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太平仙(一)
七月流火,酷热难行。
恰逢一年当中最热火的时节,整个郡州三月滴水不下,老青石都烤得变形冒烟。此刻正值晌午,天上半点云彩也无,一轮光溜溜的红日悬在中心,万物全在天地的蒸笼里腾腾地弯曲。
“这啥天啊,日头忒毒,村里的狗都不叫了。”村口的老槐树下,一群农人正坐着纳凉聊天。
“往上数二十年,就没见过这么要命的节气。”面膛黢黑的男人抓起破草帽扇风,“听说隔壁村儿又死了三个……”
“呸呸呸!”他的老婆赶紧拿眼睛瞪他,“不嫌晦气,咱们这里有三仙镇着,死了谁也死不了我们的!”
槐树下寂静片刻,男人不耐烦地低声道:“冲我呸个鸟,三天不打,你这婆娘又欠收拾了吧?”
夫妻俩有一搭,没一搭地吵了会儿,就恹恹地闭了嘴。天气毒燥,说多了就得喝水,实在不值当浪费。
没过片刻,又有人提起话题:“说起三仙……东头老杨家的婚事啥时候完事儿?这都多少天了。”
“他家的丫头精贵!”旁边的人哼了一声,“偏要亲手绣什么嫁衣,要我说,找人算个吉时,直接抬上轿子走人,管得了那么多?”
“都是一般爹娘生养,”另有人笑道,“要是你家的丫头,你就知道心疼了!”
正说说笑笑,前头的道上传来铃铃当当的鼓响,伴随着清响的唱声,一浪高过一浪,朝这里赶来了。
“啥声儿啊?”
村头的人们都觉纳罕。
“哎哟,不是货郎吧?”有人一下认出来,“这可奇了,这个毒日子还有货郎来!快去快去,把村里头的娘们儿小子都叫出来,货郎来了!”
一声吆喝,松林村顿时哗然。家家户户的女人都走出来,半大的孩子们在泥巴地里糊得像一团团黑球,到土路上接连弹滚。
在这种偏僻的村落,货郎已是十分难见的人物,尤其近月来天气炎热,农活繁重枯燥,能见一个生面孔,听他说点儿其他地方的新鲜事,更是罕有的消遣。
不多时,货郎的小独轮车在地上的轱辘声,还有车上诸多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碰撞的喧嚣,就新新鲜鲜地挨近了松林村,男女老少全立在村口,伸着脖子打量来人。
“哦哟,”人群里,不知谁惊叹了一声,“好俊的后生。”
这确实是真的,年轻的货郎套着件利落的青布短褐,穿着束口的缠带麻鞋,头戴网巾,鬓边簪着一簇小小的桃花,更衬得肤有蜜色,黑眉白齿,顾盼间神采飞扬。
他见了满村好奇的人,更不怯场,看起来也是习惯了这种人头攒动的场面。货郎推着小车站定,不慌不忙,轻轻拨响手里的小鼓。
“走一走,瞧一瞧!看这包裹,提这篮儿,虽无黄金堆满座,实惠常随笑口传。”
时下常有货郎走南闯北,沿途敲锣转鼓,将所贩商品编成歌调,一路走一路唱,吸引客户的青睐。又有口齿加倍伶俐,心思尤为活络的,还要编些吉祥话,对日常乏味的乡下人来说,这就比唱戏还要有趣好听了。
因此,听他用清透干净的嗓门一开腔,众人都忍不住喝了声彩。
货郎咧嘴一笑,左手摇鼓,右手跟着有条不紊地展开小推车上的货物,展示给村人看。
“针头线脑家中用,补衣补裤补不同。木锤木钉巧且硬,小子娶亲不怕穷。”他乐呵呵地冲媳妇们拉开针线板,又抽出底下的杂物箧,叮叮当当地晃响里头的工具。
人群中,年轻媳妇悄悄地说:“娘,我是想换个新顶针哩。”
她的婆婆看得出神,不忘一撇嘴:“就你屁事多。”
鼓声不停,货郎再把香囊挨个儿摘下来,对众人比划这些手工粗糙,胜在五彩缤纷的小饰物:“瞧这香袋有讲究,驱虫避邪保平安!符纸一塞鬼不近,夜里睡觉抵霜寒。”
“喔——”众人纷纷惊叹。
“剪刀快,篾篮圆,鸡毛掸子除晦气,”货郎冲先前那个黢黑男子一笑,“买个草帽挡风尘,不怕日晒又遮神。”
男人不好意思地摘下自己的破草帽,货郎拨动小鼓,又朝最前头的妇人侃侃地道:“婶娘别嫌丑,挑件小物好开头,走南闯北弹鼓响,福运到家不必愁!”
——啪!
鼓停声收,货郎笑盈盈地站在车后,众人登时掌声雷动,齐声叫好。
几乎是下一秒,货郎就被一拥而上的村人包围了,他应对这些事倒也驾轻就熟,先拉了两个看起来彪悍的大娘,许诺以无偿香袋的酬谢,请求她们帮忙维护秩序。过不了片刻,小货车前的队伍便排得井然有序。
货郎笑容开朗,伶俐嘴甜。偶有小孩儿手脚不干净,偷偷摸车上的货物,立刻便被大娘发觉,年轻媳妇脸上挂不住,当众将其一顿好打,货郎赶忙口头阻拦,待小孩被打至六成熟,滚在地上号啕大哭之际,他再从随身的葫芦里倒出块米花糖,糊在小孩嘴上。
“没关系,”货郎笑道,“小孩子嘛。”
一天下来,他卖了货,又走家挨户地收了些妇人的针线活,路过村东面时,他看到其中一户人家的门户紧闭,大门上却贴满了密密麻麻的红囍字,不禁有些诧异。
“小兄弟,少看两眼,”有人提醒他,“他家是要嫁女儿的。”
“哦哦,”货郎连忙道歉,“冒犯了。”
此时已是临近黄昏,见他累得、热得满身是汗,浸湿后背,旁人递过来一碗水:“润润嗓子吧,小兄弟!还没问呢,你叫什么?”
货郎连声道谢,日暮的天光仍带余热,残霞血一般地挂下来,他盯着水碗,见碗底覆盖土灰,沉浮着一片苍白的,翻卷的玩意儿,像块硬硬的鱼鳞。
人的指甲盖。
“……贺九如,”他微笑道,神色如常地喝了口水,“我叫贺九如,婶子唤我小九即可,出行在外,谁说大家不是一门远亲呢?”
女人给他哄得眉开眼笑,贺九如借机问:“我听闻,村东头的那户人家马上就要嫁女了,不知我有没有这个福气,能讨杯喜酒喝?”
“嗨,”女人一愣,继而摆手,“别想!那户人家的女儿可金贵,由不得我们去讨喜酒喝。听婶子的话,这事儿以后都别提了,啊。”
贺九如点头,他的眼神扫过屋内,又问:“行,我听婶子的。婶子,你家里可曾供奉家仙吗?我一路过来,见附近的乡县似乎家家都有得供,只是不知供的什么,方不方便上炷香火。”
听他问起这个,女人并不避讳,只是压低了声音,欢欢喜喜地告诉他:“我们这里供得是三仙呢,可灵了,有大神通!供了三仙之后,其他村的水井都干了,就我们村的水井还好好的,其他村都办白事,就我们村里没有!”
“哪三仙?”贺九如好奇地问。
“喜仙,煞仙和秽仙,”女人喜滋滋地掰着手指,一一说给他听,“喜仙遇喜,煞仙去煞,秽仙除秽,你说,这好不好?”
贺九如想了下,笑着点头:“好,确实好。”
太阳落下去了,阴凉的夜晚慢慢覆盖地面,丝丝地抽离了白日的高热。贺九如被邀请到村长家住下,他游历四方,年纪虽轻,却称得上见多识广,在饭桌上随便讲两个途中亲历的故事,就听得村长一家惊叹连连,直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饭后,村长将贺九如单独叫到一间屋子。
他年过五十有七,在村人眼中,已是了不得的健康高寿。村长坐下,先是客气地寒暄了一番,才问贺九如:“小兄弟,我知你是见过世面的,你这一路走来,附近的死人可多么?”
贺九如想了下,他不能确定村长这话的目的,因此暂时据实相告:“多,旱死的多,死在强人手里的也多。我经过石山县的时候,见到那儿的义庄几乎都堆不下运去的尸骨。”
“哦,”村长沉思,“那小兄弟你能安然无事地走到这儿来,也是很有本事哩。”
“不敢当不敢当,”贺九如急忙谦虚道,“我这个人嘛,没有别的,就是八字硬。”
村长一愣:“八字硬?”
“是嘞,”贺九如笑着露出一口白牙,“我师父找人给我算命,几个算命的都说,我的八字硬得可以戗菜刀了!所以路上遇到什么事,我大都能逢凶化吉,平安度过。”
“想必你是听说了,更看见了。”村长思忖着道,“我们的村子,能在这个世道里安身立命,靠的就是三仙,小兄弟你初来乍到,又合我的眼缘,我必须提醒你。”
他加重声音,咄咄地点着桌面:“三仙就是我们村的根儿。晚上睡觉的时候关紧门,遇到啥,听到啥,别强出头冒尖儿。年轻人,大把的好日子还在后面,你明白?”
贺九如顿了下,点点头。
“我晓得了。”
村长这才满意,让自家的婆娘带贺九如去偏房休息。
是夜,贺九如闭上眼睛,沉沉地睡着。
他从来不是睡不着觉的人,天塌下来,眼睛一闭也就入梦了。只是这次,他的梦不免有点古怪。
他梦到了吹吹打打的喜乐之声。
在梦里,贺九如睁开眼睛。
他谨慎地起身,下地,回头看一眼自己还躺在草床的身躯,再扒着窗户的缝隙,向外望去。
外头已是锣鼓喧天,红绸铺地,人影漫动,来往恭贺之声不绝于耳,更有一群打闹嬉笑的孩童,齐声唱着清脆的童谣。
“门外铃,灶下灰,夜半新人点灯回,喜仙带笑泪似催……”
吹奏的声音由远及近,似乎是向着村子东头的方向去了。
“……纸马碎,符咒悲,秽仙夜里引魂归。”
贺九如推开房门,来来去去的人影,只有四肢是清晰的,五官面貌则都像加水太多的面团,混沌不清地搅和在一起。
他跟上围观送亲的队伍,眼见一辆血色淋漓的花轿,自另一边颠颠晃来,抬轿的轿夫,吹拉弹唱的乐手,全由薄薄的黄纸剪成,描着一半笑,一半哭的脸。
“棺不盖,门不推,煞仙福至鬼相随!”
花轿骤然停了,送亲的队伍也停在原地。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推着小货车,摇响拨浪鼓*叮叮叮,叮叮叮!有人要买我的货吗?
第一个顾客:*实际上是打算抢劫,握着刀子站在身后*
不知名的存在:*吞掉第一个顾客,咂嘴*
第二个顾客:*实际上是打算搭讪货郎,整理衣摆,站在身后*
不知名的存在:*吞掉第二个顾客,咂嘴*
贺九如:*困惑地推着小货车,困惑地摇响拨浪鼓*叮叮叮,叮叮叮!呃,有人吗?
第212章 太平仙(二)
梦中人声鼎沸的恭贺与祝福,吹吹打打的喜乐,尖细响亮的童谣,此刻一并停歇。贺九如藏在人堆里,看到“东头老杨家”的小院点满火似的灯笼,一排血红,一排煞白,将院落照得恍若二分世界。
屋内传出细细的姑娘哭声,想来是新娘的。
半晌,一个纸扎的傧相从纸马上下来,大摇大摆地走进院落,拍了拍门。
“请——新娘上轿——”
纸人的嗓门细细长长,拖得很慢。
屋里头传出“当啷”一声,似乎是把什么碗碟水杯打破了,惊慌的一阵动静,夹杂着耳语的气音和抽噎声,只是没有人开门,纸人傧相又原封不动地重复了一遍,里头才传出年老妇人颤巍巍的回话声:“求大人宽恕,实则是小女的嫁衣还没绣完……”
纸人傧相挂着惨白的笑脸,忽而将脖子灵活地晃了晃。它的颈子长如白蛇,绕着不大的院落围了一圈,仔细地观察过每一扇亮着灯的窗户。
蓦地,它的脖子凝在半空,锁定了其中一扇窗户。
“请新娘上轿!”訇然一声,纸人的头颅撞在纸糊的窗格上,砸得木屑飞散,纸花乱散。它尖锐地咯咯直笑,每砸一下,就重复一遍口中的话。
“请新娘上轿!请新娘上轿!请新娘上轿!请新娘上轿!请新娘上轿!请新娘上轿!请新娘上轿!”
房中尖叫四起,一家三口扯直了嗓子,差不多被这凶恶的一幕吓破了胆。贺九如的头皮也有点麻,他想了下,急忙悄悄挤开人群,轻手轻脚地摸到迎亲队伍跟前。
眼前这些纸人都与真人一般大小,做工粗糙,长手短脚,双目无睛,脸上打着大块浓猩的腮红,只是稍稍带着活人的形貌。
“爹!娘!救我,我不想走,我不想死!”
夹杂在“请新娘上轿”当中的,是年轻姑娘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贺九如一咬牙关,见面前的纸人不过都是还没点睛的粗制滥造之物,索性一躬身,一掀帘,一抬腿,直接给自己麻利地撂进了喜轿里头!
