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愿他万年(五十)
“那我们,我的意思是,你,”阎知秀疲惫地问,“你能不能先给我放开了?”
神祇不吭气,只是满心的不愿,满眼的不甘,两只手牢牢地黏在人身上,撕都撕不下来。
祂像极了一只口里含着块甘美肥肉的饥饿野兽,焦躁徘徊,把獠牙合得如同紧紧的囚笼。
吞舍不得吞,吐?那更是门儿都没有。看起来,祂是打定主意要把这块肉含到地老天荒,即便在嘴里舔个底朝天也不肯罢休的。
“你可不能反悔,”阎知秀赶紧给祂降温,“你答应了的……”
德斯帝诺很不高兴地说:“事实上,我还没有完全的答应你。”
阎知秀一愣:“为什么?”
“因为你太坏了!”主神愤愤不平地发着牢骚,“你对我是最坏的。你对别的神迁就又宠爱,好像祂们做什么都有自己的理由,你都能接受,可我呢?你就不停地作弄我,对我忽冷忽热,让我的心一会儿在油锅里煎熬,一会儿在冰洞里僵硬,无论我怎么求你,吻你,讨好你,要把我的杖交在你手上,你全铁石心肠地推拒了!”
“今天,终于!在今天,你算是落在了我的手上!”德斯帝诺扬眉吐气,颇为自得地道,“你说我疏于职责,冷漠无情,我便一一认错,订正自己的言行;你说我们只是亲吻的关系,那我便正式向你求爱,要你做我永恒的配偶;好了,接下来你又说,你心里还忘不掉那个该死的前夫,可以!那么我也不要正夫的虚名,索性一个死人是没办法从墓土里爬出来,再抱你,吻你,与你耳鬓厮磨的!一切条件我都满足,你的难题我也挨个儿解答了,所以你开始为难了,对吗?”
阎知秀:“这个……”
“要我说,我们现在就结合,”德斯帝诺眯起深邃的眼目,威胁地逼近人类,“不然的话,就轮到你来求我,讨好我,我才答应你的请求,否则我一定会把你吃进肚子里。”
哟呵!阎知秀大为惊诧,还学会仗势欺人了!
好,你给我等着。
阎知秀偏过头,闭上嘴唇。
他的沉默突如其来,德斯帝诺本来期待的是他针锋相对的反抗,这时却见着他一反常态的退缩,不由吃了一惊。
阎知秀把这辈子的伤心事想了个遍,随后假装黯然,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你说这个话,我没办法了。”他忧郁地耷拉着眉毛,“确实,你是神,我就只是个凡人咯,你非要按着我,那我当然不可能跟你还手的啊。”
德斯帝诺吓得张开两只手,急匆匆地坐直了。
“不,不,你听我说……”神明语无伦次地辩解,阎知秀抹了把脸,接着道:“你说要给我世上的一切,好像我和你是平等的关系……”
“我们当然是平等的!”德斯帝诺慌忙掏心掏肺地做出保证,“我这么说是因为我太煎熬,太难受,不是要故意刁难你。我说错了,做错了,我怎么才能把你这个错误的念头从心底里抹去?”
“我求求你——”阎知秀可怜巴巴地拖长声音。
“你不用求我,你不用求任何事!”德斯帝诺魂飞魄散,连忙抱着他,摩挲他的脸颊和头发,“我发誓给你幸福,目的不是要你恳求谁,哪怕对象是我。我,你当我方才是鬼迷心窍,别再这么说,否则我就不算合格的配偶,我要无地自容了!”
阎知秀瞧着他,忧伤地叹气:“我不说了,那我亲你两下,你放开我,好吗?”
“好,好!”
阎知秀遂在主神的嘴唇上亲了两下,德斯帝诺还惊慌地喘着气,久久不能平息。
哼哼,阎知秀得意地在心里笑,还拿不下你了?
回到宴会上,其他神灵还在热热闹闹地参与一个“塑造星球比赛”的游戏,阎知秀却已经困倦了,和德斯帝诺的周旋,简直是体力,精力和耐力的三重消耗。
他悄悄说:“我想回去休息。”
德斯帝诺连忙道:“我陪你!”
“你该陪祂们,”阎知秀尽力遮着自己身上的印子,“今天晚上,我如果能一个人睡,那也不错。”
他的念头,主神无有不应,只得恋恋不舍地放人离去,自己则作为一块望夫石,不停地拿眼神偷瞄人的身影。
是夜,阎知秀盖好毯子,放松地深呼吸。
终于轮到他一个人单独过夜,不过,没有大毛蛾子们在跟前挤挤挨挨的,这张床是显得有些太大了。
他的呼吸逐渐平缓,迅速地坠入梦乡。
半个小时后,灰白色的毛绒蛾子第一个飞到窗边,安提耶扒在窗户上,仔细瞧瞧里头的人。
水晶窗无声打开,蛾子爬过窗台,先整理羽翅,拿前足梳梳领毛,把自己打理整齐,接着悄悄地降落在床上,熟门熟路地来人的右胳膊下面,安心地在毛毯上挖出一个小坑,卧下睡觉。
十分钟不到,卡萨霓斯也偷偷摸摸地来了。祂按原路翻过窗台,抖抖身上的露水,变成又小又可爱的模样,惬意地沉进人类的脖颈窝。祂的翅膀紧贴着后背,悄没声儿地抱着人的脖子,躺倒了。
下一个钻进来的是银盐,祂不用想都知道突然消失的亲族去了哪里,银白色的飞蛾钻进人类的左手边,在自己睡习惯的领域安心躺下。
奢遮直接顺着阎知秀的梦境转移过来,祂特地把自己缠绕在胸口处的衣袍褶皱里,这样就不会在翻身的时候滑下去,再被谁压到肚皮底下。
哀露海特正在窗外徘徊,祂犹豫了没两秒钟,也变成飞蛾的形态,艰难地翻过窗户,来到床边。
祂抱着肚皮,悬在空中左看看,右看看,小心地选择了一个不会与其他飞蛾竞争,又能稳妥地承载下自己的体格的位置。祂在人类的腰边滚了滚,碾平一块不舒展的毛毯,依偎着那块有弧度的腰线,满足地睡去。
理拉赛站在窗户边上,嫌弃地盯着亲族的睡姿,安静地思索良久。
如果祂不进去睡,那无疑会有种被孤立的感觉,可祂要是进去躺下……跟这么多蛾子横七竖八地栽在一张床上,烦也得烦死。
智慧之神无声地叹了口气,变成一只墨绿的毛毛蛾子,祂的脑袋上戴着袖珍的小小金叶桂冠,蛾翅仿佛流金溢彩的极光,就这么扑腾进室内,毫不犹豫地落在了阎知秀的头顶位置。
蛾子用爪子抓抓抓,把人的头发抓出一个窝的形状,然后挑剔地观察了半天,勉为其难地贴着这个窝,蜷起来缩着了。
……还不赖,比想象中的感觉要好那么一点。
最后一个发现这里的是厄弥烛。
祂先是好奇又嫌恶地观察了一阵宫殿里的陈设,不言而喻,此地到处是人类与祂的血亲的生活痕迹,譬如卡萨霓斯摆在桌子上的金瓶插花,奢遮收在水晶橱柜当中的烹饪用具,银盐的力量若隐若现地包裹着整座宫殿,安提耶摆放在壁炉上方的风暴水晶球……现在,地毯还多了哀露海特刚刚卸下来的珠宝首饰,这些价值连城的珍宝被主人随意堆在地上,毫不怜惜。
几个颜色不同的庞大豆袋环绕着椭圆的矮脚长桌,很明显,多方神力的竞争状况就在这张桌子上显现,它布满了长长的贯穿裂痕,不过那些裂缝又接着被金漆涂好,成为了一种独一无二的花纹。
厄弥烛接着往边上看,有张最小的软沙发,就安静地坐落在大豆袋里,旁边摆着琥珀雕琢的小桌,桌洞里分门别类,整齐地放着不同形状和材质的梳子,杯子与花露精油。
月光石的梳子上刻着闪电的标记,是安提耶的;卡萨霓斯的金梳子镶嵌着华丽的粉红宝石;银盐的梳子用圣木做梳齿,白银当梳柄;奢遮的梳子通体使用黑曜石雕刻;青铜的梳柄,齿背排列着清澈的海蓝宝石,明显是新制的,这是属于哀露海特的用具。
旁边还有把做了一半的梳子,碧玉和橄榄石散落一角,绿油油的配色,一看就知道是给谁的。
“嘁,谁稀罕……”厄弥烛不屑一顾地转过头。
【厄弥烛,】哀露海特无奈地发出呼唤,【如果你要睡在这里,那就别捣乱。】
战神高大傲慢地立在房中,俊美的脸却皱得像块抹布。祂当然可以转身离去,合群更不是祂心里向往的本能,但孤零零地回到自己的领域,又有什么意思?纷争就是要在群体里出现才好玩好看。
祂勉强变成一只绒毛膨胀的瘦蛾子,战斗机似的嗡嗡飞了一圈。
【别让我们联手把你打飞出去。】卡萨霓斯半睡半醒地警告。
厄弥烛目露凶光,祂一头栽在人的小腿边上,远离祂的族群,忿忿地趴倒。
半夜,阎知秀汗如泉涌,是被热醒的。
他的两边肩膀,脖子,胸口,腰侧,小腿,甚至头上都躺满了热乎乎的蛾子,祂们要是凉丝丝的也就罢了,可一只比一只毛多,一只比一只散热,尤其是小腿边那只,烤得他大汗淋漓,口干舌燥。
“你被祂们困住了,是吗?”
床边传来声音,是德斯帝诺。
祂在这里,其他飞蛾却俱是睡得死沉,动也不动一下。
“热死我了……”阎知秀差点吐着舌头喘气,“你能不能拿走几只?”
德斯帝诺倚着床柱,好笑又无奈地盯着床上:“不,这场面实在难得,就连我都没见过,我想,受欢迎总有受欢迎的坏处,嗯?”
“别说风凉话了,”阎知秀有点暴躁,他想坐起来,然而哀露海特压着他的衣服,简直沉得像块大理石,搞得他动弹不得,“快把我弄出去!”
德斯帝诺叹口气,祂弯下腰,轻轻揭开哀露海特,用两根指头将卡萨霓斯和奢遮捏到一边,把人抱出来。
凉爽的夜风拂面,阎知秀顿时松了口气,擦着额上的汗。
“祂们睡在这儿,那你要睡哪儿呢?”德斯帝诺问,“你要不要跟我……”
祂本想问“要不要跟我回去”,阎知秀已然看破了祂的心思,冷不丁地道:“变成蛾子。”
德斯帝诺:“?”
“我能去哪里?到时候祂们醒了看不见我,不把天翻过来才怪……你去那边的地毯上变成蛾子,我可以躺你身上。”
德斯帝诺无言以对,星光下,阎知秀最熟悉的那只雪白领毛,星辰羽翅的大蛾子,顿时出现在他面前。
阎知秀拍拍大蛾的肚皮:“有点小……再大些,变小山!”
人类,你有时候真的很会惹毛我……
大蛾忍气吞声,变成一座小山,毛茸茸地走到地毯上趴下。
阎知秀高兴起来,他快乐地爬上德斯帝诺的后背,埋在祂凉爽,光滑的领毛间,静静地闭上双眼。
人不见了!
奢遮率先从梦里惊醒,祂抬起身子,发现人类和另一个更庞大古老的存在躺在一起,祂睡意朦胧,管不了对方是谁,用翅膀把自己提溜起来,忽上忽下地飞向阎知秀的方位。
好了,熟悉的位置又回来了。
奢遮落在阎知秀的胸口,继续睡。
第二个发现的是安提耶,祂陷在梦游里,先是趴在床上摸摸索索,接着趴在地毯上摸摸索索,然后在德斯帝诺的领毛边摸摸索索……德斯帝诺转向祂,眼睁睁地看着最小的弟弟在自己身上爬,一路爬到后背,找到人类的臂弯中躺下。
卡萨霓斯也来了,祂睡眼朦胧地观察着面前的蛾子山,跟德斯帝诺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随即将自己丢在长兄的脑门上,保持着又小又软的黄油形态,艰难地在蛾山的领毛里上下扑腾,最终扑腾到人类的脖子边,抱住。
德斯帝诺:“……”
下一个迁移过来的是哀露海特,祂在德斯帝诺的后背重重一墩,差点给神王的身体压得失衡,好在银盐很快便平衡了另一边。理拉赛睡得浅,清醒程度也比其他的家庭成员要高,当祂醒来,发现客厅里的大兄已经充当了一辆载蛾飞船,顿时给自己惊得透心凉。
但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避让,而是自己也装作不清醒地跑过去躺好,所谓法不责众……
于是,理拉赛照旧在人的头发,以及兄长的领毛里掏了个窝。
等到厄弥烛也像流星一样坠落到自己身上,德斯帝诺已经烦得想要扑扇翅膀了,不过,祂到底忍耐住这种感觉,静静地伏在地毯上。
此时此刻,祂的后背睡着一个人,七只大大小小的飞蛾,祂安静地承载着祂们的身体,承载着自己的一整个家庭,逐渐感到一种……奇妙的幸福。
我生命中最珍贵,最重要的存在,全在我的背上放着,由我来负担,由我来保护,德斯帝诺心想,好的,这感觉很不错。
窗外群星灿灿,在祂的念头中,悄然改变了排布的形状。
与此同时,阎知秀在梦中紧紧地拧起眉头。
他忽然感觉到冷,空无的,令他想要呕吐的寒冷。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工作完一天,回到家中,决定洗澡*嗯!热水,我爱热水。
虚无:*嘶嘶地靠近猎物,并且发现猎物正处于最脆弱的时期*我的生活再不会比现在更好。*伸出邪恶的触须*
德斯帝诺:*从天而降,一脚踩碎虚无*我追捕你很久了,混蛋!*抬起头,忽然看见一个惊呆的人类,正在洗澡*
德斯帝诺:*呆滞地喃喃*我的生活再不会比现在更好。
第202章 愿他万年(五十一)
阎知秀睁开眼睛,他睡醒了。
他好像做了个长长的梦,但随着大脑的清醒,梦的内容便随之消散,怎么都回想不起来。阎知秀睁着三眼皮,呆呆地在床上躺了会儿。
“你醒了?”身边响起温柔低沉的问语,犹如绵绵的细密金沙,摩挲着每一个听众的耳畔,“看你睡得那么沉,我们都叫不动你,只好把你放在床上……”
阎知秀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人……嗯,不对,这不是人。他之前见过的人不可能拥有这种巨人般的体格,更不会拥有紫黑色的,闪耀着星辰光辉的肌肤,还有如此深邃神异的眉眼,华丽至极的水银色长发……
记忆怎么变成了生锈的齿轮,非要他使劲儿戳动,才能嘎吱地转响一声?
“……德斯,德斯帝诺?”他愣愣地问。
德斯帝诺捧着他的脸,关切地道:“睡糊涂了。”
阎知秀这才完完整整地想起来上个夜里发生的事:他被拥挤的蛾子热醒,随后德斯帝诺把他救出来,再变成小山,他就躺到祂身上,高高兴兴地睡了一觉……
实在奇怪,明明如此幸福,这时候的他却觉得胸口空洞洞的,好像缺失了什么东西一样。
德斯帝诺怜爱地盯着人懵懵懂懂,刚睡醒的神色,忍不住低下头,在他的脸颊上落下密密实实的轻吻。
“奢遮给你做了奶油浓汤,”祂低声说,“我不知道祂是怎么弄的,但是到处都是汤的香味……你有没有闻到?想不想喝一点?”
