绝之后,天庭神仙们马不停蹄地吐出金色咒文。无数咒文金线一样将四下层层围住,仿佛要把整座医院裹成一个巨大蚕茧。
地上。
白双影冷笑:“那群神仙倒是没闲着,这回没等凡人献计,自己完善了封印之法。”
因为天道一角事故,发展了相关应急预案嘛,方休很熟。千百年来,要是神仙们没考虑类似的封印方案,他才觉得奇怪。
不过事情的重点不在这里。
“如果只用谈判,我有信心把这事谈下来。”
方休搂住白双影的脖子,轻声表示,“问题是,你想和他们谈吗?”
千百年的痛苦与委屈,自己可以硬吞,但不符合白双影的脾性。归山教自然要料理,神仙们也不是全无责任。
白双影很直接:“他们封不住我。”
“那太好了。”方休开心地表示,“都说人教人教不会,用事教一遍更好。”
“随你喜欢吧,我会为你收尾。”
白双影笑了。
他并起双指,在身前划了半圈。那封印半秒都没撑过——刚织了小半的封印碎了个彻底,只剩漫天金屑。
天上一阵骚动:“墟山神非鬼非神,当真修了神仙之位……?”
“天道一角,也能被天道承认为神仙么?!”
“要是走了鬼仙之路,他修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地上,白双影瞧着自己的手指,笑容愈发舒心。
放在从前,那些神仙还能用天道之力与他抗衡,现在嘛……
他像个刚发现新玩具的孩童,径直伸出一只手来。
天上的神仙们陡然一顿,大部分人仙与鬼仙,身上突然蹿出无数因果红线。它们彼此缠绕,结成锁链的形状,将他们牢牢固定在原地。
……全新的,血红的因果锁链。
锁链飞舞中,原本浮起的仙器徒然落下,酝酿到一半的法术骤然消散。神仙们自然知道这些是怎么回事——
人修功德鬼修厄,香火仙厄兜兜转转,到底离不了人世因果。神仙们这般在意人世安康,说到底也是为了因果存续。
天道一角对于因果的操控,原本有这么强吗?!
上回和墟山神对峙,对面的因果攻击,犹如猛兽利爪乱挠,凭的全是天生本能。
如今墟山神攻击精巧无比,直冲众仙弱点,堪称险恶。
另一边,白双影心花怒放地对方休解释:“我能抓牢神仙因果了!”
说着,他放风筝似的扯扯手中红线,天上的金光和灰雾跟着乱飞,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一字,早没了森严阵型。
方休忍不住笑出声来。
就在白双影快乐试验新力量时,天上神仙们忍无可忍,终究扔下第一波法术。方休停了笑,抬头看向漫天光辉。
“禁忌之三。”
方休慢吞吞地说道,“敢进门伤我至亲,我要访客坠入无尽黑暗。”
“咚咚咚。”他伸出手指,凭空一敲。
术法坠落的路径上,凭空出现无数门扉。那些门样式各异,但它们个个大敞,内里只有浓稠到不见光的黑暗。
闪烁金光的术法穿过门扉,即刻被黑暗吞噬,仿佛坠入无底深渊。哪怕飞来的是有实体的仙器,也未能激起半点涟漪——天上神仙疯狂召回,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扇门扉消失,没留下任何痕迹。
那些怪门散发出浓浓的不祥气息,谁也不清楚那门后的黑暗藏了什么……要是攻下去的不是术法,而是神仙本身呢?
但他们都感觉得到,那些门的气息与墟山神极为相似,几乎难以分辨。
墟山神身边那个人类,或者说,那个看似人类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封也封不住,打也打不到,一时间,神仙们的攻势僵在半空。
盖头之下,阿守一声苦笑。
“我早该猜出来。”阿守喃喃道,“谈判桌边最重要的,永远是筹码。”
要让白双影彻底恢复自由,方休一开始就没打算证明白双影如何委屈,如何单纯无害,或是对人世怨气已消。
……他只需要证明,他们比神仙们能打。
“都怪你一手纵容,”她身边的鬼仙忍不住出声,“墟山神快解封又怎样,只要他那时还没修成鬼仙……”
“天下平安,唯有三法,你可知道?”阿守不咸不淡地说道。
“别这说些不相关的——”
“唯命是从,许愿强者开恩,此为下策。”
“势倾天下,铲除所有威胁,此为中策。”
“上兵伐谋,示强而不凌弱,此为上策。”
阿守俯视那一红一白两个身影,“……各位想用中策对上策,赢不了的。”
“说了半天,你不就想说墟山神太强,我们不是对手吗?”鬼仙们文化水平参差不齐,大多不服气。
阿守又苦笑起来:“难道你们会信任墟山神?还是你们觉得,以墟山神的心气,会乖乖套上项圈,以表诚意?”
“……”
“我有办法,掩护我!”
岑令终于回过神,他不管不顾地撕开符纸,冲向神仙阵营。
他的眼球爬满血丝,脸上混合了恐慌与惊惧,以及发现漏洞的那么一线希望。
古怪的是,固然神仙护了这个胆大包天的凡人一把。方休只是目送岑令冲上天空,并未阻拦。
他由着白双影玩弄因果,冲岑令的背影翘起嘴角。
第175章 心领神会 一唱一和。
最开始, 岑令只是感觉哪里很微妙。
那名为白双影的男鬼,貌似强得有些离谱。不过方休的队友都有召鬼支援,想必白双影也是地府官方驯养的厉鬼。
查看方休记忆时, 他发现那厉鬼的言辞有些古怪, 在鬼仙阿守面前毫无怯意。
现如今,方休故意损毁仙厄无数, 白双影气息突然暴涨。明明封印已破,神仙却没有去墟山
他再怎么迟钝,也能猜出那白衣艳鬼的真实身份。
……方休身边的白双影, 正是当年被祖师爷封印的大灾神!
巨量阴气震慑下,岑令勉强以自身阴气对冲。幸而神仙降临, 方休和白双影对他兴趣不大, 转而直面神仙。
祖师爷在护佑他, 真正的墟山神在护佑他。
转念一想,这不就是《归山神言》里的场面么?他从小看着《归山神言》长大,其中的字句他烂熟于心。
此时此刻, 他游走于悬崖边沿。诸位神仙从天而降, 应对想要入世的大灾神。此情此景, 和昔日庄归去封印大灾神完全一致。
这正是复现归山教往日辉煌的好时机!
岑令强行冷静, 在飞沙走石中凝神思考。片刻后, 他坚定地吞光了剩余丹药, 朝天一跃。
“我有办法,掩护我!”他朝神仙们大叫。
不出几秒, 一条金绫从天而降, 将他卷上半空。
出手的是位遍身绫罗的福相神仙,要是方休能看到,他一眼就能认出此仙——当初封印白双影时, 带头的便是此人。
不过,天庭一方的气势不如地府盛。
多半是祭祀出问题在先,地府自知理亏,拿出了压箱底的战力。哪怕岑令的生魂有着鬼仙强度,隔壁传来的阴气还是让他双脚发软。
“莫在意。”福相神仙笑道,指尖点点岑令眉心。
“晚辈岑令见过诸位仙君。”
一阵暖流顺着眉心淌入,岑令这才缓过气来。他立刻摆正姿势,向面前神仙作了个揖。
“你说你有办法,那是何意?”福相神仙问。
岑令深吸一口气,稳住声线:“晚辈须向各位请罪,今日之祸,实则由晚辈一人而起。”
“当年祖师爷与各位一同封印大灾神。他老人家疼惜徒子徒孙,不止留了断天术,还传了一手借厄之法。诸位放心,他自知此举僭越,所以只传给归山教继承人。”
说到这,岑令特地看了圈周遭神仙脸色——大部分神仙还在试图压制白双影,小部分被白双影当风筝遛着玩。仅剩几个看向他的,大多神色无恙,看不出喜怒。
于是他恭顺地低下头,继续道。
“本场祭祀之中,我发现情况有异。大灾神借祭品之手干涉祭祀,晚辈迫不得已,只要借用仙厄自卫。”
“谁想方休——那红衣人——一心想要破坏仙厄,解放大灾神。他朝我施放邪法,控制我将仙厄全部转了出来。”
旁边阿守听得白眼要翻上天。好个请罪,根本是颠倒黑白大事化小,求个以退为进。
然而阎王的阴影遮在她头上,岑令又是与天庭说话。她一个地府鬼仙实在不好插嘴,只好在心中大骂不止。
“木已成舟,情况紧急,我等无暇追究凡人罪过。”福相神仙叹息,“小友不妨直说。”
过关了!岑令暗喜。
他深吸一口气:“与那方休缠斗时,我勘破了大灾神的修厄真相。各位可知道,大灾神的仙厄就在此地,在这座建筑之中!”
