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一线断天 游戏之前。
奠二抱着黄粱厄的残片, 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小小的旅馆房间内,除了白双影还站着,其余人类睡成一团。
四个人在地板上睡得人事不知, 梅岚筋疲力尽地倒在一具尸体上, 就连一向狡猾的方休都睡熟了——他被自家艳鬼抱在怀里,手臂软软地垂下, 怎么叫都叫不醒。
奠二和白双影大眼瞪小眼:“……”
“哎哟,怎么就摔了呢?”
它唉声叹气地拼凑残骸,“你们都把那姑娘拉出梦境了, 怎么就摔了呢?”
白双影状若未闻,满脸“我听不懂人话”的表情。
奠二叹了一口大气。它抹抹眼泪, 一晃一晃地走去孟晓梦跟前, 手掌往她眉心一按。几秒后, 纸人的五官狠狠皱起,留下深深的折痕。
“三魂残缺,记忆破碎?”
它不太相信地测了又测, 一张怪脸拉成了苦瓜, “这……唉。”
它不抱希望地看向白双影, 白上神仍然一脸“我是艳鬼, 我什么都不懂”的空白。
就这样, 从人间到解厄塔, 白双影完美地维持了一张茫然脸。
直到方休醒来,他的表情才再次出现变化——
方休刚睁开眼, 嘴唇便被自家鬼吻住了。方休条件反射地绷紧身体, 感受到身下柔软的床垫,他又放松开来,轻轻抱住白双影的脖子。
小黑狗嗖地跳上床, 一边狂摇尾巴,一边朝方休汪汪大叫。
方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白双影明显饿到了,小黑狗则一副“天呐我以为你死了”的架势,可见时间短不了。
他摩挲着白双影的面颊,让黑发从指缝间流过。品味着绵长的早安吻,他在床上黏糊了半个小时。
再出门的时候,方休吃了一惊。
院子里,关鹤和成松云恢复了原样,正小口喝粥。梅岚有些恍惚,她悄悄瞄了方休一眼,又快速收回视线。
先不说关鹤与成松云,梅岚居然还活着。
而且,院子中央的香炉处,站着“半个人”。
看那人的模样,依稀是年轻的孟晓梦。
她一半脑袋消失了,从鼻梁竖分,整整齐齐缺失一半,像是医学院的解剖模型。她的身体则像咬了好几口的奶酪片,手臂和腿部都有着明显的缺失。
好在无论是头颅还是身体,断面只有纯粹的白色,没有什么关鹤不宜的血腥场面。
孟晓梦紧挨纸人站着,她用仅剩的一只眼扫视四周,脸上还带着做梦般的飘忽表情。
方休若有所思地瞧了她一会儿。
他摸摸红肿的嘴唇,侧脸瞄向白双影。白双影表情岿然不动,只是脑袋微微别了过去。
“恭喜各位,贺喜各位!仙厄下幸存——已成消灾人——”
纸人的语气听起来有股消极怠工的味儿,“黄粱之厄已除,除厄者另有奖励——厄为方休所除,重重有赏——”
这回它分毫没提追加奖励的事情。
方休没有直接询问异象技能:“仙厄呢?”
“摔了呀祖宗。”
纸人愁眉苦脸道,“那物件确实不应在阳间流通,但绝对称得上宝物,您该多加小心才是……”
“哎,不过您第一次应对仙厄,不了解也正常。”还没抱怨完,它就立刻找补道。
方休扬起眉毛,再次瞄向白双影。
白双影又别了别脑袋,脖子几乎扭过一百八十度。
“你怎么把孟晓梦带过来了?”方休不动声色地换了话题。
“她魂魄伤成这样,又积攒了大量因果。在孤魂野鬼眼里,她与煮熟的鸭子没有差别。”
纸人叹气,“等阳间入夜,兴许她不晓得发生了什么,生魂就被邪祟分着吃了。”
方休嘶地抽了口气:“看不出来,你这么好心啊。”
纸人像是受了莫大的侮辱,它挺起胸膛:“什么好不好心,这妮子能把仙厄搞到手,我们自然要调查一番!”
说完,它又气球似的瘪下去,“可惜她的记忆跟着生魂碎了,只剩因果。”
仙厄碎了,当事人又失忆,憋得它叽里咕噜好几句,大概说清了孟晓梦的状况。
方休沉默几秒,看向孟晓梦那仅剩的半颗头。
“别担心,记忆缺失也没有关系。”他轻声说道。
“三十岁的人失去记忆,也不会直接变成三岁小孩。很多事物会跳过记忆,刻入骨子里。”
当初和他对话的“胡蝶”,在梦境中厮杀求生的“胡蝶”,某种意义上确实死去了。但她的“视角”,不会这样简简单单消失掉。
果然,听到这句话,孟晓梦眼中闪过一丝不属于少年人的悲哀。只是这悲哀迅速被更深重的迷茫淹没,她看起来越发困惑。
纸人抱怨半天,终于想起正事。
奠二老大不情愿道:“来,您选您的异象技能。即便摔了仙厄,祭祀也算破了。您可以……”
“断天术。”方休干脆利落。
纸人:“……啥玩意?”
“庄蓬岛在我面前使用过,它也算‘异象’。”
方休说,“我无法使用法术,但你们把它做成异象技能,我肯定能用。”
纸人张张嘴,呃了好几声。
断天术,人类所能施展的最强术法。它是正儿八经的仙家法术,与人类自己鼓捣出来的不在一个层面。
问题在于,这术法堪称天庭地府的黑历史残余。
千年前,天下大乱,硝烟四起。
神仙将神术写于天蚕丝绸之上,展示给天才道士庄归去。令他代表人间一脉,阴阳两界通力合作、平定世间。
仙家术法自然神异,庄归去被允许阅读天书,习得法术。可他肉.体凡胎,无法用人言将法术传于他人。只要收回丝绸天书,人类便再也无法习得。
寻常道士敬重天道,不会有别的心思。
可那姓庄的道士不一般。他以针为笔,以皮为纸,硬生生将那天书符号刺在了身上。神仙收回天书后,他迅速建立门派,将那“皮上天书”展示给弟子,势力迅速壮大。
为避免事态失控,神仙只得与庄归去讨价还价。
最终,他取走了庄归去的纹身,作为交换,庄归去得到了人类可以口传的“断天术”——神术的削弱版本。
但即便是个削弱版本,它的强度仍然可怕。
只要准备得当,断天术连神仙的力量都能够阻断。为了限制人类使用,断天术要求多人参与施术、进行数个小时的繁琐准备,还得固定施术地点。
……现在,方休居然想要地府帮忙封装成技能,来个单人急速便携版!
哇,真的每次都有新惊吓。
纸人头都要秃了,人怎么能狡猾成这样?
偏偏方休的要求没有任何问题。这技能过了祭祀就被封印了,此次也没有天书,方休做不成庄归去第二,它没有拒绝的理由。
纸人欲哭无泪:“‘一线断天’,嗯嗯,您可以断掉在您一步之内的人类术法。”
“咱也得考虑这术法的限制,如果您坚持要选——”
“就这样吧。”方休说道。
“黄粱之厄属天……下面你都知道,咱不重复哈……”
“乾卦”沉入方休有些病态的苍白皮肤,无影无踪。
方休抚摸着符号消失的位置,脸上没有多少笑意。他就知道,地府必定给这个逆天术法加上前提条件。
结果果然是熟悉的“祭品内斗”风格。地府只想确保他不会死于人类内部的争端,好让他专心解厄。
……正合他的心意。
方休的指尖轻轻滑过皮肤,六个卦象依次亮起,又飞快熄灭。其中,就数“乾卦”格外烫人,他能依稀感受到仙厄与众不同的力量。
六个能力,五个亲手解决的厄。作为祭祀的收获,这个结果还算不错。
接下来,他还有一件要事需要处理——
方休跳过早饭,他捉住还在模仿猫头鹰、脑袋一百八十度转走的白双影,把自家鬼直直拉进了房间。
刚进门,方休把门一关,背靠住门板,目光意味深长。
白双影倾情装傻:“我替你收了尾,你的队伍毫无损伤,孟晓梦也活着。”
方休眉毛扬得高高的,他长长地“嗯”了一声,句尾上扬。
“我真是太——不小心了,仙厄怎么能掉了呢?”
“我本想拿它做筹码,与地府谈票大的。看来我没这个命,也许是天意……”
白双影:“嗯。”
“可是我明明记得我拿得很紧。”
方休紧紧抵着门,脸上的疑惑恰到好处,“而且我觉很轻的——你第一次掀我衣服的时候,我就醒了。”
白双影:“……”
“之后我只是闭目养神,有人在我手上扒来扒去……”
白双影见架势不对,连忙从衣袖里掏出一块圆圆的小瓷片——它闪烁着莹润的光泽,赫然是那瓷枕小儿的头盖骨。
“我留了纪念。”他双手捧着瓷片,递向方休。
方休笑着接过,将瓷片端端正正摆在供桌之上。它变成了盛放欢喜厄筹码的小碟子,看着挺像回事。
“要不要玩真心话大冒险?”
方休微笑,“不然我干巴巴问你,就挺像审讯。”
“我想,你应该也有问题想问我。”
第102章 意外答案 惩罚游戏。
方休打开了房间里的音响, 又翻出几包零食。最后人往床头一靠,一副朋友间预备八卦的架势。
白双影不懂“真心话大冒险”是什么,但一听说可以随便提问, 原本打算悄悄闪避的白上神又缓缓挪了回来。
他在方休对面坐下:“……怎么问?”
小狗在两人中间快乐翻滚, 方休一下下摸着它的肚皮:“我们轮流提问,回答时必须说实话。如果实在不愿答, 就要听从对方的命令,来点惩罚游戏。”
“你会说实话?”
白双影脑袋里警铃大作。
这个词和方休的关系实在不大,短短数月, 他看过无数血淋淋的教训。
方休往嘴里丢了颗奶糖:“我没怎么骗过你吧。”
“你昨天还在装睡——”
“我很早就跟你说过了,我觉很轻。”
方休振振有词, “我虽然醒了, 但身体很累, 没力气睁开眼睛,这怎么能算骗呢?”
白双影哑口无言。
算了,他自己注意点就是了, 这可是了解方休的绝好机会。就当是人心洞察小练习, 反正也没什么代价。
“你摔了仙厄, 理亏, 所以我先问。”方休瞧了会儿白双影的表情, 笑吟吟地咂吧糖果。
“我看万厄祠那样子, 完全不像纯粹的仓库。仙厄对邪祟有极强的压制,它们存放在一处, 威力可想而知。”
“而你趁我‘睡着’, 悄悄把到手的仙厄毁掉。地府收集仙厄,其实是用来镇压你们的吧?”
“是。”白双影指尖微微一动。
准确地说,万厄祠镇压的不是“他们”, 而是“他”一个。但他只回答“是”,也算是实话。
嗯,这也是从方休那里学来的。
方休的舌尖推着糖球,目光将自家鬼整个包裹。
白双影真的不怎么擅长颠倒黑白。
平时此鬼张嘴就说话,有种不过脑子的顺畅感。方才白双影回答他,却特地停了一秒。
装睡听了一耳朵后,他发现自家鬼好像比想象中的还要厉害些许。
白双影不止是“通晓法器”那么简单。
点化嵬山神与小狗神成仙在前,随意玩弄孟晓梦和庄蓬岛的生魂因果在后。白双影的力量堪称诡谲,越来越不像“无害辅助”。
加上刚才的停顿……
就算万厄祠镇压了万千魑魅,白双影也绝对是其中的重量级邪祟。
考虑到白双影一直对万厄祠充满好奇,方休猜白双影之前也不怎么知情,上回看过万厄祠内部后,他才察觉端倪。
白双影怎么会被镇压到这种程度?