花轿即刻下沉,抬轿的纸人似有所感,当下将长杆一并架起,擦响锣鼓,重奏喜乐,复又开始吹拉弹唱,热热闹闹地朝着村外走去。
被落在后面的纸人傧相愣住了,它举着长蛇的脖颈,看看远去的迎亲队伍,再看看被自己撞得稀烂的窗户,一时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迟疑片刻,终究还是赶上同伴要紧,它赶忙颠颠地追逐花轿,重新跨坐在自己的纸马上,跑到轿子前方引路。
梦境里没有风声,只有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滴嗒水响,一声声地打在贺九如耳畔,喜轿上方,纸钱犹如鬼魅的大雪,卷得漫天飞舞。
贺九如将自己滚在这架明显有去无回的花轿里,倒是有闲心打量轿内的环境。寻常的喜轿一般会装饰彩绸,花环,讲究的富贵人家还要在轿身上刻好富贵花卉,金蟾戏珠等纹样,可这架轿子不仅窄小得像间棺木板,里头更无半点装饰,只是把白纸红字,血淋淋的“囍”糊了厚厚的一层又一层。
实在凶险……
贺九如在心里感慨。
今晚救了这家人一回,还不算送佛送到西,等到天大亮了,务必要提醒他们赶快离开才是。
若有旁的看客在,定会奇怪于这个年轻货郎的态度。
——纸鬼送喜,本就是邪祟至极,阴煞至极的恶事,为何他却镇定,不但镇定,反而敢迎凶而上?莫不是不要自己的小命了?
虞国,北炆三十三年。
这个繁盛到了极点的王朝,此时已然暗含颓靡衰败之气。民间乱象四起,怪诞频发,达官显贵却仍然高居朱楼,浪掷绿酒,命人日夜点起十人高的鲸脂巨烛,在香膏与珠光的靡靡之风中宴饮歌舞,通宵达旦。诸国的皇室更是依附于名为“福生寿海”的庞然仙宫,以求长生长乐之术。
北炆一十三年,还是青年人的货郎经行山野,夜宿林间。正当他寻到一条清澈的溪水,打算俯身汲水时,忽然听见上游传来一阵一阵的哭声,他唯恐是山间的孤魂野狐作乱,战战兢兢地寻上去一看,却是个正处于襁褓中的婴孩,怀里挂着个银的平安锁。
货郎心生恻隐,他抱起孩子,把自己的姓氏给了他,又在下一个城镇寻找到了算命先生,为婴儿取了“九如”的名。
“幸亏你是遇到了我!”往后的时日里,老贺时常得意地提起这件事,“当货郎的,担子里就是要什么都有,那时候你要是被别人捡到,只怕走不到镇里,你小子就得被饿死了!”
说完,他又会沉吟一会儿,接着说:“不过你小子,这辈子都运气好。”
确实,贺九如的运气总是很好。算命的一掐他在平安锁上的八字,马上就说他“一生无病无灾,福禄顺遂”,给老贺听得心花怒放,赶忙问那这小孩儿是不是能安安稳稳地成家立业,不用再继承自己的奔波命了?
然后算命的就面有难色,立刻说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夫妻宫差到冒烟啊!也不知道他以后会遇到何等惊天地泣鬼神的糟烂人物……唉不过孩子他爹你放心,这孩子的八字硬得可以劈山救母,他肯定能把他以后的婆娘稳稳克住!
老贺抱着还在嗦手指头的贺九如,面黑如锅底,恨不得当场就拿算命先生的脑门劈山救母。
贺九如长到八岁,已经习惯了跟着老贺天南海北地闯荡。也正是那一年,他挖掘了自己的奇异本领。
他可以入梦。
不是简单的入梦,而是他可以在梦中保持神智清醒,甚至灵体出窍,在梦中的世界无拘无束地晃荡。梦境与现实宛如镜像的双胞胎,每个人的梦连接在一起,构成了一个与现实大体相同,却又截然不同的世界。
也就在这个时候,贺九如发现,不是所有的人都是人。
白天朝他和蔼微笑的店小二,在梦里却顶着可怖的,蚰蜒的首级,从袖口里伸出来的手臂,也是蚰蜒的节肢。再次醒来,贺九如就看见他会无声无息地趴伏在墙上,透过门窗的缝隙去窥探女客的房间。
白天眉眼和气,会给他干果吃的大娘,在梦中却拥有蝮蛇的首级,她张开獠牙,深深咬进丈夫的身体,于是没过多久,贺九如就听到了妇人守寡的不祥故事……
后来,他管梦境里的灵魂面相叫“心相”。能在梦里显出异形的人不算多,但能显出清晰人相的,除了自己,贺九如再没见过别的,大多数人都是一团模糊的五官,没有具体的外貌,风往哪吹,他们就往哪里倒。
老贺原本是不知道他的本事的,只是贺九如年岁渐长,他发现,梦里的心相也越发凶险,甚至已经开始影响现实世界。
贺九如十二岁,他跟老贺在一个偏僻的村庄歇脚,当天夜里,贺九如按照惯例入梦,准备巡查一圈,看看有没有危险的人物,可他居然听到了奇怪的声响,像是非常大的,猪吃东西的哼哧声。
他好奇起来,顺着声音走过去,站定了一看,他愣住了。
那确实是猪在吃东西,但吃的不是别的,正是屠户的灵魄!
显而易见,屠户已经被吃了一多半,连肚子都被掏空了,从扎堆的猪身上奋力挣扎出来的手臂,此刻只是无力地耷拉在半空,随着猪进食的动作一抽一抽,粗黑的手毛盖不住煞白的皮肤。
贺九如惊呆了,他自己的魂体也吓得发白。他正想打走这些猪,把屠夫的残魂拖出来——这样人或许还有的救,只是下辈子和痴呆没有两样——就见那些猪的神魂正在融化,合并。
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刚好退到树荫中。
事实证明,他退的这一步非常正确,因为合并后的猪魂很快就把屠夫吃得一丝不剩,它自己也在慢慢变形,不多时,一个猪首人身,肥硕高壮的畸形便立在猪圈里,痴滞地发出一响长长的哼声。
贺九如拔腿就跑,他飞奔进屋子里,祈祷第二天的太阳快快升起,好让他摆脱这噩梦的夜晚。
太阳确实是升起了,可贺九如却看到了更不可思议的场景。
屠夫没有死。
失去了魂魄,他居然没有死,而是还好端端地站在案板后。贺九如汗毛倒竖,看着屠夫缓慢迟钝的动作,看他痴傻地来回转头,观察附近的一切,嘴角拖长一道混浊的涎水,时不时发出“哼,哼”的鼻息声。
他赶紧让老贺立刻动身,马上就走。老贺却不知道他在急什么,怕什么,可是货还没收完,他只好承诺:收完了货,明天立马上路。
一波又一波的寒意在贺九如体内奔涌,他晚上拴紧了门窗,怎么也睡不着觉,老贺倒是不顾他的警告,倒头就扯呼。贺九如急得跳脚,想把老贺喊起来,然而如何叫得醒!他眼睁睁地看着老贺在梦里发抖,盗汗,最后,只得强逼着自己躺倒闭眼,进入梦中。
果不其然,那只猪首人身的怪胎又想出来吃人,村里的住户都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以它的灵智,未必能找到住户的灵体,可村外的陌生人,却是不折不扣的新鲜货,稍稍一闻就能闻到。
梦境里,老贺的灵体惊慌逃窜,可门板都快被人拆了,又能逃到哪儿去?关键时刻,贺九如及时赶到,他又气又怕,通身好似冒火,暴跳起来,不管不顾地狠狠一拳——
委实是件奇事!那股火热的气化作白光,从他的拳头上喷涌而出,铆钉般钻进猪首人的胸口,譬如雪挨了火,朽木遭了利斧,邪物的魂体即刻被摧枯拉朽地轰出一个大洞,哀嚎着向后摔去,在梦境里撞碎一大片房门墙板,踉踉跄跄地逃了。
梦醒之后,天光大亮,老贺若有所思地坐在床上,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贺九如,不多时,外头就传来屠户老婆的哭声。
屠户死了。
“……走走走!”老贺就跟被烫到屁股一样跳起来,火急火燎地催促贺九如,“快走快走,我们马上就走!”
那是贺九如第一次使用自己的能力,此后岁月渐长,仿佛是这个下行王朝的侧面见证,他走过的梦境愈发险恶,心相愈发古怪,各地的恐怖邪祟之事更是层出不穷,直至到了今天。
他终于在梦境里看到了所谓的“鬼仙”。
贺九如小心翼翼地掀开轿帘,夜里漆黑,透过纸人纸马的缝隙,他蓦然看清,无数道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仿佛千丝万缕的红线,又似凹凸不平的血管,从各方各地陆续赶来,很快就要和他的轿子汇聚在一起。
他此行的目的地,这就要到了。
第213章 太平仙(三)
花轿还在一摇一晃地往前走,只是慢了许多。纸人傧相瞧见自家的队伍落后于其他的,当即拖长了声音催促:“快,快——”
轿夫顿时发出一片细细碎碎的抱怨声。
“重啊,重啊——”
“新娘子太重了——”
“抬过最重的生魂!”
傧相亦觉得奇怪,它骑马行至轿边,身子不动,盘绕出柔软的脖颈,低低地凑近花轿的窗帘,打算伸进去探个究竟,没成想,居然被“新娘”隔着轿帘冷不防地猛拍了一巴掌。
这掌实在非同小可,直接将纸人傧相打得眼歪口斜,鼻梁塌陷,一点灵智险些飞出天外。
“讨厌!”轿子里传出新娘捏着嗓子的娇嗔,“又不是奴家的官人,猴头巴脑地看个甚!”
纸人傧相吃了个哑巴亏,只是鬼灵不似活人,不懂变通,唯余一腔凶邪的执念。它们想干什么,拼个魂飞魄散也要干成,因此被恶鬼煞灵缠上的人,若没有好运道,或有贵人帮忙化解,时常十死无生。
它见左边的窗户看不了,又故技重施,把脖子转到右边看。不料新娘早有防备,也给它到右边来了结结实实的一掌,直将纸人原本凹凸圆润的头脸铲出个横截面来。
“说了别看你还看,”新娘子细声细气地道,“活该挨打!”
纸人傧相不能再瞅了,才知道要把脖子收回去。
花轿艰难地往前颠簸,纸人的臂膀,手腕全都挣得咯吱作响,肩头开裂,被长杆磨出黄沫般的纸屑,简直是在身上扛了一座泰山。
轿子终于落地了。
纸人傧相口齿不清地拉长音:“请新娘下轿——”
在这之前,贺九如已经把轿子里糊的囍纸撕下来一大块当做喜帕,稍稍遮着自己的脸。这玩意儿居然还是湿乎乎的,散发着浓重的腥气,血色从纸面上层层叠叠地洇开来,刺目欲滴。
但他也没别的可选,只能捏着鼻子,把这个东西往头上一罩,毕竟装新娘也要装到底,万一被点了睛的纸人发现自己不是女人,那就……
走出比棺材还窄小的花轿,透过破破烂烂的纸盖头,贺九如一下愣住。
原因无他,他跨过喜轿的横杆之后,便和几十个身穿各式喜服的新娘子撞了个照面。
有的新娘没戴喜帕,神志不清,意识模糊,有的新娘骨架粗大,明显就是把男子塞进了女式的喜服,还有的新娘瑟缩如同惊弓之鸟,只是一味呜咽哭泣。
怎么……原来男的比女的还多?
与此同时,几十个纸人傧相整齐地站在道路两旁,开嗓吆喝道:“请新娘登喜堂——”
霎时间,贺九如的四肢再不受他的控制,他和旁边的新娘一起,步伐统一地迈向铺着红毯的山路尽头。
道路两边皆是滔滔不绝的江河,在梦境里泛着不祥的血光。贺九如拼命镇静下来,他一边在心里默默念诵“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一边努力透过纸上的烂洞,试图眺望到远方的景象。
他知道,这些新娘,还有混进新娘堆里的自己,必然就是供给“三仙”的祭品了,可是为什么呢?方圆百里内的人家都对三仙如此恭敬虔信,甚至不惜用儿女来做祭……
贺九如耳朵一动,忽然听见两边血色的江水里全传出了隐约的歌声。
不过,这声音也是凄凄细细的,犹如病弱垂死之人的呼号,要用大力气才能听清楚。
“……喜宴开时阴兵涌,红烛燃处怨气浓,百衲衣裹着尸斑臃肿,万福履踏碎新人盖头。尽说是仙宫普度多情种,却原来恶煞分食有业功……”
仙宫。
贺九如捕捉到关键词,蓦然醒悟。
喜仙,煞仙,秽仙,莫非皆是出自福生寿海仙宫的门客?
伴随着如泣如诉的哀怨歌谣,贺九如看清了山路尽头的景象。
用“尸山血海”来形容都显得太过谦逊,三仙全然庞大如肥肿的巨人,凌驾在数不尽的骨血上大快朵颐。喜服是猩红的,残肢是猩红的,从山顶滚滚落下的九江之水更是猩红的。
“……喜煞秽三仙齐供奉,恰似那砒霜裹着蜜饴送。生人莫拜假慈容,你看那神龛上——半截儿金身半截儿蛹!”
贺九如鸡皮疙瘩起了满身,他这下明白了,三仙实则是控制了九江的源头!
