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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怪异剧本 不协调感。


    是夜。


    方休缩在屋子角落, 抚摸裸露在外的左臂。地府给他留下的异象技能都在,只要他想,他能把嵬山村的供桌召出来。


    不过, 现在还不是展露能力的时候。万一被对面察觉端倪, 事情就不好办了。


    那些归山信徒显然对现况一无所知,只当这是一次普通的解厄任务。当初困扰他们的许久的食物难题, 在消灾人们眼中甚至不算个问题——


    “这里看着像墟山附近。”


    稻爷爷捋着打理讲究的胡子,“可惜天气太差,没法观星, 不然还能猜个方位。”


    “墟山附近就行啦。这边肯定有神祠,再不济也有坟地, 供品肯定少不了咯。”


    接话的是另一个信徒三人组的领袖, 一个长相甜美可爱的女生。


    这个小姑娘自称豆豆, 绑着双马尾,妆容颇为精致。她笑起来有很可爱的虎牙和梨涡,眼里带着“不谙世事”的清澈……看上去不到二十, 大概比真实年纪小些。


    豆豆的两个队友打扮都很商业, 一男一女, 组合很像年轻偶像和她的助理们。


    稻爷爷慈爱地看着豆豆:“等天亮, 咱们一起去确定供品情况。”


    豆豆高举双臂:“耶!希望有好吃的~”


    三言两语间, 这群消灾人就找到了突破口, 发现“食物禁忌”只是时间问题。


    归山教两队人毫不掩饰彼此之间的合作关系,但对方休也没什么异常举动——哪怕方休知道他们在怀疑他——简直友好到让人有点倒胃口。


    比如此刻。


    豆豆刚欢呼完, 行云流水地转向方休, 非常友好地摆摆手,活像站在哪个舞台上。


    方休礼貌地回以笑容,特地加了恰到好处的羞涩。


    然而微乱的刘海之下, 方休凝视着面容甜美的豆豆,目光如同过了冰水。


    方休瞪着瞪着,突然一大片白色的东西挡住了他的视野。只见白双影有意无意地晃到他面前,语气认真:“你有什么计划么?”


    哇,少见他的鬼这样上心。想起第一场祭祀白双影那副置身事外的姿态,简直像上辈子的事。


    不过这问题太过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我在想怎么料理那两个头领。”方休实事求是。


    白双影无声地瞧了他几秒,顺滑地挪开身子,还给方休最开阔的视野。


    方休啼笑皆非,半天小声叹了口气:“可惜,我也只能拿到这些‘门面’的资料了。管事的那些把自己藏得特别好,能拿到的信息太有限。”


    “门面?”白双影好奇。


    “那个‘豆豆’负责在各个平台直播攒粉。对外形象活泼阳光,说话风趣,人气挺高的。”


    方休不得不承认,归山教很会选形象大使——对付年轻人就用俊男美女、成功人士,对付老年人就用慈眉善目的讲究老人,突出一个高端潮流加无害。


    然而——


    “私底下,她会以‘玄学’为噱头,在她的‘大粉群’里发布一些精心包装的归山教宣传;还会有人联系给她砸钱的富豪,线下带人入教……差不多是梅岚入教流程的变种。”


    “那个稻爷爷也是差不多的套路。他走的是养生自媒体路线,特别喜欢给粉丝发福利,在老人之中有些知名度。”


    方休完全没有掩饰语气里的厌恶:“这类人封掉一批又冒出来一批,跟蟑螂差不多。这两位能混到这个级别,掩饰工作得是一等一的好。”


    懂了,好到只有死人才能找到方休告状,白双影心想。


    方休借着隐藏小声吐槽,外人看来,他只是下半张脸埋在阴影里,安安静静蹲在角落。


    发现方休不怎么主动,豆豆蹦蹦跳跳凑过来:“今晚我们可以守夜!我家队员超级擅长这个,大家放心睡就好……啊,要是你们信不过,欢迎找人一起!”


    她语气开朗治愈,关鹤却听得只想自闭——明明豆豆的发言合乎情理,却和老棉说过的话大差不差。


    “信得过。”方休大气地表示,毫不介意往日重现。


    住手啊方哥,关鹤抱住脑袋,比真正的第一场祭祀时还要沉默。


    白双影凑到方休身边:“我帮你守夜。”


    说完后,白双影自己怔了怔——他方才的发言发自内心,言语走向却与第一场祭祀时完全一致。


    什么情况?


    方休神色如常地感谢了豆豆,静静坐回角落。昏暗的夜色中,他松松揽住自家鬼的腰,径直闭目养神。


    白双影狐疑地瞧着他:“你知道这里什么状况?”


    “不知道。”方休小声嘀咕,“但是来都来了,见招拆招。要是我慌了,关鹤和成姐也稳不住。”


    说完,困意缓缓漫过他的大脑。方休再惊醒时,才察觉自己睡着了。


    这回白双影真的守了夜,他是被白双影捏醒的——


    有血的味道。


    血气混在湿润的雨气中,在室内徘徊不定。下雨的泥地本就有股土腥气,如今混上血腥气,变成一股难言的怪味。


    豆豆用一个很可爱的姿势呼呼大睡,稻爷爷也在闭目养神。至于他们有没有真的睡着,方休不知道,也不感兴趣。


    他伸了个懒腰,嘟哝几声,做出想要解手的样子。随后他抽抽鼻子,残酷地提高声音:“有血——!!!”


    除去豆豆那边两个“外出守夜”的助理,剩余六个信徒全醒了。豆豆小小地尖叫一声:“真、真有血味!”


    稻爷爷则掏出个烟斗,紧急嘬了两口。散发暖光的烟圈徐徐升起,在房屋内游荡不止,比普通油灯还亮。


    “阿良,米米!”


    豆豆焦急地跑去门口,啪啪拍门,“听见了吗,听见了就回答我!”


    门外寂静无声。


    豆豆急得眼圈都红了,只见她吸了口气,掏出一个怪里怪气的棕黑唇膏,往嘴唇上抹了抹,继而直接开门。


    她的两位助理就死在空屋门外。


    男人几乎被剁成肉酱,女人则变成了奇形怪状的“畸形人”。别说死法,这两位的尸体位置都与当初的老棉和麦子一模一样。


    成松云倒抽一口凉气:“他们犯忌了?!”


    不该啊,当初老棉和麦子至少给他们来了一段新手引导。这俩邪.教徒根本就没与他们接触,更别提被嵬山厄选为“嵬山神”。


    说到底,嵬山厄根本就没了啊!成松云一个头两个大。


    “天快亮的时候,他们自己出去的。”关鹤双眼带着黑眼圈,这么个阴间情况,他想睡都睡不着,被迫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张嘴发现自己说了过于熟悉的台词,关鹤被空气噎住,看表情像是想把舌头拔了。


    稻爷爷叹了口气:“他们身上有护符,只是去门口探查一番,不该有事才对。”


    “他们死得无声无息,我也没感觉到邪祟阴气……他们绝对犯忌了。”


    方休唔了一声,偷偷问白双影:“那两个家伙生魂还在吗?”


    白双影:“……”


    白双影:“还未散去。”


    不是,人类,你想问的就只有这个吗?!


    方休松了口气,看来他安排的前菜还有救。


    “第一场祭祀,死了八个人。”方休回忆道,“老棉和麦子,然后是我们这组试图逃出村的大婶,再然后玉佛四人组,最后是山混子。”


    这场祭祀不会想要把流程全部复现一遍吧。


    他招来的归山教信徒只有八个,毫无冗余。除非这个“遇仙厄”也不认瘦猴树。


    方休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要是眼下一切是一本小说,大约是“我带着记忆和技能重生无限流”的流行套路。可惜这个场景还原度差点事,那种微妙差异反而让他浑身难受。


    别说爽了,他只觉得邪门。


    白双影趁众人沉思,自己悄悄出了门,把两只未散的生魂揣进袖子。直接导致稻爷爷上前查探尸体时,面色无比凝重。


    “他们的生魂不在这里,这地方太奇怪了。大家务必一起走,不要分开。”


    稻爷爷沉声说道,磕了磕烟斗。“尸体也最好不要乱动,小心犯别的忌。当务之急是先找吃的,熟悉熟悉这里的状况。”


    方休斜了眼揉捏生魂的白双影,很配合地点点头。


    ……


    生怕自己犯经验主义错误,方休这次照旧探查得很认真。


    白天的嵬山村,还是那个嵬山村,像是从方休记忆里抠下来的。连朽烂的安全标语都和当初一模一样,方休还在相同位置找到了黄毛咬过的南瓜苗。


    成松云和关鹤都不需要表演,看到这噩梦一样的场景,两人精神的紧绷溢于言表。


    不幸中的万幸,这回他们没有闻到烤人肉的味道。玉佛四人组曾经的据点空空荡荡,连关人的木笼子都没搭,应该放笼子的地方,只有那棵孤零零的矮树。


    方休:“……?”


    白双影:“…………”


    为什么这里也会有瘦猴树。


    方休高兴地发现,没准这次只用死八个人,因为瘦猴的死法已经被复现。


    同时他不怎么高兴地发现,他不知道复现出来的是个什么东西——


    那是一团闪烁的人形黑色,模仿着瘦猴的扭曲尸体。


    它不时抽搐错位,活像电脑显示出了BUG。那玩意儿表面有什么在蠕动,不知道是密密麻麻的黑蚂蚁,还是别的什么。


    可是除了他和白双影,其他人毫无反应,就像那真就是一棵普通的树。


    方休假装查探,慢慢挪到那团不明人形旁边。这下,他搞清了那东西表面的异物来源——


    是黑色的文字。


    字迹虽然杂乱无章地挤在一起,字体却格外规整,一时分不出是手写还是打印。


    【篝火微光中,■■面色迅速灰败。】


    【他死了。】


    【那具尸体维持着怪异的姿态,就杵在■■旁边。】


    【自始至终,除了方休,没有人注意到这些异象。大家各忙各的,仿佛面前的一切理所当然。】


    方休眯起眼,刚打算辨认更多,背后突然响起稻爷爷亲切的招呼——那老东西紧贴在方休背后,吐出的呼吸直接贴上方休皮肤。


    “小伙子,这棵树怎么了吗?”他笑吟吟地问道。


    “没什么。”方休的表情毫无破绽,“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树,您认识吗?”


    “小伙子城里的啊,城里确实没这个。”


    稻爷爷自然地退后两步,“这是……什么树来着,哎哟我这脑子,人不服老不行啊……”


    “我这边确认完了,什么都没有。天色不早了,咱们早点去找祠堂吧。”豆豆抽了抽鼻子。


    她开场痛失两个队友,情绪明显低落了不少,泪光闪闪的双眼我见犹怜。


    天还没黑,他们发现祠堂的时间要比第一场祭祀提前了,方休心想。这样也不错,他不用再找借口单独行动。


    至于那棵古怪的树,他可以回头……


    方休目光扫过瘦猴树,突然定住了。


    【方休目光扫过瘦猴树,突然定住了。】


    【刚才那些颤动的文字不见踪影,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那棵树不再是怪异闪烁的畸形阴影,而是一棵真正的树、标准的树。】


    【他不认得那棵树的品种,但他知道那就是树。】


    【这是一棵树。树不会说话。树没有心跳。这是一棵树树不会说话树没有心跳这是一棵木又寸】


    这是一棵树。


    方休难以置信地伸出手,抚摸着粗糙的树皮。这棵树标准得像是幼儿园填色绘画,树干深棕,树叶嫩绿而标准,像是一只只没有瞳仁的眼睛。


    除了说不出品种,这就是一棵完全正常的树。


    ……他再也没能在它身上找出半个文字。


    震撼之中,方休猛地转头看向白双影。却见白双影手里揉捏信徒生魂,眉头皱得死紧,面色凝重得不太像白双影。


    他狐疑地盯着那棵新生的树,快把手里的生魂攥成丸子了。


    看来刚才那些不是他一个人的幻觉,方休迅速平复情绪。


    他刚才阅读的字句,明显比现实稍稍超前那么一瞬,颇有点写什么是什么的味道。这玩意儿要是不叫遇仙厄,叫马良厄也不错。


    “刚才那是什么,遇仙厄的力量?大灾神的影响?”


    一行人离开院落,方休走在队伍末尾,悄声询问白双影。


    “据我所知,很像大灾神的影响。”


    白双影没有看向方休,而是转头去看那间小院,“但它……不太对。”


    见白双影没能像以往那样轻松说明,方休摸摸自家鬼的肩膀。


    “别太在意,咱俩有这个发现已经很不错了,你很厉害。”


    白双影磨了下牙槽,有点无奈地唔了声。


    他最多让人自认为树,懒得搞这种装神弄鬼的弯弯绕。而且这已经不是因果污染了,堪称因果重塑现实。


    他自由时期的力量,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那个被称为“遇仙厄”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


    消灾人们在日落前找到了村中祠堂。


    祠堂还是老样子,个头不大,灰扑扑的,但没有落锁。


    祠堂牌匾从右到左写了“■■祠”,祠堂门大大敞开。祠堂中央,却不是方休记忆中的那尊神像。


    嵬山神的木像变成了万厄祠中的无脸白瓷像,大小和质地完全一致。而在神像两边,金字对联也与先前完全不同——


    【人欲横流悲欢离合只一瞬】


    【天理昭彰草木无情存万年】


    第132章 未知邪祟 黑衣怪物。


    白瓷像之前同样放了供桌, 供桌上摆了满满当当的供品,连供品种类和饮料牌子都与嵬山村时一样。


    只有那尊怪异神像,以及神像两侧的金字对联, 展示着微妙的差异。


    “哎呀, 还有饮料!”


    豆豆拿起一罐旺○牛奶,翻来覆去地瞧, “生产日期是去年的诶,这地方最近还有人拜祭呢。”


    她表现得非常惊喜,却没有碰那些食水。稻爷爷比了个手势, 他队里一个模样普通的中年男人自行上前。


    中年人摸了颗珠子含在口中,满桌食水挨个尝过。品尝完毕, 他将珠子一吐:“安全。”


    豆豆这才开了罐黄桃罐头, 真诚地笑起来:“谢谢大哥。”


    “除了供品, 其他食水都不能入口,这禁忌挺有意思。”


    稻爷爷捻着胡须,口中念念有词。


    看着满桌食物, 关鹤半口都吃不下去。他突然觉得, 嵬山祭祀简直友好到不能再友好——关鹤不敢想象, 要是他们像这些信徒一样, 一无所知地撞上这种套娃祭祀, 会是个什么结局?


    信徒们一开始推断禁忌的方向就大错特错。


    越发阴暗的空气中, 白瓷像表面的阴影缓缓滑动。它制造粗糙、没有五官,与这个小小的祠堂还算搭配。但比起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异常神像, 关鹤宁愿再去面对嵬山神。


    再说这东西根本不是神像, 半点庇护都没有!