阎知秀受用着祂柔软灼热的双唇,听见祂说的这话,嗅觉功能仿佛才被唤醒了似的,慢慢地闻到了满殿飘动的诱人浓香。
他恍惚地点点头,于是下一秒,他已经坐在桌边,一边喝奶油浓汤,面前摆着酥脆温热的松饼,琳琅满目,产自至高天的珍奇果实,以及堆得像金字塔一般的,金灿灿的蜂蜜酒冻。
阎知秀吃下这些东西,不知为何,他食不知味。这时,一个神轻盈地飘浮过来,从后面亲昵地抱着他,用肢体语言来展示自己的深情。他辨认着祂的粉发,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卡萨霓斯。
“你醒啦!”爱神用不同寻常的快乐,高高兴兴地嚷道,“我们还以为,你会和哀露海特一样贪眠,一口气睡个好几天呢!”
“我不是贪眠,”远处,深蓝长发的神祇为自己辩解,祂坐在桌案的一端,和另一端的银发神祇玩着下棋的游戏,不过,祂们用的全是活的旗子,“而且,我也只睡过那么一次。”
黑发的神走过来,祂的五官十分阴郁,望着阎知秀的眼神却是柔和的。
“味道怎么样?”祂拉开椅子坐下,似乎十分期待得到他的好评,“我在里面放了很多切碎的腌火腿,因为你上次说喜欢咸味的汤……好喝吗?”
阎知秀点点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好点点头。
“好喝,”这固然是违心之言,因为他根本就没尝出汤的味道,可潜意识里,阎知秀并不想看到祂黯淡的失望表情,“你的手艺最棒了。”
……更奇怪了,我怎么知道祂的厨艺是最棒的?
我以前一定认识祂,可我为什么想不起祂的名字?
“你就是想让人夸你,”卡萨霓斯冲黑发的神明吐舌头,接着又低头看阎知秀,笑眯眯地问,“奢遮是不是变得很有心机?”
——是了,祂是奢遮!
阎知秀如释重负,掌心冒出粘腻的冷汗。
我怎么会忘记祂?梦境和灵魂的主神,祂是奢遮,我不该想不起祂是谁的啊!
内心深处,下意识的想法告诉阎知秀,他不该在祂们面前表露出这份突如其来的异样,他不想让祂们担心,更不想让祂们伤心。
然而下一秒,德斯帝诺就看出了他的反常,主神仔细地瞧着他,关切地问:“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阎知秀强令自己镇定下来,情急之下,他编了个小小的谎话:“嗯……脑袋有点疼,可能是睡多了?”
奢遮立刻伸手,向他的太阳穴按去,责备道:“头疼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阎知秀急忙抓住祂的手,不让祂触碰到自己的额头,他就是有这种感觉:不可让祂看见自己头脑深处的事物。
“我没事!”他着重强调,“我又不是玻璃做的,一碰就碎……”
奢遮眉头紧皱,反过来抓着他的手掌心,表情一下变得严肃起来。
“你的手怎么那么冰冷?”祂低声问,“你一直在冒冷汗。”
德斯帝诺的脸色也变了,祂抓过阎知秀的手,查看着他的身体状况。与此同时,听见这边的动静,银盐马上撂下棋子,和哀露海特一起站起来。理拉赛原本还倚在旁边嘲笑祂们的棋艺,这会儿同样站直身体,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安提耶连忙跑过来,连厄弥烛也坐在角落里,伸长脖子,看这是怎么一回事。
阎知秀仓皇地打量这些光彩耀目的存在,对他而言,这些曾经熟悉的名字,面孔,场景,突然间都变得陌生。旧日的时光正在他的脑海中不断挣扎,试图重现那些珍贵的,叫人开怀的过往,可他越是回想,记忆就越是断裂,越是空白。
我怎么了?
他焦急地质问自己。
我的身体,我的大脑出了什么问题?
这时,他的目光忽然穿过纷杂的光芒,锁定在那个墨绿色的身影上。
“你……”阎知秀的嘴唇艰难嚅动,除了德斯帝诺之外,这个神和他的连结要比其他神祇都深,他们之间有什么渊源?祂叫什么名字?
尖塔,蓝紫色的天空,盘旋的符文风暴,圆环,三角,飞翔的标记……
诸多意象在他的回忆里颤响,阎知秀低声道:“理……理拉赛。”
智慧之神盯着人类,祂犹豫着上前一步,回答道:“是的,我在这里。”
我可以先向祂求助,阎知秀模糊地想,祂……祂会有办法,祂可以帮助我评估目前的情况,然后我再想好该怎么和德斯帝诺沟通,才能把骚乱降低到最小,因为祂太爱我了,不可能冷静下来。
“我和你……去外面散散步,好吗?”众目睽睽,一片寂静中,阎知秀提出这个建议,“我有话想跟你说。”
他拉住德斯帝诺的手,补充道:“我没事,只是……给我们一点时间。”
亲族的目光齐齐聚焦在理拉赛身上。祂知道,有什么事发生了,而且人类是为了遮掩什么,才会单独叫祂出去的。
之前的时光多么幸福,祂们集体躺在兄长身上,睡过了一个恒星日的夜晚,这是史无前例的好事,就像一个最显眼的里程碑,昭告着家庭关系的修复更进一步。祂们即便嘴上不说,心里也暗自怀着过度的欢喜。
他大约是不愿破坏这种氛围,理拉赛想,更何况,需要我们一对一私下谈论的,也只剩下那一件事。
“好的。”祂说,“我陪你出去。”
阎知秀起身,他对德斯帝诺点点头,希望这能安抚神明已经非常焦躁的心情。
室外,小而繁茂的花圃往风中送出大量馥郁的芳香。阎知秀来过这里,他当然来过,他的眼睛还能熟门熟路地看见廊下摆放的金水壶,鼻子也适应这些芬芳的气息,可他的大脑,不知怎的,他的大脑现在成了一个隐隐带有敌意的陌生人,不愿对他敞开记忆的大门。
“出了什么事?”一构筑好保密的阵法,理拉赛便匆匆忙忙地发问,“你生病了吗?我看你的脸色那么苍白,好像透明得快要消失一样!”
阎知秀张开嘴,讷讷地说:“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理拉赛惶急地打量他,祂同样发现了不妙的端倪。从前的人类目光灵动,他是个狡猾的猎人,愉快的捕食者,虽然拥有人的脆弱躯壳,可祂们全在私底下说,“这个人拥有强大的,神的灵魂”。
可是现在,他变了。
一夜之间……仅仅只是一夜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吞噬了他灵魂的一部分,吞掉了他的活力,狡黠,吞掉了他闪闪发光的生机,令他变得迟钝,木讷,像出世不久的孩童,茫然地面对大千世界。
“我不知道,”阎知秀说,“我忘了。”
理拉赛的脸孔当即凝固。
“……你忘了,”祂说,“这是什么意思,你忘了?”
“我刚刚……我醒来的时候,需要犹豫一下,才能叫出德斯帝诺的名字。”阎知秀轻声说,“然后,我不太记得卡萨霓斯了,我好像忘记食物应该是什么味道,当奢遮走过来的时候,我发现我应该记得祂,可是,等卡萨霓斯喊出祂是谁,我才想起祂是谁。”
理拉赛惊得原地呆愣。
“你才想起祂是谁。”祂麻木地,鹦鹉学舌地重复着人类的最后一句话。
阎知秀点点头。
“我这是出了什么问题?”他费解地问,“似乎一夜之间,我的脑袋就……就坏了!我不敢把这件事告诉德斯帝诺,我怕祂会疯掉,随后我就看见了你。本来我想不起你是谁的,可我总觉得,我和你的联系要比别的神都深一些,你应该能帮助我……”
他久久不曾听见理拉赛的声音,抬起头时,发现神祇的脸色惨白如纸,祂不像神,更像一个枉死的鬼魂,眼神中充满恐惧。
阎知秀发愣地道:“你……你在害怕。”
他感觉自己的心被刺痛了。
“你怕我。”
理拉赛半蹲下来,握住人类冰冷的双手,细致入微地瞧着他的脸。祂看得那么仔细,那么用力,仿佛一挪开目光,阎知秀就会消散在空气里。
“我不是怕你,”祂嘶哑地说,“我是怕别的东西……我怕它伤害你,更可怕的是,它会带走你。”
阎知秀困惑地与神对视,他不太理解祂说的话。
理拉赛死死地抓着他,不肯松开,祂的影子幻则化出另一个高大的人形,几乎破门而入,冲进不安等待的主神们当中。
“出事了,”理拉赛发抖地说,“都行动起来!出事了!!”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迷糊地起床,迷糊地穿衣,迷糊地刷牙*嗯嗯……我的牙刷在哪里?
旁边:*递过来一只手**塞牙刷*在这里。
阎知秀:*困倦地刷完牙*嗯嗯……我的早餐在哪里?
旁边:*摆好丰盛的早餐*在这里。
阎知秀:*忽然清醒,发现旁边系着围裙的大蛾子*嘎!*吓得晕倒了*
德斯帝诺:*慌张*这些都是我昨天看你洗澡的补偿我不是故意要在你的床上和你一起睡觉的!
阎知秀:*昏厥,但是手不忘摸蛾子毛*
第203章 愿他万年(五十二)
亘古以来,理拉赛都是冷静和理智的具象化,智慧之神高踞尖塔,矜持地拢着奥秘的衣袍,不允许尘世的灰烬上升到自己的眼目当中。祂左手的从神名为洞察,右手的从神名为远见。
但这一刻,祂抛掉金冠,鬓发凌乱,脸色比任何一个死人都要惨淡,祂在恐惧——这不应当,不合理,因为一个神是不可能产生这种情绪的,这就像沸腾的冰水,或者夜晚升起的太阳。
德斯帝诺豁然站起,祂盯着理拉赛的脸孔看了一秒,接着便把目光转向花圃里呆坐的阎知秀,他的面容苍白而柔软,像个茫然的旅者,不知所措地眨着眼睛。
神祇的外壳刹那破裂了。
主神变化出的幻美人形,便如潮湿的墙纸般片片剥落,万星在祂展开的庞然羽翅上缓缓盘旋。一瞬间,祂的恢宏存在就超越了万神殿,至高天。七道光柱紧随在祂身后,几乎在下一秒钟,七位主神不约而同地抛弃了自己展现于人前的外观,重回诞生之初的飞蛾形态,快速,迅捷地撑满了全宇宙的真空。
祂们是巨丽的,狰狞的大神,八只飞蛾扬起概念的双翅,在蛾翅中央,万亿星辰的物质界,璀璨奇妙的星环界,以及神灵居住的至高天,统统缩小到肉眼可观测的体积,对比祂们的体型,小得犹如一枚真正的鸡蛋。
那片小小的花圃无视一切法则定律,从神殿中原封不动地升起,扬升至与诸神视线齐平的位置。
花园里,人类孤零零地坐在长椅上,时间恍若静止,他正靠着一株繁盛似春河的葡萄藤。
“出了什么事?”混沌的飞蛾紧紧地盯着这个人,他比一粒尘埃更小,比一缕呼吸更轻,可他已经是祂三颗心脏加在一起的全部重量,“理拉赛,我不允许你再用哑迷来回答问题,你要用清晰,明了的语言告诉我,他究竟出了什么事?”
奢遮忽然抖动触角,不安地振动羽翅。
智慧的飞蛾默然半晌,比起身处愤怒边缘的兄长,祂的声音要轻得多:“德斯帝诺,在说话前,我只请求一个问题的答案,那就是万神殿的命运,是否有所改变?在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前,我将谨慎地保留自己的回复。”
德斯帝诺因此按捺住急躁的火气,放眼望去——的确,塑造了万神殿的瑰丽星河的确产生了细微的变动,祂猜测,那应该是由自己的念头而起的。
“诸神的命运是发生了变动,”德斯帝诺说,“但我看不出那有什么不好,我决心要弥补家庭的裂痕,莫非这是一件坏事?”
“回答问题!”安提耶再也忍耐不住,祂的吐息凝聚着雷霆风暴,“人类出了什么差错,值得你这样惊慌?我看不出他的病症,只觉得他无精打采,魂不守舍。”
“我的神力一直守卫着他,”银盐说,“它们并未遭受损毁和消耗,我在等你的解释,理拉赛。”
“……灵魂,”奢遮一直沉默,此刻终于惊骇地开口,“理拉赛的意思是灵魂。”
一石激起千层浪,祂的发言,顿时在众神中砸出轩然大波。
“他的灵魂怎么了?!”
“说了不让打哑迷!他的灵魂出了什么问题,你倒是讲清楚啊!”
“如果是有外敌入侵……”
“如果真有外敌入侵,我第一时间就会发觉,用不着你们在这里故弄玄虚!”
纷乱轰鸣的嘈杂声里,阎知秀似有所感,他转过头,望着混沌飞蛾的方向。
“……纳达?”他发出试探的问话声。
尽管对比起神灵山海般的宏大声响,他的音量比落叶坠地还要轻微,但祂们依旧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句呼唤,并为此震惊得闭口不言。
静默中,德斯帝诺俯下身去,祂发光的,漫长的触角尖端小心翼翼地扫过花圃,落在人类掌中,看起来就像交握的两双手。
“你叫我什么?”祂怔怔地问。
“纳达,”阎知秀微微地笑起来,“你不是纳达吗?”
德斯帝诺连忙道:“我是纳达,可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呢?”
“因为是你告诉我的啊!”阎知秀的笑容更盛,他歪着头,打量着如今变得太大的飞蛾,虽然以人类的视线,只能看清飞蛾的一根绒羽,以及绒羽上的鳞粉光斑,“它与永恒的事物相对应,指的是露水,还有和露水一样转瞬即逝的众生。你忘了?”
德斯帝诺真的糊涂了,这个谜一般的人类抓走了祂的心,然后又往里面填进了更多的困惑与谜团,祂正想再追问下去,却突然看见,人类的后背在发光。
明亮的,繁复的光。
阎知秀的记忆已经非常混乱了,虚无是只可恨的蛀虫,拼命在他灵魂的果肉里钻洞。他忘了自己正置身于哪个时代,他误以为在他面前,德斯帝诺是万年之后的纳达,既然如此,他还有什么必要遮掩着自己的纹身呢?
蛾翅的纹路顷刻流淌满肩,放肆地交织下去,犹如一面锦缎的繁花,这堪称匪夷所思的一幕,令德斯帝诺完全失去言语的能力,无话可说。
“那是德斯帝诺的神纹……”卡萨霓斯震惊地喃喃地道。
“他们已经是伴侣了?”哀露海特心头乱糟糟的,“他们什么时候结成的伴侣?”
“我见过你,纳达。”阎知秀呓语道,他的神智时而清醒,时而混乱,有时他在对德斯帝诺说话,有时他在对“纳达”倾诉。
“有段时间,我其实非常恨你……我情愿和你一起死,可你却把我送走了,你就这么把我送走了。死人不再有知觉,活人却得留下来,承受所有的痛苦和折磨。我的心碎了,全碎了,我想你想得多么难堪……那一刻,我觉得我是全世界最可怜,最困苦潦倒的人。”
“所以你说我很坏,我对你最坏了,”阎知秀涣散的瞳孔缓缓聚焦了一下,他微笑着,眼里闪烁着水光,“我怎么能不坏呢?你把我的纳达杀了,你让我眼睁睁地看着祂死……”
德斯帝诺无法自控地颤抖着,祂正在面对真相,一个祂不愿接受的真相。
“以前我经常思考一个问题,因为你是神嘛,虽然你失去了很多东西,可你还拥有很多,而我只是一个人,寿命短暂,见识浅薄,”他茫然地说,“比起你,我好像个穷光蛋,什么也没有。你为什么会爱我?”