哪个村落,哪个城镇献上人祭,牠们就给哪个地方解开源头的江河井水。方圆数百里内已有几月滴水不下,三仙便以“娶亲”的名头索取祭品,女儿不够,儿子接着来填。
就在这时,喜仙说话了。
“又来了一批新肉!”牠的声音犹如银铃,笑得咯咯作响。喜仙从尸山上躬下腰,细细打量着这批人祭,比起仙人的巨大体格,凡人委实小如鼠鼬,完全被笼罩在牠的阴影之下。
贺九如看得分明,喜仙白腻的脸盘上没有眼睛,只有口鼻,一张饱满的阔唇涂得血红生光,身穿绣着百子千孙像的红袍,刺绣的婴孩栩栩如生,成百上千双眼珠灵动地骨碌碌直转。
“男儿更多了,”牠欢喜地嘻嘻道,“这也不错,男儿气血充裕,我最爱吃。”
“先放着罢,”煞仙大嚼大咽道,牠没有鼻子,颔下的紫须如钢针般根根竖起,身披黑铁厚甲,腰边挂着一连串风干缩小的颅骨,“仙宫出事,吾等也无心处置人祭。”
秽仙则肥得看不见脖子,牠没有耳朵,脸庞犹如化开堆叠的面团,松松地披着件金绿色的万贯袍,串起的铜钱活像发霉的人脸。仙人胸前满是白花花的肉须,行动间,散发出腐烂到甜腻的香气。
“仙宫逃了无相魔,那也是宫主大人应当操心的事。我们身微言轻,担忧又有何用呢?”秽仙甜滑地说,“不过,身微言轻也有身微言轻的好处,其余人等能和我们一样,专缩在这儿纵情吃喝享乐么?”
喜仙笑嘻嘻地道:“就是就是,在我们之上,不是还有数不尽的长宝仙官,多禄童子之流?让牠们操心去吧!”
“哼!”煞仙重重哼出一声,“不知居安思危之辈!你当无相魔是这么好对付的?宫主为了把它关在仙宫地底,不知花费了多少功夫,那东西索取无度,饕餮难足,现下它潜逃在外,你怎知它不会来吃你?”
这话说的,贺九如在心里嘀咕,你们吃人,这个“五香馍”吃你们,岂不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的好事?
他仅仅是在心中腹诽,喜仙衣袍上的婴孩眼珠子一转,顿时让牠“咦”出一声。
“你们都是假好心,”喜仙快活地道,“要我说,人生在世,及时行乐方为正道。”
说着,牠张开一只珠圆玉润的手,不偏不倚,直接朝贺九如抓来。
贺九如大叫不好,他本来还想趁其不备,试着从三仙的眼皮子底下溜走,怎料一直以来的好运势突然失效,喜仙居然这么快就盯上了他!
情急之下,他陡然掀了纸盖头,掌中白光暴出,猛地与喜仙抓过来的大手挥在一处。恰似火喷雪瀑,水冲泥沙,喜仙早已修成金气不侵之躯,此时与白光相撞,竟痛得尖声嚎叫。
“什么东西,胆敢破我法体!”
借此机会,贺九如三步并作一步,撒腿狂奔。他才不管身后洪水滔天,只要能趁乱逃出,就算他的——
贺九如眼前一黑,半空里风声呼啸,已然凶悍地盖下了一个巨大的事物,将他全然笼罩在一片腐烂晦暗的颜色里。
呃哦,不好。
——他被秽仙的法器正正扣住了。
秽仙微微一笑,伸手轻招,那枚法器便飞回牠的手中。
“进了我的聚宝盆,身作泥来骨化浆,”秽仙道,“任是神仙也难逃。”
喜仙仍然痛个不住,死死捂着自己的手掌,咬牙切齿地笑道:“好个贼泼贱!到底施了什么仙家术,一下就能破我的法体,将我伤成这样?!”
“准是混迹进来的修道者,”煞仙粗声粗气地说,“定也是拼尽一身修为,使出了什么师门至宝——不妨事!终究不堪一击,难成气候。”
“实在晦气。快把这些人牲收拢,省得节外生枝。”
喜仙一面说,一面伸出手,将剩余无力反抗的凡人抓在掌心里,只是牠越收,越觉得身下的尸山在往下塌陷。
“你们莫要吃了!”牠挂着笑脸,头也不回地呵斥,“总不能就叫我一个干活儿。”
“我没吃,”煞仙莫名其妙地望着牠,“秽仙,是否是你……”
“我不曾动过嘴。”秽仙诧异道。
“那尸首怎的忽然少去忒多?”
三仙方觉不对,扒开往下一看,但见尸首随水奔流,亦如江河一般,滔滔不绝地落进底下一团漆黑,泥潭般粘稠不见底的事物。
似是察觉到了牠们的视线,那团深不见底的黑泥瞬间消失在江水当中,三仙正紧急找寻,下一秒,黑泥便神不知,鬼不觉地瞬移到三仙头顶,无声地扑向秽仙!
耗尽数百年炼就的贪毒法体,金刚不坏之身,在这团黑泥面前竟毫无还手之力。秽仙来不及挣扎,半个身子便被“咔嚓”咬去半截,一如牠咬去人祭的血肉一般轻松。
其余二仙惊得身子俱都麻了,眼见黑泥连皮带骨地将同道吞吃下去,连金绿法袍也未能幸免。而黑泥在吃掉一整个秽仙之后,它原本无形无拘的外表,居然隐隐有了固定的表皮。
“无、无相魔!”喜仙一声恐惧至极的尖叫,“快逃,真的是无相魔!”
煞仙一声不吭,已经纵起黑云,朝百里外飞蹿出去。一刹那,牠的本相,以及牠身下的流云,全被黑泥攥住,两下吞掉。
喜仙是最后一个被捉住的,牠的衣袍上,上千个婴孩齐齐发出尖锐刺耳,惧怕到歇斯底里的哭叫。黑泥充耳不闻,倒提着喜仙胖大的身躯,扯住腿脚,一撕为二,一口口地嚼着吃了。
转瞬之间,叱咤方圆郡州的“三仙”便化作乌有,被牠们所把持的水源,此刻也失去禁锢,连带水中的冤魂,滔滔不绝地冲刷向四面八方。
而吃掉三个仙人之后,黑泥也大略有了自己的体貌。
它四下转圈,从漆黑流动的身体上长出两颗眼球,不经意地望见地上翻倒的聚宝盆,遂拾起来颠簸摇晃,看这个能不能吃。
贺九如眼前再一花。
他似乎晕过去了片刻,接着便被外力又一次掀出法器,在地上滚出了好远,直滚得眼冒金星才停下。
若是秽仙还活着,定要被眼前这匪夷所思的一幕惊掉下巴,一介凡人怎么能在牠的聚宝盆里安然无恙地度过那么长时间?好在牠早已死了,倒也省去破获一桩疑案的工夫。
贺九如滚在地上,“哎哟嚯哟”地叫了半天,想起自己应当是被人救出来的,又有点高兴。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我逢凶化吉的好运气还没有丢掉,这很好!
“谢——”
他快乐地抬起头,一个“谢”字,登时卡在嘴边,上不去,下不来,险些将他噎死。
他面前站着一尊……一尊令人感觉难以置信的东西。
它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活人,但却无法呈现出任何合理,合规的形貌,或者特征。
这东西的身量高得不可思议,正低头俯瞰着贺九如。它的整个身躯都是阴影状的粘稠物质,只是在脖子到脸的部分,粗粗呈现出人肉人皮的颜色和质感,就像它想变成人,但最后只能便成仁。
最不祥的是它的脸。
它的脸完全畸形,上半张脸还算正常——尽管两颗眼珠大似鸟卵——下半张脸则长得惊人,颔骨尖如长钉,连带着它的嘴也是畸形的,犹如挂着一个永久的,使人毛骨悚然的巨大笑容。
贺九如:“…………”
贺九如:“喝啊——!!”
贺九如双拳凝聚白光,悍然冲击在异形怪人的胸膛!
霎时间,异形怪人的身躯仿佛轻飘飘的纸风筝,向后飞出很远,很远。
贺九如拔腿就跑,这一次,他坚决不回头。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哼着快活的歌儿*谁是我的浑家,谁是——我的浑家——*抑扬顿挫*
还是贺九如:*自豪地数起包里的碎银子和铜板*看,这都是我为了成家盖房攒的钱!
黑泥:*阴暗地冒出,阴暗地吐泡泡*咕嘟咕嘟咕嘟……*眼馋地看着贺九如,眼馋地看着碎银子和铜板*
贺九如:*毫无知觉地从黑泥头上踩过,继续哼歌*谁是我的浑家,谁是——我的浑家——
第214章 太平仙(四)
贺九如跑得吃奶的劲儿都使上了。
云游行商几年,今日的梦境已经超出了他有史以来的所见所闻。贺九如甚至没办法分辨——这究竟是梦,还是另一个真实存在的世界?
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随着梦的进一步异化,现实的朽坍程度必然更深。
还有就是。
后头那个玩意儿还没有放弃,还在追着他跑!
贺九如:“哇啊啊啊啊——!”
他脚下生风,只听身后追逐的声音始终无法甩脱,那玩意儿发出的动静既像沉重的脚步声,也像粘稠的血浆大块打在地上的咕涌声,听得人口齿浸冰,浑身发寒。
贺九如头也不回地狂奔,恰逢前方天空阴云一点,从悬崖边掠过,他的眼睛顿时一亮。
“来得好!”
他毫不犹豫,纵身一跃,将双手牢牢地抓着那片“云彩”,原来是一只大鹰的灵魄,正巧飞过此处。
乍然遇袭,大鹰发出惊怒交加的嘹亮啸叫,贺九如连忙跟着叫喊:“神鹰神鹰,请你不要怪罪!如果你能把我带飞回去,我愿在树下给你供奉香烛,以此偿还恩情!”
那鹰半是听从,半是被他身后追过来的东西吓到劈叉,忙不迭地抓着贺九如的灵体,拼命掉头疾飞。
动物在梦中的神魂不与人类相同,转眼间,便带着人飞跃重重大山。贺九如心有余悸,再回头去看,身后的“五香馍”已然变成了一粒小小的黑点,一动不动地凝在原地,然而,那股令人恶寒的视线,却仿佛一瞬穿越了千山万水,偏执地刺破云层,直直地追在贺九如身上。
……天啊,真是太倒霉了。
连贺九如都只能哀叹自己这次的烂运气。他不想,更无心去涉足福生寿海的事故,什么仙官,什么童子,什么出逃的五香馍……面对这个几乎掌握了全部的尘世权财的庞大组织,平凡人简直比蝼蚁还要渺小。
一路走来的经验告诉他,关于大人物的秘密,小人物知道了是不会有任何好处的,小人物的结局,要么隐姓埋名,要么死路一条,不会有第三条路可选。
此时晨光乍现,拂晓的浅橙色华光轻轻转开一隙,照亮了无尽天轮,贺九如的目的地到了。
他松开抓着鹰爪的手,滚到地上,起来后,又对着鹰魂连连作揖。
“多谢,多谢!”
道过谢,他赶忙转头飞奔到村长家,村人起得早,这会儿梦境里空空荡荡,只有两三个婴儿还呼呼大睡着。贺九如即刻冲进自己的肉身,睁开眼睛。
他掀开褥子,起床穿衣,听得外头闹哄哄的,调整表情,打开房门查看。
这时候,村里人全围拢在东头老杨家,你一言我一语吵得热闹。
“……不管你们怎么扯,仙人就是没把我家的丫头带走!”被村人淹在中间,妇人吵得脸红脖子粗,叉腰站在门槛上,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我家的丫头笨手笨脚没福分,这个福分你们谁家想要谁家要,别跟我在这儿瞎咧咧!”
“我自家挖的井,浇的自家的田,又碍你们逑事!”另一个鬓发斑白的矮瘦男子走出来破口大骂,想必就是村人口中的老杨,“横竖没分得你们家的粪坑尝咸淡,仙人就是看不上我家里的丫头,你们有本事,你们按着仙人的头,让他们过来娶!”
这话一出,更是激起四方骂战,嚷得不可开交。
贺九如明白了,昨晚闹得动静太大,全村的人应该都受了“仙人托梦”,知晓杨家的女儿要被喜轿抬走当做人祭,没想到一觉睡醒,听见杨家欢天喜地,才发觉这家的女儿居然还好端端地坐在家里。这下,其他人顿时不忿起来,觉得杨家是要害这个村的人全没水喝。
村长站在一旁,面色阴沉,瞧见贺九如过来,顿时一清嗓子,威严地大喝道:“都给我住口!别叫外人看了笑话!”
村人逐渐安静下来,转头盯着外来的货郎。
贺九如不以为意,笑吟吟地走过去,冲村长做个长揖。
“天朗气清,却是个好日子!”贺九如道,“您老人家昨夜睡得可好?我是一夜无梦,贵地真是宝地!”
谁都喜欢听好话,看笑脸,村长的心情稍微平复一些,回礼道:“小兄弟客气。”
贺九如又道:“多谢您发善心,收留我一晚,只是我今日就该启程了,特地来跟您道个别。”
村长转脸道:“还在这里站着看戏,自家的活都干完了?”