    上一回,他的小儿鬼很排斥进入嵬山祠,这次却没有半点意见, 在他的影子里安安稳稳打哈欠。


    终于,天黑了下去。


    阴天变暗的那一瞬,祠堂内原本熄灭的蜡烛齐齐亮起。祠堂外响起往来邪祟的低声呓语,祠堂门无风自动,缓缓关闭。只有外面似人非人的影子投在纸窗上,时远时近。


    现在关鹤明白为什么神像没有庇护能力了——外面压根就没有邪祟的气息。


    凶风祭那会儿,关鹤找过不少非自愿的邪祟教练。他不算什么玄学专家,但邪祟那股冰凉粘稠的气息,他姑且能分辨一二。


    ……那外面那些东西是什么?


    熟悉又陌生的祠堂内,神像明明没有五官,却像是在俯视众人。


    关鹤忍不住往方休身边退了两步,却看到方休双手背在身后,游客一样观察那个巨大的白瓷神像。


    关鹤看不见的是,白双影正绕着神像兜圈子,这里摸摸那里敲敲。


    这座瓷像是空心的。但不像万厄祠那些容器,这座神像没有存下任何东西,它只是个平平凡凡的瓷像。


    这种“意外的正常”出现在此地,反而显得越发怪异。


    看白双影脸仍皱着,方休大概能猜出情况如何。他从供桌上抓了颗糖,在手中捻来捻去。


    按照第一场祭祀的走向,下一位的死法应该是“变成烧肉”。现在所有祭品都待在一起,他还挺好奇这死法要怎样实现。


    现在他知道,他的鬼绝对不弱,任何法器法术一眼就能认出来。然而此刻白双影居然进化出了焦虑的表情,情况之难搞可见一斑。


    一场嵬山祭祀的复制之作。


    但其矛盾之处,都出现了无法辨认的扭曲。比如瘦猴树存在,“瘦猴”和“笼子”却不存在于这场祭祀,对应的描述也模糊了。


    再比如这个祠堂——原装牌匾上“嵬山祠”三个字清晰无比,这里的前两个字却像是被霉菌盖住了,只剩斑驳破败,让人完全无法辨认。


    异变的细节,古怪的文字。无疑是解开谜题的关键。


    摆在眼前的破解方式不难。


    想方设法把八个死亡名额全踢给归山教信徒,他趁机慢慢观察就好。可要是顺着对方的剧本走下去,这场祭祀真的会结束吗?


    方休摩挲着下唇,暗暗思考。


    ……等玩过这轮,他们会不会进入新的一场嵬山祭,玩那种“大家找不同”的大场景挑刺游戏?


    ……还是说,接下来要接上虚假的中秋祭?如此再次来到第七场祭祀,一切是不是又要重新开始?


    面对遇仙厄的古怪能力,方休不太敢确定。真要那样,乐子可就太大了。


    方休正思考,只见一片白衣飘飘,白双影摸完瓷像,轻盈地落了地。他的鬼抬头看着那尊像,表情晦暗不明。


    方休:“你熟人?”


    白双影仍盯着那神像,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快步移到方休身边:“手。”


    手又不能提供精气。


    方休迷惑地瞧着白双影,但还是老老实实伸出手,按在白双影伸出的掌心上。


    白双影从胸口掏出那枚发丝戒指,往方休的中指上套。看见那枚戒指,方休像是被人兜头泼了盆冷水,瞬间清醒几分。


    他把它忘了。


    上场祭祀,他的原装躯体只剩下一个脑袋。白双影一直揣着戒指,说是正常检查保养一番,第七场祭祀开始时给他。


    可是踏入这个仿冒“嵬山村”后,方休再没想起这回事儿。直到此刻,他才惊觉——是的,白双影送过他一枚发丝戒指。


    在第一场祭祀,他们第一次来到祠堂时。


    想到这里,方休缓缓抬头,看向正对面的白瓷神像。


    ……没错,就在“第一场”祭祀,他们“第一次”看到祠堂时。


    “你也是刚想起来?”方休忍不住捶了捶自个儿的脑袋。


    白双影心情复杂:“嗯。”


    生怕表达不清,他又专门补充,“并非我触景生情,我只是觉得此地不妙,想起这东西还没给你……”


    白双影想都没想就把戒指拿出来,随后才发现了极强的既视感。


    “也就是说,遇仙厄没有强扭现实,而是尽量以‘正常因果’诱发类似的事件。”


    方休摩挲着失而复得的戒指,“唔……那就让咱们瞧瞧,遇仙厄的极限在哪里吧。”


    三十六计走为上,如果不陪遇仙厄玩“嵬山厄过家家”,它会怎么样?


    相处数月,白双影已然理解了方休的脑回路:“你要离开这里。”


    “毕竟这个地方真在墟山附近。如果它不是真正的祭祀场地,地府肯定没封锁周边,我们可以去墟山——真正的墟山。”


    方休轻声说道,“正好,能拿来试禁忌的信徒有许多。”


    说完他自己苦笑一声:“那个‘逃离村子最后变成烤肉’的死法,看来也要遵循因果出现了。”


    “咦?”


    就在方休悄悄和白双影咬耳朵的时候,豆豆大声地咦了声。


    她抬起手,拉起一串刚剪好的红纸花。一串手拉手的小人,剪了标准的笑脸,乍看非常可爱。


    只是其中一个纸人是黑色的,表情也是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哭脸。


    豆豆动了动剪刀:“这个村子里,好像有一只大邪祟……也只有一只大邪祟,我只能测出来这个。”


    稻爷爷叹了口气:“确实不正常。”


    有修厄的大邪祟,不奇怪。一个大邪祟配无数过来蹭阴气的小邪祟,堪称最最标准的伴厄死态圈。


    可是只有一只大邪祟,那就不对劲了——哪怕是方圆五百里焦土上长出硕果仅存的一棵树,那棵树都会很可疑。


    豆豆拉扯着那串红纸花:“它不在附近,好像在周围徘徊……咦,它的气息又消失了。”


    “探明白情况前,最好不要打草惊蛇。”


    稻爷爷余光快速扫过方休,状若无意地继续,“正好入夜,我们先派几个人去探探虚实,远远观察下就行。”


    “我这边出两个探查的,你只剩自己,就不用去了。小贾兄弟,您那边……”


    方休有些无奈。


    看来“夜探嵬山村”的剧情跳不掉,这不,因果又来了。


    “去啊。”他大大方方地表示,“大家都看看,结论才公允。不过我一个人去就好了,我们队里人也不多。”


    真棒,和敌人一起探索的剧情又来了,出的人甚至还是贾旭和方休……不过这次是自称贾旭的方休,勉强算二合一。


    稻爷爷见方休痛快了留了人质……不是,同伴,相当满意地点点头。


    “我们的人很专业,咱们彼此照应,肯定不会有事。”


    才怪呢。


    方休笑着点点头,权当回应。


    与此同时,嵬山村村长的宅邸。


    宅邸之中空空如也,没有贴满墙壁的福字,也没有伪装亲切的福老儿。无数黑字组成的“邪祟”在夜色中蹒跚,体表的黑字蠕动不止。


    而宅邸房顶上,站着一个人。


    他站在阴云之下,能将整个诡异的村庄尽收眼底。


    那人一身黑衣,青年身形,衣料比最黑的墨汁还要暗上几分,其上不见半点反光。他那一头长发披散下来,同样黯淡无光,在风中没有一丝飘动。


    那团黑暗中唯一一点白色,是他的脸。


    那人脸皮光洁白皙,没有五官。他的脸上只有一片细腻而平坦空白,以及一个像是由鲜血写成的暗红大字。


    【祈】


    他……或者说它,用一个极其僵硬的姿态转动身形,遥望亮着灯光的小小祠堂。


    而在祠堂之内,白双影若有所感。他微微转头,看向“目光”射来的方向。


    第133章 故事结局 书本所言。


    夜色愈发浓重, 雨停了片刻,云却没有散去,天空仍黑得像锅底。


    阿守小心翼翼地穿过村庄。夜间的村庄灯火通明, 但静得可怕。窗户内隐约照出活动的“人”, 凑近一看,全是文字凝成的人影。


    她尝试跑了好几个地方, 人影表面的文字却大同小异——它们精准描述着她的经历,只比她的切身感受提前一点点。


    就像一段段格外短暂的预言。


    看得多了,阿守有点不确定那些是客观描述的预言, 还是控制她的话本。但她驰骋沙场的本能让她汗毛倒竖,告诉她这东西不要多看。


    就这样, 阿守停在祠堂不远不近的地方, 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祭品们身上。她一边瞧着祠堂内的方休, 一边在地上勾勾画画,画出无比复杂的符箓纹样。


    几秒后,那符箓亮出血色暗光, 其上飘出一个青衣老者的虚像。


    那老者枯瘦如骷髅, 胡须稀疏干枯, 眼窝深处映出两点蓝光。


    他一身松松垮垮的青蓝长袍, 露出只剩肋骨的干瘦胸膛。繁复的袍角末端凭空飘浮、模糊不清, 如同融入浓雾。


    “海伯公。”


    阿守习惯性双手抱拳, 简单行了一礼。


    海伯公,知名鬼仙之一。


    海伯公不愿与地府牵连过深, 将自己的仙厄重重包裹封闭, 沉入深海之底,自个儿去住在无人海岛上。


    用它自己的话来说,它懒得干活, 同样懒得害人。执念不过是每日读书,读遍这世上所有书本。


    此刻,面对位高权重的阿守,海伯公纹丝不动,连眼珠子都不转一下:“阿守将军,近日可好?”


    “当然都好。”阿守仍保持着行礼的姿态,“晚辈只是有事不明,想要请教一二。”


    海伯公干枯的嘴唇微微翕动:“不问阎王阴差,来问老朽么?地方还在这大墟山附近,有趣,有趣。”


    阿守吸了口气,姿态更恭敬了:“晚辈只是职责所在,未能给您准备……”


    “不必多说,价钱。”海伯公打断道。


    阿守心中叹气:“我手中有一箱岿朝话本孤本,可赠予您。”


    海伯公这才转了转眼珠:“问吧。老朽丑话说在前头,答不出也算价钱。”


    “关于‘遇仙厄’,您是否读过记录?”阿守果断开口。


    海伯公转转眼睛:“遇仙厄……遇仙厄……倒是读过书信抱怨。奈何抱怨的阴差没了消息,那信我还没读完呢,世间仅此一封哪。”


    说完,海伯公冲阿守伸出两根手指,慢悠悠地晃了晃。


    阿守:“……晚辈会再帮您找一箱话本。”


    海伯公这才满意,漫天阴云之下,它眼中光亮熄灭,似乎在闭眼回忆。


    “当日那阴差哪……”


    当日那阴差哪,要追踪一队消灾人。想当年,那些消灾人正赶上第八场祭祀,哪怕环境危险,阴差也必须全程追踪。


    众所周知,第八场祭祀要用那顶顶危险的尘封之厄,这可不是好活计。若不是报酬丰厚,阴差也不愿做!


    此回挑中的尘封之厄,正是“遇仙厄”。


    这东西为何得了这个名儿,没人记得。这东西有什么本事,没人知道。纸面上白纸黑字记了,大伙儿也就认了。只有那负责解厄塔的鬼仙,记得“遇仙厄”与那墟山关系匪浅,凶险得很。


    阴差心里苦哇,它哆哆嗦嗦跟着消灾人进了祭祀,却发现那祭祀远比想象的简单。消灾人们有如神助,一路顺风顺水!


    尘封之厄怎么可能这般简单?它提心吊胆等了又等,却等不到反转。只见那队人马开开心心解了厄,顺顺利利将回塔。


    眼瞧这大局已定,这阴差闲得发慌,于是修书一封,向友人说那遇仙厄如何平庸,此行又如何荒谬。等它的报告递上去,一定找时间聊个痛快。


    那封信,便是阴差与消灾人们最后的消息了。


    ……说完,海伯公啪地一拍手:“往日失踪的阴差与消灾人,那是一点消息不留。能有这封信,全凭地府运气。”


    阿守听得眉头紧皱:“简单?顺利?”


    就她所知,就算脑袋不清醒如奠二,也不会弱智到第八场祭祀中摸鱼写信,那和在战场之上裸奔毫无区别。


    阴差有空这么做,还能成功把信送回,那必定是解厄成功,准备带人回去了。


    祭祀简单,解厄成功,阴差与消灾人却音信全无……


    说起来,对于方休一行人来说,这场祭祀同样很简单……


    阿守捏了捏眉心,一颗心越来越沉。


    她再抬起头:“海……”


    再看清面前景象时,她本就冰冷的身体如同坠入冰窟。


    刚才还在面前的海伯公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个黑衣青年。他浮在同样的位置,黑衣飘飘荡荡,空白的面皮上写了个扭曲的“祈”字,字形古老无比。


    没有邪祟的阴气,只有无边的压迫感。


    这位强悍的鬼仙勉强站稳,软剑已然抓在了手里——面前的怪物没有出声,无数念头凭空刺入阿守的脑子。


    【你想知道】


    【你想知道那封信】


    【你想知道那封信的后续】


    确实想知道,阿守心想。要不是她反应够快,问题就脱口而出了。


    要是她真的向这东西提问了,她会怎么样……?


    至少就这怪异的压迫感看来,她完全不是它的对手。


    “滚。”她沙哑着嗓子,嘶嘶出声。


    【你的愿望】


    “不,我在骂你。”阿守咬牙切齿,随时准备出剑。


    那东西静静瞧了她一会儿,倏地消失在夜色中。阿守稳了会儿心神,再次将手按上符箓——后续提问事小,她得确定海伯公怎么样了。


    然而这一次,她的召唤没有任何回应。


    这是地府官方的符箓。但凡海伯公还存在,它就会有所反应。而要是海伯公身死道消,它也会给出准确的反馈。


    可它这次毫无反应,就像那是小孩子的胡乱涂抹,全无意义。


    就像……“海伯公”并不存在。


    阿守遍体生寒,五指在画着符箓的泥地上缓缓收紧。


    黑暗之中,她突然发现符箓在自行扭动。那些笔画腐肉般崩解,变成了满地乱爬的小字。


    【海伯公,知名鬼仙之一。】


    【海伯公不愿与地府牵连过深,将自己的仙厄重重包裹封闭,沉入深海之底,自个儿去住在无人海岛上。】


    【用它自己的话来说,它懒得干活,同样懒得害人。执念不过是每日读书,读遍这世上所有书本。】


    【《海伯公》全文完结】


    伴随着最后一句话出现,满地小字也随之崩解,她的指间只剩一团湿软的泥土。


    ……


    方休踩着湿软的泥土,和两个归山教信徒一同踏入夜色。


    两个归山教信徒称得上“训练有素”,腰带上罗盘符箓等法器应有尽有,一个走在方休身前,一个走在方休身后。


    说好听点算照顾他的安全,说难听点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监视。方休则面色如常,笑嘻嘻地跟着走。


    白双影紧紧攥着方休的手腕,动辄扭头,犹疑地看向远方。方休没放过自家鬼任何一次扭头——这还是他第一次发现白双影如此不安,实在新奇。


    “怎么,这里真有奇怪的大邪祟?”方休忍不住小声嘀咕,“那个豆豆感觉挺准啊。”


    白双影摇摇头,欲言又止。


    他倒不是想要刻意隐瞒,只是实在不清楚对面什么情况。


    不能说是“另一个大灾神”,对面没强到那个份儿上,留了不少古怪纰漏。可要说是普通邪祟,对面又没有太重的阴气,气息还熟悉到可怕。


    那感觉就像正常人类一觉醒来,发现家里多了一双疑似自己的脚,正穿着拖鞋啪嗒啪嗒乱跑。很难说他该感到担忧还是荒谬。


    怪不得归山教那么有自信“放出大灾神”,他们也没说要放原装大灾神。


    其实过去探查一番是最合适的。可是他的人类太过脆弱,万一他与对面发生冲突,方休受到波及怎么办?


