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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一点波澜 不速之客。


    那只手完全不理她, 只是专心指路。


    见小女孩靠近,它立刻远离几步,继续指向某个方向。小姑娘反应也快, 她吸溜鼻子, 迅速收拾好背篓里的物件儿,小跑着跟上。


    方休和阿守在其后远远跟着, 他们跨过密林和溪流,在浓厚山雾中跟着小女孩的脚印朝前走。小半天过去,他们终于看见了村庄。


    小女孩又哭又笑, 可是她再去找那只手的时候,那只手已然无影无踪, 就像从未出现过。


    于是她只能孤身一人走完最后一段路, 冲向熟悉的村庄。


    无论怎么看, 这都是个微不足道的神异故事。


    【可惜这并非结束。】


    方休刚想另找突破点,突然一片眩晕。


    朝村庄奔跑的小女孩不见了,这次出现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他左手提着野果和蘑菇, 右手拎着包裹, 顺着小姑娘下山的路朝山上走。


    他穿过山雾, 跨过溪流与密林, 找到了小女孩进行供奉的石头。他在石面上码好供品, 又在正中放了个小瓷像。


    和上回小姑娘供的一模一样。


    “多谢大仙救我闺女。”


    男人拜了又拜, 语气诚恳,“我家的鸡跑上了山, 跑丢了。我闺女病着, 没的蛋吃,估摸着挺不过去……您行行好,帮我找找那些鸡, 救她一命哪。”


    “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上回的小物件很好玩,我把它放在了最高的山顶。】


    【这个人类能做出有趣的东西,还带了新的过来。不过是举手之劳,帮帮他也无妨。】


    这些只是最纯粹的思维,在方休脑海里飘荡。


    阿守似乎听不见这些,可她看到那只手再次出现时,充满担忧地吸了口气。


    那只手变得更像人手了。它的皮肤散发出白色微光,手指匀称漂亮。


    它愉快地抓住那个小瓷像,像上回那样伸出手指,帮男人指出方向。刚看到手,那村民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但他还是坚强地站住了。


    他连野果和蘑菇都不敢收拾,手脚僵硬地跟上。不出半个时辰,他就找到了在树林某处漫步的鸡群。


    和上回一样,那只手抓紧瓷像,轻烟般消失了。男人愕然地看着失而复得的鸡,脸上慢慢浮出红晕。


    “真有神仙!”他朗声高叫,兴奋溢于言表。


    “这下子麻烦了。”阿守捏捏额角。


    果然,接下来上山的村民们越来越多。


    当时岿朝貌似没有战事,百姓生活还算平稳。村民们絮絮叨叨许愿,野果、蘑菇和小瓷像成了供品标配。有些人为了讨个好彩头,还特地给小瓷像上加点别出心裁的装饰。


    不过他们的愿望十分淳朴——大多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譬如家畜跑掉、病痛无药,物件丢了找不到。就算有胆大的,也是给出漂亮瓷像,问问山中哪里有换钱的玉石。


    而那只手给出的思绪也很简单。


    正好闲得无聊,又都是些小事,顺手就做了。


    家畜跑掉就指路,病痛无药就给出草药,物件丢了也给出讯息,这些都是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细微因果。尽管瓷像玩得有点腻,比起在山中一睡百年,这种接触也挺有趣味。


    发现许愿真的灵验,山下的村民们沸腾了。


    周遭五六个村子聚在一起,决定在山下修一座祠堂“请神”。最初女儿迷路的那家人,被众人认定有“仙缘”,成功接下了塑造神像的工作。


    奈何村民们面朝黄土背朝天,实在想不出奢华精致的物件儿。他们只不过是把最初那瓷像放大数倍,照葫芦画瓢地造了尊神像。


    说是神祠,它更像座普通民居,连牌匾都没挂。空房间内摆满大大小小不同尺寸的白瓷神像,供桌上燃香不断。


    方休安静地旁观一切,指尖在胃部轻轻摩挲,感受着体内轻轻涌动的白双影。


    “差不多了。”


    眼看许愿的村民们越来越多,阿守轻声叹道,“接触过深,尘缘已起。嵬山村那种假祠堂便罢,要是真邪祟入祠堂,修行者高低要瞧一眼。”


    谁知来的不是修行者,而是正儿八经的神仙。


    夜深人静之时,一道金光从天而降。那是个仙风道骨的老者,只见他慈眉善目,白须过腰,长袍袍角无风自动。


    那人停在墟山山群最高峰,脚下白雪皑皑,面前是摆放整齐的一圈圈瓷像。


    每个瓷像都被雪擦得很干净,泛着润泽漂亮的莹白。它们静静立在夜色之中,俯视着整片大山。


    老者瞧了会儿那些瓷像,脸上露出微妙的悲伤神色。


    他弓起腰,冲山峰深深一拜。


    “望您务必三思,千万莫要再回应神祠。”老神仙声音干哑。


    无人回应,只有山风幽幽吹过瓷像。


    “我等皆是凡人升仙,懂得人间百态。您天生地养、尊贵无上,若是执意沾染凡尘,只会酿得苦果……”


    依旧无人回应,老神仙唉唉叹气,朝那山顶拜了又拜。


    “人世复杂,人心险恶。莫看凡人力微,我等终究是靠凡人供养。要是您与凡间决裂,天庭地府都难办哪。”


    最后一席话说出,老神仙面前照旧只有寒风吹过。别说亲身交流,对面连一根手指都没探出来。


    阿守看得目瞪口呆。


    面对她这种鬼仙,神仙是要高一头的。死了千把年,她就没见过这么客气的神仙,面对邪祟居然只会口头劝阻。这种待遇规格太高,阿守竟找不出参照。


    可白双影分明是地府召出来的,他必定属于邪祟——正如海边垂钓,自然可以钓出小鱼小虾,甚至深海之物。可要钓出飞鸟,那就有些夸张了。


    阿守如何也想不通,为何正道神仙要对一介邪祟如此客气。


    她费劲心思回忆,却如何都想不出墟山有什么惊天大邪。她的脑海雾蒙蒙的,仿佛被人蒙了层纱。


    同一时间,方休倾听着冰冷的风——


    【那些人类哭天抢地,很难不管。只是帮忙寻些东西,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道思维自顾自的叽叽咕咕,压根没把那老神仙当回事,仿佛刚才只有一头老鹿路过。


    【话说回来,如今人类在山下许愿,我还要主动靠近。瓷像漂亮,可是多了也腻烦。】


    【……罢了,人类寿命不过弹指一挥间,继续个几年也无妨。】


    那思维转得平稳又轻松,有种猛兽在地上打完滚,准备回窝歇息的放松感。方休倒是很容易理解——


    人类的事情太过鸡毛蒜皮,供品也没了新鲜劲儿。只是这神祠刚刚修好,众人喜气洋洋,思维主人……白双影无意即刻断开。


    凡人命短,熬过这一代人便好,如此神仙也无需再来打扰。既然打定主意,白双影便懒得专门回应了。


    可惜他的想法未能如愿。


    ……


    眨眼工夫斗转星移,十几年时光顷刻过去。一代人还没死完,神祠就变了味道。


    眼看神祠无比灵验,人们不满于祈求小事,开始要求风调雨顺,延年益寿。


    此地香火旺盛,神祠的庇佑让他们得了不少财富,供上的“瓷像”换成了黄金像。村民们信心满满,纷纷觉得这是最诚心的供奉。


    【我墟山从不缺黄金。】


    【白瓷由泥土而生,比那金子珍惜多了,凡人果真没有眼光。】


    那道思维在方休脑子里嘟嘟囔囔道,【我一点也不喜欢那些黄金像。】


    想归想,白双影还是回应了那群人。


    只是“风调雨顺”要他干涉风雷云雨,“延年益寿”要他干涉万物枯荣。


    这些须得插手天道因果,比找东西麻烦太多。而他只能得到那些土黄金属,白双影开始觉得没意思了——这就像给人类一个铜板,叫人干一天的苦力,谁愿意做呢?


    于是白双影忍不住偷起懒来。要是活计太麻烦,他干脆躺在山里发呆,也不收人类供上的金像。


    人类祈求,他收取代价,公平公正地交易。他不收供品,自然也不必回应祈愿。


    ……白双影万万没想到的是,凡人竟因此愤怒了。


    某一天,他回山中睡了一周左右,再醒来时发现天降暴雨,村子的田地涝了个彻底,淹死了七八个人。村民们习惯了十几年的风调雨顺,登时怒不可遏。


    庄稼涝了的村民在田头痛骂,失去亲人的村民在坟前嚎哭。其余人冲去神祠,砸了那些用于供奉的小瓷像,大声斥责他的失职。


    如此一来,白双影更加懒得应付,干脆眼不见为净。


    别说天气这种大事,他连找东西的祈求都不再回应,只是兴趣索然地瞧着那些人类。


    发现祈求不再灵验,人们又惊又怒。部分人要求砸了神祠,另一部分人则心惊胆战地提出补偿,两方吵了又吵,一连争了数日。


    就在白双影考虑要不要就此撒手不管时,外界来了个奇特的人类。


    那人正值壮年,披坚执锐,看着地位颇高。他带领着数百人,浩浩荡荡来到山下的小小村庄。


    见那人到来,村民们也不顾着吵架了,当即跪了一地。


    “吾皇万岁——”


    第142章 神鬼莫测 另外一面。


    古代天高地远, 消息的传递总是慢上半拍。


    这灵验的神祠被报到县官,再一路往上。皇帝难得前来查探,正撞上洪涝。


    随行官员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他即刻斥责混乱的村民, 说这是村民冒犯在先, 才导致神仙降下神罚——此地风调雨顺十几年,许愿百试百灵, 这的的确确不是谎言。


    那皇帝看着像个健壮汉子,倒也不怎么在意。他亲自去神祠上了香,又将随行的几百人推到了山脚下。


    那几百人是木车运来的, 个个是精壮男人,都戴着枷锁, 眉目和村民们也差别较大。他们在山脚下跪成一片, 眼里尽是厌恨。


    阿守率先反应过来:“这群人是边境蛮族, 这是要行人祭。”


    说罢,她快速计算了会儿:“此人大概是岿朝倒数第四位皇帝,当时边境小国作乱, 他决定出兵镇压。”


    然而岿朝末年境况糟糕, 这一出兵就断断续续打了百来年。直到岿朝灭亡, 边境的混乱还未结束, 土地被一步步蚕食不少。


    方休不怎么吃惊——这村子神仙显灵十几年了, 皇帝这时候才来, 足以说明哪里出了问题,逼得他必须找点“祥瑞之兆”。


    那天天气相当不错, 万里无云。


    群山脚下, 刽子手手起刀落,杀了个人头滚滚,鲜血横流。风中的植物清香被血腥气遮盖, 腾腾热血渗入土壤,尸首整整齐齐倒在地上。


    穿着特制道袍的老人来来去去,给那血染的土地插上燃香——起初的供品是粗糙的小瓷像,而后是金铸的人像,如今的献祭终于变成了活人。


    尸山血海中,皇帝亲自宣读祭文,要这神仙保岿朝天下兴盛,军队所向披靡。仪式一结束,四下山呼万岁,欢呼声此起彼伏。


    就算方休见惯了血腥与怪异,看到这简单粗暴的人祭,他还是忍不住皱起眉头。


    而他的脑袋里,彼时的白双影显然也有同感。


    【好多死人,又脏又吵闹。】


    【这愿望比先前的还要麻烦,为何弄脏我的土地,还要额外要求好处?】


    不过到此为止,他的想法还很单纯——


    【人类的想法太多,此回我当面拒绝,必定少些事端。】


    只见满地尸体摇摇晃晃爬起,折断面前的燃香。随即它们张开四肢,昆虫般趴在地上,后背顶着还在渗血的人头。


    血泊之中,它们的四肢变得细瘦尖锐,人头牢牢黏在后背,样貌如同丢了四条腿的蜘蛛。数百具怪尸嗒嗒踩着泥土,整整齐齐原路往外爬。


    霎时间欢呼声没有了,修行者们狂奔到皇帝面前高喊护驾,民众们干脆奔逃。皇帝姑且还算冷静,他抽出长剑指向墟山,高喊一句妖孽。


    那之后的事情颇为热闹。修行者们差点当场打起来,有人说这是不祥之兆,要皇帝杀尽知情者,省得走漏风声。有人只道妖孽作怪,但皇帝真龙天子,邪祟没能伤他分毫。


    甚至还有人大声称赞,说这分明是大吉之象——老天看不过眼,凶狠蛮族化作蝼蚁,死后也不得安生。


    纷争之中,一个发胖的妇人抱起还不太会说话的孩子,背上满满的背篓,悄悄走向山雾。


    她笨拙地跨越乱岩与流水,跌跌撞撞走入深山。可惜十几年过去,人们早已习惯在山下拜祭,无论她再怎么寻找,也寻不到当初用于祭祀的大石。


    于是她只好自己寻了块空地,放下了背篓里的小玩意儿——村子比先前富裕太多,这回她供上了甜果、糖糕和一成不变的小瓷像。


    她小心拍干净身上的草屑,庄重地双膝跪下,旁边的小孩也懵懵懂懂跪了下去。


    “这是我第四个孩儿,要不是仙家当年指路,我活不到今日。”


