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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致命循环 破茧成蝶。


    你们是迄今为止最快的。


    ……胡蝶就这么当着女儿的面, 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


    孟晓梦的脸上闪过一丝困惑,她貌似听不懂母亲在说什么。


    方休发现,这对母女站在一起, 五官轮廓极其相像, 一眼就能看出血缘关系。


    只是孟晓梦眉眼中还带着锋利的朝气,十足十的青春少女。胡蝶……她的脸上挂着一丝近乎恐怖的超然, 比起活人,倒有点像其他东西。


    这份悬殊的气质足以掩盖眉眼相似,导致他们刚看到孟晓梦时, 没人往胡蝶身上想。


    “我们查过监控,没看到您说的行李箱。您能不能再确定……啊?”


    小周警官带着资料姗姗来迟, 刚进门就看到和“骗子”描述高度相似的胡蝶。


    “都是熟人, 一点误会。”


    还没等方休开口, 胡蝶就熟练地回应起来——她明明连方休的报案理由都不知道。


    方休保持沉默。


    他们撞见孟晓梦只是个纯粹的巧合,但他不介意胡蝶误解。


    小周严肃地扫视两拨人,眼见两边的情绪都算稳定, 他暗暗松了口气:“行, 你们先自己商量, 有问题随时找我。”


    “所以你是冲他们来的。”


    小周前脚刚跨过门框, 孟晓梦就迫不及待地转向胡蝶, “我就知道, 大中午呢,你怎么可能专门为我跑一趟。”


    胡蝶平静地看着她:“你想回学校还是待在这?你们老师打电话跟我说了, 下午还有随堂测验。”


    这份平静似乎激怒了孟晓梦,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你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会死?”


    胡蝶安静两秒:“我当然是为了你过来的。”


    “鬼才信你!”孟晓梦叫道。


    “小孩子情绪不稳定,各位见笑了。”


    胡蝶没有继续吵架,她抱歉地看向方休一行人, “接下来你们……”


    嘭!


    她话还没说完,一支小铁剑冲破玻璃,从窗外激射而来。它正中胡蝶的脑门,把她嘴巴以上的头颅炸得粉碎。


    胡蝶的尸体没来得及倒下,舌头和下颌暴露在外,鲜血汩汩流出。她浸满血液的喉管里发出喝喝的响声,仿佛在笑。


    孟晓梦被鲜血和脑浆炸了一脸,她瞪大眼睛,梦呓似的喊了声“妈妈”。小周警官震惊地回过身,张开嘴巴,像是要叫喊什么。


    下一刻,世界再次化作一片空白。


    这次的白光仍是一瞬。下个瞬间,窗外灿烂的阳光变成了血色晚霞。


    破损的窗户恢复如初,孟晓梦和胡蝶都不见了,地上的血污也无影无踪。桌上没有热茶,身上没有毯子,只有休息室的钟表还在勤勤恳恳地计时——


    【18:0〇:5厶】


    ……时间又重置回了前一天的18:00左右。


    循环带走了一切变化,却没有带走他们的疲惫和困意,方休使劲按了按太阳穴。他之前还能看清门前“接待室”的标识,现在他只能看到“丯佱旹”三个陌生字符。


    阎炎瞪圆一双眼,表情里多了几分警惕。关鹤下意识站起身来,戒备地四处看。


    方休摸摸小狗:“先别慌,等着,有人会给解释。”


    果不其然,不到五分钟,庄蓬岛一行人就进了接待室的门。相比方休,这一队的表情更加难看。


    梅岚照旧很安静,她只是看着那对母女消失的地方,目光有些黯淡。


    焦姣面白如纸:“我们跟了那女的大半天。她叫胡蝶,是那个公司的中层管理。她上午刚跟上司吵完架,行为没什么特殊之处……庄大哥刚才突然动手,我,呃……”


    她显然对庄蓬岛一言不合就杀人的做法颇有微词。


    庄蓬岛则完全不在意,他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那个女人确实是循环的中心,循环是以她的死为终结,而不是固定时间点。”


    “她死之后,时间会回归17日的18:00:00。除了我们,所有变化都复原了。胡蝶多半会保留循环记忆,她的女儿未必。”


    庄蓬岛冷静地分析道,仿佛刚才只是用电脑跑了个计算实验,胡蝶和孟晓梦只是一堆实验数据。


    “当着孩子的面杀人,有点过分了。”


    成松云忍不住开口,“万一那孩子记得循环怎么办?你当着她的面杀了她妈!”


    “我会‘突然’动手,就是因为这些琐事。”


    庄蓬岛彬彬有礼的回应,搭配上那副儒雅外貌,他嘴里吐出的话说服力惊人,“时机稍纵即逝,没时间讨论,你们难道是靠‘少数服从多数’走到今天的?”


    成松云没能反驳,眉头仍然紧紧拧着。


    她的身边,阎炎嘴巴抿成一条直线。这话混子说出来讨打,强者说出来真的很难辩驳。


    刚才那幕太过血腥,他和焦姣不是杀伐果断的风格,同样难以适应。


    庄蓬岛的事迹听着震撼人心,可当闻到现场的血腥气,阎炎还是有点抗拒——就算一半家人是狐狸,他也清楚“在孩子面前杀死母亲”意味着什么。


    他突然觉得庄蓬岛没那么帅了。


    “……接下来我们最好一边调查,一边阻止胡蝶自杀,如果她还想自杀的话。”


    方休没有参与话题,他不咸不淡地继续讨论,“循环重置对我们的影响太大了,应当慎重对待。”


    就算他们没有入睡,每经历一次循环,他们还是会不可逆转地“变疯”。清醒与睡眠,区别不过在于死得快还是死得慢。


    庄蓬岛赞许地望了眼方休:“胡蝶大约知道是消灾人动的手。当时你们都在场,她对你们印象不错。”


    “接下来你们不妨唱个红脸,扮演友好的消灾人。”


    说着话,他好奇地瞄了眼小黑狗。只是他还没接近,小狗便皱起鼻子,“呃呜呜”威胁出声。


    方休把小狗抱进怀里,捋了两把它的脑袋。


    “这么分工也好。”他说,“那我就按自己的想法来了。”


    ……


    计划是美好的,现实却比众人所想的还要残酷。大家低调地回到旅店,准备跟房间里的同伴会合。


    结果房门一开,地狱扑面而来。


    小罗彻底变成了那些残魂的模样。


    他的僧袍全部融进皮肉,化作蘑菇斑点似的凸起,身体则蜷曲得像只缺腿蜘蛛。他的脑袋彻底没了,看脖颈处的凹陷,它大概缩进了胸腔。


    与此同时,小罗弓起的后背上出现一道浅浅的裂口,血液缓慢渗出。他在房间里无声地爬动,那姿态比起邪祟,更像外星生物。


    大罗眉眼染上了慌乱,他一刻不停地念经,声音嘶哑到不忍卒听。庄蓬岛的徒弟皱眉看着,表情比亲爹出殡还严肃。


    小黑狗嗅了嗅小罗的味道,脑袋不解地歪来歪去,像是发现了从没见过的动物。


    白双影也好奇地凑上前,乱爬的小罗瞬间定住,身体胡乱抽搐不停。白双影后退,他又没头苍蝇一样胡乱爬动。


    据庄蓬岛的徒弟汇报,原本小罗的状态还算稳定。循环重置的下一秒,他的状况迅速恶化。别提不说人话,他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的情况太古怪,法术稳不住,全靠大罗念诵清心经。只要念经声一停,小罗便会继续异变——于是大罗停都不敢停,一口气念到现在。


    此时此刻,大罗的双眼盛满绝望。


    他是这里仅剩的黑和尚,其余人没一个会念清心经。他的力气注定用完,眼下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延缓弟弟的死亡。


    他的脊背不堪重负地弓起,僧袍紧紧黏在皮肤上,不知道是异变,还是单纯被冷汗浸湿。


    庄蓬岛思忖片刻:“您还是放弃吧。最近二十四小时,我们做不到结束祭祀。”


    大罗念经的声音微微颤抖,方休眉头动了动。


    “有‘不能失去意识’的禁忌在,体力极为重要。继续这样念下去,你的命也会搭在这里。”


    庄蓬岛的语调糅合了劝慰与悲悯,“你现在放弃,你们之间说不定还能活一个。我理解你对弟弟的珍重,但不要为此做傻事。你弟弟也会希望你活下去,对不对……?”


    大罗念经的声音小了些许,他艰难地转脸看向庄蓬岛,表情有些动摇。同一时间,小罗浑身颤抖起来,身上传来血肉开裂的黏腻声响。


    其余人沉浸在活人异变的震撼里,无人出声。眼看大罗要被说动——


    “你想清楚了就行。”方休突然开口道,“你坚持念经,找间隙一点点进食,你们两个撑到最后的可能性不是零。”


    大罗迷茫地看着他,眼中满是疲惫的血丝。


    热切观察小罗的白双影也回过头,白眸紧盯方休的嘴唇。这一回,方休的语气和以往有些不一样。


    方休垂下视线,凝视小罗溅下的一块血渍。他双手虚虚握住,又轻轻松开,状若无事地垂在身侧。


    “庄先生告诉你的是一种可能,我只是告诉你,‘不放弃’也是一种可能。”


    “如果你选择‘理所当然’的路,结局也是‘理所当然’的,不会有奇迹发生。”


    小黑狗乖巧地停在方休脚边,它貌似也察觉到了什么,喉咙里呜呜有声。


    大罗舔舔干裂的嘴唇,眼珠在庄蓬岛和方休之间转来转去,最终,他的视线落在严重畸变的弟弟身上。


    方休说得对,他们苦修过……只要解厄够快,他们或许可以坚持……


    但是有更大的概率,他们都会被禁忌拖垮……如果他放弃,他不会被困在这个房间。小罗没了,也能让他们看清异变的完整过程……提高大家的生还率……


    困倦与睡意联合绞杀,思维迟钝得像沼泽步行。只是稍稍一分神,大罗就漏念了两句经文。小罗整个人抖了一下,后背的裂口又绽开些许。


    不行,受不了了……


    希望太过渺茫,再来一次循环就全完了……


    ……他想活下去。


    大罗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哑。终于,繁复的经文消失在唇间。


    清心经停止的一瞬,沉默的怪物发出一声悲鸣。


    它的后背不断鼓起,仿佛婴儿踢击孕妇的肚皮。那悲鸣声从变形的胸腔中传出,听得人全身发痒。


    嗤啦啦,血沫飞溅。


    弓成球状的后背上,血口完全裂开。一包肉团破开皮肤,从那绽放的伤口中挤了出来——


    那是一只怪异的蝴蝶。


    它的身体只有孤零零一颗头颅,脖颈处带着一截昆虫腹部似的脊柱。人头的口鼻中探出血红的六只虫脚,耳孔展开两对深红的翅膀。


    翅膀还是湿淋淋的薄膜,上面隐约透着毛细血管的古怪纹路。它们共同组成人眼的纹样,看得人头晕眼花。


    方休和庄蓬岛还好,其余人受不了那诡异的纹路和腥臭,就地吐得七荤八素。


    人头蝶用小罗的脸微笑起来,口中的虫腿动了两下。它轻轻拍动翅膀,径直撞碎玻璃,飞出了旅店。


    众人还没来及反应,它鬼魅般融入晚霞,倏地消失在半空。


    吸饱鲜血的地毯上,只剩下小罗的无头怪尸。


    尸体软塌塌倒在地上,内部只剩骨头和皮肉,内脏只剩些许残骸。半截肠子被人头蝶扯出伤口,上面还存有人类的牙印。


    看着与自己面孔一样的人头蝶飞走,大罗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


    入夜,胡蝶回到家里。


    孟晓梦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桌子上摆着便利店快餐的空盒子。胡蝶不带情绪地看了它们一会儿,将空壳丢进垃圾桶。


    她没有进厨房给自己弄饭,而是用钥匙打开自己的卧室,接着轻轻反锁了房门。紧接着,她熟练地打开电脑,放起了悠扬的音乐。


    乐曲声中,胡蝶拉下窗帘。她走向衣帽间,蜕皮似的脱下外套和毛衣,而后连内衣都扔在脚下。


    最终,她在衣帽间门口停下,缓缓打开毛玻璃拉门。


    两三只人头蝶停在标本箱里,泛白的眼睛跟着她的动作移动。胡蝶扫视一圈,选了离自己最近的那一只。


    “对不起,今天要牺牲你了。”


    她轻声说道,“我没有办法……我得活下去啊。”


    “为了表示敬意,我会把你吃干净的。”


    第92章 精神强度 真爱至上。


    市中心旅店。


    血腥味在拥挤的房间中游荡, 几个小时过去,大罗还是跪在原处一动不动。他指尖反复摸着地毯,面孔僵得像戴了面具。


    也不知道他是后悔了, 还是单纯没能反应过来。


    冷风从破损的窗户灌入, 吹得地上尸壳轻轻晃动。


    旁观祭品异变的全程,确实相当有帮助。白双影指尖戳了戳尸壳, 抬眼看向大罗。如果他没猜错的话……


    众人怔愣之间,大罗的身体开始异变。


    伴随着喀啦喀啦的骨头摩擦声,他的头颅逐渐沉向胸腔。头颅下沉过程中, 他背朝后弓起,胸骨则朝前扩去, 给即将缩入的人头腾地方。


    大罗抽动手臂, 本能地抵抗了两下。


    除了惊慌失措, 他的脸上多了一丝疲惫——那是破罐子破摔,疲于抵抗的疲惫。


    双胞胎兄弟惨死的打击,两天没睡的困意, 难以理解的现况, 以及自知没救的变异……


    众人的围观中, 大罗的眼里的求生欲慢慢熄灭。


    他陷入自己的肉身, 就像陷入一滩泥沼。嘴巴最先消失, 随后是鼻孔、鼻梁和眼睛, 很快,他们再也无法看见他的表情。


    他甚至没有对他们呼救。


    面对陡然变形的人, 小黑狗警惕地挡在方休身前, 两只黑豆眼死死盯着大罗。方休静立原地,目光羽毛般扫过房间。


    庄蓬岛和他两个徒弟镇定自若,梅岚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成松云与关鹤有一瞬的恐惧, 但他们很快调整情绪,脸上只剩下不忍。


    关鹤还特地瞧了瞧方休,确定方休没有慌乱,他收起了手上的黑眼纱。焦姣的反应和他差不多,塔罗牌还紧紧捏在手里。


    咕叽咕叽的血肉变形声中,大罗身体朝前倒去,逐步变为“人蛹”的样貌。唯一的好消息——他的异化速度没有小罗快,看起来还能多活几个小时。


    阎炎惊得舌头打结:“大罗没失去意识啊,怎么回事?!”