    ……真难办,这就是斟酌计划的感觉吗?


    白双影忍不住第一万次扭头,然后他发现方休静悄悄移动到了他探查的方向,一转头就能看到。


    “怎么了?”他的人类明知故问。


    “我先前以为解封能解决所有问题。”


    白双影沉思,“可是对面危险,我不好带你前去,也不能放你一个人在这。封印越松,问题反倒越多。”


    方休嘴角抖了抖,干咳两声:“对面有多危险?”


    白双影紧张地瞧了会儿方休:“有大灾神的气息,但情况不明。”


    “我总结下,你知道那个‘大邪祟’在哪儿,它身上带着大灾神的气息,却又不像正常邪祟。”


    方休摸摸下巴,“它会不会是遇仙厄本身?”


    “再强的‘厄’也是死物,不会自主行动。”白双影即刻否认。


    方休唔了声,继续跟着归山教信徒前进。


    他和白双影的小对话被“隐藏”遮盖。信徒们眼里,方休走路姿态古怪,低头无声自语,空气安静得让人不快。


    他们刚想来点归山教温馨小故事,就听方休充满敬意地开口:“你们的老祖宗在墟山封印大邪,这里离墟山又近……你们有没有听过相关传说?”


    “比如那个白瓷神像,我从没听说过类似的神。它搞不好是庄仙人封印的恶神,正好被这个村子拜祭呢。”


    一说到老祖宗庄归去,两个信徒顿时来了精神。


    方休一行人的打扮,其实和岑令勒令他们注意的颇为相似,就少个白衣人。他们一度怀疑这个红T小伙子就是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方休,可他谈起归山教的口吻很是尊崇,不像演的。


    也许只是巧合,他们心想。岑大师怀疑的对象,分明是个白衣人。


    两人正纠结,就听方休趁热打铁:“我这边也听说过一些传说,大家把信息串一串,说不定能发现蹊跷。这类无人村,传言中的线索少不了啊。”


    确实,信徒们深以为然。


    不过他们还是保持了基本的警惕:“小兄弟,你先说吧。”


    方休微微一笑:“我听说墟山脚下有小村子,将畸形儿奉为山神。久而久之,那边还真出现了护佑村庄的山神,村民们年年拜祭,特别虔诚。”


    “这里只有一个特别厉害的‘邪祟’,我就想,可能情况差不多?”


    方休三言两语,把嵬山祭的概括扔了出去。


    嵬山村的故事太新,嵬山厄本身也不算稀奇,这个“神话故事”还没普及开来,方休丝毫不担心露馅。


    看信徒们的脸色,他们也确实没有听说过。


    “那不可能是真正的山神,肯定是哪个邪祟顶了神的名头。”


    走在前面的信徒抽抽鼻子,像是被冒犯了,“现在能在人世久留的神仙,只有我们教主——他可是有庄归去的直系血脉!”


    白双影毫不掩饰地皱皱鼻子,嫌弃地喷气。


    殿后的信徒态度好些:“嵬山附近供的神,应当只有庄归去一位神仙。那瓷像不是庄归去,肯定是村民们乱搞。”


    “我知道的墟山传说、墟山传说……”


    他喉咙里发出几声奇怪的气音,尖得像录音机卡带。再开口时,他的语气恢复正常:“墟山是万山之首,天道一角。”


    “庄归去在墟山得道,受万民香火,本该大有所为……就怪当时的朝廷没本事……”


    “时至今日,墟山仍是他的地界,他会护佑我们……”


    “……书上是这样说的。”


    第134章 无用变量 一个故事。


    “书上?你们那本《归山神言》吗?”方休做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


    走在后面的信徒是个四十岁左右的黑瘦男人, 他被方休问得一阵恍惚,几秒后才答道:“……书上就是书上。”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到了村子边缘。


    不远处黑压压的山群如同巨人尸首, 那份死寂几乎能够将人埋葬。那只“大邪祟”散发出的气息时远时近, 众人不敢离得太近,只能在这里止步。


    两个信徒捡了些木条石块, 用各种法器摆法阵。方休则抱起双臂,遥望灯火通明的村庄。


    附近空荡荡一片,没什么怪异的影子, 或者不安分的文字。周围安静得可疑,空气里带着雨后特有的湿润腥气, 与方休印象里的嵬山村一模一样。


    突然, 一阵尖锐的耳鸣刺入耳朵。方休的手刚放上耳廓, 人就被白双影的袖子裹住了。白双影瞪着刚才那个黑瘦信徒,一双白眸写满戒备。


    方休跟着抬眼看,发现那人神色如常, 并没有什么异样。只是他的耳朵还在嗡嗡作响, 他没有听到任何有意义的字句, 却通过耳朵“看”见了模糊的文字。


    耳朵怎么阅读呢, 这根本不合理。可他确实看见了——那些文字像是被盖在一层浊液后, 只能稍稍窥探一二。


    【这还是武彩伟第一次来到嵬山附近, 他家里一直挺穷。要不是归山教的大恩大德,他得留在山里养羊种地。】


    【想到这事他就来气。来援助的工作人员只会教他养羊种地, 偏不给他安排轻松赚钱的好工作。世道不公, 他也想抽烟喝酒找漂亮女人,凭什么他要过这种苦日子?】


    【只有归山教才是救苦救难的神仙!他们把他带出村子,给他弄烟酒找女人, 还免费给一日三餐。武彩伟深信,就是因为归山教晓得民间疾苦,才被上头故意打击。】


    【于是武彩伟比谁都虔诚,他任劳任怨,在教内一路高升。他知道他走对了路,他和那些认知低下的村民不一样——等他功德圆满,豪车豪宅漂亮老婆,一个都少不了。】


    【看见祖师爷得道的墟山,武彩伟心潮澎湃。这场祭祀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难,肯定是祖师爷庄归去的庇亻】右,作为最最虔诚的信徒,他得有所表现。


    法阵差不多快完成了,剩下的部分,他的兄弟一个人也能完成。周围没什么邪祟,那个红T的家伙没什么动静,他正好闲得发慌。


    武彩伟愉快地背过身,转向墟山的方向。他踏出七八步,离开村庄范围,找了块平整的泥土地。随即他从怀中掏出一根粗粗的香,拿着朝墟山拜了又拜,口中念念有词。


    拜完神,他满意地将香插入泥地,点燃了打火机——


    嘭!


    漆黑的夜色中,小小的打火机炸出一团火光。武彩伟大叫一声,下意识往地上滚动,试图用湿泥水灭火。可不知怎的,那火焰越烧越旺。


    很快,空气中飘出了烤肉的味道。


    多么美妙的味道,我很喜欢。


    这绝对不是正常的火焰。


    一边给法阵收尾的信徒吓到了,他立刻停了手中的活计,往武彩伟身上拼命贴解咒符箓。可惜那些符箓遇上火焰,和普通纸张没什么区别,顷刻间就成了灰烬。


    武彩伟的哀嚎渐响,随后越来越弱,最后融入了这片可怕的平静。他的身体仍在本能地自救,可惜火焰缓缓将他咀嚼,烧了个透熟。


    几分钟过去,浓重的烟味和肉味混入水腥气,方才还算平淡的气氛荡然无存。


    只有那根粗香屹立原地,半点都没燃起来。


    武彩伟的一生,到此完结。


    幸存的信徒僵在原地,连法阵都没心情继续摆。他有些恐慌地四处张望,口中不停重复“归去来兮”那一串真言。


    方休则停在原地,摆出一副吓傻了的迷茫模样,手指暗暗捏紧了白双影的袖子。


    “没有法术波动。”白双影会意地回答,他大概能猜到方休想问什么。


    既然不是法术,那就是禁忌。


    但方休总觉得这不太像正常死忌。目前为止的三名死者,看不出有什么犯忌行为,全是在复现嵬山村祭祀的死法;可要说这不是死忌,遇仙厄的禁忌也太过诡异了。


    它到底怎么选择的牺牲者?


    但这件事他最好不要细想,我不希望他去细想。不如这样,武彩伟是众人之中最接近村子外围的祭品,他当然可以是那个试图逃跑的死者。


    这个逻辑,是不是很合理呢?


    方休觉得自己的想法好像出了点问题,却又说不上哪里的问题。直到白双影伸出双手、扭动本体,捂住了他的眼睛和耳朵。


    微妙的念头顿时消失,方休使劲摇摇脑袋。想到那些文字,他突然有个荒谬的想法——


    他用耳朵看见的模糊文字,书写方式非常现代,行文也很随意。实在不像是正儿八经的记录或是预言。


    硬要说的话,这种感觉反而更像……话本。


    一个以第一场祭祀为蓝本的话本,一个扭曲因果得来的真实世界。如果这些是真的,他们这一队人,岂不是这个故事的“主角”?


    也许此时此刻,也有文字记录着他的所有想法和行为,写着他的故事。但这个故事结局如何,谁也不知道。


    “还是不舒服?”白双影仍然蒙着他的眼睛和耳朵,声音直接从本体流淌而来。


    方休轻轻摇了摇头,他扒拉开白双影的手,看向抱着尸体不知所措的另一个信徒。


    这件事情太邪门,信息相当宝贵。总之,先绝了后患。


    他打了个响指,梅岚的丝巾从他口袋中飞出。精准勒住了另一个信徒的脖子。丝巾弹出的速度媲美子弹,那人完全没能反应过来。


    但他没有立刻死去。


    只见他大叫一声,胸口布料透出隐隐青光。原本收紧的丝巾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撕扯,拉开了一点点。那信徒露出牙齿,红通通的眸子里露出凶光。


    “你果然……不安好心……”


    方休压根不搭话,他五指虚握,用力收紧。丝巾在男人脖颈上颤抖不止,发出危险的扯动声。


    白双影看看那边,又看看这边。他与方休一同伸手,不动声色地动动手指。只听噼啪一声脆响,那信徒胸口的青玉吊坠直接爆裂,炸得他胸口一片鲜血。


    信徒就这么一个恍惚,方休的丝巾趁机而入,再次紧紧勒住他的脖子。


    “谢了。”方休腾不出手,用脑袋蹭蹭白双影的肩膀。


    “嗯。”白双影满意地回到原处,继续用袖子包裹他的人类。


    生死不过瞬息之间。


    那信徒比死去的武彩伟年轻,面颊有点肉,看着还算和善。发现自己要死去了,他的眼中浮出一丝恐惧,以及近乎无边的怨恨。


    “我正好魂归……墟山……你功德散尽……我们会报仇……”


    缺氧之中,一双冰冷的手从背后扶上他的肩头。那信徒刚想甩开,突然想到,他的敌人似乎正在他的对面。


    他身后的是谁?


    对,对了,这里是墟山。肯定是祖师爷显灵,祖师爷庇佑!


    【你的愿望】


    这缕思维像是直接扎进了他的心脏,没有声音或语言,只有一个怪异的“含义”。


    救命,救救我。信徒在脑海中拼命许愿。


    【你想魂归墟山】


    不,不是现在,那只是我们的最终追求。


    【你想魂归墟山】


    眼下我要活,哪怕再活几分钟,我要告发这个家伙。信徒因为窒息双眼发黑,脑门一片冷汗。


    【你想魂归墟山】


    ……可是,那东西完全不听。


    信徒失了禁,抽搐着倒在泥地里。雨水砸入他半睁开的眼睛,没有奇迹发生。他的生魂从尸体上幽幽飘起,与刚才死去的武彩伟一起,飘入了白双影的手里。


    没有奇迹发生,但信徒的愿望实现了,可喜可贺。


    他的故事就此画下句点。


    方休屏气凝神,停在原地。他没再指挥丝巾飞行,而是呆呆看着尸首倒地后露出的东西——


    一身黑衣的怪人僵硬地举起手,指向方休。


    他背靠黑压压的墟山,几乎融进夜色本身,只能看见没有五官的脸,以及一截惨白的手。


    下个刹那,他嗖地消失在夜色里,只剩下地上两具死状凄惨的尸体,以及一个没能完成的探查法阵。


    一切发生得太快,方休甚至不清楚那是不是幻觉。


    他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他眼前只剩下近乎无边无际的墟山山群。


    两人守夜而死,一人尸体火烤,一人死于他的手下。


    方休在理论上选了最优解,目前为止,这场祭祀的发展与嵬山村祭祀几乎相同。不出意外的话,无论是他还是白双影,都很难跳出这东西的影响。


    方休忍不住咕哝了声。


    白双影:“?”


    “有点不爽。”方休抹抹脸上的雨水,“我只想按自己的计划来。”


    为了掌握主动权,得引入更多变量才行。能够制造差异的“角色”,他还真能想到一位。


    “阿守姐姐——”


    方休双手捂了个喇叭,大声呐喊。“你在看吧——过来一下——”


    声音在一片死寂中扩散,响亮到有点烦人。以鬼仙阿守的力量,肯定能够听到。


    也无妨。


    阿守影响不了太多,他们的故事已经被写了下来。


    故事正常继续。


    第135章 新的剧本 封邪重地。


    方休还没赶得上喊第二遍, 阿守就直接现了身,比声控灯还迅疾。


    冷清压抑的村庄夜晚,猛地闪出一位身长接近二米的嫁衣鬼仙, 视觉效果还是相当震撼的。方休本能地倒退两步, 后背撞进白双影的胸口。


    白双影条件反射地收起双臂,又用袖子把方休裹住, 几乎只露出肩膀和脑袋。与之前不同的是,他大大方方现了身,安静地看着阿守。


    知晓方休的心眼数量, 阿守不怎么意外。


    她知道,奠二肯定三番五次强调遇仙厄的特殊, 再考虑到镇墓厄的情况, 她大概率还会来旁观。


    她还知道, 察觉到遇仙厄的邪异之处后,方休能猜到,她会想要和他们联手——


    “根据地府规则, 我不能直接协助你们。”阿守强调。


    “规则和地府都是死的, 但我是活的呀。”


    方休又露出了招牌腼腆笑容, “我不会让你帮我对付其他祭品, 还会给你们重要的情报, 这很划算吧。”


    什么歪理, 阿守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决定现实点:“什么重要情报?”