说实话,方休有点难以想象。
白双影和“疯狂”这个词不怎么沾边。比起故事中穷凶极恶的大邪祟,他更像是横冲直撞的猛兽,抑或是堂皇过境的台风,有种完全不会勾心斗角的纯粹感。
这种性格的家伙通常只会吃小亏或者做傻事,很难搞出大规模的阴谋。
以前,方休其实对白双影的出身与实力没有太过在意——无论白双影是石头还是金子,对他的计划影响不大。
但目前看来,他的鬼没准是个金玉其外,核.弹其中的狠角色,这就不能不考虑了。
想到这,方休忍不住捻了捻白双影的袖子,软软的。
袖子的主人还在全神贯注地盯着他,情态要多认真有多认真。
“你可以问我了。”方休眨眨眼。
白双影迫不及待道:“你还在人世的时候,接触过玄学知识?”
“对。”
方休大大方方表示,“我要从厉鬼那里接单嘛。比较基本的魂魄知识、法术原理,我都有所了解。”
“不过我真的不是道士,也不会术法,这点我没瞒你。”
“原来如此。”白双影舒服了。
他就知道,方休就算不是黑.道士之流的“专家”,也算半个道上的人。
“现在轮到我。”方休咔咔咬着糖球,“既然你被镇压,你破坏仙厄我能理解……你又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呢?”
白双影目光微动,貌似在犹豫要不要回答。
方休莞尔:“如果我那么在意人世公义,我不会把祭祀的结局交由你来决定。”
“如果我想要告发你,我就告诉奠二仙厄是你摔的了……还是说,你在担心我用这件事来要挟你、利用你?”
他身体前倾,一只手越过小黑狗,撑在白双影大腿上。
“五场祭祀结束了。”方休轻轻说道,吐息带着糖果的柔和甜香,“你肯定能看出来,没有你,我照旧能够活到最后。”
白双影的目光有些不满。
“……有你在,我会迎来意料之外的、更加完美的结局。”
方休流畅地吐出后半句,“你是我的惊喜,不是我的工具,白双影。”
白双影又垂下眼,目光扫向方休探过来的手。
许久,他长袖一拂,露出了万千因果锁链。
它们顺着墙壁缓缓挪移,时隐时现,末端牢牢锁在白双影身上。
小黑狗被突如其来的漫天锁链吓了一大跳,嘭咚滚下床,冲缓缓游动的锁链吠叫不止。
“与你在一起,因果锁链时不时断裂,我的封印逐步松动。”
白双影斟酌着说道,“原因尚且不知,但确实与你相关。”
反正方休对玄学相关了解不深,连他都弄不清楚的事,方休更不可能给出解答。
白双影刚打算思考下一个话题,却发现方休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他只能看出一点点惊讶,却看不出震惊或茫然。
方休伸出手,食指轻轻穿过那些没有实体的锁链,随即他的指尖轻轻滑动,像是在拨弄琴弦。
“这样啊。”他描摹着那些锁链,没什么起伏地说道。
白双影顿了几秒,一双白眸直直看向方休眼底。
他果断换了预备好的问题:“你知道原因?”
方休的动作骤然停住。唔,他的鬼其实挺敏锐的,很有变成真狐仙的潜质。
“抱歉,我不想回答,这可是我的秘密。”
方休抬起脸,想也不想地给出了答案,“我选择‘大冒险’……好了,你准备怎样惩罚我呢?”
说罢,方休弯起眉眼,靠回床头,手指轻轻敲打着柔软的枕头。
白双影发现自己学有所成,至少他现在可以看得出来,方休眼底没多少笑意。
……简直太妙了。
……终于,他又发现了一点“陌生的方休”。
与此同时,万厄祠的门扉轻轻一颤。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这回敲门声很是克制,声音不大不小,在无人的走廊里回荡不休。门扉上缠绕的锁链彼此碰撞,发出轻轻的声响。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门扉另一侧,无数瓷像活物般抖动,仿佛与那敲门声共振。数不清的白玉神龛喀喀响个不停,黄金镇兽在鬼契上摇晃不止。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敲门声戛然而止,万厄祠内瞬间一片静寂,万物回归原貌。就连门锁上的锁链都在原处,位置没有半分改变。
正可谓神不知,鬼不觉。
……
解厄塔顶。
阿守紧皱眉头,手上哗哗翻阅着任务报告。她的面前站着两个人——生魂只剩一半的孟晓梦,以及目光疲惫的梅岚。
奠二候在阿守身侧,大气不敢出。
仙厄摔烂纯属方休手滑,和它奠二八竿子打不着。饶是如此,阿守的心情仍然很差,纸人唯恐说错半句话,不小心触了上司的霉头。
“主要过程发生在梦境之中,没什么有用的记录。”
“只看现场,一切正常。就连上次你特地报告的怪异敲门声,此回也没有出现。”
阿守把报告啪地扔到桌上,“可孟晓梦就是魂没了,庄蓬岛就是疯了。有趣,当真有趣。”
奠二连忙应着:“没准是风声,小的听错了,听错了。”
说罢,它把腰压得更弯了。
阿守俯视捏皱的祭祀报告。
黄粱厄从未在地府登记,他们也不清楚它的具体能力。偏偏“夜有所梦,日有所成”这条禁忌太过宽泛,从字面意思上看,它几乎能够解释一切异象。
如果她只是想草草结束这场祭祀,大可以把一切不对劲都推到黄粱厄的能力上。反正现在黄粱厄没了,它也不会跳出来击鼓鸣冤。
但阿守不想放过这些异常——
孟晓梦身为梦境操控者,就算她再门外汉,也不至于把自己搞成这副惨况。庄蓬岛也是有点名气的消灾人,结果他就这么莫名其妙疯了。
最倒霉的是,地府没有靠谱的目击者。
庄蓬岛的两个徒弟成了尸体,焦姣和阎炎睡得人事不知。成松云和关鹤当时头埋在身体里,连声音都听不到多少。
于是她只能先把两个当事人叫来。
方休嘴巴太厉害,死人也得给他说活,阿守决定把最难搞的放在最后。
“地府本不打算干涉阳间事物,可最近归山教相关的乱子,着实太多了。”
阿守站起身,铁塔般的身高配上嫁衣的高底鞋,她看起来如同一个血染的巨人。
“说吧,你们都知道什么?”
第103章 计划之内 神的窥视。
惩罚。
白双影对这个词颇有些陌生——通常他不会特地“惩罚”谁, 只会把激怒他的活物直接抹除。
白上神严肃地站起身,双手掐住方休的腋下,把自家人类从床上拎了起来。方休个头着实不矮, 扛不住白双影臂力惊人, 仍然落了个双脚离地。
方休:“……”
他只在小孩举高高的环节见过这个姿势,这是什么新的羞耻惩罚吗?
结合上白双影异常认真的神色, 他竟有点心底发虚。
想想正事,快想想正事,方休拼命分散注意力。
白双影的封印松动, 方休能够猜出原因。
总的来说,那是他人生计划的副作用。要向白双影解释清楚, 那相当于把他的最终目的和盘托出。
现在还不行。
白双影不是个能以常理推断的存在。而他为人生计划努力了十几年, 要是真被自家“艳鬼”迷晕脑子, 有什么说什么,他不如改名方纣王。
也许在最后的最后,一切都将尘埃落定的时候, 他会告诉他喜欢的鬼。
而在此之前, 方休只想确保“封印松动”的影响可控, 不会给阳间带来大灾。
很好, 思路梳理完了……他怎么还被举在半空?
白双影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把方休高高举起。他的目光从方休的天灵盖刮到脚趾尖, 又从脚趾尖涂回天灵盖,刷墙一样不留半点空隙。
观察途中, 此鬼露出一副全力思考的模样。像极了“家长领进玩具店但只能挑一件”的小朋友, 决策心态比皇帝出兵还要慎重。
方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觉得自己仿佛人形菜单。
又五分钟过去,方休忍不住了:“我身上没有隐形价目表。”
白双影轻轻嗯了声, 把方休翻了个面,审阅他的脊背。
方休:“…………”
他低下头,和茫然的小黑狗面面相觑。小狗脑袋歪来歪去,在他空悬的脚下打转,看起来也想要一个举高高。
好消息,方休烙饼似的翻了几个面后,白双影终于放下了他。
坏消息,白双影先坐回床边,然后把他放到了腿上。此鬼的手臂还抱着方休的腰,方休还没来得及缓口气,一只冰凉的手拂开了他的衣服,摸上他的心口。
白双影冰冷的掌心划过他的前胸,方休本能地颤了两下。
“我想好惩罚了,”白双影宣布,“接下来,你要给我一炷香的‘了解时间’。”
方休第一次陷入迷惑:“那是什么?”
白双影狮子大开口:“我问什么你答什么,我做什么你应什么。你要是实在不想答,可以与我说,不许骗我。”
“您可真贪啊。”方休嘴角抽了抽。
这个要求分明不合理,怎么看都像那种“再来三个愿望”似的许愿,他可以轻轻松松驳倒白双影。
偏偏方休真的很好奇。
这个被地府严格封印的奇怪邪祟,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好,你问。”
隔着T恤,他轻轻按上白双影摸过来的手。
白双影垂下眼,掌心游移到方休的锁骨附近,轻轻捏了捏皮肤下的骨骼。
“你喜欢什么食物?”他缓声问道。
方休:“?”这是什么送分题吗?
方休:“我爸做的腐乳排骨,还有奶奶做的芝麻糖饼。不喜欢肥肉和花椒。”
“你喜欢什么颜色?”白双影又问。
方休:“……红色。”
“你喜欢什么类型的人类?”
“长得好看,脑袋聪明,情商不错。三样占两个就行。”
白双影可疑地停顿两秒,喉咙里含糊地嘟哝几声。
他的手心被方休的体温浸热,两人的皮肤像是要融化到一起。他的指尖轻轻掠过方休的咽喉,红T几乎被他掀翻大半。
轻轻摸完脖颈,那只鬼手又回到方休心口附近。微凉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拨弄某处,时不时还夹扯几下。
方休面色微红,努力不让呼吸显得太过急促。
他一时竟分不清白双影是好奇地触碰,暧昧地爱抚,还是抚摸小动物似的亲昵示好。
方休想从白双影腿上离开,却被他的鬼牢牢按在原地。
……这大冒险也太冒险了点!
“你喜欢什么样的抚摸?”白双影继续一本正经地问。
方休吞下细碎的呻.吟:“要看谁在摸……你问这个干什么?”
白双影思考片刻,友善地换了个问法:“你希望我怎么摸你?”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手还停在方休皮肤上。
方休:“都,咳,都行,只要轻一点……”
白双影的提问突然从蹩脚相亲转向了了不得的方向。方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不该好奇自家鬼的神奇思路。
要命的是,白双影一脸认真地记下,动作还真轻了些许,从而显得更加难以忍受。一只鬼手一路向下,轻轻贴在他的腰侧。
最后此鬼还不满地咦了声:“这些都不算么?”
方休没脾气地瞧着白双影:“……”
白双影在算什么他不知道,他自己倒满脑子“算了算了”。
刚巧白双影另一只手摸到嘴边,方休轻轻咬了下他的指节。
“地府到底为什么封印你,我就不明白了。”
方休气喘吁吁道,“你这种……个性,比起直接镇压,谈判明明更有用。”
应对这种性子单纯力量过大的家伙,哄骗永远比强攻合适。
“镇压”应当是最后的手段才对,一上来就用强的,反而会激怒对方,引来更大的冲突——就算镇压成功,也绝对会被记恨上,只会给己方创造一个敌人。
白双影闻言一怔,继而不满道:“地府压根没与我谈!”
方休好言好语:“如果你四处破坏在先,也会有这样的状况。我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西○记》……”
“我没有大闹地府,也未曾毁灭人间。”
白双影语气带了凉意,抚摸方休的手却没停,“当年我就在我的地盘,是人类挑衅……”
说到一半,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问题,“说好了我来提问。”
方休满脸无辜:“我可没问你任何事,咱俩是在闲聊呀。”
白双影回忆片刻,确实没能扒拉出半个问号,他五官微皱,抚摸人类的动作都慢了下来。
方休好笑地挺直身体,亲了亲白双影皱起的眉心。
就在此时,白双影下一个问题冷不丁到来——
“如果成功通过八场祭祀,你想要许什么愿望?”