“后来,我渐渐的就想通了,作为人,我有的是无限的可能和无限的未来。我是只能向前走,不能回头看的生物,我活着的每一天都在走向衰老,同时走向未知。”他满意地笑道,“那你爱上我也就不足为奇了!假如你失去方向,不知道往哪里走,没关系,我带你走啊,我会拉着你的手一起走的。”
猝不及防的泪水,骤然从德斯帝诺的眼眸中掉落。
“我知道它正在吞噬我的记忆,”阎知秀低声说,“它还是找到我了,我的时间恐怕剩得不多,曾经来不及说的,开不了口说的,趁现在都告诉你吧。毕竟你那么笨,靠你自己想,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领悟……”
他的手更冷了,人的话语迟钝地断在舌尖,他张了张嘴,却只能疑惑地停下。
阎知秀忘了自己刚才想说什么,神纹带来的短暂清醒,仅仅是昙花一现的奇迹。
德斯帝诺终于感受到了那股空寂荒芜,万物不存的寒意……它涌动在他的身体里,自始至终,它都暗暗地潜藏在他的身体里,时刻等待着暴起的机会!
——虚无。
神的权柄,时间,空间,光明和黑暗,牺牲与燃烧……一切的一切,都无法与之抗衡的结局。
——虚无很快就会带走他。
德斯帝诺的心冻结了,祂的灵魂同时跟着冻结。
“……诚如你们所见,他不属于当前的时间线,”一片寂静中,理拉赛悄声开口,“准确来说,他来自数万年之后的时间线。”
“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一开始不说?”厄弥烛沉声问。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们的!”奢遮厉声道,“他的灵魂如今已是千疮百孔——”
“——我不说正因为他是逃回来的!”理拉赛扇动蛾翅,咆哮着回击,“在他的时间线上连德斯帝诺都死了!他亲眼见证了宇宙被虚无吞噬,他是逃到这里来的!”
浑如炸响的十万个晴天霹雳,所有的主神,全在过度的惊愕中沉寂。
“太多年之后,我们都离开了,”理拉赛疲惫地说,“离开了很久很久,久到这个宇宙只剩下德斯帝诺……我想虚无就是在那一刻挑中了这里,它被祂所召唤,决定要吞噬这里的万事万物。”
“那天人类找到我,他来给我送请柬,同时跟我说了很多话,他对我的法阵……那个如何对抗虚无的构想,熟悉得让我都觉得心惊肉跳。”理拉赛的触角低垂下去,“他准确无误地挑明法阵的构造和原理,他还会阅读神文……我一下就猜到他不是这个时间线的人,再联系到他对我们的态度,对德斯帝诺的态度,我想,他口中的那个‘死去的丈夫’,莫非是数万年后的德斯帝诺本尊吗?”
“于是,我试探着向他提问,而他的反应,则令我大吃一惊。”
智慧之神久久沉默,其他主神也僵滞得不能言语。
“我私底下琢磨了很长时间,因为我实在不能确定,未来的兄长到底是怎么死的,无论现在还是未来,我想祂都一定深爱着这个人,祂不可能自我了断,抛下伴侣不管。可是,还有谁能害得了祂?”理拉赛打起精神,接着说,“到了宴会那天,我问了他三个问题,第一个问题,他就告诉我,德斯帝诺的死因是‘不能说的’。”
银盐笃定道:“虚无。”
“唯有虚无。”哀露海特说,“除此之外,混沌的飞蛾将与存在同长。”
“然后……他来了。”卡萨霓斯发抖地道,“他是怎么做到的?虚无会吞掉一切,包括神明的权柄,倘若未来的德斯帝诺已经湮灭,那他是怎么跨过那条时间的河,来到现在的?”
阎知秀静静地望着哭泣的蛾神,忽而恍惚地道:“我是跑过来的,头也不回地跑过来的。我有天赋,我总能找到命里的出路。”
听见他的声音,卡萨霓斯迸发出哽咽的叹息。
“至此,”理拉赛轻声说,“他改变了命运……德斯帝诺的命运,我们的命运,家庭的命运,还有宇宙的,万事万物的命运。”
众神静默着,祂们想起阎知秀第一次出现,灵魂仿佛蕴藏着一把宝剑的寒光。说来真是奇怪,他不怕祂们,更不怕德斯帝诺,他不会屈从任何权威,任何高墙,内心深处似乎有种从容的力量,可以与全世界抗衡。无论是超自然的强力,还是万神殿所拥有的权势辉煌,都无法动摇他的立场。但在这些背后——这个人的确固执顽强,可他并不狭隘。他对祂们充满宽容,善待身边每个值得善待的存在,他的爱如此纯粹,以至闪闪发光。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是众神共同的心声。祂们无休止地对他感到好奇,试图探究他的过去和未来,此时谜底终于揭开,祂们却宁愿这一切都是个虚构的谎话。
“那他要怎么办呢……”安提耶再也无法克制,低低地哭了起来,浑圆如天体的泪珠,从神明的复眼中滚滚坠落,“他救了我们,可他该怎么办呢……”
“为什么……”银盐艰难地稳定情绪,确保祂能发出准确的声音,“为什么虚无突然来了?为什么它之前没有动作,偏要在这时制造灾难?”
“——因为我们的未来已经改变,”哀露海特沙哑地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喉咙,“现在,只有他才是虚无的追捕目标。”
“虚无迫切地想要抓住他……”奢遮嘶声道,“他目睹了这个宇宙在未来被吞噬,却孤身一人逃走了。他的脑海里还保有旧日的记忆,不吞掉他,就不算狩猎完成。”
卡萨霓斯断断续续地问:“怎么办?我们,我不知道……我没见过这样的事,如何才能把他救出来?”
“我们对虚无知之甚少,”理拉赛焦躁地撕扯着自己的领毛,“我的研究只是以防御和转化为主,怎么救人,我……我再想想,让我再想想……”
一开始就寡言少语的厄弥烛突然说话了。
“这个宇宙找不到办法,不代表其他宇宙也没有,”战争与毁灭之神狠戾地开口道,“打开通往其他宇宙的门户,让我用战争的烈火淹没另一个时空的群星!给我一点时间,我保证能找到可供使用的资料和方案。”
德斯帝诺始终沉默。
祂的心在苦水中浸泡得发皱,主神百味杂陈,过度的剧痛,使祂不能说出一个字,一句话。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变成了一个小傻瓜,靠在蛾子的怀里*
还是阎知秀:*想象自己是一条鱼,冲蛾子吐泡泡*啵。
德斯帝诺:*心酸又好笑,啵回去*啵。
阎知秀:*感觉很满意,亲两下*啵啵。
德斯帝诺:*再也忍不住,哭了,流下具有男子气概的眼泪*啵啵……
第204章 愿他万年(五十三)
之后的许多天,众神都为此奔波不已。
德斯帝诺张开蛾翅,从物理层面暂时封锁了整个宇宙;奢遮与银盐联起手来,将人类的灵魂层层封锁;理拉赛一头扎进祂的尖塔,其余诸神亦尽可能地发挥一份光热。祂们穷尽了概念上的定论,只为从虚无口中抢夺阎知秀的灵魂。
可即便如此,这些措施仍然收效甚微。悲观的阴云笼罩在万神殿上空,希望日益减少,神的国度没有欢笑,更不见光亮。
很快,阎知秀就遗忘了他的名字。
他不再记得自己是谁,曾经创下过什么样的丰功伟绩,冒险奇闻。接下来,他又忘了自己的样貌,自己的身份,语言,文字和常识几乎全被吸进他身体里的那个古老可怖的黑洞。
恒星转过七个周期,他就不太会说话了。
恒星转过十四个周期,祂们不得不用布条遮住他的眼目,因为他的大脑彻底忘却了神的辉煌面貌,乍然直视,他受损严重的灵魂无法容纳那么庞大的信息量,必将再遭重创。
德斯帝诺寸步不离,日夜守护在他身边。祂燃烧着自己无尽的神力和心魂,把自己当做一件最昂贵,最罕有的祭品,向人类的灵魂做出献祭——祂只能以这种方式,减缓虚无张开巨口的速度。
恒星转过十七个周期,理拉赛终于从尖塔中一头撞出,面色狂躁,形容枯槁。
“我有个想法。”理拉赛说。
神灵此刻不过是一群饥饿的孤魂野鬼,不择手段地吮吸着希望的骨髓和血肉,祂们疯狂地围拢过去,打算采用一切可行的方案,不管那是什么方案。
“听着,这个想法算不上成熟。”理拉赛急促地警告道,“你们都知道,存在界里唯有一条恒定不变的铁律,那就是均衡。失去什么就得到什么,因此摧毁的物质不过是以另一重形态获得新生,以此推断,但凡虚无吞掉一个宇宙——”
“存在也会诞生另一个对应的宇宙。”银盐喃喃道。
“没错。”理拉赛道,“这就是两个根基概念之间的博弈。既然未来真的有一个宇宙沦入虚无,按原理来说,必然就会有一个宇宙,异化成绝对的,存在的模样。当然我们没有见过,我们能想象万物被虚无吞吃,却不曾见过‘绝对的存在’是何等状态……”
“你的意思是,”哀露海特问,“我们要去找那个绝对存在的宇宙?”
“不,时间绝对不够。”奢遮神情阴郁,咬紧一口锋利的尖牙。
理拉赛揉着发红的眼睛:“是的,绝对不够。所以……”
祂张了张嘴巴,惶恐地低语:“所以……只能由他自己去找。”
“你放屁!”安提耶暴跳而起,发狂地揪住祂的领口,“你怎么敢说这种话,你看他现在是什么样子?你让他一个人上路,你想害死他吗?!”
“把手松开。”智慧之神平静地说。
安提耶寸步不让,脸孔狰狞得几乎开裂,霎时间,理拉赛凶猛地共振神力,悍然击退了天空主神的胁迫。
安提耶目眦欲裂:“你该死——”
“你以为我想这样吗?!”理拉赛怒吼道,眼球爆满了血一般的红丝,“你以为我想这么放他一个人离开吗?!时间紧迫,我们唯有依靠他的天赋,让他去找到那条最准确的路!”
“……找到了,之后呢?”奢遮麻木地问,“他找到绝对存在的宇宙之后,结果又会怎么样?”
“我们……我们会给他很多祝福,”理拉赛咬紧牙关,太阳穴边青筋浮现,祂正在努力遏制着自己的眼泪,“给他很多很多……多到装不下的祝福,这样他就会跑得很快,保证跑得比虚无还要快……”
祂的脸孔颤抖着,理拉赛不得不大口喘气,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全都变了调,“肯定,虚无肯定会从时间线上追逐着他,可是,一旦绝对存在的宇宙,与虚无相互碰撞,无限的混沌就会随之爆发……他便能完全摆脱虚无的追猎,他将会……引领一整个宇宙的新生……”
“但这是不可能的,”卡萨霓斯哽咽道,“他早就忘了自己是谁,他甚至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那是因为我们无法在此处反转他的光阴!”哀露海特沉声道,祂的脚下汹涌着一片咸涩的海潮,“倘若我们将他送入无穷无尽的时间线,虚无必然会暂时失去目标,只要抓住这个时机,就可以把他重置回以前那个完好无损的状态!”
“再然后,”奢遮说,“我们什么都不能做,只剩下等待了。”
安提耶捂住脸,痛苦地哭了起来。
祂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就在前些天,祂还是全宇宙最幸福的神,祂拥有了爱的人类,隔阂渐消的家人,兄长也在努力融入这个家庭,祂快活得不用翅膀就能飘飞在天上。可是一夜之间,情势就急转直下,人类即将被虚无吞噬,只能孤身离开,寻找破局的方法,可祂怎么一点忙都帮不上?
什么时间线,什么天赋,均衡……祂不懂,祂也不想懂!祂只知道人走了,祂的心很快就会溃烂成巨大的空洞,祂是永生的神,所以祂不会死,只会一直这么活活地疼下去。
“这就是唯一的办法?”银盐微弱地询问。
“这就是唯一的办法。”理拉赛回答。
“那谁去告诉德斯帝诺?”银盐苦涩地笑了起来,“祂会同意这个方案吗?你们看看祂!祂几乎都傻了,痴了,活像个没有神智的幽魂……”
死寂中,厄弥烛面无表情地站起来,大步踏向祂的兄长。
“厄弥烛!”卡萨霓斯颤声道,“等等我们,我们跟你一起……”
“就留在这儿吧!总归我是被祂撕碎过一次的,”厄弥烛冷静地说,“我无惧一切坦言的后果。”
实际上,德斯帝诺一字不落地听全了众神的讨论,祂是全知的主神,又有什么能逃过祂的耳朵?
祂半跪在阎知秀面前,剧痛太甚,以至于祂的心和身体全然麻痹,变得僵硬。
“你还记得什么吗?”德斯帝诺轻轻解开人的蒙眼布,祂勉强收拢着神光,让凡俗的尘埃笼罩着祂的身形和容颜,“你还能看见我的脸吗?”
人类转转眼珠子,困惑地盯着祂。
声音迟滞地穿过空气形成的胶水,漫游到他的耳朵边上,再以更缓慢的速度送达至大脑。
思维的老旧工厂艰难运转,他在努力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你还记得什么……
记得什么?
世界是白的,空的,在他的眼睛里留不下一丝痕迹,他的思绪就像握不住的水,再怎么用力,记忆还是要从指缝间哗啦啦地泄走。
他的过去分毫不剩,连现在都锚定不住,人的脸孔就像一张薄如蝉翼的,半透明的纸,两圆瞳孔亮汪汪的,是被稀释的墨水,随时都有可能顺着纸面溢流出来。
人茫然地抬起一根食指,指向自己。
“……我?”
我还记得我,我在这里,没有消散。
我记得一种感觉,那似乎很重要,它曾经填满我,又叫我觉得疼痛。
“爱……”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
人类仔细地观察着眼前的家伙,突然发现祂好像很眼熟!尽管祂的脸看过就忘,可是那种感觉……就好像祂在自己面前晃悠了千万年,想忘都忘不掉。
“你!”
他无意识地微笑起来,调转手指的方向,对准这个家伙。
不好,这个家伙怎么哭了!
人惊讶地睁大眼睛。
祂为什么哭了?
他已经忘记椎心泣血的哭,痛苦到失去声音,失去理智的哭是什么样子了,但祂哭得多么可怜,多么心碎啊!甚至令他也按着心口,感到了窒痛的悸动。
厄弥烛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可祂只能无措地看着恸哭的长兄,如此绝望,如此不堪一击。
“我们,”祂张口结舌,只是无话可说,祂本来也不是最能言善辩的那一个,“你听见了,刚刚理拉赛说,嗯,祂说……”
此刻,德斯帝诺深深地憎恨起了自己——正是祂的缺陷和愚蠢,造成了数万年后的可怕结果,未来的祂遇到这个人,非但无法给他完满的爱,反而令他痛彻心扉,阎知秀拯救祂,改变了这个家庭的灭亡宿命,然而祂却救不了他……空有权柄和神力,却救不了他!