    方休:“现在还不能说, 但绝对超值。”


    一听到有重要情报, 搂着方休的白双影警惕低头,但也没出声。


    方休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白双影,自信地继续:“我不强求您帮忙, 只是有您在,凡事更好办一些。”


    和此人相处久了,阿守很想在盖头上绣出“概不赊账”四个大字。奈何她愿意现身回应,已经说明了一定问题——遇仙厄的状况,光凭她是无法应付的。


    罢了,虱子多了不咬,方休多了不愁!


    “你有头绪?”阿守微微点头,权当默认。


    方休抬起头,看了眼与实际季节完全不符的天空:“大概吧。我要您帮的,其实只有一个忙。”


    “身为地府阴差,请您宣布去除这里的‘祭祀地点限制’。”


    就这样?好古怪的要求,阿守在盖头之下皱了皱眉头。


    要是废除边界就能逃脱,之前的阴差们绝对不可能死在遇仙祭祀。


    像是猜透了阿守的想法,方休微笑:“目前看来,这场祭祀在重复嵬山祭。”


    “但它们没有严格按照上一回的时间点发生,只是事件大差不差。可见这种复现并不要求100%重现,而是遵循因果上的合理性。”


    阿守皱起眉,她确实有类似的感觉。


    嵬山村的祭祀复现了,但又没有完全复现。祭品们的行为和死亡状况,都有微妙的变化,有点像她小时候听过的改编话本。


    “‘想要逃离边界而遇害’的死法已经实现,接下来您开不开边界,都不会影响‘主线剧情’……但只要您愿意开放,它可以给这个故事一个‘合理性’。”


    方休看向不远处的墟山。


    嵬山祭里,他们被场地限制,无法离开嵬山村太远。


    但作为管理解厄塔的鬼仙,阿守有“干涉祭祀”的权限。只要他给阿守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这一切都可以在“故事”中成立。


    接下来,他只需要再在这里做一件事。


    ……


    “啊?”


    关鹤发出迷惑的声音。


    就在几分钟之前,小黑狗悄悄溜进祠堂,拽了拽关鹤的裤脚。关鹤会意地绕到神像后,掏出狗嘴里有点湿润的传信。


    信封是用黄符纸写的,上面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楷。


    【小关,这场祭祀正在按照第一次祭祀进行。】


    【只要还在村子里,遵循当初的三条禁忌就好。成姐在上回看到了最后,她知道大致情况。接下来,还会有三个人因为“自缢而死”、“犯忌而死”和“被其他人谋杀”死去。】


    【不要被迷惑,这不是真正的祭祀。记得给对面四个人制造更符合死法的场景,同时尽量拖延时间。豆豆和稻爷爷都不简单,务必挑拨他们之间的矛盾,不要让他们毫无芥蒂地联手。】


    【跟我一起外出的两个信徒已经解决,接下来是你们的主场。】


    【从现在开始,用你们的视角,放手去做。我们一起经历了六场祭祀,你们两个肯定没问题。】


    【我去解决遇仙厄,我们结束时再见。】


    留言落款是方休。


    尽管知道方休很难出事,关鹤还是狠狠松了口气,他揉揉小黑狗的脑袋,重读那些被狗舔湿的字迹。


    用我们的视角,放手去做?


    好奇怪的说法。


    关鹤半蹲在地思考,小黑狗哈嗤哈嗤上前,一口咬住那张脆弱的黄符纸,两口吞下了肚。吞完后,它亲昵地舔舔关鹤的手,随即消失在空气中。


    下一秒,豆豆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好奇地凑过来,弓下腰:“小弟弟,你在神像后面干什么呀。”


    祠堂烛火在她背后摇曳,背光之中,关鹤看不清她的表情。明明豆豆长相无害又可爱,关鹤的汗毛却一阵竖起。


    他咽了口唾沫:“没什么,我只是想静静。”


    豆豆:“嗯……他们确实去得太久了,刚才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喊什么,咱们要不要一起出去看看?”


    关鹤立刻摇头。


    豆豆这才站直身体:“唔,也是,情况还不确定呢。我们的兄弟很专业,再等等也好。”


    她的语气仍然绵绵软软,听得人全身熨帖。这种甜美声线,本该很受小男生的欢迎,可惜关鹤脑袋里填满了另一件事——


    接下来,外面的四个归山教消灾人,要交给他和成阿姨两个凡人对付。他们一路以方休为主心骨,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不对,不要气馁,关鹤拍拍脸,做了个好几个深呼吸。


    他们手里有嵬山祭剧本,怎么也算半个“重生者”。这都干不过对面的邪.教徒,不如直接死了算了。


    接下来,是独属于他们的计划时间!


    在我看来,这其实是作弊。


    这支队伍本应该是故事主角,可是他们故意分开了。要讲述清楚这场轻松愉快的祭祀,就必须让主角继续在村中冒险。


    他们为什么不愿意按部就班地继续呢?另一边失控的故事要如何继续?


    可惜我无法修改这个故事。


    它明明是那个人的愿望。


    ……


    另一边。


    天色愈发黑暗。


    阴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空中烧焦的气味慢慢散去,山间弥漫着土壤的涩味和浓郁的植物气息。


    方休掰了根树枝当登山杖。他背朝灯火璀璨的村子,走向不远处的群山。


    附近没有山路,雨水润湿的泥土又有点滑。白双影看着自家人类晃晃悠悠地往前走,干脆走到方休身边,一只手牢牢抓着,以防自家人类摔个嘴啃泥。


    阿守则偷偷翻着白眼,走在最前。她身边环绕着两朵鬼火,能够勉强照亮崎岖山地。


    “你们是不是看到了那个黑衣服的家伙?”


    眼看后面两个人形要黏一块儿了,阿守率先打破沉默。


    她清清嗓子,用颇为威严的语气继续。


    “那黑衣人不算邪祟,地府记录中没有接近它的东西,它应当是人类插手后的产物。”


    “嗯,我也这么想。”方休正享受着自家鬼的拎人服务,没什么拓展话题的意愿。


    阿守:“……”防得真狠啊。


    方休手里到底有什么重要情报,她简直好奇死了。


    阿守想找点其他话题,随后悲伤地发现,方休还真是滴水不漏——


    墟山确实人迹罕至,但方休不缺吃喝不缺火,还有个艳鬼挂在身上保暖,可谓全副武装。哪怕没有她跟着,方休好像也不会遇到什么问题。


    阿守只得悻悻转过头,继续向大山深处前进。


    走着走着,周遭环境突然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夏夜湿润的土壤渐渐变得干燥,出现了混着雪渣的硬土,原本翠绿的草丛转为枯黄,夜风又硬又冷。


    就像真实世界的气温。


    方休搓了搓胳膊,张嘴呼出一口白汽。他没有放慢走入大山的步伐,就像知道自己该去往哪里。


    阿守有些坐不住了——墟山山群的大小堪比一个省份,方休就凭一双腿走进去,鬼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出来。


    “你……”


    她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周围环境又一变。


    夜色依旧,夜风转为凉爽。雪渣与雨水同时消失,周遭只剩下浓浓山雾。回头看去,那个灯火通明的嵬山村彻底消失,不知道是被浓雾阻隔,还是真的彻底消失。


    整个过程中没有任何法术波动出现。只是刹那,万物悄然改变,安静而疯狂。


    方休终于停住脚步:“真是剧本,成了。”


    “……什么?”


    “我们脱离了嵬山祭的剧本范围。”


    方休伸出手,拨了拨面前犹如实质的浓雾,“遇仙厄没有脑子,无法自己编造,必须依靠蓝本。”


    “祭祀场地毗邻墟山,它就复制墟山脚下山村的祭祀故事。那么我想,我们主动走入墟山,它会复制墟山内部出现过的某个故事。”


    方休松开手中的登山杖,对着浓雾露出微笑。


    “蓝本不会凭空出现。只要这个剧本故事复现在墟山中,就免不了和大灾神扯上关系。”


    “接下来,我们可以玩新剧本了。”


    阿守本想质疑,话到嘴边,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的确,就算遇仙厄能以因果修改现实,风格也是“顺势而为”。无论环境还是事态发展,它似乎都没有凭空生造的能力。


    更何况墟山有着大灾神的封印。这里不是阿猫阿狗随意撒野的地界,基本无人造访。如果要选一个拿得出手的“剧本”,九成九和大灾神相关。


    之前她的注意力被黑衣人吸引走,想着如何走“嵬山祭”的流程,压根没将这些边角贯通起来。


    ……不得不说,虽说和方休联手有点憋屈,但这个人类确实非常强悍。


    阿守顺势扫向远处,将力量凝在双眼。滚动的雾气中,飘满密密麻麻【滚动的雾气】说明。注意力稍稍散开,它们又迅速隐入雾中。


    没走两步,前方的雾气里冒出一丝光亮。模模糊糊的人声混着雾气传来,口音奇怪却真实,分明是活人。


    阿守脚步一顿,周身阴风一卷。她身上的嫁衣无影无踪,变成了干净利落的青布袍,长发束起高高的马尾。


    她的脸终于露了出来——双眉如墨、眉峰明显,一双漆黑的凤眼,乍看有种雌雄莫辨的英气,但仍能看出是女性。


    只是她的唇色有些发白,身上也缺少活气,与这阴惨惨的夜雾莫名相衬。


    方休还在观察,突然身上一凉。他的红T也变成了暗红布袍,一行三人全是岿朝打扮。


    他的发尾也莫名长了一束,草草绑在脑后。方休个子挺高,但被其他两人一衬,莫名多了几分青春气息。


    阿守朝白双影挑起眉毛:“术法不错。”


    白双影目光还在扫方休,满意地嗯了声。


    刚才他们听到的,无疑是岿朝时候的口音。他的人类一打扮,可比那个时代的人类好看多了。


    嗯?


    岿朝口音?


    进山的人类?


    白双影像是被捏住了脖子,他极其缓慢地扭过头去,不幸看到了浓雾中飘飘摇摇的旗帜——那是岿朝军队的旗帜。


    这个场景,这个时期……难道……


    “什么人!”


    听到脚步声,两个士兵从雾中冲出,两根长矛直接挡在一行人面前,“封邪重地,外人不得擅入!”


    意识到面对的“剧本”,白双影哽住了。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的人类嗖地蹿了出去。只见方休头一抬腰一直,原地挤出几分莫测之势:“外人?我们可是助你们封邪的道士,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


    方休的话语带着奇妙的口音,颇有几分岿朝韵味。两个士兵对视一眼,其中一个眯起眼:“庄大师那边没有消息,今日无客。”


    话虽如此,他的语气里多了几分游移不定。


    方休冷笑一声,指尖玩着鬼火:“既然无客,我们走就是了。反正坏的不是在下的面子,只有庄归去那厮丢人。”


    他摆出副高傲模样,径直转过身去。见方休一口一个“庄归去”,又走得干脆,士兵额头见汗。方休还没走出两步,那士兵就笑着迎上来,连连作揖。


    “大师稍等,我托人确认一下……您可有转给庄大师的话?”


    “没有,他自会见我。”方休冷淡道。


    “封邪重地”和“庄大师”一出,摆明了是庄归去封印大灾神的重量级剧本,墟山地界最为危险的“故事”。


    这个时期,归山教还不算后日的归山教,只有庄归去和他的几个徒弟。但庄归去此人的脾性,归山教留下的记录还真不算少。


    就文献看来,庄归去有几分真本事。眼下自己身边跟着一个货真价实的鬼仙,一个来头不明的强大邪祟。庄归去要是这都察觉不到,那确实不必见面。


    士兵小跑去通报,方休则扬头看向白双影,眉眼透出狡黠的得意。


    白双影杵在原地,一声不吭。


    方休揉揉自家鬼的袖子:“别担心,这些看起来再真,也是过去的事情。”


    白双影心情复杂地瞄了眼方休,又快速收回视线。


    确实,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并且事情的结局已然注定。过去的他马上就要在方休面前表演他鬼生最丢人的时刻,顺便把身份在阿守面前暴露得彻彻底底。


    如今看来,那黑衣人只是他的能力凝结,没有半点脑子——但凡那东西长了一个心眼,也不会把这段历史拿出来!


    生平第一次,白双影有些茫然地瞧向阿守,期待这位鬼仙提出点儿不同想法。


    然而阿守揉揉额角,顺畅地接受了现况。当年封印大灾神时,她并非鬼仙,对当时的状况还真不算了解。


    从一个剧本跳到另一个剧本,遇仙厄的禁忌还没有头绪,方休却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让鬼看了就生气。为了紧密观察后续,她得紧紧跟着方休才行。


    接下来的事情正如方休所料,庄归去客客气气派了弟子,将一行三人请入了“封邪重地”。


    说是封邪重地,倒不如说这是一座全然的兵营。数千士兵安营扎寨,身上的盔甲整洁明亮,看着颇为气派。


    但微妙的是,那盔甲过于明亮,毫无划痕。官兵们体态懒散、皮肤白嫩,看着没什么精神。


    方休身边,阿守发出了愤怒而嫌弃的咋舌声,用古方言低声骂了两句。


    庄归去的帐篷在整座大营正中间,修得大而气派。


    帐篷布料上绣了华美的神兽刺绣,空气中飘着香料和瓜果的甜味。帐篷边缘挂满法器铃铛,铃铛皆由纯金制造,上面刻满纤细花纹。


    “在下庄峯。各位屈尊来此,助我等封印大灾,利在千秋!”


    来接人的弟子语气诚恳、样貌堂堂,眸子清澈到不像话。


    “只是大事将近,师父今日须得闭门清修、稳定心神,实在不便见客。等明日祝祷完,师父定会好酒好菜宴请诸位。”


    方休摆出张“算你们识趣”的脸,勉强点点头。


    这是瞧他们来路不明,又不知道目的,先放在鼻子底下观察。正好,方休也很想观察一下当年的具体经过,尤其是大灾神究竟封在哪里。


    即便是归山派,关于封印过程,也只是模模糊糊一笔带过。如今遇仙厄给他来个真人导航,简直求之不得。


    方休扫了眼满当当的兵营,假装无意:“既然要封大灾,拉这些凡人过来做什么?”