    当初的小姑娘——如今的妇人磕了几个头,喃喃祈祷,“瓷像换命本就不公平,仙家若是厌烦凡人,当初就不会管我。”


    【……】


    “仙家先前保了我们十几年风调雨顺,如今人人有肉吃有衣穿。此回洪水不过是天灾,人们不怨雷公电母,反而怨恨仙家,实在不讲道理。”


    “我不晓得仙家是厌弃了,还是要闭关修炼。只愿仙家安康,我们好聚好散。多谢仙家这些年的照拂,多谢多谢。”


    她絮絮叨叨地念着,虔诚地双手合十,语气格外真挚。偶尔睁眼,那妇人眼中也没什么恨意,只有无奈与惋惜。


    就像是告别一个老朋友。


    终于,一只漂亮的人手探出地面,抓住了那个小瓷像。


    路过那个小孩时,它犹豫几秒,又取了块糖糕,投喂那东张西望的幼儿。孩子倒不懂害怕,他咯咯笑着接过糖糕,开心地咬了一口。


    “你果然是神仙。”


    妇人笑了,一双眼湿淋淋的。


    她目送那只手消失,如释重负地站起身,牵着孩子往山下走。


    ……这本该是个很好的告别,方休心想。


    奈何妇人到了山下,皇帝麾下的修行者们也有了结论——


    如今天下不太平,大战将至,这兆头实在不好,流言传出于朝廷不利。横竖这村子已经受了灾,还是清干净吧。


    妇人死去时,那孩子手中的糖糕还没吃完。他茫然地抓着甜甜的点心,眼看官兵的长刀挥下。


    沾血的刀光中,他看见了刀身上倒映的墟山。


    皇帝的精兵战力了得。上至八十老人,下至襁褓小儿,整个村子无一幸免,过程还不到一个日夜。


    村民们的尸体被埋入山脚人迹罕至处,这个富裕的村庄瞬间成了无人村。


    人们制造的崭新农具还放在院中,木匠家里放着打了一半的棺材。他们还没来得及埋葬全部淹死的人,就匆匆随之离去。


    官员对外的说法相当漂亮——皇帝亲身请命,神仙降下吉兆。村人都升为仙灵,即将随军征战。


    【正好安静了,即便再有人打扰,我不再回应即可。】


    【……】


    【……可我收了瓷像,却没有与那孩子好聚好散。】


    ……从那之后,神祠的许愿变了味道。


    吉兆传出后,迅速有人来到村子,填满了这个荒村。他们仍旧对着那神祠祈祷,“神仙”破天荒地再次回应——


    祈求药到病除,病除后再起致命疾病;祈求永不分离,隔天两人便化作无毛怪鸟,在山中卿卿我我,死在风雪刺骨的深冬。


    祈求横财的人在山中绊倒,脑袋磕死在昂贵玉石上。祈求长寿的人落入冰窟,在坚如磐石的冰块中冻了个地久天荒。


    人们的愿望要么没回应,要么以扭曲的形式实现,代价则是祈愿者的性命。


    许愿的人越来越少,村子内的祠堂日渐破败,看着越发骇人。只是见“神仙”还在实现愿望,没人敢把神祠拆掉。


    诡异的是,来这地方许愿的人少归少,却总有那么几个人心存侥幸,一定要过来试上一试。


    自此,那个村庄渐渐从众人口中的神仙眷顾之地,变成了天下知名的鬼神莫测之地。


    ……人们说此地有山神,山神心怀大善。


    ……人们说此地有山神,山神保得此地风调雨顺,福寿绵长。


    ……人们说此地有山神,山神将村民化作仙灵,引得边疆大捷频传,村民们将来都能位列仙班。


    ……人们说此地有山鬼,妖邪居心叵测。


    ……人们说此地有山鬼,妖邪实现愿望后取人性命,毫不手软。


    ……人们说此地有山鬼,妖邪时时窥伺天下,只等跟随天灾人祸降世,引得岿朝大乱,民不聊生。


    是神是鬼,不过看丰年荒年,任人提笔言说。


    只是墟山最高峰上,那一圈圈小瓷像洁白如新,仍在阳光下闪烁。


    方休忍不住揉揉额角。


    以他对白双影的了解,白双影仅仅是在发脾气。只是他的鬼寿命太长,连带着生气周期也长——


    白双影大概不会在意那妇人的死,但他忘不掉那个最后到手,却未能践诺的小小瓷像。


    他不要一方死去的被迫分离,他偏要一个你知我知的“好聚好散”。


    ……


    眨眼百年后,连年征战下,岿朝终于风雨飘摇。


    边境接连失利,动辄丢个三五城。各地动乱四起,妖邪频出。庙堂之上,皇帝太过年轻,什么都镇不住。


    相比之下,墟山之下的地界都算得上平稳。只是随着天下动荡,前来许愿的人更加少了——人们朝不保夕,别提许下愿望,连活命都是奢求,更没有人千里迢迢来这里冒险。


    【终于要安生了,比我想的稍久些。】


    【乱世百年起,可以回去睡一觉。生死欲求不过如此,看也看得腻味。】


    【自此之后,我不想再接触人类。】


    然而——


    清晰的哭声砸进方休的耳朵,他双脚浸泡在泥浆里,周围弥漫着浓浓的尸臭。遥远之处有唢呐声传来,断断续续,听得人汗毛倒竖。


    ……咦?


    方休发现面前的故事似曾相识,又有着微妙的不同。


    “为啥杀爹娘!”


    方休脚边,一个被土石埋了半截的孩子嘶声哭喊,“明明逃出来了,呜呜……”


    一双手把那哭叫的孩子抱起来。


    本应死去的黑.道士再次出现,这次他并未与士兵一起救灾,而是牢牢挡在士兵面前。


    “造孽啊。”他不满地逼视对方,“这与我们当初说好的不一样!”


    “此地根本没有大灾神!”


    第143章 天道一角 时也命也。


    他们似乎回到了上一个故事——泥石流还是泥石流, 庄峯还是庄峯,精锐还是那些精锐。


    只是没有庄归去的帐篷,更没有什么“断天神术”。


    村民们还在灾难后懵懵懂懂地自救, 压根没人想把这次灾难扣到“大灾神”身上。


    想想也是, 方休心想。


    百年间,这村子又不是没有洪涝。零星蠢货许愿的后果, 本地人不可能不清楚。直接把这场灭顶之灾形容成“大灾神作祟”,本地人真的会买账么?


    ……再往深里想,只是区区几百个修行者紧急诅咒放火, 就能烧得“大灾神”现身?


    ……“大灾神”只是团在墟山一角闹脾气,就能逼得神仙把“断天神术”交给庄归去?


    ……边境风雨飘摇, 朝廷却在这穷山僻壤附近驻扎军队, 随时施以援手?


    不对劲, 倒过来想,那个“剧本”大量细节都不对劲。


    方休干脆利落地现身,大步走到那黑.道士身边:“这是做什么?”


    他袖子一挥, 血红衣袖拦在两人之间。


    陡然冒出一个红衣阴阳瞳的陌生人, 那拉扯黑.道士的士兵谨慎地后退半步。黑.道士脑子转得快,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 拔腿躲到方休身后。


    “大师救命, 大师救命!”


    “什么情况?”方休大大方方地拦着士兵, 张口便问。


    黑.道士抱着还在嚎哭的孩子,当场告状:“都说此地毁于大灾神作祟, 我他妈东奔西跑这么多年, 我还不知道吗?这就是天灾,结果姓庄的硬生生把我们骗来!”


    “我刚把这孩儿的爹妈挖出来,姓庄的走狗嫌弃麻烦, 直接把人给杀了!他们还趁夜封了下山的路,根本不安好心!”


    他哇哇大骂,唾沫星子都喷到了方休脖颈上。


    方休转头看向面前的士兵——或者说是庄峯“私兵”——那人基本没什么表情,见方休老老实实听黑.道士告状,他的目光里倒是多了几分嘲讽。


    “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牛鼻子,这会儿倒跳得欢。灾神当诛,能死于此地,算是生魂归山,积了万世功德。”


    他瞪圆眼睛,咧开嘴巴,“我身上可是有庄大师亲赠的符箓,凭你们那下三滥法术——哎哟!”


    方休以血袍异瞳的标准“修行者”形象,缓缓掏出一罐旺○,砸在那士兵的鼻子上。


    全程朴素至极,不含一丝法术成分,只有一声清脆的“嗙”。


    黑.道士:“……”


    看得出他调整了会儿呼吸,才没有笑出声。


    趁士兵没反应过来,方休再次扯住黑.道士的衣服,带着他往暗处跑。阿守会意地掩护,凭着白双影给的隐藏戒指,一行人迅速脱离现场。


    正如上一次躲藏,他们再次藏在了神祠旁边。


    神祠被泥石流冲垮,雪白的瓷像暴露在外,其上溅满泥浆点子。神像头部被一块滚石打破,裂出显眼的纹路。然而比起上一次的狂热气氛,这里的神像无人注视,无人在意。


    方休目光扫过那个破裂的神像,突然一阵莫名的心悸——要是庄峯和他的士兵没有来到此地,这场泥石流后,村民们大概率不会重建这个“晦气”的神祠。


    百年前的洪涝,他们本该好聚好散。


    如今的泥石流,又给了人世一个顺其自然的告别。


    然而……


    黑.道士警惕地捂住小孩的嘴巴,省得孩子哭声引来士兵。逃了三个人,那士兵倒不甚在意,迅速将目标转向更近的灾民。


    他把方便移动的灾民拖出泥水,一路运向某片火光——


    那是个巨大的土坑,坑中已经丢了不少幸存者。泥石流导致附近土壤又湿又软,跌在坑底的村民们如同陷入沼泽,极难逃脱。


    而在巨坑边上,已经摆好了怪模怪样的香炉与祭台,香炉中插满燃香。庄峯持剑上前,只是这次他没有将火剑朝天举起,而是插入泥浆。


    黑.道士用气声骂了两句:“要不将这孩子交给这位姑娘,咱们跑出去闹他娘的!能救几个救几个!”


    方休看着远方火焰,摇了摇头。这些只是白双影所讲述的故事,他救不了千年前的死者。


    但话到嘴边,他还是稍稍修饰了下说辞:“能力有限,有心无力。”


    黑.道士无法理解:“可你还是救了我。”


    听到这个,阿守也忍不住扭头看方休。方休却始终盯着远方,没有回应他们的视线。


    “……可能我就是喜欢在结局到来前,做点多余的傻事。”


    说罢,他低低舒了口气,等待可能出现的怪异思绪。


    神奇的是,这回方休耳边清净许多。那些诱惑的想法随着白双影的异变,被一同吞进他的身体。


    没有旁白,没有干扰。


    方休亲眼看着士兵们将灾民与修行者控制住,扔进泥坑。从入夜到东方发白,人们在庄峯手下不辞辛苦地抓人,直到那泥坑底部填满。


    黑.道士的热血凉了个干净,看得胆战心惊:“大师,趁他们完事,您带着这孩子下山吧。”


    “你呢?”方休问。


    黑.道士苦笑:“我得看到最后,把这些腌臜事记下来、传出去。要不等庄峯那混账回了京,还不知道怎么编排。”


    说到最后,他险些没压住音量。


    方休沉默地看着他。


    “我也想要看到最后。”半晌,方休如此回应,“你可以先一步逃,但既然庄峯将路锁了,他必定有所防范。”


    百年前村子覆灭的惨剧,他已经看过一次了。


    黑.道士愣了片刻,面上流露出一丝动摇。最终,他抱紧那个吓得大气不敢出的孩子,冲方休点点头:“我知道了,谢谢大师。”


    他终究没有逃走,而是静悄悄蹲在方休这个“天降大师”身边,为自己早已结束的性命与坚持绞尽脑汁。


    而泥坑那边,惨剧继续。


    庄峯的术法念诵声中,棕黑色污泥缓慢填满着巨坑,挣扎的灾民被泥浆淹没,如同河底的石头。


    方休亲眼看着法术驱使着泥浆倒灌,将坑底几百人活活埋葬。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半点滞涩。


    大坑刚满,庄峯便以剑为笔,在泥浆上划出清晰纹路。剑上火焰烤硬了淤泥,一条条笔画刀刻般明显。


    眼看法阵成型,阿守忍不住骂了句脏话:“尽是邪道!”