    “两条禁忌。”庄蓬岛走近大罗,俯视着安静等死的和尚。


    “禁忌之一,意识不稳,扭曲身魂。”


    “睡眠、昏迷会失去意识;循环重置会扰乱精神……打击太大陷入绝望,也算意识动摇。”


    庄蓬岛摸狗一样摸了摸大罗,侃侃而谈。


    焦姣板着脸冲阎炎翻译道:“他的意思是,掉SAN会加快异变。”


    阎炎恍然大悟,他只是嘀咕了句“睡觉怎么还算掉SAN”,没有提出更多异议。


    “死忌也很明显,破茧成蝶,命归黄泉。”


    庄蓬岛继续道,还是那副讲课似的口吻,“死忌不会有太复杂的前置条件,异变也不一定导致死亡,它们应当是两条禁忌。”


    “这个仙厄的能力偏向精神方面。接下来接触胡蝶,各位注意精神防护。”


    大罗一动不动,方休怀疑他已经听不懂人话了。


    两条人命换两条禁忌。


    不得不说,庄蓬岛的推断干脆利落,大方向挑不出错。他那副游刃有余的态度确实很有说服力,但方休总觉得哪里有点微妙的不对劲。


    是夜,方休选择坚守案发现场。


    大罗在墙角苟延残喘,像只会起伏的肉布袋,他的脑袋彻底缩入胸腔,只露出一小块带着“卍”字的头皮。小罗的尸体被方休收进了乾坤袋,血迹被白双影用术法清除,房间姑且还算干净。


    饶是如此,关鹤还是受不了墙角的人蛹。为了保住精神健康,他跑去成松云那边休息,整个房间只剩下方休。


    方休乐得和他的鬼两人世界——当着其他人的面,很难肆意投喂白双影。反正人蛹看不见也听不到,他不会打扰到它。


    晚餐时间到。


    方休躺在床上,享受一个绵长而安静的亲吻。


    多巴胺带来的兴奋令人清醒。白双影按着他的手格外用力,吃得同样舒心。


    此时此刻,白双影俯在他的上方,垂下的黑发将整个世界淹没。口中冰冷的怪舌提神无比,舌尖抚弄琴弦一样扰动他的神经。


    方休抚摸着对方凉丝丝的衣袖,脑中思绪交缠。许是发现他不太专心,仅仅十余分钟,白双影就放过了他。


    “我发现……”


    “我发现……”


    长吻完毕,方休的气息还没平复,两人几乎同时出声。


    方休有点惊讶地看着白双影:“你先说。”


    “我解出了此地情况。”


    白双影坐在方休身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捏方休耳朵,“此地实为梦境。”


    方休一个激灵坐起身:“怎么说?”


    “此类倒转乾坤的术法,无非幻与梦。此地牵连整座城的生魂,若是这般强悍的幻术,阳间必定插手……所以,它只可能借梦行事。”


    白双影的语气同样笃定,但没有庄蓬岛那副循循善诱的口吻,“梦中无法再度入睡,此为天道。”


    方休沉思:“那其他人呢?这里的生魂可不止我们几个。”


    “其他生魂已在梦中,自然不需要入眠。仙厄只是打通他们的梦境,顺势加以控制。”白双影从容道。


    方休了然。


    怪不得仙厄影响了整整一个城市的人,地府却只派他们来解决问题。敢情大家都在睡,只是梦里出了幺蛾子。


    不过,这么说的话……


    “这里的时间只是黄粱一梦。我们在这里混个一年半载,说不定外界只有几个小时。”


    方休笑起来,“那我们清醒入梦,精神相当于超负荷运转,要是失去意识来个急刹车,出问题也不奇怪。”


    就像工厂里高速运转的精密机器,猝不及防遭遇停电,对机器的损伤无法估量。


    白双影颔首,瞟了眼墙角的人蛹。


    “若是你们精神动摇,极容易被梦境侵蚀、陷入疯狂……随后才是生魂损伤,连累肉身异变。”


    “禁忌应当是‘梦境侵蚀,扭曲身魂’,姓庄的跳过了关键过程。”


    总结完毕,白双影颇为心满意足。托方休的福,他觉得自己的脑袋越来越好使了。


    他品味了会儿这种奇妙的感觉,用一种比赛的口吻问方休:“你的发现呢?”


    方休翻动身体,躺在在白双影的大腿上:“我发现庄蓬岛有所隐瞒,听你说完,我觉得他也知道这是梦境。”


    意思是自己和那个小道士水准差不多?白双影不满地俯视方休。


    方休像是听见了白双影的想法。


    他伸出热乎乎的手掌,盖住那双白眸:“他肯定不如你,我是觉得他有其他消息渠道——你看,他明摆着与玄学一道牵连很深,指不定听过那仙厄的传说。”


    白双影满意了,他把眼睛移到脸庞其他部位,友好地眨了眨。


    “他做事的目的性太强,不像探索。”


    方休思忖道,“胡蝶还没有正式与我们撕破脸,他没必要上来就杀死胡蝶;他也不该在看过小罗的死状后,忽略不自然的细节,直接总结禁忌。”


    “他似乎不想让我们和胡蝶走得太近,也不希望大家了解真实的境况。”


    贾旭那种凭空胡说八道的还好对付,庄蓬岛这种七分真混三分假,格外难以处理。


    更要命的是,庄蓬岛本身实力强悍。对比他这种明摆着的门外汉,庄蓬岛更能让其他人信服。


    “我只是还不清楚他的具体目的。”


    看到自家鬼的眼睛满脸滑动,方休满脸追着白双影的眼睛捂,把它当成了提神游戏,“话说回来,要是杀了仙厄的操控人,祭祀会不会结束?”


    “仙厄不会像普通厄那样无差别影响周围。操控者死亡,它的影响也会消失。”白双影表示肯定。


    他双手握住方休手腕,把此人的爪子按回床铺,好将眼睛挪回正常位置。


    方休笑了两声,没挣扎:“但是胡蝶的死没有终结祭祀,只会触发循环。”


    “梦境不缺伪造死亡的法子。我们多看两次,必定能察觉端倪。”白双影自信道。


    “我们。”方休小声嘀咕了声。


    白双影:“?”


    是啊,难道不是方休与他?他没觉得哪里有问题。


    方休笑而不语,几分钟后,在他腿上翻了个身:“我先歇一歇,晚安。”


    方休刚闭眼,小黑狗就笨手笨脚地跳上床,团在了软绵绵的被子上。白双影微凉的衣衫贴着他的脸,小狗温热的身体靠着他的脚,方休迅速放松下来。


    身体的疲惫还在,精神的混沌也在,但他从未如此安心。


    精神动摇才会被梦境侵蚀,那么只要精神足够强大,就能最大限度地降低损伤。


    幸运的是,这种程度的混乱与绝望,他早就习惯了。


    很快,虚幻的日出又一次到来。


    早餐时分,庄蓬岛照常发布了新一天的计划——庄蓬岛徒弟归队,带着焦姣和梅岚暗中观察胡蝶,看她在循环之中的行为变化。


    作为新手消灾人,方休去观察孟晓梦的情况。反正他们无需杀人,那么不必干涉太多,收集情报才是第一位。


    这计划听起来合情合理,只是……


    “我们想去观察胡蝶。”


    方休把烧鸡撕成鸡肉丝,搅在白粥里,“我和胡蝶接触过,她对我的印象还不错。”


    “她极有可能保留了循环的记忆,记得你们残杀过她,我们更方便交流。”


    庄蓬岛微笑:“胡蝶是循环核心,危险度最高,不适合普通人处理。”


    关鹤有点不爽地盯着庄蓬岛,这和直说他们菜有什么区别?


    方休:“那我换梅岚,咱们两个一组观察胡蝶。剩下的人跟踪不那么危险的孟晓梦,怎么样?”


    当时梅岚跟过去的理由是“身为女性方便沟通”,现在他们明摆着不想沟通了,这个理由自然没了意义。


    庄蓬岛夹小菜的筷子顿了顿:“孟晓梦那边兴许会有紧急状况,阎炎的状态欠佳,需要一位清醒的领袖在场。”


    梅岚不声不响地盯着饭碗,并没有为自己的领袖说话,更没有更换队伍的意思。


    最终,队伍还是没换成。


    庄蓬岛带人潇洒消失,再次前去观察胡蝶,只留下方休小队和一个昏昏欲睡的阎炎。


    “我好困。”


    阎炎眼角带着打哈欠的泪花,“还要跑一天跟着那个小姑娘吗……我鼻子快裂了……”


    方休望着庄蓬岛消失的地方,意味深长地弯起眼睛。


    ……


    天气晴朗,孟晓梦的心情却十分糟糕。


    她和妈妈冷战了快一周,最近一次考试还意外考砸了——她晚自习小测时心不在焉,答题卡涂错了行,一向擅长的数学考得一塌糊涂。


    至于事情的起因……


    “梦梦,你妈又逼你们分手呀。”她的前桌八卦地转过身。


    旁边几个男生立刻玩起来“你妈逼的”、“她妈逼的”的烂梗,被孟晓梦狠狠瞪了一眼。


    “没,她天天忙着升她的职,昨晚半句话都没跟我说。”孟晓梦心烦意乱,“挺好的,省得问我小测成绩。”


    “那你挺爽的。”前桌女生严肃道,“我比上次少考了二十分,我爹妈跟世界末日一样,特烦。”


    孟晓梦干笑两声,不太自在地把玩笔袋拉链。


    前桌女生左右看了看,确定老师还没来,又压低声音:“所以你俩最近还联系吗?”


    “肯定联系啊。”孟晓梦点头,从桌斗里掏出个旧手机,“用这个,我妈不知道。”


    “他给你买的?这个牌子有点……”前桌女生欲言又止。


    “是我不让他买太贵的。”孟晓梦急忙说,“不能拿人家太多好处,这个才几百块,我就是为了躲我妈。”


    前桌女生露出“我懂你”的表情:“……哎哟快收起来,老陈来了!”


    孟晓梦光速把手机塞进桌斗,拿起课本。但她还是有点心不在焉,一想到妈妈的事情,孟晓梦一阵心烦。


    她不喜欢自己的家。


    她的家庭不完整。


    孟晓梦不记得自己的父亲,有意识以来,就是母亲带着她一个人生活。母亲说她爸爸是个人渣,他们早就分手了,家里一张父亲的照片都没有。


    妈妈看起来远比其他同学的妈妈年轻,他们说不定压根没结过婚。但关于这一点,孟晓梦从来不敢问。


    她的家庭不富裕。


    小时候,她和妈妈住在一间格外拥挤的旧屋子。那房子只有一室一厅,客厅堆满乱七八糟的杂物,卧室还没装空调。她和妈妈挤在一起,夏天只能躺凉席吹风扇。


    周围邻居素质低下,喜欢把垃圾丢门口。孟晓梦记忆里的“家”,总是伴随着发霉的味道和垃圾水的恶臭。


    那时她没有到攀比住房的年纪,却知道不好意思请朋友来家玩。


    ……但那个时候,妈妈至少大部分时间都在陪她。但凡她磕了碰了,妈妈总是会细心给她上药,说些软绵绵的话。


    后来妈妈就变了。


    她变得非常忙碌,把她往初中宿舍一扔,三天两头不着家。


    孟晓梦在宿舍生病难受,想和妈妈打会儿电话,都会因为“在开会”被挂断。平时除了成绩,他们好像没有太多可以聊。


    生病了?又没注意身体是吧?赶快去医院,准时吃药多喝水。


    成绩怎么样?怎么考成这个样子,说你马虎你不服,怎么就不能仔细点?


    ……如此这般,每次通话都在五分钟以内。


    妈妈只关心她吃没吃药,考了几分,情绪心态一概不管。


    宿舍矛盾、同学吵架这种琐事,她更不知道从何聊起,只能憋在心里。


    孟晓梦眼巴巴看着同学谈论家庭旅行,听着别人家的父母精心准备生日惊喜,瞧着成绩比自己差的同学和爹妈热热闹闹打成一片。


    那是她从没接触过的生活,她只能和“爹妈不当人”的那拨同学聊得来。


    后来她们搬了家,孟晓梦不再住校,也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小卧室。


    然而她见亲妈的频率和住校时居然没有一点变化,母亲时常没什么表情,偶尔露出疲惫的神色。餐桌上的话题仍然是成绩与考学,她几乎要忘记母亲微笑的模样。


    ……哪怕是条狗,回家都该摸摸脑袋吧?


    于是她开始叛逆。


    反正她亲妈都不管她,叛逆一点怎么了?


    早自习讲台上,班主任目光扫来扫去。孟晓梦用课本挡着,偷偷拿出手机,回复“苦月”的消息。


    【苦月:宝宝早上好】


    【甜梦布丁:下午数学课又要被骂了,好烦】


    【甜梦布丁:考成啥比了,逃得过我妈逃不过老陈,救救我救救我】


    【苦月:午休出来,老公请你吃蛋糕,咱们治愈一下】


    【苦月:[图片]这个吧,里头的甜点都是现做的,好吃】


    【甜梦布丁:这个太远,下午第一节就是数学……】


    【苦月:翘了算了,又不是第一次,宝宝不挨骂】


    【苦月:我当年数学就考15分,也没耽误我数钱】


    接着,对面发了个可爱的小猫表情包,又发了一堆诱人的甜点图片。


    孟晓梦对着小小的手机屏幕微笑起来。


    那是她从网上认识的男朋友。


    他们见过面,苦月真人长得特别帅,出手也大方。就是年纪比她大个七岁,今年二十三——当年他就在读这所高中,只是高中毕业就混社会了,算得上孟晓梦的学长。


    他对她一直很体贴,她情绪有个风吹草动就能察觉,小礼物和小零食接连不断。苦月有几次捧着花束在校门口等人,他们这对情侣在校内有了不小的名气。


    妈妈知道这件事后没收了她的手机。一听苦月“二十三岁”,她妈妈就暴跳如雷,古板得要死。


    她根本不懂他们如何相处,交往多纯洁,孟晓梦不屑地想。谈恋爱又没影响她的成绩,他们约会时,苦月连她的手都没拉过。


    好在她亲爱的妈妈还是在忙,根本挡不住她的真爱。


    【甜梦布丁:行,我中午去找】


    字还没打完,就被一只手收走了。


    班主任老陈站在孟晓梦身边,吹胡子瞪眼地摇晃手机:“考啥样了还玩手机,再这样我就叫你家长!”