    庄峯面色严肃:“这将是传颂千年的大事,自然要借天子之威。”


    方休懂了,皇帝手下的贵族子弟借庄归去的名头前来镀金。这群士兵多半以为就抓个不大不小的妖精,对所谓的“利在千秋”一无所知。


    阿守同样吭哧两声,像是努力憋住了一串冷笑。


    白双影则迷茫地看向


    看向我


    太近了,我不喜欢他的气息,得躲得更远些。


    但他肯定记得这里的状况。他们应当离开,回到嵬山村,让故事正常继续。


    如果再在这里待下去,所有人都会死。


    那个人的愿望就无法完成了。


    第136章 故事跳跃 灾神传说。


    庄峯特地为一行人安排了一处空帐篷, 还特地问过阿守,是否要去专门的女性帐篷过夜。


    “自愿帮忙的有志之士太多,我们提前留了位置。”


    他的语气里带着淡淡的骄傲, “此行太过危险, 师父只留下不到百人。三位被他一同留下,绝对不是等闲之辈。山上不便, 还请各位多多包涵。”


    阿守瞥了站在一起的一人一鬼,果断拒绝了庄峯的邀请。她挺确定,方休和他的艳鬼只对彼此有兴趣。


    庄峯倒也没有太过保守:“也好, 稍后我为三位准备屏风,三位自行使用即可。”


    方休不知道是庄归去的忽悠还是大灾神真的恶名昭彰, 他头一次听说, 当年还有这么多修行者自愿前来。


    归山教的记录里完全没有相关记载, 甚至没提弟子们的具体情况。比如面前这个庄峯,连名字都没留下。


    怎么说呢,“封邪”事件确实适合当剧本, 故事只留下简单概括, 细节任人评说。


    “这么多人来, 你们已经确定如何‘封邪’了?”方休随口问道。


    “晚辈不便传话, 这要师父亲口说与各位。”


    庄峯友好地笑了笑, 语气里颇有些大修行者的自豪, “宾客区随时有甜汤供应,还请各位睡前暖暖身子。”


    方休点点头:“多谢。”


    白双影可没有这般放松, 他恨不得用眼神将庄峯推出去, 再顺便把阿守固定在屏风后,最后好好思考一番。


    可惜他的人类一刻都停不下来,抓着他的手就朝外溜。白双影痛苦地皱起脸, 但还是乖乖跟着出了帐篷。


    三人直奔分发甜汤的地方。


    众多帐篷之中,大锅内熬煮着芳香花果与珍稀草药,透出晶莹漂亮的金红色。大锅咕嘟嘟冒泡,其下的火苗将周围染成橘红。


    锅旁放了张长桌,其上全是晶莹瓷碗。但凡有人拿走一碗,负责熬汤的厨子便用大勺添满,保证所有甜汤都是热的。


    为了配这些甜汤,桌子边缘还放了软腾腾的麦饼、鲜果和肉羹。虽说时间已晚,不少修行者在附近边吃边聊,谈得热火朝天。


    方休和白双影一靠近,不少人的视线瞬间投来。留在这的人大多是些老人,或是奇形异状的怪胎。突然来了两个俊美青年,嗡嗡的说话声短暂地停了几秒。


    靠他们最近的老人喝光甜汤,抹抹沾汤的胡须:“带两只厉鬼的娃儿,倒少见。”


    方休刻意环视一周:“怎么不见那些‘正道’?”


    用现代的说法,这地方全是黑.道士和恶和尚,基本没有正道修行者。按理来说,皇宫的士兵都调来了,那群正道修士没理由不来。


    老人哈地笑了声:“有老庄在这儿,要那些人做什么?”


    “那群饭桶能做的,老庄能做。那群饭桶不能做的,老庄还能做。也就咱们手艺多,占个便宜。”


    “阿弥陀佛,施主口下留情。那大灾神伤天害理,他们也想救助苍生,只是被庄大师劝住罢了。”


    一个单眼和尚双手合十,慢条斯理道。“那般人活下来,自然比你我有用。”


    老人挠挠头,从头发里抓出一只虱子,轻松捏死:“倒也是,谁不恨呢?老子就算死在这儿,也算报仇了。”


    方休:“……”气氛怎么还挺和谐,颇有点大敌当前、同仇敌忾的意思。


    于是他好奇地瞧向老人:“报仇?”


    “关你屁事!”老人不屑。


    方休发动能力,口袋里掏出现代祭品糕饼,客客气气分给老人:“无意冒犯,晚辈不过有些好奇。”


    老人刷地夺过糕饼,用缺牙的嘴巴咬了口,继而双眼瞬间睁大。现代食品的感化下,他三下五除二吃光糕饼,意犹未尽地嘬嘬手指:“……也不是不能聊。小子,你都来这里了,与那大灾神没仇?”


    方休摇摇头,装模作样地来了句:“大义所在。”


    然后又给这老头塞了几块糕饼。


    老人乐呵呵全搂在怀里,眼珠子一转,声音都沉了几分。


    “你晓得五年前那次大灾不?造孽啊,当年我儿子在那里住着。先前……”


    【先前墟山周围的百姓就与那灾神冲突不断,找人镇压了不晓得多少次。反反复复久了,咱们这类人全住在附近,这不是有活儿么。】


    【五年前呐,天降大雨。大灾神引了山崩,泥沙哗哗往下淹,周围四五个村儿全没了!作孽啊,死人三天三夜挖不完,唢呐声停都不带亻】亭,白天半夜净是哭声。


    微弱的哭声在他耳朵里徘徊,似有似无,如同一缕幻觉。


    方休眯起眼,望向老人张张合合的嘴巴。


    他牙齿发黄,嘴边还沾着饼渣,口腔在黑夜中一片漆黑。但方休能看清其中黑暗的蠕动,那像是一团聚拢在一起的文字。


    它们顺着老人的嘴角流出,喷溅,时隐时现,像是冬日的白汽。方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抓住了一小撮文字。


    刹那间,哭声变得更加清晰,反倒是面前的老人的形象模糊了。手里的文字触感非常奇怪,像一层干涩而柔软的皮,等待方休撕开。


    方休左手抓住白双影,右手试探地抬起——


    嗤啦啦啦。


    一阵古怪的摩擦声响起。


    清晰的哭声砸进他的耳朵,方休双脚浸泡在泥浆里,周围弥漫着浓浓的尸臭。湿润到让人窒息的空气里,有人顶着夜色挖掘土石,不时找到肿胀变形的尸体。


    遥远之处有唢呐声响传来,断断续续,听得人汗毛倒竖。


    方休垂下手,攥了攥五指。


    刚才那奇妙的触感仍然留在他的手指上,而他的左手仍然拉着白双影——甚至阿守都在最后时刻跟了进来,她狼狈地揪着方休衣服后心,差点把方休衣领拉变形。


    太奇怪了,他们不应该这样干涉我。


    我已经给他们选好故事了,为什么要这样翻来翻去?


    方休比我之前所想的还要特别,他的干涉力量让我不太舒服,看来我们只能一同完成这个故事。


    并且尽快结束。


    这是我的职责,这是我的职责。我必须尽快完成——


    “我没有许愿!”


    方休脚边,一个被土石埋了半截的孩子嘶声哭喊,“不要杀我,不要杀我爹娘,呜呜……”


    这孩子被泥糊得面目不清,身边横着两具尸体。看那尸体弯折的惨状,这孩子的爹娘早已死去。哭喊声嘶哑难听,可是被其余哭声与唢呐声一裹,显得稀松平常。


    一双手把那大声哭叫的孩子抱起来,轻轻拍着后背。


    手的主人是个中年男人,一身偏门黑.道士打扮,面容与讲述故事的老头有七八分相似。看这情况,约莫是糕饼老头的儿子。


    “造孽啊。”他叹了口气,抬头看见方休三人组,肉眼可见地怔了怔,“新来的?哎哟正好帮把手,大灾神又闹脾气了,这死的唉……”


    “又闹?”方休顺畅接话。


    “肯定是谁又乱许愿,凭空惹祸事。说了多少遍,不要再去拜那破神庙,一个个都不听。我要说,早该拆了他娘的。”


    那黑.道士骂了两句,掂了掂怀里的孩子。“庄大师说是会出事,没多久就出了这么大的……朝廷的人马上到,正好给那灾神一个大教训。”


    方休抬起眼,看向夜色中一片狼藉的山地。粘稠的泥浆土石直接推平了房子,一片颓败景象。


    ……但就他这个现代人看来,好像没有太多非自然的痕迹。


    “会不会只是天灾?”方休故技重施,拿了些糕饼分给对面。


    有其父必有其子,那黑.道士表情一下子柔和几分。


    他掰下一点糕饼,喂给哭累了的孩子。那孩子注意力被第一次尝到的甜食分走,立刻安静了不少。


    “咋可能是天灾,肯定大灾神弄的!先前它就折腾了不少次,不然我还在这儿讨生活?”


    哄完小孩,黑.道士苦笑,“先前朝廷都不管,也就是庄大师心系苍生。不说了,我估摸着他们要来了,我得去瞧瞧。”


    说着,他指了指山脚下闪闪烁烁的火光。


    方休突然发现,白双影的手腕在他的手里动了动。


    “多搞点火油,干柴也要!”同一时间,方休听见了远方的咋呼声。


    “全堆在那破庙里,记得引上山火,把那十万大山全烧干净!”


    “居然敢亵渎天道,给那邪祟尝尝厉害!”


    ……大概是打气的言语,人喊得大声,应声者此起彼伏。


    方休一路跟着那黑.道士下山,又看到了那顶熟悉的帐篷——在这尸臭遍地的废土之上,天知道庄归去何时搭出来的。熟悉的熏香味道再次飘散,幸存者们唢呐也不吹了,尸体也不抬了,纷纷挤到帐篷旁边磕头流泪。


    “大师救命,大师救命。”


    “帮我们赶走那要命的邪祟,求求您了。”


    他们并不知道庄归去是否在帐篷里,却使劲磕着头,磕到额头渗血。聚过来的灾民数量还在增加,如同丢失领头羊的羊群。


    “我们不要愿望了,不要愿望了。”


    天色阴暗,灾民狂热,方休一行人默默站在人群边缘。黑.道士也没有跪下,他轻擦怀里的孩子的脸。那孩子哭得精疲力尽,在一片呼喊声中睡去。


    庄归去则始终待在帐篷里,只有让人舒心的熏香不停飘散。


    精巧奢华的帐篷旁,站着年轻的庄峯。


    他手执长剑,剑锋闪烁着依稀火光,配上舒朗的眉目,像极了传说话本之中的侠士。


    他的目光环顾四下,停在黑.道士怀中的孩子身上。他的眉毛微微皱起,露出愤怒的神色。


    “灾神当诛!”他张口呼喊。


    “灾神当诛!”“灾神当诛!”民众们的求救迅速转换。


    悲痛欲绝的呼喊声中,庄峯倾斜身体,靠向帐篷。方休并没有听见任何声音,庄峯却像是得了指示,严肃地点点头。


    他就那样抓着长剑,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向山的方向。士兵们在他两侧高举火把,照亮了湿烂的泥塘。


    方休看了眼抱孩子的黑.道士,正巧和那人目光相撞。那面目平凡的黑.道士冲他撇撇嘴,看了眼孩子:“罢了,只是点火,这里也能看到。”


    尽管那孩子睡得死沉,他仍本能地压低声音。


    虽说是此人父亲所叙说的故事,这一位却不怎么像“主角”。


    方休转过头,正撞见长剑燃火的庄峯。


    庄峯停在一个倒塌的破祠堂前,燃烧的火焰照亮了祠堂的模样。那祠堂屋顶倾覆,只剩断裂的墙壁,它们之中歪斜地杵着一尊神像——


    通体雪白、制造粗糙的瓷神像。


    与万厄祠中的神像一样,与他们祭祀最开始看到的神像一样。尽管周遭一片狼藉,那神像仍然散发出若有若无的雪白微光。它没有脸庞,却在一片混沌之中闪烁着诡异的美感。


    ……大灾神。


    那个传言之中,被庄归去联合地府封印的无名神祇。


    最初得到这条情报时,方休试图进行研究。奈何知晓大灾神情报的孤魂野鬼实在是少,他得不到任何记录,这条情报听上去就像个传说。


    于是他没有继续深入,埋头于自己的计划。


    至于归山教想要放出大灾神的计划,方休也是最近才有所耳闻。


    现如今,他突然觉得,“没有情报”没准是最可怕的情报。


    遇仙厄明摆着和大灾神相关,大灾神的神像供在万厄祠中。作为解厄塔的看守者,鬼仙阿守居然都一无所知!


    方休看向阿守,果然在阿守脸上发现了震惊。他又本能地看向自家鬼,随即在白双影脸上发现了……不对,白双影把脖子拧了九十度,正用后脑勺对着他。


    方休倾斜身体,朝白双影“远望”的方向瞧了瞧,忍不住嘶地抽了口气。


    这会儿山上没有雾气,草木干枯。士兵们避开湿润泥土,在草木丛生处放满浸过火油的破布。这条油布长龙末端连着白瓷像,如同一条蛇形长影。


    庄峯火剑一挥,一道亮光劈开夜色。


    在诸多灾民的唾骂与欢呼声中,只听“喀嚓”一声裂响,白瓷神像碎裂开来。火星迸溅,瞬间引燃火油,燃出一条火舌。


    浓烟滚滚,火光冲天。碎裂的空心神像散落在地,化作废墟的一部分。


    众人所在的泥石流地区还算好,没有被波及的草木瞬间燃起。赤红火焰映亮大半边天空,火苗以惊人的速度向山内扩散。很快,大半座山峰被烧得犹如白昼。


    火光映亮了灾民们脸上的泪痕与笑容。


    赤红的碎光同样倒映在方休眸子里,他紧接着垂下眼,那些光芒瞬间消失不见。


    破祠堂之上,庄峯收起长剑,冲众人高扬手臂。放火的士兵们即刻出动,继续帮泥石流中死去的人们收尸,活脱脱庄归去的私兵。


    如果这一切都是个节目,那节目效果还不错,方休心想。庄归去很清楚怎么迅速取得民心,此刻的庄峯,说是灾民们的大圣人也不为过。


    情况紧张归紧张,阿守还是忍不住冷笑出声:“岿朝西边不知道丢了多少地,敢情精锐全用在这儿了。”


    方休:“您听说过这场大灾么?”


    “泥水之灾没有听过,我听说过的是另一桩。”


    阿守看向熊熊燃烧的火焰,“只是毁去几个村子,还谈不上惊世大灾,这些不过是开胃小菜……大灾神要来了。”


    方休不太有所谓地“哦”了声,被阿守投以无语的视线。这位鬼仙平了会儿情绪,继续道:“我不管你之前用了什么手段,最好尽快离开这里。”


    “我只是好奇大灾神的情况,没准有帮助呢。”方休诚恳地表示。


    阿守一阵无语:“如果只是谈大灾神,我当年见过……”


    说到后来,阿守双手扶住额角,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她似乎忘记了自己方才说了什么,再次复读起来:“……最好尽快离开这里。”


    是的,这也是我的想法。尽快离开这里,这里无法让你愿望成真。


    见阿守这副模样,方休不太意外地摇摇头,准备抓着自家鬼开溜。随即他发现白双影还在扭头展示后脑勺,活像脖子折了。


    方休:“?”