“去吧,”祂嘶哑地说,“你要给他什么祝福?去吧,我不会阻拦你,永远不会。”
厄弥烛默默无言,祂用这一生最轻柔的力度,拉起人类的双手。
“愿你英武无畏,”祂说,“愿你战无不胜,所向披靡,愿你的勇气如同红热的铁,点亮众星,你……”
祂紧紧地闭住嘴唇,控制住失态的喘息。
人的双手上,鎏刻出血红似火的蛾翅纹路,形如无往不利的刀锋。
“就这样。”祂偏过头,说。
祂放下手,银盐慢慢走过来,祂看着阎知秀的面容,喃喃道:“这不过是短暂的离别,不应当充满泪水。”
说着,祂温柔地握住人类的肩头。
“我愿你是划破黑夜的,奇美的光,”银盐平复呼吸,“没有什么能伤害你,没有什么能阻拦你,带上我的心,你的光即可照亮你的路。”
他的肩头银光灿烂,古傲质朴的花纹蔓延到人的一双手臂。
下一个是奢遮。
“你也有我的心,”祂跪在地上,将头埋在人类的膝上,“不要忘记我,不要遗弃我……你的梦境与灵魂永远不必混浊,不必虚妄。”
半透明的黑色晶纹顺着人的膝盖生长,组成坚不可摧的图样。
卡萨霓斯将手按在人的胸口,无言哽咽地哭泣了很久。
“你撕裂了我的胸膛,又叫我在伤痛中找到深沉的极乐,可这正是爱的真实面貌呀!”祂喘着气道,“但我实在不忍心这么对你,我唯独要你早点回来,这样,你就能与你爱的,爱你的众生早日相聚,再也不见孤苦和离别!”
粉金色的花纹,顿时绽放在人类的心头。
哀露海特轻轻抱住阎知秀的腰,祂沉默了很久。
“大地与山岩长久坚实,大海与波浪长久苏生,”祂低低地说,“我把它们都给你。无论灾祸如何撼动,你的根脉依然深扎于土壤,虽有潮汐昼夜翻覆,我却永远不会让你在深渊中独自浮沉。”
黑蓝色的蛾翅不容置疑地环抱着人的腰腹,给予他永恒坚强的支撑。
站在人类面前,理拉赛寂然无声。
祂伸出手指,轻轻点在人的眉心,人的前额。
“我本来想说,‘愿智慧成为你长明不衰的灯塔’,但你早就先于这句话,成为了我的灯塔。”祂说,“我给你勘破迷雾的理智之光,也请你给我一点勇气,让我能熬过……这些比永生还要漫长的岁月。”
一点墨绿的光斑,克制地亮在阎知秀的皮肤上。
最后一个来的是安提耶。
祂心脏摔落的碎片不比任何一位神祇少,天空的主君紧紧搂着人,实在不愿让他走。
“你会比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快,你会比风还要快,比闪电还要快,比光还要快——你不止要把虚无远远地甩在身后,你还要……”
祂哽咽地道:“……你还要快快地回来,回到我身边,我求求你,求求你……”
闪烁雷光的苍白纹路,随即闪耀在人类的脚踝两侧。
就这样,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自宇宙诞生之初,还未有哪一个生灵,取得过强大至斯,繁多如此的祝福。可阎知秀仍旧无知无觉,目光空茫地站在德斯帝诺身前。
“而这个,是我给你的礼物,”德斯帝诺悄悄地说,“我把冠冕上的一颗星星送给你……你瞧?有了它,你很快就能变回以前那个又聪明,又可恶,又可爱的好人啦……”
祂深深呼吸,将那颗宝贵而璀璨的星,珍重地按进阎知秀的手掌。
第205章 愿他万年(五十四)
亘古的真空中,八位主神整齐地弯垂下腰。
但比起弯腰,这更像一个沉痛到将身体对折的鞠躬。神祇的脊梁犹如弯曲的磁体,巨大的蛾翅就从祂们缓缓开裂的后背中盛放而出,无限延伸至宇宙的边缘。
至神至圣的灵,拱卫着最中央的人上升了。
祂们升上苍穹,升上太宇,群星也不过是繁多灿烂的金色光焰,撞在祂们的双翅上,便如耀目的豪雨,旋转纷飞,映亮了辉煌的星海黄昏。
所有痛不欲生的泪水,万般不舍的挽留,那太深的,令语言都失效的悲哀,这一刻尽化作短促的音节,从神明的体内吹出。
“飞吧。”
德斯帝诺说。
真空稳固且坚定地洞开,洞口那端却不是纯然的黑色。
时间以河流的方式交错纵横,犹如万古巨木体内奔流的树液,或者一匹没有起始,没有尽头的缠绕织网,焕发出自然生灵无法辨认,不得形容的众光。
阎知秀迷惘地注视着这些景象,他的大脑已然失去了处理信息的功能,只能任由它们从自己的视网膜上毫无意义地掠过。
时间本身吸引着他,他的身躯是一粒失重的尘埃,飘渺地飞向无穷无尽的长河。
他孤零零地向上浮起,看起来那么小,那么可怜,德斯帝诺再也忍不住了,祂向前倾,漫长的触角尖端拂过人类的身体,只来得及在他的手心里缠绕片刻。
洞口正在飞速缩小,他苍白的脸孔在时间的缝隙里转过一面,仿佛定格了永恒。
宇宙的屏障关闭了。
阎知秀的身体轻轻飘飞着,他拦腰撞在一条时间的绳索上,立刻在未知的空间深处激起一阵涟漪。
他被时光吸附,也被时间排斥,怀中的星辰散发着微光,最终,有一条最大,最深的河流容纳了他。水银色的河面上,阎知秀困倦地落下去。
他的灵魂被不尽的时间流所冲刷,虚无和他的连接暂时中断了,纠缠着他的空无触须根根开裂,被每一条存在的河流隔开。
阎知秀怀里,德斯帝诺交给他的星星蓦地明光大放。
混沌的天穹轰鸣开启,古老威严的权柄单独作用于一个人类身上,狂风倒卷,雨丝退向苍空的云端,隆冬生出深秋,深秋再加热成黄金的盛夏,继而盛夏也和缓地熄灭,春日的绿意润泽地覆满大地,日月西升东落,江河眷恋地回归了最初的大海。
曾经被虚无吞走的生机,记忆和活力尽皆咆哮着奔涌进人类的身体,他身上的状态一刹倒转。这像极了游戏里的回档设置,失败和死亡都是可以避免的,只要把时钟上的长针拨回灾难发生的前一刻就够了!
阎知秀一跃而起,愣愣地站在河面上。
他便如一名沉睡了数月的病患,忽然就收到了命运给他的全部偿还。
……我擦嘞!
阎知秀像只脑门上被拍了一块吐司面包的猫,僵硬地保持着张开手脚的姿势,呆呆地站了一分多钟。
不是,之前发生了啥?我失忆了吗?我为什么站在这个鬼地方?世界又毁灭了时间又重启了?德斯帝诺呢?祂是不是又干出什么好事儿了?
数不尽的问题汹涌而至,快把他的脑仁儿烧干了。
他先低下头,仓促地摸索身上,看有没有能找到的线索,结果一抬手,阎知秀又愣住了。
等一下……我手上是怎么回事?
血红生光的颜色,一看就知道这是谁的杰作啊!
阎知秀慌乱起来,他扒开衣服,又在自己胸前,腰间发现了粉金和黑蓝的花纹,继续翻翻找找,膝盖上的纹样是黑的,脚踝上的纹样是白的,再仔细找一圈,结果在肩膀上发现了银色的……至于最后一个纹身的位置,阎知秀冥思苦想,实在不想承认它是在自己脸上。
完蛋。
阎知秀貌若痴呆地想。
我变大染缸了我……人家是九纹龙史进,我搁这成了八纹蛾阎知秀……闹哪样啊这是!让我穿进水浒传跟人搞桃园结义吗?!
他气得在河上团团打转,心里乱糟糟的,因为他上次遭遇这档子事,还是德斯帝诺决心赴死,只给他留了个纹身就去了,眼下这个情况……难不成是虚无又打进来了,八个大蛾都决心赴死?合着给活人留纹身遗产成你们的家族传统了还!
他急得不得了,心里又气又躁,就在这时,衣袖里“叮当”掉出颗灿烂的星星,落在起伏不定的河面上。
阎知秀定定神,不见迟疑,立刻拾起来,捧在手上。
里面……好像有谁在说话?
他狐疑地挑眉,把星星捏着晃晃,凑到耳朵边。
不是错觉,里头真的有声音!
“……你听我说,”而且是理拉赛的声音,“我知道你此时必定十分疑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那里……”
怪怪的,阎知秀的眉毛拧起来,祂怎么听着像要哭了?
“是的,万神殿的命运确实因你而改变,群星改变了排布的图形,但那同时意味着,虚无将把你视作头号目标,从这一刻起,它将会专心致志地追逐你一人。”
听见万神殿的命运已经改变,阎知秀不由微微勾起嘴角,听见后面那句话,他再度警觉起来。
“我……我们已经无计可施,”理拉赛哽咽道,“此前从没有过幸存者,能在虚无的巨口中逃脱,我们只能寄希望于你的天赋……”
“还有我们给你的祝福。”银盐轻声道。
背景里传出安提耶悲痛欲绝的哭声,叫阎知秀的心脏揪起,酸痛难耐。
“均衡是存在的铁律,”理拉赛继续解释道,“但凡虚无吞吃掉一个宇宙,必然有同等份量的宇宙分娩于存在之中,那将是以‘绝对’的姿态,出现在物质世界的巨大空间。任何生灵都不曾目睹过它的模样,连我们也没有。你需要找到它,然后带着虚无跑过去,只要两股概念相撞——”
“混沌就会诞生。”阎知秀下意识道。
“——混沌就会诞生,”理拉赛说,“你将会引领一个平行宇宙的新生,并以此摆脱虚无的狩猎。”
阎知秀喃喃道:“然后呢?然后我会怎么样?”
“然后,”卡萨霓斯抽着鼻子,说,“请你快点回家……回到我们身边,我们就在这里等你,不管那要多么冗长的时光……”
耳边寂静良久,德斯帝诺的声音最后一个响起。
“——我爱你。”
阎知秀已经非常熟悉这个声音了,饱蘸着泪水,悲痛和爱的声音,一如数万年后,小船开走,德斯帝诺对他告别的那一刻。
眼泪夺眶而出,他咬着牙齿,胡乱抹掉。
虚无马上就要来了……但不是从他的对面,而是在他的上方!
阎知秀宛如一个在海底隧道里拔腿狂奔的游客,不可名状的海怪马上就要沿着头顶的环形玻璃支架袭击过来了。但有那么多神玩了命的祝福之后,他不太像在跑,更像是在飞。
找到那个存在的宇宙,找到那个存在的宇宙……很好,我想我的天赋还在,我还能感应到我该去的方向!
灭绝的极寒再度若隐若现地笼罩在阎知秀头顶,只是被存在所阻隔。虚无途径的万千世界不曾呼唤过它,因此它也无权将终结的命运降在它们头顶,这多少给了阎知秀一些喘息的时机。
他跌跌撞撞地往前飞翔,很快便掌握了新能力的诀窍,安提耶的风暴和雷霆环绕着他,他快得犹如一段光,一个梦,窜行在时间交织盘绕的分流里。
人的声势浩大,头顶的虚无则默然如死,只是一次又一次地砸下触须,试图从缝隙里捕捞那个过于微小,同时过于灵活狡诈的猎物。
阎知秀掠过被一段时间映亮的世界,他仅仅是急促地错眼一望,就看到其中一颗星球上出现一粒黑洞般的小点,他还没来得及思索这是什么意思,虚无的触须顷刻降下,席卷了整个星区。
那里有生灵在呼唤它。
几乎擦身而过,隔着如此之近的宏观距离,阎知秀总算看清了虚无吞噬的全部过程。
首先消逝的是光。
他的眼睛里倒映着熄灭的星辰。
接着归零的是热力,继而连引力也彻底化为乌有。光阴开始崩塌,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界限被炸成一地碎玻璃,随即空间坍缩,“这里”与“那里”不再有任何区分。
它割断因果的链条,再将叙事的脉络碾成灰烬,即便拥有神的馈赠,这一幕仍然彻底超出了阎知秀的理解范围。
他浑身发寒,唯有循着直觉向前飞跃,把希望寄托于未知的远方。
阎知秀再也没有回过头。
他穿过流星的群落,犹如离弦的箭矢,划过日冕的光轮。他驾驭了飓风的力量,海啸的力量,心中充满了豪迈的勇气,暴怒的火焰环绕着他的身躯,山海相移,无物能够阻拦他的前路!
他早已不记得自己赶了多久的路,更用不着惦念这种无关紧要的琐事。他的心中唯独怀着至深的眷恋与思念,以及一往无前的决心。
阎知秀纵身一跃,沉进万星的大海,躲开身上划过的触须。
他终于找到了那扇门,孤立在时间深处,黑如一万次长夜的尽头。
他毫不犹豫,狂奔着跳进目的地,一头扎进自己最后,也是唯一的选项。
如此悠久的奔逃与寻找,此时终于到了终结的那一刻,然而阎知秀着急忙慌地跃入这个宇宙,却不禁愣住了。
……这里什么都没有。
真的,这个地方完全就是空的,漆黑的。他惊惶四顾,眼前居然没有一颗星星……连一点漂浮的尘埃都见不着!
阎知秀差点心脏病发作了。
他急促喘息,在脑海里疾速思考着对策。我走错路了?还是说我的天赋骗了我?但这不可能啊!明明就是这里……我的预感没出错!
这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在往后退。
这其实是件很奇怪的事,因为真空里不该有这么大的引力,阎知秀困惑地低头,盯着自己向后飘拂的衣摆。
然后,他骤然顿悟,慢慢转身,朝后方看去。
他看见了存在的终极形态。
在那里,一切神,一切人和一切物,全部融合成了一颗蒙昧的浑圆整体。噩梦般的天球上,攀附着一弯巨大的,飞蛾的卵囊。
阎知秀完全说不出话。
他已经被吓得失语了。
我没办法用言语来形容……这个玩意儿,我甚至没办法细看它的表面,他歇斯底里地想,而且它还在试图吸引我,它想把我也融合进去!
大约这就是“存在”的终极形态,为了对抗虚无而生。
阎知秀浑身战栗,注视着飞蛾的卵囊。他明白,他的爱仍然在,只是被异化成了难以承受的模样。
不能再犹豫了,他张开飓风与火焰的翅膀,乘着山呼海啸的狂潮冲上宇宙的制高点。在他身后,虚无跟着冲进这里,与终极的存在轰然相撞!
那颗天球正在裂解,虚无也沉淀出灰白的固态物质。茫茫的漩涡,犹如一颗被摇晃太过的蛋液,于时空的中心转起永不止歇的风暴。
肩头的纹身静悄悄地亮起,阎知秀被安全地包裹在一颗银白的泡泡里,吃惊地张望着混沌的形成经过。
虚无还在源源不断地注入,直至天球完全溶解,那颗卵囊也被液态的混沌所吞没,一切最终平静下来,只有一汪阴阳不分,清浊难明的胚胎,荡漾在阎知秀的双眼里。
“那么……要有光?”