    窃窃私语声在班级回荡。


    “老陈棒打鸳鸯咯。”“我校知名CP黑粉头子老陈,出动!”


    老陈显然对孟晓梦的情况有所耳闻,他扫了眼手机聊天界面,眉头皱得更紧了:“……下课来我办公室。”


    孟晓梦爆炸了:“你这是侵犯个人隐私!”


    “下课来我办公室,听见没有?”老陈重复。


    “我还就不去了!”孟晓梦烦躁道,“你就在这说,大家都听着。”


    老陈沉默了会儿,语气严厉些许:“那也行,孟晓梦,明天叫你家长过来。”


    “她有空才怪呢,她明天要开——会——”孟晓梦翻了个白眼,“有事直接跟我说呗。”


    “孟姐帅啊。”“数学女神就是不一样。”


    后排学生嗡嗡起哄。


    方休和白双影披着隐藏,站在教室最后方。从这个角度看,女孩的背挺得直直的,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气势。


    多么蓬勃的锐气,偏偏指向了歪斜的方向。


    几条街外。


    “我闻到那个‘苦月’了。”阎炎四脚着地,痛苦地嗅着人行道,“那手机的味道特别淡,但味儿肯定没错……喏,就那个男的。”


    一个男人正在酒吧不远处的便利店里买东西。关鹤蒙好黑眼纱,幽灵般靠近目标。


    “苦月”确实长得不错,眉眼带着一丝痞气。虽然比起方休、庄蓬岛之流差得远,但称得上帅气二字。这会儿他正叼着烟,在货架上挑小零食。


    最后,他从柜台拿了两盒避孕套,动作就像拿饼干一样自然。


    关鹤:“……”


    他突然有种格外糟糕的预感。


    第93章 无尽噩梦 无解状况。


    方休眼看着孟晓梦与老师爆发争吵。


    老陈年纪挺大, 算是典型的老派教师。他数次提高声音,试图让孟晓梦老实上课。奈何孟晓梦嘴皮子利落,主打一个得理不饶人——她当场搬出法律, 指责老师无权没收学生的手机。


    就一个旁观者的角度, 这场争吵有些小题大做,但就方休大概能懂是怎么回事。


    一个成绩不错却叛逆的学生, 在同龄人眼里算是最“时髦”的一档。她要是乖乖认栽,那可是相当没面子。


    严格来说,这事没什么对错。


    孟晓梦只有十六岁, 实在称不上大人,不适合拿成年人理性去苛求。


    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很容易钻牛角尖, 也容易赌气上头——他在医院工作的时候, 不知道见过多少一气之下跳楼吃药的未成年人。


    这场混乱的结果, 是孟晓梦摔门而去。老陈不敢真的上手拦,他只是叹了口气,去走廊联系胡蝶。


    方休思索片刻, 提前来到校门处。


    他解除隐藏, 稍稍整理了一下头发, 拦住了脸颊气得通红的孟晓梦。


    “你找谁?”


    孟晓梦显然不记得上次循环的事情, 她看向方休的目光十分陌生。但瞧见那张老少通杀的脸, 她的语气还是挺客气的。


    “我是苦月的朋友。”方休微笑, “他临时有事,中午来不了了。我给你买甜品赔罪, 去那边怎么样?”


    他指向马路对面的冰淇淋店。眼下是冬天, 老板转而售卖热腾腾的奶茶、烤肠和红薯。门口的价格十分实惠,一看就是广大学子的零食圣殿。


    孟晓梦有点警惕地打量方休——方休长相确实年轻,但再年轻也不像二十刚出头。对于十六岁的高中生来说, 方休算是妥妥的大龄人士。


    但是方休身边的小黑狗一个劲儿地摇尾巴,让她有些动摇。这个人还牵着小狗,应该不是什么恶人吧?


    “那家酒吧的蛋糕我点了,外卖会送过来。”


    方休微微一笑,“我知道你们想要约会,你们可以留着下次去。”


    见方休确实知道细节,孟晓梦松了口气,脸上露出几分失望的神色。


    “手机可以借我一下吗?”她说,“我想跟他打个电话。”


    “他现在开会呢,手机被收了。”方休对答如流,装得和他真带了手机一样。


    接着,他小声提示白双影:“我身上没钱。待会儿你用点幻术,让老板以为自己收了钱。”


    反正都是梦,老板会原谅他的。


    孟晓梦脸色又黯淡了一层:“他怎么也开会啊。”


    “哪有那么多轻松挣钱的活。”方休温柔地安慰她,“我很快也得回去上班,都不容易。”


    “再怎么忙,五分钟十分钟总挤得出来吧。我又没要他们一天二十四小时陪着,说几句话的时间都没有?”孟晓梦很不喜欢这套说辞。


    “理解理解,你只是想被‘看见’,一个人待着就是很难受。”


    方休顺势赞同道,“同学朋友再好,相处就那么一点儿时间,人还是需要家里人陪着嘛。”


    方休的语气十分轻快,白双影无言地注视着他。


    孟晓梦表情僵了僵,侧过头:“我又没说家里。”


    方休笑了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孟晓梦拉起校服的拉链,下巴埋在领子里,两人一言不发地走向斑马线。这会儿地面上的雪刚刚化开,柏油路被湿成了接近黑色的深灰。


    “一会儿蛋糕到了,我们AA。”


    她轻快地踏上斑马线,“等你见着苦月,让他赶快给我发消息……唉,老陈肯定叫我妈了,再跑出来肯定难。”


    危机初步解除,方休心想。


    他刚打算跟着孟晓梦一起过马路,突然肩膀一重。白双影扯住了他,示意他朝旁边看——


    胡蝶裹着大衣,站在一处隐蔽的树丛拐角。灰蓝色的冬日里,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毫无光泽,目光空荡得像是假人。


    她的目光没有指向方休,而是蛛丝般黏着孟晓梦。少女正走在街道中间,领先方休两三步。发现方休没有跟上,她稍稍慢下脚步,疑惑地回头看。


    下个瞬间,一片硕大的阴影一晃而过。


    伴随着“嘭”的一声闷响,女孩儿被撞倒在路上。沉重的卡车貌似失速,它闯过绿灯,直接从女孩身上碾过。


    鲜血染红了柏油路面,使其变成全然的深黑。


    震惊之下,方休猛地转头,望向旁观的胡蝶。胡蝶仍然伫立原地,表情带着平和的麻木,仿佛对女儿的死亡漠不关心。


    察觉到方休的注视,她扭起嘴角,淡淡地微笑起来。随后她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药瓶,将里面的东西一饮而尽。


    方休还没来得及说出什么,世界第三次归于空白。


    回过神来,他仍然站在学校前。


    晚霞静静燃烧,孟晓梦消失了,胡蝶不在原地。对面冰淇淋店的招牌变成了“尣忕囜呇厸”,下面的宣传菜单也完全无法辨认。


    方休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又挺了挺胸脯,确认自己的身体还没出现异变。


    往来路人目光总是看过来,方休又挠乱头发,把眉眼藏进刘海。


    截至现在,他体感一天多没睡了,思维仿佛在脑海里乱飘。方休狠狠咬了口舌尖,果断扭过身体,去与关鹤一行人会合。


    那家酒吧和学校有相当一部分距离。睡眠严重缺失,方休走得脚步发软。过最后的马路口时,他险些被一辆出租车撞到。


    那辆车慢慢停了下来,后排车窗快速降下。小狗原地一停,疑惑地嗅着空气。


    胡蝶带着她平淡的笑容,好整以暇地问候:“是不是很有意思?”


    “你指什么?”方休回以笑容。


    “不管你们做什么,她明天都会死,只是死法的区别。”胡蝶无所谓道,“说实在的,这种死法我还是第一次见。”


    “约会成功,那个苦月把她骗上床,事后她会因为受不了打击自杀。”


    “约会被打断,她会被叫去派出所,苦月和她提分手——如果我回家后不闻不问、或者认真说教,她会跳楼自杀;如果我软言软语哄着、或者紧紧盯着她,她还是会受不了打击,心脏病发作。”


    “一开始就阻止约会,她会在离开学校后出意外;一开始阻止她与老师的争吵,苦月会来学校找她……总之,她注定死在18日。”


    这位母亲的口气就像聊游戏存档,不像在说一个活生生的人,更别提是亲人。


    “为什么特地告诉我?”方休问。


    “你们不能睡觉已经很悲惨了,没必要再折腾,越折腾死得越快。多享受一下最后的日子,有什么不好?”


    胡蝶一只手扶上车窗沿,动作放松而优雅,“这样我们两边都省事。就算是我,也不喜欢被人突然拷问或者杀死。”


    方休不卑不亢:“您说得和我们没救了一样——我们是来解厄的,不是来等死的。”


    胡蝶怜悯地望向他:“那就祝你好运了,小帅哥。”


    车窗缓缓滑上,反光玻璃淹没了她的脸。车窗上,方休只能看到自己的面孔。


    “你怎么看?”出租车开走后,方休询问自家鬼。


    少见被主动询问,白双影兴致勃勃踱到方休面前:“……”


    接着他憋了半天,严肃道:“术法不完整,须得再看。”


    方休若有所思地望向夕阳。他已经知道了,夜幕与风雪即将到来。


    ……


    噩梦未能停止。


    庄蓬岛跟着胡蝶一路来到学校,见识到了孟晓梦的死亡现场。他特地提出,要与方休一组人交换监视对象——当然,分组照旧。


    为了“完整”的视角,方休答应了。


    17日夜晚,孟晓梦和关系不错的朋友吵架绝交,晚自习小测数学考砸。她哭肿着眼回家,家里空无一人。


    17日夜晚,胡蝶的公司突发紧急会议,整个部门晚上九点才下班。胡蝶忙着整理各种资料,她抽空给家里打了个电话,留言要晚归。


    18日上午,孟晓梦没有食欲,无视微凉的早餐去上学。她与秘密男友苦月联系,约好中午出门吃饭。和班主任吵架之后,她离开学校,直奔酒吧而去。


    18日上午,胡蝶照常早起去公司上班,给女儿在餐桌上留了早餐和字条,上面带了两句常规的安慰。


    18日下午,孟晓梦继续逃学,被苦月带着去宾馆开房。事后精神恍惚,爬上宾馆楼顶。


    18日下午,胡蝶得以正常下班。她给自己泡了杯热茶,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门扉,来到楼梯间的窗边。


    18:00:00,母女两人一跃而下。


    再一次。


    18日,孟晓梦从便利店买了早餐。上学路上,她被庄蓬岛直接击晕控制,保护性安置在宾馆房间。


    18日,胡蝶翘班出门游玩,在高级餐馆享用了丰盛的午餐,还和邻桌的男人调了个情。下午她去了公园,在美丽的雪景中坐了两个小时,不紧不慢地阅读一本书。


    18:00:00,胡蝶步入了公园中心的冰湖。


    再一次。


    18日,庄蓬岛再次擅自出手,击杀孟晓梦。


    18日,胡蝶利落地掏出药瓶,服毒自尽。


    ……再一次。


    时间一遍又一遍回退,方休开始听不懂旁人说话。所有人仿佛在说一种让人半懂不懂的方言。阎炎和成松云的背有些佝偻,但他们坚称这是疲劳的表现。


    关鹤变得寡言,动不动抱起小狗抚慰心灵。庄蓬岛和他的俩徒弟却相当精神,状态与方休不分伯仲。


    令人吃惊的是,明明不再年轻,梅岚的情况也相当不错。要知道,要是算真实时间,他们差不多整整三天没睡了。


    “怎么办啊方哥?”关鹤心事重重,“按理说,这种情况,应该把孟晓梦救下来吧……”


    问题是,他们完全不干涉,这对母女会死;他们救下孟晓梦,胡蝶也会自杀;他们直接杀死孟晓梦,胡蝶像是和女儿心灵感应,还是会光速自杀。


    庄蓬岛不是没想过同时控制母女,可他还没接近,胡蝶就会对他露出那个瘆人的微笑——活捉显然不太可能。


    他们完全无法理解她有什么计划,又想要得到什么,这一切噩梦般毫无逻辑。


    关鹤逐渐无法思考,他的脑袋仿佛千斤重,他恨不得把它卸下来。偶尔他会想,如果能睡个饱觉,死也值得。


    哪怕变形如大罗,也是循环到第四次才变成人头蝶——它悄悄融入空气,趁他们不注意逃了。


    如果他现在睡着,方休应该能在接下来四次循环中解决问题吧……方休那么厉害……


    只是一个念头,关鹤的脊背便弯曲起来,扭出可怕的弧度。


    然而,方休并没有解答他的疑问。


    不知从何时开始,方休也变得异常安静,偶尔向他的鬼露出微笑。


    ……就像在等待什么。


    第94章 风雪之前 占卜异常。


    很快, 血色夕阳又一次降临。


    关鹤快要受不住了。


    他从来没有这么久没睡过,循环没有严格按照时间重复,生物钟彻底完蛋了。他的脖子慢慢消失, 背弓得直不起来。周边的文字别说看不懂, 它们开始在招牌上跳跃闪烁,笔画活了一样颤动。


    亮光格外刺眼, 在他眼中化成摇晃的光斑。周围人的话语乱码一样难懂,他也很难回应——他的舌头和喉管像是被生铁替换掉了,它们紧紧皱缩、又干又硬, 弥漫着金属腥气。


    困。太困了。完全无法思考。


    大脑变成了铅水,在头壳里缓慢摇晃, 带着他的平衡感东倒西歪。畸变的身体很难动弹, 他连蹦跳几下驱散困意的方法都用不了。


    关鹤只想一头扎倒在地上, 直接睡个昏天黑地。


    什么未来,什么生死,他完全不想思考, 也无法思考。


    就在他整个人摇摇欲坠时, 方休大踏步走过他的身边, 打开了房间窗户。冬日寒风一下子吹散热气, 关鹤打了个哆嗦, 终于清醒了几分。


    “孴咼……你们……氶狫贠……只需要保证两件事……不要睡, 相信我。”