    他缓缓伸出双手,把白双影的脸别了回来。那张俊美脸孔被他掌心挤得变形,一双白眸仍然斜斜偏着,没与方休对视。


    就很心虚。


    说实话,方休一直有些小小的疑惑。


    他知道白双影八成与大灾神有关,但解厄塔镇压的邪祟数量不明,与强悍狱友接触过并不奇怪。


    进入这场祭祀后,白双影十二万分老实,没了平时咕咕哝哝的模样……考虑到大灾神强到能影响鬼仙阿守,方休也不太奇怪。


    唯一让方休有些微妙的——遇仙厄的能力与因果相关,白双影的能力也脱不了因果。但考虑到之前镇墓厄对自己的污染,方休勉强能把这件事归为“某个法术种类”。


    但他的鬼到底在心虚什么?光看脾气,白双影又不像是给哪个邪神当手下的。


    陡然间,方休有了个颇为荒谬的猜想——


    如果,只是说如果,白双影是归山教准备放出来的大灾神……


    方休脑子里迅速滑过“白双影本体在床上滑动”、“白双影一天三餐准时接吻”、“白双影没事喜欢绕着他转来转去”的景象,又把这个可能性毙掉了。


    他的鬼单纯无害又好骗,怎么可能搞得这么兴师动众?


    方休拍了下自己的脑袋,继续看那场疯狂的山火。


    阿守说得对,他还是早点想想怎么离开为好。


    太好了,这样的故事走向,果真可以让他离开这里。


    话说回来,方休为什么会对我感兴趣呢?


    第137章 灾难之前 新生树林。


    天色逐渐发亮, 山火越烧越旺,浓烟滚滚。


    灾民们折腾一晚,个个昏昏欲睡。不讲究的直接找了块空地蜷着, 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稍微体面些的都挤在庄归去帐篷边, 奢望见一见这位地上神仙。


    庄归去仍然没有出现,庄峯率领士兵们发放干粮、清水和草药。人们朝那个漂亮的帐篷拜了又拜, 满是泥土的脸上冲出明显的泪痕。


    阿守悄然隐入角落,手指间飘过细碎鬼火。她的表情逐渐从专注转为凝重,最后不快地闭了闭眼。


    遇仙厄还真当得起“遇仙”二字, 它的力量比她还要霸道三分。阿守私下试了试,这地方甚至无法连通地府。


    也就是说, 就算方休作为祭品死在这, 她这个鬼仙也没法自主脱身。


    ……现在阿守算是知道了, 为什么这东西能被扔进尘封之厄,还一封就封了五百年。可惜上一任只是以为普通阴差无法应付,没料到这东西如此凶险。


    “我这边找不到强制脱离的办法。”


    她冲方休悄声说道, “这里的情况和祭祀差不多, 十分接近现实。不如我们走远些……”


    方休轻轻点了点头, 但他没有走动, 而是对不断扩散的山火眯起眼。


    尽管空气湿润, 山火蔓延的速度也太快了。风正好往群山内部方向吹, 浓烟与大火遮天蔽日。飞鸟走兽疯狂逃跑,村民们在家园的土地上咒骂哭泣。


    “如此一来, 诸位彻底解脱。”


    不远处, 庄峯开始分发甜汤,“不必太过感伤,房屋塌毁正好平功德, 家人离去死后可再见。”


    “师父会为各位祝祷祈福,提供餐食。火灭之后地更肥,来年不愁好收成!”


    他的态度不卑不亢,语气里更是全然的真诚。灾民们千恩万谢,又冲那漂亮帐篷磕了几个头。


    那个黑.道士终于放下了怀里的孩子,将孩子交给同村长辈。他盛了碗甜汤,吹着热汤上的水汽,一口气干掉大半碗。


    “爽快!”他大叹一声,不太讲究地抹了抹嘴,朝方休这边探头,“兄弟,那个饼还有不?”


    “兄弟,你接着打算去哪儿?”方休又顺手塞了两块饼过去,看那黑.道士两三口下肚。


    “看情况,反正这地儿没法待了,得找个新地方。”黑.道士说道,“等该收拾的收拾好了,大家伙一起下山呗。”


    “这地方确实不适合再住,得好好养上几年,火烧得太厉害。”方休亲切赞同。


    “对嘛,以前就图那个庙。说实在的,老百姓就混口饭吃,如今这庙也砸了火也放了,接下来纯靠自己咯。”


    黑.道士露出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笑容,口中牙齿歪歪斜斜。


    “说起这山火……其实先前许愿不灵光,就有人放火。就是火不在这儿,阵仗也没这么大。”


    阿守则听得直皱眉,她扫了眼留守灾区的灾民——人们姑且吃饱喝足,太阳升起。已经有人换了欢快的唢呐调子,试着创造一点儿希望的氛围。


    只有烧焦的草木支在裂开的土地上,像极了某种尸体残骸。火舌渐行渐远,周遭充斥着微妙的祥和气氛。烈火焚烧的声音盖过风声,废墟反而显得安静了。


    就像暴风雨前的平静。


    “这场火烧了足足四十九日。我听闻大灾神在山火后三日降临,几乎无人生还。”


    阿守沉声补充,“周遭邪祟尽灭,人间没有消息。那邪祟的手段无人知晓……我倒是没想到,庄归去那厮也在此地。”


    方休轻轻嗯了声,抬起眼皮,望了那座帐篷很久。


    ……自始至终,庄归去都没有露面。


    配上那连绵不断的熏香,感恩拜服的灾民。破败的祠堂倒塌了,这顶帐篷倒是更像此处的祠堂。


    接下来的一整日,人们都在废墟上忙忙碌碌。


    灾民们挖财产的挖财产,出殡的出殡。尸体一具具被挖出,空气里草木烧焦的烟味儿挥之不去。黑.道士救下的孩子睡了又醒,哭了又哭,嗓子哑得令人不安。


    拽出又一具尸首,黑.道士擦擦汗。


    他随手折了根枯草,给那孩子编了个小小的草蚱蜢。孩子睁大眼睛,终于短暂地安静了会儿。


    “咱们下去呗。”


    黑.道士和身边老乡闲聊,“下面有块地方风水挺好,还避风。咱半天就能走到,白天正好走。”


    “庄大师说了,走不得!”那老乡连忙摇头,“他要为我们祈福三天三夜呢,咱们这一走,算是怎么个事儿呀。”


    黑.道士一怔,脱口而出:“这……这不能换地方再祈福么?”


    就算大灾神不再出手,这片充满泥浆的地方也非常不安全。肮脏的泥水、腐烂的尸体,加上呛人的空气,哪个都让人无法忍受。


    黑.道士没能当上正常修行者,但他也清楚,祈福要在安全的地方做。


    有些奇怪,在这地方原地祈福三天三夜,和尸体没冷就急着下葬有什么区别?


    “人家都开始做法了,要是离开这,积德都积不上。”


    老乡媳妇接了话茬,“那可是活神仙哪,咱这辈子都见不到的大人物。”


    “就是,人家都在这立帐篷了,保准没事儿。”


    确实很有道理,黑.道士不吭声了。


    和他意见差不多的老人也有几位,一听有庄归去祈福,几乎立刻放弃了带人离开的念头。


    白双影始终一言不发,他只是默默看着那些情绪平复的灾民,一双白眸眨也不眨。


    很快,黑夜再次降临。


    庄归去的帐篷边飘了一圈法术蜡烛,烛光穿越袅袅烟气,柔和又神圣。远处山火仍在燃烧,如同太阳摔碎在山上。


    方休一把拉住自家鬼,两人找了个偏僻角落,来了次唇舌相交的“喂食”。方休熟练地抚摸白双影的长发,而白双影则紧紧拢着自家人类的腰。阿守坚决拒绝监视过程,她选择一个人朝着山火生闷气。


    约莫十分钟后,方休主动结束了亲吻。之前白双影的“用餐”风格一直是兴致勃勃,今天却格外舒缓,舒缓到有点不像他的鬼。


    “有心事?”他问。


    白双影没有像往常那样“嗯?”回来,而是沉默地看着方休。


    “这个。”方休指指自己的嘴唇,半开玩笑道,“感觉你吃饭不专心,作为你的专属厨子,我有点难过。”


    白双影下意识收紧手臂,把怀里的方休挤得“呃”了声。


    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接下来我们要应对‘我’的攻击”,坦诚的想法到了舌尖,白双影却不知道该怎么把它吐出来。


    取得自由的方法很简单,保住这个秘密,只需要保住这个秘密。


    他可以出手帮助他的人类,他有能力偷偷施放一些法术。方休还没有到致命的境地,他没有完全了解现况。所有理由,都在诠释着“保密无妨”四个字。


    可是他无法分辨这种想要倾吐真相的感觉是什么。


    他居然有“也许说出真相,可以给他的人类一点启发”这种一点都不聪明的想法。一定是他的脑子哪里不太对劲,导致他的嘴巴想要离家出走。


    最终,白双影勉强憋住:“我只是在想,我们仍未发现遇仙厄的禁忌。”


    方休眨眨眼:“唔,我还是有些想法的。”


    白双影稍稍侧过头:“?”


    “对于遇仙厄的‘故事’来说,按剧本走不会有好结果,地理上的逃离的意义也不大。重点是找到控制‘故事’的办法——要是任由那东西发挥,绝对没有好结果。”


    方休仍然没放开自家鬼,“至于它的禁忌,我有一点点猜测。”


    此后两天,方休按部就班地在废墟混日子。


    他拿出糕饼款待灾民,和庄峯等人保持了礼貌的距离,摇身变为有些玄学底子的过路富商。糕饼香甜,可惜吸引力远不及归山教——庄归去“祈福”的三日,庄峯已然亲切地给灾民们传教。


    大伙儿埋了亲人,又有吃有喝,暂时不需要工作。人们日日聚集在庄归去的帐篷前,认真听庄峯讲述“生魂归山”和“功德圆满”,听得满眼放光。


    方休不动声色地混在灾民中,每天蹭几碗甜汤。


    山火越烧越远,灾民们状况渐渐稳定,那个黑.道士的眉头却越皱越紧。方休看得出来,此人有几次想走,纯粹是念及本地老乡,才挣扎着留了下来。


    “大哥,你不信么?”方休状似无意地发问。


    “庄大师确实厉害。”


    黑.道士老实承认,“可要我老老实实全信,我就不是黑.道士了,地方危险就是危险。逆天而行,终有隐患啊。”


    阿守忍不住:“皇帝昏庸边疆危急,粮草奇缺。庄归去那老匹夫还带着精兵良将在这摆谱,我瞧他才是最逆天的那个!”


    找不到离开的路,又不方便下手乱改“剧本”。眼看大灾神即将降临,她心里憋着一股邪火。


    听到这事,黑.道士情绪低落:“陛下自有想法吧……”


    想到后来发生的种种,阿守恨不得翻白眼。然而对面不过是剧中人,她只能一脸紧绷地转向方休。


    “我昨天想了四五条路,都不太成功。你呢,寻到下山的车马了么?”她隐晦地问道。


    方休看了眼黑.道士:“新鲜地方,得认完地图再走。”


    下一刻,白日蓝天瞬间黑暗。


    周围迅速黯淡下来,方休手心默默出了把汗,嘴唇因为紧张有些发麻。


    ……传言中的大灾神降临。


    黑暗的天色与烧毁的荒山近乎融合,只剩远方闪烁的火光,犹如一道发光的裂缝。极强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挤过来,空气变得铅一样沉重。


    灾民们一阵慌乱,但看到庄归去的帐篷还稳如泰山。人们又安静下来,士兵们有条不紊地整理营地,仿佛面前的异象并不存在。


    帐篷旁边,庄峯给自己倒了碗甜汤,悠然啜饮。


    黑.道士有些慌乱,他知道这一切不妙至极,可是所有人像羊群一样安定,他反而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他不信庄峯的传教是真的,但庄归去实力惊人也是真的。


    他左思右想了会儿,决定停在原地,只是抱起那个他救出来的孩子。


    然而方休知道他们的结局。


    除了庄峯,每个人都死去了,这些不过是故事里的文字,口述中的幽魂。这个故事即将迎来高潮,随即就是彻彻底底的结束。


    白双影寸步不离地跟着方休,阿守则警惕地四处打量,一副随时准备强制带他跑掉的模样。


    怎么说呢,这种感觉还挺让人安心。


    方休把目光从黑.道士身边挪开,遥望群山中的火焰。


    根据阿守的说法,惨案即将来临,而且影响范围极大。


    现在他们只能往群山外侧逃跑。要是故技重施,通过“脱离剧本范畴”逃离,下一个故事将完全不可控。


    方休从来不喜欢逃跑。


    汹涌的黑暗降临不久,终于,第一个异象出现了。


    离群山最近的一个士兵摇摇晃晃站起,走向化作焦土的群山。


    他的动作有点怪异,四肢僵硬得像皮影人偶。他蹒跚地走到一处烧焦的树木前,双手攀爬上去。


    士兵整个人橡皮一样扭动起来,肢体融入枯枝、牙齿卡进树缝,身上制作精良的盔甲化作开裂的树皮。只是几个心跳的时间,他就彻底补齐了那棵枯死的树。


    树又变成了原来的形状,只是没有先前的绿叶,树干变得更加黯淡。人体扭出的血液顺着泥地奔流,颅骨弯折的过程中,几颗牙齿噼里啪啦落地。


    他变成了一棵树。


    和当初瘦猴的情况不一样,他似乎变成了一棵完整的树。方休非常用力地去看,才能看出无数黑漆漆的“树”字之下包裹的猩红。


    而当他移开视线时,原本空旷的焦土上又出现了一棵树。


    两棵。


    十几棵。


    几百棵。


    这里的树林之前有这么繁茂吗?


    树林下长着漂亮的灌木,枝条末端有点红。地面上铺了一小层白色的碎渣,细看似乎是牙齿。它们零零散散地落在树根旁边,有种奇特的破碎感,像是神像碎满地的瓷片。


    没有人尖叫,没有人逃跑。人们只是起身、前行,蚂蚁一样聚集而来。灾民们摇摇晃晃踏入黑暗,他们脸上的尘土还没来得及擦干净,面目模糊一团,只有庄归去的帐篷仍然散发微光。


    庄峯不知道去了哪里,周围只有人和树,而后只有树。血肉挤压的声音连绵不绝,血腥味出现又迅速消失,如同被最殷勤的下仆擦走。


    噼里啪啦,牙齿落地。噼里啪啦,头发散落。新生的森林一片沉默,就像山火从未出现。


    方休突然觉得做树也不错。


    黑暗的天色变成了舒适的被窝,远处的火光让人昏昏欲睡。想想看,做树不需要思考太多计划,不需要一个谎言接一个谎言,不需要与其他人血腥厮杀。


    树只需要永远站在这里,长长久久地活下去。放下一切吧,放下一切就轻松了。


    想不想要这样的生活?这样的愿望也不错,如果你祈求……


    祈求?愿望?