    “那是什么法术?”方休不懂就问。


    “篡改后的四象观灵阵——四象观灵阵本为仙术,引天道测凡人。这群人改了法术,用因果相关的人类当活祭,引天道测那‘大灾神’的强度!”


    阿守毫不掩饰脸上的愤怒,“那群混账,究竟把凡人当什么了?”


    黑.道士听得嘶嘶抽气,抱着孩子往阴影里缩了缩。


    方休嗯了一声,没有多说。


    一路看下来,方休自然能猜到“大灾神”与“白双影”高度相关。


    百年间山神山鬼,毁誉参半。可是“大灾神”的强度,至今没有非常直观的参照——现在他所知道的,也就是他的鬼“住在墟山”、“惨遭封印”两个事实。


    下来告诫白双影的老神仙分外客气,但这也只是侧面证明。


    而且其他可能性当然也有。也许他的鬼只是“大灾神”的使者,也许他的鬼只是大灾神的“见证”。


    可是这些刁钻的可能,终究抵不过逐渐碾过来的事实。


    ……只缺最后一块拼图。


    方休口干舌燥,全身冒汗,心脏跳得要击穿胸口。


    自从进入遇仙祭,他的脑袋一直高负荷运转,此刻却趋近于停滞。那些走钢丝一样的疯狂计划,那些给白双影准备惊喜的小小心思,如今全部混在一起,炸成了荒唐的礼花。


    他那耗费十几年的计划突然变成了漫天飞舞的扑克牌,它们被命运洗了个彻底,如今即将落地。


    方休又下意识把手搭在胸腹,白双影在他体内沉静了不少,似乎也在等待着什么——


    湿润的夜色中,泥浆上的法术线条变得赤红,泛起刺目的流光。那些光华在废墟上肆意蜿蜒,集中在曾经的泥坑中央。


    光芒散尽后,泥坑中央露出一个扭曲的字。


    它糅合了“神”与“邪”,笔画扭动交缠、变幻不止,看着便让人眼晕。庄峯垂头望着那比人头还要大的天道判词,脸上的笑意越发浓厚。


    黑.道士哪见过这种高端法术,发出茫然的“咦”声;阿守则面色发白,镇在原地。方休猛地转过脸,第一次在她脸上发现了绝望的神色。


    “怎么可能?”


    阿守抱住脑袋,喃喃自语。“不、不对,如果是这样,的确说得通……只有这样,当初神仙才会出手,才会专门建塔……”


    “解厄塔下面,镇的一直是……”


    “师父,终于让我寻到了!当真是天道一角,天道一角啊!”


    “都说皇天后土有天道,非神非鬼不见人。没想这万山之灵,居然入了世!”


    他兴高采烈道,语调里有些范进中举的癫狂。


    “天道一角入尘世,拉下神仙未可期!”


    “时也命也,我大归山教,成了!”


    第144章 故事两面 封邪前夕。


    接下来的一切似曾相识。


    山发怒了。


    再一次, 山脚下的居民被杀了个干净。尘世因果了断,本该如同深秋落叶,结果又被人粗暴地截断。


    只是这一次, 灾民们并没有像上次一样被“污染”成树, 而是大片森林从泥浆底部探出。死者化作枯木,士兵们没来得及退开, 再次重复了上一回的“丰收”流程,化作枝头摇摆的尸体。


    村庄附近的山隆隆作响,无数巨石砸下。山上黑影浮动, 方休凝神去看,一切终究尘埃落定——


    山中溢出的虚影十分眼熟, 与白双影的本体一模一样。


    不过它更大、更可怖, 在山岩林间自在穿行, 时而潜入地下。乍看像龙,却又形骸不定,只是快速一瞥, 便让人脑髓嗡嗡作响。


    可方休只觉得美丽。


    他的鬼, 终究不是什么“神仙使者”或是“旁观者”, 白双影的的确确就是众人口中的“大灾神”。


    但这算什么“大灾神”?


    白双影还是那个好骗白双影。从来没有什么惊天阴谋, 这位“万山之灵”只是有着最本真的性子——为了小事入世, 为了小事自闭, 为了小事生气。


    然后一切由时间抚平。


    可惜人们不喜欢这样平淡的意图。只要苦难与人心存在,一切都可以被包装成正义与邪恶的神话故事。


    ……哪怕是他自己, 最初也没有想到这一层。


    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


    方休移动按在胸腹的手, 轻轻放在嘴唇上,来了隔离血肉的吻。他全身的细胞噼里啪啦融化,手脚酥麻到难以站稳。


    “原来是你。”


    他喃喃说道, “走了这么久,我的终点是你。”


    “真好啊。”


    ……什么终点?


    阿守混乱地瞧着方休,她没能听懂这句话的含义。但从方休脸颊与耳尖的红晕来看,情况好像还有转机。


    说实话,阿守整个鬼差点裂开——无论怎么看,万山之灵都和失控的白双影本体一样!


    阿守记不清解厄塔下镇着“谁”,但天道一角的含金量,她非常明白。


    方休对于自家艳鬼,不是,自家天道一角的偏爱,她更是非常明白。古有烽火戏诸侯,以方休此人的离谱程度,她真信方休能为了白双影耍弄地府。


    太扯了,死了这么多年,阿守就没见过这么离谱的状况。然而身为驰骋沙场的将军,她强行稳住了情绪。


    如今看来,解厄塔封印松动,和归山教信徒活动频繁,必定脱不了关系。


    一码归一码,她必须看到最后。


    不远处,庄峯还在笑。


    他近乎慈爱地眺望夜中群山,微风掀开他的袍角,袍子下面裹了密密麻麻的符箓。


    庄峯靠这些勉强抵御污染,然而他的双腿还是止不住往那片森林走。他抬起手,放出了代表求助的焰火。


    山脚下的修行者们与士兵再次冲上前,化作了洪水下的人头。


    和上次故事唯一不同的是,他们丝毫没打算救援灾民,只是喊着“归去来兮”,头也不回地冲向死亡。


    数百修行者的进攻中,山火终于燃起。它们点燃了灾民们变成的树,饱含诅咒地扩散开来。火焰点燃了漫山枯草,迅速扩散开来。


    “万山之灵”短暂地分了神,污染强度稍稍减弱。加上大量炮灰顶在前面,庄峯体面地逆流而行。


    临到黑暗边沿,他回过头去,深深看了眼怒气冲冲的群山。


    此地再次化作焦土,仅存死亡与山火。


    只有破败的神祠矗立原地,与村落废墟化为一体。


    “老子要告发这混账!”


    方休身边,黑.道士暴跳如雷,“我他妈都知道他回去后要怎么说,庄归去那厮一直……”


    “他会说庄归去亲身带人前来救灾,在灾民的要求下点燃山火,惩治灾神。”


    方休轻声说道,“而后灾神发怒,祸害无辜。庄归去本人施法镇守,庄峯率领众人激烈抵抗。周围修行者与士兵齐齐上阵牺牲,无数精锐前来助力,只为对抗发怒的灾神。”


    “最终凡人取得胜利,灾神并未入世肆虐。然而成千上万的义士纷纷牺牲,只留下归山教的人……”


    “……这样可以算是悲壮的惨胜,归山教压制住了大灾神。”


    就像他们第一次经历的“剧本”一样。


    客观结果确实存在,过程破绽百出,却很难有人去字句之间细究。


    方休伸出一只手,感受着潮湿的空气。


    飞扬的黑色文字,古怪的摩擦声响。对于遇仙厄的状况,他隐隐有了些猜测。


    黑.道士抱紧残存的孩子,还在生气:“亏我信了那一套,那群混账东西说什么四处斩妖除魔,方才半个人都没救!”


    “天知道他们找寻天道之角,安的什么心思……”


    “我要走了。”方休打断他。


    黑.道士有些疑惑地看着方休。


    “我必须去往最后的故事。”方休语气郑重,“他向我展示了他的真相,我自然要好好回应。”


    他掏出两块糕饼,递给似懂非懂的黑.道士。


    黑.道士机械地接过,本能地咬了一口。他的眼睛陡然睁大,可其中的迷惑越发浓了。他将一块塞给了惊魂未定的孩子,又看向方休:“大师……”


    方休看着那双眼,精神恍惚了一瞬。他看到黑.道士倒在坑底泥浆之中,用力举起手中哭闹的孩子,最终被汹涌的泥浆埋葬。


    如果他没有横加干涉,这大概是当年“真正”的故事。


    有人为了一己私利扭曲故事,有人为了不留遗憾修改故事。可是到了最后,故事终究是故事。


    他只是在和某人的遗憾告别。


    “我见过你的父亲。他一边吃糕饼,一边为我们讲述你的故事。他在……”


    【他在封邪之地等待,等着为你报仇……】


    方休张开嘴,吐出一串串黑字。他接住那些冰凉的文字,嗤啦啦啦,粗糙的摩擦声响起。


    ……就像翻动书页。


    天地瞬间亮起。


    拿着糕饼的黑.道士,变成了拿着糕点的胡须老头儿。老头子站在归山教的营地里,一手端着甜汤,一手搂着糕饼,语气悲愤无比。


    “……自那次大灾之后,我唯一的儿子就没了!得亏庄大师他们带回消息,不然我现在还不知道我儿下落……”


    他一双浑浊地眼盯着方休,仿佛方休从未离开。


    只是他慷慨激昂地骂完,咦了一声:“那白衣服的小白脸呢?”


    “那是我养的鬼,我将他收入体内了。”方休露出完美的微笑。


    “有两下子。”老人被糕饼哄得高兴,“我看时间不早,咱回帐篷养精蓄锐。明天封他娘的大灾神!”


    方休揉揉蜗居在腹腔里的白双影,轻轻嗯了声。


    ……


    不能这样继续。


    我无法干涉这个故事,我必须抢回主动权。


    “白双影”应该和我是同一个体,为什么他不愿意接受我?


    我只是感觉到了自己的气息,想收回逸散在外的力量,我为什么会被困住?


    我是大灾神,所有人都管我叫大灾神。


    那明明是我的力量,所有人都说那是我的力量。


    我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


    ……这和记录不一样。


    白双影团在方休的血肉里,冷眼按着疯狂扒拉的怪异思绪。


    这东西对他影响最大,他索性以一换一,把它完全锁在身上。至少现在,它无法自由地攻击方休。


    现在他很确定这玩意儿是遇仙厄的产物——它只是擅于探查他人的愿望,但脑子实在不好,就像方休口中的“程序”。面对这东西,白双影智商上的优越感油然而生。


    事实证明,虽说是没有选择下的最佳选择,他的判断没有错。


    方休并没有为此感到惊恐。他的体内变得更加灼热,心脏跳得更加用力,急促的呼吸挤压着白双影的本体。


    方休的反应和他们亲吻时一模一样,白双影只能在这具躯体内感受到兴奋与喜悦。


    信任方休好像比接吻取食还要舒服,真奇妙。


    他把他的真相送给了方休,方休又会给他什么惊喜呢?


    ……白双影摩挲着温热光滑的内脏,静静倾听外界的声响。


    他听到了老人的声音,方休回到了封邪之地。他听到了帐篷布料的摩擦声,方休和阿守回归了歇息的帐篷。


    随后,他听到阿守哑声开口:“你可知道天道一角代表什么?”


    “不知道,听起来挺厉害的。”伴随着血液流动的细响,方休的声音隆隆传来。


    “之前一想到解厄塔的镇压目标,一查看当年相关的卷宗,我总是无法集中精神,千年过去,我还以为我终于老了呢。”


    阿守自嘲,“若是天道一角的污染之力,倒也可以理解……说句实话,直到现在,我都想不起‘大灾神’的真正名号。”


    方休不答,只是下意识揉起了腹部,白双影察觉到震颤,隔着血肉凑近。


    他的人类动作柔软又舒适。这种亲昵的抚弄让他清醒不少,脑袋里那个愤愤不平的“遇仙厄”越发无力。


    阿守执着地继续:“你可知天道本质?”