“方休以残损肉身成厄。只要除掉方休的肉身,大灾神的仙厄助力会立刻消失,实力大打折扣。”
听到肉身成厄这种离谱操作,众神仙面面相觑,有几个惊得停了施法,险些被白双影的因果锁链抓住。
福相神仙收了笑容,一言不发。
岑令趁热打铁:“如今大灾神刚破封印,境界不稳,本体也不在此处。除去仙厄,大灾神肯定会陷入混乱之中。”
“有地府的筛灵阵打底,加上各位已将此地与人世隔离,到时我们再辅以断天神术,将大灾神与本体之间的联络断掉。”
“到时我们可以将这方小天地,化作毁灭大灾神的牢笼。”
福相神仙眉头皱起:“你是说,保留他的本体,单单摧毁他的神智?”
岑令:“正是。”
“大灾神本为万山之灵。此物性子愚钝,天生不该入世。这家伙千辛万苦逃出封印,开了灵智。可见他不仅对人世怀恨在心,对封印千年也颇有怨言。”
说着说着,岑令的语气逐渐激昂。
“如今大灾神无上神力在手,即便他此刻不来报复,诸位敢安心么?这人世又能太平多久?”
说罢,岑令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短短几分钟,他成功想出一个可行性颇高的主意!
眼下天时地利人和,是神仙绝佳的机会。
等白双影状况稳定,带着仙厄回归墟山,到时再没人拦得住他们。
“单单抹去天道一角神智……可行。”福相神仙身边,一位枯木般的老神仙捋着胡须,“万山之灵本体犹在,不会影响天道平衡。再过万年,自会生出新的灵智。”
“此物本体在墟山,只要毁灭仙厄、切断联系,确实可以把他的神智和这一小块躯体共同消灭。”
“要天下太平,惦记人世的天道一角万万留不得。好比野兽吃过人,便会心心念念再捕人吃……”
福相神仙陷入沉思。
阿守面色变了。
果然,面对实打实的威胁,神仙们没那么容易妥协。
千句万句不如一句“大局为重”。偷盗仙厄、玷污墟山神因果的归山教,顶多算粮仓里的老鼠。白双影与方休,却是实打实的猛兽。
见神仙们动摇起来,岑令决定添上最后一把火。
“各位曾将那大灾神称作墟山神,而我们也将祖师爷视作墟山神。我教信徒遍布全球,个个虔诚无比,因果牢靠。”
“所以‘墟山神’因果并不纯粹,已经被我教影响。我能利用‘墟山神’因果从解厄塔内借厄,这就是证据!……等那大灾神的神智溃散,下一位‘墟山神’肯定是我教祭拜而成的仁爱之神,绝不会为害人间。”
岑令丝毫不担心归山教的名声问题——神仙才不会关心朝代兴替人类内斗,他们只要人世存在。
阿守听得心头火起。她忍不住冲上前去,却被阎王一手拦下。
“大人,那人——”
“说得不错。”
阎王隆隆道,“我等在此地牵制那两人,你去毁了那仙厄本体,如何?”
咦?
岑令和阿守齐齐愣住。
若是神仙们接受方案,应当派某个神仙去做这么重要的活计。单单派岑令前去,怎么看都有点奇怪。
连福相神仙都愣了一愣:“阎君,您……”
“归山教既然想要墟山神的因果,自然要以身入局。”
阎王沉声道,“等他成功毁了仙厄,再考虑他的说法也不迟。”
岑令眉头动了动。
好吧,他懂了。看来神仙们同样鸡贼,想让他去做最得罪白双影和方休的事。
……他去就是了。
岑令又朝众神仙行了一礼。福相神仙长袖一挥,将岑令凭空送入医院内部。
随即他加大了神仙们的封印力度,符咒进一步收缩,将白双影与方休控制在医院花园。
阿守下意识看向地上的方休,却发现方休正遥望着这里,一只手虚虚盖在手臂上。
【不要紧,我不需要你们复现什么,只要地府官方承认,与我鬼契的是‘墟山神’即可。】第七场结束时,方休讨要了一个奇怪的异象技能。
……嗯?
不久前,她好像给白双影提供了最强的因果支持。
也就是说,只要白双影愿意,分分钟就可以破坏岑令口中的“归山教影响”,同时让地府彻底下不来台。
阎王掌管地府,肯定看得出地府的因果背书。这——
“那人类将这纰漏故意留到现在,心机不可谓不深。”阎王没有开口,低音直接传入阿守的脑海。
“而你倾尽全力护他,可见他品性不错。”
不不不不不,方休人品相当有问题,那小子精神和癖好扭曲到难以言喻,阿守痛苦地想道。
然而大事当前,她明智地保持沉默。
“那人类展示能力在先,又故意放此人过来,必有后手。上回天庭地府于仓促之间行动,惹得今日祸端。眼下重蹈覆辙,实在不是好主意。”
阎王继续传音道,“若是再度激怒墟山神,那才是自取灭亡。”
阿守压低声音:“您为何不拦着天庭?”
“岑令说的不无道理,墟山神的确对人世存在威胁。若只是仅凭口舌平息事端,日后还会有神仙妄生事端。”
“你曾是将军,晓得其中道理。”
好吧,她也懂了。
的确,有些人无法被说服,只能被打服。方休要的不是简单的展示。
来都来了,他要和神仙真真正正“演练”一场,彻底让神仙们绝了心思。
而岑令,是方休送给他们的台阶。
神仙要是打不赢,直接把岑令扔出去就好。
正如庄归去当年所说——若是千百年后,天道一角还不解气,推出归山教就是。
……这一连串计策,方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计的?
看着地上那个红衣身影,阿守只觉得后背寒气滚滚。方休生怕她的恶寒不够,还抽空冲她挥了挥手。
阿守无语地转过视线,正看到白双影又贴了过去,满足地搂住他的人类。
恐怕只有万事无所谓的白双影,才不会顾忌算计无止境的方休。
罢了,至少现在事情变得很简单——不就是放开了打吗,打一场就打一场。
她想揍方休很久了!
第176章 门的那边 他的死忌。
白双影遛仙人遛得正开心, 突然发现情况不太对。
仙人们之前的战斗风格偏保守,显然在试探。岑令那小子逃上去没一会儿,上面的攻击陡然激烈起来。
岑令则仗着金绫护体, 径直冲向医院内部, 身影瞬间消失在敞开的窗户后。
不大的花园中,只剩提心吊胆的“厚叔”们, 以及乘着核舟的方休小分队。木头船夫目瞪口呆地望向天空:“我滴个老天爷诶,这神仙比地头的蝗虫还多!”
宋铮则好奇地摆弄杀意地动仪,他惊奇地发现, 全场杀气最盛的方向竟是岑令逃跑的方向……事态好像没有他想象的那样严重。
小田小李本着看出殡不嫌殡大的原则,齐齐扒着船沿:“我靠, 好酷。”
修行者的心态可没这么好。
阎炎干脆缩成了茶杯犬大小, 藏到焦姣脚边——
大灾神的传说, 狐狸一家身为山野精怪,自然有所耳闻。他单知道方休深不可测,可没想过方休能把天给捅漏!
老天爷, 那些仙厄可是他帮方休嗅出来的。
神仙要是追究下来, 他死罪难免活罪难逃, 说不定还会波及到老爸家族的修炼。一想到回家后的水深火热, 阎炎忍不住嘤嘤哀叫两声。
焦姣斜了眼脚边的搭档, 目光重新聚在方休身上。
方休脸上没有半点焦急, 活像刚才跑掉的不是仇人之一的岑令,仅仅是一只老鼠。他悠然抬起头, 朝焦姣的方向笑了笑。
咚咚咚。
方休随手一挥, 空气跟着震颤三下。核舟旁边,赫然出现一扇医院特色的木制双开门。
那门大大敞开,彼方不是黑暗, 而是医院内部的走廊。
“哟嚯!”船夫来了精神,船桨凭空一打,带着众人冲向那扇门扉。
“祭祀理论上结束了,随你们怎么行动。”方休说,“帮我也好,自保也罢,只要远离这里就好。”
“我只有一个要求——不要对我不利,否则我无法保证各位的安全。”
“小心啊!”
小田毫不掩饰地朝方休和白双影招手,“我相信你们,两位一看就有苦衷——”
小李狠狠叹了口气,一声嘀咕随风而去:“是因为神仙那边老头子多吗……”
焦姣则捏起搭档的后颈,转而看向建筑内部,没再回头。
伴随着一阵重重的门响,核舟与门一同消失。花园周遭的封印罩子闪烁金光,完好如初。
“很有意思。”白双影毫不吝啬地夸奖自家人类。
“这里可是我的地盘。”方休耸耸肩,“而且,死忌一向是最强的禁忌。”
“你现在还没用它杀过人。”
“你会看到的。”
方休捏捏白双影的袖子,“现在你可以彻底放开手脚啦……记得刚才我跟你说过什么吗?”
“当然。”白双影随意捻着手中红线,“接下来,他们会用断天术,试着切断我和墟山本体的联系。”
“然后呢?”