    方休在他面前蹲下,那张脸被睡意抹得模糊不清。


    关鹤艰难地点点头。


    一股奇妙的不甘心突然冒出了头——这是第五场祭祀, 他在之前练习了两个月, 却没能像自己想象那样变成方休的左右手。


    不知道是不是修行者占优势,阎炎天天一副困得要死要活的模样,异化却比他要慢不少。现在自己和成松云是所有人里面异化最快的, 和方休的累赘没什么两样。


    这样下去不行。


    关鹤艰难地召唤出了小儿鬼,努力用意念与它沟通——但凡看到他和成松云有入睡的趋势,赶紧把他们打醒,下手重点也没关系。


    小儿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啪地给了关鹤一嘴巴。


    关鹤晃晃脑袋,涣散的目光稍稍拢起。


    ……他看清了方休的笑容。


    模糊的视野中,方休的笑容很清晰。他像一位格外苍老的长辈,轻轻拍了拍关鹤的肩膀。


    “你们能撑下来,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他的声音如同突破了水膜,变得清晰了些,“这也是很好的训练,不要小看意志的力量。”


    可是这样你没有支援了,关鹤心想。他咽了口唾沫,发现自己忘记了发声的办法,只能唔唔两声。


    他眼看着方休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


    庄蓬岛不紧不慢地拿出黄符,藏在胡蝶的活动区域。


    他的动作很是随意,身板挺得笔直,貌似完全没有被循环影响到。


    小区花坛、住宅电梯、办公楼层、咖啡厅的角落……一次次循环中,他精准地归纳了胡蝶最常出现的地区。


    梅岚跟在他身边,与他两个徒弟一起旁观。


    焦姣困得睁不开眼,后背弯下去,与阎炎组成一对虾米。第四次循环后,庄蓬岛就抛弃他们了。


    “还是这个手法。”她说。


    “改良了几十年的法术,该用就用。”


    庄蓬岛冲她笑了笑,“无论怎么说,这东西可是脱胎于仙术。”


    梅岚没有回以微笑,庄蓬岛倒也不在乎:“你的队伍素质不错。那个方休真的不会玄学?我看不像。”


    “他绝对不会,就是脑子聪明点。”梅岚说。


    “脑子聪明点?智商可解释不了现在的状况。”


    庄蓬岛按按胸口,露出青玉吊坠的轮廓,“你我都是用他人的生魂代替‘异化’,这才没有崩溃。一个寻常人赤手空拳撑到现在……哈。”


    梅岚下意识摸了摸青玉吊坠,她能感受到吊坠里残魂的扭曲和挣扎。有它们代替她灵魂异化,她甚至抽空昏睡了会儿。


    庄蓬岛杀的人只会多不会少,这些天来,他肯定也悄悄休息过。


    他们如此了解这个厄,原因只有一个——


    这梦境背后的“仙厄”,曾在归山教内流通过。它很快被倒手卖给了某位富豪,但教中还有记录。


    哪怕只是短短几行记录,也足以让他们解明现况。


    这里是一场循环梦境,梦境太过精密而庞大,除非控制仙厄的是鬼仙本人,否则一定会受到影响。


    ……比如,控制者同样要承受循环带来的生魂损伤。


    控制者想要规避异变,只能用和他们差不多的手法,以他人的生魂替命。某种意义上说,这算是名为“比比谁家生魂多”的军备竞赛。


    循环轮转,只有方休这么一个异类。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普通人有普通人的门路,谁知道呢?”梅岚轻声说。


    庄蓬岛往水泥缝隙中插了张符:“你说得轻巧,硬扛‘黄粱厄’的普通人,理论上不该存在。”


    “他没有生魂替命,也没有休息过。要是那小子真能硬吃伤害,他的精神强度和怪物没两样。”


    那意味着方休把生魂损伤压到了最低。除了循环本身的固定影响,他的精神状态稳如泰山,连无边的睡意都未能动摇分毫。


    然而这种假设,就像“绝对光滑的水平面”一样,理应只存在于理论之中。


    梅岚语气冷淡:“方休影响不了你的计划,管他做什么?”


    庄蓬岛动作一顿,饶有兴趣道:“怎么,不想让我注意他?……你看上他了,小梅?”


    “没有。”


    “我不是那种嫉妒心很强的前任。”


    “无聊。”梅岚眉宇间多了一丝厌恶。


    “不承认也无所谓,我杀他的时候,会记得温柔点。”庄蓬岛微笑。


    找到解法后,他本想熬到其余人全部丧失战斗能力。奈何方休实在能熬,庄蓬岛的生魂储备终究有限,不能随意消耗。


    梅岚盯着地面,没什么反应。


    夕阳照耀下,地面干干净净,还没来得及被落雪掩埋。土石夹缝里,一株野草艰难地探出缝隙,保住了一抹脆弱的绿色。


    可是她已经知道了它的结局。


    ……


    焦姣和阎炎弯着腰,在学校门口等待孟晓梦放学。方休说自己要照顾队友,没跟他们一起行动。


    两人的体态有些扎眼,好在离谱的打扮很好地中和了这一点。


    “那个庄蓬岛肯定知道解法。”焦姣强打精神,“我占卜了好几次,次次结果都是这样。不知道他为啥故意拖下去……是想我们死吗?”


    人困了总会暴躁,现在庄蓬岛在她眼里不是帅哥,而是一只讨厌的人形动物。


    “我爸爸说,人类那边最厉害的法术是‘断天术’,神仙传下来的。”


    阎炎同样弯着腰,拼命踩自己的脚趾尖,“如果他会用‘断天术’的话,确实要时间准备……”


    “断天术?”焦姣挤出了一点清醒。


    “对,哈欠……要布置很久……”阎炎打了个巨大的哈欠,嘴巴差点咧到耳根,“只要找到施术核心,它能把法术无差别阻断……就像三昧真火能无差别破坏厄一样。”


    “他们认准了胡蝶在控制仙厄,就去阻断她……到时候,不管她在发动什么能力,都会被迫停止。”


    “这种事都可以?!”


    “没那么玄乎……胡蝶又不是仙厄伴生的鬼仙,仙厄在她手里也只是法器。”


    阎炎又打了个哈欠,一根长满头发的狐狸尾巴冒了出来,差点把他的裤子给顶下去。


    “断天术就是个超纲法术,只要提前准备好,效果很吓人……如果庄蓬岛真的会那个,也不怪他能解厄那么多次……”


    焦姣无言以对,她觉得可能性挺高。


    地府敢把他们扔过来在前,庄蓬岛全程丝毫不慌在后。敢情人家是天定主角,身负绝学,约等于活着的人形保底。


    “方休知道这件事吗?”焦姣问。


    她慢吞吞地掏出塔罗牌,准备再算一卦。


    “唔嗯?唔,我只是瞎猜,没跟方休说……”


    阎炎揉揉眼,“无所谓吧,如果真的是断天术,庄蓬岛一行动,我们等着赢就好……哎哟!”


    他脑袋顶上挨了焦姣一记,长着发丝的狐狸耳朵也被捶了出来。


    “都第六次祭祀了,还说这种屁话。”


    焦姣撑着眼皮,快速操控手中的牌,“不能在生死大事上偷懒,这是铁律。”


    “咱俩这不是困成对虾了吗……”阎炎嘀咕。


    焦姣白了搭档一眼,第一次占卜起方休的情况——之前这个“普通人”在调查中规中矩,她一直没有耗费心力干这个。


    但她现在觉得很不舒服。


    如果庄蓬岛真有断天术,还瞒着他们,实在有点可疑。这次他们的目标是仙厄,这东西在阳间无比贵重,她很难不多想。


    方休很机灵,又是个全然无害的普通人。要是连他的下场都不怎么好,他俩就算一人出一半脑子,也得提前想好自保之策。


    精美的塔罗牌在她掌心附近旋转。


    “方休是否能平安度过这场祭祀?”


    塔罗没有任何反应。


    焦姣咬咬舌尖,可能是精神扭曲、发音不准,她想。


    “方休是否能平安度过这场祭祀?”


    这回她放慢了语速,可是塔罗牌仍然没有任何回应。


    它们慢悠悠地浮动,就像她说了句完全无关的胡话。


    “占卜不了?不是吧,你连庄蓬岛都能占,一个普通人占不出?”


    阎炎使劲按着自己的耳朵,好奇地挪了过来。


    笑归笑闹归闹,焦姣是个实力极其恐怖的占卜师,普天之下就不该有她占不出的人。


    据他所知,焦姣占不出的目标仅限于她自身,以及自己这个队友——毕竟他们俩的命运差不多,也算生死相依。


    阎炎努力转动生锈的脑子:“他们身上不是有鬼附身吗,方休身上的鬼会不会挺有来头?”


    “不,我问的是方休,天王老子来了也不会干扰。”


    焦姣眉头紧皱,收起塔罗牌,“不对劲,就算他是活死人,或者彻头彻尾的妖怪,我也可以占出来。”


    “那?”


    “我不知道。”焦姣喃喃道。


    “我只知道,无论他是什么,他绝不可能是‘普通人’。”


    第95章 一个提议 请你去死。


    游兆市黄粟派出所。


    小周警官打开保温杯, 灌了一大口浓茶。最近他的睡眠越来越差,记忆减退全身无力,上班有种梦游的错觉。


    同事们也蔫蔫的, 没准他们所被流感袭击了, 小周警官边打哈欠边想。


    天快黑的时候,有一个穿红T的小伙子前来求助。


    很奇怪, 外面寒风呼号,此人却只穿了一件T恤,皮肤冻成惨白色。他身体也很瘦, 像是很久没有好好吃饭了。


    小周警官神经一紧,赶忙把人带进接待室, 热了杯甜牛奶送过去。


    那个报案的年轻人状况糟糕, 一张脸却十分俊秀——此人眉眼含笑, 目光清澈得像个学生,黑发乖巧地贴着面颊,一看就是社会好青年。


    他脚边甚至还站着一只毛茸茸的小黑狗, 小狗紧贴方休裤管, 黑葡萄似的眼睛看来看去。


    很神奇, 小周总觉得对面有点儿眼熟。该不会是哪个小明星?或者流量主播?


    他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人……在哪儿呢……


    “我叫方休, 我联系不上我表姐了。”红T青年羞涩开口, “她叫胡蝶, 手机号1××××××××××。我手机行李丢了,实在没办法……”


    说着说着, 他可怜兮兮地垂下头, 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方休的话语有着奇怪的口音。不像方言,更像是听障人士特有的发音不准。


    天啊,原来是个残疾人。


    小周内心一酸, 吐字又响又清晰:“别着急,你先在这暖和暖和,我们这就联系……你表姐手机号多少来着?”


    方休盯着小周的嘴唇,慢吞吞地重复了一遍。


    小周记下手机号码后,小跑着回办公室打电话。幸运的是,对面很快接通了。


    “喂?胡女士您好,我们是黄粟派出所……”


    虽说同情方休,居民的安全还是要考虑。小周上来就询问了方休与胡蝶的真正关系,省得某些人钻空子骚扰他人。


    面对小周的提问,胡女士奇妙地沉默了会儿。


    “……我知道了,我这就去接他。”片刻之后,她淡淡地说道。


    小周松了口气:“好的,您那边要是有衣服,最好给他带一件儿。”


    方休看着都快冻坏了,骤冷骤热折腾几遍,搞不好得感冒。


    胡蝶轻轻笑了两声,挂断了电话。


    夕阳西下,夜晚很快降临。窗外的世界飘起了雪花,高楼灯光寥寥无几,整座城市几乎陷入黑暗。


    空无一人的接待室里,方休坐在窗边,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窗外落雪。小狗趴在他的脚背上,舌头时不时舔舔鼻尖。


    吱呀。


    房门敞开,胡蝶款款走了进来。她右手提着个大纸袋,里面装着新买的羽绒服——羽绒服红彤彤的,和方休的T恤挺搭配。


    她一头卷发散着,发丝上沾满细小的雪粒。进门没多久,它们变成了亮晶晶的小水珠,无声地渗入发丝。


    “你应该听不懂人话了才对。”


    胡蝶把羽绒服纸袋放在方休面前,在他对面坐下。“你们这批人挺有手段,之前循环超过五次,哪怕消灾人也很难维持人形。”


    “但你居然还能和人正常交流,怎么做到的?”


    她的语气饱含好奇,脸上闪过一丝少女般的情态。


    方休盯着她翕动的嘴唇,不怎么清晰地回应:“确实听不懂。我只是阅读唇语,外加记住发声方法。”


    他的指尖按上咽喉,感受声带的颤动。


    “至于其他人怎么维持的,我就不清楚了。”


    “你是想说,你和那几个鬼鬼祟祟的家伙不是一路人。”


    胡蝶单手托着面颊,“看出来了,你比较讨人喜欢——起码你会邀请我来警局见面,而不是跟踪狂似的乱搞小动作。”


    “说吧,你特地把我找过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方休静静地看着胡蝶。


    她仍穿着那身酒红色毛衣,身上散发出暖融融的香气,乍看很是年轻。可她眼角和唇角带着细密的纹路,默默昭示着岁月的痕迹。


    “我想请你去死,胡蝶女士。”方休礼貌地说道。


    “……换句话说,梦该醒了,孟晓梦。”


    方休身边,白双影缓缓侧过头来。


    ……不久之前,他彻底解明了循环术法。


    仙厄将整座城的梦境融合一体,打造了基于现实,似真非真的梦中城市。


    胡蝶一旦死亡,梦境便会回归17日下午18:00。她的死只有一个标准——胡蝶只会在孟晓梦死亡前后随之而去,不会等待太久。


    “仙厄再如何强大,也难以动摇世间因果,最多影响少数人的意识。”


    那个时候,白双影非常肯定地告知方休,“大约是夜有所梦,日有所成。”


    譬如在梦中度过漫漫一生,醒来仍是壮年,脑子里还多了几十年的阅历;譬如梦到不幸发生之前,选择另一条道路,梦醒犹如重生。


    不知道多少凡人愿意求这黄粱一梦。


    如此美事,自然有代价。


    “厄”并非许愿神像。若是梦中不幸横死或发疯,现实会如何,那可就难说了。


    “胡蝶钻了漏洞。生魂散去需要时间,仙厄的判断必然会慢。”


    白双影总结,“她在身上固了术法,一旦她出现死相,便控制梦境退行一日。如此只会动摇意识、损伤生魂,无需真正醒来。”


    方休:“懂了,用生魂当违约金来拖延。”


    只有睡梦中的普通人们幸免于难——谁不会做点怪梦呢?反正大家在梦里没什么智商,醒来忘了就完事。


    作为清醒的消灾人,运气可就没有那么好了,每次循环都要固定扣SAN。


    白双影觉得自己解开了仙厄之谜——


    夜有所梦,日有所成。


    意识不稳,扭曲身魂。


    破茧成蝶,命归黄泉。


    现实中,孟晓梦兴许有了不幸的遭遇,或不再与胡蝶来往。胡蝶对女儿使用仙厄,她想要在梦中弥补遗憾,试着用仙厄的力量“梦境成真”。


    胡蝶最初的设想里,大概不包括“循环”这样的折磨。作为操控者,她完全可以在睡梦中保持清醒,无需像消灾人那样牺牲睡眠。


    奈何事情出了岔子,女儿走入死局。胡蝶害怕女儿醒来后支付仙厄代价,便以循环梦境延长这场梦,试着寻找解法。


    嗯,舐犊之情。白双影无法亲身体会,却也听过不少故事。


    白双影把猜测告诉方休,方休只是笑了笑:“你居然猜得这么正面,你不是很讨厌人类吗?”