他在心中默问。
于是,当真有一滴光,梦幻地绽放在混沌中央。
犹如天神擎开的一道缺口,它在寂静中狂热地燃烧,刹那席卷至混沌的边缘。那些天体,那些形态各异的星球,同时在这个壮丽的瞬间诞生,仿佛没关盖的爆米花机,喷涌得到处全是!
“哇!”阎知秀惊得大喊。
混沌的胚胎接着发出第一声呼吸,天地初开时的火焰转动成无数流淌的星云,它们闪烁,灿烂,和爱本身一样至美。紧接着,胚胎开始膨胀,变得更加坚硬有形,它圆满得仿佛万事万物,古往今来的悲喜,生命与希望,全部只为这一刻的辉煌。
在阎知秀的注视下,混沌的飞蛾,就在这颗混沌的巨卵中微微振翅。
——全新的宇宙,自此降生了。
作者有话说:
看到有朋友问,人的天赋是不是因为大蛾们的祝福,这是不是个闭环?
是的,这确实是闭环,但不是因为神的祝福,而是因为他命中注定要促成一个宇宙的新生,所以天命才以无可回绝,不得阻拦的形式降临在他身上,这不是神祝福了就能做到的啦。
第206章 愿他万年(五十五)
阎知秀的心脏凶猛地撞击胸膛,他感动得快要融化了。
不是谁都能亲自见证,并且促成一个新宇宙的开辟的,可他心里清楚,尽管这也是飞蛾的宇宙,下面的同样是德斯帝诺,但祂不是他的德斯帝诺。
这里是平行的另一个宇宙,也许这个德斯帝诺不会变得那么社恐,也许这里的万神殿会一开始就相亲相爱,也许在无数年岁之后,还会有一个愣头青似的阎知秀闯进这里,茫然地到处乱窜……
只是这一切,都和此刻的他没有关联。
他有自己的爱侣,自己的家庭,现在,他就要去找祂们了。
阎知秀怀里的星星,再一次焕发出无尽的灿光。
这道光包裹着人的身体,使他同时变成了另一颗星星,飞翔着划过宇宙的边缘。在他身后,混沌的飞蛾积蓄力量,鼓动双翅,正准备做出一件最伟大的壮举。
但这件壮举,阎知秀已经看不到了,他像没入大海的一滴水,倏地穿过物质界的边缘,投身进时间的分叉河道。
他在银色的河水里穿行,沿路经过了数不尽的奇妙时空,并且能像旁观者一样,欣赏这些时空里一闪即逝的光影片段。
最后,他看见了自己。
没错,夤夜深邃,两个人影在福利院门口的台阶上着忙地一转,形色慌张地放下一台婴儿车。
那就是他。
星星的流速变得缓慢,阎知秀犹如乘客,将掌心贴在“火车”的玻璃窗口上,发呆地瞧着下方的场景。
如此老套的出场方式,老套得连现在的电视剧都不会用这种偷懒的手法处理主角的身世来历了,可他盯住那两个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成年人,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其实成年之后,阎知秀有了点资源,多少锻炼出了些手腕,他也寻找过这两个人。多年来,他不停猜测着自己的父母究竟是什么样貌,什么身份,如果不是父母,那又是谁,用什么方法,带着什么样的神色和表现,将他丢在福利院的门口……
带着这样的执念,他追查到了一个平凡的小城。
那里的街道灰蒙蒙,那里的人们在鸡毛蒜皮的日常琐事里争吵,拥抱,得过且过。他们看着走过街头的阎知秀,只是惊惧地避开了这个满身锐气和血气的陌生人——阎知秀选择的这条路,是选择在这里生活的人所无力承受的。
按照情报商人递给他的地址,阎知秀走进一间朴素的公寓楼,走上三层,四十二级台阶,站在一扇清漆龟裂出鳞片纹路的门前。
他抬起手,终究没有敲下去。他听见里面有人说话,抱怨着这个月的资源费还没上缴,有人在咳嗽,没回答,只有咳嗽。
阎知秀沉默地站了半个小时,这半个小时里他什么都没想。回过神来,他把自己身上所有的现金,那些没办法追踪到他身份的现金,全留在了“欢迎光临”的地毯上,随后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现在,他看着那两个同样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回头的人,手指轻轻一放,挪开了视线。
他专心致志地盯着自己,那个尚在襁褓,却用哭声震动了夜色的婴儿。不多时,福利院里的人急忙开门,跺脚,叹气,抱怨,朝着无人的街道大骂,最后还是抱起婴儿,走进福利院,另一个人出来,推走了婴儿车。
他五岁,正在长大。
阎知秀望着年幼的自己,时间的河流模糊了许多无关紧要的内容,只固定那些比较关键的片刻。阎知秀看见,他逐步发觉了那个奇妙的天赋,并且尝试着在日常生活里运用它:食堂一号口的新鲜苹果,二号口的稠粥,六号口的厨师喜欢给排队的小孩儿额外多发半块燕麦饼干,寻找丢失的书本,在灌木丛里发现最大最甜的浆果……还有那只水晶的发簪。
他十二岁,偷偷跑出福利院,蹲在商场门口,艳羡地看那些一家三口,还有小孩子手里的毛绒玩具。
有一只飞蛾,轻轻停在他的掌心里。
他十五岁,跟在路过这座城市的初级宝藏猎人身后,追着向那个人展示了自己的“异能”。
他被奇货可居的猎人收为学徒,从此发现了更大,更美,也更凶险的世界。
他十六岁,正式注册为宝藏猎人的一员。
为了一点眼前的蝇头小利,他的“老师”终于厌倦了榨取学徒的价值,将他出卖。一份虚假的合约无异于猎人的催命符,他身受重伤,只是勉强逃出陷阱,倒在临时租赁的公寓里挣扎。
飞蛾又出现了,温柔地停在他的肩头。
他十七岁,亲自将刀尖递进“老师”的心脏,匀速旋转三圈,掌心干燥,没有迟疑。
他晋升的速度备受瞩目,某类言论渐渐四起,说他注定要成为猎人,在最狂暴的冒险中尽情穿梭。
他一年年成长,声名,财富,荣光,非议,流言……应有尽有。有人倾慕于他的传奇,自发给他谱写传记,还有人憎恶他的碍眼,短短一年就雇佣五十次刺客追杀。他都一笑置之,全然不以为意。
只是,他对于家庭的需求却日益加深。他盼望友情,亲情,爱情……盼望一切长远牢固的关系,可他心里真正所求的愿望,总也无法实现。
他开始在夜里哭泣。
阎知秀望着一生里飞过的碎片,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年轻的自己,他只想说:
“用不着难过,更不至于害怕,因为你很快就要闯进一场史无前例的伟大冒险,遇到自己的一生挚爱,再收获一个圆满的家庭。”
命运只是渴望的回响,有时候,人们所执着追寻的愿景,不过出于一种未卜先知的直觉。
他被情报贩子阴了,不过,他没有生气,反而把这当成一次度假的机会,轻松地踏上旅途。
阎知秀如视神启,近乎战栗地望着这一幕。
他把子弹送进情报贩子的大脑,接着被鳄人追杀,跑进停泊港,启动飞船,窜上无垠美丽的太空,再遭遇激烈交火……
宝藏猎人完美地躲过了前七发交错的光线弹,虫洞已经开启,他马上就要逃出生天。
就在这一刻,阎知秀下意识伸出手去。
他的指尖穿过时间的隔膜,轻如鸿毛地点在第八发光线弹的尾端,使它的轨迹发生了一点微妙的改变。
两枚炮弹意外相撞,爆炸的波纹吹偏了那艘小飞船的航线,偏着投进虫洞。
飞蛾的翅膀吹起涟漪,即将在另一个宇宙掀起颠覆性的狂澜。
“等等等等,搞什么鬼——”
宝藏猎人不可置信的叫喊声,猝然消失在当前的时空。
虫洞关闭了。
因果于此刻闭环,时间再度加速,阎知秀正在窃笑,冷不丁地被怀里的星星扔向崭新的,光明的前方——
“啊啊啊啊!”
人张大嘴巴,打开喉咙,却只能任由浓烈的白光淹没自己,吞并他的全身。
阎知秀完全昏了过去。
·
“……你们快看他……”
“是个人类!”
“五颜六色,乱七八糟的……”
“别戳了!你快把他戳醒了!”
“戳醒又怎么了?”
“他身上画了那么多花儿,一看就是不三不四的人……”
“也有可能是画家!”
“不三不四的画家!”
阎知秀迷迷瞪瞪的,仿佛正从一万年的晕眩里醒过来。
耳朵边上吵得厉害,好像有堆响亮的小蚊子在跟前嗡嗡嗡……还不停用尖尖的东西在自己身上来回捣鼓。
什么情况?
他勉力睁开眼睛,只见一群五彩缤纷的影子正在自己身边飞来飞去……这啥,小花仙?
见到人醒了,那堆家伙立刻飞得不见影子,躲在四周窥伺。阎知秀费劲儿地爬起来,捂着额头愣了半天。
怎么搞的,我又掉下来了?
我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古埃及掌管自由落体的神吗?
头顶日光强烈,两边树影纷飞,青草与花朵的气息萦绕在鼻端,阎知秀愣愣坐了会儿,转眼看到手上的血红色纹身,顿时被刺得龇牙咧嘴。
再不把这些藏起来,相信他很快就会变成古埃及掌管自由落体的非主流……
快遮住快遮住!
跟随他的心意,那些繁复显眼的花纹当真隐匿颜色,没入他的肌肤深处。阎知秀缓缓力气,好容易从地上爬起来。
他的四肢和骨头全软得跟烂泥巴一样,对宝藏猎人来说,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坏事。他尝试着往前走了几步,感觉自己活像个软趴趴的姜饼人,正在大烤箱里艰难地跋涉。
好在走出一段距离,肌肉的力气便慢慢恢复了。阎知秀不顾身后探头探脑的小生灵,他现在只想知道,他现在正在哪儿。
天上只有一个太阳,没见到其他星体,他想大声喊德斯帝诺……嗯,不好,还是谨慎行事,先摸清楚情况再说……
撑着疲惫的身躯,阎知秀走出这片森林,视线顿时一片大亮。
敛翅飞蛾形的神殿遍布地平线,被日光折射得金碧辉煌,城市上空,飞行器与各式奇幻的有翼生物来回交错,形成有条不紊的航道。前方则是通往城门口的一条主路,阎知秀好奇地看了一会儿,决定跟着这条路走。
他钻入人群——并且很满意地看到人类并没有在这个时空灭绝——再敏捷地进到城内。在城里混迹一天,阎知秀惊喜地发现,这个时空的神殿已经彻底变了。
隔着一条街,他踮脚眺望,看到不光有星辰的蛾翅组成大门,地面还纂刻着七道色泽各异的金线,再往里瞧,属于七位主神的神像,就在德斯帝诺,以及……
阎知秀眯起眼睛,有点奇怪。
等等,不对啊,德斯帝诺前头怎么还有个雕像?双肩如此宽阔,宏伟得跟个定海神针似的,那该不会是……该不会雕的是我吧?!
“呃,请问一下,”他连忙抓住一个无辜的过路人,“我刚从医院出来脑子被车撞了忘了好多事……总而言之,请问那个神像是谁的?”
“什么?哦,你说它吗?”无辜路人倒是蛮豪爽的有问必答,“它刻的是蛾神的永恒伴侣,万物中最可怕的爱者。”
阎知秀有点傻了,他重复道:“最可怕的……?”
“因为神总是闭口不言,所以信徒们并不知晓他的姓名,我们只知道他走了,很久以前就走了,下落不明,而祂爱他,爱到彻底改变了一个神的神性。”路人耸耸肩,“难道这还不够可怕吗?”
阎知秀:“……”
“据说每隔一段时间,众神都会举行盛大的仪式,”路人乐呵呵地说,“祂们祈祷他回来!是的,亲爱的陌生人,你没听错,毕竟连神也有无法达成的心愿,因此,祂们痛苦地乞求,而为了响应众生的神主,每隔五年,我们也会举行祭礼,向他致敬。”
阎知秀:“……”
路人忽然发现了什么,有点惊奇地打量阎知秀的面貌,好奇地说:“哎!陌生人,我打眼一瞧,怎么你长得这么像雕像的脸啊?”
阎知秀支支吾吾,顺手抄起一边菜摊上的麻布,给自己的头遮住了。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经历漫长的冒险,终于抵达了终点*呼!我这一生无怨无悔……*悲壮地坐在沙发上,悲壮地打开一瓶啤酒,悲壮地开始瘫着喝*
大蛾子:*阴森地冒出,因为人好像忘了什么事*
阎知秀:*感到奇怪*咦,房间怎么变冷了?
一堆大蛾子:*阴森森地冒出,因为人好像忘了很多事*
阎知秀:*不可思议*房间更冷了!*打寒颤*
第207章 愿他万年(五十六)
他心说大哥,算我求你了,那个雕像五大三粗,都臂上能走马拳上能站人了,你倒是一眼看出我跟它长得像了!我跟它究竟哪儿像了你倒是说说看呢?
阎知秀随便找个借口搪塞了下,接着便掩面而逃,遁入一片绿油油的瓜果蔬菜里。
好啦,看起来一切都完满无缺,没有虚无,没有离别,大家还是好端端的一家人……一家蛾,现在就差自己,亲手把最后一块缺失的拼图给合上了。
阎知秀抓着后脑勺,总觉得苦恼。
大约这种感觉就叫近乡情怯吧?英雄打倒恶龙,拯救王国,原本是应该衣锦还乡,自此享受花团锦簇的荣誉人生的,可他其实很怕看到父老乡亲们泪光闪烁的眼神啊……大家都说英雄是全村的希望,但他是迫不得已才走上这条路的,如果有的选,谁愿意历经磨难,而不是跟自己的家里人过完平静幸福的余生呢?
我要是这会儿回去,万神殿里肯定乱了套了,大家必然哭天抢地,弄得人仰蛾翻,接着不知道激动上多少天,我不管去哪里,干什么,身上都得叠上七八只蛾子,我会变成饱受呵护的重症病患,变成全宇宙仅存一只的濒危动物,变成婴儿,变成瓷娃娃,变成脆弱果冻人。
唉,想想就头大。
不如我先偷偷地叫下银盐?毕竟祂是所有神里最沉稳理智的一个,应该不会搞出什么大动静,我先跟祂商量,再想想后续的对策。
阎知秀皱着眉头,将此方案否决。
不行,要论沉稳,还有哀露海特,说起理智,还有理拉赛,总不能一碗水端不平,事后说起来要祂们伤心。
那不如单叫德斯帝诺?反正祂一个就能代表全家了,也不用考虑端不端水的问题……
阎知秀忽然打了个寒噤,马上把第二个方案否决之。
这个更不行!总觉得我会拿到什么先哭后爱,黑化强制的剧本,光是摇床就要摇上个几百天……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阎知秀在林间乱转了半天,终于想出一个万全之策。
——我用不着祂们来找,我可以直接去找祂们啊!