“我必须学会驾驭新的力量。”
白双影伸手勾住方休的腰,干脆地把人拎着自己身边。
“……接下来,我要学会使用‘你’。”
“答对啦。”
焰火般的法术光辉下,方休当着天上的神仙们,吻了吻白双影的面颊。
“我准备好了。”
……
医院走廊上。
岑令拼命奔跑,这会儿他没想再藏私,而是正大光明地寻找仙厄。
他右手上下翻飞,口中念念有词。很快,他的指尖延出一根红蛛丝似的物事,飘飘荡荡指向某个方向。
岑令记得很清楚,方休在解决仙厄前,特地把其中一个红项圈交给了一只小黑狗。而在镇墓祭祀中,那条狗一直在守护方休另外两位队友——一个中年妇女,一个乳臭未干的男高中生。
归山教对于“墟山神”因果的影响还没消失,他仍然能感受到那个项圈仙厄的位置。以方休的性子,他肯定会让队友待在最安全的地方。
……比如方休肉身的旁边。
如此一来,方休的队友们不仅能远离斗争漩涡,还能兼职守卫工作,一举两得。
可惜,方休毁了他的家人后,一心只想要挑衅神仙,不把他这个光杆司令当回事。他会用事实证明,方休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岑令反手掏出一把匕首,牢牢握在手中。
它配了繁复装饰的白银刀鞘,刀身刻满细密血红的符咒,刀刃不时闪出几颗火星。这匕首非但没有仙厄那样的冰冷阴气,反而裹着温热的气息,犹如活物的呼吸。
淬血刀。
它是由特殊材料制成,固化了三昧真火符的匕首,归山教压箱底的法器之一。只要以活人血祭,它可以燃起三昧真火,刺穿一切仙厄。
岑令鬼魅般越过复杂的台阶,跑过无数分岔口,顺着“红蛛丝”的指引飞速前进。很快,他便瞧见了在走廊边东张西望的关鹤。
关鹤还没反应过来,他脚边的小黑狗狂吠起来,冲岑令恐吓地呜呜叫。
岑令冷笑一声,随手贴了张符咒,整个人隐入空气。
这小黑狗不怕仙厄,极有可能是鬼仙之一。
既然地府允许方休在祭祀中召唤鬼仙,必定有其他限制——如果他没猜错,这鬼仙多半无法介入祭品纷争,只能示警。
和他猜测得差不多,小黑狗绕着关鹤转圈,大叫不止。它显然能嗅出他的位置,却迟迟没有上前攻击。
“有人?”关鹤瞬间反应过来。
他背靠病房门,稳住下盘,摆出最方便防御的姿势。
太天真了,正好拿你血祭。
淬血刀干脆利落地划向关鹤咽喉,关鹤只知道原地瞪大眼,对袭来的危险毫无察觉。眼看刀刃舔上关鹤颈侧,然后——
然后空虚地穿了过去。
这是什么东西,穿墙术……?
岑令怔愣的刹那,关鹤扑向刀子袭来的方向。
岑令连忙后退半步,这才没被关鹤摸到。反击不成,关鹤迅速退回门口,又做出防御的态势。
这小子居然能把穿墙术用得这么乱七八糟,看来纯物理攻击不可行。岑令彻底拉开距离,屏气凝神,刚要施法——
“嗨哟——哎——”
一声长长的船夫调子声中,那条核舟平地冲来,毫不留情地撞向岑令后心。岑令紧急后撤,勉强躲过。
船头,宋铮高举杀意地动仪。岑令的方向,小铜球叮当作响。
“我们来帮忙啦!”小田热情招呼。
“方休他们和神仙打起来了,大家没法插手!”
关鹤:“?”
好陌生好迷幻的说法,他们不是在祭祀吗?
小田哪管关鹤的精神冲击,轻轻巧巧地跳下核舟。
她右手比了个OK手势,朝大拇指洞里一吹。霎时间,整个走廊充满了梦幻的粉色泡泡。
异象技能。
岑令努力控制气息,无声地调整位置。然而他一不小心,一个泡泡在他身边炸开。它没有造成任何伤害,却在岑令身上炸出了一片亮晶晶的闪粉。
无论岑令去抹除还是遮蔽,它们就在那闪闪发光,怎么都去不掉。
该死,是反隐类法术!岑令心口一紧。
锁定闪粉的瞬间,小李跟着弹射而出。他随手薅了船夫的船桨,一棍抽向岑令。
宋铮一只手撑着杀意地动仪,另一只手接过焦姣给他的魔药试管,凭直觉扔出手。
试管落地,当场把地板腐蚀出一个又窄又深的洞。有几个差点砸到岑令头上,全被岑令用术法及时防了出去。
不行,对手太多了。
岑令目光快速一扫,他狠狠吸了口气,炸出一阵阴气龙卷。趁对面各自防御,他一把抓住离自己最近的关鹤,刀尖抵上关鹤的脖颈。
关鹤下意识想用穿墙术逃脱,可他无论怎样挣扎,都无法使用能力。
“你的穿墙术是从邪祟那里借的。”
岑令低声说,周身阴气越发澎湃,“我只要压制那只邪祟,你的能力自然用不出来。”
说着,他缓缓朝方休的病房方向挪动。
他记得那个成松云会用怨鬼盾,她多半在门内守卫。等他进了门,封了病房,正好拿成松云血祭。
开门,封锁房间,杀人,再杀人。
只要他动作够快,完成这简简单单的四步,大灾神就会失去他新鲜出炉的仙厄。
见方休的队友被制住,蘑菇三人组下意识停住动作。
岑令紧紧盯着躁动不安的三人。他用关鹤当肉盾,已然移动到病房门口。周围阴气几乎卷成龙卷风,风压吹得焦姣发丝乱飞。
乱发之上,焦姣眉眼带笑。
就在岑令准备开门的瞬间,她手臂一晃。
某个红通通的东西穿越阴气,保龄球一样滚到岑令脚边。红毛中探出一个细细的嘴筒,张嘴咬住岑令后脚。
岑令吃痛,下意识低头去看,正对上狐狸炸出的一阵碎火术法。
阎炎毫不恋战,他骚扰完岑令,反嘴就咬住关鹤的鞋,狠狠往外拽着跑。
狐妖的力量不是开玩笑的,关鹤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那巴掌大的红发狐狸拽倒在地,急速拖离现场。
关鹤被拽倒的那一秒,小李反手拔出小田的珊瑚簪子,趁乱掷向岑令胸口。
珊瑚簪子准确刺入岑令的心脏。
另一边,直到把关鹤拖入核舟,阎炎才松开关鹤的鞋。他砸吧砸吧嘴,发出像极了人类的干呕声。
“可算是解决了。”
阎炎恢复人形,感慨道,“那家伙好强,他……”
“小心!”关鹤一把抓住他。
其他人没和岑令交过手,他可是刻骨铭心。
岑令以阴气淬炼生魂,境界堪比鬼仙。他只要生魂还在,就不会被判定为死亡——这是当初梅岚豁出性命逼出的情报。
果然,岑令并没有倒下。
一切正如他所料。这群人永远是这样,只要他抓了人质,他们的注意力就会被人质吸引,忽略更重要的事情。
“不好,快跟上!”宋铮惊呼。
岑令没有浪费时间继续观察,他甚至没有去拔插在胸口的簪子——趁众人放松,他直接拧开病房门扉,冲入房间。
接下来,他立刻反手将门关上。随即他眼神一转,无数符箓密密麻麻封上病房门,再次绕出金光符咒网。
成松云正用怨鬼盾防护方休的肉身,自身毫无防备。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淬血刀豁开了喉咙。
怨鬼盾肥皂泡一般破碎。
鲜血浸透刀刃,刀身上符文大放光芒,一层烈焰裹上利刃。岑令甩甩匕首上的血,长长呼出一口气。
他慢吞吞地走到病床前。
病床上,方休双目紧闭,连睫毛都一动不动。他脸上扣着呼吸罩,身上连着粗粗细细的管子。
素色的病号服裹着他的身体,此人全身上下没什么血色,显得尤其苍白脆弱。
这就是大灾神的仙厄,多么可笑。
床下,成松云的躯体毫无声息,血泊顺着光滑的地板迅速漫延,渗过岑令的鞋底。
“你的人给我添了点麻烦。”
岑令说,“不过,也就那么一点麻烦……你太关注神仙了,方休。”
他站在方休身侧,高高举起燃着火焰的匕首。
“现在,让我完成家人们没完成的工作。”
匕首重重刺下。
正如那枚簪子,匕首同样准确地洞穿了方休的心脏。可惜方休生魂不在此地,不过几秒的工夫,他的心脏就被三昧真火烧成灰烬。
随后方休的身体也起了火。
他的发丝在火焰中卷曲、碎裂成灰。皮肤迅速起泡,继而变得焦黑。那张俊秀的脸被烧得扭曲变形,显出骷髅的形状,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烧焦的气味。
火舌在岑令的眸子里颤抖摇曳。
“归去来兮,归去来兮。”
“功德圆满,皆大欢喜。”
……结束了。
终于,方休死在了他的手下。
祖师爷庇佑了他,归根结底,祖师爷比外面那个不通人性的“墟山神”强上百倍。
发现仙厄损毁,大灾神大约要发狂。不过,那群神仙应该施下了断天神术,大灾神掀不起多大风浪。
是时候向那群神仙们交差了,岑令反手拔出胸口的发簪,带出一串血花。
也不知道他的家人们恢复理智没有……
岑令解开门口的封印法术,拉开了门。
看清面前景象的那一刻,他的血液像是结了冰。
黑暗。
门的另一侧不是走廊,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
为什么?方休的肉身被他烧了!