驱赶了村人,他再跟贺九如寒暄客套两句,自己也拄着拐杖离去。人群散开,杨家夫妇警惕地盯着眼前的陌生货郎。
“离开这个村子。”贺九如嘴唇不动,用腹语说。
杨家夫妇一惊,茫然地打量他。
“离开这里。”贺九如重复道,“不会再有什么仙人了,九江的水都会重流,那些曾经献祭出去的冤魂也会回来。离开这里,尽量少喝附近的水。”
杨家夫妇愈发吃惊,像见鬼了似的瞪着他。
“最好连夜离开,切记切记,”贺九如快速说,“如果一定要喝……请让你家里的女儿来舀水,煮水,曾经同为新娘,它们兴许不会太为难她。”
说完,他便大步走开,推着自己的小独轮车,一如来时那样轻摇着拨浪鼓,一一朝路上的人们告别,朝村外走去。
贺九如知道,三仙在一夜之间身死道消,拥堵的九江自源头涛涛而下,同时带下的,还有那些死去日久的鬼魂。除了杨家人,这也许就是他和这个村落的居民最后一次见面了。
“可是,我也不能更改他们的宿命……”贺九如在心里叹一口气,“最难插手是因果,这还是老贺告诉我的话。只能当个过客了,不然的话,还能怎么办呢?”
苍穹阴云渐聚,数月来的头一回,遮挡住了暴晒难耐的刺目日光。贺九如以手搭棚,抬头眺望,但见漫天浓雾犹似泼墨,翻滚氤氲,当中汇聚着一汪流动变幻的奇光。四野间长风游走,搅动着闷热的空气。
下雨了。
浇打在如豆的重雨当中,贺九如赶忙推着货车,在逐渐泥泞起来的乡野小路上奔行。跑出一段距离,他眼瞅着前方路口伫立着一棵枝叶苍劲的大槐树,顿时像见了救星,跑到下头避雨。
天地间苍茫浩荡,这场迟来已久的雨水仿佛自上而下的天河,绵绵地冲刷了贺九如的心魂,冲淡了昨夜目睹的血腥罪孽。
贺九如拍手跺脚,掸去肩头和网巾上的水滴,再抓着袖口,大致擦干车棚上的湿痕。做完这些,他想起来什么,复又从车底下抽出个小抽屉,往里面拿出香火宝烛,在树下扫出一个小空地,点燃一对香烛,双手合十,诚心祝祷。
“老鹰,我谢谢你的见义勇为,出手相助。”他一边拜,一边絮絮叨叨地说,“愿你在打猎时总能抓到最肥美的猎物,也愿你来世投胎成正果,不必再风餐露宿。”
完成了自己的承诺,贺九如便高高兴兴地坐下来,掏出怀里的油纸包,打开来看,原是块凉掉的粗面饼子,夹着些糙口的清淡野菜。他也不在乎凉热冷硬,一味大口咬着饼子吃,嚼到一半,又把水囊取出来,就着水吃饼。
吃完一个饼,雨还不停,贺九如坐了会儿,闲来无聊,再翻出缝在衣襟上的钱袋,把这次卖货赚得的铜板一枚一枚地往里填,填完了,他跟着掂掂袋子的分量,听里头叮铃当啷的清脆撞响。
贺九如笑弯了眼睛。
当日决心出来闯荡,除了小货车,他并不肯要老贺的多余钱财,因此这全是他自己攒下的家业。开始时,只是几枚零散铜板,后来,铜板换成小块碎银,碎钱银子再积打成水丝的小锭银两,待到凑够十两,便可打一个光光的足色大锭。
他为人又勤俭节省,不求衣食享受,这么一两一两地凑下来,几年光景,竟也有了二十余两的积蓄。
“再多干两年,”他自言自语地道,“攒够三十两,就回去找老贺,跟他开个小店!”
想到这里,贺九如不由哈哈一笑:“他肯定叫我不要破费,只拿这些钱成家立业,娶亲生子……”
他的表情变得有点发愁:“唉,也不知娶什么亲……哪家的好女儿看得上货郎?再说了,我也不想成亲成家,谁知道我将来会遇上什么样的人?”
雨停了。
贺九如终止杂乱的思绪,把钱袋塞回去,继续推着小车上路。
天空已经放晴,可他身后的那棵老槐树却仍然笼罩在一片阴郁的暗影里。贺九如无知无觉地走出一段路,槐树的枝干上,缓缓浮现出一张惨白的,尖长的人面,眼窝如同黑洞,直勾勾地盯着货郎的背影。
人面重新融入枯死的槐树当中,无声地消失不见。
山路漫漫,纵使贺九如脚步不停,仍然没能在天黑之前赶到下一个落脚点。
“只好露宿山林啦。”
他熟练地在树林里停下货车,生起篝火,搭起一个小小的帐篷。好在盛夏的夜晚并不是很冷,吃掉一个热热的饼,贺九如盖上薄毡,倒头便睡,既然附近都没有人,他也就不打算入梦了。
夜里一阵阴风刮过,贺九如身前的篝火不甘地跳了跳,骤然熄灭。
四周陷入黑暗,再亮起时,是惨淡的月光映照山林。它在林间投下斑驳的树影,也蓦然照出了一张僵白的,非人的可怖脸孔。
那正是贺九如昨晚在梦境中遇到的东西,被极度恐惧的三仙称之为“无相魔”的仙宫豢物。
它站在贺九如的头前,怪异的长身几乎折叠成两半。它就这么弯着腰,倒着打量贺九如的全身,那凹陷的,硕大的眼眶里,滚着两颗反方向乱转的漆黑眼珠。它从头看到胸口,再从胸口盯到双手。
它似乎无法理解,这个脆弱的活物究竟是如何将自己击飞出去的。
它的下巴缓缓张开,黑洞洞的口唇也越发张大,在这张扭曲的脸上,构成了歇斯底里的狂笑表情。其中长出参差不齐的利齿,层叠交错的利齿,它逐渐靠近活人的双手,想要一口咬下去,探究期间的奥秘——
“嗯……”贺九如发出梦呓的低语,“好冷……”
他的手臂不耐烦地抬起,瞬间扇在毫无防备的,无相魔的脸上,直接给它打了个跟头,“砰”地掀翻在地。
贺九如满意地把手缩回薄毡,带着甜甜的微笑扭动片刻,换了个睡姿。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呼呼大睡*嗯嗯……
黑泥:*咕嘟嘟地冒出,试探着勾人的手指*
贺九如:*继续呼呼大睡*嗯嗯……馍……
黑泥:*变得胆大,抓起人的手,准备往嘴里送*
贺九如:*呼呼大睡,说梦话*嗯嗯……啊哒!*抡出一拳*
黑泥:*被打了,有点想哭,但是不知道这是什么情绪,所以没有哭*
第215章 太平仙(五)
东西在地上艰难地蠕动两下,“噌”地立起来。
它呆呆地站了片刻,摆动两条瘦长畸形的腿,选择走到贺九如的脚边,谨慎地注目几分钟。
这是个非常简单直接的逻辑题:倘若先从头吃起,势必会被饱以老拳,反过来讲,倘若是从下往上吃,那就不会被拳头打了。
东西又一次张开了它的“嘴”。
它的下巴丝滑流畅地往下延长,几乎拖到了地面,犹如拉开了一条邪戾漆黑的门缝,无数死人手指般惨白不齐的獠牙,就从这条拉长的“门缝”中攒动着生出,碰撞挤压得咯吱作响。
它垂下腰,准备用这张嘴将活人一下囊括进去,那些簇拥的锋利尖齿,已经衔住了贺九如脚踝处的薄毡。
为什么今天老有东西在我周围动来动去……?
贺九如睡意朦胧地想。
是虫子吗?不应该啊,明明睡前都点过驱虫香了。
腿上痒痒的,贺九如不满地哼出一声,索性抬起脚,不管不顾地一阵乱蹬。
蹬前两下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确实踢到了某个实体的东西,然后就是奇怪的吭哧声,远处重物落地的摔响,灌木和小树噼里啪啦折断的动静……
贺九如猛地睁开眼睛,抬起上半身,困倦地,不可思议地看向脚边。
火堆早就熄了,四下里一派漆黑,空气里蒸腾着淡淡的朽腥之气,唯余时隐时现的月光照着林间。贺九如迷迷糊糊地盯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被浓甘的睡意击败,弯着头,继续呼呼大睡起来。
一夜无梦,清早的晨雾缓缓弥漫上来,贺九如打着哈欠,呼吸着凉爽的……不对。
怎么一股怪味儿?
他赶忙爬起来探查,昨晚太过困乏,还没注意到,此刻再看,只见半夜熄灭的篝火已然成了一堆腐烂如泥的黑灰,散发出一股腐坏到极致,甚至夹杂着诡异香气的气息。他再把薄毡收拢起来,但见昨夜盖在脚踝处的部分尽是星星点点的黑窟窿,像被火星烫到,更像被某种蛇毒腐蚀过一般。
“倒霉催的!”贺九如连连叫苦,码起来细瞧,好在破洞都不是很大,还能用碎布头补一补。
可是……昨天晚上,我到底踢到了什么东西?
贺九如愣了半晌,忽而打个寒颤。
“快走快走,”他赶紧收起薄毡,帐篷,急急忙忙地盖住火堆,“此地不宜久留。”
贺九如没命地跑,总算赶在天黑之前抵达了下一个落脚点。这原是个不大的小镇,临近黄昏,街上行人稀疏,零零散散地支着几个小食摊子。奇怪的是,见了他这个外来者,镇上的住民也只是麻木地抬起头,瞄他一眼,便接着懒洋洋地做自己手上的活儿了。
贺九如注意到,路上这些人全都面色蜡黄,眼下聚着一大片青黑,行动间恍若行尸走肉,似乎皆是个疲惫到不行的模样。
初来乍到,贺九如不敢多瞧,只好先找间歇脚的客店,先把货车推到安全地方才是正经事。
“住店一钱,”掌柜的佝偻着腰,死气沉沉地道,“食宿一应俱全,要打新鲜好热水,再加五十文。”
贺九如察言观色,知道讲价估计无望,遂抠出一钱碎银,又犹豫了下:“敢问店家,要是我自己打水,自己烧柴,资费多少?”
“二十文,”掌柜的嘟哝道,“自便即可。”
“得嘞。”
贺九如再数出二十文,交钱的时候,他试探着问:“嗯……附近可曾办过白事?”
“……不曾。”
“那可有灾祸发生?”
“没有。”
“那可奇了,”贺九如微笑道,他试着向面前的人释放善意,“既无白事,也无祸事,怎么贵宝地的人都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难道是夏天暑热,大家伙儿都睡不好觉么?”
掌柜的瞥他一下,见眼前的青年神采飞扬,顾盼有神,眼中不由流露出艳羡之意。他试了几次,然而脸上的肉似有千斤重,无论如何挤不出个笑脸来,最终还是放弃了。
“客官莫要戏耍说笑。”他惫懒道,“夜里睡觉,记得闭好门户,无论听到什么动静,千万不要开门开窗,躺着捱到天亮便罢了。”
他说了这句不祥的提示,任凭贺九如怎样追问,再不肯多言一个字。贺九如无法,只好自去灶台烧柴,烧了两盆热热的水,总算能洁面净手,再好好烫一下近乎走肿的腿脚。
傍晚时分,店小二进来放下一碗饭,一盘菜蔬,一盘糟鱼,并着一角自酿的浊米酒。贺九如眼前发亮,他饿了一路,即刻风卷残云地把碗盘吃得精光。
酒足饭饱,擦洗干净,贺九如躺在略带霉味的床榻上,称心如意地合上了眼睛。
这一次,他准备入梦看看。
贺九如再睁开眼睛,眼前竟然是一片黑咕隆咚的颜色。
他吓了一跳,左右转头,望见身侧布帘轻垂,有光线透进来,再一摸上方,触手是粗糙的木头质感,他顿时明白过来,自己这是在床底下!
这确实是从未有过的怪事,他在床上睡着的,怎么入梦时反而待在床底下?难道这房子是个颠倒的构造?
他正想爬出去,放眼一瞧床跟前,一股寒气顿时从心底往外冒。
——床下摆着一双鞋,确实是他的麻鞋,可他上床睡觉时,脱下的鞋头分明是朝外的,如今这双鞋的鞋头却不偏不倚地掉了个头,正对着床帐里。
就好像……就好像有个穿着他鞋子的隐形人,正站在床边,打量着他这张床铺似的!
这细微又十足诡异的变化,顿时给贺九如镇住了。他应该立刻伸手出去,把鞋尖的方向打散,然而他刚一抬手,心底的寒意便再度翻涌而上。
当下,他不知道这个小小恶作剧的始作俑者是谁,他更没办法确认,自己的房间里一定就只有自己。万一他一伸手,就被什么不知名的玩意儿抓住了腕子呢?万一他就是躲在床底下的,这个异常就是引诱他出来的诱饵呢?
梦境的世界日益凶恶,贺九如无法判断,他迟疑了。
就是迟疑的这一须臾工夫,他忽然听见了头顶传来的一声细微的“嘎吱”声。
他的床上有人!
木榫与木板相互作用发出的微弱声响,此刻落在他耳朵里不啻于一炸惊雷。贺九如浑身僵硬,隔着薄薄的床板,窸窸窣窣的摩擦声逐渐大了起来,明晰得仿佛就在他的头皮和耳骨上来回摩挲。
他听了一会儿,蓦地明白过来。
床上的东西在翻找着什么。
或者说,床上的东西在找他。
“没有啊……”那东西说话了。
“没有啊……”
嗓音不辨男女,仿佛粗石刮擦的嗞嗞动静,听得人遍体生寒,鸡皮疙瘩直往外冒。
翻找无果,贺九如眼睁睁地看着一双脚落在地面上,脚底鲜血淋漓,脚背浮肿,青白的皮肤冒着尸斑。
凭贺九如能看见的角度,他发现这双脚在房间里仔仔细细地走了一圈,而且时不时在饭桌跟前停下,再穿过简陋的屏风,去后头的洗澡桶里探寻,它找遍了整个房间,却没有想过要来床底下搜查。
它的声音也变得怨毒而不甘,带着恨不得将贺九如杀之而后快的浓烈情绪。
“没有啊……到处都没有啊……”
最后,它打开了房门,“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一路向外去了。
走了吗?