    第145章 往日再现 回家之路。


    面对问题, 方休很坦荡地展示自己的无知,以及不在意的态度。


    他眨了眨眼睛,一双漆黑的眸子里写满无辜。


    奈何阿守一口气堵着, 一定要讲:“天道自然, 生于天地,蕴含万物之理……”


    方休继续无辜地注视阿守。


    阿守:“……”


    阿守:“……总之, 山河湖海各有其灵。它们的灵性齐聚,衍生天道。”


    “这些存在非神非鬼,由此叫作‘天道一角’。墟山为世间最大山群, 生出‘万山之灵’,并不奇怪。”


    神奇的是, 在白双影亲自叙述故事前, 她居然丝毫没能想到这一点。白双影为了逃离, 不知道污染了解厄塔多少年。


    一听到与白双影有关,方休迅速来了精神。


    怪不得白双影精通术法相关——


    用科学的视角看来,“天道”与“天道一角”的关系, 更像是互联网与服务器的关系。


    所谓术法, 也不过是“天道”这个互联网下运行的各种程序。


    ……但这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不是惊世术法天才, 甚至没什么玄学天分。除了“白双影”本身, 他不需要从白双影身上额外获得任何东西。


    “你这么说, ‘天道一角’好像很好找。但看庄峯的反应, 归山教找得很辛苦。”


    方休迅速拉回话题。


    阿守摇头:“首先,要是不成气候的山丘洼地, 养不出灵性。要生出灵智, 必定要群山江洋、万里长河这样的级别。”


    “其次,此类存在与天地同寿,感知尤其迟钝, 鲜少与外物交流。千年对它们来说也只是一瞬,更别提与区区百年的凡人接触……”


    方休品了会儿:“你是说它们不太聪明,而且自闭。”


    阿守嘴角抽了抽,吭哧了好一会儿,还是绷不住点点头。


    ……不是,你的重点是这个吗?重点是它们存在稀少且异常强悍!


    “那白双影很聪明了。”方休由衷地赞美自家鬼。


    阿守努力控制住了翻白眼的冲动:“是。”


    方休假装没看见:“不过,白双影先前也使用过四象观灵阵,他的结果是‘邪’。不是‘神’、‘邪’混合。”


    “什么?!”阿守的戏谑与无奈瞬间消失。


    ……


    直到庄归去准备外出封邪,阿守的话还在方休脑袋里回荡。


    她言辞确凿地表示,白双影的力量被侵蚀了。


    他的力量混入了“异物”,像是人身上生了寄生虫,暂时失去了天生地养的纯粹。加上他确实对人世怀有恶意,才被天道判定为“邪”。


    之前白双影没有察觉异样,纯粹是没有参照——他单以为是力量封印和心怀恶意的问题,并不清楚封印的完整机制。


    对于方休的追问,阿守的态度很明确。


    “接下来他们要展示封印过程。”


    她忧心忡忡道,“我们正好一起看看,那‘异物’是什么。”


    日出之后,前来援助的人们齐聚庄归去帐篷前。


    那顶豪华帐篷门帘动了动,一个小男孩率先钻了出来。他穿着山民般的麻布衣物,脸上歪歪斜斜带着个木面具,与那气派的帐篷完全不搭。


    那孩子身后背着背篓,背篓里放满了刚挖出来的甜薯和新鲜野果。它们散发出清新的山林味道,方休隔了这么远都能闻到。


    庄归去的道童?不,不像。


    归山教的人大多衣着体面,长相颇佳,养着的道童不可能这样邋遢。


    方休还在思索,就见庄峯恭恭敬敬上前,朝那道童拜了拜:“见过师父。”


    “唔。”


    男孩点点头,面具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随后男孩一抱拳,客客气气朝周围敬了一圈:“大灾神祸害苍生,五年间万人亡于墟山,尸骨未寒。各地天灾不停,边疆乱象不断,只因我大岿江山龙脉受扰。”


    “今日各位不畏艰险,齐聚在此,贫道万分感激。前路虽九死一生,然人间正道不灭!”


    周围修行者们一阵欢呼。喊得不算齐,声音倒是颇大。庄峯守在一边,看向庄归去的目光满是敬仰。


    方休双手拢在赤红长袖里,冷眼旁观。


    庄归去掩藏了容貌和身材,他甚至看不清对方的表情。隔着面具上的两个黑洞,他只能隐约察觉庄归去扫来的视线。


    一番开场白后,庄峯上前。他拜了拜庄归去,随即才慢步越过庄归去,站在众人面前。


    “大灾五年,再无人向那大灾神许愿,周遭村落纷纷迁走。而那妖孽藏于深山,只是引诱凡人深入,再没现身。”


    “此回,我师父要亲身犯险,只身诱出那灾神——”


    喀嚓。


    方休攥紧拳头,关节发出细小的脆响。


    不需要庄峯说明,他一眼就能看出庄归去打得什么主意。庄归去等人深知白双影实际是天道一角,性子单纯至极,并没有天生恶意。


    而白双影曾与那个小小的村庄和谐相处了十几年,他的故事肯定多多少少传了出去。


    他们知道,作为庞大的“绝对强者”,白双影很容易包容单纯柔弱的孩童。


    “大灾神偏好以童男童女为祭品……”庄峯言辞恳切,充满激愤。


    他们知道,五年骚扰对于白双影而言是一瞬小事。白双影仅仅是生气,还没有那般憎恶人类。


    “大灾神多年没有供奉,师父以童子样貌前往引诱,必定能引它出现……”


    越过慷慨激昂演讲的庄峯,方休死死盯住庄峯背后的庄归去。


    那人走动几步,背篓里的杂物稍稍活动,露出某本书籍的一角。


    按照庄归去的规划,他要独自前往群山之中。少数修行者在周边埋伏,更多士兵在山外听令。


    只要等他“出手制敌”,修行者们稳住情况,士兵再冲上来帮忙,一切刚好。


    “……刚好个屁。”阿守跟着大部队停在墟山地界,暗暗骂人,“这点凡人,给万山之灵塞牙缝都不够!”


    骂归骂,她的表情还是很难看。


    因为他们都知道,白双影至今被解厄塔镇着,他可不是自己走进去的。


    他们第三次回到了那个小小村庄的废墟。


    昔日的泥石流成了坚实的土地,地面上只有些断瓦残垣。不少死树还埋在泥土里,只有干枯歪斜的枝杈探出地面。


    祠堂的残骸被荒草彻底吞没,要不是亲眼见证了两次村庄覆灭,方休都找不到那个寒酸祠堂的位置。


    连白瓷像都被大山吞噬,只在荒烟蔓草中露出一点白色,犹如露出黄土的白骨。


    这是离群山最近的村庄,再往前走,便是真正的墟山地界。那里矗立着密密麻麻的黑色树林,地上铺满细小的黄白石子,干枯的白色果实在枝头摇摇晃晃。


    看来五年间来送命的人不少,比起方休记忆中的规模,这片黑森林又广袤了许多。


    一道现实与噩梦的分界线。


    修行者们止步于村头。庄峯早早布好了法术,一面硕大的水镜悬在半空,映出庄归去孤身前进的身形。


    眼看封印时刻越来越近,方休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庄归去的背影。


    “小男孩”在浓厚的山雾中穿行。他穿过不祥的黑色树林,跨过飘满白色石头的溪流,走向一切的开始——最初的最初,那个小女孩哭泣的石头。


    那是个寻常又隐秘的小小角落,连长大的女孩都找不到。庄归去一面掐算一面前进,竟然硬生生找到了老地方。


    人间百年,那处石头仍静静待在原地,并未改变。


    庄归去摇摇晃晃走向那块石头,动作像极了真正的孩童。他在那石头上“茫然”地坐了半个时辰,随后开始哭泣。他掀开半个面具,使劲抹着鼻涕与眼泪。


    此时此刻,他的声音也和孩童完全没有区别。


    “救命,救救我。”他带着哭腔嘟哝,“阿爹,阿娘,你们在哪儿啊——”


    “我要回家,我想回家,这里好可怕——”


    然而他从白天哭到太阳落山,无人回应。村中的修行者们也跟着枯坐了接近一天,一无所获。


    庄峯却仍然撑着水镜法术,一副自信模样。


    不得不说,庄归去演技惊人。入了夜,他可怜兮兮地团成一团,哭着入睡。没过多久,一只落单的野狗盯上了这只“小猎物”。它趁着夜色上前,一口咬住了庄归去的小腿。


    庄归去没用任何法术抵抗,小腿霎时间血肉模糊。他抓起身边一块碎石,一边嚎哭,一边疯狂敲打野狗的头。


    尖锐的石头砸伤了野狗的眼睛,尖锐的悲鸣声后,野狗夹着尾巴跑入黑暗。


    庄归去艰难地爬回石头,勉强包扎好伤口。鲜血不停朝外渗出,他也抽泣不停,声音沙哑得可怕。


    没过半个时辰,他甚至开始发烧,烧得满头虚汗。


    “阿娘……阿娘……回家……带我回家……”庄归去瘫在石头上,发出梦呓似的声音。


    他背篓里的物件落了一地,除了甜薯和野果,还露出了一本无名书籍,以及一小包瓷制品。


    其中赫然混了个小小的瓷像。


    庄归去抓住那瓷像,又凑了几个漂亮野果,把它们供上那带血的石头。


    “阿娘……你说……这样能招来山神护佑……山神救救我,山神救救我……”


    “我只想回家……”


    他哭得真诚而绝望,仿佛一个真正的孩童。终于,整夜挣扎之后,黎明到来之前。


    ……那瓷像前冒出一只手。


    第146章 所谓筹码 天地因果。


    小瓷像前的那只手非常漂亮。手指修长优美, 皮肤无瑕如玉。它五指虚拢,食指微松,姿态有点像荷花花苞。


    它有些迟疑地停在原地, 没有第一时间去抓那只小瓷像。庄归去耐心地等待时机, 身体绷得恰到好处,身体每一处都表演着戒备与惊惧。


    那只左手原地犹豫了几秒, 终于还是捱近了一点,抓住了小瓷像。


    水镜无法映照出来——拙劣的木制面具下,庄归去挑起了嘴角。


    就在那只手放松下来, 为他指路的瞬间,庄归去朝前一扑, 抓住了它。


    满地野果与甜薯爆开了, 露出深埋其中的法器, 空中翻起一阵阵青色波纹。小瓷像震颤起来,内部探出细细的金色锁链,直接锁住了那只手。


    那只手肉眼可见地顿了一下, 像是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


    下个瞬间, 它剧烈地颤抖起来。手指以不符合人体结构的角度扭成一团, 疯狂抽搐。明明没有声音, 方休却像是能听见无声的惨叫。


    方休阴恻恻地盯住水镜里的庄归去, 指甲在掌心皮肉上划来划去, 温热的血从伤口溢出。


    他手脚冰冷,感觉不到痛苦, 只有一阵阵麻酥酥的刺激。他的注意力全在那只挣扎的左手上——


    很痛吧。


    白双影相当能忍痛。哪怕镇墓祭祀中, 他割下一部分本体保护方休,表面都能装得云淡风轻。如今挣扎成这副模样,一定痛得难以忍受。


    这次不一样。


    从白双影的视角来看, 与凡人的百年矛盾,可以归为“吵架”级别的不愉快。上一回庄峯放火烧山,破坏力顶多是“推搡”级别的冒犯。


    对于天道一角来说,生闷气归生闷气,人类实际伤害还是太过渺小。


    从庄归去的视角来看,这完全是另一个故事。


    ……实力差距实在悬殊。孤身一人,如何应对一只巨型猛兽?


    最难也是最君子的办法,在避免与之冲突的前提下,将其活着关入笼子。


    稍微简单一点,找到足够强悍的武器,全力将其杀死。


    最简单,也是表面上最无用的做法——弄痛它。


    凡人面对天道一角,抓捕无异于天方夜谭,杀死同样是痴人说梦。但庄归去身为难得一见的术法天才,他要是费尽心思将“疼痛”最大化,还是能够做到的。


    是的,这些痛伤不到白双影根本。但正如烧红铁针刺入十指,重伤之外,折磨人的手段要多少有多少。


    方休很难形容现在的心情。他以为自己对庄归去这个万恶之源不会有更多的恨意,如今他的仇恨原地翻了两倍。


    一倍为喜欢的鬼受苦,一倍为微妙的同类相憎。


    方休恨自己与那玩意儿的相似之处。比如此刻,他很清楚庄归去下一步要做什么。


    可惜其他人看不破。


    水镜彼方,庄峯看得激情澎湃:“这是师父研究半生的术法,诸君速来协助!”