一个简单又直白的问题。
方休没有立刻回答。这次轮到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白双影长长的黑发。
“我还没想好。”片刻后,他慢吞吞地答道。
白双影指尖顺着方休后背下滑,感受脊柱温柔坚硬的凸起。
他的人类一向心思缜密,胜欲极强。五场祭祀已过,方休却没有想过“许愿”这个终极奖励……此人不愿意祈求自己就算了,居然连地府都不愿祈求。
可要是仅仅为了求生,方休又太过拼命。他要是走山混子的低调路线,不缺保命手段。
另一方面,此人甚至知道解厄塔封印松动的秘密。无论怎么看,方休都与地府有所关联。
而活人能接触到地府的唯二途径,一个是成为走无常,为地府做事;另一个正是参与消灾祭,生魂入阴间。
就在一炷香的时间要结束前,白双影若有所思地开了口。
“你在阳间时,就知道‘消灾祭’的存在?”
“是。”
“你想利用它,取得其他好处?”
“是。”方休笑了。
“可是如果你想要好处,许愿便好。”
白双影迷惑道,“要是许愿也解决不了,证明地府也无能为力,你又能如何?”
“其实大冒险的时间已经过啦。”
方休身体前倾,红T皱巴巴地挂在身上,露出大片苍白的肌肤,它们染上一片薄红,冒出细密的汗珠。
“不过我喜欢你,所以送你一个回答。”
“许愿必须跪着许,谈判可以坐着谈。”
方休贴得近了点,那双近在咫尺的黑眼睛光芒闪烁,“许愿得不到的东西,谈判未必拿不到,就看你能把对面逼到什么份儿上。”
好吧,白双影心想。
其实他还是搞不懂他的人类想干什么。不过就现在看,从进入祭祀到一路闯关,一切都在按照方休的“人生计划”进行,从未偏离。
哪怕是千年前机关算尽的庄归去,面对地府时,那个老家伙也没有这般从容。
白双影小心捏了捏面前瘦弱的身躯,人类真的很脆弱,他随便就能捏成齑粉。
说句实话,在黄粱祭中玩了一次末日,他并未觉得解气。还是他的人类更有意思——明明这样容易毁灭,却能吞下数不清的谜团。
不过……
方休还不到三十岁,就活成了这副怪物般模样。即便他再怎么天赋异禀,一颗心也该到了极限……
下个刹那,他耳边响起无数爆裂声。
还在房间里蔓延的锁链齐齐一抖,噼里啪啦炸开。方休露出少见地愕然神色,仰头看向垂落的锁链。
四千零九十六条锁链断裂了。
这回白双影没有耗费时间窃喜,他一双白眸微微亮起,径直看向方休。
第104章 暗中交易 简短告别。
断掉几十条封印锁链, 如同手指恢复知觉。白双影能感受到人类因果的变化。
断掉几百条封印锁链,如同小拇指可以活动。白双影能扯动人类身上的因果之线,单独观察或扰乱。
断掉几千条封印锁链, 如同一只手恢复自由……也许他能够拨开天道迷雾, 窥探因果全貌。
白双影把越来越烫的人类按在自己的大腿上,力量集中在眼睛。
很好。
封印千年的力量滞涩地流动, 方休的因果犹如夏日灼热的空气,逐渐扭曲现形。只要他再用力些,再仔细些……
突然, 白双影左颊的血痣一阵刺痛。
他痛得整个缩了下,差点没维持住人形。白双影使劲眨了眨眼睛, 刚聚起的力量瞬间消散。
有什么湿湿热热的东西贴上了那颗血痣, 是方休的指尖。它轻轻摩挲着血痣, 剩余的痛感跟着一扫而空。
说实话,方休差点不道德地笑出声——
锁链一断,他的鬼就睁大眼睛凑近, 像是要用瞳孔将他咀嚼。
而后被他们之间的鬼契一拦, 白双影如同眼里进了柠檬汁, 皱着脸往后一仰, 但双手还是牢牢抓着自己。
直白得十分可爱。
方休懒得再隐瞒玄学知识:“咱俩有鬼契, 因果相连。焦姣不也没法占卜阎炎的命运嘛, 这叫什么来着……”
白双影蔫头耷脑:“天机不可泄露。”
可恨,他从没跟谁因果相连过。能力恢复的激动中, 白双影完全忘了还有这茬。
看来单独抽一根因果之线, 瞧瞧方休的过去,目前就是极限了。
除非祭祀结束,他们之间的鬼契解除。抑或是他彻底解放, 硬扛规则……可到了那个时候,他们必定分别在即,探究也没有太大的意义。
白双影抬起头,接近五千根锁链断掉,他周围的锁链牢笼出现了明显的变化。原本严密缠绕的“锁链墙”上,出现不少凸出的断链,像是脱了线的麻布。
解封的狂喜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白双影只剩任务完成的满足感。比起这个,他更在意方才的“加深了解”。
方休快要崩溃了?……可他怎么看不出来呢?
无数人类在他面前崩溃过,没有一个像是方休这样平静。
“还玩吗?”白双影没什么精神地问道。
大冒险结束,该轮到方休提问了。他摸了摸自己柔软的人类,莫名有些心神不宁——这个姿势挺好的,白双影暂时不想放手。
方休也没挣脱,他在白双影腿上坐着,手指随意玩弄着自家鬼的发丝。
“解开封印后,你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白双影本想回答“杀了你”,可他发现这个念头不知不觉消失了。他的人类是这世上最特别的,死了实在可惜。
“毁灭人世”?一想到世上还有几十亿人类,还有那么多没有瞧过的城市,白双影突然没什么干劲儿……
嗯,也许他可以选择不那么激进的娱乐活动,比如——
“把解厄塔化成灰。”白双影退而求其次。
然后他可以找庄归去的徒子徒孙算算账,再然后看心情……他脑袋里盘算着,手上轻轻捋着方休的后背。
方休搂住白双影的脖子,低低笑起来。
白双影谈论的口气,就像临时更改明天的旅游安排。但凡他的鬼心机深沉一点,他们之间就要是另一种关系了。
“你笑什么?”白双影停住动作。
“这是真心话的问题吗?”
“嗯。”白双影唯恐方休糊弄过去。
方休捏捏白双影的耳朵:“我在想,原来你也是半步鬼仙的强悍邪祟,我可以放心了。这样等我们分开,我不用担心你被其他鬼打压欺负。”
一半实话也是实话。
另一半么……方休心里,他的鬼从怨气十足的摸鱼打工鬼,变成了怨气十足的励志越狱鬼。这至少可以解释为什么白双影被召出来时一串“死”字,敢情那都是真心的不爽。
好在方休一路看过来,白双影牌核.弹的仇恨还没有到非炸不可的地步。
人间这边他稍稍留意,地府的命运就交由阴差的智慧吧!
另一边,对于方休“半步鬼仙”的评价,白双影只是略微皱眉,没有否认。这只强大的邪祟竖起耳朵,老老实实等待方休提问。
方休如释重负地笑起来,轻轻摇了摇头:“就这样吧,我没什么想问的了。”
听到游戏结束的宣言,白双影的眸子闪过一丝黯然。
这不公平,他还有许多问题想要确定。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想要抖出自己的真实身份,让方休使劲儿对他好奇一把。
可是现在还不行。
方休的道德只沦丧了99%,万一那1%生效,让他站在人类立场上行事,自己解封唯一的希望就没了。
白双影再怎么不懂人心,在同一个坑跌倒过,他不会再摔第二遍。
真是可惜,下一次方休敞开讲真心话,会是什么时候呢?
白双影摸摸方休软蓬蓬的头发,心下叹息。
……方休并未察觉到白双影的小烦恼。
他把下巴搁在白双影的肩膀上,强行压下了身体的燥热。
随即他愉快地动了动身体,吻上白双影的嘴唇。暖融融的幸福感升腾而上,冰川般的疲惫稍稍融化。
“要吃点零食吗?”温热的呼吸拂过白双影的皮肤。
白双影一只手扶住方休的脸颊,用行动回应了他。
啧啧的接吻声中,残缺不全的锁链静静滑动。
小黑狗眼看着两人从坐着接吻,换成了倒在床上深吻,它哼唧着打了个哈欠,气呼呼地咬锁链玩。
这个房间里明明有四只手,他们却只知道摸来摸去,居然空不出一只来摸它!
……
“你是说,解厄塔的情况十分危险?”
盖头之下,阿守挑起眉毛,“姑娘,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
梅岚垂着头:“是。”
“祭品的胡言乱语,我听过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阿守不动声色。
“解厄塔内有惊天阴谋、地府处在危险之中、自己是下来历劫的神仙——说一千道一万,他们不过是想要换取优待,好在祭祀中幸存。”
“我并未打算说服您,我也知道,地府不会因为祭品的一句话就耗费大力气调查。”
梅岚继续恭恭敬敬地垂着头,行了个相当复古的礼,“我只想问,您可知道‘岑令’?”说完后,她熟练地吐出此人的生辰。
阿守冲奠二挥挥手,奠二慌忙取来个圆木桩子似的卷轴。阿守食指一勾,那卷轴两侧疯狂滚动,展出一片龙飞凤舞的草书。
“确有此人。”阿守敲了敲一片墨字,“还是个相当有本事的消灾人。”
梅岚舔舔干裂的嘴唇,呼吸有点颤抖。
“下场祭祀,请将我们安排在同一场。”
她轻声提议道,“作为交换,我可以提供目标——我告知你们‘镇墓厄’的所在,它也是仙厄,地府应当还没察觉。”
“他是归山教的大人物,到时您派遣阴差悄悄盯着,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地府会派人确认‘镇墓厄’,若你说的是真的,我自然答应这场交易。”
阿守摩挲着干涸的墨字,“不过你跳过你的领袖,直接与我沟通?姑娘,这可容易生出事端。”
“无论他说什么,我都要做这件事。等您确定了,我会和他们解释。”梅岚的眉眼里透出一丝疲惫。
“……而且,我会做出补偿。”
“且这样吧。”阿守摆摆手,语气柔和了不少。
一个未被发现的仙厄,相当于一颗潜藏地下的炸.弹,或是一道送上门来的封印。地府无法拒绝这个价码。
孟晓梦转动半个脑袋,云里雾里地听。
她只是如实坦白了“黄粱厄是从爸爸那边偷的”这件事,其余话题,她完全插不上嘴。
不过说到归山教,她确实有些印象。
这教派曾经火爆一时,后来国家严打数年,终于把它按了下去——哪怕她读的学校不怎么好,也被老师科普过。
爸爸与归山教有没有关系,她就真的不知道了。她对爸爸一点印象都没有,妈妈从不跟她说爸爸的事,也不愿意她去见他。
想到妈妈,孟晓梦原地晃了晃,生魂骤然紊乱。
“你。”
阿守伸手指向孟晓梦,“你魂魄残缺太多,需要在极阴之地休养。接下来七七四十九日,你需要做个走无常,往返阴阳为我做事。”
说罢,她打开抽屉,翻出一沓顶好的宣纸,以及一把老式铁剪刀。
剪刀咔咔剪过宣纸,剪好的纸片自行飘起,糊在孟晓梦魂魄的缺口上。
一会儿工夫,孟晓梦四肢囫囵,脑袋也被补好。只是她一侧眉眼由墨线勾画,颇有些纸人的神韵。
孟晓梦目光清明了些:“谢谢你……”
“谢得太早了,我救你可不是因为好心。”
阿守不咸不淡地收起剪刀,“你背了地府消灾人的血债,若你就这么魂飞魄散,地府找谁去讨?”