贺九如半松了口气,掌心全都是汗。
在经历了三仙的事件之后,他对梦境里的所见所闻便越发谨慎,不太敢再像以前一样鲁莽。他见识过三仙的能力,以及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叫啥来着,什么馍馍人?
总之,当他真的亲身体会过这些可怖的凶神邪仙,并亲眼见证了牠们的威能,在梦境里游历的时候就更要加倍小心。哪怕他有白光护体,真要再碰到一个“仙人”,他都必定吃不了兜着走。
他再仔细侧耳倾听了片刻,再三确认过脚步声已经远去,这才决定从床底下出来,起码要换个地方躲藏,总不能整晚上尽在一个地方趴着。
正当贺九如探出半个身子,打算爬起来的时候,门外的走廊里骤然传来一阵沉重急躁的脚步声,犹如暴雨雷霆,起落间带着粘稠的血水,疾速朝他的房间冲了过来!
贺九如闪电般缩回床底,但他缩得快,那玩意儿来得更快,转眼便杀回了他的床边,一动不动地站着。
贺九如的心脏跳得扑通作响,激烈地险些从嗓子眼儿里跳出去。他越是想平复心跳,越是平复不下去,他紧紧捏着拳头,都怕对面听见这个聒噪的动静。
“还是没有啊……”
它哀怨地拖长了声音,忽地气息一顿,发出尖利的,嘻嘻的瘆笑。
“找到了……找到了……”
找到了?它找到我了?
贺九如心口一紧,还不等他有所防备,在他的视线里,那双脚纹丝不动,却有一颗惨白肿胀的人头从中间骤然倒挂下来,两眼血红,死死地盯住了他!
“在这里!找到了!”
“啊啊啊——!”
贺九如吓得连声大喊,差点把心脏也吓吐出去,他紧闭双眼,直接奋不顾身地往前掏出一拳!
白光犹如爆发的游龙,裹挟万夫莫开之力咆哮冲出,訇然穿透整颗鬼首。那厉鬼只想着戏耍猎物,不料猎物居然是这般棘手的硬茬,瞬间被白光轰得粉身碎骨,蒸发殆尽。
满室死寂,贺九如缩在床底下,惊得连连喘气,汗如雨下。
坏消息,他差点就被这个鬼吓湿了裤子。
好消息,不是那些所谓的仙人,他可以随便乱揍。
第216章 太平仙(六)
“好凶的鬼,”他心有余悸,不住抚着胸口,“世道真是要变天了啊,随处可见这种古里古怪的阴煞……”
哀叹平复了一阵,他总算能从床底下爬出去。贺九如不想穿鞋了,他避开地上的血脚印,打开客房门,左右探看一番。
两边的木廊黑洞洞的,比现实世界更加狭长扭曲。贺九如想了下,掉过头去把烛台取了,他顺手在烛芯上点燃一簇白焰,烛光顿时照亮方圆寸地,犹如托了一捧袖珍的小太阳。
大约我更适合当道士,贺九如心想,既然有这个本领,游历四方,斩妖除魔倒是个威风十足的选项,但俗话又说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货郎的儿子嘛,当然也要当货郎了,否则老贺怎么办呢?
他一面胡思乱想,一面用手稍稍遮挡着烛光,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四下里探头一看。
没有人。
这基本上是不可能出现的状况,人只要活着就会有魂魄,只要睡着,魂魄就会在梦境中显现。贺九如逛了一圈,客栈里居然一个生魂的影子都看不着。
“啊……”贺九如懂了。
难怪镇上的人都是一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模样,他们为了躲避厉鬼在梦中索命,宁肯选择强撑着不睡,熬到白日再说。
“但长久地不睡觉,也是会死人的。”他喃喃自语,叹了口气,“这滋味儿可一点儿都不好受啊。”
远处骤然响起凄惨的哭叫,其中夹杂着含糊不清的求饶声。贺九如听得不好,他蹑手蹑脚地走出客栈,往街上一望,不由倒吸凉气。
梦里的建筑物尽皆呈现出倾斜弯倒,摇摇欲坠的形状,漫天白影流窜,犹如阴幡千缕,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声。
他举起明灯,照着两旁的道路,一眼便看到有只血淋淋的厉鬼趴在栋低矮的商铺上,一边低低地窃笑,一边发疯地猛力摇撼门户。悲泣和求饶就从屋内传出,啼哭不止的是小孩儿,求饶的是大人。
贺九如即刻将眉毛一拧,捋起袖子,迈开大步就朝商铺冲过去。
“禁止害人!”他抡起拳头,跳起来一拳砸在厉鬼的胯骨间,直把鬼魂敲打得放声哀嚎,滚在地上,像条濒死的鱼般不住扑腾,“更不准你吃人!”
一拳打完,贺九如直接上蜡烛烤它。蜡油滴在鬼灵身上,便如火星挨了热油,瞬间烧得翻天覆地,不过数息,就把只厉鬼烧成了黑灰一撮。
火光燃放的异状瞬间吸引了满空游荡的鬼灵,它们纷纷爆发出震慑的恨毒尖啸,当空盘旋成滔滔不绝的阴气漩涡,朝贺九如张开利爪,俯冲而至。
贺九如的前额后心俱沁出汗珠来,赶忙挥舞烛台,把大火烧得遍天全是。眼见自己搞出的动静也没有引出什么不能惹的大老虎,他这才放心,遂顺滑地一脚一个,把扑下来袭杀他的鬼灵全踢成了皮球。
隔着一条街的距离,东西躲在一棵树的阴影后面,小心地探出一颗畸形的头颅,警惕地打量着被鬼魂淹在正中央的人类。
在它的感知中,令人闻风丧胆的厉鬼不过是一缕衰弱的气,真正辣手的却是那个活人。昨夜的一顿窝心脚,直将它踢飞出去老远,身上都踹出两个大洞。
它放弃了大部分躯体,方能从仙宫中脱逃出来,到目前为止,也不过吞吃了三个微不足道的仙人,距离恢复本体还离着好长一段路,是以昨夜它不得不先躲起来养伤,缓了许久才好。
东西很不甘心。
世间不可能有比它还要狞恶暴虐的事物,可是,对比的结果显而易见——那个活人就是比它还要危险,还要凶恶。
它直勾勾地盯着对方,脚下滚过一颗被踢成球的鬼魂,东西下意识摸起来,吃了,继续盯。
又滚过一颗,摸起来吃了,接着盯。
接着滚过一颗两颗,飞过三颗四颗……蚊子再小也是肉,东西的注意力慢慢被这些小零嘴所吸引,它逐渐走出树木的遮蔽,开始专心致志地捡地上的鬼吃,不知不觉中,它与人类的距离同时越发挨近。
贺九如单枪匹马,一个人就应对了浩浩荡荡的鬼灵大潮,只是他再怎么有天赋,命再怎么硬,凡人的精力终究是有极限的。他的膝盖隐隐酸麻,手臂亦软得快要端不动掌心的灯盏,细汗凝结成大颗的汗珠,雨点般滑落颧骨,只是不敢显露疲态。
正在他苦苦支撑时,面前的厉鬼蓦地聚合归置在一处,显化出近乎实质的形态,面皮煞白,笼罩在一层狰狞青气之中,眼眶漆黑,张着血盆般的巨口。
“你究竟是何人?”厉鬼凄声咆哮,“我等乃是长宝仙官座下仆役,你胆敢插手仙宫事务,莫非不怕天罚?!”
闻言,贺九如登时气结。
仙宫仙宫,怎么又是仙宫!路过一个村是仙宫的地盘,路过一个镇还是仙宫的事务,你们这个仙宫是狗变的不成,不去城里头待着,天天跑到乡下来拉尿圈地?
“……从来没听过仙宫事务是放鬼吃人的!”他暴躁地反呛回去,“我不认识什么长宝仙官,我只知道纵鬼行凶就是不对,你别跟我扯什么天罚,真要有雷劈下来,你看它劈我还是劈你!”
厉鬼目露凶光,道:“不过是芝麻大的镇子,仙官都能容我等肆意处置,你又是往哪里来的多管闲事的修士?今夜的事,仙官必定知晓,待牠捉你回去做盏肉骨茶……”
贺九如听得心里发凉,鬼灵凶猛地龇出獠牙,刚想朝贺九如扑过去,身后却兀地袭来一阵恶寒。
说来好笑,一向是鬼令活人感到恶寒,如今竟也有别的事物,可以叫鬼感到寒意扑簌,如坠数九寒冬了。贺九如瞪大双目,眼睁睁地看着这鬼来不及回头,来不及闪躲,便叫身后的异形黑影一把抓住,“咔咔”叠成团状,往嘴里一塞,像嚼米花糖似的嚼着吃了。
人鬼对峙的这段时间,东西早把路上的其他鬼灵都扫荡得差不多了,待它忘我地吃掉最后,最大的一只,东西转动眼珠,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活人面前,并且正与人愣愣地对视。
贺九如:“……”
贺九如:“啊啊啊!!”
东西:“嘶嘶嘶!!”
一人一魔不约而同,分别吓得大喊大嘶起来。人掉头就跑,魔亦跟着转到反方向,一瘸一拐地往树后面跑。
那个馍馍人还在!而且它一直跟着我!
贺九如快吓吐了……或者说快被那玩意儿丑吐了,他实在分不清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今天晚上大起大落,惊吓太多,他一口气跑到喉咙腥甜,才敢停下来喘口气。
苍天啊,我只想稳稳当当地赚点小钱,过两年回去开个小店,有个安生去处,不用再四方奔波劳碌……这算不得很难实现的目标吧?为什么我会被这种东西缠上啊?
贺九如气喘如牛,双手支在膝盖上,忍不住回想了下。
……不过,好像在我跑的时候,那厮也吓得不行,掉头鼠窜。难道,它同样害怕我?
思及此处,贺九如犹犹豫豫地转头张望,没有鬼魂的侵扰,小镇的街道萧条而荒凉,空落落的,一个活物都没有,只剩先前的商铺,偶尔飘出一两点劫后余生的抽噎声。
贺九如皱起眉头,有点想试着求证这个听起来十分癫狂的念头。他又想起自己落下的灯盏,鬼使神差地就往跑过来的方向走了两步。
若那厮当真怕我,这未尝不是好事一件……我可以再多捶它两拳,看能不能把它彻底赶走。对了,昨晚在我身边窸窣个不住,被我踢了两脚的东西,不会也是它吧?
他踌躇不定地踱步回去,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警觉地拾起地上的烛台,里头的白焰还没熄灭,尚在慢悠悠地燃着。
毫无动静,看来它真的走了?
贺九如满腹心事,闷着头一转身——
他一下撞到了一堵墙。
一堵阴寒,滑腻,粘稠的墙。
东西被白焰烫得乱叫:“嘶嘶嘶!!”
贺九如骇得头发倒立:“啊啊啊!!”
梅开二度,一人一魔再次朝着反方向狂奔,各自下定了决心:绝不会回头第三次。
贺九如奔回客栈,惊魂未定地爬到床下,躺回自己的身体;东西奔回树干后头,怨愤地抱着自己烧毁,溃烂了一大块表皮的躯壳。
真的太恐怖了,一人一魔不期而同地想,好可恨!
翌日,贺九如自梦中苏醒,这次醒来时,他却是躺在床上的。
倘若没有恶鬼作乱,今日往后,镇上的人应当就能睡个好觉了。
他打了个哈欠,揉着酸痛的肩膀走出客栈,眼前却仍旧不见人影。贺九如觉得奇怪,他找了一圈,只看客栈里,掌柜和店小二全在各自的房间呼呼大睡,外头的街道同样是一片甜睡好梦的氛围。
贺九如笑了下,自去后院打水,烧柴,随便热了些米饭菜蔬吃了。一直等到晚上,掌柜的才蓦然从睡梦中惊醒,蓬头乱发,衣衫不整地坐在大堂,恍然犹如隔世。
“掌柜的醒了?”贺九如笑着问,“劳您这两天照看,敢问哪家的干粮物美价廉?我补充些食水,也好继续赶路。”
掌柜的盯着他,即刻仿佛电打了一般跳起来,劈手揪住贺九如的衣袖,一口咬定,说他身上必有什么辟邪驱恶的宝物,又跪在地上,千哭万嚎,求货郎将这个“宝贝”卖给他,多少钱他都能出。
贺九如被他缠得不行,又不好说出真相,正你推我搡的时候,两个店小二听得动响,也跟着跑出来跪下,要贺九如“千万救他们一命”。
货郎无法,只好把自己在上个村儿没卖完的香包拿出来,告诉他们,里头填了安神的符纸和草药,在床头挂上一个,以后便不必愁夜里安睡之事了。
“五十……嗯,六十六!算你们六十六文一枚,这个价钱可以罢?”贺九如使出点生意人的小狡狯,临时涨价一波,“可以的话就给……哎别抢别抢,这还有,别抢啊!”