为什么禁忌仍然存在?
岑令猛然回头,看向燃烧的病床。
成松云的尸体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了起来,端坐在病床边,脸上带着灿烂的微笑。火焰包裹着方休骸骨化的躯体,那焦尸同样坐起身,就那样倚在床头,朝他俏皮地歪过头颅。
窗外不再是一片白雾,有什么在挪动。先是肉色,随后是白色,最后是黑色。
……那是一只巨大的,漆黑黯淡的眼眸。
它形状漂亮,眼熟得可怕。它巨大的瞳孔透过窗户,静静注视着岑令。
紧接着,它很慢、很慢地弯了起来。
门外。
“……”
阎炎沉默地抓起一根手臂,松开手,那手臂啪嗒落到地上。
“他死了。”阎炎用牙缝抽着凉气,转向身边的关鹤,“你不是说只要这家伙生魂还在,他就不会死吗?”
众人面前,岑令正倒在门槛之上。一半身体在门内,一半身体在门外。
不久前,岑令只是开了个门,往门内踏了一步,随即便悄无声息地倒下了。周围激荡不止的阴气戛然而止,一切停得无比突兀,让人毛骨悚然。
简直荒谬到像是岑令的诱骗手段。
门内的成松云也吓了一跳,差点没稳住怨鬼盾。
“……我不知道。”
关鹤茫然地望着那具尸体,“我不明白。”
“他的生魂消失了。”
焦姣把玩着手中塔罗牌,沉声说道。
“在我看来,这种不讲理的死法,只有那么一种可能性——他犯了死忌。”
像是在回应她的话,被岑令撞开的门缓缓停止摇晃。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它发出一连串轻响。
第177章 万象之厄 自创禁忌。
门响之中, 众人冲着敞开的病房门倒抽凉气。再看看周围个个大敞的门扉,脚底板禁不住一阵冰冷。
这禁忌……
“我说方休怎么这么放心,说我们不帮忙也行。”宋铮感慨, “不过以防万一, 大家暂时不要进门。”
他们只看见方休用无数门扉接下攻击,给他们的警告也是“不要对方休不利”。可这个要求实在宽泛, 人的大脑总会产生一些作死的想法。
之前所有人牵制岑令一个,全力下死手,都能让岑令冲进病房。这样强大的岑令倒头就死, 他们还是不要冒险了。
果然,除了关鹤, 其余人用力点头。对对对, 在走廊也挺好的, 正好观战。
木船夫见安静下来,船也不摇了。他好奇地贴在床边,看大戏一样瞧着窗外。蘑菇三人组跟着凑过去, 阎炎也放松地恢复人形, 还在呸呸吐口水。
关鹤则决定继续坚守病房。他与成松云合力, 再次把门关上, 门板将岑令毫无生气的尸体推出来, 任由它歪斜地倒在走廊里。
关鹤站岗一样站好, 却发现焦姣优雅地整好裙摆,在岑令的尸体旁蹲下。
“姐, 你不去看吗?”关鹤好奇。
“我只是觉得不对劲。”焦姣摩挲着涂成深色的嘴唇, “岑令多少也算个重要人物,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了?”
“连我都要在祭祀开始前喝魔药——我要是死了,尸体周遭高低要爆个尸毒。”
关鹤一时无言:“阎炎怎么办?”
“他会在祭祀开始前喝解药。”
焦姣笑了笑, “不说这个,我真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我看看。”吕扬从船里钻出来。
无论是不久前的花园大战,还是方才围剿岑令,他一个玩尸海战术的帮不上忙——尸体放出来,除了白送和添麻烦,他想不出其他用途。
他自己也没什么战斗力,只能一直在核舟船舱里缩着待机,突出一个无害。
……可算到了他上场的时候!
吕扬蹲到岑令身边,手指按上岑令的眉心。
很快,他脸上的轻松表情消失了,眉头迅速皱起。
“都别看热闹了,准备防御!”吕扬干脆地站起身,一挥手。
之前在医院里散步的尸体通通聚集而来,从走廊两边包抄凑近,随即身体一转,化作防守之势。
阎炎:“咦,可是我没感受到阴气,宋哥那边也没有探测到杀意。”
身为玄学中人,阎炎当然知道尸体可能有的手脚,他顶着厌恶嗅了好一会儿呢。
“那些我不懂,包括方哥正干的事,我完全不明白。”
吕扬语气坚定,“但我很确定一点,我控制尸体的法术对他无效。”
“也就是说,这具尸体里还有法术在运转,它还没有彻底‘结束’!”
焦姣神色一凛:“大家上船!”
吕扬很惜命地钻回船舱,蘑菇三人组也没磨蹭,直接跳回船头,连看热闹正起劲的船夫都拖了回去。核舟飘到关鹤身边,空气一时陷入静寂。
“会不会是咱们想多了?”小李有点尴尬地嘟囔。
“不可能!”船舱里的吕扬叫唤,“我感觉很不妙,你要相信弱小!”
小李:“……”
他还没来得及找词吐槽,就见一阵阴风平地起。岑令胸前伤口裂开,黑红血液活物似的蠕动而出,爬向四面八方。
无数血滴散发出沉重的阴气,悬浮到空中,凭空化作细细的符箓纹样。以血滴为核心,走廊里渐渐出现无数没有五官、形体粗糙的血影。
而这密密麻麻的血影之中,岑令歪倒的身体僵硬站起。他双目紧闭,脸上带着尸体特有的蜡黄,一丝血色也没有。
宋铮的杀意地动仪疯狂示警,铜球从每个方向噼里啪啦落下。
“不愧是邪.教,看来岑令也想拉点垫背的。”焦姣叹息。
“接下来咱们怎么办?”吕扬探出脑袋,指挥尸体快速聚拢,合围岑令的僵尸。
可惜他的尸体挡得住僵尸,挡不住血影。
“还能怎么办,拼耐力。”小李咔咔掰了掰手腕。
关鹤则移动到病房门口,做了几个深呼吸。
“我们要坚持下去。”他说,“坚持到方哥那边胜利。”
像是在回应他的话,同一时间,走廊窗外炸起一片耀眼金光。
医院中心花园。
“那边有奇怪的阴气波动。”白双影干脆抱起方休,在半空飘动腾挪,“岑令的气息消失了,他的尸体上多半有报复用的大型术法。”
“没关系。”
方休专注地盯着神仙们,“如果只有关鹤在,他可以穿墙躲避。如果其他人去帮忙,他们大概应付得来。”
“我们只要尽快获胜就好。”
白双影嗯了声:“我只是顺口一提。”
他并不关心那群人类的死活,只是觉得有必要告知他的人类。
方休摸摸他的头发:“我知道。”
自从岑令离开,神仙那边加大了攻势。正如他所料,断天神术果真被加到了封印之中,白双影与墟山本体彻底失去联系。
同样,正如他所料,他们的战斗进展得并不顺利。
神仙们快速改变了战法,开始使用门扉接不住的无形诅咒。几位专职因果的神仙挺身而出,着手破坏白双影的因果锁链。
没了墟山力量支持,白双影的法术强度骤降,战场的绝对优势变成了五五开。他只能抱紧他的人类,在半空中快速闪躲。
神仙们趁机加速攻势,用快攻极限压制白双影,生怕给他留出施法机会。
“别着急。”
方休抱紧白双影的脖子,声音平稳又柔和,简直像催眠旁白,“你只是太习惯之前的战斗方式,不是你的问题。”
唰啦啦,白双影摆脱数百个飞镖状的追踪仙器。
“现在我们还是各打各的,应该有更好的合作方式。”
方休贴着白双影的耳朵轻声细语,“我破坏了那么多仙厄,身上有数不清的因果。”
“而你司掌因果,想想看。”
一张闪烁金光的大网从天而降,随之到来的还有四位披坚执锐的怒目神仙。白双影骤然下降十几米,才险险躲过那张大网。
四个神仙看出了两人的困境,紧追在他们身后。
“玄学法术方面,我帮不了你。”
方休在敌人骤雨般的攻击中微笑,仿佛身边炸开的不是法术,而是烟花。
“但我全心全意相信你。”
他说,“慢慢来,白双影。”
方休的声音有股神奇的魔力,本能的焦躁被迅速抚平。白双影冷静下来,看着怀里微笑的人类。
方休身魂坐拥因果无数,却没有对玄学法术的了解,眼下只能使用自己的禁忌应敌。
他可以随意支配因果,天生理解玄学法术原理,但力量被神仙严重削弱。
思考,白双影,好好思考。
像方休那样思考。
“……你当真愿意信我?”半晌,白双影咕哝,“那我要拿走你的一切。”
方休一怔,眉眼的笑意并未消失。
“请便。”他长吁一口气,郑重说道。