孟晓梦:“……”
一瞬间,她的表情混杂了绝望与悔恨,甚至还有一丝委屈——梦中发生的事,她完全没有印象。
“回去看看你妈妈。”
梅岚突然插嘴道,“无论你们关系变成什么样,你们还有未来。”
“可我妈她……”反驳到一半,孟晓梦突然自己闭了嘴,活像嘴巴拥有自我意识。
阿守好奇的目光中,梅岚走上前,整了整孟晓梦的头发。
“和你差不多的年纪,我也曾憎恨父母,背上血债。你还有赎罪的机会,也有赎罪的价值。”
“我没有了。”
她笑了笑,“回头吧,千万不要变得像我一样。”
“再见,孟晓梦。”
第105章 路边小憩 玄学聚会。
“听说庄蓬岛死了, 一队全军覆没。”
“我也听说了,我们这边就有个归山教的……”
黑暗中,一阵窃窃私语传来。
“怎么可能?他可是道上的, 还有四个异象技能。一般邪祟根本杀不了他!”
“那就是其他人杀的嘛, 趁他没防备,背后来一刀~”
“杀他干嘛啊?那家伙不是专注解厄吗?没听说他喜欢得罪人。”
“嘿, 那是因为他用不上的人都死喽——”
“庄大师都死了,那俩混子咋活下来的?”
阎炎终于忍不住了:“说谁混子呢?!”
四面八方传来轻声窃笑。
阎炎气得翻了个白眼,可惜谁都看不出他的动作——此时此刻, 他们正在玄学人士的私密聚会里。
这里只有一片黑暗,其中燃着长长短短的蜡烛。烛光在黑暗中成片摇曳, 一眼看不到尽头。
那些蜡烛正是玄学人士们的“马甲”。它们高矮胖瘦各不同, 也算是一片风景。
人们的细语声从烛焰中传来, 无论距离远近,那声音都像贴在耳边。
这是由术法构建的生魂幻境,VR版本的匿名论坛。
这会儿阎炎还在生闷气, 焦姣已经骂出了声:“活到最后就是胜利!你玩游戏全组DPS啊, 看不起辅助?”
他们两人的能力确实偏门, 比起战斗更适合调查。
焦姣的长项在于占卜与魔药, 阎炎的攻击力比犬妖不足, 比警犬有余。他俩运气不错, 至今遇到的祭祀都不是“大乱斗”型,这才好胳膊好腿地活到现在。
这次祭祀, 他们仍没能成为主力。但那又如何?庄蓬岛死了, 他们还在喘气!
“对对,你们能苟,你们牛逼。”
对面阴阳怪气了一句, 换了话题,“反正庄蓬岛不可能是你俩弄死的,那俩和尚也没了。新人队伍下的手?”
“对哦,他们去考核来着,那就是新来的消灾人。”
“谁跟他们联系过吗?事前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狐狸,说说。”
阎炎不吭声。
他其实不太记得……他见方休“毁掉”黄粱厄,以为纸人很快就会来。于是他和焦姣一起睡了个四仰八叉,比死了还安详。
回塔后,他们才听说庄蓬岛死了,还是一组三人全没了。
真的是方休的队伍做的吗……?
庄蓬岛确实十分残忍,但最后的最后,似乎是他们三组人齐心协力破的局。方休他们为什么要在事情结束后杀庄蓬岛?
而且还杀成功了!
阎炎现在不太确定方休自称的“普通人”是什么成分。无论怎么看,对面都和“普通”这个词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庄蓬岛和他那两个徒弟都挺强的,真要拼命,应该打个大场面出来,对面得是什么人啊。”阎炎沉默的空当,聊天还在继续。
“能解那个中秋厄,肯定是狠人,这还用说?”
“算了,他们现在是正儿八经的消灾人,肯定有人能见到。”
“嘿,那个队伍下手这么狠,地府只会安排更难的祭祀,到时候就见分晓啦……狐狸,你说两句呗?到时我们也好认人。”
阎炎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保持沉默。
爸爸一家子最注重“报恩”,各种狐家睡前故事他从小听到大。
方休与庄蓬岛的恩怨,那是他们之间的事。就结果来说,他们出力最少,约等于被方休拉了一把。
那么,他没必要为了一点点利益,把人家的情报给出去——消灾人里鱼龙混杂,说不定有人等着报仇。
“我不记得了。”
阎炎慢条斯理地说道,“黄粱厄对精神有点影响,我脑袋超疼。”
焦姣会意地应付几句,两人咬死了记忆模糊,想不起对面啥情况。
不远处的黑暗中,一截赤红蜡烛缓缓燃烧。火焰之中,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
听纸人说,他们下场会与方休的队伍安排到一起。可惜了,看来他们没法提前拿到情报。
庄蓬岛是归山教的中层之一。
他是庄崇岳的血脉,脑袋灵活长相讨喜,发展信众很有一手。庄崇岳有意给他留个好差事,结果人就这么没了。
既然冒犯了归山教的人,那支古怪的队伍,没资格再活下去。
……
“下场祭祀,请大家不要用真名。”
早餐时分,梅岚站起身,朝其余三人低下头,“我杀了一个非常麻烦的人,接下来很可能遇见复仇者。”
成松云和关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起看向方休。
方休正接受自己艳鬼的投喂——白双影吃方休吃得很开心,决定投桃报李,给自家人类弄点美味食物。
现在白上神正煞有介事地除去鱼肉里的刺,然后把雪白的鱼肉整整齐齐堆进方休的盘子。
他会紧盯着鱼肉消失在方休唇齿间,观察方休咀嚼吞咽,然后才满意地处理下一块。
至于不那么规整的边角料,白双影筷子尖一拨拉,它们轻轻落下桌面,守在桌边的小黑狗大吃特吃。
其余三人:“……”
最要命的是,方休好像完全不觉得哪里不妥,他毫不掩饰看向白双影时的柔和眼神。
怎么说呢,气氛严肃不起来。配上这二位的脸,面前场景有种莫名其妙的奢靡感,不知道的还以为进了酒池肉林。
“你说庄蓬岛啊。”
方休又咽下一块鱼肉,顺便给自己开了瓶○仔,“你不用太在意,反正就算你不杀他,我也会动手。”
说实话,他没能亲自弄死庄蓬岛,心里挺遗憾的。不过看梅岚当时那股子气势,很有私仇大怨一起来的愤怒,他实在不好横刀夺恨。
关鹤小声询问:“到底怎么回事?”
方休耸耸肩膀:“那小子是邪.教的人,我刚好和那个邪.教有仇。我没猜错的话,梅小姐,你的情况也差不多吧。”
他意味深长地停了停,省略了“梅岚加入了归山教”这件事。
梅岚目光闪了闪:“猜对了。”
“现在说出来挺好。最后三场祭祀,要是大家力气还不往一处使,那可就麻烦啦。”
方休笑了笑,“就是用个假名嘛,没什么大不了的。接下来的祭祀,再碰到那群人的概率不小。”
说完,他喜滋滋地咬了口鱼肉,满脸“这个话题可以结束了”的自在。
梅岚呆呆站在座位边,她呃了好几声,手足无措,没有半点杀死庄蓬岛的狠戾——她似乎准备好了长篇大论的说明,然而方休没给她这个机会。
“我劝你别在这种时候叙述生平,小心下场祭祀活不下来。”
方休说,“你看,我就从来不说我的过去。”
梅岚:“……”
关鹤:“……???”
“小关别紧张,你说过也没事,未成年有套路豁免。”方休语重心长,仿佛真有这种规矩似的。
一番胡言乱语过去,刚才紧绷的气氛全部垮掉。众人一脸欲言又止,最后只能各自憋着。
方休身边,白双影处理鱼肉的动作慢了下来。
筷子挑开苍白的死肉,露出半透明的骨骼。他的目光从那尖锐的骨头上移走,一路滑向方休。
又开始了。
不追问,不解释,不关心。他愿称之为自家人类的三不准则。
观察方休越久,白双影越能感受到一条界线——
正如当初的交叉线理论,方休在既定的道路上前进。
无论是对于成松云与关鹤的照顾,还是对于梅岚的观察与宽容……还是对自己的喜欢,都是“道路外侧”的事物。
他的人类可能抬眼欣赏风景,偶尔放慢脚步,摸一摸道路旁的可爱花草;方休甚至会倚靠树木,在阴影下休憩片刻,包扎磨出血泡的脚跟。
可是方休终究会前进,最终走出他的视野。
他说他会记得方休,可他现在想要多记住一点——一道盛宴摆在面前,总不能只记得第一盘小菜的味道。
……还有三场祭祀。
有生以来,白双影第一次嫌弃时间过得太快。
他有些不服气,现在他这棵树很想倒下来,把方休压在道路中间,让他老老实实待着。
白双影这边动作一停,方休那边鱼肉告急。于是方休脑袋一伸,一口叼走了白双影手上的鱼肉,舌尖轻轻擦过他的指尖。
白双影咕哝了声,跟着舔了舔指尖剩余的汤汁。
“我还有别的事情要说。”
梅岚提高声音,语气里带着莫名的疲惫,“关于下场祭祀的‘仙厄’,我有些了解——”
方休终于再次抬起头,沉默地看向梅岚。
这一回,他脸上的轻松消失殆尽,只剩捕食般的专注。
……
三日之后,地府才安排了下一场祭祀,美其名曰“消灾人特权”。
方休不太吃惊。可见对于趁手好用的工具,地府不会把他们往死里使,舍得多花点时间保养。
另一样福利跟着到来——
“这回的仙厄较为特殊,咱这会派遣阴差陪同。”
奠二点头哈腰,“祝各位大吉大利,马到成功!”
方休熟练地无视纸人屁话,和自家鬼肩并肩走上二楼。
踏上二楼的那一刻,一股怪异的腥气扑鼻而来。
第106章 伪装组合 墓室残骸。
二楼满是湿淋淋的泥土。
它们泛着深沉的棕黑, 表面带着点湿润的水光。泥土的气味兜头压来,味道浓郁得堪比活埋。
二楼的门也变成木头支起来的简易框架,内里一片漆黑。
众人进入门内后, 才发现这个“漆黑”并非效果。所有人如同沉入墨汁, 真正体会了一把什么叫“伸手不见五指”。
黑暗中的四人:“……”
方休搓搓手指,左手端起一捧鬼焰。鬼焰红光照亮四下, 他们正在一处不知道是矿坑还是墓道的土走廊,路途两边都是寂静深沉的阴影。
空气中有种难以描述的怪味。如果说外界的空气是清澈流水,这里的空气就是花瓶里腐臭的陈水。只是一呼一吸, 方休怀疑无数真菌赶赴他的肺泡安居乐业。
这还不算氧气含量。
现在方休明白“阴差陪同”的意义在哪儿了。这个鬼地方要是不作处理,他们连呼吸都是大问题。地府不会插手他们与邪祟之间的斗争, 可要是环境太恶劣, 它们还是会加以干涉。
想象了一下地府阴差倾情化身地下换气扇, 方休忍不住翘起嘴角。
他的同伴们也练出来——放在前几场祭祀,队伍少不了一番鸡飞狗跳。现在其他三位散发出佛一样的恬淡气息,有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气势。
连关鹤都没有打哆嗦, 只是警惕地四下望着。
方休又动动手指, 召出小黑狗。小黑狗簌簌嗅着土地, 摇头晃尾地把他们带往某个方向。
“咱们走吧。”方休要“掌灯”, 罕见地走在了队伍最前面。众人鞋底踩过粗糙的砂石土壤, 扑簌扑簌的声音格外刺耳。
方休看脚下砂石, 白双影看着远方因果。
“除了你们,此处还有四个活人, 分得很散。”
玩了次真心话大冒险, 白双影懒得再隐藏能力,“分三组,二一一, 这次每组的人数很少。”
小黑狗赞同地叫了两声,舔了舔白双影凉滑滑的袍角。
方休:“正常,消灾人的队伍大不了。”
“连续解厄”这个条件要求很强的队伍凝聚力,地府一定也有人数限制,好减少意外变量。
之前的焦阎二人组,双胞胎和尚,庄蓬岛及其两个徒弟,都是标准的“亲密团体”。他们这样的才算奇葩。
想到这里,方休突然停住脚步。关鹤正四处乱看,差点撞到方休背上:“???”