一顿狂风骤雨的抢货,他的袖子险些被疯狂的店小二抓破。临到出门,贺九如喜滋滋地数着这次的进账,觉得昨夜受到的惊吓,付出的劳累,此刻都算值了。
第二天清早,推着货车,他乐呵呵地补充了路上的干粮,填饱水囊,忍不住摇晃着叮当作响的拨浪鼓,继续朝东边的方向走去,那里有他此行最终的目的地。
日升月落,夜色晦暗。
贺九如又得在林间搭起他的小帐篷了,不过这一次,他得先补好自己的毡毯。
他掏出针线和碎布,就着火光,一针一线地缝补,恰逢此刻,林中风声一响,带起了一股……一股怪味儿。
贺九如抬起头,表情有点绝望,有点无奈。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长叹一口气,接着填下一针,“你这么跟着我,是想吃了我吗?”
篝火一灭,再一亮,贺九如对面,已经站着一个诡谲可怖至极,同时也眼熟至极的身影。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眯起眼睛,打量*呃,你好丑……
黑泥:*伤心了,但并不知道伤心是什么情绪,只是心口有点痛*
贺九如:等一下!*开始灌酒*
还是贺九如:*喝醉了,眯起眼睛,打量*呃……还是不行,你好丑……
黑泥:*很伤心,但仍然不知道伤心是什么情绪,只是静静地坍塌成一团*
第217章 太平仙(七)
贺九如被丑得沉默了,忍不住闭上眼睛。
只是他跟着睁开眼睛——便如火堆熄灭又亮起时的效果一样,那张畸恶得惨绝人寰的大脸已然越过了篝火的界线,瞬间贴到了一个和他极其接近的距离。
贺九如:“!”
贺九如浑身一激灵,鸡皮疙瘩掉了满地,他手里长针霎时调转方位,不受控制地往对方身上连连戳刺:“走开走开!谁让你站这儿了!”
东西吃痛,表皮被刺得一阵翻腾,急急往后退。
这一来一去,地上的火堆不要说灭,早就腐朽得如烂泥一般。贺九如半是害怕,半是生气地大嚷:“你看你!前天夜里也是你弄坏了我的火,是不是?!你当适手的木柴那么好捡,火石那么好打?你赔我柴火,陪我毡毯!”
东西不知道什么是“弄坏”,更不知道什么是“赔”,它只知道活人正冲着它喊叫,声音很大,它有点害怕了。
东西再往后缩了缩。
贺九如见它三棒子打不出个屁,确实是个不会说话,没什么灵智的浑噩模样,心知要赔也无望,只得放下针线活,先站起来,重新拾柴点火。
他起身掰树枝,东西就站在原地,默默地不知在想什么。
不一会儿,贺九如抱着一捧新柴回来,见它还在原地,犹豫了下,大喝道:“走远点!”
东西被他吓得一僵,听出语气里的排斥之意,接着朝后缩去。
贺九如试探一回,感觉这么怒气冲冲的大声说话对它有用,就是有点废嗓子。他拿落叶残枝把先前那片烂泥盖了,另外扫出片空地,掏出火石,点起慢慢燃烧的一丛小火。
“别到火这边来啊,”贺九如威胁道,他努力做出一番凶相,在火堆周边画出个圈,“敢过来,我几拳打死你!”
他坐回帐篷,刚拿起针线,便看到长针早就软得跟烧过的香灰一般,线也黑了一片,想到自己刚才用针戳那玩意儿,不由默然孤坐。
都过去好一会儿了,看它那副固然丑恶,却十分痴傻呆滞的样子,现在再冲过去计较也没用……贺九如只得咽下一肚子火,扔了坏针,再翻出根针来重缝。
东西静悄悄地站着,打量着面前的人。
过往多番尝试的经验告诉它,想吃掉这个活人,以它当前的能力,似乎已是不太可能达成的目标。
那么交换呢?以物易物的古老仪式,人自生来便能无师自通的本领,他会同意交换吗?
东西想了半天,它伸长一截肢体,伸进自己的下巴里,粗鲁地翻搅了一阵。
贺九如:“?”
玉皇大帝佛陀祖师,这又是在弄个啥啊?
贺九如的脸皱如核桃,眼看它在自个儿的身体内搅动出粘稠淋漓的水声,接着抽出“胳膊”,伴随着大量污黑似淤泥的粘液,呕出一个灰扑扑的圆状物体。
那股溃烂朽败到极点的异香疯狂飘散,他感觉自己也快吐了。
它把这个圆溜溜的东西提起来,胡乱抓了抓,抓掉上面的黑泥粘液,再拿不成形状的尖长指骨捧住。那个圆器物已经大如鼎盘,可是摊在它手里,却小如一颗苹果。
东西捧着另一个东西,无声地朝贺九如伸长双臂,试探地而急切地推了推。
贺九如发愣。
这是干什么?它想把这个玩意儿给我?
寂静黑夜里,一个身长两人多高的可怖邪魔,用奇形怪状的爪子,捧着个不知道是啥的东西……看得人感觉还是去死会比较轻松。
收下吧……收下吧……
东西睁着两颗漆黑巨大的眼球,期盼地盯着人类。
收下它,让我吃一口……
贺九如警惕道:“你想干什么?我不要。”
东西有点着急,它在原地团团乱转,突然盯住一颗土里埋的石头。它张开两根尖指,将石头夹出来,丢进那个圆器里。
而后,它冲贺九如倾斜手掌——原来它吐出来的是个盆——把盆口展示给人看。
奇迹发生了。
一阵夺目宝光倾盆而出,贺九如登时跳起,但见金灿灿的元宝,银闪闪的锭子,溅射的白玉珍珠,以及水光流转的翡翠钏饰……全然滚滚如跳泉,从盆内哗啦涌出,犹如一条璀璨的,令人心猿意马的小河,清脆琳琅地淌了一地。
贺九如惊得哑口无言。
寂静中,一颗龙眼大的三彩碧玺滚过随意倒塌的珊瑚红宝瓶,滴溜溜撞在枯枝败叶之间。火焰跃动,光彩折射,映得这片黯淡树丛一片耀目,明晃晃得恍若白日。
不要说货郎没见过这么多宝贝,就连皇宫里的皇上,贵妃,恐怕都没见过这么多宝贝!
东西很高兴,这是它第一次从活人脸上看到除了生气,嫌弃,惧怕,提拳头要打……之外的情绪。不过,它先前也并不知道“高兴”是何种感觉,它只是张开嘴,情不自禁地发出沙哑的,气若游丝的声响。
“啊……啊……”
它“啊啊”地喘了会儿气,又从地上刺起一块硕大的白银锭子,冲贺九如招手。
这个……比你有的更大……大得多……
贺九如捂住扑通乱跳的心脏,浑身血液加速流动,热得他冒汗。
他不分日夜,披星戴月地攒了三四年,才攒下二十多两银子的家当,想着攒够三十两,就衣锦还乡,和养父相聚。可眼前这堆山也似的宝贝,不说全部,只要他能拾起一小块,便能胜过他十年……不,起码二十年的打拼。
金光四射的现在,以及金光四射的未来,都在朝他诱惑地挤眼。光是接过它手里的大银,他就可以自此打道回府,保证他父子二人下半辈子富足无忧。
可是。
贺九如闭上眼睛,慢慢地平复了被巨富勾起的心跳。
他再缓缓睁开眼睛,遗憾地看了一眼这堆不似凡尘中的宝物。
“可是,我不能要。”他低低地说,“你收起来吧。”
东西呆住了。
……不能要?为什么不能要?
它两颗黑不见底的眼球瞪得越发的大,浑身激动地觳觫起伏,表皮如铁砂般尖锐凹凸,更显得毛骨悚然。
东西没有舌头,不会说话,它只能传出些嘶嘶的猛烈动静。见它似乎生气了,贺九如叹了口气,解释道:“我自小入梦,迄今多年,相较于旁人,便如活了两世。我知晓这世间生死遭天定,富贵不由人,只有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地走自己的路方为正道,那些年少成名,一夜乍富的人,看着风光无限,实则透支的是未来的运力,一如稚儿捧金,必有杀身之患。”
他顿了顿,心道这个家伙虽然丑,但是心眼也不算太坏,我刚才说要它赔柴火,它就真的赔了。唉,看来是我不好,不该凶它。
“收起来吧,”贺九如道,“我承你的心意,只是我能靠自己,不用你给我这些东西。”
人不同意这个交换……他不同意我买他的肉,也不同意我吃他!
东西遭到拒绝,又气又恨,它把聚宝盆往肚子里一吞,那些金银珠宝原化作青石一块,被它碾作齑粉。
见它犟犟地站在那儿,像是生气的样子,贺九如既觉得有些想笑,眼睛又有些辣。
“你……我记得你好像叫什么馍……?”贺九如补好毡毯,取出先前在镇上采购的干粮,因为小赚了一笔,他得以奢侈一把,买的饼子里除了野菜,还夹了不少肥润润的猪油,“那你吃这个不?”
说着,他把饼子一掰为二,给它丢过去一块。
东西没有动,那半块饼“啪”地落在它身上,宛如粘着沥青,一动不动地贴着。
东西低头看了看,面饼像被漆黑的水面吞没,沉进它的身体。
……呕!
它尝到半个毒药麸糠般的饼,看人似乎吃得很开心,只得忍气吞声地消化掉。
“好吃吗?”贺九如笑眯眯地望着它,其实看久了之后,它也就还……呃,算了,越看越难看。
东西很屈辱,东西不吭声。
吃完饼,贺九如觉得困乏,他想了下,还是仔细地告诫道:“你可以在附近睡,但是不可以打搅我,更不能再弄坏我的东西,明白了?”
他稍稍拨暗火堆,躺在帐篷底下,盖好毡毯,也不知这个家伙听懂没有。
贺九如闭上眼睛,又觉得那两道黑洞洞的目光烧心得很,索性把头盖上,方安心闭目。
人睡着了。
东西蠢蠢欲动,实际上,它才没听懂人说什么呢。它慢腾腾地靠近帐篷,就像盯着一块放在捕熊夹里的鲜口好肉,馋得涎液横流。
只是,如何才能不被打飞,踢飞,确实是个棘手难题……
好饿啊,实在忍不住了!它头颅与肩膀黏连的部位骤然伸长,贺九如睡得像个小小春卷,它张着巨口,就想在这枚春卷上横着咬上一口。
“热死。”
贺九如睡熟了,蒙得难受,不由烦躁地把毡毯用力掀开,“啪!”地打在东西的侧脸上,力道之大,直接将它拍翻出去,狼狈地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它在地上躺了许久,气得嘶嘶直喘,爬起来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翌日清晨,贺九如苏醒,打个哈欠,坐起来发了会儿呆。
他扭头一瞧,林间空荡荡的,好像昨晚的怪物,珍宝和聚宝盆,不过是他在游历途中出现的一场幻觉。
“走了啊……”他喃喃地道。
不知道它还会不会出现呢?
作者有话说:
黑泥:*比划了一个盆**出现了一个盆*
贺九如:*感到惊奇*哦哦!变戏法!
黑泥:*从盆里掏出很多金银财宝**展示**炫耀*
贺九如:*摸着下巴,感到迟疑*嗯……
黑泥:*慌乱,从盆里接着掏出很多棉花糖*
贺九如:*眼睛闪亮,感到高兴*哦哦!
第218章 太平仙(八)
起床,叠被,活动被硌得酸痛的臂膀,想起昨夜那番不可思议的奇遇,贺九如心绪乱糟糟,尤其不是滋味。
唉,嘴上说得好听,但我还不知道要在荒山野地里跑多长时间呢,此刻想来,想挽回昨夜那些黄白之物的心情简直到了顶点……悔呀!我能拿上一块也好啊,何必拒绝得这么干脆呢?
贺九如一边叹气,一边拾掇好小货车,推着上路。
天光明媚,林间疏朗开阔,花草错落有致,倒像个天然的园林。一转眼,他望见两只翩跹蝴蝶你追我赶,在花间翻飞,那点郁郁懊悔之情立刻就抛到了脑后,光顾哈哈地瞧着乐。
赏过蝴蝶,接着赶路。他耳边逐渐听得涛涛水响,从山路拐下去一看,原是条不小的阔江,碧白交加的江波上,几条黄柳叶儿似的渔船来回漂梭,更前头是个小小的渡口。
有水路!
贺九如高兴起来,水路好,水路比陆路快。
他推着车,小心地跑下山。山下行人稀少,江上的渔夫见他下来,桨也不摇了,只站在船尾,将手搭在眼睛上探着看他。
贺九如笑哈哈地跟渔夫们招手,一路跑到渡口。几个船夫都在岸上蹲着,聚在一起说话。
“船家!”贺九如唱个喏,“叨扰了,敢问此地距梁京还有多远的路?”
几个船夫互看一眼,其中一个领头主事的站起来,是个脸膛晒得紫黑的高大汉子。汉子道:“这里距离梁京还远着,这条江也通不得那里,不过,我能把你顺路送到金河城,那倒是近。你要坐船么?”
贺九如不由沉思:“金河城……”
“走水路快!看小货郎你两条腿,能跑多远?鞋底磨穿怕也走不到梁京。”坐着的船夫七嘴八舌地劝说,“不如先去金河,那就赶了一半的路了!”
贺九如打量了下江上的船,汉子道:“水路四十多里,连你的车带你的人,算你三百四十文润船费,怎么说?”