他还没来得及闭上嘴唇,抱着他的白双影刹那间化作本体,近乎粗暴地钻入他的口腔与鼻腔。
方休还没来得及感受痛苦,意识便飘忽起来。他发现自己失去了对四肢的掌控,他的身体自行挺直,就那样浮在半空。
附身。
但和之前的附身完全不同,方休感受不到身体快要被撑炸的鼓胀,也没有游走在血管与神经中的微妙疼痛。他变成了一个全然的看客,只能透过眼睛窥视外界。
他看见了白衣一角。
身体还是他的身体,他身上的红色T恤却变成了白双影的白袍。黑色长发顺着肩膀滑下,随着雪白的布料飘荡。
右手一抖,桃骨煞被他稳稳握到手中。
……原来如此,他们完成了附身,但白双影接过了身体主导权。
对面飘着四个执剑神仙,他们背靠金光,周身包裹着厚厚的防护法术。此刻他们的脸上透出一丝惊讶,更多的则是戒备。
天上的暴雨攻势并未停歇,白双影不再需要怀抱方休,躲得异常轻盈。他干脆利落地收回了因果红线攻击,嘴里嘟嘟囔囔,不知道在嘀咕什么。
方休第一次听白双影用自己的声音咕哝,只觉得新奇。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卦象无穷,因果交错,世间万象皆现于此……”
白双影抬起桃骨煞,雪白的桃花随之轻颤。这一次,他施放的不是方休的异象技能,几个闪烁红光的八卦符号在桃骨煞周遭亮起,轻轻飞舞。
“刀兵向我,折戟沉沙。”白双影说道。
八卦符号纷纷一顿,在桃花枝头整齐排列,继而消散在空气中。
与此同时,四名神仙手中的仙器长剑随之一震,刹那间锈迹斑斑。神仙们还没来得及反应,衰朽的剑身断裂开来,砸向地面。
白双影忍不住笑了声:“真有意思。”
盛怒之下,四名神仙齐齐冲向白双影。
【我来。】方休说道。
白双影微微一笑,身形一闪。
白衣瞬间变红,长发异瞳依旧。方休眼神一动,四名神仙身前直接敞开四道大门,门内漆黑如墨。
神仙们刚要后撤,身后又挨上又一扇敞开的门扉。他们三明治一样被夹在正中,一时动弹不得。
他们试图从别的方向突破,却发现所有退路上都等着那么一扇门。短短片刻,方休竟然算出了他们可能的行动。
“不愧是神仙,直觉真好。”
方休笑吟吟地说道,“死忌就是死忌——各位对我们怀有恶意,可不能随便进门。”
说完,那红衣霎时变为雪白。
门扉消失的那一秒,桃骨煞挥下。八卦符号排列间,四个神仙就像四枚杵在半空的钉子,被白双影狠狠砸入地面。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毫无停滞。
白双影放弃因果风筝战法后,神仙们的快攻完全赶不上他的施法速度。
“怎么回事?!”天上神仙们攻击一滞,纷纷转向相关负责人阿守。
“禁忌因执念而生,执念与‘厄’的因果息息相关,因果又决定了‘厄’的八卦属性。”
阿守沉默地收起软剑,清了清嗓子。
“方休身上聚了无数因果,集了万千卦象。天道一角正取出想要的因果与卦象,自创‘禁忌’……”
正常来说,鬼仙们只能使用仙厄自带的禁忌。
可惜白双影不是正常的“鬼仙”,方休也不是正常的“仙厄”——一个天生懂得编织因果的墟山神,偏偏遇上了主动集聚天地万象的活人厄。
“若是给那个仙厄取名,我想‘万象之厄’最为合适。”
阿守叹息,“他可以熟练操纵自己的禁忌不假。但让天道一角来用,怕是要多少禁忌有多少禁忌。”
阎王不发一言,以沉默表示认同。
“地府的意思是,我们连天道一角的一片本体都压不住?”福相神仙的笑容消失了。
阿守:“不是地府的意思,是下面那两位的意思。”
说罢,她带领一众鬼仙,果断冲向那个白衣身影。又一众神仙跟着冲下去,但势头显然不如刚才足。
“阿守姐姐!”
阿守刚刹车,白衣变红衣。方休热情地打招呼。“我就知道你会来,毕竟我的死忌对你没效果嘛。”
方休知道,阿守对他们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恶意,顶多只是想揍他解气。
某种意义上,阿守才是全场最难缠的对手。
阿守摸摸腰间的宝贝软剑,空出双手:“先说好,别搞我的剑,不然我跟你俩没完。”
方休笑容灿烂:“当然!”
他反手掏出叩地鼎饭卡,放出其中积聚的仙厄阴气。
那鼎仿佛喷射性呕吐,喷出几百力量拉满的最强无头邪祟。
方休红袖一起,落时化作白袖。桃骨煞一甩,几百无头邪祟化作几百白衣方休,冲向阿守身后的神仙们。
【我们来结束这场闹剧吧,阿守姐姐。】
方休在躯壳深处感叹。
白双影则直白许多:“时间差不多,我想回去了。”
顿了会儿,他自行纠正了说法。
“我们想回家了。”
第178章 他的愿望 无法阻挡。
面对阿守, 方休彻底把身体的使用权交给了白双影。
……除了意识。
方休愉快地发现,他的声音可以轻易传入白双影的脑海,轻柔清晰如同耳语。
“是的, 保持无头邪祟的污染, 让它们看起来和我们一样。”
“尽量使用范围法术,让其余神仙找不到目标。”
“……至于我们, 最好彻底隐藏。”
现下两人一体,白双影没有额外出声。他指尖按了按属于方休的嘴唇,权当回应。
下一刻, 他彻底消除了气息与行迹。
花园半空,只剩下无数方休模样的无头邪祟。借着白双影的范围法术, 它们冲向围过来的神仙, 使得后者如何都成不了阵型。
白双影歪头瞧了会儿, 桃骨煞再一挥,甩出一串八卦符号。
“神鬼冲撞,阴阳倒转。”
接下来情况变得更为热闹——那些变成“方休”的无头邪祟一接触到神仙, 两者立刻交换体貌。
因果变幻, 无头邪祟化作神仙样貌, 神仙则变成了“方休”的模样。
几番碰撞之后, 战场顷刻间乱作一团, 连带着天上的神仙们也不知道如何下手。偏偏那些无头邪祟都是最高级的邪祟, 异常抗揍,鬼知道乱象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隐藏之中, 白双影落叶般轻巧地飘飘摇摇, 完美避开打成一团的神仙与邪祟。
方休能直观地感受到白双影的情绪——他的鬼完全没有思考善恶立场、委屈与否,面对“万象之厄”近乎无尽的力量,白双影只觉得新奇有趣。
就像千百年前, 万山之灵看到小瓷人的第一眼。
……这是因我而生的事物,它多么美好。
……我想把它收藏在墟山怀中,收藏在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
他的鬼还是那样纯粹。
附身有一点特别糟糕,方休想。在他心中绵软,想要亲吻白双影时,却如何都亲不到。
“好难缠的禁忌,不愧是天道一角。”阿守啧了声,显然有不同意见。
真阴险,那个天真的墟山神已成过去,白双影被某个姓方名休的人类带坏了。
这场仗不能拖太久。
先不提方休和白双影的耐心问题。随着白双影对方休这个“万象之厄”理解加深,他能展示的能力只会越来越恐怖——
神仙面对因果万象,尚需要静心推演。而对于天道一角来说,那根本是本能,就像“鱼会游泳”那样简单。
镇住神仙们是好事。只是凡事过犹不及,太夸张反而会起到反效果。
夜长梦多,就让她打出来一场恰到好处的“表演赛”吧。阿守苦笑着双手合十,发出“啪”的清脆声响。
医院中心花园明明异常干净,此刻却卷起漫天沙尘。
沙尘之中,隐隐传来刀刃碰撞的声响,以及无数杂乱的呼喊之声。那些沙尘卷出战马轮廓,在阿守身边奔腾嘶鸣。
“各位上马!”阿守叫道。
脱离了眼花缭乱的近距离攻防,神仙和无头邪祟的智商差距立刻显现——他们也不管自己什么模样,就近跨上马背。
如此敌我分明,神仙们立刻确定目标。他们会意地切换远距离攻击,迅速剿杀剩余的无头邪祟。
没了无头邪祟干扰,神仙们迅速摆出阵型,将整个花园团团围住。
“那家伙用过的是禁忌,断天神术没用!”阿守振臂高呼,“各位不要用攻击法术,用防御法术往中间挤!”