“我们假装分两组吧。”
方休说,“咱们人太多,就算用假名,也容易被认出来。”
“‘方休解了中秋厄’这件事,那群消灾人大概都知道。但他们只知道我是个年轻男人,不清楚我的队友是怎样的人。”
关鹤恍然大悟。
确实,他们这群男女老少齐上阵的架势太吸引眼球了。
“小关,你和成姐梅岚一组,我把小狗借给你们。”
方休俯下身,摸了摸小狗的脑袋,“这里说不好有什么机关,它能带你们保命。”
无论如何,小黑狗也是鬼仙,它天生对生门敏感。
成松云冷静道:“小方,那你怎么办?”
“我可以凭空造一位同伴——白双影,解除隐藏吧。”
白双影从阴影中走出,其余人短暂地沉默两秒。
无他,白双影这伪装……
兴许是方休的要求,这只艳鬼没有再坚持他的古风装扮。他身上的白袍化作干净利落的白T恤,裤子鞋子的样式和方休一模一样,显然是依葫芦画瓢变的。
那头长发被白双影扎了个低马尾,松松披在脑后。配上那张不食人间烟火的脸,单看很有“现代天师”的范儿。
但和方休站在一起,更像情侣装。
不止情侣装,还是鬼气森森的红白双煞情侣装。两人的配色和长相在那里,任谁都会觉得这一对,咳,这两位是玄学老手。
方休大大方方拉起自家鬼的手:“这样一来,你们的‘三人组’绝对不会被怀疑。我们这边‘年轻男性’有两个,他们不好锁定目标。”
关鹤没被方休分进“年轻男性”,看起来挺有意见,但他坚强地憋住了。
梅岚拍拍小黑狗的脑袋:“你们要单独行动?”
“不,稍稍区分就好,就当我们半路结盟。”
“……好。”
其实不用区分,这两个人贴在一起,自带别人插不进话的气场。梅岚很想吐槽两句,但她的心情实在轻松不起来。
他们这回要回收的仙厄十分棘手,就算提前知道它的本体,也没有太大的帮助。
它实在太隐蔽了。
……
“它实在太隐蔽了。”一个年轻男人悠然开口,“与其我们去找它,不如等它来找我们。”
“岑哥,你很熟悉那个‘镇墓厄’?”他身边的少年发问。
“谈不上吧,但教里面有记录。”年轻男人晃了晃手里的白灯笼,笑嘻嘻地说道。
“最近二十年入手的仙厄,我多多少少都记得点儿。”
烛火透过黄白纸张,化为温柔的光晕。“岑哥”——岑令正常走着路,灯笼中的火焰却丝毫不动,如同凝固其中。
光芒照亮了两人的脸——
年轻男人长得不如庄蓬岛出色,但英俊得“刚刚好”。
他眉目舒朗,有种邻家男孩一样的亲和力,气质暖洋洋的。这种长相不但吸引女性,也很难让男性生出恶感。
他旁边的少年也眉清目秀,步伐轻灵自在。
“我只知道是个很老的玉蝉,有血沁,就这么丁点大。”
少年两只手聚拢,随意比划了下,“好像是从古董店里淘到的?直接拿来镇墓了。”
“差不多吧。”
岑令笑了笑,“那东西会被活人吸引,会自己送上门。要是自己去找,那就不知道要找到猴年马月啦。”
“嘶,被活人吸引?”
少年打了个哆嗦,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嗯,不过咱们两个互相照应,问题不大。”
岑令轻描淡写道,“单走的两个人麻烦些,会合后就没事了——反正都是咱们的人,知道轻重。”
“嘿,也不知道那个‘方休’什么情况。”
“我也很好奇。”
岑令的语气里没有丝毫的怨愤,像是在谈论奇人异事,“能解中秋厄,在外头应该也有点名气才对。搞得这么低调,我都要怀疑他是官方的人。”
“官方的人也没用。”
少年用一种近似嘲讽的语气说道,“阴阳两边都管不到咱们教主,阳间官方下来也是送菜。”
岑令笑而不语。阴影遮盖中,他的笑意并没有到达眼底。
“行了,机会难得,多看看周围吧。”
岑令举高灯笼,照亮古旧崎岖的地下通道。
“就算荒废了,这里也是我教圣地,许多兄弟姐妹睡在这里。”
“啊,那教主有没有在这里养怪物?呸,仙物?”
岑令的笑容明显起来:“当然。”
“不然你猜,‘镇墓厄’在镇谁?”
……
走了两三个小时,方休面前豁然开朗。
不,说“豁然开朗”大概不对,这里的氛围还是很压抑,但好歹空间大了点儿——走廊尽头,是个巨大的空腔,其中残存了不少零散古建筑。
有限的照明下,它们损坏得相当厉害。石砖上缠满植物根系,青苔掩埋了彩色的颜料,一看就有千百年之久。可是其中某部分材料又很新,新到疑似上周出品。
唯一的好处是,这里新修了不少长明灯。方休也不忌讳,哪里不亮点哪里,终于凑出了一点点人气儿。
关鹤四下打量一番,对着现代修缮震惊道:“这是破坏文物吧?”
修得也太不讲究了,一看就不是专业修复。有些地方用了现代化砌墙法,看着与古旧墙体格格不入,有种青砖配红砖的不协调感。
成松云同样啧啧称奇:“好大的陵墓……”
“岿朝末代皇陵。”
梅岚小声说道,“当年它没有建完,岿朝就灭亡了。归山教把它改成了据点,其实它已经被官方查封了。”
关鹤陷入迷茫:“可是这里面没有官方痕迹啊?”
官方既然找到了,肯定要发掘清理保护一条龙,怎么可能放着不管?
梅岚苦笑:“里面的东西过于危险,只能先封存,慢慢处理。”
关鹤:“……”
也就是说,他们正身处被邪.教侵占过,又被国家盖章“过于危险不可发掘”的千年古墓,这可太棒了。
他僵硬地挪动步子,乖乖待在成松云半步之内。
方休摸摸古老的石砖。梅岚的说法和他的调查一致,这里的建筑确实保有岿朝的风格。
岿朝,历来最强悍的朝代之一。
它与诸多朝代一样,磅礴的兴起,盛大的繁荣,最终摔成百年乱世。大部分世人不记得那个传奇王朝的最后一位皇帝,却记得那个传奇王朝的最后一位“仙人”——庄归去。
民间传说中,庄归去半人半仙,只手断天。王朝末年鬼魅横行,多亏庄归去和弟子们四处奔走,消灾解厄。
别说近代,后世千年间,这一位相关的话本戏剧多得很。不过随着时代发展,玄学式微,那些传说仅仅是解闷的神鬼故事。
……直到近代,被某人利用为止。
方休抚摸砖墙的手指紧了紧,指甲抠入腐朽的砖缝。
“哎呀,你们先到了!”
一个爽朗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各位晚上好啊。”
“欢迎来到我教圣地,我叫岑令。”
第107章 凭空加人 求救之声。
岑令提着灯笼, 笑得一团和气。就像这地方不是阴森古墓,而是自家别墅的后花园。
听到这个冲击性自我介绍,除了方休和白双影, 所有人都露出了愕然的神色。岑令飞快扫视一番, 笑得更温暖了。
方休上前两步,热情地握住岑令的手:“哎哟, 您该不会是那个‘岑令’吧,久仰久仰。咱们能在这里碰上,实在有缘啊。”
他的表情天衣.无缝, 仿佛对归山教神往已久。
这回轮到岑令吃了一惊:“您是……”
“我叫红双喜,这位是我搭档白双影。”方休满面春风, 一副找到组织的安心感。
“唉, 我没啥名气, 也就给人做做法事。可惜归山教不招‘老师’了,不然我真想搏一搏。”
说完,他用满是薪暗示意味的目光看向岑令, 就差把“请变成我的人脉”写在脸上。
白双影怀疑方休请奠二上身了, 人怎么能谄媚得这么明显?他下意识抬起袖子挡眼, 而后意识到袖子没了, 只能顺手抹了把脸。
岑令身边的少年也懵了:“哎……唉?”
他们知道方休是个年轻男性, 而且对归山教有些血腥的小意见。刚才岑令还跟他说, 上来先来个大的,能炸出所有人最真实的反应。
结果在场唯二的年轻男性没什么反应。那俩一看就是玄学行当混久的老油子, 并且和归山教没什么过节。
传说中的方休, 总不会是那个带了两个女队友的小孩吧?
那家伙看着比他大不了几岁,不会那样厉害……吧?
还是说方休会化形术,他其实是那个阿姨抱着的小黑狗?
少年还在沉思中, 就被岑令搭上肩膀:“柏岁,打个招呼。”
柏岁敷衍地点点头,继续审视那只小黑狗,小狗皱起鼻子,呃呜呜地威胁回去。
“你们知道情况就好办了,祖师爷在这里留了不少手段,大家还是一起行动为好。”岑令开门见山,“现在也不知道是白天还是晚上,咱先去找个据点吧。”
方休点点头,无比自然地抱住白双影的腰:“嗯嗯,都听您的。”
他的动作亲昵异常,完全不是好朋友间的拥抱,更像“二人必定有染”的那种。白双影放松地让他抱,全身上下找不出一道表示抗拒的衣褶。
一对秀恩爱的基佬!柏岁瞪大了眼睛,越发糊涂了。
可……可能方休还没出现,他想。
这边折腾完了,梅岚作为“另一组”的领袖,站出来自我介绍。她自称“酒红”,成松云很朴素地选了“成姐”,关鹤则用了“关鹿”的名字——那似乎是他死去的弟弟。
他们自称普通人三人组,靠着梅岚这位“民俗学者”闯出一条生路。
岑令对着关鹤左看右看,只看到这孩子眼里清澈的无知。
“你说这是圣地,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关鹤不懂就问。
作为新生代,他对归山教的了解不算多,更别提什么深仇大恨,他这一嘴问得相当自然。
岑令刚打算回答,就见方休激情抢答:“你不知道?!”
关鹤:“……是。”
方休侃侃而谈:“当初归山教打算把这里打造成圣地,让世界各地的信徒过来祭拜。庄大师推崇‘仙骨归山’,让教徒们死后全葬在龙脉上,和皇帝一个待遇,来世无上功德。”
白双影欲言又止。
这地儿可是岿朝亡国之君的陵墓。它千年前被打断了没建完,千年后还是被打断了没建完。别说积德了,它更像个缺德笑话。
归山教说这破地方是龙脉,难不成是“地龙”的“龙”?
方休导游般继续:“……后来归山教被上头打散了,这里也封了。里头‘万人同穴’只打造了一半,来得及葬在这里的信徒,呃,我听说不到一千?”
“一千多人。”
岑令扬起眉毛,“哥们,你还真了解啊。我们被打压的时候,你才十岁多点吧?”
“我亲戚有在教里当‘老师’的。当时要啥有啥,过得那叫一个风光,我是没赶上好时候。”方休使劲摇头,遗憾之情溢于言表。
“现在可好,我们成了阴沟老鼠,做点生意都得偷摸着来。”
岑令笑了笑,有意无意道:“你那亲戚叫什么?说不定我还见过他呢。”
“哎哟,他当初在癸省十八线城市当老师,您估计不知道。”
柏岁不干了:“什么玩意,我岑哥可是天选之子,过目不忘!”