是了,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出击,我就悄悄地进到万神殿,然后趁其不备跳出来大喊一声“啊哈!”,接下来再向大家展示我健康的体魄和并不算双开门冰箱的真实身材……把主动权抓在自己手里,才是我最习惯的做事风格。
阎知秀复又乐呵起来。
他熟练地驾驭着狂风,将自己变成一阵轻盈的梦,随之飞上夜空。在他身后,一直悄悄跟随他,好奇偷看他的花精们望见这个场面,全都震惊地张大了嘴巴。
“原来……他不是不三不四的画家。”一个花精轻声说。
另一个花精郑重地颔首:“他是,不三不四的神。”
阎知秀当然没听见下头的谈论声,他快速地离开物质界的束缚,升上星环界,随后再抵达至高天。众神居住的国度终年星天低垂,他又回到了自己最熟悉的家园。
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至高天美丽依旧,只是路上的精灵和从神安静了许多,仿佛有种巨大的,悲哀的力量,令祂们哑口不言。一切都覆盖着雾气般的忧伤,园丁手里提着金水壶,从那里喷洒出来的水珠,都像是晶莹剔透的泪。
阎知秀情不自禁地捂紧了头上的麻布,他像个超脱于时代的灵魂,鬼鬼祟祟地穿行在建筑物和花园的阴影里。
走着走着,他逐渐停下脚步。
在第七层的湖畔,他发现了异样。
原先他居住的小屋,还有那片碧玉般的湖水,此刻尽数被层叠的神力所笼罩,宛如一枚倒扣下来的水晶球,将时光万年如一日地珍藏。
阎知秀尝试着伸手,发现那些封锁的神力对他不起作用,于是,他顺理成章地溜进去,打算故地重游一番,看看有什么能用的线索。
……等下,有神!
不是错觉,湖边真的坐着个高大的影子,雾气朦胧,阎知秀也分不清楚那是谁,只是僵硬了伸出去的腿。
再等下,对方好像也察觉到了他的存在……不好,对方转头,朝他看过来了!
伴随着神明的视线,弥漫的浓雾同时散去,阎知秀立刻就认出了祂的身份。
安提耶坐在湖畔,漫长的思念和痛苦令祂成熟,令祂的面容笼罩着不化的哀伤。
那个年轻气盛,快言快语,比雷光和飓风更加迅捷的神明,如今恐怕只存于阎知秀的记忆里。天空的主君目光沉郁,深深地盯着远处的不速之客。
“……你来啦,”祂终于开口,说出的话却远超阎知秀的预料,“请坐在我身边吧,我很想你。”
阎知秀愣住了。
怪了,这是什么意思?
他原本还在心里酝酿着许多解释的措辞,宽慰的软语,许多他能做到,亦能说出的安抚承诺……以此来应对安提耶即将爆发的哇哇大哭。可现在是什么情况?祂说的这是什么话?
阎知秀实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随机应变,谨慎地走过去,观察着最年轻的主神的模样。
“你……你好像不太意外?”他尝试着开口,“我的意思是,你像经常见到我一样,你怎么不……呃?”
小混账,千万别告诉我你是捏了个我的替身出来天天陪你……你真敢这么搞,我就要狠狠敲你的脑袋瓜了。
“这个吗?”安提耶忧郁地笑了起来,“大约是因为神是很强大的存在吧,如果我们过度地思念一个人,一个生命,他的身影就会从我们的回忆里蒸腾而起,化作真实的虚像,降落到我们身边——就像他一直都在,从未离开过那样。”
阎知秀张开嘴唇,真相使他舌头打结,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所以……我是虚像。”他讷讷地说。
“你是我回忆里的虚像,”安提耶望着他,笑了一下,“只不过,你之前从来没戴过麻布的头披。”
阎知秀发愣地盯住祂的脸。
直至近距离探查,他才发现,神祇的容颜本应光辉无瑕,可安提耶的眼下的皮肤却干燥而脆弱,那些细小的皱纹,就像泪水流淌过后留下的干涸河道。
他发呆地道:“你的眼睛……”
安提耶伸出手指,摸了下眼眶附近,低声道:“我经常坐在这里想你,想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摸着我身上的伤口……即便是神,也不应该哭得那么多,对吗?”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红着眼眶,将脸转向波光粼粼的湖面。
“有时候,银盐也会跟我一起坐在这里,但祂更喜欢你的小房子,因为祂是在那里遇见你的。我们的关系变好了,变得像真正的亲兄弟,可我知道,这些幸福都不是真的,只要你还没回来,就不是真的……”
沉默片刻,祂接着道:“其实,在你走后不久,我们突然都多了一段奇怪的记忆。”
阎知秀打起精神:“奇怪的记忆?”
“是的,”安提耶笑道,“我的记忆是,在另一个时空,那个你没有来的时空,我最终对德斯帝诺彻底失望了,我对祂说了一句绝情的话,发誓再也不会回到这个伤透我的地方,然后,我在别的宇宙建立了自己的国度,愤愤地舔舐伤口,治愈痛苦,做着一个无法无天的君王。”
“那你快乐吗?”阎知秀问。
“不和你,不和家人在一起,那就不是真实的快乐。”安提耶喃喃道,“后来我大约是沉睡了,大约是跟随混沌的飞蛾一齐湮灭了……谁在乎?反正我不在乎。我一心只想着你,我想我有好几次任性,惹你生气,你也气不了我太长时间……你总是纵容着我的。”
“有一天晚上,我梦到了你,我变成小飞蛾,而你就抱着我,坐在这里的位置。”安提耶静静地说,“我悄悄地问你,‘我不做神了好不好?就做小蛾子,和你天天在这里晒太阳’,你呢,你光是笑,也不说话。醒过来之后,我哭得差点把整个至高天淹了。”
阎知秀偏过头去,他只能把脸埋在麻布里,祈祷里头还能插着一片大菜叶子,好遮住自己发红的眼睛。
“我就快回来了,”他承诺道,“你……你不要哭,也不要怕,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到那时候,我会天天陪着你在这里晒太阳,再也不离开。”
想了下,他补充道:“我不骗你,我发誓。”
阎知秀不敢再听安提耶的回答,更不敢再听年轻的主神还说了什么话,他步履踉跄,近乎逃也似的离开了湖畔。
差不多是一瞬间,他立刻就推翻了原先的计划,因为他轻视了祂们的爱,同时轻视了离别万年的悲伤。他不能就这么一无所知地跑进这座被泪水浸泡了如此之久的神国,然后欢声笑语地宣称了自己的归来——倘若在这时做出轻佻愚行,阎知秀会为此唾弃自己一辈子。
他心事重重地走着,脑袋里回旋着各种混乱的念头,也不管双腿会把自己带到哪儿去。等他嗅到空气里的腥气,停下脚步后,方才发现前方的河水透出隐隐的红光。
厄弥烛坐在河水的上游,赤膊挽袖,低垂着眉眼,正在浣洗剑锋上的血迹。
祂抬头,一眼便锁定了河水下游的人影。
“在那儿傻站着干什么?”神明眉目间的暴戾之气瞬时平息下去,祂低声呼唤,“上来吧!上来继续骂我,说我穷兵黩武,一天天就知道打架杀生,说我脾气暴躁,时常划伤血亲的翅膀,还有祂们娇嫩的肚皮……唉,总是老一套,今天能换点新东西骂了吗?”
阎知秀慢慢走到上游,他望着厄弥烛的脸,厄弥烛也抬头看他,不知何故,神蓦地勃然大怒。
“你今天怎么披了一头的烂菜叶子?!”战神又惊又怒,“平时对着祂们穿金戴银,这时候对我就穿得衣衫褴褛,德斯帝诺不喜欢我也就算了,你也最不喜欢我么?!”
阎知秀:“……”
这么久没见,你的脑回路还是一样的惊人,很好,多少让我有了些奇异的安心。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鬼鬼祟祟地打开家门,尽量避免自己被一万只蛾子淹没*嗯嗯,这是最好的。
还是阎知秀:*路过沙发,被上面呼呼大睡的蛾子吸引*哦不。*忍不住罪恶的双手,在蛾子屁股上一抓*
大蛾子:*睡眼惺忪地醒来*
还是大蛾子:*立刻发现了偷偷回家的人,立刻嗡嗡大哭*
阎知秀:*立刻被一万只大哭特哭的蛾子抓住,立刻昏倒了*
第208章 愿他万年(五十七)
他颇为无语地站了会儿,选择坐在战神身边。
“我也以为,你最不喜欢的是我,”他说,“毕竟你是战争和毁灭,但我却促成了一些……嗯,团圆的东西?”
“是团圆,还是更深更重的伤痛?”厄弥烛沙哑地笑了起来,“你这狡猾的生灵,居然能叫永恒辉煌的神也深深体会到得而复失的凄惨滋味,某种意义上,你是比我更加称职的毁灭之神。”
阎知秀沉默了。
“我确实最不喜欢你,”厄弥烛自言自语地说,“我烦你烦得要命,因为你总是在无关紧要的时刻闯进我的心魂,然后又自顾自地散去。说起来,我和你的关联也是最浅的,你和我本来就没什么太多的交集,只是一个孱弱,无能的凡人,居然可以做出如此牺牲的愚行……这总会叫一个神印象深刻。”
阎知秀轻声说:“我就当你在夸我了。”
厄弥烛不置可否,祂端详着宝光粲然的锋刃,忽然就兴致全无,随手将这柄绝代的神兵利器抛进河道,任由它逐渐沉底,被金砂和流水磋磨。
“我曾经做过一个梦,”祂没头没脑地说,“我们都做过这个相同的梦。安提耶是最先看见的,理拉赛是第二个看见的,至于我,我是第三个看见的。”
应该是昔日祂们离开的次序,阎知秀想。
“我梦见那个未来没有你,”厄弥烛咕哝道,“而我们全都忍无可忍,再也受不了这个畸形的,失能的家庭。我对德斯帝诺说,‘愿孤独将你撕碎’,接着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宇宙,去未知的时空开疆辟土,成就我的伟业。”
“我有点喜欢梦里的场景,我操纵战争,令屠戮和纷争的火焰点燃一个又一个世界。有时我是终极的邪恶力量,有时我是被供奉在历史里的正义之神,我活得无拘无束,再也不必烦忧赘余的情感。”
“直到我醒来,走出行宫,看见德斯帝诺孤坐在一颗星星的顶端。祂始终静默,所以我就坐在祂身边,和祂一起看星云潮汐的变化。”祂说,“那一刻,我意识到自己和祂的思念是等同的,或许我没有祂想得那么深重苦痛,可这仍然是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痕。”
厄弥烛端详着去不复返的河水,冷冷地说:“我讨厌你,你让我疼了,而这原本是我的权能。”
阎知秀半天没说话,最后问:“那我走?”
厄弥烛不吭气,安静得像块犟脾气的石头,阎知秀又等了一会儿,无声地叹口气,还是卷起衣服,站起来道:“你再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回来了。”
人的脚步簌簌地消失在林间,河水一如既往地奔流,不知过去多久,厄弥烛低低地说:“……别走。”
“你别走。”
阎知秀穿过琳琅曼妙的花丛,庭院里,一棵水晶般剔透的参天古木开满了似雪的硕大白花,长风卷过,花朵也淋漓瓢泼地覆了他一头一身。
正当他狼狈地拍花的时候,后头隐约传来说话声。
“……屏障还得需要你出力……”
“我知道。祂又把自己关在神殿里……”
“……随祂去吧。”
阎知秀猛地回头,跟对面一块儿愣住了。
奢遮和银盐一同走进这个庭院,看起来只是路过,没成想会跟他撞到一起。
奢遮愣愣地不说话,浓郁的黑发掩着祂的面庞,让祂看起来很像魁梧阴冷版的贞子。
银盐沉静地注视他,祂的神态同样在看不见尽头的等待里改变了。过去祂是温和从容的主神,没有什么能打破祂设下的界限,可如今祂习惯性地垂着眉眼,眼下挂着一圈浅浅的,疲惫的青黑。
阎知秀张开嘴巴,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愣愣地道:“嗯……嗯,你们现在关系挺好。”
奢遮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两步,目光眷恋。
“……我在悲伤里沉浸太久,为了不让自己的情绪影响一切活灵与死灵的梦,才需要构建屏障。”梦境与灵魂的主君胡乱解释道,“你……你在这里。”
祂伸出手,想替人类摘掉头上的飞花,最终却又犹豫地把手收了回去。
“你走之后,我们不常打架了,”奢遮喃喃道,“电影之夜,馅饼之夜的传统都还保留着。我们时不时就会在一起小聚,做着家族之间的集会,德斯帝诺也不再逃避,尽管……尽管祂的变化很大,可我们的场合,祂多半会到。”
祂低下头,心烦意乱地说:“我忍不住,还是想跟你一遍遍地重复这些事……因为你听了总会笑。”
阎知秀抑制住伤怀的情绪,急忙冲祂微微一笑。
奢遮满意地望着他的笑容出神,祂想了想,又说:“就在前不久,一个星系下起流星雨,上万颗未成型的星星落下去,就像巨浪叠成的弧形火花,祂特地把它们移到万神殿外围,好叫我们都看到那美妙绝伦的场景。这时候,不知道是谁小声说了句,‘要是能让人也看见就好了’……你只是没有瞧见,那天我哭得多么厉害!”
面对着人的“虚像”,神的眼眸幽暗而纯净,犹如两口泪水凝结成的深泉。
奢遮阴郁地质问:“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是不是已经忘了我,打算将我遗弃了?”
阎知秀立刻打消祂的念头:“我绝不会这么做。”
奢遮失态地喘息,就在这时,银盐跟着上前一步,比起血亲的情难自禁,祂只说了一句话。
“我不是梦的神,但我也经常在梦里见你。”
阎知秀又等候片刻,见祂真的再也没有别的话,不由问:“你只想跟我讲这些吗?”
“嗯。”银盐点点头,微笑里带着点恍惚,“更多的秘密,我习惯在私下悄悄地告诉你,对你诉说。只要你肯回来,我就把它们全都告诉你,不作一丝隐瞒。”
阎知秀心情沉重,他许诺了能许诺的一切,才头也不回地跑进落花当中,让自己消失不见。
他害怕自己再不离开,一定会因为伤心过度而说出真相。
他跑出花泉,发现这里已经是万神殿的外围,地下正忧郁懒散地滚动着许多墨蓝色的胖壮飞蛾,天上也像云朵似的,飘飞着粉金色的使臣。它们见到阎知秀,都不可思议地大声嗡嗡起来,旋即,这些蛾子不约而同地聚到一起,试图伸出蛾喙,戳戳眼前的这个人,看他是不是真的。
阎知秀当然不能被这些小混蛋戳中,他赶紧用麻布遮着头,拔腿跑进林中。
他看到哀露海特不动如山地坐在那儿,卡萨霓斯就给祂编织着长发,在里面加进许多闪亮的宝石和金饰。
阎知秀来不及说话,身后还有蛾子在追,在两个主神睁大的眼睛里,他一口气逃到万神殿的……他也不知道是哪里,反正,总算能喘口气歇歇了。
“今天的虚像倒是很奇怪,”后头传来声音,“已经学会被使臣追着跑了。”
阎知秀转头,一见理拉赛就坐在后头,手里拿着卷书,不由吓了一跳。
他躲得气喘吁吁,有点儿期待,又有点儿担心地睁大眼睛。
最聪明的主神,能一下就发现自己的身份吗?
“干嘛这么看着我?我可没有愚蠢的悄悄话跟你说!”理拉赛冷漠地把脸挪到一边,“要散就赶快散开吧,不要打搅我看书。”
阎知秀:“……哦。”
算我想错,还是这么欠揍的脾气。
理拉赛眨眨眼睛,把脸挪回来。
“‘哦’是什么意思?”
阎知秀:“哦就是……哦的意思啊。”
理拉赛狐疑地眯起眼睛。
阎知秀心道不妙,这个家伙的直觉实在不可小觑,万一在这里被他看出来,那可就功亏一篑了!