贺九如立刻站直了身体,眯眼道:“两百文。”
船老大吃惊道:“好小子!一口给我对半砍来了!不行,你连人带车怕是有两百多斤,压坏我的船,我修都没地方修去。算你三百二十文,咱们走就走,不走就算了。”
“我这个是柳木打的车,轻便得很,我自己也没多重啊。”贺九如道,“四十里水路,撑死算两天两夜,城里上好客栈也才一百文一天,大哥我们都是出门在外打拼的人,你看我跋山涉水,做的又是货郎的活计,一枚铜板一枚铜板地攒起来,都是血汗钱呐!两百二十文,别说了。”
船老大叹了口气,道:“再加三十文,我们即刻出发。”
“二百三,”贺九如道,“我积蓄有限,做生意还要本钱,不是为难人,真的只有这么多了。”
船老大踌躇半晌,郁闷道:“行行行,上船吧!二百三十文,连吃带住,可真被你逮到好处了……”
贺九如嘿嘿一笑,和另外两个船夫把叮叮当当的货车抬上船,自去备用的小包里挤出一钱正正好的碎银,又数出三十个铜板,当作定金,交在船老大手上。
“得嘞,”船老大用牙一咬,确认成色不错,便一甩银钱,“扶稳坐好,咱们出发!”
船身离岸,荡开碧波,冲着江心箭射。
船老大一面摇动船橹,一面大声问:“小兄弟,你到梁京干什么去?”
“送信去!”贺九如避开水声,回答,“我爹在那有个旧日的故交,要我送封信过去!”
“嗨哟,什么信这么金贵,”船老笑道,“跑大老远去送。”
“没事,反正货郎也是要到处跑的!”贺九如道。
行过一路,船老大打起两尾活鱼,那鱼肉甚是清甜,白水煮过,稍稍加点姜蒜,便已是鲜香扑鼻,只是贺九如尝到嘴里,总觉得有股若有若无的腥气。
是夜相安无事,那妖魔亦没有找来。贺九如没敢在水上入梦,滔滔江河,谁知葬送了多少生灵?
一夜过去,再一夜到来。一轮明月照耀大千,满江照得犹如白银熔波,水光粼粼,两岸山岗全被这一江的月水折射得恰似白昼。贺九如正坐在船头赏月,只听船尾一声水响,船老大忽然喊道:“小兄弟,快来帮帮忙!我网到个大东西!”
他连忙起身,帮着船老大把渔网拖拽上来。水波哗啦乱晃,两人合力,将那网拖上船板。
贺九如瞪大眼睛,吃了一惊。
阵阵阴湿尸臭扑面而来,白惨惨的月光,照耀着白惨惨的死人面——却是一具新死不久的尸首!
他一下松了抓网的手。
死者是个妇人,遍体绫罗,头插朱翠,通身珠光宝气,十根浮肿的指头,紧绷绷地套了十二枚硕大的金戒指,无论手腕,脖颈,耳朵……全然戴满珠玉金饰,煌煌华彩,不像是投江而死的人,倒更像是殉葬的什么皇妃公主。
船老大捏开这具金碧辉煌的尸首面颊,它口里竟还含着枚硕大滚圆的明珠,被月亮一照,越发光耀惹眼。
“发财了,小兄弟,”船老大浑身战栗,眼神狂热,“发财了!看看这个,我们发财了!”
贺九如慢慢捏紧拳头,下意识试图劝阻:“船家,逝者的金子碰不得……”
“死人的金子碰不得?怎么碰不得?!”船老大猛地瞪圆眼睛,眼白凸出道道血丝,“我说碰得就碰得!你不要是吧,你装什么圣人,你看这个,这个,这个……”
他手脚发软,抖索着扯下尸首上的金项圈,上头吊着颗指肚大的浑圆珍珠,“你还拼什么命,熬什么苦工?!这一颗珠子就价值百金!你不要?”
月色下,船夫的面颊诡异地肿胀着,口角溢出白沫,双眼血红,竟如入魔一般。
“人各有志。”贺九如后退一步,谨慎地说,“只是投江而去,实在算不得体面。大哥你想要这些金银,我自然不会干涉你的缘法,但求你善待逝者,上岸后挑选一处风水宝地,将尸首好好地安葬便罢。”
盯着他,船老大的神色变得古怪起来,他定定看向贺九如的面庞,眼中似是显出一线清明。
“你,你当真不要?”
贺九如摇头:“不要。”
船老大目露凶煞之气:“可你若说出去……”
“此事与我无关。”贺九如举起手,“你若是不放心,那我也没法给自己证明。只有一点,我走南闯北多年,没有点本事,断然活不到现在。你舀上来的尸骨,我与它非亲非故,干涉不到你的行动,只能说两句好话,央你到底给它一个体面归宿。但你要是想动手?行,那我们就比划比划。”
船老大沉默不语,像是被他镇住了。贺九如也不多话,转身进到船舱,靠着货车坐下。
此时,距离金河不到数里。
他听见后方帘响,船夫一声不吭,自去船头摇桨。一阵飞也似的破浪分水之音,贺九如闭目养神了半个时辰,渐渐听见岸边传来隐隐的说话声,敲梆子声。
金河城到了。
船靠岸,贺九如和船夫一起抬着货车上到渡口。他把剩下那钱银子递给对方,船老大叹了口气,并不肯要,只是低声道:“小兄弟……”
“船家,收下吧。”贺九如道,“我只奉劝你,千万别留着那具尸首的任何东西,上岸后,找个安稳地方葬了它,兴许还能……”
船老大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走吧,小兄弟,别说了,走吧。”
他执意不听,贺九如无法了,他不好横加干涉他人的因果,只能点点头,推着货车上岸。
清冷的月色照着船舱,同时照着被草席胡乱裹着的女人尸首。贺九如转身离去的刹那,那女尸蓦地睁开双目,爆出一对血红淤肿的眼球,怨毒地恨恨盯着年轻货郎的背影,等到船夫踏上船头,它很快又闭上眼睛,重新恢复成面目僵硬的尸体模样。
贺九如并不知晓身后的事,他推动货车,走在城外的小路上。行至深夜,城外皆不见摊贩,月亮孤零零地照着小路,他的余光忽而发现什么东西,就在旁边的野地里闪。
他一转头,四野白茫茫一片,唯独在路旁多出三间新坟。眼下坟包开裂,其间居然滚出了一连串,滴溜溜的雪花银两!
贺九如惊地将眼睛擦了又擦,确认自己真的没看错,从坟里滚出来的就是足光足色的大银子。
怪事……不能拿不能拿,走了。
贺九如才不可能去动死人的东西,他赶紧默默念佛,急忙离开这里。
到了城门口,还有许多如他一般等待进城的商贩,分门别类地排成了长队。他本来已经做好在这里等候一夜的准备,不料远方骤然响起连串的马蹄响,一队人马高举着火把,自道路尽头疾驰跑来。
“开城门!”为首一人大喊,“贵人莅临,开城门!”
贺九如连忙和旁边的商贩低头躲避,金河城的城门轰然开启,最后一名纵马而过的“贵人”转头望了排队的人一眼,转头对守城的士兵说了什么。
他走远之后,士兵大喊道:“贵人开恩,特许你们今夜不必等待!都过来吧,排队进城!”
贺九如心中一喜。就这样,他连夜进了金河城。
固然夤夜无人,贺九如走在街道上,还是能看出城中白天的富丽繁华。他正愁不知道睡哪儿,街道前头的一间大客栈便走出一个人,是提着泔水桶出来的店小二。
“哎哟,客官!”见了贺九如,小二眼前一亮,赶忙迎过来,“您可是要住店啊?”
瞌睡有人送枕头是很好啦,可是……
看了眼“宝楼园”的大招牌,贺九如面露难色,他可住不起这么好的店。
“看您也是四处行商的老板吧?”店小二笑眯眯的,“您别着慌,听我说,我们宝楼园的掌柜的平生最是乐施好善,他又格外喜欢接待外地客商,只要您来,一天只消一钱银子的资费,饭菜热水一应俱全,怎么样?”
贺九如傻眼,这么实惠?
“您再打眼看看,这么晚了,哪家店还开着呢?也就我们宝楼园了,”店小二劝道,“恐怕您找上一圈儿,最后还得到我们这儿来。”
贺九如犹豫了下,这家客店固然便宜得叫人咋舌,可一天一钱银子,一百个大钱,未免太过破费奢靡,钱可不是这个花法啊!
……算了,他一咬牙,已经这么晚了,就先在这里住上一夜,等明天再找便宜客栈也不迟。
于是,店小二帮忙推着车,邀他进店。贺九如还是第一次住这样好的客栈,在他打量装潢的时候,掌柜的提着盏精巧油灯走来,热情洋溢地邀他上楼,甚至亲自引他走到房间里。
受到如此优待,贺九如不由受宠若惊。他站在宽敞的卧房里,连连赞叹大城市民风淳朴,人心向善。
他往柔软的床铺上一坐,突然瞧见床头的软枕有点凸,底下似是埋了什么东西。贺九如随意伸手,掀开枕头一看。
……底下是一堆圆润粲然的金珠,约莫有数十颗,亮汪汪地盘在床褥上。
贺九如:“……”
这一路走来,莫不是见鬼了?
他盯着这堆金珠,心头的惊骇大于惊喜。从女尸,坟银,再到此刻的床金……难道邪魔还在用聚宝盆迷惑他?
不,不太像。
馍馍人虽然也要给他很多金银财宝,可那是为了赔偿柴火的事,他一说不要,它就收起来了,又何必大费周折,施展这一路的异样诱惑?
贺九如心中疑窦频生,他站起来在整间房内仔细查看。几乎是直觉般的,他的目光被内间的小小神龛所吸引。
他大步走过去,抬起神像细看。这只是个面目模糊,雕工简陋的小木偶,坐在一堆木雕的钱山宝海上,借着烛光,贺九如转过底座,摸到上头刻着两个磨损严重的字迹。
“长……”他喃喃道,“长,宝?”
长宝。
长宝仙官!
贺九如眼瞳骤缩,浑身汗毛倒立,像烫到了般丢开神像。
这里是长宝仙官的地盘。
金河城,自己已经走进了仙宫成员的要塞之一,现在,又住进了信徒开设的旅店!
实乃羊入虎口,他慌忙回身,却见门外火光烁烁,几个长短不一的影子从墙的另一头逼近过来。贺九如急得不行,到处找地方躲,床上有金子不能去,床底是封死的,其余家具全都一览无余……没奈何,他只好紧紧地拴着房门,再把身子一躬,蜷在门板下头。
客栈的门大多是上头雕隔栏,糊纸,下头做实心木板的构造,贺九如就缩在实心门板的角落,戒备着这些信徒会有什么手段。
“他可睡下了?”掌柜的声音,此刻脱去伪装,他的语气狞恶凶残,阴冷得令人吃惊。
“借命钱都放在他枕头底下了,不信他不碰!”店小二的声音,尖细如鬼,咯咯地笑。
“打探一下。”掌柜的说。
头顶顿时传来两声异响,是店小二舔破了浆纸,屏息凝神地往里窥探。
“奇了怪……”半晌,店小二道,“床上没人,屋内也空荡荡的,他莫不是察觉到风声,跑了?”
“不可能!”掌柜狠狠说,“仙官有令,要他的人皮,抓不到他,仙官要的就是我们的皮!再仔细找!”
贺九如的掌心全是冷汗,喉咙犹如吞冰,凉得挂心。
他感到门被推了两下,外头道:“门栓住了。”
这句话过后,屋外的火光便暗下去,再无动静。
他们走了?
冷汗打湿贺九如的后背,心跳更是失衡,此刻不在梦中,他以一敌多,是处于绝对的劣势的。
不,不太可能,我没听到他们离开的脚步声,这既然是长宝仙官亲自下达的命令,那他们肯定没那么容易放弃……
贺九如缩在门板旁边,苦苦思索对策。就在这时,他身侧陡然吹过一阵微风。
他抬起头,一下愣住了。
……哪来的风?
他的旁边是实心木板,房中窗户紧闭,哪里来的风?
他喉头微动,慢慢地,一点点地转过头去。
房门最底下,不知何时已经被抽去了一块暗格,此刻露出的方形空隙中,挤着半张面无表情的苍白人脸。
宝楼园的掌柜趴在地上,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两颗凸出的眼珠近乎全黑。
他正与贺九如直勾勾地对视。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正在惬意地洗澡*我爱洗澡,皮肤好好……
还是贺九如:*忽然发现一双偷窥的眼睛*妈呀,有人偷看!
黑泥:*扑进来,把偷看的人一口吞掉*
还是黑泥:*开始偷看*
第219章 太平仙(九)
霎时间,贺九如一口气提不上来,面皮变得比死人还白。
千钧一发之际,他耳边只回荡着老贺千叮咛,万嘱咐的一句告诫。
——“出门在外,谁要敢偷看你,你就伸手插他眼珠!”
这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本能动作,贺九如闪电般弹出两根手指,狠狠往暗格里一插!
令人欣慰的是,这些长宝仙官的信徒终究是肉身凡胎。他一戳下去,男人即刻爆发出杀年猪的惨叫。
“宰了他!砍断他的手脚!!”掌柜破口大骂。
下一秒,几把柴刀将门板劈成飞溅的木屑残块,满房里寒光闪烁,贺九如急忙狼狈地侧身翻滚,将茶桌上的水壶水杯全部砸出去,又将桌子一把掀翻,砸在破门而入的打手身上。
黑夜里巨响连天,房间更是乱成一锅粥。贺九如骇得心惊肉跳,赶紧趁机会夺门而逃,跑出走廊,还没跨出两步,就感到有什么东西突然抓住了自己的脚腕,阻力相冲,他一个踉跄,差点把脸都摔成平的。
贺九如低头一看,居然是从旁边客房里伸出来的手,他再抬头一看,唯见一条长廊里手影重重,全在空气中拼命乱捞乱抓,犹如无间地狱里,一群迫不及待要拉人替死的水鬼。
他吓得心慌意乱,这时候哪还顾得了许多?遂七手八脚地一顿狂踩,一路跳着跑到楼梯口。掌柜捂着眼睛厉喝:“追上去,抓住他!抓不住人,我先剥了你们的皮!”