走在后面的梅岚垂下视线,盖住了眼里的紧张。
岑令的父亲当年是归山教的二把手,也是庄崇岳的小舅子,绝对算得上核心人物。彻底打击归山教那会儿,岑令的父亲被国家抓获,判处死刑。
庄崇岳有意培养岑令当下一任教主,这在归山教内并不是秘密——
岑令本人是归山教有名的怪才。
他天赋惊人,自小养在教内,连学校都没去过。识字读书全靠庄崇岳找人私下教导,但这不妨碍他展示自己的天才。
此时此刻也是,岑令态度十分放松,明摆着不把祭祀当回事儿。
果然,岑令没有简单揭过方休的“亲戚话题”:“兄弟说说呗,没准我真知道呢。”
方休丝毫没停顿,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唉,那是我老叔,他叫红春祥,当年负责给人展示‘归山仙术’。”
“他擅长玩水,能把水汽从人脑袋上腾出来,说是‘内功祛秽’,冬天做出来特壮观。”
岑令稍加思索:“癸省洛水镇红庄?”
“卧槽,您真知道啊?”方休吃了一惊。
“我还知道他跑去东南边的国家,重新娶了老婆,还生了俩孩子。”岑令笑得格外清爽,“目前他确实过得不错。”
方休脸上没有半点紧张,全是钦佩:“不愧是归山的天才。”
“过奖过奖。”
三言两语间,众人离开了坍塌的边缘,走入相对规整的墓道。
这里青砖夹杂红砖,如同皮肤下的淤血。好在地面相当干净,没有乱七八糟的凸起,很是方便行动。
……缺点也有。
关鹤的脚步越来越慢,最终停住。他抬头看着墓顶,咕咚咽了口唾沫。
墓道顶端的红砖是新砌的,几十只干枯的人手从夹缝中垂下。乍一看,他还以为那些阴影是倒挂的蝙蝠。
关鹤有种荒谬的错觉——那些手随时都可能飞离墓顶,糊在他的脸上。
然后那些手在他眼前动了动,指头蜘蛛腿一样弯曲伸直。
关鹤顿时倒抽一口凉气,偷偷观察他的柏岁眉头越皱越紧。如果这家伙是方休,那方休的演技未免也太好了。
“别在意,一点小装饰。”
见关鹤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岑令笑道,“挂在这里求个好兆头,没别的意思。”
随即他相当自然地转向白双影,语气越发温和:“这位兄弟一直很安静啊。”
柏岁顿时调整视线,一双眼直刺白双影。
白双影照旧没什么表情:“嗯。”
然后他就不理岑令了,仿佛那是一团带颜色的空气。
“哎哟,他不太喜欢说话。”方休立刻解释,“他就这脾气,岑哥别见怪。”
“理解理解。”岑令无所谓地笑道,“哎,那边好像有人影。”
他稍稍举高灯笼,火光驱散了浓稠的黑暗。他们所在的墓道前方,一个身影正冲他们招手。
黑影动作纯熟自然,没有半点僵硬,与活人无异。至于那是不是活人么……
关鹤嗖地抽出黑纱,成松云把小黑狗放在地上。梅岚用甘露水洒湿了腐朽的石砖,低低说了一句“都小心”。
“有人吗?”
见他们迟迟不靠近,那个黑影索性喊了出来,“警察?消防?救命啊——”
听声音是个年轻男性,他的声音因为干渴而沙哑,充满了惊恐和疲惫。
“活人?”方休看了眼白双影。
白双影眯起眼感受片刻,他确实能感受到此人的因果。如果是寻常的借尸还魂,尸体上的因果早就该散光了。
但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对面是仙厄,鬼知道有什么古怪能力。
“目前无法确定。”白双影压低声音,“留意点,就总数上来说,现在墓里的‘活人’多了一个。”
方休:“……哇哦。”
“救救我!”
伴着那个人影的叫声,镶嵌在墓道顶端的人手挥舞得更快了,“那边好多怪手,我、我不敢过去,求求你们了……”
岑令歪过头:“各位,你们怎么说?”
方休果断:“别管,那人听着不像祭品。”
梅岚:“绕过去比较好。”
岑令叹了口气:“这话说的,万一人家就是需要帮助呢?”
“这地方都被封了,正常人迷路迷不到这里来。对面要么是不知天高地厚的驴友,要么是盗墓贼。”
方休坚持拒绝,“万一是仙厄搞出来的障眼法,贸然接触太危险了。”
“也有可能是来朝圣的信徒。”
岑令露出为难的神色,“要是兄弟受难,我不能坐视不管……”
“不、不救我也行,给点吃的,给点水……求求你们……”
对面走近了些,苦苦哀求。
距离一近,灯笼的光芒照亮了那人的身形。
那个年轻人衣衫肮脏,背着一个登山包。皮肤还是完好的,没有腐烂或者可疑的尸斑。他摇摇晃晃站着,眼里泛着亮晶晶的泪光。
那个人长得和方休一模一样。
第108章 你死我活 立场调转。
看清那张脸的瞬间, 岑令的笑容淡了下去。
他漫不经心地退了半步:“看来不是我们的兄弟。”
说罢,他随手一指。一道青光闪过,对面的“方休”右臂飞了出去, 炸出一地鲜血与肉沫。那个可疑的“方休”哑着嗓子惨叫一声, 当即跪倒在地。
岑令吃惊地嗅了嗅:“血味倒挺新鲜。”
说完,他大步上前, 准备逮住那人一探究竟。然而他刚跨到“手挂饰”下方,那些干枯的尸手骤然伸长,恶狠狠地抓向岑令。
说时迟那时快, 柏岁双手在胸口一拍,岑令周身散发出一片金光, 把狂暴的尸手挡在周围。小小的空间内腥风四起, 岑令的灯笼倒在地上, 光芒在它的滚动间迅速消逝。
有那么几秒,整个空间陷入纯粹的黑暗。
好在下一刻,赤红鬼焰燃起。只是这次发动鬼焰的不是方休, 而是白双影——他一脸凝重地扶着方休, 表情十分难看。
黑暗之中, 方休毫无征兆地昏倒了。
他整个人像是个布口袋, 软软倚在白双影身上。他的呼吸轻得如同消失, 心跳也变得无比缓慢, 就像陷入深眠的人。
对面那个疑似方休的“人”也消失无踪,湿淋淋的墓道只留下长长一条血痕, 貌似被谁从背后拖走了。
白双影弯下腰, 轻轻把方休平放在地上。
小黑狗迷茫地看着昏迷的方休,鼻子无助地嗅来嗅去。
梅岚大踏步上前,拿着甘露水就往方休身上倒。方休的头发全湿了, 人还是一动不动,这似乎不是某种诅咒。
她紧紧抿起嘴唇,有点神经质地抓着胳膊。关鹤差点喊出方休的名字,好在最后时刻悬崖勒马,保持了沉默。
“我看看。”岑令热心上前,他刚想抓方休的手腕,就被白双影的目光镇住了。
白双影冷冰冰地注视着岑令,如同老虎警告来犯的野狗——不是气势意味上,而是本质意味上。
就像在看一个不值一提的小物件,那目光只有俯视与不屑。
岑令当即住了手,两秒后回过神:“哎,这里是我们圣地嘛,我看看是不是我们教派的法术。”
“如果是,我就解开。如果不是,那刚才跑掉的东西真的与镇墓厄有关,追踪它就好。”
白双影这才移开目光,转而紧盯岑令的手。
岑令大大方方给方休号了个脉,又翻了翻他的眼皮。过程之中,他的表情逐渐凝重。
柏岁:“岑哥,怎么样?”
“镇墓厄。”
岑令言简意赅,“他的生魂蜷起来了,对外界没反应,和活死人差不多……应当是某条禁忌。”
关鹤眉头直皱:“镇墓厄是你们搞的,你们怎么也不清楚?”
“连厄与仙厄都分不清,你怎么当的消灾人?”
柏岁语气不善地怼回去,“厄没有脑子,只会无差别释放禁忌。仙厄更像仙器,背后必定有谁在操纵,能玩出啥花样,全看操纵者的水平。”
“我们又不知道对面在搞什么,这怎么说?”
岑令摆摆手,示意柏岁冷静:“我们确实该知道镇墓厄的基本禁忌,但是……”
他停了停,面上浮出一丝悲伤。
“当年我教被集中打击,管理者死的死关的关。那时我还小,没来得及接触相关信息。”
关鹤面部肌肉抽了抽,听岑令的口气,活像他们受到了什么惊天迫害。不过他倒是搞清了现状——
“圣地”被国家封禁,归山教自然不再考虑相关事宜。即便归山教势力再大,也扛不住正规修士和阳间官方的联合执法。
于是这地方约等于一个被暂停十几年的工程项目,连归山教自己都弄不清当初的细节。
好消息,他们和这帮邪.教徒没有多少信息差。坏消息,失去方休,镇墓厄更加难以处理。
成松云则敏锐地捕捉到了重点:“有人操纵……墓里有人?”
“不必是人,邪祟也可以。”岑令松开方休的手腕,直起腰,“我们得快点找据点了,你们……”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白双影一把抱起方休。他连鬼焰都不点,径直走向反方向的黑暗。
“白兄弟,不要分开行动!”岑令立刻提高声音。
“和你们一起走,没有任何意义。”白双影头也不回地答道。
成松云嘶地抽了口气,她沉思几秒,跟着喊:“一起的话,我们还能帮忙看顾人!现在他没法自由行动,经不起闪失!”
白双影脚步停住了。
若放在平时,他只会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有他保护方休就够了,区区几个凡人,没什么大用。
……只是“没有大用”,却不是“没有用”。
良久,白双影转过了身子。他沉默地走回队伍,化身蜡像。
岑令在和梅岚说些什么,白双影完全没听进去。他只是垂下眼,看着昏迷中的方休。
活死人状态,方休的生魂紧紧蜷着,不会出现任何心境波动。就算来个长吻,半点精气也不会溢出。
但问题的重点不在这里。
沉睡的时候,方休的嘴角总有个小小的弧度,藏着一点生动的满足。如今他的脸却毫无表情,与死亡无异。
就连的他的体温都微微下降,没有那般温暖了。白双影能接受饿肚子,但他非常不喜欢这样半死不活的方休。
白双影通常对祭祀没什么想法。此刻,他决定正式讨厌镇墓厄。
……
喉咙很疼,疼得如同砂纸磨过,连舌根都传来让人难以忍受的剧痛。
方休慢慢睁开眼,视野从模糊变得清晰,但他的视力好像变差了,看东西带着些许模糊。
右臂也传来隐隐的钝痛,他的嘴里一股怪味,鼻腔里充斥着血腥气和腐臭,就好像刚从尸堆里爬出来。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方休的身体摔上地面。他发现自己摔倒了,鼻子狠狠撞在石砖上,给这一身的疼痛添砖加瓦。
……什么情况?