    修行者们只当那是封印法术,顿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一身热血地冲向山中。山下士兵也开始整顿阵势,向山间进发。


    先赶到前线的修行者们毫不吝啬地燃烧力量。有人施法辅助庄归去的法术,全力扩大其威力;有人掏出压箱底的法器,协助庄归去固定那只可怜的左手。


    更有甚者,干脆燃烧本源,将法力尽数传给庄归去——那失去儿子的黑.道士老头目眦欲裂,干枯的胡子根根竖起,他的法力汇成一道带有隐隐红光的光芒,径直流入庄归去的身体。


    悲怆与快意将他的脸庞扭曲了,那双原本发黄的眼睛快速干瘪,化作塑料般的质感。哪怕方休不懂术法,都能看出他的生命力在快速流逝。


    他的双颊进一步塌陷,皱纹仿佛干枯土地上的龟裂。不到两分钟的时间,老人几乎无法维持平衡,他原地摇晃两下,本能地看了圈人间。


    就像他知道那会是最后一眼。


    最终,他的目光停在方休扎眼的红衣上。老人变形的眼球微微转动,露出一个纯粹的微笑,貌似想起了不久前糕饼的甜味。


    倒在地上的那一刻,他的躯体崩成棕黄的齑粉,他的死亡无声无息。


    方休没有回应老人临终的微笑,他俯视着那抔黄土,久久无言。


    直到死去,老人都相信自己在封印邪魔、保卫人间,为儿子报仇雪恨。


    而他所做的,只是用性命为白双影的疼痛加上一码,将这人世往毁灭边缘推进一寸。


    庄峯更是一马当先。


    他守在庄归去身侧,数百把火剑虚影在空中旋舞,亲自为庄归去护法。


    一片火热中,法术光影里,只有庄归去带来那本书躺在角落,纸页被风吹得莎啦啦作响。


    ……正如方休所猜测的,汹涌不止的剧痛之下,白双影彻底愤怒了。


    群山巨震,飞鸟满天,大地晃到让人难以站稳。阿守干脆把剑一拔,利落地支撑身体:“姓庄的疯了,他不要命了吗?!”


    她帐中定过计,上阵杀过敌。都说兵者诡道,但她从来没见过这么疯狂的做法。


    除了疯狂刺激白双影,庄归去根本什么都没做,连一点自保措施都没有!


    “……他很聪明。”片刻之后,方休低声回应。


    “白双影这样天生地养的‘天道一角’终归是少数。”


    “天庭地府的神仙都要吃人间香火,享人世拜祭,或者干脆是凡人飞升。人世是他们的存在之本,他们不会坐视人世出现灭世之灾。”


    “……这种涉及存亡问题,和‘正义与否’已经没关系了。哪怕白双影吃了天大的委屈,神仙们也得护着人世。”


    阿守听得五官直皱:“道理是这个道理……庄归去作为始作俑者,怎么能保证神仙不找他的事?”


    “就凭他有‘筹码’。”


    方休无意识摩挲着嘴唇。


    “庄归去本身是术法大师,还是朝廷命官,在民间也极有威望。现在时局动荡,要是神仙把他作为‘恶徒’处理,只会让人世彻底混乱。”


    “另一方面,神仙下凡对抗天道一角,于情于理都要给自己留后路——他们必须让人世参与对抗,将来若是天道一角记恨,还能有过得去的‘责任人’。”


    “所以对于神仙们来说,让庄归去当人世的‘出头英雄’,百利而无一害。不仅利于平稳人间乱世,天道一角还会优先仇恨‘罪有应得’的庄归去,完美。”


    “庄归去知道这一点,神仙也知道这一点,两方心照不宣罢了。”


    阿守哑口无言。


    半晌,她狐疑道:“你怎么这么清楚……”


    “因为我和庄归去,本质是一类人。”


    甚至比你想象的还要相像,阿守姐姐。


    方休想以微笑回应阿守,可惜失败了。他的掌心被指甲戳得血肉模糊,内心一片冰寒。


    阿守瞥了眼方休淌血的拳头,迅速放松语气:“当年那皇帝崽子要是有你半分机灵,我也不至于死得那般憋屈。”


    两人周遭,地动山摇得越发明显。山中崩裂的脆响连绵不绝,太阳还未下山,白双影硕大的本体便浮出山体,在阳光中变幻流动。


    还活着的修行者们直视了飞快涌近的异物,他们呆立原地,头颅扬起,四肢与舌头化作粗糙的黑色枝杈。一片黑森林快速生成,只有庄归去和庄峯原地坚持,继续攻击白双影。


    这一回,白双影没有仅仅针对前来挑事的庄归去。


    带着怒火与委屈,顺着龟裂的群山,他的本体流向周边各地。天空再次变色,墨汁般的染向远方。


    方休不清楚白双影是想要毁掉人类,还是单纯威胁庄归去,想要剧痛停止。说实话,他的鬼想法不再重要——


    庄峯的护卫下,庄归去如同一根卡在白双影喉咙里的刺,牢牢钉在群山之中。


    疼痛不会停止。


    阿守单手护着方休,两人藏在一棵漆黑枯树后。


    兴许是白双影宿在方休体内的缘故,那些疯狂的污染绕开了两人。令人惊叹的是,庄归去与庄峯居然也挺住了污染。


    ……不过,那些全副武装的精兵至今没有出现。也是,和五年前同样的攻击模式,归山教不会蠢到再来第二次。


    方休大概能猜到,到底是谁帮这两人替了命。


    太阳即将下山,天道一角也即将碾向山脚下的城镇。


    考虑到墟山山群的规模,若是白双影本体朝四面八方出动,立刻就能波及到岿朝近三分之一的国土。


    而此刻,那瑰丽的巨物就像即将溢出水杯的水,在边沿处逐渐堆高,只能四散奔流。


    终于,那漆黑的天空中央,一道金光骤然破开,大片祥云飘然而至。仙乐阵阵,压下了天地崩裂的瘆人声响。


    剧震的地面之上,弥漫出重重灰雾,其中模模糊糊透出千军万马之影。地表阴气翻滚,人类化作的黑树轻轻摇晃,连枝头的白色果实都发出了阵阵低吟。


    这一片混乱的中心,孩童模样的庄归去动了动身体。


    “因果……”


    他模模糊糊咕哝,“因果来了……”


    第147章 三全之策 计谋之下。


    光华驱散了满天黑暗, 天上降下无数光栅,地上冒出千万火柱。它们如同一张咬合的巨口,白双影的本体被关在了墟山范围内。


    白双影的怒火未消, 他像是在自己前进路上发现一圈栅栏, 接连冲击那圈防护。只是撞了几下,那些栅栏便有了破裂迹象。


    神仙们顾不得摆阵势。天上地下各出了一位代表, 剩下的即刻成阵势,全力抵抗白双影的怒火。


    两位神仙则冲向庄归去师徒二人,三下五除二停了他们那要命的法术。然而剧痛停止, 白双影的怒火没有减弱半分。


    百年前被坑,五年前被坑, 如今再被人类狠狠伤了一把。都说泥人尚有三分火气, 更别说向来高高在上的天道一角。


    两位神仙站在庄归去面前——两位老者一个遍身绫罗、笑面福寿相, 一个破烂寿衣、哭脸枯尸貌。但他们眼里蕴含着同样的怒火,恨不得将庄归去生吞活剥。


    方休即刻启动发丝指环,将自己和阿守彻底掩藏。


    阿守盯着那哭脸鬼仙, 嘶了声:“那个年头, 那老头可是货真价实的第一鬼仙。”


    “他脾气差得要死, 百年前陨落了, 没想到能在这见着。”


    面对这豪华阵容, 庄归去分毫不慌。


    他维持着孩童体型, 将木面具朝上一掀,露出意外清秀的面孔。阿守不禁看了方休一眼——庄归去五官与方休完全不像, 但那股恼人的精明劲儿倒是像了个十成十。


    “见过二位。”庄归去颇为放松地作了个揖, 稳稳站立。


    庄峯就没那么体面了。他到底年轻,被神仙威压针对,庄峯几乎站不稳。即便他疯狂崇拜庄归去, 还是在二位神仙面前额头触地,冷汗如流。


    “庄归去,你可知罪?”福相神仙庄重开口。


    “墟山妖孽屡次伤人,更是在五年前挑起大灾,引得人世折了无数精兵,看那黑林白果,证据确凿!”


    “朝廷兵力不足,边疆动荡,民众流离失所,乱世近在眼前。我特此前来封印妖邪,提振民心,此为天下太平,何罪之有?”


    庄归去挺胸抬头,侃侃而谈。


    “以你的能耐,必定晓得天道一角的实力。此为天下太平?我看你想要祸乱人间!”哭脸鬼仙冷笑,“好大的胆子,不如我们现在祭了你,让万山之灵泄愤。”


    他话音刚落,身边又荡起一阵阴气旋风,逼得阿守都退了两步。


    庄归去笑了。


    眼下这具躯体不是他的真实样貌,那副表情和孩童五官有些不搭。但乍一看去,那笑容十分纯粹,甚至是“真诚”的。


    “天道一角并非凡人,吃了这么多亏,他的怒火至少要千百年才能平息。挑衅他的不止我一人,而他正在气头上,诸位此时杀我祭天,真能保证他即刻消气?”


    “贫道心知,诸位想要人世无恙。想想看——若是一开始就把我推出去,那边不认,你们可要‘主动’与天道一角为敌了。”


    说到这里,他特地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名为“要冒险么”的戏谑。


    在场者都知道,神仙注定夹在人世与天道之间。人世变幻不止,百年后又一批新人。天道一角与天同寿,可是要长久相处下去的。


    “……倒不如齐心协力解此困局,留我一脉继续下去。待到千百年后,天道一角平静下来。到时若他再不解气,推出我们便是,一切好商量。”


    阿守忍不住又看向方休,这股胡搅蛮缠佐以刻意引诱的风格,当真像极了她认识的某个人类。


    庄归去这一席话,基本摆明了“我知道你们会出手,我就是在利用你们”。


    那鬼仙横眉竖目,刚要发火。那神仙却察觉端倪,向前半步:“待到千百年后?”


    事发突然,他们不敢贸然伤害白双影,又不敢放白双影伤害人类。众神仙施法施得束手束脚,无比难受。结果这人类开口就是“千百年后”,着实有些意思。


    庄归去的笑容更大了:“贫道敢于动手,自然有计策。”


    说着他转过脸,遥望黑暗中起起伏伏的光与影,眼眸亮闪闪的。仿佛那不是人世存亡时刻的炮火,而是庆典上漂亮的烟花。


    而方休一眨不眨地看着庄归去的侧脸,屏气凝神地听着。连白双影都在他的血肉内停止蠕动,和方休一同倾听。


    “……天道一角性情纯粹,心思与兽类无异。你们将它困在墟山,再好吃好喝供奉着。时间久了,它必定会冷静些许。”


    “至于如何困住它——地府管理无数鬼仙,教他们借出仙厄即可。”


    哭脸鬼仙瞪起一双浑浊老眼,反驳话语刚要出口,又被他自己拦下。他摸摸稀疏的胡须,皱起眉头:“用仙厄的因果与阴气?”


    庄归去恳切点头:“天道即因果之理,而仙厄为因果化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因果锁链对天道一角必定有效。”


    “同时因果聚阴,可以给那天道一角源源不断的阴气滋养,可谓一箭双雕。”


    福相神仙面容舒展了些。


    别说,这还真是个好主意——


    原本万山之灵就待在墟山,对外界没什么兴趣。只要他们把它温柔地困在墟山,同时给予大量阴气供养,这行为也谈不上攻击,约等于神仙劝架。


    那万山之灵吃饱喝足,气鼓鼓地睡个千百年。再醒来时人世剧变,它与人世的矛盾未必尖锐至此。


    而从庄归去的角度来看,身为凡人,他还真是为人世消除了一项大祸患,能保这人世千百年无忧。


    此人以身入局,挑衅疯狂却师出有名,利用天地又言之有理,确实算个人物。


    想到这一点,两位神仙的态度都好了些许。


    哭脸鬼仙长叹一声:“也罢,我去聚集仙厄,准备封印。”


    福相神仙袖子一挥:“我且赐予你断天神术,封印之事牵扯甚大,你与我等同行。”


    庄归去维持着让人舒服的笑意,庄重拜了拜。


    “关于封印一事,我思考多年,想了个万全之法。若是二位不嫌弃,可以听听看。”


    “可在阴阳之界铸塔,容纳万千仙厄……”


    之后的方案,不用庄归去细讲,方休这个不通术法的人都清楚。


    解厄塔内供了万厄祠,同时开办祭祀——


    搜寻人间罪人,令其解厄。解得了有益于人间安定;解不了正好促生新的仙厄,便于神仙们掌握封印主动权。


    另外,仙厄多了,喂给天道一角的阴气也越来越多。天道一角被喂得开心,更不会全力反抗。


    由庄归去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巴一讲,这方案堪称完美。发现此人做事圆滑,方案又确确实实利国利民,两位神仙更是放松几分。


    凡人眼界有限,庄归去能尽心到这个地步,他们何必吹毛求疵?