    “因为‘你’似乎很容易碰到这种厄。”白双影非常现实地表示。


    不知道为什么,方休端详了他很久,然后给了他一个格外绵长的亲吻。他的人类很喜欢他猜想中的故事,方休微笑了足足半个小时。


    只是那个时候,方休没有立刻认同他的推测,而是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随即他开始随波逐流地等待。终于在庄蓬岛主动行动之后,方休也来了个派出所突击。


    白双影以为方休有了什么两全之法,谁想此人开口就请胡蝶去死……他的人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粗暴了?


    ……而且,方休还称呼胡蝶为“孟晓梦”。


    听到这个称呼,胡蝶面色变得十分难看:“你叫我什么?”


    方休:“我叫你去死。”


    胡蝶:“……”


    胡蝶:“……我是说名字。”


    方休不好意思地哦了声,笑起来:“抱歉,睡眠不足,我有点迷糊……我叫你孟晓梦。”


    胡蝶站起身,脸上没了笑意:“原来你见我是为了发疯,告辞。”


    方休没有拦她。


    “你可以这么活下去。”


    他有些含混地说道,“一边提防消灾人解厄,一边用消灾人的生魂苟延残喘。”


    胡蝶脚步停下,她没有回头:“成王败寇,各凭本事罢了。”


    “……永远过着这一天的日子,永远困在这座城的冬天。”


    “大部分人的生活就是这样,没什么不好。”胡蝶轻声说,“我还没活够呢,我才三十多。”


    “……你再也见不到你的妈妈了。”


    方休一字一顿,“现在回头,你还有机会见到她。”


    胡蝶慢慢转过身。她直直盯着方休,双眼有些发红。


    “你其实只有十几岁。”


    方休语气带着奇妙的柔和感,“你只是在这一夜梦了十几年。”


    “你想要自己养大自己,弥补某些遗憾。可惜你没有那么成功,被绊在了这里,对不对?”


    胡蝶的表情逐渐消失,她走回桌子前,缓缓坐下。


    “之前我只是让你们自生自灭。”


    她轻声说道,“我不明白,你激怒我有什么好处?想要我给你个痛快?”


    “不,我来与你谈判。”


    巨大的疲惫之中,那双黑眸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只要‘你’愿意结束,我就救你出这个死局。作为代价,你保不住梦中的人生……你会遗忘一切,和死亡没有两样。”


    方休紧盯胡蝶,白双影紧盯方休。


    ……他突然发现,自己没有跟方休提起过“消灾人生魂可以替命”这件事,方休却自然地说了出口。


    而且方休的提议,并非“正常解决方式”。


    第96章 谈判专家 虚虚实实。


    胡蝶端正地坐在桌前, 配合偏冷色调的灯光,房内甚至有点审讯的气氛。


    方休笑吟吟地坐在桌子对面,他十指指尖相碰, 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三四天没合过眼的人。


    “你怎么知道的?”


    胡蝶没有回应方休的提议, 她反手抛出了一个问题。


    “你表现得太明显了。”


    方休说,“我看不出你对孟晓梦的感情, 循环之中,你只是在正常生活。哪怕孟晓梦痛苦死去,你也能面不改色地公园散步。”


    “世上有很多混账父母。”胡蝶调整了下坐姿。


    “如果你真的不在乎孟晓梦了, 放弃梦境就好,横死的又不是你。”


    方休微笑, “可是你做不到。你哪怕忍受自杀的痛苦, 也要孟晓梦活着……你明明不爱她, 她却对你无比重要,还需要我进一步解释吗?”


    胡蝶默然。


    她的目光转向窗外的雪夜,半晌才开口:“你怎么知道我的年龄?无论是我还是她, 都只是梦中的形象。”


    “只是一猜。”


    方休说, “这个仙厄其实很强, 成年人会有更多更广的祈愿。只有没有‘往前走’的孩子, 才容易许下这样的愿望。”


    胡蝶脸上闪过一丝怅然。


    方休顿了顿, 继续:“如果你的家境糟糕透顶, 你的重点会是逃离家庭,追寻自己的未来。”


    “如果你没有双亲, 执着于被爱。哪怕陷入僵局, 你大概率也做不出‘把孩子放着不管’这种事。”


    方休说道,“所以我想,你应该有一个普通家庭, 不完美的父母——更可能是母亲——你不满于她的做法,想要证明你能做得更好。”


    “结果你并没有做得比她更好,所以你才会对自己那么……敷衍,像是某种自嘲,或者说惩罚。”


    “有没有人说过,你挺吓人的?”


    胡蝶苦笑两声,“你应该去演那种灵媒,绝对能发大财。”


    胡蝶看不见的角落,白双影默默颔首赞同。


    理解方休前,他以为自己只是不了解方休;理解方休后,他开始觉得自己不了解人类。


    方休打了个哈哈:“我在医院工作嘛,人间百态精华糟粕全在那儿。”


    胡蝶挑起眉毛,显然不太相信他的话。


    不过,她并没有深入这个话题:“很不错的分析,但我没有和你谈判的必要。”


    方休眨眨眼,满脸疑惑。


    “因为我已经‘往前走’了。”


    胡蝶扯扯嘴角,“正好和你说清楚,下次你再演这类戏,我不会再来——”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


    孟晓梦的母亲——真正的胡蝶也是一个人抚养女儿。


    真实世界里,胡蝶长得和孟晓梦一点都不像。她看上去不年轻,没有漂亮的卷发,没有散发出幽微香气的酒红色毛衣,只有土兮兮的廉价打扮。


    她与孟晓梦的父亲早早离了婚,一个人拉扯女儿,母女两人住在破旧的老楼房里。屋内残破不堪,门口搁着邻居们的垃圾,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酸味儿。


    孟晓梦不喜欢自己的家。


    她的家庭不完整。


    父亲从不露面,几百块的抚养费都要时断时续。妈妈是曾经的“打工小妹”,看起来远比其他同学的妈妈沧桑,说话还带着难听的口音。


    她的家庭不富裕。


    她们永远住在那间旧屋子里,母亲还喜欢捡纸壳子攒钱,把本就逼仄的小家堆得满满当当。给孟晓梦买衣服,她从来只看材质和价格,根本不管什么设计感,把孩子打扮得像个喜剧演员。


    而且妈妈很少陪她。


    妈妈永远在忙,她在外头打了两份工。平时她宁愿挤时间去翻纸壳塑料瓶,也不愿陪着女儿说说话。哪怕孟晓梦磕了碰了,妈妈也只会瞥一眼,最多开口教训她,要她下次小心。


    别说年轻潮流、同学矛盾这种细节,孟晓梦和母亲几乎没法沟通——她的母亲没什么脑子,连小学数学题都不懂。孟晓梦成绩不好,妈妈只能对着分数乱骂一气,骂得又脏又难听。


    母女俩的隔阂始于一件小事。


    初中的某个母亲节,孟晓梦学着同学的潮流,二十块买了一束康乃馨。为此,她还郑重地借了同桌十块钱。


    她觉得自己包容极了。妈妈不讲道理,她可以感化她愚钝的妈妈——妈妈会被她的心意软化,变得像同桌妈妈一样温柔。


    她带着鲜艳的康乃馨回到家里,正赶上母亲和楼下老太太争抢纸壳失败。


    蓬头垢面的胡蝶盛着锅里的萝卜炖肉,照例给孟晓梦剥了两个水煮蛋,嘴里还在喋喋不休地唾骂楼下。


    孟晓梦把康乃馨藏到背后,蹑手蹑脚地走向胡蝶,然后猛地把它拿了出来。


    “妈,母亲节快乐!”她笑着说道。


    看到那束娇艳漂亮的花,胡蝶眼中闪过一丝迷茫,随后是惊讶,再然后——孟晓梦没能等到母亲的感动,而是等来了惶恐与愤怒。


    “这东西多少钱?哪儿来的钱!”胡蝶指着那束花,尖着嗓子质问。


    孟晓梦像是挨了一记重拳,她怔愣了好几秒,才梗起脖子:“二十,我用早餐钱买的!你问这个什么意思?”


    “你哪来的那么多早餐钱?!”胡蝶咄咄逼人。


    “我借了同桌十块!”孟晓梦大声说道,眼眶一阵发酸。她觉得事情不该这么发展……妈妈不应该很感动吗?


    同桌的妈妈亲了她好几下,最后他们一家人和和美美吃饭庆祝。为什么她要挨骂?凭什么她要挨骂?


    “净买这种没用的东西!”


    胡蝶急火火地凑出十块钱零钱,往桌子上一拍,“明天赶紧还给人家,听见没?小小年纪跟人借啥钱,念书念成那个死样,不该学的瞎学……”


    “这花能退不?吃完饭去退了!放不了几天的玩意儿二十块,都能买两斤肉,这世道唉……”


    孟晓梦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妈妈为什么就不能对她温柔点呢,哪怕在训斥之前稍稍感动一下?她的母亲仿佛是另一种生物,某种完全感受不到爱的怪物。


    所有事情都是这样,总是这样,妈妈永远不会肯定她。


    孟晓梦把花往地上一扔,狠狠踩了几脚,美丽的花朵顷刻间变成了垃圾。接着她冲回自己的房间,把门一摔,大声反锁。


    母亲在门外用力捶门,边骂边让她出来吃饭。孟晓梦用被子蒙住头,眼泪止不住地流。


    自那天起,孟晓梦也收回了对妈妈的爱。


    她开始在学校胡乱折腾,和校霸们混在一起,逃课去上网。反正母亲不会关注她,她当然要寻找其他补偿。


    最终,孟晓梦以一个十分难看的成绩上了底层职高。


    她知道自己这辈子完蛋了,长大了只会变成另一个“打工妹”。这一切都是母亲的错,出身的错,她深信这一点。


    “……然后我就发现了那个瓷枕。”


    孟晓梦,不,“胡蝶”说道,“其实我爸家里挺有钱,我找到他要钱,他死活不给……我以为那个小瓷枕是文物,就从他的收藏里偷出来了。”


    “然后我从里头找到了一张旧字条,里面写着‘黄粱枕’使用方法。我爸估计直接从我爷爷那里继承过来,没仔细瞧。”


    方休无言地看着胡蝶。


    如今胡蝶看起来沉稳又内敛,没有半点“精神小妹”气质。谈起母亲时,她的表情里也没有愤怒,只有淡淡的怀念。


    “总之,我混社会学了些玄学,使用了它。”


    胡蝶自嘲地笑了笑,“我在玄学方面挺有天分,也不知道随谁。”


    神秘古物,告诉你能美梦成真,哪个孩子能抵御这种诱惑?


    胡蝶不惜走偏门,恶补玄学基础知识。初生牛犊不怕虎,她做了一个修行者看来风险巨大的举动——


    孟晓梦操纵梦境,把自己的记忆分割开来。


    孟晓梦的生魂只剩一岁左右的记忆。两岁后到十六岁的记忆,被梦境塑造为全新的“胡蝶”——这个记忆凝成的形象,内里只有一点维持存在的生魂碎片,称不上真正的人类。


    在少女的设想里,她自己最懂得自己的苦楚,肯定能理解这个计划。


    她必定全心全意爱着自己,把自己精心养大。于是孟晓梦放心地割舍了记忆,割舍了梦境操控权,割舍了真实世界的一切。


    夜有所梦,日有所感。


    她再醒来时,会忘却原生家庭的所有不幸。沐浴着完美的爱意,她绝对会成为一个更开朗、更坚强的人。


    孟晓梦怀抱着憧憬入睡,进入一夜长梦。


    “……我是注定被舍弃的记忆。这么多次循环了,现在我的生魂,不过是消灾人的生魂拟态。”


    胡蝶淡淡地说道,“你只能救走孟晓梦,救不了我。”


    啪。啪。啪。


    方休脸上的笑容分毫未动,他慢慢拍了拍手。


    “感谢你告诉我实际情况。”他说,“细节比我想得要丰富。”


    胡蝶怔了怔,回过味来:“你——”


    这家伙在骗她的话,搞不好根本没打算救她!