方休把双手伸到眼前,结果到岗的只有一只左手。它脏兮兮的,袖口浸泡了来路不明的污渍,指甲里满是泥土。
……不是吧。
刚才那个冲过来求救的“人”,就是这么个形象。它的右臂被岑令炸碎了……他的右臂刚好也无影无踪,伤口还在滴血。
方休:“……”
他可能命中带霉运,对面那么多人,这鬼地方就逮着他下手。
方休吃力地单手起身,靠着墙坐下。
他随便揪了块布咬着,左手点燃鬼焰,嘶嘶炙烤右臂断口——尽管他不清楚这身体是怎么回事,但死在这里准没好事。
火舌舔过伤口,小小的空气里登时多了一股肉类烧焦的味道。
灼痛从他的体内拧出一身冷汗,心跳得厉害。某种意义上,这具身体确实是“活着的”。
眼看血止得差不多,方休顶着眩晕站起身,跌跌撞撞转移阵地。这里可是邪.教据点,火光和血味很可能引来某些不太喜闻乐见的东西。
从清醒到处理再到躲藏,方休花了总共不到十分钟。
黑暗如死寂如深埋,方休只能听见自己刻意压低的呼吸声。
他走了许久,没有发现任何类似于门的结构。附近非常开阔,又不像在室外。地板用各色石头砌起了复杂的纹样,貌似是某个圆厅的外围部分。希望这里不是BOSS房间,方休默默祈祷。
很快,空气里的臭味变得更加明显。
那是一股水淋淋的恶臭,还带着浓重的腐败药味。好在嗅觉这东西有自适应的才能,方休强迫自己继续前行,只求嗅觉麻痹。终于,在他神经绷到极限的时候,前面出现一样东西——
一具敞开口的石棺。
石棺边沿随意搭着一件白衣服,附近的恶臭格外浓重。
无论怎么看,这玩意儿都像是恐怖片经典作死场景,捕鼠夹一样等待不知道天高地厚的配角。
方休第一反应是立刻后退,询问白双影专家意见。随后他疼晕的脑袋意识到一个问题——白双影不在这里。
猛然意识到自己孤身一人,方休疼晕的大脑像是过了冰水,倏地清醒过来。
原来如此,能被麻痹的不止嗅觉,还有心脏。
方才一系列处理动作,近乎他的本能。他太习惯他的鬼留在身边了,以至于没有意识到分别。
可是他这副模样,又不能贸然去找白双影。先不说其他,就看岑令的架势。下次见面时,他掉的怕不是右臂,而是脑袋。
方休定定站在石棺外,咀嚼了会儿得而复失的孤独。
失去右臂,他能感受到不存在的肢体传来疼痛。失去白双影……他无法解释这种幻痛的来源,但它确实绞着他的灵魂。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可惜无论如何,他只有一条路可以选。
片刻后,方休选择无声地前行。棺材一步步捱近,方休左手蓄势待发,准备随时用鬼焰反击。
离得近了,那件搭在棺材边沿的“白色衣服”也露出了正体。
一张惨白的人皮。
它一半搭在棺材边,一半搭在石棺内的液体之中。看胸口和皮肤平整度,这张人皮应当属于某个年轻男性,它从后背处裂开,四肢保存得很完好。
棺内液体意外清澈,泛着淡淡的玉青色,浸入的皮肤也可以看得很清楚。而棺材里除了这张皮,旁的什么都没有。
方休舒了口气,他顶着辣眼睛的恶臭,停在石棺边,然后……然后把石棺里的液体当成了镜子。
眉眼是他的眉眼,脸庞上还残余着鸡蛋清似的不明黏液,方休皱起鼻子,“呃”了好几声……其他部分,除了岑令送他的独臂体验,发丝长度、手型都对得上。
如果不是有记忆在,方休简直要相信,这就是他的原装身体。
对了,还有牙齿。方休张开嘴,看向平静无波的水面。
看清倒影的刹那,他迎来了本次祭祀第二盆浇头凉水——他的舌头不见了。
准确地说,不是“不见了”。原本该是舌头的位置,趴卧着一只暗红色的玉蝉。它散发出极其微弱的阴气,与他的舌根融为一体,粗略一看,这东西和人舌没有任何区别。
……镇墓厄?!
方休条件反射地伸出手,轻轻捏住那个雕工精致的玉蝉。
只是往外轻轻一扯,方休视野瞬间变暗,心跳无比杂乱。他的内脏像是快速腐烂,脑袋跟着一片混沌。
身体极冷,鼻子流出甜腥而冰冷的黏液,不知道是血,还是其他什么。短短几秒,死亡的阴影山一般压下,将他彻底埋葬。
松手之后,玉蝉归位,一切恢复正常。
方休:“……”
他突然想起祭祀开始前的某段对话。
“所以你知道‘镇墓厄’的本体,却不清楚它的效果?”
那个时候,方休十分好奇地询问梅岚。
“是,我只听过一点点传说。”
梅岚小声说道,“有它在,绝对不会有盗墓贼活着离开墓穴。它可以召唤出非常厉害的镇墓兽,把活物赶尽杀绝。”
“但那都是民间以讹传讹的故事,最多只能信一半。”
方休:“确实,按照那个说法,镇墓厄就不该现世,应当好好待在墓里才对。”
说是谁碰谁死,它总不会是自己长脚跑出来的。
至于“召唤镇墓兽”的传说,倒是有几分可信度。毕竟大墓结构错综复杂,镇墓厄又那么小,很难想象它东跑西颠追杀盗墓贼的景象。
既然是仙厄,大抵能有意识地释放阴气,招来些厉害邪祟吧。
方休不喜欢凭空想象,关于镇墓厄的猜测只是浅尝辄止。现在看来,他的猜测果然有些偏差……不,很大的偏差。
消灾人要么回收镇墓厄,要么摧毁镇墓厄。而镇墓厄离开他的刹那,他就会死去。
方休不知道自己原来的身体什么情况,但就算他的身体保存完好,他也未必能够成功回归。
在找到解法之前,他得费劲一切心思保护镇墓厄。
“还真招来镇墓兽了。”
方休打量着仅剩的左手,发出一声苦笑。
“……这东西,居然选我当它的操纵者。”
第109章 墓穴主人 危险禁忌。
梅岚忧心忡忡地步入据点, 手轻轻扶上崭新的墙壁。
这个房间完全是归山教新修的,室内带有很明显的现代风格。
房间大概四十平左右,地面铺了平整完好的大理石地砖。两侧放了小桌和沙发, 门口处还有金属制成的档案柜。
正对大门的墙上, 赫然挂了庄归去和庄崇岳两人的画像。
画像下方是供桌,果盘里供了纯金铸成的肉食, 以及珠玉仿制的瓜果。火光朦胧,它们泛出梦幻般的美丽色彩。
岑令点燃室内的长明灯,规规矩矩跪在画像前, 供了三炷香。祭拜过后,他伸了个懒腰:“没事了, 这里绝对安全。”
柏岁跟着骄傲抬头:“这里每块砖都有大师画符, 归山教设置的邪……仙物, 绝对不会进来。”
信徒遗骨归山,亲人必定前来送别。按照这两位的说法,这种房间是提供给来访信徒的休息室。
白双影环视一周, 这里确实暗藏了不少防护术法。如果之前的状态是露天席地, 这条件相当于多了个帐篷。
他挑了个软沙发, 轻轻放下昏迷的方休。继而他翻翻方休的眼皮, 又按了按对方柔软的嘴唇, 方休还是没有半点反应。
刚才他没有感受到术法的痕迹, 方休绝对犯了禁忌。但他的人类方才非常谨慎,没有做什么特殊的事情……为什么是方休?
白双影的指尖在方休身上一点一点, 从眉心滑到咽喉, 又停在心口。
稀奇,他先前嫌弃方休鬼话连篇,现在方休彻底安静了, 他又觉得全身上下不对劲。戳了好一会儿,白双影俯下身,满怀希望地压低声音:“你是在装睡吗?”
那具身体连睫毛都没颤一下。
等待许久,白双影嘴角和发梢一起耷拉下来。
……活死人。
从玄学的角度讲,这是肉身与生魂的联系被破坏。生魂被困在“肉棺材”里,无法感受外界,也无法做出任何反应。现代人类喜欢称之为“深度昏迷”。
但是方休还能自主呼吸,说明状况没有太过严重。要是连呼吸都没了,相当于半只脚踏入鬼门关。
白双影捏捏方休的鼻尖,不爽地思考起来。
既然生魂还在,只要破坏镇墓厄,方休就能回归正常。道理很简单,可他还是不太舒服……他看中的人类,怎么可能这样一击即溃。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白上神直觉如此。
“白兄弟,你还是不要乱动比较好。”
见白双影守着方休发呆,岑令关切地劝说,“身魂不稳,生魂蜷缩。要彻底检查红兄弟的生魂状况,得破坏肉身,那就本末倒置了。”
小子,这还用你教吗?白双影不理他。
岑令丝毫没生气:“怕误会,我先问一下啊,敢问你们二位的关系是……?”
白双影扭过头,瞥了他一眼,随后迅速扭回去,不感兴趣的情绪溢于言表。
“铁哥们咋可能腻歪成这样,一看就是基佬。”柏岁小声说,“赶紧结束祭祀不就完了,好矫情。”
“柏岁!”岑令当即训斥。
“对不起岑哥。但我说的是实话嘛,你看其他人的时间都被耽误了。”
柏岁没什么紧张感地撒娇。
岑令叹了口气,转向梅岚:“小姐,讨论下?”
被岑令盯着,梅岚有点紧张,她努力稳住声音:“既然红先生犯了忌,先集中调查刚才那个求救者。”
“要是到处乱跑,还得费心对付无关邪祟,只会白白损失精力。”
“……同意,得先解决最棘手的敌人。”岑令又瞧了她一会儿,对她展颜一笑。
“白兄弟呢,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全程带着一个没知觉的人,那可不怎么方便。”
成松云努力压制担忧:“现在放弃太可惜了,没有别的办法吗?”
“有是有。”
岑令有点犹豫地摸摸鼻子,“四肢砍断,躯干削减,保留生存的基本器官,这样就可以轻松带着。我这边熟悉手法,还能帮个忙。”
“但有些人可能接受不了,所以我才问他俩的关系。”
成松云:“……”
短短几句话,她对归山教有了全新的印象。
而对于这群人类的话语,白双影向来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可是一个关键词悠然卡进了他的脑子,半天没有消失。
……等等,他俩的关系?
白双影福至心灵,紧急瞧向方休。
“咱俩有鬼契,因果相连。”不久前他窥探失败,他的人类笑着解释。
地府鬼契恰恰烙在生魂上,不在“地府特制一次性肉身”。如果方休真的生魂受损,必定影响鬼契状态。
他悄悄将力量集中在眼睛,再次窥视起来。
这一回,他的窥探长驱直入,洞穿了肉身中的生魂因果。
刹那之间,白双影探查到了无数画面——
他看到青年检测出绝症,对人生彻底悲观。
他看到青年加入归山教,日日朝着庄崇岳画像拜祭,只求个“包治百病”。
他看到青年渐渐沉迷其中,捐出存款与房产,还将读高中的妹妹骗入教中,成功获得了小小的地位……最后,那人为了成为“第一批归山圣人”,彻底放弃治疗,在归山教特制的石棺里闭上双眼。
此人因果狂热、愚蠢且无趣。
……而且,这根本不是方休的生魂!
……他的人类丢了!
生魂没有肉身依附,很快就会死去。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有什么陌生的情绪咬着他的心口和后背。那是种凉凉的灼烧感,搅得他无法心安。
冷静,白双影全力转动思绪。
方休的肉身被人换了魂,还陷入昏迷,若非有他在,旁人根本看不出来。死忌主要用于震慑。无论什么厄,都不会形成这么复杂的死忌。
对面用镇墓厄这么搞,肯定是拿方休的生魂有他用……也就是说,方休的生魂有很大可能还在,只是换了容器。
一定是这样。
方休特殊到能撼动他的封印,肯定不会这样简简单单地没了。白双影拒绝去思考其他可能性。
他的人类一定还在某个地方,他要尽快把方休找回来。
“……两人组的话,我还是建议处理一下。”
岑令还在苦口婆心地唠叨。
“这样目标太大了,带着行动也不方便。这种做法看上去有点残忍,但从实际角度来看——”
“用不着你。”
白双影腾地站起身,打断了岑令的劝说。
他手一挥,召出桃骨煞,绽满花朵的白枝头轻轻点上方休心口。
下个瞬间,无数光屑飘散。只听叮铃一声轻响,方休的黑发指环轻轻落地,骨碌碌滚了几圈。
白光飘散间,众人目瞪口呆地瞧着方休身体消失——四肢、腰腹、胸口,甚至于脖子,它们像是被看不见的火焰火化,当即化为闪光的飞灰,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最终,沙发上只剩一个孤零零的脑袋。
白双影忍痛般紧拧眉头,从口袋里扯出一大块白布。那白布散发出奇异的光泽,打眼看不出质地,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白布还在轻轻抽动。
他用白布飞快包裹住断口,脖颈断口处干干净净,居然没有血液流出。
方休的表情仍然平静,那颗脑袋干净得像是戏剧道具。
完成这一切,白双影捡起那枚指环,戴上了自己的左手。
关鹤:“……”
关鹤吓得声音有点变调:“你在搞什么?”
虽然祭祀结束有口气就算胜利,但这个操作也太扯淡了。万一方休醒了怎么办?剩一颗头能干什么???