“天上的各位,掩护我!”
话音刚落,一把闪烁金光的仙器软鞭从天而降,散发出浓烈而庄严的罡气。这玩意儿的用法与软剑有共通之处,阿守会意地抓住鞭把。
【小心点。】方休立刻提示,【她把违反死忌的可能性堵死了。】
众所周知,死忌只能由厄来触发。这里刚好在方休肉身附近,方休的生魂才能操纵死忌。
强如白双影,也无法随意创造死忌规则。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阿守的下一步是……】
霎时间,黄沙漫天。
周遭众神仙面前亮起厚重的法术盾牌,包围圈迅速缩小。阿守身边,黄沙乘着风,凝出无数身披铠甲的干尸形象。
黄沙死灵在这小小的包围圈中左冲右突,胡乱攻击。
阿守在死去的士兵中冲锋陷阵,饱含罡气的攻击藏在万千毫无理性的攻击轨道下,叫人不可捉摸。
果然,白双影不喜被赶得到处跑。
沙暴之中,他从容现出身形,白袖掩住口鼻。任周遭狂风不止,那头漆黑长发并未被吹动。
阿守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去。
她的身边,黄沙凝出千军万马之势。
天上神仙的祝福与护佑细雨般绵延不停,黄沙虚影变得异常凝实,罡气爆裂飞旋,在白双影的袖子上划出上百道细小的口子。
两人身侧,防护法术凝成的樊笼越发逼仄。
外有切断墟山联系的封印,内有足以封锁天地的强悍防护。
让人窒息的空间里,千万黄沙军带着众仙祝福,在阿守的指挥下,海啸般扑向两人。
天上神仙们加快了念诵庇佑的速度。
傻子都能看出来,这么好的局面,这样好的机会,将来都不会再有了!
袖子之后,白双影眯起那双异瞳。
他的意识之中,方休轻哼两声:“这么大的阵仗,不回点大场面说不过去。”
“白双影,我有个好玩的想法,要试试看吗?”
方休没问白双影能不能做到。
他知道他能。
白双影直面袭来的风沙大军,微笑着听完了自家人类的小小需求。随后——
“大漠孤烟,沧海桑田。”
桃骨煞周围的八卦符号浩如烟海,凝出一道血红光带。
风沙在他面前凝固,沙土内迅速生出根系,翠绿瘟疫般蔓延开来。那些充满仙气的罡风反而助长了草木生气,金光犹在,万千黄沙却被根系牢牢束缚在原地。
“繁荣于世,遮天蔽日。”
白双影稍加思索,又随手一挥。
细碎的怪声响起,阿守的鞭子被一棵迅速成型的藤蔓卡住。那些植物不仅根系定住了她的军队,还疯狂朝天空生长。
它们势如破竹,利箭一般刺向苍穹,很快缠上了天上神仙的祥云与脚跟。
就在这时,桃骨煞边的八卦符号突然尽数熄灭。
神仙们只当白双影熄了火,他们立刻放缓攻势,集中摆脱那些恼人藤蔓。
阿守直觉有异,继而神色一变:“不对!快防守!”
之前打得太“大场面”,她差点就忘了。那两个王八羔子手里的异象技能,可不止新编的这些!
可惜她的提醒晚了半拍。
神仙们松懈的那一秒,那身白衣转为血红。方休扬起手,放出了他的鬼火异能。
又一次,天上炸出了赤红的美丽焰火。只不过这一次,在墟山神的力量加持下,这些漂亮的焰火刹那间点燃草木,顺着方才的藤蔓一路燃烧。
那些火焰瞬间波及到天上众仙,天地间多了几条赤红火龙。
方休朝天上做了个鬼脸,脚蹬上身后的法术护盾,朝阿守俯冲而去。阿守放弃拔那被卷住的鞭子,赤手后退几步,背靠上另一边挤来的护盾。
不好,可以活动的范围太小了。
“防护!”她大叫。
几个神仙立刻拎着护盾转到她身前,结果方休微微一笑,径直在那些法术护盾上开了个门。
门上还贴着“安全出口EXIT”的贴纸,门框几乎怼在阿守脸上,几个冲过来的神仙字面意义上成了背景墙。
该死,她大意了,方休这小子可以随便玩他的死忌。
这俩混蛋切来切去,滑不溜丢,各有各的恶心,她简直想投诉。
……不,不,冷静。方休不擅近战,接下来肯定切白双影。
阿守怒吼一声,血红嫁衣甩出腾腾血气。
借着血气遮掩,她悲愤地撞向方休,紧盯方休的右手,准备夺走随白双影出现的桃骨煞。
有什么凉凉的东西隔着盖头,贴上了她的面颊。
方休的红衣没有变白,右手也没有出现桃骨煞——他来了个急刹车,右手顺势扶住门框,灵巧地踩在门槛上。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左手伸长,贴过来一瓶旺○。
“我也不希望你受伤,阿守姐姐。”
漫天火光之下,方休笑着说道,“我还需要展示更多筹码么?”
说罢,他朝天看去。
“我想他们明白。如果刚才不是我放鬼火,是白双影放三昧真火,上面多少得有死伤。”
方休耸耸肩,一副“我们好善良”的表情。
“您看,哪怕他们用断天术把我们围了。到头来打也打不过,困也困不住,要怎么办呢?”
“罢了,都停手。”
看着饮料滑稽的包装,阿守那点战意到底没稳住。她收了血气,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客气地开了饮料罐。
“你们都瞧见了,再打下去也没有意义。”
方休满意地直点头。
说话间,他的袖子有一角悄悄变回白色,又被方休轻轻捏了回去:“别担心,谈判让我来。”
阿守研究半天,没想出怎么庄重地使用易拉罐。她索性凭空取了个茶杯,像模像样地倒好饮料。
“咱俩单聊的时间有限,直奔主题吧。”
她很干脆地说道,“白双影想要什么,我大概能猜到。问题是你,你究竟想怎样?”
她必须知晓方休的意愿,才能去协调之后的正式谈判。
话说回来,方休会想要什么?
方休以凡人之躯,修成万象之厄。以他和白双影的能力,就算他们杀光国内所有归山教信徒,天庭地府都不会干涉。只要他们没下手毁灭人世,神仙们必定睁只眼闭只眼。
如果说,方休还想从神仙这里得到什么,阿守只能想到流亡国外的归山教高层。
无论方休和白双影再强,也不会贸然破坏境内与域外的和平。
这就说得通了,方休大概想要天庭地府和域外神仙来个严肃谈判,允许方休插手域外的生死之事……
方休打了个响指,打断了阿守的思考。
天地之间的赤红鬼火顷刻间熄灭,只剩缕缕青烟。
出乎阿守的意料,方休的回答非常简短,并且比她想的还要疯狂。
那个红衣人类腼腆一笑,抬起眼来。
“我想要加入你们。”方休语气平和。
“准确地说,我要代替你,控制整座解厄塔。”
第179章 许愿现场 新官上任。
“都小心!”
走廊中, 吕扬大叫道。他号令尸体们上前,采取了非常不玄学的物理攻势——尸体们橄榄球队员一样猛冲,层层叠叠扑上前, 把岑令的僵尸压在最底下。
焦姣毫不犹豫地补刀, 一大袋子药粉洒上尸体。
令人毛骨悚然的滋滋声中,尸体皮肉迅速融化又凝结。它们化成一大团难以形容的肉冻山, 将僵尸牢牢缠住。
至于那些没有形体的血影……
蘑菇三人组站在核舟中,全力支持木和尚的防护法术。
仗着有防护,阎炎恢复狐狸形态。他不那么威风凛凛地站在船头, 朝那些不知好歹的血影喷火球。
关鹤的攻击最为直接。
他接过了小李给他的桃木桨,穿墙术全开——他连带着桃木桨一同穿到血影内部, 再原地显现。血影没来得及伤害他的身体, 就被桃木桨上下贯穿, 原地消失。
即便面对无穷无尽的血影,众人丝毫不落下风。
病房内。
偶尔几只血影钻进房间,全被病房里等待的鬼给撕烂。饶是如此, 成松云还是片刻不停地支着怨鬼盾, 时刻庇护自己和方休。
持续时间太长, 即便她挂了清心凝神的佛珠。无数残酷幻象的压力下, 她的鼻子还是缓缓淌下血来。
成松云努力把注意力全放在方休身上——刚才方休的肉身抽搐不止, 皮肤浮现出无数八卦符号。眼下他又恢复了正常, 看起来就像在沉睡。
只有汗湿的头发和杂乱的床单,能证明刚才发生了什么。外面一定出了些事, 而方休他们把事情又掰回了正轨。
他们说好了, 如果外面情况不对劲,小关会跑回来示警。
现在大家还能撑,她就还能撑。
成松云抹抹鼻子下的血, 喘了两口气。恍惚之间,她突然发现自己周身亮起了熟悉的金光。同一时间,病房里排队的鬼们下意识离远了些。
……咦?