    别说两位神仙,连阿守都忍不住点头,险些被说服。只是想到庄峯发现天道一角时的狂喜之态,她又飞快清醒下来。


    只是解厄塔存在多年,确确实实获得了人世与地府的认可。阿守左想右想,想不出庄归去能从中拿到什么好处。


    困惑之中,她下意识再看向庄归去的疑似同类——


    方休在笑。


    他眯起一双异瞳,笑得分外灿烂。那笑容并非他惯常的乖巧微笑,也不是发自内心的讨喜笑容。那笑脸颇为扭曲、鬼气森森,看的阿守这个鬼仙心底发寒。


    “要不是我知道这家伙打得什么算盘,我都要怀疑我是他的转世了。”


    方休低语道,“原来如此,原来你是这么个打算啊。”


    不远处,神仙们已经在着手准备封印。


    庄峯跪在原地,虔诚地拜向庄归去的方向。庄归去一只手拿着神仙授予的断天神术,一只手比划手势,协助完善术法。


    “弟子将如实记录。”


    庄峯喃喃道,眼中满是泪光,“师父与众仙同游,封印天道一角。一切如您当日所说,我归山祖师面前,万山之灵不足为惧!”


    “人们只道那■■■■■■■■,■■■才是■■■■■■■■!”


    不知是遇仙厄的影响,还是体内白双影的影响。方休耳中,那充满混沌的声音逐渐清晰。


    “人们只道那万山之灵是■■■,师父您才是当之无愧的■■■!”


    那些声音在方休耳中轰鸣,他头痛如绞,注意力却前所未有地集中。


    “人们只道那万山之灵是墟山神,师父您才是当之无愧的墟山神!”


    在庄峯不远处,谁也没有察觉的小小角落,庄归去的书本微微发光,随后又沉入黑暗。


    ……果然如此,方休屏气凝神。


    君知山鬼亦为神,嵬山崖下木森森。


    君知山神亦为鬼,解厄塔中化邪祟。


    怪不得白双影可以直接承认嵬山神,怪不得白双影能被他从解厄塔中召唤出来。终究应了那句“九泉缘起,一世不离”。


    也就是与庄归去同样疯狂的自己,才能召出怨气重重的白双影。


    此时此刻,他彻底明白了庄归去的打算。


    “阿守姐姐,您在镇墓祭祀上看见了。”


    面对封印术法的万千光彩,方休的语气有种诡异的轻快感。


    “归山教偷去解厄塔的阴气,饲养术法天才,灌出了岑令这种活着的‘鬼仙’。”


    “不过,饿到衰弱的‘天道一角’,也要物尽其用——既然有了人造鬼仙,也得有相配的人造仙厄。”


    阿守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目光迅速扫向庄峯身边的陈旧书本。


    “谋划解厄塔的建造,封印天道一角,这些因果足以催生前所未有的厄。”


    方休小声说。


    “我想,我知道那个‘黑衣人’是什么了。”


    第148章 未醒之神 一句反问。


    方休的左眼阵阵刺痛, 眼眶中的白眸兀自乱转。方休安抚地摸了摸那只眼,全神贯注地遥望封印现场。


    只要看了施术过程,白双影就能完全解析。他知道, 面前这一切, 都是送白双影脱离封印的钥匙。


    连番的真相轰击下,阿守还没反应过来。他要多看几眼, 看到最后。


    而他的血肉之中,白双影缩紧身体,贪婪地注视着一切。另一个意识在他体内疯狂挣扎, 弄得他疼痛无比,可白双影不在乎。


    那东西的破坏, 不会比彼时彼刻更加痛苦。


    半步外, 阿守果然在震惊于面前的真相:“那个黑衣人是……?”


    法术的辉光在方休那只黑眸中闪烁, 他的声音仍然带着微妙的笑意。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轻巧地换了话题。


    “接下来,我来一步步预言吧。”


    他的手指动了动, 摆了个拨弄棋子的手势。


    “事出突然, 不过神仙们并非蠢材, 庄归去对封印本身下手的可能性不大。他会刻意保持谦逊, 让神仙们仔细完成封印。”


    不远处, 千百仙厄在空中闪烁。它们之中探出一条条因果锁链, 它们代替先前的术法,将白双影牢牢圈在墟山地界。


    两位神仙代表一左一右, 将庄归去夹在正中。庄归去大气地协助封印, 没有丝毫地小动作。


    他一手断天神术护体,隔绝污染。一手无数辉光闪耀,协助那些仙厄生成因果锁链。锁链轻轻缠上白双影流动的本体, 附骨之疽般黏着,让他无法自由地朝外部涌动。锁链越来越多,那片流动虚影越发凝固。


    不过看白双影挣扎的动作,他的愤怒大于痛苦,更像是被无数只手拦在原地。


    一众神仙之中,庄归去的手法分毫不慢。只是从那略嫌黯淡的辉光看来,庄归去终究赶不上真正的神仙。


    因果锁链逐渐完成,仙厄召来海量阴气。疼痛消失了,浓厚的阴气浇灌下,白双影的冲撞登时弱了几分,只是涌动的姿态仍然蕴含怒意。


    一切都与庄归去描述的一样。


    庄归去那张脸上闪过一丝傲气,紧接而来的是满足。


    方休清楚他的想法。


    神仙们把白双影看做难以处理的天道一角,庄归去把白双影看做头脑简单的动物。但这么久的相处以来,方休清楚真相。


    白双影就像被路边毒蜂蛰了一口,疼痛难忍,气得要去把蜂巢彻底捣毁。


    如今用来缠绕白双影的锁链还不多,这没有疼痛的封印就像一场暴雨。他倾向于待在家中等待雨停,再出门毁掉那个烦人的蜂巢。


    ……只是他没有想到,暴雨持续了那样久。


    “封印初步成型后,庄归去会适时表达歉意。发誓不碰解厄塔的修建,将控制权全部交给神仙。”


    方休低语,“不仅如此,他还会认真提出,一定要在解厄塔内设立‘墟山神’的供桌,表达对天道一角的歉意。”


    阿守暗自心惊。


    解厄塔的每个房间内都配有供桌,它们始终在那里。所有人都忘记了它们的来由,也从未质疑它们的来由。


    ……但它们始终在那里。


    方休这边话音刚落,那边庄归去就张了口。


    “贫道闹出这样的动静,虽为天下,但也实在不敬天地。封印之塔为千年之重,贫道一介凡人,就不班门弄斧了。”


    他朝两位神仙低下头,重重行了一礼,“如今人世祸患已解,我代世间众生谢过诸位。”


    福相神仙顿了顿,随即才点点头,满意道:“知进知退,不错。”


    哭脸鬼仙:“老子懒得占凡人便宜,既然你出了法子,可以许个愿。”


    阿守震惊的视线里,庄归去庄重一拜:“惟愿塔中设下墟山神的供桌,让人世万千罪人以生魂时时供之。若有人亡于塔内,正好祭与墟山神。”


    “即便将来封印解开,墟山神仍可享用无尽阴气。如此赎罪不止,终有一日怨怒散去,人间可得世世平安。”


    好一个大公无私的提议,听上去庄归去没有任何好处。


    掀棋盘引神仙下场,起手保人世千百年。献计策于水火之中,以功补过姿态谦逊。封印初成功成身退,态度诚恳主动避嫌……


    要不是阿守被困在这鬼地方,深知其中有诈,她都要赞一句“是个人物”。


    而看穿这一点的方休……?


    “最后,他会趁神仙们放松时进言,要求神仙时时监督自己,直到自己死去。”


    方休用一种近乎嘲讽的语气说道。


    阿守:“???”


    “贫道晓得,即便拜祭百年,都抵不了今日冒犯天地的罪过。”


    阿守还没吃惊完,那边庄归去再次弯腰拜神,“贫道的确利用各位,封印也用了贫道的提议,各位必定心存顾虑。”


    “贫道年事已高,时日无多。不如派阴差时时盯着,直到贫道身死道消……若能以此换得天地无忧,贫道死也瞑目。”


    “……天道一角被控住,控制方案太过合理。他怕神仙翻脸,顺手处理他这个祸害,不如先发制人。”


    方休冷笑,“他这是拐弯抹角要个‘寿终正寝’。”


    顺便给将来偷断天神术要免死金牌。


    果然,见识了庄归去的“大义”之后,两位神仙不好再拒绝,顺着应了。


    人死如灯灭,世间无轮回。庄归去除非白日升仙、死后成鬼,否则再大的功过也是身后事。


    得到许可后,庄归去笑得无比灿烂。那张属于幼童的脸笑得喜气洋洋,在阴影中显得有些骇人。


    不远处,见识全程的庄峯长拜不起,他身边的书本无风自动,发出哗哗轻响。


    “其实以庄归去的骗术,完全可以利用自己的威望,以香火升仙。”


    “凭他的法术才能,他也可以量身打造合适的厄,走鬼仙之路。”


    看完封印全程,方休终于舍得转过脸,一双异瞳瞧向阿守。


    “但他两边都没选……阿守姐姐,现在你明白那黑衣人是谁了吗?”


    那个懵懂的,询问众人愿望的怪异存在。


    阿守软剑落地,双手扶额,瞳孔震颤不止。


    是啊,人世的故事中,天道一角变成了被封印的寻常邪祟。墟山是归山教圣山,庄归去是才是那个行走世间的墟山神。


    千百年间,无数故事被转述、扭曲。那些实现愿望的传说,必定变成“墟山神”的故事,而归山教无比虔诚地信仰着这位“墟山神”。


    墟山神,大灾神,到无人铭记的天道一角。


    修行者,墟山神,到人世皆知的虚假神明。


    庄归去不需要多么隐秘的侵蚀,不需要多么高超的技巧。他只是稳稳坐在谈判桌一边,预判了对面每一个举动,探明了对面每一个筹码。


    而他要达成的结果,也很简单。


    混乱的因果之中,只要归山教信徒进入解厄塔,就能从“供奉墟山神”的供桌上顺理成章地引走阴气。


    而作为因果之神,真正的墟山神饿了肚子,必定会挣扎逃离。而要低调逃离,天道一角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污染自身因果”,淡化自己的存在。


    如此,更多因果倾向于“墟山神”庄归去,恶性循环。


    百年过去,人们会承认那个心怀天下,四处斩妖除魔的“墟山神”庄归去。


    千年过去,神仙会忘记那个愤恨不满,被镇压塔底的“墟山神”白双影。


    事到如今,只要归山教养出足够强大的“活鬼仙”,把记载“墟山神”庄归去的遇仙厄炼作仙厄。


    只要天道认它登仙,靠那前所未有的强悍仙厄,无数因果归于唯一的“墟山神”。


    ……庄归去将在天道一角中醒来。


    那个黑衣怪物,只是仅存在于故事中,还未彻底醒来的“墟山神”。


    “疯子。”


    阿守喃喃道,“庄归去根本是个疯子,他想要玩弄因果,成为‘天道一角’的意志。”


    “神仙与鬼仙都会消失,有强有弱。但天道永存,至高无上。”


    方休摩挲着白双影那只白色的眸子,理所当然道,“反正天道只要墟山神这个‘天道一角’存在,天地人间也只知道‘墟山神’这位神明存在。”


    “只是从始至终,没有人知晓‘白双影’。”


    没人知道他的平静,他的愤怒,他最初的好奇——那只伸向小瓷像,伸向人世的手。


    那个小小的黄昏会湮灭在历史中,被新的故事覆盖。这些故事被人阅读,再产生新的因果。正如缠绕巨树的菟丝,它一刻不停地偷取着本属于白双影的所有。


    “但实现这些前,庄归去要身死魂消!”


    阿守声音发干,“他怎么能确定,天道一角里醒来的墟山神会是‘他本人’?”


    “庄归去不需要确定,只要‘可能性存在’就够了。”


    方休不假思索地回答,“就算庄归去失败,那个新生的‘墟山神’作为仙厄产物,也会成为归山教的得力武器——足以掀翻三界的武器。”


    “我不理解。”


    阿守完全不能理解庄归去的目的。“与其冒这种险,成为神仙不是更稳妥吗?”


    “因为能做到。”


    “……什么?”


    “想到了这样荒唐的路,而且理论上能做到。”


    方休不解地看着她,语气理所当然。


    “为什么不做?”


    那一刻,不止是阿守。连身处方休体内的白双影,都感受到一股无名恶寒。


    第149章 针锋相对 心脏附近。


    这边对话未完, 那边初步封印已然结束。


    地府贡献的千百仙厄打造了个简单牢笼,框住了怒气冲冲的天道一角——墟山神,神仙们纷纷松了口气。


    想到今后建塔可能用得上庄归去, 神仙们没有收回赐给他的“断天神术”天书, 好保证庄归去不被污染。


    庄归去笑眯眯地应了,不卑不亢地收下。


    “我归山教定会把此地作为圣山, 虔诚祭拜。”他的语气真诚到可怕。


    他的身后,庄峯发现了不远处的书本。他将它恭恭敬敬揣入怀中,贪婪地望着那因果锁链布成的天罗地网。


    看了片刻, 他实在按捺不住,从怀中掏出一支朱砂笔, 在一沓符纸上大书特书。草稿删改间, 庄峯时不时憧憬地抚摸布料下的书本。


    天道一角, 人仙鬼仙,以及满腹阴谋的天才凡人。此刻齐聚于此,被一行行笔墨记下。


    遇仙厄, 遇仙厄, 究竟遇的哪个“神仙”呢?