    “我不懂玄学嘛,没办法。孟晓梦不知道这是梦,我只能猜出她的记忆有问题。”


    方休好整以暇道,“现在我明白了,你是孟晓梦一开始就打算舍弃的‘缺爱人生’。”


    只是孟晓梦没想到,“缺爱”的自己居然能够一路向前,拥有不错的生活;她也没想过自己养育的自己会陷入死路,比真实世界还糟。


    胡蝶横眉竖眼,手上隐隐有光聚集:“这些年来,我可没有放下玄学,我……”


    “重复一次,我来与你谈判。”


    方休打断道,“只要你愿意结束,我就救你出这个死局。作为代价,你醒来的第一时间,把那个瓷枕交给我。”


    胡蝶:“……???”怎么条件还变好了。


    胡蝶:“你没听见么,我——”


    “我可以保证,你给我上诅咒、术法,什么都行。”


    方休十指交握,“现在是晚上八点整,你还有四个小时来思考。”


    怪物,胡蝶在心底嘀咕。


    这么久不睡,健康人都要猝死了,这个人居然还跟她谈得有来有回。


    但这份“不可能”,让她有了一点……那么一点点希望。


    ……


    庄蓬岛守在派出所外,眉头紧拧。


    他们已经在胡蝶下班的必经之路上布置好了断天术,就等胡蝶归家。


    庄蓬岛从不关心祭祀背后的故事。他只知道,只要断掉胡蝶对仙厄的操控,梦境会强制结束。至于胡蝶要付出什么代价,他无所谓。


    他只需要先于所有人取得仙厄。


    结果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方休反而把胡蝶给叫走了,两人在派出所里谈个不停。更糟糕的是,庄蓬岛没法像上次那样击杀胡蝶重置——如果梦境重来,他们这小半天的布置可就白费了。


    “怎么回事?”庄蓬岛问梅岚。


    “我不知道。”梅岚漠然回应,“我说过,我从来猜不透方休。”


    “你倒是一点都不着急。”


    “祭祀之中,我的目的只有生存。”梅岚说,“你赢还是他赢,对我来说没有区别。”


    “无论他说什么,胡蝶今晚肯定会回家。难道你担心他把胡蝶说动,让她自行放弃?”


    说服他人自杀,这工作他倒熟悉。


    只是他们和胡蝶接触时间极短,关系也谈不上融洽。庄蓬岛遥遥看着胡蝶的表情,看不出半点心灰意冷的味道。


    他的注视中,方休对胡蝶又说了什么。胡蝶冷着脸沉思片刻,打起了手机。


    没过多久,一辆出租车开到了派出所前。孟晓梦提了个纸袋,一脸不耐地走进派出所大门。


    几分钟后,焦姣和阎炎也弓着腰跟了进去。


    庄蓬岛眯起眼,却发现窗边的方休不知何时扭过头来,直直看着他们所在的方向。


    他弯起嘴角,露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微笑。


    第97章 诸位棋子 梦醒之前。


    孟晓梦提着一纸袋快餐走进派出所, 眼圈还是红的。


    她今天刚和关系不错的朋友吵架绝交,最擅长的数学又考砸了。她的情绪还在崩溃,妈妈居然支使她来派出所送饭。


    以往都是妈妈来接她, 谁想这次倒了个个儿。


    既然妈妈还能给她打电话, 可见问题不大。她一面跟苦月吐槽“大半夜送饭”,一边没好气地踏进接待室。


    孟晓梦把纸袋往桌上一丢, 找了把最偏的椅子坐着,全身散发出“我心情不好”的气息。只是方休样貌有些显眼,她忍不住悄悄看了几眼, 揣测母亲和这个红衣青年会面的原因。


    ……私生子?不对,那人年纪太大, 样貌也比妈妈好得太多。


    ……难道是她素未谋面的爹?也不对, 那人岁数也没那么大。


    孟晓梦噼里啪啦打着字, 和苦月猜东猜西。下一个表情包还没发出去,胡蝶走到她面前,把手机一抽。


    孟晓梦冲妈妈不满地皱眉。


    “坐。”胡蝶指指自己身边的位置。


    孟晓梦动动嘴唇, 终究没有当着方休的面发火, 沉默地坐到胡蝶身侧。


    “我好像很久没有跟你好好聊过了。”


    胡蝶盯着茶杯里浮沉的茶叶, “今天过得不开心么?你眼睛都是红的。”


    “没什么事。”孟晓梦生硬地回应。


    胡蝶沉默了几秒, 叹气:“我想跟你聊聊。”


    “嗯嗯嗯, 当着陌生人聊, 太放松了。”孟晓梦夹枪带棒道,“回家再谈犯法吗?”


    胡蝶熟练地滤掉那些尖刻:“我想谈谈我的妈妈。”


    怪异的地点, 怪异的参与者, 怪异的话题。孟晓梦收了尖刻,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她从没好奇过胡蝶的少年生活,胡蝶也从来不提。


    看来她外婆那边出了什么事, 孟晓梦在座位上乖乖坐好。


    胡蝶把自己对方休讲过的,平平静静地复述给孟晓梦。她省去了黄粱厄的相关部分,加了一点自己的感想。


    “她不是个完美的母亲,甚至很难说是一位‘好’母亲。”


    胡蝶说,“但我想,她是爱我的。”


    回想起来,那样逼仄的旧房子里,妈妈专门给她收拾了属于她的房间。


    她的衣服虽然不好看,但崭新又舒适。一日三餐称不上高档,但肉蛋奶从不短缺。她的书本和文具,从来不比别的同学差,学校费用更是没有拖延过。


    父亲给的钱根本不足以支撑她们的生活。


    于是妈妈在外面拼命务工,回来还要翻纸壳子补贴家用,顺便包揽所有家务,只为让她舒舒服服念书。


    可是与此同时,她的母亲嘴巴脏脾气爆,在孩子的心理关怀方面一塌糊涂,绝对不及格。


    她小的时候,太过于习惯前者,又做不到理解后者。


    这不是小孩子的错,但是……


    “现在我想,‘家长’和‘学生’差不多。”


    胡蝶缓声说道,“学霸就是能做到成绩优异,面面俱到。有的人可能会偏科,有的人压根不愿意学习,也有怎样努力都学不好的人。”


    “人品也是。有书呆子就会有交际天才,有热心肠就会有莫名其妙的恶毒。更糟糕的是,成绩和人品未必有关联。”


    孟晓梦皱起眉:“你想说什么?”


    胡蝶望着虚空中的一个点:“我和我妈的矛盾……我们都坚信对方应该成为‘完美学生’,以为‘稍微注意一点’就能改变。”


    “这世上永远存在高情商的好学生,也有拿伤人当时髦的坏种。但是归根结底,大部分学生只是‘普通人’罢了。”


    孟晓梦板着一张脸:“懂了,你在给自己开脱呗。”


    “我不希望你像我一样,穿着滑稽的衣服,从小到大挤在旧房子里。所以我努力找了赚钱多的工作,买了更好的房子,也背了房贷。”


    胡蝶平静无波地继续道。


    “你不就是想说我是你的负担吗,我又没求你把我生下来。”孟晓梦咕哝。


    胡蝶无言地看着孟晓梦。


    她知道这孩子听不懂——要给孟晓梦更好的人生,她不能失业,工作过量也不敢有怨言。


    白天耗尽精力,晚上回家要给孩子准备饭菜,检查学习。没有假期,没有停歇,一天二十四小时控制情绪。


    想要好好养育孟晓梦的那些年,她甚至没时间独自去看一场电影,进行一场旅行。


    可惜这些说出口,小孩听着只会当做抱怨。


    爱不是理所应当的标签,爱是持续不断地靠近,需要实实在在地耗费心力。


    ……然而她明白得太晚了。


    “我只是认清了现实。我和我妈差不多,只是普通人里的一员。”胡蝶说,“不管是我小时候,还是现在……还是你。”


    “妈你有话直说行吗,这样真的挺吓人。”


    孟晓梦把刚才的“唠叨”全当成耳旁风,她似懂非懂地看着胡蝶,只想知道自己的答案。


    白双影也似懂非懂地看着方休。


    刚才方休建议把孟晓梦叫来,在梦境结束前,让胡蝶好好说说心里话。


    提议非常合乎人情,胡蝶很爽快地答应了。


    可是孟晓梦的心智还是十六岁,没可能因为胡蝶一两句话就感同身受。胡蝶冷眼旁观孟晓梦惨死那么多次,也没可能突然燃起对于“自己”的爱。


    在白双影看来,这场谈话反倒更像是一个展览,一场专门面对方休的演出。


    “现在你看见了。”


    果然,下一秒胡蝶就转向了方休,“这就是最麻烦的地方,我们已经成了完全不同的人。”


    “如果叠加的记忆不处理,梦醒之后,孟晓梦只会变成精神分裂的疯子。我不知道你打算怎么‘救我’,你最好提前说明计划——”


    “妈,你在说什么?!”


    方休看了看墙上的时间,没有立刻回应。


    白双影却察觉到了异样,他冲黑洞洞的窗户皱起眉,表情难看起来。


    他感受到了隐隐的法术气息,还是他最讨厌的那个法术——


    有人在派出所周遭布置了断天术!


    白双影一只手拎起小黑狗,一只手扯住方休,猛然退至安全位置。下个瞬间,外部为数不多的灯光尽数熄灭,走廊里的谈话声戛然而止,一切陷入可怖的寂静。


    孟晓梦吓了一大跳,胡蝶则猛地站起身,冲方休怒目而视:“你算计我!”


    她似乎坚信方休和施术者是商量好的,一个负责拖延时间,另一边负责布置术法。


    方休微笑着看着她,不答。


    胡蝶咬紧牙关,她能感受到梦境的失控。


    接待室的窗户奶油般融化,桌椅变形得像是抽象画。孟晓梦吓得大声哭叫,不管不顾地抱着她的腰。


    她与梦境的联系迅速变弱,就算现在自杀,她也很难回溯循环。


    亏她还觉得方休容易交流。这家伙所谓的谈判,所谓的救援,全是假的!他只是放松了她的警惕,还特地把孟晓梦骗来当干扰!


    好恶毒的计划——!


    胡蝶想要甩开哭喊“妈妈”的孟晓梦,却又不敢真的伤到她,生怕梦境在她重伤时终结。她红着一双眼看向方休,手中光芒再次汇聚。


    “我只是想要活下去。”


    她嘶声叫道,“我只想在这里好好生活!我没有邀请你们入梦!你以为你在审判我吗?你……”


    “焦姣、阎炎,弄晕她!”


    方休完全没有理会胡蝶,他陡然提高声音,吓得对虾二人组震了一震。


    但他们反应出奇得快——


    焦姣颤巍巍地点燃一包草药,往阎炎身上一抹。阎炎顷刻间化为原型,身形涨大数倍,足足有老虎大小。


    他带着一身秀发扑入门框,钢锤一样砸向胡蝶。胡蝶唯恐孟晓梦横死,只能狼狈躲避。


    “无耻!”


    孟晓梦的尖叫中,胡蝶还在唾骂。


    方休蹭蹭白双影的袖子,戴着戒指的手朝阎炎一指。红色的狐狸瞬间消失在空气里,一点气息都不剩。


    接着他又用那只手摸了摸小狗,小黑狗也跟着隐入空气。


    “跟她玩。”


    小狗欢快地摇着尾巴,去和四处跑动的胡蝶玩耍。


    胡蝶没两步就被小狗绊了跤。阎炎趁机击打过去,她身前的术法防护震了震,露出几道裂纹。


    周围环境越来越暗,仿佛有人将灯光熄灭的过程放慢了数倍。看不见的怪物在扭曲中穿梭,胡蝶只能被动抵抗,分不出半点心思对付施术者。


    “这是什么啊?!”孟晓梦瑟瑟发抖,“妈妈,妈……”


    可是胡蝶无暇回应她。


    挪动躲藏间,胡蝶把孟晓梦紧紧搂在怀里,狠狠瞪着罪魁祸首方休。


    就在黑暗要吞噬一切的时刻,方休对她欠了欠身,逐渐隐入了空气之中。那身红衣逐渐黯淡、消失,如同一摊血泊。


    怔愣间,脑后传来发丝的恶心触感,以及球棒般的击打力度。


    孟晓梦的哭叫声中,胡蝶的意识飞快模糊。


    为什么?


    方休没用任何通讯类术法……


    方休始终没有和另一组人共同行动……


    他们究竟如何配合,又是什么时候商量的?


    她不明白。


    她不想死。


    “妈……”她本能地呢喃出声。


    第98章 你的想法 未完待续。


    小周警官端坐在办公室, 突然整座建筑颤抖起来。墙壁橡胶一样抖动,墙皮稀里哗啦往下掉。他迷迷糊糊站起身,突然想起接待室还有人。


    不行, 得去疏散群众。


    他踩着颠簸的地面, 朝接待室的方向冲去,脚步歪斜得像是喝醉了酒。


    灯光熄灭, 天以一个不正常的速度黑下来,昏暗的走廊空无一人,接待室门口站着一个哥特打扮、姿态怪异的女人。


    她脸上化着可怕浓妆, 腰背佝偻到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朝小周一个劲儿摇头。


    与此同时接待室的门大大敞开, 变形的门框内探出无数血红的人发, 那长满头发的东西抖动不止, 发出奇怪的呼噜声。


    接待室内充斥着少女的哭声与女人的尖叫,声音充满绝望。


    小周警官的脚步慢了下来,这是……做梦?


    不是, 这怎么想都不是现实吧?!


    迷茫之中, 小周警官使劲晃了晃脑袋。他脚下的走廊哗啦啦崩裂, 小周整个犹如坠入悬崖, 脚下骤然一空。


    下一秒, 他在被子里蹬了下腿, 满身冷汗地睁开眼。


    自家卧室的天花板在夜色中模糊不清,时间还不到凌晨五点。


    ……真的是噩梦, 简直乱七八糟。


    ……只是梦醒之后, 他的印象只剩几个怪异的碎片。没过半分钟,那点碎片也模糊不见,他只记得那个噩梦格外漫长。


    小周警官吐了口气, 突然发现自己头痛如绞,神经像熬了个几个大夜那样紧绷。他唉声叹气地溜下床,吞了片布洛芬,把冷汗浸湿的床单和被褥换掉。


    搞不好要感冒了,他唏嘘着喝了杯热水,缓缓钻回被窝。


    ……然而孟晓梦没有睡回笼觉的机会。


    梦境消失,方休发现自己出现在某个旅馆房间。


    旅馆是单人房,空间狭窄,装修廉价。幸存者们横七竖八地叠在地毯上,身体维持着梦中的扭曲——尤其是阎炎,他以原形趴在地上,如同杀人魔特制的头皮地毯。成松云和关鹤几乎彻底变成了人蛹,他们身体扭曲,无声地缩在房间角落。


    孟晓梦昏迷在单人床正中央,身体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显然消耗甚大。


    小黑狗摇头晃脑地蹦上床,嗅闻孟晓梦的脸侧。它的鼻头拱开了野草似的头发,女孩散乱的发丝下,露出小小瓷枕的一角。


    那瓷枕被做成孩童模样,它的脑袋从长发中露出半边,带着灿烂到怪异的笑容。那东西明明是死物,却散发出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庄蓬岛一行人还没反应过来,早知道“仙厄”正体的方休大踏步向前,一把抓住了瓷枕。


    它被女孩的体温渗得温热,手感如同活物,方休几乎能感受到其中力量的搏动。


    一切只是短短几秒。


    庄蓬岛利落站起,朝方休伸出手,手中术法蓄势待发。


    紧挨庄蓬岛的梅岚身体一扭,撞上庄蓬岛的手臂,术法光辉骤然打偏。趁庄蓬岛措手不及,她即刻扯下丝巾,绕上庄蓬岛脖子。


    焦姣还没爬起来,就原地砸了瓶魔药,让自己和阎炎藏进烟雾。方休则抓紧那个瓷枕,狠狠往桌角上砸去。


    庄蓬岛连脖子上的丝巾都不管了,他挣扎着开口:“住——”


    哗啦。


    孩童的瓷脑袋龟裂开来,碎片噼里啪啦落地。


    那可是仙厄,神仙级别的法器!