    “我自己实现就行了,谢谢。”


    方休一把抓过身边的白双影,坚定地瞧着自家鬼的脸。对上那熟悉的五官,脑子里莫名其妙的念头快速淡去,方休松了口气。


    风穿过茂盛的枝杈,发出轻微的呜呜声。方休这么一回神,才发现其中夹杂着刺耳的哭泣声。


    黑.道士抱着孩子,四肢僵硬地走向树林。他的双手颤抖不止,瞳仁在眼眶里乱晃,步速比其余人慢上许多。


    看到方休成功停住步子,他求助地看向方休,眼里满是惊惧与绝望。


    “救命。”他嘴唇嚅动,手臂几乎抱不住孩子。


    小孩的哭声越来越小,身体逐渐蜷曲僵硬,越发像干枯的树枝。


    “救救……我们,求求……你……”


    第138章 只是开始 丰收时节。


    一个来自于过去的幽魂在求救。


    那孩子趴在黑.道士的肩头, 哭声越来越小。方休不由地放缓呼吸——黑.道士就那样奔向黑暗的群山,正如多年之前,他奔向群山的父母。


    墟山太过庞大。尽管省份不同, 当年奶奶村子旁边的群山, 也是墟山的一处边缘。


    【不同的时代与方向,同一个目的地。】


    【方休想起那一天空气中浓郁的草木味道, 以及长满杂草灌木的山地。他已经看不见倒在地上的奶奶,也见不到那个想要留下他们一家人的邪.教村庄。】


    【小方休趴在父亲的肩头,愣愣地看着万物倒退。父亲在哭, 可他跑得太快,不敢哭得太厉害, 只能压抑住抽泣。】


    【村中的年轻信徒在他们身后不停追赶, 手中挥舞着锄头与菜刀。】


    【你们跑不掉的, 信徒们尖声呐喊。群山之内难留活口,那些毫不准备跑进墟山的,幸存者千不存一!】


    【回来, 回来, 你们跑不掉!】


    【方休仍然记得当时的绝望与慌乱。听起来, 他们被死亡追赶, 他们同时跑向死亡, 没有任何出路。他的喉咙因为紧张抽搐, 问不出声音,父母也无暇回答。】


    【可是他们仍然在向前跑。】


    【也许回到那个日】寸候, 他还能救下他的家人。


    这里的故事几乎与现实没有两样, 如果回到故事里救了家人,他没准可以在一个漫长的幸福故事里活下去。


    是的,正是如此。


    你应该知道了, 其实你正在一个故事中冒险。


    同样是故事,充满温情的故事,总比凶险的复仇故事好上许多。我可以给你最好的故事、最长的故事,一个持续百年的故事。


    回家吧。


    这是个很好的愿望,你想要吗?


    方休有点累了,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引导他许下愿望。它们就像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的钓饵,一个不行,再换另一个,谁知道之后还有多少个?


    这次的愿望听起来不钅


    不许操控我的想法。


    方休用力敲了下脑袋,“叭”的一声吓了白双影一跳,抓紧了方休的手腕。


    【……】


    真【可惜。】


    方休稳住心神,果断拉上涕泪横流的黑.道士,一行人快速向反方向奔逃。白双影和阿守紧随其后,白双影一只手始终抓着方休的手腕,源源不断地注入阴气。


    至于阿守,这位鬼仙成功扛住了“大灾神”的影响,腿脚非常利索。


    他们直奔庄归去的帐篷方向。三位难得有个共识——无论如何,那老匹夫也不会把自己放在最危险的地方。


    “遇仙厄会有想法吗?”方休边跑边问两只邪祟,尤其是直接负责人阿守。


    “厄都是死物,仙厄也是死物。‘厄’有思想这种事,地府闻所未闻。”


    阿守胜在不用呼吸,话语小声又连贯,“它们最多能展示操纵者的思路,可是遇仙厄完全不活跃,不可能有操纵者。”


    这一点她还是很自信的,那个黑衣邪祟的确很可疑,但它绝不会是遇仙厄本身。厄要是有自己的意识,万厄祠早就乱套了。


    虽然眼下这个倒霉情况,她也看不懂就是。


    方休又看向白双影,却发现白双影又在走神。他的鬼茫然地注视着前方,似乎在倾听不存在的声音。


    突然,一阵带着暖意的柔风吹过,方休打了个激灵,身体霎时间轻了许多。半死不活的黑.道士也清醒起来,动作不再那样僵硬。


    那是法术制造的风暴。


    那风卷着细细密密的光点,美得惊心动魄,吹得人神清气爽。它们以庄归去的帐篷为中心,海浪般摇摇曳曳,向四周扩散快速扩散。


    凡是金风吹过的地方,那些被控制的人清醒了过来。


    可惜众人醒来归醒来,仍然无法抵抗那莫名其妙的“化树”过程。刹那间,绝望的尖叫与哭喊炸进方休的耳膜,呼救声不绝于耳。


    黑.道士怀里的孩子缓过气,哇哇大哭起来。见黑.道士逃得顺了,方休顺理成章地松开手,跑到黑.道士身后殿后。


    混乱之中,方休的目光再次锁定庄峯。


    庄峯悠然站在帐篷旁边,小口啜饮着甜汤。碗里明明是清淡甜润的汤水,他却喝出了人血似的派头。帐篷内亮着灯火,庄归去仍然没有出现。


    只有金色的风一阵阵扩散,如同莲花开放,美得令人屏息。只可惜金光之下,灾民们无暇欣赏——


    泥石流冲击,放火烧恶山,活神仙祈福。灾民们本以为能彻底放松下来,就这样被死亡打了个措手不及。


    人们保持着清醒状态,浩浩荡荡奔向死亡。其中的修行者朝天弹射着火焰信号,泥浆废墟伴随着火光与惨嚎,附近犹如地狱。


    远望山火,地上金风,天上烟花。庄峯稳稳站在原地,平静地看着众人挣扎。


    他的视线甚至短暂地扫过逆行的方休等人,对他们的逆行没怎么意外,也不甚在意。很快,方休便知晓了原因。


    更多人正朝这个方向聚拢。


    黑.道士舔舔干裂的嘴唇,他拍着怀里惊魂未定的孩子,语气无比激动:“咱们都有救了,咱们有救了!”


    “多亏庄大师,不然求救焰火都点不了!”


    方休一时无言。


    前几日,他听灾民们聊过。墟山周遭时常出现“大灾神降灾”之类的天灾人祸,附近驻扎的玄学人士和士兵高达千人。这回完全是看庄归去这位大人物来了,才没有过来添乱。


    眼下,惨叫与求救闹得阵势太大。人们惊觉有异,正全速往这边赶。如今金风吹醒了修行者们,挣扎着用焰火一指,瞬间有了路标。


    援军赶上的同时,庄峯喝光了他的甜汤,庄重地放下汤碗,抽出长剑。


    长剑燃烧,一束火焰冲天而起。在这黑暗的天地中,犹如旗帜。


    “庄大师抵挡了灾神污染,大家随我来救人!”


    他扯着刚被甜汤润过的嗓子,喊得中气十足。“灾神当诛!灾神当诛——!”


    方休带着那黑.道士躲进残垣阴影,等安顿好了哭闹不止的孩子,他抬眼看向远方的混乱。


    “那个金光是什么?”他转向还在发呆的白双影。


    “那是真正的断天神术,看来天书仍在庄归去手上。”阿守随口抢答道,完全藏不住话语里的冷笑。


    方休:“断天神术?”


    阿守点点头:“神仙赐下的天书,断天术本来的模样。姓庄的本可以彻底阻断那些污染,然而……”


    然而庄归去只是把灾民们唤醒了,并没有打算下场帮助他们。


    她相信她不用说完,方休也能听懂。


    方休确实听得相当明白。


    “之前他们死得太安静了。”他说,“庄归去想搭更热闹的戏台。”


    “别这么说……”


    那黑.道士终于攒出了说话的力气,“庄大师也是……在救人,这种支援……十分常见。”


    他的五官皱起,似乎先前的污染影响还在,声音有种木头般的干涩,“只要稍作镇压,就可以救人……大灾神其实……”


    【这年头,大灾神其实很少回应人类,村民们也极少再去祭拜。别说日常香火,神祠推倒前,供桌上连一颗囫囵果子都很难凑出来。】


    【归根结底,那祠堂是老一辈传下来的。据说要向那邪.神祈愿,愿望实现的方式会很邪门,许愿的人铁定要死于非命。】


    【除了穷凶极恶之徒和绝望之人,很少再有人向它许愿。别说许愿,若不是念着这东西隔三差五发威,村里人早就把那老祠堂给拆了。】


    【可惜总有那些穷凶极恶之徒和绝望之人偷偷许愿,这村子也时不时遭灾。你说这干旱,洪涝也罢了,大家愿意忍耐,最多放火烧回去。】


    【放火后总有异象,就是请我们这些修行之人镇压。我能在这村子待下去,凭的是这一手。】


    方休睁大眼,看着黑.道士口中流淌而出的黑色文字。它们顺着他的下巴流下,滑上那人的衣服,又噼里啪啦落到地上。


    但这一次,他没有贸然碰它们。


    ……因为不远处,前来援助的修行之人正在“镇压”大灾神。


    断天神术的金风开路,士兵们冲在最前面捞人。修行者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就地起了台子,各种法术重重叠叠,层出不穷。


    为首的便是庄峯——一柄长剑直直指向天际,身边罡风鼓动不止。


    惨叫混着嗡嗡吟唱,远方的山火逐渐变色,化作骇人的青色。火焰似乎更高了,疯狂烧灼着远处的山地。它们犹如蝗虫过境,疯狂啃噬着更远处的山群。


    终于,群山的沉默被打破了。


    怪异的青火之中,一个巨大的影子从山中浮起,它的剪影轻柔变幻,很难说是液体还是气体。随着它的出现,山地开始咔咔震动,山石发出极其难听的崩裂声响。


    “有效果了!”庄峯大声疾呼,“莫担心它的污染,诸位都有断天神术庇佑!全力诅咒!”


    他的身后,修行者们兴奋高喊。只是下一秒,他们就像被捏了脖子的鹅,一点声音也发不出了——


    断天神术的金光之中,士兵们的行为也出现了紊乱。


    他们没再拦那些百姓,身上的盔甲化作古怪白衣,整个抽搐地扭来扭去。他们奔向那些本该是灾民的枯树,将布条挂在上面。一时间,数千士兵均分几百棵树,场面好不热闹。


    “发芽,发芽。”他们发出模糊的呓语。


    “开花,开花。”腰间绳索挂上了树枝。


    “结果,结果。”


    他们快乐地跳了起来,将脖子套入绳圈,在枯树枝头快乐地晃来晃去。


    “丰收,丰收。”


    他们喉咙里发出喀喀异响,化作幸福的果实。


    一时间,原本干枯的树林变得枝繁叶茂,硕果累累。衬着仍在摇曳的金风,好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原来如此,方休想。


    那些死去的灾民并非结束,而是开始。


    第139章 突发状况 似曾相识。


    玄学人士们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有几个停止了诅咒, 想要上前帮助士兵,却被庄峯喝止了。


    “阵型不能乱!现在散开,一切前功尽弃!”


    这些修行者里正道人士不少, 大部分穿着干净道袍, 眉目带着正气。一听庄峯这番言论,手上半分不敢停。


    他们以那吹出金风的帐篷为圆心, 一圈圈整齐列阵,如同围着世间唯一的火源。诅咒的声音愈发整齐,不少人额头上多了层汗光。


    还清醒的灾民们纷纷躲在了这群修行者身后, 只有士兵们还在向前推进。这回他们不仅要拉回灾民,还要救援自己发疯的战友。


    可是那些树还在扩张。


    阴影之中, 越来越多吊满“白色果实”的黑树在增殖。人们在消失, 它们在焦黑的土地上扩散, 渐渐形成一片黑暗森林。


    莫名的压迫感逐渐增强,士兵们在前进,修行者们在攻击, 可是空气中弥漫着“不知所措”的气息。


    只有庄峯在满怀自信地指挥, 看他那副沉着的模样, 加上庄归去的断天神术坐镇, 在场者为他马首是瞻。


    黑.道士没有加入诅咒的队伍, 他守在那个失去父母的孤儿身边, 呆愣愣地眺望山中起伏的巨影。


    “从没这样过。”他喃喃有声,“大灾神……从未这样出现。”


    面对这荒谬至极的场面, 他似乎停止了思考, 嘴角又溢出黑色的文字。


    “从没这样过?”方休不懂就问。


    他和黑.道士蹲在一起,藏在庄归去的术法庇护范围,离那毁坏的祠堂不远。方休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黑.道士对大灾神的印象并不像阿守那样混乱, 更像是被封在“故事琥珀”中的小虫,原原本本维持着当时的模样。


    黑.道士忍不住看了眼祠堂神像的碎片。


    “是,我以前只当大邪作祟……小心!”


    他高喝一声,抱住了踉踉跄跄想要往外跑的孩子。


    只听又一阵山崩地裂的巨响,一股浊水从山上冲下。巨大的水流从方休一行人身边冲刷而过,只差一点就能将人卷走。


    这回它没有带下大量砂石,这条天降大河穿过那片树林,直奔庄归去的帐篷。


    庄峯原地不动,执剑朝向水流。后方数百名修行者见状留在原地,放心地继续施法。


    然而下一刻,庄峯轻巧起身,跳向那顶散发着温暖光辉的帐篷。


    长剑划开布料,帐篷之中空无一人,只有一卷散发金光的天书。它自觉飞入庄峯手中,金风骤然收缩,只包裹庄峯本人。


    几百名修行者瞬间被水冲散,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大灾神污染下。他们还没来得及尖叫,眼球和舌头膨胀而出,吟诵声消失无踪。


    “鱼,鱼。”


    他们挣扎着发出细碎的声音,身体迅速萎缩变形。他们手脚泡沫般散裂,被水一冲而尽,只剩下弹跳的头颅。


    “鱼,鱼。”


    头颅口中的呼声越来模糊,在浑浊的河面上下漂浮,远看像极了白色的石块。


    没有这群人施法,远方的山火却仍然是青色。黑影愤怒地涌动,河水仍未停止。


    得转移个地方。


    方休转过头,伸手拍了下黑.道士。这一拍不要紧,黑.道士整条手臂连着肩膀掉了下来,快速烂成一片肮脏的泡沫。


    而那黑.道士毫无察觉,他只是绝望地抓住怀里的孩子——金风消失的那一刹那,孩子的身体就原地崩散,只剩一颗挣扎的头颅。


    那孩子还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他在黑.道士崩溃的臂弯里用力扭动,努力往水边凑。


    “鱼,鱼。”头颅发出细小的尖叫。


    黑.道士慌乱地抱住那颗头,仿佛这样就能让孩子恢复正常。可惜他越用力,他自己的手臂萎缩断裂得越快。末了,他如梦初醒地望向方休,张嘴想要求救——


    “鱼,鱼。”他说。


    方休没来得及回应他。金风消逝,黑暗降临,他只来得及看清黑.道士眼角的泪光。


    ……那是对面作为人类最后的情绪。


    方休这才意识到,他还不清楚黑.道士的名字。


    也许是这个故事没有记录,到底还是影响了他的精神,让他始终没有想起来询问。而事情到了现在,已经太迟了。


    短短十几秒,一大一小两颗头颅落了地。它们真的像活鱼一样扭动挣扎,贪婪地凑近那条河水。


    噗通。


    刚才两个还鲜活温暖的人,彻底消失在人世。一切轻巧而扭曲,像个荒谬的梦。


    方休做过一模一样的梦。


    梦中有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群山,满是吊死者的树木,奔流不息的黑水,以及那些在黑水中游荡的头颅。


    他曾在那漫无边际的噩梦中徘徊,双脚一点点被啃噬,寻找他丢失的鬼手。


    是了,看尽这些异象后,他遇见了白双影。


    白双影……


    方休不禁望向他的鬼。


    第一个刹那,他没有看见熟悉的白袍。方休脑子瞬间停了一瞬,身上一阵热汗。


    第二个刹那,他摸到了白双影冰冷的手。他发现白双影那身白袍染上一层黯淡,几乎变成深灰。


    第三个刹那,他发现,他的鬼五官又一次消失,脸上只剩下那颗血痣。白双影空白的面孔之下,有什么在急速蠕动,等待破皮而出。


    破天荒的第一次,方休握紧白双影的手,白双影却没有回应他。


    糟糕。


    “讲讲墟山的故事,和大灾神有关的都行!”方休朝阿守叫道。


    白双影身为邪祟,精通因果。方休预想到了所有可能的问题,却没想过白双影会比自己早出事。


    不能再探查了,他们必须快速离开这个故事。


    阿守也没磨蹭,她带着洋溢的怒气张嘴:“灾民全灭,守军尽亡。庄归去以‘大灾神作祟’的名义,征集各路兵马,全都往墟山赶。”


    “大灾持续四十九日,十万大军有去无回。边疆本就缺兵缺粮草,直接乱了套!想当年……”


    果然,她刚开始讲述,口中落出一团团黑字。


    又一个故事的入口。


    和方休预想的一样。


    先前每次黑字出现,人们都在谈论墟山与大灾神。这个话题能够让故事与故事之间出现连接,让他们从中转移。


    方休一只手抱住白双影,一只手伸向那些文字,打算故技重施。


    “几位在做什么?”