理拉赛神情怪异,端详“虚像”的容貌。
“你好像……”
不等祂把话说完,阎知秀当机立断,再次用麻布盖头,掩面而逃。
智慧之神宛如被雷劈中,原地呆呆地顿了三秒钟。
三秒后,祂一把搡开书,顾不得仪态骄傲,慌得手抖心颤,大喝道:“你给我回来!!”
阎知秀早已逃之夭夭,一溜烟地窜到了最后一个目的地。
他过去生活的偏僻宫殿,此时德斯帝诺的所在地。
静悄悄的。
阎知秀循着自己的直觉来找神,神殿里却没有神的影子。
阎知秀还记得自己在的时候,这里开阔,温暖而明媚,安提耶让一颗恒星的光辉照耀着这里,卡萨霓斯活跃的笑声响在每一个角落,而那些水晶般的夜晚,皎洁的月光洒在半张床上,令他感到安然而静谧……
现在,这里已经彻底改变了。
这里变得更像一个巢穴,墙壁间渗透着厚腻的,微弱的鳞粉光泽,床榻,沙发,豆袋,梳妆台……全然浸在封锁的尘埃里。阎知秀仔细地打量着这些事物,他再一转身,原本空荡荡的长榻,鬼魅般骤然渗出了德斯帝诺的影子!
阎知秀呼吸停了一霎,他站住脚,登时惊骇地睁大了眼睛。
在他面前,德斯帝诺的眼眸黯淡无光,肌肤居然无比苍白,犹如颓败的大理石雕像。祂的容颜俊美依旧,只是那股神光已然枯萎,仿佛祂内心深处的活力和动力,尽随着爱侣的离去而消散。
然而,这些还不是最要紧的。
最要紧的是,祂那头银河般的长发再也不见踪影,如今只到齐肩。
——神割断了祂的长发。
“你的头发!”阎知秀惶恐地脱口而出。
昔日亲密时,阎知秀最常将手指插进那些丰厚柔滑的发丝,想象它们是一条沉重的河,将自己包裹覆盖。
奢遮说祂的变化很大,固然阎知秀心中早有准备,可他完全想不到,德斯帝诺的变化会有这么大!
“不过是外物的增减。”德斯帝诺轻声说,时光犹如灰烬,从他朽木的喉嗓间片片剥落,“既然再也没有人替我梳理,用他的指头珍爱地攥着它们,那就不能怪我越看它们越不顺眼了。”
祂微笑道:“每见你一次,你总要为它们大惊小怪一次,真的很可爱。”
阎知秀匆匆上前,他反应过来,连忙问:“你的记忆也恢复了吗?”
“嗯,你离开之后没多久……大概几千年?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开始陆续回想起一些不属于自己的事。”德斯帝诺疲惫地道。
阎知秀不敢刺激祂,只能顺着往下说:“我明白了。”
主神沉默片刻,祂控制不住倾诉的欲望,和爱侣诉苦的欲望:“我看到了自己原本的结局,如此凄惨,悲哀,不堪。我找不到你,接连失去家人,很久之后,就连自己的眷族也丢掉了……醒过来之后,我时常恍惚地想,如果没有你,我究竟算什么神?我创造了这一切,然后又把它们全部丢弃了,难道这就是我身为最长者的担当?”
“后来,我在记忆里看到了你。”德斯帝诺吃力地笑了起来,“你到底在干什么呢?为什么你总能给我带来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让我在幸福里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德斯帝诺捂住了眼睛,祂的声音在颤抖。
“我看到我们是如何相识,如何相爱,我看到你不计前嫌,和我在空无一物的万神殿里拥抱……我们爱得多么可怕啊!我看着你,就知道你是我这一生里最好的,唯一的宝物,我愿意为你而死,我要把我的心都挖出来,狠狠地扔到地上踩碎,因为它们全是无用的累赘东西!这样,我就能把你装进我的胸腔里,我要把血肉密密地缝合,让骨骼一块块紧锁……好了,这便成了!我和你再也不会分开,谁要把你抢走,须得先将我撕开,撕成两半才行!”
祂再也承受不住了,痛彻心扉地哭了起来。
阎知秀的心头酸涩难耐,他想说我也爱你,我就在这里,可话到嘴边,只是哽得说不出口。
“有时候太痛苦了,我没办法再受得了这种苦,我想忘记你,”德斯帝诺哑声说,“我能做到的,因为时间是宇宙赋予集体生灵的礼物,只要时间尚存,伤疤总会愈合,废墟总要重建……一万年,两万年,不管多么深刻的爱恋,都要被时间冲淡。”
“可是,你带走了时间。”主神颓丧地呓语道,“可你带走了我的时间……我没办法,这下,我是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
阎知秀眼眶通红,他情难自禁地伸出手去,刚想说点什么,那颗星星早不滚,晚不滚,此刻忽然就从他的衣袖里滚落出去。
——当啷!
砸在地上,发出好大一声响。
阎知秀嘴巴微张:“……”
德斯帝诺:“……?”
德斯帝诺眼泪也不淌了,祂难以置信地盯着星星,梦游般伸出手,拾起来,转着看。
“这是我的时间。”祂喃喃道。
“呃……嗯,啊!这是你的时间……”阎知秀讷讷道。
主神一把将他攥在手上,速度之快,力道之大,仅凭人力完全没法儿反抗。
祂先用指尖摸着人的脸颊,接着再摸索他的头发,按着他的嘴唇,搓揉他的手掌,仔细地视察他的手指和指甲,接着,祂嗅闻,用舌尖舔舐,拿牙齿在肌肤上咬出一滴血……
“真的是你……”德斯帝诺着魔般地嚅动双唇,“你回来了?这不是梦,不是我的幻觉?”
神祇的面上青筋浮现,不受控制地根根跳动,肌肤同时快速恢复了初生时的紫黑色泽,燃烧着酷烈的星光。祂看起来不是个神,祂马上就要变成鬼了,而且是最狰狞,最贪婪的恶鬼!
全身的皮肤都在沸腾,阎知秀的心跟着跳得快要蹦出喉咙。他本来想着要循序渐进地安抚,一点点地揭开真相……没想到一朝败露,他看起来非得被眼前这个神活撕了,一点点地吃掉不可!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神殿的大门轰然洞开,一大群主神哭天抢地,冲进被长兄霸占的地盘。
“我就知道是你!”
“好可恶的人,居然骗我?”
“你刚才跑过去为什么不跟我说话?是我等得不够久,还是伤心得不够多?!”
“怎么会这样……”
“……你回来了。”
“我讨厌死你了!但不会讨厌太久……因为比起讨厌,我更想你……”
“我要杀了你!!”
德斯帝诺:“…………”
阎知秀瞬间热泪盈眶,真的要哭出来了。
第209章 愿他万年(五十八)
巨大的空间乱糟糟,闹腾腾,众多主神扯着嗓子大吵大闹,不依不饶地要人类立刻偿还了他可恶的债务——祂们要在他身上打滚,翻腾,用脑袋撞得他说不了话,紧紧粘着人的肢体不放才好!
阎知秀固然暂时摆脱了被黑化前夫吞到肚子里的命运,可眼下的境遇也没好到哪儿去啊,七只大蛾一块儿开吵,宫殿都差点震裂了,耳膜也震得嗡嗡响。
“——都住口!”
德斯帝诺一振蛾翅,祂的神情于冷酷中带着隐约的疯狂,神力犹如燃烧虚空的煌煌大日,压制了一切神灵的一切声响。
众神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住嘴巴,臣服于长兄的威严与怒火。
混沌的飞蛾再振动羽翅,万星退避,祂牢牢地箍着祂的人类,盘旋着飞进领域深处。
“祂把人带走了……”奢遮咬着牙齿,愤愤不平地嘟哝。
卡萨霓斯沉思片刻,低声道:“带走就带走吧!祂能让人再也不会离去,这就足矣。”
“绑定灵魂吗?”哀露海特沉思道,“那祂早就该这么做了。”
德斯帝诺管不得身后的琐事,祂将阎知秀劫持进自己诞生时的地方,只顾捏着人的身体,摆弄他的手脚,到处翻来覆去地看。
阎知秀哭笑不得,说:“我没事。”
神不说话,继续仔细地检查。
气氛实在诡异,阎知秀不得不挑起话头:“我听到了一些关于你的事,我不在的时候,你跟祂们相处得很好……是吗?”
神还是不吭声,表情偏执,如同入魔。
这就有点太反常了,阎知秀惊讶地揪揪祂的头发:“你怎么不跟我说话?所以你这是在怪我咯?怪我被虚无卷跑,怪我必须要和你们分别这么久?”
德斯帝诺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满是气愤,痛苦,委屈,爱恨交加……比黑洞更深暗,烫得人心口发麻。
“我不怪你,”祂哑声说,“现在,我只要做我一直想做,却一直未能做成的事!”
神祇骤然现出飞蛾的形貌,祂用前足擒住人的身体,将他的灵魂托出肉身。
阎知秀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的灵魂就深深地融入飞蛾的胸膛,与亿万星团,无尽的华光相互纠缠,相互碰撞——
他的意识溶解,破碎,分裂成上万颗个独立的粒子,遍布整个宇宙,并且他能清晰地感知到每一颗粒子上发生的事。
有时,他是行星环中一滴微不足道的冰晶,静静地漂浮在万古的虚空里。有时,他是被恒星风吹散,又在彗星边缘中流浪的星球碎片。他既是一整颗多彩斑斓的气态巨星,又是超新星爆发时被抛洒进宇宙的弱小微尘,一颗枯萎的种子是他,一个繁盛的帝国是他,婴儿哇哇大哭,又被他组成的彩色泡泡逗笑,老人拄着他构成的拐杖,颤巍巍地走向了自己提前看好的坟墓,墓碑上的一对鸽子同样是他。
他奔跑在万物之中,被德斯帝诺的灵魂层层包裹。在这里,在非物质的世界中,快乐和狂喜淹没了一切,只剩下人与神的完美结合。
德斯帝诺把所有的爱,所有的崇拜,饥饿和渴望都灌注进他的心灵。神用一个字的时间向他宣誓了一千万次,诉说了对他永恒的忠诚。
祂在亲吻他的时候起誓,在食指交握的时候起誓,在身体重叠,感受彼此的时刻起誓,在欢爱的途中起誓,一次又一次。这里没有时间和空间的隔阂,只有两具互相缠绕,密不可分的灵魂。
德斯帝诺同时是美梦和至深的噩梦,在那些不那么迫切,焦渴的时候,祂会向爱侣柔情脉脉地展示宇宙的无穷智慧,祂喃喃细语,耳鬓厮磨,着迷啜吻爱侣耀目的皮肤。
可一旦祂饥饿,痴狂,被占有的疯狂欲望逼得崩溃,神明的索求就是无理无度的。祂要把人拆了,吃了,要把人的每一滴灵魂都吸吮到自己的肚腹里。祂在伴侣身上凶猛地作乱,先不顾人的挣扎和哭骂,将他的灵魂舔空,再急不可耐地灌注进更多的东西,自己的东西。
祂被一种纯粹的幸福,还有之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所彻底征服,以至于完全得意忘形,失了分寸,等到祂再清醒过来,神又赶忙卑躬屈膝地认错,心疼地把人的灵魂抱在手上,低声下气地唾弃着自己的过错,外加许多情难自禁的爱语。
……这种程度的爱到底是什么?
阎知秀不知道,也没有多余的心力去琢磨,灵体的状态连揍人都是软绵绵的。他要挣脱,要逃跑——开玩笑,一个人怎么跑得出这偌大的宇宙?
至此,他的灵魂在德斯帝诺掌中膨胀,上升,闪亮地散射开来,刺穿了非物质世界,散布到所有的星星上空,再被德斯帝诺收拢到一处,挖出自己的心脏来填补。
仪式的最后一步,终于完成。
等阎知秀回归到物质世界,回到至高天,整个人已是意识模糊,浑身通红,只能伏在主神的怀里哆嗦,舌尖都耷拉出来了。
反观德斯帝诺,整个神容光焕发,皮肤也黑回来了,头发也长回来了,这会儿正用长发缱绻地笼罩着人的身体,一双眼睛亮得能滴出水来。
“好可怜啊,我亲爱的好人……你累坏了,饿坏了,是不是?”神含情凝睇地亲吻着阎知秀的面颊,用嘴唇摩挲他的鬓角和肌肤,不忘把人的手拉进自己的领口,按在厚实的胸肌上,“我爱你,我非常爱你,我最爱你……你瞧,我们已经是永恒的伴侣,精神和灵魂都紧紧相连,我们再也不会分开,再也不会了……”
阎知秀:“…………”
怎么回事呢?好想一拳把你打哭啊。
灵魂结合的仪式本来不应该这么激烈,但鉴于德斯帝诺已经是个脑子快出问题的神了,控制不住自己的分寸,也是能猜想到的结果。
阎知秀在神殿里躺了七天。
头四天是完全起不来的,连指头都软得像泥巴,只好滚在主神怀里,被祂亲来亲去,摸来摸去,抱来抱去的。德斯帝诺倒是高兴得要命,活得像个吸人精气的大妖怪,连根眼睫毛都能焕发出熠熠的光彩。
第五天,得益于如今强有力的身体素质,阎知秀短暂地站起来了会儿,并且争分夺秒地利用这宝贵的时间,给德斯帝诺饱以老拳,捶打片刻。
第六天可以下地走路,拳头也更有力量了,很好。只是身体素质固然变好,策略却没能跟上,阎知秀捶到脱力之后,又被德斯帝诺按着吸了半天的嘴巴,失策!
第七天,阎知秀能跑能跳,第一时间就快快地钻出神殿,来到恒星的光辉底下,还没庆幸自己总算得到自由,暗地里埋伏已久的七只蛾子就崩飞出来,给他压得口不能言。
“抓住他了!”
“可恶至极,我就要趴在你头上!”
“你不能再跑,我不允许你跑!”
一阵鸡飞狗跳,德斯帝诺慌忙出来解围。
既然要一碗水端平,那就每个蛾子都不能落下,最后,德斯帝诺被勒令变成大蛾子的形态,阎知秀趴在祂的后背上,自己的背上也并排放了一连串变小的毛蛾子。神王宛如一辆叮当作响的大车,载着车上的人和蛾到处溜达。
“好啦,不要生气了嘛。”阎知秀闷闷地说,“我不是已经回来,再也不会走了?你们就消消气……”
德斯帝诺:“我没生气。”
阎知秀:“……我没说你!”
从这天起,阎知秀的生活开始与他预想中的逐步吻合。
不管他走到哪儿,身上都要挂着一连串缩小的毛茸茸蛾子,像群丢掉大脑的小白痴,只是往他身上趴着。
不管他干什么,去哪里,首先会有一个大的挂在他腰上,其次是七个小的蜷在他的肩上,脖子上,衣兜里,醉醺醺,睡懵懵,任凭雨打风吹,蛾自岿然不动。
他坐下来看书,德斯帝诺就枕到他的大腿上,没过一会儿,阎知秀听见自己身上传来说话声。
银盐:“几点了……”
理拉赛:“不知道。”
安提耶哈欠连天:“我们在哪了……”
卡萨霓斯说梦话:“不知道。”
银盐:“谁还醒着吗?”