    作为地府消灾人,他们的首要任务是追回仙厄,不是破坏仙厄。就算不交还地府,私自在阳间卖掉,也能随随便便到手八、九位数!


    见方休老谋深算,庄蓬岛还以为此人和自己目标相同,一门心思把仙厄搞到手。庄蓬岛甚至做好了谈条件的准备,谁想此人居然做出这么损人不利己的蠢事……


    庄蓬岛目眦欲裂,偏偏梅岚的丝巾缠得他无暇出手,连骂都骂不出来。


    他的两个徒弟摇摇晃晃站起,上前攻击梅岚。梅岚的大半身体燃起火焰,她仿佛没有痛觉,只是冷笑一声,以随身的甘露水浇灭。


    那两人痛快地转变思路,开始对梅岚拳打脚踢。


    梅岚大半身体烧得焦黑,一双眼被打得眼白充血,目光仍紧盯庄蓬岛——庄蓬岛还在拼命对付那条丝巾,他被勒得面色通红,可见那丝巾并非凡物。


    一地鸡毛,白双影兴味索然地想。


    事已至此,他明白了方休的手段。


    方休知道庄蓬岛要设计对付胡蝶。于是他故意引诱胡蝶去派出所,抢走了庄蓬岛的行动主导权。


    接着他把孟晓梦也叫到派出所,妨碍胡蝶的发挥,还引来保有理智的焦阎二人组当打手。异化的成松云与关鹤远离纷争,彻底安全。


    最后他的人类故意拖延谈话时间,暗暗挑衅庄蓬岛。


    庄蓬岛见方休这个“普通人”扛住了循环变异,无法确定方休的实力,于是他做出了最合理的选择——抓紧时间在附近重新布置断天术,打乱方休可能的计划。


    结果庄蓬岛和焦阎两人全成了方休的工具,共同把胡蝶,不,孟晓梦逼上了绝路……自始至终,方休没有和任何人交流所谓的计划,他只是微笑着吐出几句谎言。


    比起他的人类,现在满地扭打的家伙毫无观赏性可言。他不喜欢这个结束,他只想……


    方休突然抓住了他的手,掌心比之前还要温热。他的眼珠里满是血丝,眼中的神采如同狂风中的烛火,随时都可能熄灭。


    方休冲白双影动了动嘴唇,身体活像塌下的沙堡,整个软倒在白双影怀里。


    他睡着了。


    白双影:“???”


    不过算算时间,的确差不多。方休的脑袋转到现在,已经算是过度运转了。要是继续强撑下去,他的人类随时可能暴毙。


    白双影将方休拖入隐藏,顺手抱起。


    方休脑袋紧紧挨着他的胸口,睡得比死亡还沉。他就这样留下了一个乱糟糟的结局,像是一篇没写完的故事。


    等纸人到来,孟晓梦会发疯,庄蓬岛和梅岚胜负看天意,焦阎二人外加成松云和关鹤,大概率平安无事……等一下。


    刚才方休砸碎仙厄的时候,他感受到了异象法术的气息。而方休身上也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感,难道——


    白双影颠了颠怀里的人类,方休虚虚盖在小腹上的手臂滑开,露出异样凸起的腰腹。白双影往方休衣服底下一摸,摸到了温暖的仙厄。


    白双影:“……”


    这家伙晕倒前,还不忘骗其他人一把。


    消灾人可以自己联系纸人。可大家瞧见方休“毁掉”仙厄,便默认纸人会来迎接,谁也没有主动召唤。


    不过这样一来,这一切乱象的结尾,岂不是在他手上?


    白双影把瓷枕塞回方休弯着的小腹,又用红T仔细盖好。方休轻轻“嗯”了声,脸又往白双影怀里埋了埋。


    “你是真晕了还是在算计我?”


    白双影垂下眼,“把结局托付给我,你就不怕我放任不管,或者滥杀无辜么?”


    方休不答。他睡得人事不知,绵长的呼吸吹在白双影胸口,痒痒的。


    白双影无话可说。


    他确实可以撒手不管,但……唔,成松云和关鹤对方休还有用处,得保一下。


    阎炎和焦姣起了点作用,作为打手也不错。说不定方休今后还会碰上,得保一下。


    梅岚疑似归山教叛徒,白双影不关心幕后的故事。但她活着,确实对方休有些益处,得保一下。


    ……不对,怎么总在想他的人类,这个习惯要不得。


    应该这样算,方休活得长对他有好处。而且庄蓬岛居然敢在他面前玩断天术,得死一死。


    白双影手指一点一点,算菜钱一样计算着人命。只是算到最后,他发现了一处疏漏。


    孟晓梦。


    一个愚蠢的年轻人类,以一时意气,捅了个巨大的篓子。如今她还昏迷,等她的大脑再开始运转,内里自相矛盾的记忆足以让她疯狂。


    而她是死是活,好像和方休,不,和他们两人没什么关系。


    要管吗?不管吗?


    白双影费力地转动脑子。放在以前,他大概会由她去。现在,他觉得方休强调击晕她而不是击毙她,自有深意在。


    白双影思考几秒,抱着方休浮在半空,看着地上混乱的场面。凝视片刻后,他嘴角浮出一点浅浅的笑意。


    方休漂亮地玩弄了一番人心,顺利摆脱困境,随即把故事的结局交给了他。他要是草率给出结果,结局平平无奇,岂不是落了面子?


    这短短几分钟,就让他好好玩玩。


    白双影发丝微微浮起,一双眼眨也不眨地俯视众人。无数看不见的因果自他们身上飘散而出,影子在那双空白的眸子里晃动。


    那些因果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水草般飘摇。周遭万物化作慢镜头,一切如同凝滞,只有小黑狗还在白双影脚下跳来跳去,试图扑到他的脚尖。


    白双影移动视线,目光聚集在因果最为繁复杂乱的方向——孟晓梦昏睡在床,对未来的厄运一无所知。


    “就从你开始吧。”


    第99章 因果之影 疯狂之末。


    孟晓梦的生魂剧烈震动。


    昏沉之间, 她发现自己坐在一个古代梳妆台之前,前方拢着三面镜子。


    梳妆台正对着一张硕大而朽烂的拔步床。床榻最深处燃着一盏烛火,一个婴儿模样的枕头放置在血红的床榻正中间, 空气中满是熏香呛人的味道。


    三张镜子, 映照出三张面孔。


    烫染长发、满脸桀骜的职高孟晓梦;黑发柔顺、身穿校服的高中生孟晓梦;以及发梢微卷、面容成熟的“胡蝶”。


    她们的手臂从铜黄的镜子中伸出,抓住她的血肉, 嘴里模糊不清地喊着什么。


    孟晓梦脑袋发胀。


    她想起自己站在拥挤破败的家里,盯着被踩烂的康乃馨,耳朵里全是妈妈的训斥;她想起自己坐在装修漂亮的卧室, 盯着没有灯光的客厅,耳朵里只有冰冷的静寂。


    她想起自己倚在公司茶水间, 盯着楼下车水马龙, 耳朵里回荡着领导的警告, 以及老师无奈的通知。


    ……她是谁来着?


    也许是职高少女做了一场梦,梦中换掉泼妇般的妈妈,分出一个“自己”重新养育自己;也许是女高中生夜间妄想, 给母亲的失职编个匪夷所思的理由……也可能是白领员工不堪压力精神分裂, 把女儿想象成了过去的自我。


    ……无论如何, 她都接近疯狂。


    镜子里的三个人还在拉扯她的身体, 孟晓梦伸手捂住脸孔, 试图逃避面前的怪象。随即她惊讶地发现, 她的手底下空无一物——她的脸光光滑滑,没有五官。


    孟晓梦猛地站起身, 她甩掉抓挠自己的镜中虚影, 匆匆退后几步。镜中三人如同被拽出壳子的蜗牛,它们凸出镜面,胸腔后拖着湿淋淋的脊椎。


    孟晓梦慌乱地四处乱看, 拔步床上的小儿瓷枕突然活动起来。它笨拙地爬下床,一步一步走着,嘴里发出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别害怕,这都是药物带来的幻觉。”


    “你现在正在医院,没事了,别乱动。”


    它的声音甜蜜又柔和,带着让人深信的力量。


    医院……医院……


    对,她脑子不清醒……这些都是药物带来的幻觉……


    念头一起,拔步床变成了冷白色的病床。


    三个虚影消失了,她的五官又回到了脸上,甚至更棒,现在她长了三个脑袋,一共有了十五官!


    而且从天花板到地板,一切都是白色的。她穿着白色的拖鞋,看着窗外白色的树叶,手腕处的静脉也是令人安心的白色,非常干净。


    只有病床上的小儿瓷枕微微发黄,她看着很不舒服,用白色的病号服擦了又擦,皮肤擦破了,流出白色的血。


    必须弄干净,她想。


    她得快点好起来,这样她就知道自己是谁了,这样她就可以再见到妈妈和女儿了。


    “我才不想见她,我要见苦月!”她左边的脑袋大喊。


    “我不是你的妈妈,你长大就懂了。”她右边的脑袋温温柔柔地说道。


    孟晓梦充耳不闻,她使劲擦着古旧的瓷枕,白色的血液顺着伤口汩汩冒出,翻卷的皮肉比上好的油脂还要白。


    旁边病床的病人在打架,一个试图用绷带勒死另一个,还有两个肌肉护士正疯狂撕扯勒人的女病患。


    剩下四人整整齐齐躺在墙角,如同尸体。他们穿着和她一样的雪白病号服。一只小白狗穿着小巧的护士装,正在挨个嗅闻病人情况。


    病房内广播着标准又温暖的女声,语调听起来全无问题,可仔细一听,她什么都听不懂。


    她果然疯得很厉害,孟晓梦心想,她都被安排到暴力重症区了。


    ……吱呀。


    病房的门突然打开,一个全身雪白的大夫走了进来。他的白大褂有点长,怀里抱着一只瘦巴巴的灰狸花。猫咪脖子上挂着鲜红的项圈,尾巴软软地垂着。


    她手中的小儿枕头瑟缩了下,像是在恐惧来人。


    也不奇怪,这医生长了一头长长的黑发。漆黑的发丝在这干净的白色病房里格外扎眼,还有那只熟睡的猫,它身上的鲜红刺得她眼睛疼。


    “你吓着我的枕头了!”她坐回床边,大声斥责,“身为医生,你怎么能带宠物进病房!”


    小狗护士不赞同地打量她。


    医生移动雪白的眸子,没什么情绪地看着她,目光就像厨师打量案板上的肉。孟晓梦这才发现,那人左眼下长了颗鲜艳欲滴的血痣。


    它与那鲜红项圈遥相呼应,刺得她眼睛更痛了。


    疼痛之中,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不断从眼睛溢出。孟晓梦下意识摸了两把,发现那是红色的线——软绵绵滑溜溜,像是血管,又比血管更长更直。


    它们活物一般往外钻,怎么也抓不住,扯不断。如同血液喷溅,它们在这雪白的房间到处乱飘,其中得有三分之二融入床上的小儿瓷枕,如同深嵌血肉的神经。


    “区区门外汉,妄想利用仙厄。”


    那医生轻蔑地说道,“他人生魂替命,术法强行中断。这混乱的因果,便是你的反噬。”


    孟晓梦想了想:“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没关系,大概因为我疯了。”


    “你赶紧把药给我,或者治疗我,我还要回家呢。我晚回去我妈要骂我,我还得给孩子做晚饭呢。”


    医生的表情没有任何波动,显然对孟晓梦的亲情发言毫不关心。他倒是轻轻摸了摸怀中的猫,猫咪换了个姿势,在他怀里挨得更紧了。


    几根红线飘到医生身边,被他轻巧地捉住。


    “开始我想,他特地将这摊子留给我,是为了看我是否有‘人性’。”


    医生自顾自咕哝道,“而后我想,我的人类必定不会这般庸俗。无论我怎么处理你,他都不会在意。”


    孟晓梦:“……”


    不愧是危险的精神病房,连医生都开始胡言乱语了。还是说,她真的疯到什么都听不懂?


    “他只是好奇‘我会怎么做’,正如我好奇他。”医生抬起眼来,满足地宣布,“这才说得通,因为他说他喜欢我。”


    “天道中庸,便以天道判之——你的生魂,我只吃一半。”


    说完,他偷偷看了几眼猫。那只猫咪仍然睡得极熟,爪子微微蜷着,一副世界爆炸与我无关的模样。


    孟晓梦:“???”


    无论如何,这句话听着没什么好意。她警惕地抱住枕头,站到床上,瞬间占据高地。


    “留下我!”


    她右边的脑袋吼道,“我记得过去的一切,我最想活下去!等我出去,我要和妈妈说说话……留下我!”


    “你们只是我的幻想。之前的警局根本不正常,这地方也不正常。我肯定吞药片了,全是幻觉。”她左边的脑袋笑着说。


    孟晓梦脑袋里一片浆糊,难道那个医生说的话是人话,而不是她的大脑理解错误?


    白衣医生无视叫喊,走到隔壁床。他一只手抱住猫咪,另一只手随手一拧,拧下了两个肌肉护士的脑袋。


    用绷带勒人的女病患瞬间得了解脱,勒得更狠了。


    那医生敲鸡蛋一样敲碎两个脑袋,剥出里面白生生的魂魄。如同高明的厨师准备食材,他将它们放在病房小桌上。


    随即他扯动满屋子的红线,孟晓梦有种牙神经被抽拔的酸软感。


    “住手!”