    一个笑吟吟的声音突然在方休背后响起,伴随着燃烧火焰的一剑。


    是庄峯。


    庄峯带着他身边的金色光晕,不知何时来到了方休背后。阿守条件反射地拔出软剑,护在方休身前,拦住了那不怀好意的一剑。


    作为代价,原本飘散的黑字立刻散去,故事入口消失。


    阿守果断扛住庄峯的剑,低声重复:“灾民全灭,守军尽亡……”


    这一回,她刚说没两句,一阵金光直接将附近罩住。断天神术的光辉下,重新出现的黑字再次消失殆尽,如同雪片融化。


    这次不是偷工减料的敷衍术法,而是货真价实的神术。哪怕阿守是地府鬼仙,也扛不住九天神仙的真家伙。


    “术法十分有趣。”庄峯悠哉悠哉道,“几位想必道行不浅,可惜不该出现在此地。”


    “见到不该见的东西,还是不要下山为好,得罪了。”


    他掂了掂手中的长剑。上面的火焰早已熄灭,露出无比锐利的剑身。


    法术被封,阿守没有露出半分胆怯。她立刻摆好架势,死死护住“弱不禁风”的方休:“哪来那么多废话,要打便打。”


    然后,她就看到方休从软剑底下钻出来,凑近庄峯。


    庄峯,阿守:“?”


    “抱歉,这丫头是我路上雇来的,不懂规矩。”


    方休客客气气地表示,“我只是来帮忙的,都是误会。”


    庄峯被这胆大包天的发言惊住了:“……帮忙?”


    “在下对‘厄’小有研究。”


    方休全身放松,看起来像真有那么回事儿似的,“您费尽心思布置这些,不就是为了‘养厄’么?”


    庄峯冲方休眯起眼,手中的剑低了低。


    “放火烧山,执意激怒大灾神。又故意使得灾民清醒,用他们的惨状引来支援——先是你们带来的人,后是附近能人异士,让这些再死在此地。”


    方休说得有鼻子有眼,掌心却湿漉漉一片。


    他在脑海里疯狂搜集所见所闻,快速穿成一串。


    “如今大灾神暴怒,惨剧已成。庄大师必定会以天下苍生为由向朝廷请兵,如此一来,死在此地的人数要到十万以上。”


    “十万人的因果,多么丰厚。若是利用得法,能养出了不得的大厄。”


    庄峯不置可否地“唔”了声,看向方休的目光出现些许玩味。


    很好,争取到时间了,方休余光看了眼白双影。只要稳住庄峯,他就可以找到离开的机会……


    “啊。”


    白双影突然出了声。


    那张空白面孔正中央,一张嘴歪歪斜斜浮现。它的大小不太对,有着让人不适的古怪扭曲。


    “墟山……”


    尽管顶着断天神术的光辉,两个漆黑的字还是从他口中落了出来。


    第140章 仙人指路 万恶之始。


    嗤啦啦啦。


    天地间的黑暗消失了, 尖叫与火光也消失了。阳光洒下,绿草如茵。风中有股格外清新的味道,氛围仿佛从地府回归人间。


    方休抱住白双影的腰, 两人冲倒在柔软的草地上。阿守紧随而至, 她勉强站稳脚跟,没有跟着摔倒。


    她的平衡稳住了, 内心却一片惊涛骇浪。


    这是个简单的对比。


    遇仙厄强悍到能复现“断天神术”,将她这个货真价实的鬼仙压制,却压不住白双影。


    阿守本以为方休来路不明, 值得警惕。现在一看,那始终黏着方休的艳鬼堪称可怖。更可怕的是, 此鬼辗转六场祭祀, 如今才露出马脚。


    他们所在的“新剧本”, 是白双影给出的故事。哪怕是阿守,都不太清楚这是何时何事。


    唯一的好消息,此地看起来十分和平。


    方休低下头, 摇晃自家鬼:“白双影?”


    ……随后他震惊地发现, 他的手直接穿过了白双影的肩膀。


    白双影的白衣仍带着灰蒙蒙的颜色, 身体越发半透明。那张怪异的嘴巴不见了, 白双影的五官回归空白。


    他们远离了那个扭曲的故事, 状况没有半分好转, 反而恶化了。


    白双影平静地躺在地上,身体逐渐下沉, 像是在渗入这片土地。方休急得额头见汗, 他想方设法去抱白双影,却见白双影做出了个阻止的手势,摇了摇头。


    阿守跟着抓住方休的后衣领, 把他拖开两步:“他的力量很不安定,不要乱碰。”


    方休:“可是——”


    “他被遇仙厄污染了,这不是你能插手的事情。”阿守实事求是地警告,“你也被那东西影响过,你应当知道,他只能自己清醒。”


    方休半跪在白双影身边,眼看着白双影的身体逐渐沉入地面。


    他的鬼虽然不喜欢吭声,但绝对算不得安静。白双影很喜欢在他身边晃来晃去,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偶尔不满地嗯两声,和他咬咬耳朵。


    他知道白双影瞒了他不少事,他知道白双影是个想要逃离解厄塔的大邪祟……他知道白双影对自己有特殊的好感,但他以为白双影会自保优先。


    他是不是不该半途修改计划?


    要是他们乖乖分别,至少白双影能够平安地待到最后……想要解放白双影,是不是他太过贪心了?


    ……是的。


    你帮不了他,鬼仙阿守也帮不了他。许愿吧,向我许愿,现在还来得及。


    你们可以长长久久待在一起,这是你最后挽回的机会。


    又来了。


    ……不,我不会对你许愿。


    方休一只手狠狠掐住草皮,拼命甩开了这个念头。


    这是白双影冒险交给他的故事,独属于白双影的故事。要是在这种时候放弃,未免也太好笑了。


    后悔是这世上最没用的情绪,他早就知道。


    “我不太懂玄学。”


    方休竭力保持着平静的语气,“阿守姐,我还可以做什么?我不能把他留在这里。”


    阿守蹲下身,查看草地上的白双影。


    白双影勉强维持着人形,皮肤却不再是正常质感,而是某种怪异的流体。遇仙厄对白双影的影响莫名强大,以至于他无法顾及外界。


    “这状况就像人类重病,你我真的什么都做不了。”


    阿守轻声说道,“若是有温养邪祟的法器,也许能派上些用场。大约是允许邪祟寄身歇息的东西,区别等同于‘病患睡软榻’与‘病患露天躺’,总归是听天由命。”


    “我身上从不带那种法器,还是想把他留在这里,尽快解厄为好……你做什么?!”


    方休将沾满草屑的手虚虚按上白双影的胸口,发动了地府版断天术。白双影身体下沉的速度稍稍变慢,能摸到一点柔软的本体。


    他无法完全扼制污染,但这足够了。


    方休毫不犹豫俯下身,吞咽起来那片本体。


    接触到温暖口腔的瞬间,那部分本体突然有了精神,开始疯狂往方休喉咙里涌。方休被噎得眼圈通红,喉咙抽搐不止,却没有任何反抗。


    进入他身体的部分立刻扩散,融入方休的血肉,那股即将被撑爆的酸胀感排山倒海而来,五脏六腑如同在灼烧。


    ……附身。


    曾经,白双影用这一手来帮助身体虚弱到极点的自己。如今,他当然也可以用这一手来庇护虚弱的白双影。


    旁观的阿守目瞪口呆:“你……”


    “多少也算个保护容器,我这个状态能撑多久?”


    方休抹抹嘴唇,摇摇晃晃站起身。他身前的白双影彻底消失,而他的左眼化作白色,其下冒出一颗血痣。


    阿守:“……”


    她再怎么迟钝,也看得出白双影不简单。而能撑住这种附身的方休……她到底惹了两个什么玩意儿?


    话虽如此,她还是大叹一声。以软剑划破手腕,半晌,一丝猩红溢出伤口。阿守指尖沾血,在方休额上画了个古怪血符。


    “我来助你压制。”她语气苦涩,“不过要是白双影状况不稳……”


    “这就够了。”方休笑了笑,手轻轻抚上胃部,“谢谢你,阿守姐姐。”


    此刻方休一身红衣,长发束在脑后。额上血符,加上一黑一白两只眼,格外不似人类。


    他抬起头,看向空中格外明亮的太阳。


    天气晴朗,阳光打在他裸.露的皮肤上,泛出阵阵暖意。


    ……


    白双影在温暖的血肉之中舒展本体,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许。


    那东西的污染,比他想象的还要大。如今他可以确定,那东西用的是他还在封印之中的力量。


    幸亏他提前断了数万锁链,能抵抗一二。他要还是被封得严严实实的状态,准要被那强悍的污染袭击,难说会被影响成什么样子。


    此时此刻,它还在他的脑海中嗡嗡作响。有些时候,白双影甚至很难分清那是否自己的思绪。


    必须杀掉阿守。


    我终究是你的力量。我们可以一起除掉她,否则等她知道你的身份,你我就逃不掉了。


    必须控制方休。


    我知道你想要他。我来创造一个“方休战胜遇仙厄”的故事,给你一个可以与他相伴到老的角色。


    必须毁掉一切。


    我明白你想复仇。人类挑衅在先,如今逍遥自在那么久,势必付出代价。我就是你,我就是你,我就是……


    真是吵闹。


    遗憾的是,他还被封印的力量占了大半,解封的部分难以抵挡。白双影无法让那些声音停下,只能硬扛因果的侵蚀——按理说,他本不需要抵抗。


    可是白双影不喜欢它所描述的未来。


    他好奇方休的计划,好奇方休的来头,好奇方休选择这场祭祀的原因……好奇他与方休的真正结局。


    白双影感受着那熟悉的温暖,摩挲着方休体内的血肉。


    他会思考了,他有更聪明的想法——既然那东西在用他封印中的力量,他进一步解封,把天平扳过来就好。


    要解封力量,他需要进一步了解方休。


    要进一步了解方休,他要给方休更强烈的刺激。


    他的人类非常精明,目前看来,最有胜算的做法是——


    方休听见了哭声。


    他稳了稳身体状态,有些虚弱地走向哭声源头。


    只见一个小女孩背着草编的背篓,篓子里装了野果、蘑菇和零散杂物。她一边哭一边走,嚎得分外伤心。


    “阿爹,阿娘……呜呜,我要回家……”


    她抹着眼泪,红通通的面颊上沾满泥土和鼻涕,狼狈到有些滑稽。


    阿守下意识想要上前,被方休拦住了。白双影的附身让方休有些虚弱,但丝毫没影响他的思维清醒。


    “还不是时候。”方休目光灼灼地盯着对面,“这是白双影的故事,他不会随便‘讲述’一个孩子。”


    阿守皱皱眉,看那孩子还不算虚弱,只能应下。


    那孩子扯开嗓子哭了半天,累了,寻了块石头坐下。她拿下背篓,清点着背篓里的物品——主要是吃的。


    她一边呜呜哭,一边往嘴里塞着野果。还不忘拿出果子放在面前,拜了又拜。


    “救命,救救我。”她泪眼婆娑地嘟哝,“我迷路了,带我回家,这些都是你的。”


    轻风吹过草地,无人回应。太阳逐渐西行,阳光中多了些红色。


    小女孩打了个哆嗦,又取出一堆蘑菇供上:“大慈大悲菩萨,祖宗神灵保佑……狐仙爷爷奶奶……求求你们……”


    她叫遍鬼神,山中仍然没有回应,小女孩眼圈更红了。


    她在背篓里绝望地扒拉,终于掏出了个小物件儿。她把它端端正正摆在一堆野果和蘑菇中间,笨拙地跪下磕头。


    “这是阿爹给我做的宝贝,都给你们,都给你们!”


    她哆哆嗦嗦地说道,“我只想回家……”


    注视着那个粗糙的小物件儿,方休沉默了。


    那是个小小的白瓷像。


    因为个头太小,它的制作非常粗糙,没有做出精细的五官。胜在通体雪白,表面还刷了层亮晶晶的釉,确实算是个稀罕物件。


    重点是,它与之前出现的所有白瓷像一模一样。


    它……


    【它很有趣,我从没见过那样的东西。】


    【说来,那些烦人神仙告诉我,最好不要与人类扯上关系。但这个人类自己跑到这里,自愿给出供奉,大约无妨?】


    【那是我的土做的,人类居然能用我的土做出那么有趣的物件。她说想要回家,我带她回家,那便是我的了。】


    方休甩甩脑袋,甩脱脑海里莫名的想法,继续观察那孩子。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目光总被那个小小的白瓷像所吸引。


    突然,那瓷像前冒出一只手。


    那是只不太像人手的人手,形状有些古怪,吓得小女孩尖叫一声,连滚带爬跑远几步,把自己藏在空背篓里。


    散发微光的“鬼手”没有追她,而是捞住那个小小的白瓷像,手指往某个方向指了指。


    那小姑娘在背篓之中藏了会儿,狐疑地掀开一道缝,瞧向不远处的“供品堆”。那只怪手还在原地,它礼貌地攥着瓷像,依然指向特定方向。


    小女孩默默观察了好一会儿,最终怯生生地爬出背篓,趴着接近那只手。那只手形状怪异归怪异,但它白皙光洁,有种微妙的美感。


    “你是神仙吗?”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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