    身为解厄塔的管理者, 阿守对人间状况有数。


    如今人世玄学力量式微, 但绝对称得上太平盛世。只是制造少许混乱, 归山教讨不到好处。


    可他们要是控制天道一角, 能够随意制造末日天灾。


    万厄祠供的“墟山神”,已经被乱了因果, 作为庄归去的信徒, 归山教能取到绝大多数仙厄。到时他们可以尽情扮演救世者,粉碎现有秩序。


    这个计策的可怕之处在于,即便庄归去复活失败, 他们只要偷空万厄祠,引得封印松动。


    到时饥饿又愤怒的白双影冲出桎梏,照样会灭世。


    哪怕场面太难看,神仙再次下场。到时归山教手握足够的仙厄筹码,仍然是货真价实的“救世者”。


    庄归去活与不活,胜与不胜,归山教只是赢多赢少的区别。


    这不是那种牵一发动全身的精密方案,而是容错率极高的恶毒规划。


    阿守咬紧牙关,像镇墓祭的方休那般伸出手臂,将刚得知的信息一字一句刻在自己的血肉之上——


    【归山教造遇仙厄,污天道一角。】


    【遇仙厄炼作仙厄,酿人世大劫。】


    她不知道遇仙厄会影响她多少,她也一下子想不出破局之法。阿守唯一能想到的是,她必须扛过遇仙厄的祭祀。


    而要扛过这场祭祀,她必须与方休合作。


    就算方休来路不明能力成谜,就算方休能理解庄归去的疯狂思路;就算方休不知为何召出了“天道一角”白双影,就算方休和白双影天天黏在一起亲热……


    阿守:“……”


    不是,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有那么一秒,阿守严肃考虑了自我毁灭的可能性。


    就感觉很像从清蒸和油炸里选个喜欢的死法。不过,就算两头都是死,她也要主动选择自己的死法——就像许多年前那样。


    做完自己的思想工作,阿守长叹一声。


    “跟来监督的是阿守姐姐,不是奠二,真是太好了。”


    等阿守叹完那口气,方休愉快地接话,“我猜我们现在可以正式合作啦?”


    又被这小子看穿了,阿守痛苦地唔了声。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她索性敞开了讲,“既然遇仙厄的载体是故事,它的本体八成是庄归去那本宝贝书。”


    “但我们现在一条禁忌都没找到,那本书的去向也没着落。也就是把那个黑衣人……假神控制住了。”


    阿守越想越觉得头疼:“现在前因后果我们都清楚了。先离开墟山地界,回到‘嵬山村’的故事。”


    “那边故事平稳,正好确认下你的同伴……”


    方休摇了摇头:“阿守姐姐,我想确认一个问题。”


    “遇仙厄只是重现这些故事。无论神仙赐的断天神术,还是墟山神的因果污染。”


    “它应该没能力复现超出它能力范畴的力量……对吧?”


    阿守眉毛动了动:“的确如此。但那假神成了形,已经能调动天道一角的部分力量。对于你我来说,真假区别不大……喂!”


    方休取消了自己身上的隐藏。


    他站在山风之中,遥望飘浮在半空的众多仙厄。他的红色衣角被风吹得摇摆不止,发尾也随风荡来荡去。


    衣角不是现实,长发不是现实,这个故事也不是现实。


    只有他脚下的这片土地,真的是墟山。


    ……白双影的本体就在这里,是时候给他的鬼好好打个招呼了。


    “晚上好啊。”


    方休散步般走向那一众神仙。


    对面金光笼罩,灰雾缭绕。孩童模样的庄归去站在分界线,有些讶异地回过身来。庄峯也停下了笔墨,疑惑地看向突然出现的方休。


    那人一双异瞳,一身血衣,长发粗糙地绑在一起。赫然是不久前临时加入的役鬼黑.道士。


    不久前的冲击下,玄学人士早死了个七七八八,没死的也被发狂的墟山神污染殆尽。这人却像没事人一样,就这样堂而皇之走了过去。


    这小兔崽子不要命了!


    救那个无名黑.道士她还能理解,算方休还有点儿人性。专门捡对面精锐都在的时候挑衅,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阿守暗骂一声,她拔出长剑,借着隐藏跟在方休身后。


    “你们刚刚封了我最喜欢的鬼。”


    方休叹息道,“先把人家打一顿,再把人家封印,最后拉出‘防患于未然’的大旗……看来诸天神仙,对天道一角的敬仰也就那么回事。”


    庄归去眯起眼,属于孩童的脸上出现了一丝不快。看方休微笑着走近,他似乎嗅到了同类的味道。


    “此举是为了天下太平。”他缓声说道。


    “可这一切都是假的,是故事。”


    方休指着庄归去,语气平静到不太正常,“可怜,各位看着阵势逼人,也不过是笔墨间的幻影。”


    “不过,没准我也只是记录中的一笔,这地方当真有意思。”


    突然跑出个凡人找事,状况已经够荒谬了。见此人口无遮拦、疯言疯语,神仙与鬼仙表情冰冷。


    一道神雷从天而降,劈向方休的头顶。方休像是头顶长了眼,优雅地前进几步,刚好避开那道落雷。


    庄归去也不含糊,他双手一错,方休脚下的地面瞬间变成了湿泥。同一时间,另一道神雷落下。


    这回方休没有躲。


    他伸直手臂,指尖闪过几缕电光。粗壮的神雷劈上那一点点光辉,居然水流般散开,在黑暗中消失殆尽。


    对面神仙:“?”


    阿守:“……???”


    那根本就是地府给方休安排的“充电能力”。虽然都是电,这么抵消是不是有点夸张了?


    “你那边有遇仙厄,加上天道一角偷取的力量。”


    “我这边么,有‘我’,加上天道一角残存的力量。”


    方休无视了那些仙气飘飘的神仙,仍然只看着庄归去,“我得谢谢你,给我这么完美的试验场。”


    “来吧。”


    ……


    方休体内。


    白双影从未这般轻松过。


    他在方休的血肉之中打了个滚儿,贴上那颗跳动的心脏。此时此刻,他觉得这东西比他所见过的任何事物都要漂亮。


    他的人类绝对是世上最完美的那个。


    方休看见了一切,看穿了一切,展示了一切。


    因果污染,真假墟山神。万厄祠内的万千瓷像,祭品房间的老旧供桌。


    多亏庄归去的“慷慨提议”,将设计直接提了出来。无数细节融合在一起,白双影彻底明白了解厄塔的法术结构。


    只谈玩因果,庄归去在他面前连孙子都算不上。


    只要能回到塔内,白双影便能即刻抢回那些被偷走的阴气,吃个大饱!


    到那时,区区未成形的“假墟山神”,根本不足为惧。


    自由近在眼前,上次他这样开心,是什么时候来着?


    白双影忍不住绕着那颗心脏,在方休血肉内翻滚磨蹭,全力释放自己的喜悦。


    ……然后他就看见方休冲了出去,正面对抗遇仙厄的“最豪华阵容”。


    白双影在方休体内凝固了。


    别的故事还好说,这个故事里的角色能力上限太离谱。借由“合理复现”,遇仙厄绝对能发挥100%实力。


    说实话,白双影很想冲出去阻止他的人类——如今他手里只有小半力量,还要按着那个黑衣假神。哪怕加上阿守,这个局面也很……


    不对,方休不会做那样冲动的事。


    方休辛辛苦苦坚持到现在,不可能为了一时痛快自取灭亡。


    他相信方休,白双影很是认真地想道。


    “来吧。”


    白双影听到方休的声音透过血肉传来。


    “来玩吧,白双影。”


    多有意思,他被世人称道的“正直之士”欺骗污蔑,关入牢笼。最终打开笼子一角的,居然是个彻头彻尾的小骗子。


    不久前,方休给了他安全解封的希望,他不想离开方休。


    如今笼子接近敞开,白双影反而更不想离开了,奇哉怪哉。他宁愿继续挤在笼子里,与他的人类一同走到最后。


    人类万种情爱,诸多利益纠葛。白双影仍然不懂,可是这一次,他忍不住想了又想,连思考本身都异常愉快。


    是的,他相信方休。


    他相信方休对自己的信赖,他相信方休对计划的坚持,他相信方休会给他更多的惊喜。


    他相信方休真的喜欢自己。


    ……他相信方休比自己先一步知道,白双影也喜欢方休。


    突然响起的断裂声中,墟山晃动起来。


    第150章 攻守易型 正邪对抗?


    无数锁链应声而断, 无数力量再回归白双影的手中。


    他收回多少力量,假神的污染就会失去多少力量。不久前难以抗衡的扭曲污染,现在更像是趴在食物上的苍蝇。


    白双影的意识中, 黑衣假神懵懵懂懂地挣扎, 被他狠狠按在脑海深处。


    三十万条锁链。


    将近三十万条锁链断开,他大半身体取得了自由。只要白双影愿意, 他现在就能脱离方休的身体,以地动山摇为代价,挣开所有束缚。


    ……然后白双影没有动。


    白双影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继续藏在方休血肉之中。他甚至精心收敛了自己的气息,好让“附身状态”减少对方休的侵蚀。


    这里挺好的, 他先不走了。方休的血肉柔软又温暖, 他出去还要面对阿守, 很烦。


    不如“一起玩”。


    冲方休一波攻击不成,神仙们严肃起来。


    墟山震颤之中,数百仙器飞升至高空, 从青铜仙鼎到雷击镇木, 矛头全部指向方休。


    然而方休没有下一步动作, 这群神仙也只能顺应仁慈之道, 仅仅摆出毁灭式威慑, 实际引而不发。


    神仙们发作之前, 庄归去率先动身,迎着方休前进几步。从方休的角度看来, 反而是庄归去站在最前, 神仙们士兵一样列队其后。


    “敢问阁下姓名?”庄归去顶着剑拔弩张的气氛,相当体面地行了一礼。


    “我更想问你呢,你是庄归去, 还是代表遇仙厄的‘庄归去’?”


    方休笑嘻嘻地反问回去,直白到不能再直白。


    “贫道听不懂阁下的话。”


    庄归去客客气气道,“只是封印之事木已成舟,即便您与那天道一角有所牵扯,此刻也晚了。”


    他语气平和客气,眼睛上下不停地打量方休,貌似试图确认方休的“品种”。此人悄悄拉开步子,一只手有意无意往身后送,十足的戒备姿态。


    那不是演技,而是发自内心的戒备,方休心中微松。


    天道一角被封,故事本应完美落幕。如今他横插一脚,黑衣假神被白双影困住,没了千年前庄归去的影响遇仙厄不得全力自我续写。


    而在故事中人看来,满口“笔墨幻影”、“遇仙厄”的自己,和疯子并没有两样。


    简直完美。


    方休对面,庄归去还在继续这个故事:“我向阁下保证,天道一角绝对不会被这封印伤到。与诸天神仙作对,对阁下并无好处……”


    方休:“那没事,你就当我精神不正常。”


    庄归去:“……”


    “你的计划太顺利了。”


    方休张开双臂,眉眼弯弯,“设计陷害,拉神仙下水,成功封印‘大反派’。你不觉得这样的故事很没意思吗?”


    “封印一个之后,更可怕的对手出场,这才叫‘转折’。”


    说完,他的指尖顺着胸口朝下,轻轻拂过胸腹轮廓。他能感受到白双影在血肉中穿行,触感黏滑微凉、略略带有酸胀,掀起后背一阵阵针刺般的兴奋感。


    就像一个时刻不停、严丝合缝的拥抱。


    在这麻酥酥的安心感之中,方休动动手指,食指稍稍弯起——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一阵遥远的敲门声传来,众仙下意识环顾。此处完全没有门,而那声音似乎从四面八方传来,时远时近。


    藏在方休身后的阿守微微一动,那股莫名的恶寒再次掠过她的后颈。


    方休发梢无风自动,末端山雾般摇曳。墟山再次震颤起来,与那敲门声合成奇妙的共振。


    感受着白双影在体内配合的搏动,方休笑得更加亲切,他步伐轻盈地凑近两步,身影遮住了孩童模样的庄归去。


    “我更在意的是,这个故事为什么迟迟不推进。我挑衅了这么久,明明你们只要振臂一呼,共同围剿我就好。”


    “前几次,你们诱我去死的阵势也是这样——一定要选个转弯抹角的死法,还要在我脑袋里甜言蜜语,为什么呢?”