    她右边的成熟脑袋大声,“之前我和消灾人你死我活,我只是想活下去!我曾经相信你们,你知道的,如果有平安离开的做法,我愿意谈判……”


    隔壁床上,女病患下手更狠了。她压住的男病人抓了什么尖锐的东西,一下下刺入她的手臂。


    “我曾经相信你们。”她轻声重复道,仿佛感受不到疼痛。


    “你可以拿走代价,哪怕是生魂也好。”


    右边脑袋的声音强装镇定,可它掩盖不住话语里的恐惧与焦急,“不要拿走我的记忆,我活下去更有用,我更加理解……”


    “你始终没变。”


    那医生无所谓道,“你不过追逐他人的关爱,一旦不满便破罐破摔,根本毫无长进。”


    “你尚不懂得关爱自身,谈何‘理解’?”


    右边脑袋沉默不语。


    “我并非来主持公义,不关心‘哪个更有价值’,我只知道,你那部分是最好吃的。”


    孟晓梦本能地看向右边脑袋,只见无数红线涌出眼眶,几乎要把她的眼球挤出来。


    那张成熟的脸上满是惊惧与悲哀:“我不想死……”


    “‘你’不会死。”医生说。


    下个刹那,红线翻飞。


    孟晓梦右肩膀一冷,有什么温暖的东西抽离了她的身体。刹那之间,她的心空了一块儿。


    “这幻觉带劲。”左边脑袋兴致勃勃,“我都疯成这样了,我看我妈还能忙个什么,面子挂不住咯——”


    唰。


    一阵响亮的撕裂声,左边脑袋也飞了出去。连接它的红线寥寥无几,飞出去的一瞬,她甚至能看到它脸上的惊愕。


    孟晓梦开始觉得冷,酸痛的空虚在她体内弥漫。那感觉如同缺失牙齿的牙床,或是没了手掌的手腕。


    那医生单手抓着连接头颅的红线,把两颗头颅提到桌上。两个脑袋还在喃喃念着什么,但医生完全没打算听。


    他转向孟晓梦。


    “你割出来充当‘母亲’的生魂碎片,以及被梦境扭曲的生魂,我已切除收走。”


    医生摸摸猫咪的爪子,用一种“我成功切了肿瘤”的口吻说。


    “如今你仅剩两魂。邪祟傍身,心力有损。你余生再无梦境,因果血债也不会消失……但由我出手,你不必疯癫。”


    孟晓梦还是听不懂,她仍觉得一颗心空落落的,像缺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白色的病房逐渐波动,缓缓崩塌,她的脑袋疼得厉害。


    她缩下脖子,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突然传来一阵疼痛。


    啊,对了。进入旅馆前,她手上做了夸张的美甲……她想用最漂亮的样子迎接新生……旅馆……新生……


    孟晓梦呆愣愣地看着自己漂亮的指甲。


    花这么多钱做指甲,回家又要被妈妈骂了,她迷迷糊糊地想。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她没有觉得厌烦。


    满屋子红线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这次从她眼眶里流出来的是眼泪。她明明不难过,可它们就是流个不停。


    她无心再关心隔壁搏斗的两人,也无心关注病房的崩裂。她只是突然觉得特别、特别寒冷。


    白衣人皱眉看了她一会儿,勉为其难补了句:“记忆消散,因果影响仍在,不必慌张。”


    “妈……”


    孟晓梦摩挲着手指的伤口,鲜红的血珠缓缓渗出。


    第100章 神的游戏 美好时光。


    滴答。


    血珠落上地板, 消失无踪。


    随之消失的还有满眼白色,它们彻底坠入黑暗,无数颜色又从阴影中复现。


    孟晓梦睁开眼睛, 看见了便宜旅馆的吊顶灯。空气中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腥气, 她的头痛得更厉害了。


    ……刚才的也是梦?还是幻觉?


    她胃部一阵抽搐,翻身到床边呕吐不止。然而她昏睡多日, 只能呕出来一点酸水。干裂的嘴唇还被这动作扯破,血腥味与刺痛同时到来。


    梦醒了,她后知后觉地猜测。


    模糊的视野重新对焦, 房间桌上并没有四个人头,只有两个陌生男人的脑袋。血顺着伤口淅淅沥沥流下, 几乎连成红线。


    陌生男人脑袋旁边, 摊着一堆散发着微光的异物。


    它们像是白色的光团, 其中夹杂着怪异的黑气。那堆东西黏连变形,内脏般搏动着,看起来莫名亲切。


    一个哥特少女倒在一大坨假发旁边, 墙角挤着两个昆虫般佝偻的人, 地板上一男一女扭打在一起。这片荒谬的正中间, 白衣男子沉默地注视着她。


    他怀里的不再是灰狸猫, 而是一个瘦削的红衣青年。红衣青年微微蜷着身体, 面颊紧贴着白衣男子的胸口。


    孟晓梦:“……”


    眼前的场景简直超现实, 她真的醒了吗?


    但一看到那个红衣男人,她背后突然滚过一阵紧张与战栗。孟晓梦一阵虚脱, 倒回床上。


    视野陷入黑暗前, 她看到了什么——她的床边飞舞着无数硕大的蝴蝶,那翅膀当中的不是虫身,而是人类的头颅。


    它们停在床角, 停在床头柜,停在天花板。怪异鲜艳的翅膀收拢在一起,充满血丝的眼瞳死死盯着她。


    她想要仔细去看,它们又消失不见。她的胃部一阵痉挛,反胃感久久不散。


    失去意识前,她又挣扎地看向那个红衣男人,那片红色仿佛有着某种引力。


    好奇怪,她之前的梦境与屋内情况大差不差。只有那个人……为什么只有那个人变成了猫?


    对了。


    她在梦里下意识认定是“灰狸花”的东西,长什么样子来着?


    ……那东西真的是猫吗?


    ……


    白双影对孟晓梦失去了兴趣。


    魂魄重伤残缺,无法愈合。


    正如伤口散发出甜甜的血腥气,孟晓梦很容易被邪祟盯上。而她的玄学天分就此残废,要想体面地活下去,她少不了求神拜佛法器伴身,或者干脆去给地府当走无常。


    ……嗯,不过这不干他的事。


    他姑且留了她一命,还给她留了清醒的脑袋。


    白双影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通情达理的邪祟,他一边在内心夸奖自己,一边料理起来桌上的生魂。


    庄蓬岛两个徒弟的生魂,被他单手揉在一起,挤压成两个圆饼。


    孟晓梦扭曲污染的魂魄,则被他用法术剁碎,混成细细的臊子馅料。它们还包含了“高中生孟晓梦”和“白领‘胡蝶’”的意识与记忆,风味十分丰富。


    白双影一手小心地搂着方休,一手把两个魂饼剖开,将馅料均匀夹入。很快,两个新鲜的生魂肉夹馍就此诞生。


    满屋子飘散的因果之线中,白双影咬了口自制生魂食品,忍不住叹了口气。


    尝过方休之后,其他生魂再激不起他的兴趣。


    如今再吃这些,他顶多算是换换口味。


    如果说方休的生魂是龙肝凤髓,这群人的生魂只能算垃圾食品——也就尝个新鲜,吃几口就腻味了。


    白双影垂头盯着方休微张的嘴唇,他想象着自家人类生魂的滋味,兴味索然地吃掉了生魂肉夹馍。


    吃饱喝足,白双影打了个哈欠。


    焦姣和阎炎真以为方休毁了仙厄,放心地睡死了;墙角的两位暂时无恙;庄蓬岛和梅岚……


    ……怎么回事,庄蓬岛和梅岚怎么还没打完。


    庄蓬岛的脖颈上爬满了防护黄符,一双手艰难地捏着符咒。梅岚的丝巾上青光闪烁,身上全是伤口。


    两人的体能都是强弩之末,仗着肉身不是自己的,他们不要命地互相攻击。庄蓬岛的法术力量明显比梅岚要强,奈何梅岚占了先机,那丝巾的气息不同寻常——


    “这明明是……我父亲赐予你的法器……”


    庄蓬岛血红着眼睛说道,“我死了,阴间阳间都不会放过……”


    “你爹的孩子得有百八十个。”


    梅岚以气声回应。她面容枯槁,发丝散乱,比起活人更像女鬼。


    “……你又不是岑令。你死了,庄崇岳也不会在意。”


    听到“岑令”两字,庄蓬岛的牙齿磨得咔咔有声。他脸色涨成紫红色,一双眼盛满恐惧与嫌恶。


    瞧见那个熟悉的眼神,白双影手指轻轻一动。


    啊,是了。


    于他,这个房间算是个小小的人间。


    有他看得顺眼的人类,有他满不在乎的人类,以及……能让他回忆起仇恨的人类。


    白双影眼珠一动。


    庄蓬岛、梅岚两人的因果线狂暴舞动,在室内疯狂纠缠。白双影随意伸手,准确地捉住了其中几根红线。


    他还没有恢复到随意玩弄因果的地步,不过……


    白双影手指一错,梅岚和庄蓬岛的两条因果彼此黏连。两个人如同被封进琥珀的虫子,顿时僵在原处。


    就连梅岚满身的鲜血都不再流淌。一滴血珠刚落下她的下巴,就那样幽幽漂浮在半空之中,在昏暗的灯光下熠熠生辉。


    多么久违的感觉。


    之前他窥探方休的一点记忆,都要费劲地挑出相关的一丝因果。此时此刻,他仿佛回到千年以前,那个人类比泥团还容易扭曲的时代。


    他只需要——


    白双影伸出食指,朝庄蓬岛眉心轻轻一点。


    庄蓬岛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他盯着面前的梅岚,表情从狠戾变为茫然,随即变成慌乱。


    从那两条黏连的因果开始,两人的因果疯狂贴合,毛线团般缠在一起。庄蓬岛眼球上翻,眼眶里只剩下眼白。


    “我是……我是……梅岚……”


    他喃喃自语,“我是庄蓬岛……我是……梅岚?”


    滴答。


    白双影收回手指,梅岚下巴的血珠落上庄蓬岛的皮肤。她似乎察觉到了哪里不对,野兽般急速喘息,后背迅速绷起。


    “我是梅岚?我是庄蓬岛?我是梅岚?”


    庄蓬岛用一种毛骨悚然的,梅岚般的语气说道,“我记得,记得那些……”


    他双手摸上脖子上绞紧的丝巾:“我的丝巾……我的丝巾……是庄崇岳从爸爸那里骗来,又送给我……”


    “他骗走了爸爸的古董店……妈妈的法器……骗走了我……骗走了我……”


    说着说着,他居然掉下泪来。


    “住口。”梅岚哑着嗓子说道,身体抖个不停。


    她完全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但庄蓬岛的表情和目光熟悉得可怕,她就像看到了她自己。


    这种事情的惊悚程度,不亚于“镜子里的自己突然乱动”,她全身发寒。


    嗤啦。


    庄蓬岛撕扯着脖子上的防护符咒,任由丝巾勒紧。


    “我明白得太晚了。”


    庄蓬岛呆滞地呢喃,“我好羡慕孟晓梦……”


    嗤啦。嗤啦。


    庄蓬岛眼里仍然只有眼白,眼泪不住落下。


    “她的噩梦还能醒来,我的噩梦就是现实……”


    嗤啦。嗤啦。嗤啦。


    “真好。有两个我。”


    庄蓬岛扯碎了最后的黄符,露出一个堪称柔美的笑容。


    “我不用强撑了,我可以放心去死了,太好了……”


    庄蓬岛放弃了所有抵抗,丝巾骤然收紧。咔的一声,他的脖子被勒断一半,鲜血从颈动脉猛地射出,血渍溅满了小半个房间。


    血液喷溅的模样,像极了蝴蝶的翅膀。


    梅岚颤抖地坐在庄蓬岛的尸体上,像是没能察觉他的死亡。她本能地捂住耳朵,微微摇头,嘴里念叨着“闭嘴,闭嘴”。


    伴随着她的低语,丝巾还在一下下勒紧。庄蓬岛的脖颈眼看要勒断,丝巾却没沾上一点血迹。


    倒是梅岚的双手抓破了,呼吸带着抽搐的哨音,鲜血在脏兮兮的地板上留下一片片血花。


    白双影抱紧怀里的人类,嘴角终于勾了起来。


    ……真有意思,让他回忆起了愉快的过去。


    要不是地府会来调查残局,他还可以做得更有趣一点。不过方休那么聪明,肯定能理解他的苦衷。


    “很久以前,我可以让几百个人类,认为自己是同一个人。”


    那些人类的因果被他揉成一条线。


    人们彼此撕扯尖叫,寻找不存在的自我,像是发了疯的蜜蜂。


    “……或者让他们深信自己是一根草,一只苍蝇,一块石头。”


    那些人类的因果被他团成杂乱的团。


    人们把头颅插入泥土,在腐尸上舔舐排泄,或是顺着山崖快快乐乐滚下山,像真正的石头一样七零八落。


    那个时候,他甚至无需亲自出手,只需一个小小的念头。


    “你想了解我,你想看我创作末日。”


    白双影偏过脑袋,面孔捱近方休的耳朵,“……我做好了,你喜欢吗?”


    方休没有回答,他睡得异常香甜。


    白双影有点泄气,他按了按方休的下唇,决定先不去弄醒对方。


    ……算了,既然梅岚活了下来,方休早晚会知道。


    那么,他只剩一件事要做……


    白双影掀开方休的T恤下摆,凝视着那个小小的瓷枕。方休一只手不轻不重地压着它,将它捂在腹部。


    孟晓梦不算玄学中人,更不是仙厄主人。仙厄在她的手里没能发挥出多少力量,可它要是落到地府手中……


    光是“夜有所梦,日有所成”这一条能力,就能给他带来无数麻烦。


    方休将它收回,肯定不是自己使用。也许他的人类是想跟地府谈谈条件,但——


    “我会补偿你的。”


    白双影轻声说道。


    他握住方休的手腕,借由方休的手轻轻拂动那瓷枕。


    ……嘭!


    瓷枕顺势跌落,狠狠砸上房间地板。孩童的瓷脑袋当即摔裂,天灵盖远远飞了出去。


    祭祀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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