“这只是个容器,有什么问题吗?”白双影理直气壮。
他知道,只要找不到失踪的生魂,方休没可能再醒过来。
壳子不是方休,身子不是方休,那么它有基本功能就好,其他不重要。
白双影抱起那颗脑袋,把它严严实实抱在怀里。他另一只手握着桃骨煞,面容仍然因为疼痛而皱起。
啪啪啪。
目睹这无比怪异的一幕,岑令竟然鼓起掌来:“厉害,兄弟这手真厉害啊,我都没看出是什么法术。”
“野路子。”
考虑到岑令给的小小启发,白双影还是勉为其难地回应了。
白双影紧紧搂着那颗头颅,头颅一侧紧挨他的心口,像是个古怪的拥抱。比起刚才,这架势堪称无死角保护。
“既然您这么明事理,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岑令松了口气,“再休息会儿,咱们一起追踪那个求救的家伙。”
“再休息会儿?”白双影不满道。
“嗯,还有人没到位。”岑令坦然道,“我们还有两个兄弟在外面呢,他们会过来集合的。”
“那你们随意。”白双影摸摸怀里温暖的脑袋,“我可以自己行动——”
白双影话音未落,附近传来一声格外凄惨的悲鸣。
听到那声惨叫,岑令的表情立马变了。
……
不久之前,大墓某处。
方休突然脖子有点凉凉的,他狐疑地摸摸脖颈,没察觉什么异常。
意识到自己被镇墓厄选中之后,方休居然放松了些许。对面他都熟,已知的对手总比未知的敌人要好。
但是,他有个更要命的疑虑。
哪怕是仙厄,死物就是死物。镇墓厄仍然没有脑子,不可能出于自主意志选择他。
也就是说,它同样无法应对人类复杂的行为——被控制的人完全可以考虑自我牺牲,或者想方设法与对面取得联系,大家一起想办法。
镇墓兽个个都不想干活,这还了得?
既然归山派选择这东西当圣地之宝,必定有它的考量。事情不会这么简单,镇墓厄的禁忌可能暗藏玄机,要是梅岚知道就好了……
说起来,梅岚是谁来着?
第110章 半人半鬼 新任BOSS。
就像猛然想不起某个熟人的名字, 关于祭祀的记忆犹如睡醒后的梦,正在快速淡去。
这片阴森森的黑暗却逐渐变得可喜。方休呼吸愈发顺畅,活像即将渴死的鱼回归清水。几步外的人皮睡衣眉清目秀, 连棺材床铺都显得温馨可人。
……有人闯入了你的家, 有人闯入了你的家。
……你没有邀请他们,他们不是你的家人, 必须立刻驱逐。
方休用力揉了揉太阳穴,不属于他的思绪在脑海中反复回荡。更多的记忆被蚕食,方休已经记不清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 又打算做些什么。
……除了保护自己的家,你还能做些什么?
方休下意识摸向自己的口袋, 随即想起身体换了, 那袋子不在他身上。跟过来的只有生魂上的异象技能……换身体?他换过身体吗?
……你的长相没有变化, 你一直在这里。
……那些杂念只是你在黑暗中的妄想。
“哈哈。”方休单手捂住面庞,笑出了声。
“这东西手段差点火候,起码我没以为自己是棵树。”
还是白双影那一手更古怪, 他的鬼应当算是专业对口。如果他彻底失忆, 其余人兴许会为了个人利益集中对付他……但白双影绝对不会, 于公于私, 他的鬼绝对会站在他这边。
这想法让方休莫名安心。
他脱下上衣, 往石棺上一坐, 尖锐的指甲狠狠划过皮肤,血液一下子渗了出来。
他在自己胸口斜斜刻下“我的白双影”五个字。
刻到最后的“彡”, 他的记忆接近涣散。
方休用沾血的手揉揉眼睛, 再睁开眼时,他眼里的柔和无影无踪,只剩冰冷的狡黠。
他无师自通地继续前进, 停在“广场”边沿,这里整整齐齐排列着无数封闭石棺,石棺上方雕刻着小小的镇墓兽,下面则用黄金铭牌标了生卒年月,简要生平。
方休一路走过密密麻麻的棺材,仅剩的手轻轻拂过一排排石棺,留下深深浅浅的血迹。他近乎满足地瞧着那些藏在黑暗里的棺材,如同在欣赏满满当当的衣帽间。
很快,他选中了一个年轻男人的尸体。
方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单手移开石棺盖子。他把那惨白的尸体拖出液体,尸体抽搐了几下,酷似没了脑袋却还在挣扎的昆虫。
随后,方休脑袋一低,口中吐出无数红色丝线。它们血管般渗入另一具尸体,在它的皮肤下方蜿蜒涌动。玉蝉在流动的红丝中下坠,钻入尸体口中。
下一秒,方休的视野一阵变化,变成了倚在棺材上的仰视。
血红丝线转移完毕,背后一阵瘙痒。方休轻轻一扯,完整的人皮便顺畅滑脱,露出惨白的皮肤。
嗯,他再次拥有了完整的身体。
搞定残疾,方休用棺材里的药液清洗了一番身体,又以鬼焰烤干了新壳子的衣物。这是一件暗红色对襟寿衣,上面绣了银白的长寿团纹,比刚才的衣服气派许多。
方休垂头看他破烂的“旧衣服”。敞开的衣衫下,赫然刻着“我的白双影”一行字。
他冲那行字会心一笑,指甲沾沾药液,将它原样刻在左臂上。寿衣很宽松,他一捋袖子就能看到。
就算没有关于这个“白双影”的记忆,他也愿意相信自己的留言。方休不清楚为什么,但这习惯深深刻在他的骨髓里。
刻完字后,方休用玉蝉化的舌头舔了舔伤口,玉蝉上的血沁又深厚了几分。
被舍弃的肉身瘫软在地,陷入沉睡,还带着清浅到几乎不存在的呼吸。
为了保持备用尸身的活性,每具尸身都封存了信徒生魂,充当肉身樟脑球。他这么一转移,原有生魂被换入残尸,一无所知地蜷着。
方休打了个响指,地上残尸被赤红火焰吞噬。
火焰从身体烧到头颅,火星与飞灰齐齐迸溅,地板上半点骨灰都不剩。没了容器的生魂懵懵懂懂飘浮,被方休一把抓到手里,塞入口中。
那生魂直接被充当舌头的玉蝉吸收,彻底消失无踪。
嗯,睡饱吃好,是时候做些正事了。
……这里是他的家。
……入侵者要处理,来者都是敌人。
好巧不巧,附近响起一阵脚步声响。听声音,那边只有一个人类,步伐轻重像是男性,体重在八十千克上下。
那人距离他接近一里地,还走得很隐蔽。可是在方休看来,那人仿佛在他的神经上散步,明显到不能再明显。
方休精神一振,准备来个热身。
他在黑暗中轻巧前行,舞蹈般避开暗藏的机关。他路过倒挂的人手与墙上的眼球,路过一张张展开的兽皮与人皮,好心情地和每一只邪祟打招呼。
可惜邪祟们看见他,跑得比耗子见猫还快,没意思。
饭后散步十分钟,他遇见了那个落单的人类。
那人年纪在四十上下,长得还算端正,可惜长了双肿眼泡,看着不像善类。
方休笑意盈盈地走出黑暗,背着手打招呼:“你是白双影吗?”
那人看见红色寿衣的瞬间,便一把拔出桃木剑,另一只手光速掐诀。他忙着念咒,压根没空回答方休——
突然出现的青年清瘦苍白,俊秀非常。加上那身平整漂亮的寿衣,这东西怎么看都不是人类。
可惜那人防备的,终究只是一个幻象。
异象技能“幻象创造”,兑卦。
真正的方休藏在黑暗里,无声无息地从背后接近。到了一步之内,方休从那人背后探出手,摸上对方脖颈。
霎时间,对面的酝酿的术法全然失效,桃木剑表面黯淡一片。
异象技能“一线断天”,乾卦。
面前微笑的幻象瞬间消散,一只温热的手轻轻停在颈动脉。那人被恐惧冻在原地,颤巍巍地咽了口唾沫。
在这封印十余年的大墓里,衣着体面、身体温暖的“人”,比怪模怪样的邪祟还要恐怖——后者还有的解释,前者根本匪夷所思。
“你是白双影吗?”真正的方休停在那人身后,温温柔柔地问。
那人没有立刻回答,他额角的血管都鼓了出来,似乎在拼命算计什么。
“我认识白双影。”
约莫半分钟过去,那人像是下定了决心,“他不在这里,我可以带你去找他。”
方休“啊”了一声,有点腼腆地摇头:“不用麻烦您,我自己去找。”
说完,他的手指顺着对方脖颈动了动,那人手摸进口袋,貌似想要发动什么,可仍然没能召出任何法术。
那人头上冒出细密的冷汗,脸上的惊惧愈发明显。
方休则摸到了一根红绳,他顺手一勾,一枚青玉挂坠被他勾了出来。
“我是归山教子弟!”
那人满头冷汗地表示,“你是我归山教供在圣地的仙物,还请多多照拂……归去来兮,归去来兮……”
方休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他的本能告诉他,前来拜访者必须上香祭拜,加以特定祷词,被允许后才能入内。他的心告诉他,不知为何,面前这东西让他非常非常不顺眼。
于是他随手一扬,墓道天花板中探出一只鬼手,将那人直直拽向天花板。那人破罐子破摔地扑向方休,却连一片衣角都没沾上。
“这里是我家。”
方休随手把玩着掌心鬼焰,仰头看着挣扎的男人,“我不欢迎你,请回吧。”
发现新鲜的食物,周围的低级邪祟怯生生凑上前。它们看起来像是皮包骨的无毛细犬,皮肤泛着青黑的光泽。
“趁热吃。”方休熟练地摸摸邪祟脑袋。
话音刚落,七八只邪祟一跃而起,瞬间扯裂那归山教徒的四肢。为了防止此人搞出幺蛾子,方休始终停在那人一步之内,彻底封住他的法术。
不似人类的惨叫声中,鲜血兜头而下,鲜血染红了方休的发丝与面庞,刚洗干净的寿衣也淋湿大半。但是……
“血味比那药水味好闻。”
方休甩掉一截飞过来的肠子,嗅了嗅衣袖,决定更乐观地看待问题。
就是那人生魂一定颇为美味,他应该留给……留给谁来着……
他遗憾地目睹那人死去,连皮带骨被邪祟吞吃一空,只剩被鬼手吊着的半个脑袋。
方休给墓中鬼手打了个手势,那鬼手乖乖一松,仅剩的半个脑袋也被邪祟争食殆尽。
不远处的拐角处,传来一声错乱的心跳。
方休猛然回头,目光穿过那片黑暗——
他看到一个眼蒙黑纱、面色惊慌的少年。这少年比刚才的男人顺眼得多——不是说长相,而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
就算是入侵者,他也可以让那孩子多活会儿。
方休下意识对蒙眼少年露出微笑,可对面的神色更复杂了。
啊,对了。
方休摸了摸脸颊,他半张脸沾满人血,人类害怕是当然的。
“你是白双影吗?”方休指尖抹过脸上的血,莞尔一笑。
……
不远处,更深的阴影里。
鬼仙阿守完美地隐入黑暗,旁观着一切。
她告诉梅岚会有阴差关注全程。但奠二实在太憨,这次祭祀又有那个让人头痛的方休……正巧手边活不多,阿守决定亲自监视,看看梅岚所谓“解厄塔危险”是怎么回事。
但她没想到会看到这个。
镇墓厄的情况,地府在确认时稍稍验过,她知道个大概。
这东西很特别,它会遵守禁忌规则,主动黏上它认可的操纵者,直到对方魂飞魄散。
一旦被选中,操纵者原有人格会消失。他或她会自认坟墓主人,变成称职的镇墓兽。
……但是方休的状况很不对劲,他明显还保有部分自我。
……那小子到底怎么回事?【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