这分明是“百邪不侵”的效果,祭祀结束了?
可是方休的肉身就在这里,没有被破坏。难不成方休成了仙厄?她如何都想不通。
即便“百邪不侵”激活,成松云还是不敢离开。她继续用怨鬼盾罩着方休的肉身,直到——
吱呀。
门没有敲响,直接敞开,方休探进来一个脑袋:“成姐,我回来啦!”
方休的形象和之前不一样,他弯着一双异瞳,黑发长长地垂在身侧,红T恤化作白双影同款红袍。
但那确实是方休。
成松云晃了晃身体,如释重负地收回怨鬼盾。她的面前,厉鬼们很自觉地分开两排,给方休腾出空间。
方休后面还跟着阿守。隔着盖头,成松云仍能感受到阿守那一股低气压。
“怎么回事?”成松云急急地问。
“祭祀结束了。”
阿守宣布,“只是此地被神仙里三层外三层地封印了,解开封印需要时间。加上此地与阳间联通,有些细节工作要处理……总而言之,我会在一个时辰后送你们归塔。”
说到“归塔”这个词的时候,她的语气怪怪的。
“至于后续的事么,还是这家伙给你说比较‘合适’。”
她随手指指方休。
方休嘿嘿笑了两声:“这事儿说来也简单,我叫大家进来一起听……”
不久前。
阿守作为地府最强战力之一,确实完美演示了什么叫“人海战术”和“精英战术”全部无效。
长眼的都能看出来,要是方休和白双影对阿守有恶意,阿守绝对无法全须全尾地退场。
占尽天时地利人和都镇不住,再如何担忧人间,神仙们只能再考虑另一条道路。结果他们还没来得及统一方案,阿守就带来了方休的谈判条件。
“什么,他们想加入我们,以求控制解厄塔?”
福相神仙皱起脸来,“墟山神封印已破,万厄祠仙厄尽失。解厄塔名存实亡,他要那东西做什么?”
阎王转向阿守,隆隆的声音尾音上翘:“你说他们要归顺地府?”
“首先不是‘他们’,是方休。”
阿守双手抱拳,谨慎纠正道,“墟山神虽破格登仙,他仍不愿与天庭地府扯上联系,他只是不愿与方休分离。”
“其次,并非‘归顺’,是‘合作’。”
阿守苦着脸继续,“只要地府愿意交出解厄塔的控制权,方休愿意与我等签订合约,呃,合同,保证人间平安。”
……虽然在她看来,这完全是空手套白狼。方休和白双影没有在成仙之后大肆破坏,明摆着不愿意波及人间。
说罢,她转向福相神仙,规规整整又行一礼。
“属下以为,方休并不是对天庭地府有所图谋,他只是中意解厄塔的祭祀系统。”
“而要维持祭祀系统正常运转,必定需要大量鬼差的助力,以及现有的地府支持……所以他才说要‘加入’。”
说到这里,她吸了口气,缓缓继续:“哪怕不再镇压墟山神,世间仍有散失在外的‘厄’。若是放着不处理,它们照旧会危害人间……对于我等而言,‘祭祀’是必要的。”
“再者,没了墟山神,地府便没有刻意催生鬼仙的必要。祭品数量大可适当减少,更精细地核对血债因果……如此改善,阳间也不会有意见。”
“总之,方休希望祭祀继续,这是双赢的好事。”
阎王:“唔,我没意见。”
福相神仙:“可是……”
“他说,你们多半会问‘可是方休与我们结契,限制不了墟山神’?”
阿守嘴角抽了抽,“他的说法是‘确实限制不了,你们最好祈祷我俩不要分手’。”
神仙们:“……”
阿守闭上眼,又回忆起那个人类欠揍的神情。
方休的笑容灿烂到刺眼:“你告诉他们,现实就是现实。与其绞尽脑汁违逆浪潮,不如想想如何和平共处。”
“起码我俩高高兴兴过日子,比你们那个倒霉封印强一万倍。”
“……阿守姐姐,把我的话原样转达给他们。他们如果接受,我们再来谈谈细则。”
……
“总之,解厄塔是我的啦!”
方休冲一脸空白的祭品们宣布,“放心,就算公司法人变了,之前说好的两个愿望也不会赖掉。”
“反正离回去还要一段时间,各位不如想想要许什么愿望。”
焦姣、阎炎:“……?!?!”
不是,这算什么?解厄塔不是地府重要机构吗?这都能给一个人类???
两人面面相觑,在彼此的眸子里发现了惊恐。
非专业人士们倒没震惊成这样,反正魔幻事儿不只这一两件。对他们来说,“方休掌握解厄塔”和“可商用核聚变”一样,听起来很厉害,但也不清楚厉害到哪个地步。
比起这个,他们更在意“回家”和“许愿”。
尤其是吕扬,他还没满八场祭祀。确定这场祭祀后可以直接回家,他的眼睛瞬间被泪水湿润。
关鹤和成松云是其中反应最小的——不知道为什么,就算这个消息扯得像在做梦。考虑到是方休搞出来的事,好像又没什么不可能。
现场诡异地安静了十几秒。
“我要一份保证我一辈子衣食无忧舒舒服服的工作。我算是知道了,我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横财我可掌握不了。”
吕扬第一个按捺不住,激动地宣布,“然后我要全家人健健康康无病无灾……这两个愿望可以吧?”
方休看向阿守,阿守点点头:“轻而易举。”
吕扬双手握拳,压着声音欢呼连连。
小田思考:“第一个,全家人健健康康挺好,我也来一个。第二个嘛,我希望我将来的丈夫是个温柔专一人品好的超级大帅哥。”
阿守:“……”
阿守无言地点点头。
小李:“我也要全家人健健康康。”
说完,他啧了一声:“我希望我变成一个超级大帅哥。”
小田:“你不要容貌焦虑,这样不好。”
小李:“你别管。”
宋铮:“我家里就剩我了,唔……我求个无病无灾过一生。钱就随缘吧,瞧着瘆得慌。”
半晌,他吸了口气,看向方休:“我能对你许愿吗?”
方休眨眨眼:“请。”
“我们队里的人,都是因为意外被卷进来的。”宋铮抿抿嘴唇,“我希望你能把和我们差不多的祭品都放了。”
阿守:“这个严格来说因果不相关,有点难。”
“我本来就打算这么干,”方休轻松地插嘴道,“宋哥,你就不要浪费愿望了。”
宋铮一怔。
半晌,他叹了口气:“我希望能保留有关解厄塔的记忆。”
听到这句话,小李和小田脸上笑容暗了暗,多了几分伤感。
随即,焦姣也提了保留记忆要求,她的另一个愿望是让自己百毒不侵。
阎炎的愿望更加务实——他许愿爸爸家族修行顺利,同时希望自己的狐狸形态能正常点。
“老妈的话,我们一家保她幸福安康一辈子。”他可怜兮兮地说道,“如果我能变成漂亮的大狐狸,她还能更幸福。”
不过都是些平凡的人,以及一些平凡的愿望,阿守一一记下。
“你们怎么想?”
方休转向自己的两位同伴。
“我希望和闺女高高兴兴过一辈子。”成松云不假思索。
“我希望我和妈妈能活得更幸福,她不用再那样辛苦。”关鹤垂下眼。
“这只是一个愿望。”方休挠挠脸。
“保留记忆。”“当然是保留记忆。”两人异口同声道,齐齐看向方休。
“你还会回人间吧,到时候一定再见见。”
“嗯。”方休笑容柔和了几分。
“你呢?”
阿守冷不丁地问道,“解厄塔是谈判结果,可不算在愿望内。”
“就算你拥有了解厄塔,按照地府的规矩,你依然有两个许愿机会。”
她并非好心,而是担心。阿守才不信方休会忘掉这么大的便宜,此人准是憋着坏水儿。
果然,方休看向她时,笑容里的柔软瞬间变成狡黠。
“这个嘛——”
第180章 回归之人 再度醒来。
解厄塔顶。
奠二在房间内提心吊胆地转来转去, 咔咔啃咬指尖,啃了一嘴纸屑。
阿守和方休去祭祀后就失联了,它怎样努力都联系不到。祭祀貌似出了状况, 它彻底封闭起来, 连它这个阴差都打不开入口。
完了完了完了,阿守和方休合作的事, 肯定被神仙们发现了。
这下它要怎么办?彻底装傻?据实相告?要不要干脆自首算了?