    方休弓下腰,五官被笑容扭曲到有些怪异。


    那一双异瞳满是笑意,黑瞳定定看着庄归去,白瞳却兀自转动。淡红的嘴唇微微张开,内里一片漆黑,像是有什么在涌动。


    众仙背后是光芒闪烁的仙厄与仙器,亮如白昼。方休背后拉出长长的阴影,指向深不见底的黑暗。


    “不可理喻!”庄归去退后半步,沉声说道。


    【庄归去心中疑云密布。这人跟随而来的时候,他只当对面是个半吊子黑.道士。横竖这群修行者都是“火引子”,在即将下凡的神仙面前,他们翻不起什么风浪。】


    【可他终究还是看走了眼。】


    【更令庄归去不快的是,红衣男子滔滔不绝的疯话之中,夹杂着真相的只言片语……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东西?又要求什么?此人要是想要保住天道一角,为何加入他的队伍,这个时候才跳出来?】


    【红衣男子的行为完全无法以常理预测,庄归去如何都想不通。】


    【……不过,如今他离计划成功只差一步,绝不能让这莫名其妙的妖邪搅局。】


    【正好神仙鬼仙都在此,如今没有群殴这小子,无非是求个天理公正师出有名。他得想个法子,再给这群神仙一个动手的理】


    【咦?】


    【为什么思考不下去?】


    庄归去扶住额头,面上露出痛苦与迷惑。


    方休笑了笑,慢声细语:“遇仙厄好像喜欢帮人实现愿望。而你准备污染墟山神的因果,自然也要抢走墟山神那些‘实现愿望’的故事……看来遇仙厄的禁忌和‘愿望’脱不了干系。”


    “都这种时候了,你该有点紧迫感,别总想着引诱我许愿。”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方休话音刚落,莫名其妙的敲门声再次响起。不知道为什么,这回它似乎贴近了些,让人毛骨悚然。


    飘浮在半空的仙器随之震颤不止,仙器表面出现纸张燃烧似的灰黑斑点。神仙们一阵骚动,那片罡气十足的仙器压得更低。


    隐藏之中,阿守盯着不为所动的方休,表情越发凝重。


    【此人实在疯狂,虽说他只是胡言乱语,庄归去还是听得一阵阵不适。必须给神仙们一个动手的理由,对策可以走一步想一步。】


    【……思维突然顺畅起来,庄归去吃了一惊。】


    【尽管不知道对面使了什么手段,此时此刻,他可以自由行动了。如此正好,红衣男子当众引发墟山异象,这是个绝妙的理由……这理由方便到,就像红衣男子亲手给他破绽一样。】


    【前脚他刚安排完那群神仙,这会儿自己像是陷入同样的套路。微妙的既视感中,庄归去有些不舒服,但目前看来,他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


    庄归去双手一抹,面前竖起一圈黄符。黄符震颤不止,迅速被染上血色。


    “原来如此。你这疯子与天道一角因果相连,命运一体。你在此扰乱人心,试图破坏封印,其罪当诛!”


    离他最近的福相神仙和哭脸鬼仙对视一眼,朝身后做了个压制的手势。两神率先出手,术法辉光朝方休兜头浇去。


    “是验证因果的术法。”


    白双影的声音突然在方休脑子里响起。这声音比贴身耳语还要命,如同舌尖舔舐脑髓,麻痒深入骨髓。


    方休压下一声呻.吟,迅速调整状态,毫无抵抗地吃了这一击。


    光芒照耀下,方休身后冒出冲天黑气。无数锁链虚影遮天蔽日,晃动不止,正和不远处的仙厄封印互相呼应。


    【天道一角的部下?天道一角的化身?】


    【如今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未知的可怕存在是一个漏洞,必须一起封印。庄归去心下遗憾——神仙们估计不会下死手,但能诱得他们出手,他已经赢了。】


    刹那间,一把桃木巨剑投射而出。它的速度极快,方休身体一侧,左肩还是被彻底削断。剑身罡气在他身上留下无数开放的血口,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面庞。


    而在下一刻,他的伤口中探出无数莹白手指。它们化作血肉,几乎瞬间补全了方休身体的残损——就连破破烂烂的红衣都恢复如初。


    方休:“……哎呀。”


    是白双影的力量。


    并非治愈,而是渗透——白双影的本体堵住了那些伤口,修复了他的肢体,连疼痛都不复存在。


    他的脚下,墟山一下下轻轻起伏,像呼吸。


    神仙们下一波攻击,则是打在了阿守的防护法术上。这位鬼仙错过闪电般的第一击,及时扛住了第二波攻击。


    她剑尖指向诸位神仙,身边凭空出现漫天血雨。它们在方休面前浇筑出无数血盾,将方休严严实实护在盾后。


    罡气与阴气相撞,血盾巨震,艰难抵抗。止不住的碎裂声中,它们居然勉强扛住了片刻。


    “果然,遇仙厄的复现,达不到真正的神仙水准。”


    方休嘀咕着举起手,“阿守姐姐,您真的很强。”


    借着阿守争取的时间,方休手一挥,无数鬼火从天而降。


    白双影的力量加持下,这些火焰陨石般坠落,犹如末世天灾。这回轮到一半神仙转攻为守,匆忙在封印之上架起防护。


    对面攻击骤然减弱,方休避开阿守的防护,突然朝前冲去——


    庄归去面前的黄符被震掉,他猛然朝后退,左手抖出一把青玉匕首。面对全力冲来的方休,庄归去借着孩童身体避开,一刀刺入方休腹部,大力上挑。


    青玉闪烁着剧毒般的青光,刀刃上的符咒闪烁不止。方休的皮肉被瞬间划开,流出的却不是内脏或肠子,他腹腔里只有天道一角蠕动的本体。


    它紧紧缩在他的体内,包裹住所有内脏,活物般滑来滑去。方休皮肉突然豁开,它表面又生出无数手指,自行收拢伤口。


    “真是失礼。”


    方休咕哝着,“我们亲热着呢。”


    他顺手抓住惊疑不定的庄归去,将其一把拎起,手指微微弹动。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庄归去震惊的发现,这次敲门声是从他体内传来的。即便如此,他仍然不知道这敲门声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感受到了某种撕裂般的痛感,他的身体好像在破碎。那个古怪的红衣男人顶着众多神仙攻击,保持着开膛破腹的状态,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


    “你该不会只能写出这种剧情吧,现在你没有隐藏实力的必要。”


    方休说道,他的目光穿过面前的庄归去,看向虚空一点,“等我们回到嵬山村,你可没有这么好用的背景故事了。”


    【到了这种时候,这个人仍然在疯言疯语。】


    【可是庄归去深知,眼下他只是个凡人。要是在这里被这么个莫名其妙的东西杀了,他的计策会功亏一篑。】


    【他必须活下来才行,而要活下来,他得努力拖延时间,再激得神仙们使用全力……没错,目前他得配合对面的疯话。】


    【不知道为什么,就在他想要说些疯话的时候,一些话语擅自钅】占出了他的嘴巴。


    “你……的状态很好。”


    庄归去沙哑着说道,“我可以帮忙,让你和天道一角永远合为一体。这样你能……永远享受这样强大的力量,你们不需要再度分开……”


    “只要你点头……我可以为你改写这个故事……把你作为真正的主角……”


    有那么一瞬,庄归去的表情有些迷茫。法术辉光下,他的眼睛犹如两口深井,不见半点光辉。


    “真努力啊,得夸夸你。”


    方休拎着孩童般庄归去做人质,又躲开一波神仙攻击,“没了那个黑衣假神,你只能强行崩角色,拼命跟我说这些。”


    “无论是之前,还是现在,你真的很想实现我的愿望。”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庄归去身体逐渐僵直,身体变得粗糙如木。他的身体一边生出古怪的凸起,像是门板连接的铰链。


    下一瞬,一道金绫卷住庄归去的腰,将他抢救回了神仙阵营。


    “不好!”阿守瞳孔紧缩。


    没了庄归去这个肉盾,金绫后面跟着一根巨大的钟杵。其上缠绕无数金光符咒,导弹一般撞向方休纤瘦的身体。


    阿守急忙错身去挡,奈何那东西来势太猛,她没来得及挡下,只是让它微微偏了偏。


    钟杵狠狠撞上方休肋下。骨裂声响中,方休刚愈合的腹部伤口再次破开。他轻飘飘地飞出十几步远,口中吐出一口鲜血。


    方休的骨头断了,手臂和腿脚扭向奇怪的方向。然而片刻后,他没事人一样轻快起身。


    方休的口中溢出大量鲜血。只见他嘴唇微张,口中又探出几根修长莹白的手指,微微弯曲动作,像是某种怪异动物的节肢。


    此人甚至有心情碰碰探出口腔的指尖,动作温柔极了。


    只看这邪门场面,阿守一时间不知道该守护哪边。不管怎么看,方休都和“正常人”这三个字八竿子打不着,气质比邪祟还邪祟。


    这玩意儿放出去真的没问题吗?


    ……不过自己认的同伴,捏着鼻子也要认。阿守吸了口气,抖擞精神,迅速观察对面。


    神仙们不是吃素的。见识了方休的危险之处,后排鬼仙调来更多仙厄。方才的战斗中,他们在后排默默布阵,明显打算故技重施,封印方休。


    被救回去的庄归去面前站立,身体仍然带着堪称恐怖的形变。方休那手敲门声——无论那是什么——似乎给了他一记重创。


    庄归去怨毒地看过来,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徒劳地张开嘴,口中传来阵阵敲门声。


    “亏我那么期待。”


    面对庄归去混乱的目光,方休快乐地开嘲讽,“怪不得都说‘厄’没有脑子,连手法都只知道重复。”


    同一时间,方休体内的白双影动了动。


    白双影惊讶地发现,他所压制的黑衣假神不再侵蚀他,而是疯狂想要剥离。估计它发现状况不妙,想要回去主导遇仙厄。


    嗯,得继续压制。


    “不如我们把‘假神’还给你。”方休悠然继续,“比起纯粹的死物,那东西说不定还有些创意。”


    说着,他相当有暗示性地按了按腹部,指尖轻轻滑过刚愈合的伤口——伤口边缘还泛着嫩粉色,内里一阵阵鼓动。


    方休本来就瘦,隔着薄薄的皮肉,他能摸到白双影本体的轮廓。


    嗯,不管了,方休开心就好。


    白双影会意地蹭了蹭那处凸起,果断放开压制,黑衣假神瞬间从他意识中消失。仿佛卸下一个重担,白双影差点没控制住蓬勃而出的力量。


    ……这东西急匆匆地跑了,剥离得非常彻底。


    ……原来如此,他的人类尚不知道他解封了多少。方休在“测试对面实力”的基础上,就是要把这玩意儿逼出来,好让他远离危险。


    他的人类真是太棒了,白双影突然发现,对面那群惹人生气的神仙都顺眼不少。


    而在那群神仙之中,庄归去身体狂震。


    他不再维持孩童的模样,身体变得修长结实。他的布衣成了一身黑衣,黑色长发披散开来。


    庄归去的脸上不再是血字,而是扭动的五官。它们挣扎片刻,由衰老转年轻,拼成一张俊秀无害的面孔。只看长相,这个“庄归去”称得上君子如玉。


    他的五官完全不像方休,气质却与方休有着微妙的相似。可惜眼下一边金光闪闪,一边满身血肉手指,方休反而更像要被除掉的邪.教余孽。


    我终于自由了,我终于可以再度操控遇仙厄。


    我不插手的话,这个故事即将步入尾声。不说白双影的异常强大,方休自己也能做到逃走——方休的情况非常古怪,我无法分析那敲门声的来源,但它让我极度不适。


    太危险了,太危险了。


    我应当使用庄归去这个角色,这本就是与我因果交缠的角色。


    是的,庄归去燃烧生气,让自己进入全知全盛状态,剧情勉强说得通。


    亲自下场有其风险,但继续旁观不再可取。我需要引导这个故事,把方休和白双影留在此地。


    不惜一切代价。


    不惜一切代价。


    不惜一切代价。


    ……


    方休的视野中,“庄归去”悠然起身。


    “你是个很有趣的人类,自信到把‘胜利’作为确切目标,而不是愿望……那种内心深处渴望至极,自知很难实现的‘愿望’。”


    他缓声说道,声音很轻,却也传得很远,“你说得对,我想实现你的愿望。就算你不愿意,我也会实现你的愿望。”


    他抬起手,墟山随着他的动作震颤起来。封印中的因果锁链疯狂抖动,神仙们吃惊地望向“庄归去”。


    我知道他们有疑虑,但是这不是好时机。


    强大的神仙们应当知道敌人是谁,要先对付危害苍生的人。


    至于庄归去的古怪状态,可以放在大战之后的故事情节,合理地延续故事。


    哗啦啦的摩擦声响起,神仙们脸上的惊讶,逐渐化作同仇敌忾的专注。


    “你的愿望,是‘想和白双影永远在一起’。”


    “庄归去”温声说。


    “我要把你与白双影彻彻底底缝在一起,埋葬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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