“不——知——道——”
阎知秀:“……”
又过了会儿,他换个翻书的姿势,导致口袋里的两只小蛾子滚动着撞在一块儿。
奢遮睡意朦胧:“走开。”
厄弥烛:“你走开。”
“你走开。”
到头来,两只蛾子骂了几句,谁都瘫着动也不动,光拿几条蛾子腿乱七八糟地打了会儿架,又打睡着了。
阎知秀:“…………”
算了!这样也挺好的。
他无奈地笑笑,然后无情地给德斯帝诺脑袋上揍了一拳。
德斯帝诺无知无觉,像在梦里被一片羽毛拂过头顶,甚至幸福地勾起嘴角。
阎知秀生气地瞪着他,瞪了片刻,眼里又流露出一丝笑意。
回想我这一生……
他出神地盯着书页。
幼时坎坷,大时流离,前半生波澜壮阔,踏遍了常人无法想象,无力想象的奇遇。尽管途中心碎过,绝望过,流过血,也流过比血还多的泪,但我年少时的心愿,一直不曾更改过的心愿,终究还是得以实现。
这样,应该就称得上圆满了吧?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永无止境地和德斯帝诺亲吻,因为这感觉很棒*嗯嗯,太好了。
德斯帝诺:*永无止境地和人类接吻,因为这感觉太棒了,祂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嗯嗯!
还是德斯帝诺:*忍不住伸出蛾喙,因为这是祂的进食器官,祂太想吃掉眼前这个人了*
阎知秀:*气喘吁吁,忍不住咬住吸管*哎哟,这是什么?
德斯帝诺:*突然变成大蛾子*
还是德斯帝诺:*呆滞,立刻昏倒在不知何时出现的大花苞上*
第210章 愿他万年(完)
三个月后,祂们重修了万神殿。
阎知秀不在的这些日子,德斯帝诺俨然将那座偏僻的小宫殿当成了自己的巢穴,几乎用眼泪和鳞粉把里头泡了一遍。如今阎知秀回来了,在里头观察了一圈,毅然地做出决定。
换房子。
因此,蛾子们开始搬家。
万神殿最中心的宫殿被挑选出来,改造成众神们的家园。
除了阎知秀先前的琥珀桌子,卡萨霓斯还搬来了祂送给人类的繁丽花园,哀露海特观察了半天,亲自上手,将一股明媚的海风招来这里,终日暖洋洋地吹拂着廊上垂落的鲜花,祂又将珊瑚和斑斓的鱼群投进奢遮安放在这里的梦境水池,在池边堆满宝石珠玉般的晶莹贝壳。
安提耶的使臣接连出力,它们挑选着最蓬松柔软,被阳光晒得暖胖的云朵,将它们源源不断地吹下天空。银盐的使臣就在下方等候,它们裁剪了霞光,星光与月光,簌簌地缝补,于是,那些软绵绵的毛毯,枕头,还有各式各样的巨大豆袋,便都飞进了宫殿的门户,在地上弹弹地滚动。
跟着,卡萨霓斯的使臣再将这些备受众神喜爱的软东西摆布整齐,装饰着祂们空荡荡的家。
这一套行云流水,顺畅得要命,给阎知秀看得肃然起敬……简直比动画里的场景还要不可思议!
奢遮嫌弃地赶开自己的使臣,亲手布置了自太宇中垂落,布满星尘的半透明的纱幔,祂让梦的光点飘飞在宫室上空;银盐提着铅锤,精赤上身,沿着宫殿外围凿防护法阵;理拉赛则挑选典籍,书卷与石板,填充那些盘转而上,仿佛螺旋天梯的书架。
厄弥烛什么也不干,大家也自发自觉地不叫祂干任何事,因此,祂只用懒洋洋地抱着人的脖子,趴在他肩膀上昏睡即可。
安提耶嫉妒得眼睛发绿,每隔一会儿,就要趁阎知秀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拿小枝的闪电过来刺祂的肚腹。刺过两三次,厄弥烛再也睡不下去,遂暴怒,起身就跟安提耶大打出手。
德斯帝诺制止了两个准备大动干戈的神,命令祂们不准见血,不准拿武器,只许用飞蛾的形态相争。
两只蛾子激烈地扑腾,扭打,周围站了一圈儿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亲族。然而厄弥烛首先在体重和体型上双输,没过一会儿,就被安提耶得意万分地压在沉重的肚皮下面,只能暴跳如雷地挣扎,滚烫血红的鳞粉炸得乱飞,发出一些尖锐的噪音。
胜负已分,大家伙儿围着厄弥烛指指点点,讥讽嘲笑了一番,便接着回去干活了。
阎知秀赶紧把差点被压成薄饼的战神从地上抠起来,见厄弥烛愤怒得发抖,几乎就要爆了,他连忙抱着祂坐在树荫下面,理顺飞蛾的领毛,接着在祂的肚皮上抓抓。
“怎么了?这就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阎知秀道,“你以前欺负过安提耶多少次,祂今天赢你一回又怎么了?”
看厄弥烛仍然气得火星子直飘,阎知秀叹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个东西给他。
“喏,给你的。”
战争与毁灭之神很勉强地看了一眼,发现那居然是把梳子,陨铁的梳齿,梳背上镶满猩艳如血的红宝石。
祂一下顿住了。
阎知秀走得忽然且匆忙,他离开的时候,祂和理拉赛是唯二两个不曾收过他这份礼物的主神。
厄弥烛心知肚明,理拉赛的梳子只是没有做完,不代表人类不给祂送,自己才是那个最遭忽视,最不受宠的成员。
此刻看到这把梳子,祂扑扇着翅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知道你不喜欢肢体接触,”阎知秀说,“但是大家都有的,你也应该有,所以你就不要抱怨啦,收下它吧。”
“……我没抱怨。”厄弥烛嘟嘟囔囔的,将梳子牢牢抱在爪子上,“我也没有很喜欢,只是我从来不拒绝祭品……懂了吗?”
“好吧好吧,”阎知秀笑着摸祂的触角,“这是我强塞给你的礼物,你可一定要接受啊。”
厄弥烛心满意足,翻来覆去地把梳子看了好几遍,接着不容置喙地往人手里一送。
“给我梳毛。”
战争与毁灭之神发出桀骜冷酷的指令。
理拉赛在远处看见这一幕,跟安提耶一块儿眼睛发绿。
崭新的家园很快竣工。
它非常完美,如云的毛毯,枕头和大豆袋再次塞满了室内的空间,空气里弥漫着花香和甜蜜的果香,它有一张大床,七个风格迥异的偏殿,毛茸茸的飞蛾在阳光里嗡嗡来去,给落地花瓶里的大把花朵浇水,躺在床上,阎知秀能看见细碎如钻的星辰,就在自己的头顶闪耀。
夜间活动一切如常!
躺在新床上,德斯帝诺变成人形,把爱侣搂在怀里,用冰凉的长发给他降温,其余的主神都在人的臂弯里,头顶上,侧腰间和小腿边沉沉睡着。
第二天,阎知秀睁开眼睛。
他发愣地望着头顶灿烂的帐幔,一想到这可能就是他从今往后的日常生活,忍不住就有点恍惚。
我真的做到了,我真的拥有了一个家,而且还是个又大又热闹的家。等下,这不会是我的梦吧?就像那种烂俗悬疑恐怖片的结尾,主角自以为获得幸福,但是一睁眼才知道自己在做白日梦……
德斯帝诺黏黏糊糊地凑过来,往他脸上亲来亲去,嘴巴就跟抹了胶水似的,粘着就不肯松开。
很好,我知道了,这不是梦……不是,你可不可以别伸舌头啊?
被他们一闹,其余的主神也醒了,阎知秀爬起来吃过早饭,看到理拉赛坐在不远处看书喝茶,忽地想起来什么,跑过去坐下。
“昨天忘了这个,”阎知秀在怀里掏掏,取出一把碧玉的梳子,递给理拉赛,“走之前还没做好,回来之后就补上了。”
理拉赛很冷眼瞧着这把梳子,取回来很不高兴地说:“所以,我是最后一个。”
阎知秀:“嗯?”
“我是最后一个收到你的礼物的神,”理拉赛强调,“连厄弥烛都在我之前拿到了!”
阎知秀苦恼地说:“可是,你也不需要我给你梳……”
“谁说我不需要了!”智慧之神蓦地大怒,“是,我过去是拒绝过你的提议,可既然祂们都需要,那我当然也需要!”
说着,似乎是为了作证自己话语的真实性,理拉赛怒气冲冲地丢掉书卷,推开茶杯,当即变成一只毛发凌乱,顶着金冠的墨绿色大蛾子,往阎知秀面前的桌子上一趴。
“我要梳毛,给我梳毛。”
智慧之神闷声闷气地说。
阎知秀啼笑皆非,他只好先在飞蛾的后背轻轻抓一抓,试探祂能不能接受这种程度的触碰。
理拉赛的爪子收紧了。
阎知秀接着在祂的翅膀根缓缓地挠了挠,在那块半软不硬的肌肉上一按。
理拉赛瞪圆眼睛,酥麻的电流贯穿大脑,祂忽然震惊地发现,自己的尾端正在不受控制地左右摇摆。
别摇了。
人类开始用手指梳理飞蛾乱蓬蓬的领毛。
……别摇了!
阎知秀对祂激烈的内心挣扎一无所知,他看理拉赛似乎很喜欢被捏捏搓揉,于是拿起梳子,一下一下地在祂的后背上刮蹭。
震惊变为惊恐,惊恐又化作不受控制的恐慌。理拉赛一边舒服得发抖,一边被这种思维失控的感觉难受得发抖……直到祂再也受不了了。
智慧之神不发一语,猛地在桌上打了个滚,足肢朝天地乱踢乱蹬了一会儿。祂想,自己应该是短暂地失去理智了,等到回过神来,望见人类和血亲讶异的目光,祂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当下,祂瞬间羞愧难当,嗡地一声夺窗而逃,冲上星空,消失得无影无踪。
阎知秀呆呆地抓着梳子,不明白自己刚才究竟看见了什么场景。
“理拉赛有点……”德斯帝诺委婉地提示,“祂不喜欢失控,无论是自己的失控,还是其他生灵的失控。理性,冷静和镇定,这些都是源自于祂的品质。”
阎知秀:“那我要不要跟上去……”
“给祂冷静下来的时间,”德斯帝诺建议,“相信我,最多到晚上,祂就会恢复如初了。”
果不其然,临到傍晚,黄昏的辉光照拂着朦胧的众生,理拉赛才蔫头耷脑,乱七八糟地回到家园。
祂颓然地坐在阎知秀身边,低声说:“对不起。”
阎知秀没有问祂“怎么了”,更没有立刻说“我接受你的道歉”,他只是把那柄梳子再掏出来,递给祂。
理拉赛像个下过霜的茄子,无精打采地接过玉梳,拿在手上摩挲。
阎知秀说:“我知道你不是不喜欢……”
“我不是不喜欢你触碰我。”理拉赛接口道,“我只是……”
“你只是不能适应。”阎知秀说,“没关系。”
“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是对你有意见,”理拉赛很沮丧,“可我实在没办法……”
“没关系!”阎知秀立刻重复,“我说了没关系,大家都有自己的偏好,你的天性就是这样,我怎么会勉强你去接受不适合自己的东西?”
理拉赛心里好受了点,祂点点头,这时候,卡萨霓斯也从后面冒出来,亲昵地抱着祂。
“就是啊,不能适应就算了嘛,大家也不会强迫你合群的。”
此话一出,顿时在身后激起一片赞同的声音,连厄弥烛都低沉地应和了一句“支持你,兄弟”。
“你们现在认同我,只是因为少了个竞争对手跟你们抢夺梳毛的名额,”理拉赛毫不客气,尖锐地戳穿了所有神的私心,“装什么?”
此话一出,身后激起的赞同的声音立刻变成了辱骂的声音,厄弥烛也低沉地应和了一句“去死吧,兄弟”。
阎知秀滚在德斯帝诺怀里,笑得有点难受。
渐渐的,岁月变迁,时光飞驰。
多少年无声无息地流逝,阎知秀的面貌却不曾有过丝毫改变。他以乳酒和蜜糕为食,曾经的那颗星星,德斯帝诺的星星,更是深深地照见了他的灵魂深处,以致他看起来仍然是旧日那个英俊挺拔,无拘无束的宝藏猎人。
和众神一起同居的不知道第几个年头,阎知秀痛定思痛,感觉自己不能再这么骄奢淫逸下去了……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在大胸上纵情喝酒的日子他算是过够了!
他要重拾老本行,再度做回以前那个传奇的宝藏猎人。
“真的吗?”德斯帝诺问,“有我们在,你想去哪里冒险?”
“这个宇宙肯定不行,没什么东西能伤到我了……”阎知秀挠挠脸,“我还是换个宇宙好啦,新冒险,新气象嘛。”
听见他这么说,众神交头接耳,很严肃地开了个小会。
德斯帝诺沉思道:“我们的本相都太大了,如果一起跟着你出去,对面的宇宙要不然被我们占据,要不然跟我开战。”
闻言,厄弥烛不由发出亢奋的喘息声。
“所以,”祂加重声音,“你要真的想这么做,我不会拦你,因为你的生命是和我紧紧相连的,我怎么能阻挡你的愿望和自由?你想什么,做什么,我都须得为你实现。”
祂牵起阎知秀的手,眷恋地亲吻他的手指。
“只是,你得带上我的一部分。”
“还有我们的一部分。”银盐补充。
奢遮大声说:“让我跟你一起去冒险!”
“冒险!冒险!”安提耶喊道。
阎知秀不胜其扰,赶紧一口答应下来:“好的,好的!我会把你带上,把你们都带上……我不跟你们分开,这总行了吧?”
他换回昔日宝藏猎人的装束,但和过去不同的是,这一次,他的身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毛毛蛾子,德斯帝诺将自己的神力和灵魂尽可能地分出一部分,同样幻化出人形,密不可分地陪伴在他身边。
“我们要去哪里?”安提耶兴奋地问。
“去找找其他宇宙的奥秘……”理拉赛嘟哝。
卡萨霓斯高兴地爬来爬去:“只要是跟家人在一起,我就很快乐啦!”
“会不会飞很久?”哀露海特担心地问,“不用害怕危险,我会撑住你的。”
“战争——”厄弥烛威严地扇动翅膀。
银盐亲昵地贴着人的脖子:“别听祂们的话,做你想做的事就好了。”
“穿越宇宙的旅途要很长时间,”奢遮嘀嘀咕咕地抱着他的耳朵,“但我会给你美梦,很多很多的美梦。”
德斯帝诺眼神缱绻,笑着握紧他的手,十指相扣。
“准备好了?”阎知秀打开飞船的控制系统,一声吆喝,“那我们就出发啦!大家都抓紧我,不要松开喔!”
——面前的白光,顷刻如花盛放。
那扇通往无尽,未知,以及爱的大门,自此轰鸣着开启,指引他们,去往比远方更加遥远的远方。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行走在雪夜的寒风里,点燃一根火柴*我想要很多很多钱来买新衣服……*哗啦!天上立刻掉下很多钱*
阎知秀:*惊喜,急忙点燃第二根*我还要吃很多很多好吃的!*哗啦啦!天上立刻掉下很多好吃的*
阎知秀:*狼吞虎咽,点燃第三根火柴*那我还要一个家!我要一个爱我的家庭!*寂静无声,没有爱,也没有家*
阎知秀:*哭了,哭得很伤心*
很多大蛾子:*茫然,从天而降,并且不知道祂们为什么从天而降*嗯嗯?
阎知秀:*被砸晕,并且很快就被压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