可是阿守大人最恨叛徒。万一……万一阿守大人成功回归,它绝对会被她打成纸浆,重新做成餐巾纸之类的玩意儿。
想到可怕之处, 奠二蹲在地上,抱头无声悲鸣。
就在纸人疯狂无实物表演的时候, 塔顶突然出现一道烟雾大门。奠二还没来得及站起身, 就见阿守炮.弹似的炸进来。
“我就知道!”她崩溃大叫。
奠二颤颤巍巍转身:“大、大人……”
“哎呀, 其实也不是多么了不得的愿望。”
方休和白双影紧随其后,晃晃悠悠进了房间。方休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笑得像只偷了腊肉的猫。
咦, 这两个人还囫囵着呢?奠二难掩震惊。
“对她态度好点。”方休悄声叮嘱它, “光是收拾祭祀场地的残局, 我们就用了很久, 阿守姐姐今天超级辛苦。”
“那是因为我先跟你打了一架, 再协助你和神仙们谈判, 再再统计祭品的愿望,再再再协助那个叫吕扬的家伙恢复病人尸体……那群尸体光是恢复原状还不满意, 要逐个提出美容需求。”
阿守阴恻恻地说道, “收拾场地反而是最简单的,你知道吧?”
方休无辜地瞧着阿守,白双影无辜地搂紧方休。
奠二:“……?”
神仙们真去了?这两位爷就真毫发无伤???
它不太想知道他们怎么做到的。
“对于我们这种武将来说, 累身反而是其次,累心才是折磨。”
看着对面两张纯洁无辜的脸,阿守怨气冲天,“我最心累的是你那俩愿望好吧?”
因果愿望?祭祀顺利结束不说,居然连愿望都谈好了?
奠二咽了口不存在的唾沫,扭头瞧方休。
方休哎了声:“我合理遵守了许愿规则,你看那些神仙也没说什么。”
阿守看了眼方休身边的白双影,怒笑:“是啊,还能说什么,都怕你俩直接开战。”
这小子第一个愿望,是许愿神仙们与A国的阴间代表商谈,让他自由处理潜逃A国的庄崇岳等人。
当然,这种阴间外交麻烦得要死。
神仙们得苦哈哈地收集境内的A国人资料,必要时进行交换,还得考虑添加全新的规则——看方休的态度,他要的甚至不是“一波带走”而是“可持续性审判”。
……上来就是国与国级别的愿望,偏偏这事儿还真在方休因果之内。
彼时彼刻,想到多年前那个面容稚气,许愿归山教灭亡的少年,阿守一时感慨非常。罢了,第一个愿望虽然夸张,但不过分,她能理解方休的执念。
然后她就迎来了第二个愿望。
“无论我未来消亡与否,只要解厄塔还在,那么祭祀获得的生魂与阴气,全部归于白双影——你们要白纸黑字写下契约,与我正式约定。”
方休揽住自家鬼的脖子,“就算你们公开道歉,也抹不平对他的伤害,我要最实际的补偿。”
一石激起千层浪,神仙们顿时骚动起来。
阿守:“……”
这次是真的过分了,敢情一个愿望来一个三界级别的条约。
祭祀继续,解厄塔源源不断地收集罪人生魂和阴气。要是白双影绑定解厄塔,他不仅再也无缘饥饿,而且修炼事半功倍,会变得更难对付。
阿守忍不住:“你确定?……哪怕将来你们分手?哪怕将来墟山神失控?”
“一码归一码。”
方休坦然道,“如果白双影真想为害人间,你们齐心协力推倒解厄塔就好,我给大家留了余地。”
说这话时,他特地抬头朝阎王行了个礼。
“我只是担心,会有些不知好歹的人想要把我除掉,以此断掉地府与白双影的联系。”
阎王不语,示意方休继续。
“只要有这个契约作保,哪怕我将来出了什么事,白双影也能继续从解厄塔获得食物……您明白我的意思。”
解厄塔要正常运作,就需要鬼差们兢兢业业策划祭祀。反过来说,只要维持好解厄塔,不得罪白双影,地府就能获得一个了不得的战力。
如此一来,方休算是让白双影也搭上了地府,当然,是以一种绝对优势的姿态。
来了来了,阿守心想。方休特色谈判来了——他的建议离谱得要命,但偏偏让他们难以拒绝。
果然,阎王沉声道:“解厄塔为地府机构,我与你签约便是。”
“此事公开后,必有不懂事的宵小想要挑衅于你。为表诚意,地府会为你配备强力护卫。”
阿守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阎王:“鬼仙阿守管理解厄塔多年,又是地府最强鬼仙之一。她可作为二位的副手,协助解厄塔相关事宜。”
“哎哟,您真是太客气了。”
方休嘴上惊叹,表情却一点都不吃惊,目光带着点儿心照不宣的味道,“您放心,我一定给阿守姐姐涨工资。”
阿守:“…………”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她跑不掉!方休这厮的坏水都要决堤了!
回忆结束,阿守还是一阵头晕眼花。
“先这样吧,我们就回来刷个脸。”
方休笑嘻嘻地表示,“接下来我们俩要外出,向阴差们解释的事情就麻烦你啦,阿守姐姐。”
“外出什么外出,你跟我一起解释——”
“我得去看看原叔。”
方休说,“我还要把白双影介绍给他呢。”
想到方休记忆里的那个身影,阿守哑然。
“……算了,你们去吧。”
半晌,她重重叹了口气。
……
癸省泰易市第一人民医院。
“……生命体征稳定了。”
一连串刺耳的嘀嘀声中,蔡护士擦擦头上的汗,“没事的老原,方休没什么事。”
原警官紧绷的脊背终于松弛下来。
就在刚才,医院突然出现了一系列怪异的乱子。
先是停尸房内大量尸体离奇失踪,家属当即报警。
警察们在医院里跑上跑下大半天,正一头雾水的时候,那些尸体又不知为何冒了出来,大大方方躺在尸体冷藏柜的格子里。
而且它们冒出来的形象很……难以形容。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那些尸体活像被融化后又重新塑形,病痛带来的枯瘦和畸变全部消失了,个别尸体的身材都变好了点儿。
最可怕的是,它们嘴角都微微上翘,像是在笑。
花园也是,出现了植物莫名倒伏的现象。那些灌木倒得乱七八糟,很明显被人群踩过。
然而任谁都知道,方才中心花园压根没有人。更诡异的是,植物的枝杈完整如初,空气中却弥漫着不知来处的焦糊味道。
至于医院所有门——除了某些敏感区域——突然全部打开这种事,相比之下甚至算得上正常。
大白天遇见恐怖故事现场,医院的医生护士们神经绷到了极致。自今日起,第一人民医院的怪谈要加上浓墨重彩的三笔。
幸运的是,没有一个人在这些异常中严重受伤。倒是急着拍短视频的病人们拥拥挤挤,发生了不少磕碰。
纵观整座医院,只有方休一个人状况突然恶化。
不久之前,方休体温突然莫名升高,全身抽搐不止。他的心脏以一个完全不正常的频率胡乱跳动,口鼻出现些微血丝。
原警官担忧地守在病床边,望着冷汗涔涔的方休。
十几年来,方休一直享受着顶级看护。
有护工保养关节肌肉,他的肌肉没有完全萎缩,身型只是显得格外瘦削。
营养方面当然也没落下,方休昏迷时还是个孩子,如今顺利长成了高挑青年。可惜原警官红T恤买了一件又一件,方休始终没有醒来的迹象。
“小方。”
蔡护士的默许下,原警官伸出皱缩的手,帮方休拨开汗湿的额发。
“叔再过几年就要退休了,正好看顾你。但你要是总也不醒,将来我走了,你要怎么办呢?”
他摸摸眼角刀刻似的皱纹,惯常地唠唠叨叨。
“叔跟你说,你这个年纪醒来正好。你这孩子聪明,肯定能很快适应过来。到时候我陪你复健,还能帮你想想以后的事……”
蔡护士在不远处偷偷叹气。
每天原警官都要拉着方休聊个半天,十几年如一日。
医院里不少人觉得可惜——惨剧发生时,原警官正值壮年,还有机会开始全新的生活。可他偏要亲自照顾长期昏迷的方休。光凭这一点,原野就与新家庭无缘。
“我必须守好他。”
原野认真地表示,“归山教还在国外折腾,谁知道国内有没有疯子过来惹事。”
最初几年,医护们还会劝劝原野。
再后来大家放弃了,病房护士换了一茬又一茬,原野头发白了一片又一片。她们这种老人看在眼里,只觉得悲凉。
从医学层面上来说,方休这辈子都醒不了。原警官注定一辈子搭在这个悲剧上,永远走不出来。
“好了,接下来我们还得做些小检查。”
蔡护士温和地拍拍原野,“老原,你出去歇歇吧。”
“好。”原野向来干脆。
正好回去查查医院附近转悠的人,有几张脸真的很眼熟……
就在他转身踏向门口的瞬间,身后突然响起叮里咣啷的器材落地声。原野一个激灵,以攻击姿态转了身——
他看见了一双漆黑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