三个打手并两个店小二赶快应声,一行人追着贺九如下到大堂,贺九如慌忙奔去撞门,然而门窗早已紧紧锁住,如何撞得开?他拼命摇晃了一阵,见柴刀已然冲自己当头劈下,方躬身滚地,狼狈地躲过了四五把寒光凛冽的刀锋。
贺九如眼见大堂脱逃无望,危急关头,他的脑子倒是没有冻僵,急急地朝着后院奔去。跑过柴房的时候,见他爱若珍宝的小推车就在那里孤单地停着,自己却无能为力,不能推着一块跑,一时间心如刀绞,只得暂且挥泪痛别小推车。
“抓住他!”
“他在墙上,别让他跑了!”
身后沸沸扬扬,奈何跟谁比腿脚,都别跟货郎比腿脚。他这些年翻山越岭,游商四方,靠的就是两条长腿,这会儿不用推车,贺九如放胆狂奔,竟转眼间便把若干打手甩出一截距离,麻利地踩着柴堆上墙,翻身出去了。
“开后门!抄近路追!”
一堆人凶神恶煞地开了客栈后门,抄近路劫在贺九如身后。此刻满城死寂,街上一堆人举着凶器喊打喊杀,竟无一个差役出来制止。好容易看到前头有一队宵禁巡逻的官兵,贺九如像抓着救命稻草,赶忙叫喊:“救命,救命!有人要杀我!救命!”
那队官兵默然不语,只是一味往前走,贺九如顿感不妙,莫非此地的官府也是仙官爪牙?
……不管了!横竖要试上一试,搞不好就找到一线生机了呢?
他跑到跟前,借着天上微弱的月光,贺九如的心脏蓦地停跳一拍。
这些官兵的头都是反的。
他们还在整齐划一地往前走,可头颅全然以不可能的角度转在后面,两眼血红,脸孔浮动着铜钱色的青气,一面巡街,一面死死地盯着贺九如看。
贺九如冷汗直流,再不废话,转身就跑。
他逃得全身湿透,心跳如同擂鼓,他初来乍到,更兼不认识路,只得在街头巷口不管不顾地乱窜一气。
然而,他到底慌不择路,没头没脑地绕了一大圈,不料重绕回原点,和其中一个打手撞了个正着。
“哪里跑?!”
对方狰狞一笑,举刀就砍。贺九如躲过一下,两下,第三下的时候,没看好脚底,冷不丁地被颗不知打哪儿来的银溜子一滑,险些把脖子往刀刃上送,幸好躲得及时,仅仅是裂帛刺耳,把后背的衣服划破一大片。
金河城确实遍地是金,可惜都是要我命的金!
贺九如暗叫倒霉,他实在不知该往哪儿跑了。惊慌失措间,他忽然望见前头街角种着一颗大柳树,树下有个什么极高,极诡异的东西,正探头探脑地往这边偷看。
眼熟无比的巨丑和巨恶,眼熟无比的瘆人双目,黑洞洞的尖长下巴——不是馍馍人又是哪个?
这一刻,贺九如差点哭出声来。
他也搞不清自己到底是被丑哭的,还是被感动哭的……反正两者都是差不多的合理吧。毕竟异域他乡,猛然见到这么一个熟悉的身影,实在叫人既想呕,又想笑。
身后是追赶杀来的打手,前方是不成形状的妖魔,但贺九如没有多做犹豫,拔腿就往东西那边跑。此时,人心竟当真比厉鬼还可怖。
身后的打手定睛一瞧,则即刻吓得腿肚子哆嗦。
“那,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有妖怪,有鬼!”
“妖怪!鬼!”客栈老板的眼珠被贺九如一下戳伤,这会儿还朦朦胧胧的看不清事,他一把夺下打手的柴刀,恶狠狠道,“金河城世代供奉仙官,哪里还有妖鬼?还不快给我上!”
紧接着,贺九如没想到的事发生了。
当他跑到东西身边的时候,这个家伙望见提刀冲来的掌柜,一声不吭,竟也开始掉头就跑!
贺九如的眼珠子差点瞪得比灯笼还大。
这简直匪夷所思到了一定境界。
人说鬼怕恶人,可从没说过邪魔怕恶人,怪物怕恶人的。贺九如的确双拳难敌四手,打不过身后的追兵,可要说这家伙也打不过,那就太扯了吧!
贺九如气不打一处来,他大喊道:“你跑什么?你长这么高都白长了,你不会一腿一个把他们踢飞吗?!”
他可是亲眼所见,这家伙能把一头大厉鬼像揉面团似的揉到嘴里,怎么现在对着几个凡人,却要跟着自己一块儿逃命了?
东西一边逃跑,一边嘶嘶地喘气。
实际上,它的道理很简单:
活人,厉害,一拳能把自己打出个大窟窿,很痛,不行;一个活人打不过一群活人,一群活人更厉害,大概能把自己打出很多个大窟窿,更痛,不行。
后面那群打手望见一人一魔都在跑,反倒壮起胆子来了,大声喊杀着朝他们冲来。贺九如本来就赶了一晚上的路,如今又累又饿不说,还饱尝惊吓,速度自然慢了下去。
而东西,它倒是可以溜得很快,只是万一它溜了,一群活人把它看上眼馋的这个活人打死,它吃不到肉,该怎么办?因此反而紧跟在贺九如身后,缀着不肯跑远。
“用刀飞他!”客栈老板大喊。
打手得令,一柴刀飞过来,但落点偏了,正正打在东西的后背。
几乎是眨眼间,刀刃溶解,刀柄腐烂,以至于肉眼看上去,就像一把刀刹那没入了它的身体似的。
咦。
东西站住脚。
不疼。
贺九如一回头,见它呆呆地立在那儿,他跑得喉咙腥甜,忍不住边咳边喊:“别傻站着了,要跑就赶快跑!”
东西迟缓地尝着铁水和木浆的味道,没有动作。
为什么不疼?
人用拳头打它,用脚踢它,用毯子拍它……这些都是很疼的,可是,这次怎么会毫无感觉?
“先把它乱刀砍死!”掌柜急躁地大骂,“想提前上路是不是?我成全你!”
打手当真鼓足勇气,五六把刀齐刷刷地砍下来,贺九如大惊失色,忍不住上前两步:“喂!你们别……!”
“别”什么呢?
别欺负它?别伤害它?
这个时候,他真的以为东西会被这群疯狂的信徒砍成碎块。
磨得雪亮的柴刀“唰”一下捅进东西的腰部位置,以普通人的身高,也只能捅得到这里。东西睁着两颗纯黑无光的狞恶眼球,它试着抬起手爪,一把攥着最前面的人,将其像片轻飘飘的羽毛一般提起。
“啊……啊……”
打我,用你的手打我。
全世界的酷刑加起来,比不上眼下剧痛的万分之一,打手只能竭力弹跳,发出含糊不清的惨叫。
与无相魔接触的一瞬间,他浑身上下的皮肉已如浓浆赤水般腐烂剥落,他反抗了,还击了,用白骨嶙峋的手掌拼命推打对方了,可惜,对方仅是轻轻一捏,连他的骨头也化作髓液,淋漓地滴落下来。
不疼,真的不疼。
东西很惊喜,它感觉自己的力量,自己的权威,还有那些古老傲岸,巍峨亘古的品德,令众生惧怖的品德又回来了!它听见悦耳动听的哀嚎惨呼,随便一抓,满手尽淌着温暖宜人的血水肉汁。
它高高兴兴地捕捉着这些此刻才知道要逃跑的活人,与鬼灵邪仙不同,这些活人的质地比最鲜嫩的小鹌鹑还要脆弱,嚼不了两下,骸骨全化成了水,不一会儿,它便将宝楼园的经营团队吃得干干净净,一滴不留。
东西还嫌不满足,恰巧此刻,拐角赶来三队倒脸的官兵,似乎是要讨伐诛恶什么的,它照样来者不拒,再不害怕这些“活人”的威力,一手一个抓起来,全然吃得忘我,吃得磬尽。
贺九如:“…………”
贺九如岂止是看呆,险些快要看吐了。
他傻傻地盯着东西,此时此刻,他方意识到,呆傻的妖魔同样是妖魔,残酷,暴虐,嗜杀,恶毒……一切妖魔所具备的品质,它都具备。
东西回过头来,它黑洞洞的下巴沾满粘腻滴落的浓血,漆黑的眼球中颤动着极致强烈的兴奋。
它的能力回来了!它终于可以品尝最后的大餐,并肆意享用这个人的血肉——
贺九如愣愣地望着瞬移到自己面前,凶猛张开下颔的恐怖妖魔,身体动得比思维更快。
——他一拳砸在东西的腿上,直接给它打飞出去,好像是把腿给敲折了罢……?
“别拿你嘴巴冲我张那么大,”他下意识道,“血呼啦滋的,谁爱看。”
东西滚在地上,疼得“啊啊”喘息,抱着腿来回打滚。
这个人是不同的!
接二连三的惨痛教训,总算叫它明白了这一点。
这个人和其他人都不一样,大千世界,他是唯一一个与众不同的活物——他打得我好痛!
第220章 太平仙(十)
贺九如回过神来,愣愣地看了眼自己的拳头,再看看横在地上翻滚,嘶嘶气喘的东西,心情有点复杂。
虽然它刚才吃人的样子很可怕,但此刻满地打滚,想叫叫不出的模样,又怪可怜的……
他拾起根树枝,走到不远处蹲下,探长手臂,戳戳对方。
“要不是你突然跑过来,我也不会打你的。”他为难地说,“我打人一般,打鬼就可疼啦,你看你,吃到教训了不?”
戳到东西身上,树枝即刻腐蚀成一摊黑灰,贺九如及时松开手,挠头叹气地盯着面前这摊玩意儿。
“还疼吗?”他问,“我感觉也没多用力啊,真有这么疼?”
东西不滚了,东西转脸过去,极端怨恨地瞪着他。
“不疼了就快起来,”贺九如催促道,“这地方是长宝仙官的势力范围,你也吃了他的鬼差,他肯定跟着要找你的麻烦!”
他想了下,又问:“不过,你是他们说的那个什么馍,对不?你觉得长宝会认识你吗?”
东西没有回答,它忽然抬起头,盯住人身后的天空。
不用回头,贺九如已经察觉到了当下发生的异样。
城中骤然大亮,宛若白日突降,那不知名的天光将四面照耀得一片茫茫。贺九如慌忙回头,只看见金河城内忽然升起了一座山!
是的,一座山。
只是,寻常的山是由石头和树木组成的,而这座山却是由铜钱,元宝和肥肉组成的巨大肉山!
半空中彩绸飘飞,金铃连响,犹如朝觐般竖起两排从小至大的白银人像,一路延伸到肥胖肉山的脚下。肉山捧起一枚宛如圆日的明珠,将周身珊瑚宝玉的辉光折射至千门万户,照得四下里纤毫毕现。
“……莫道铜臭污仙家,这钱眼本是人肉枷,财帛色里鬼画押……”
与三仙那时一样,白银人偶保持着麻木僵硬的微笑,高高举起掌中供奉的珍宝,贺九如又听到了时隐时现的歌声。
“……尽道说堆山积海富贵厦,怎生是刮骨吸髓阎罗衙,只听那钱串子摇响人骨噼啪!”
“实在稀客。”
肉山——或者说长宝仙官——开口了。
牠的嗓音尖尖细细,带着柔滑的金属质地,听得人心口发凉,喉咙发紧。
“自打三仙小贼盗取了我的聚宝盆,潜逃得无影无踪之后,我就再不曾离我的宝贝这么贴近过……看来你们不光杀了我的差使,还杀了三仙小贼,是吧?算你们有点本事。”
长宝仙官若有所思,话锋一转:“既如此,你和你身后那个丑东西,全都并入我的麾下,待到赎尽罪孽,功德圆满,便随我腾云驾雾,位列仙班,如何啊?”
东西低低地“唬”了声,似乎觉得很有趣。
贺九如定定精神,大声道:“我不想惹事,更无意冒犯!我……”
他顿了下,想到如今已经和后头的家伙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犹豫半晌,还是道:“我们可以马上离开这里,您大人有大量,就宽恕我们这一次吧!”
长宝仙官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面前的逆贼,对比牠巨硕的体型,他们不过是两颗芝麻,一颗大得多,另一颗小得多。
小芝麻有点本事,身上的气息也很棘手,倒像是什么十世修行的善人,看不透;大芝麻呢,丑恶得多,也难搞得多,不知为何,长宝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么个东西,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来。
算了,想不起来就不想了,牠冷笑一声,再不跟他们啰唣。长宝仙官舒舒服服地坐在无尽的奇异珍宝当中,张开肥厚的巨手,遥遥地一挥。
四面里,轰隆隆地传出了剧烈的水响。
贺九如震惊地张大了嘴巴。
——迎面而来的是一场山呼海啸的铜钱潮!
它们从每一条街道的尽头咆哮冲来,差不多与两旁的房屋等高,几乎瞬间就涌到了贺九如跟前。离得近了,贺九如分明看见,每颗铜钱的孔洞中间都生着颗圆溜溜的眼珠子。
不难想象,它们会在流通集市的时候如何窥探宿主的生活与秘密。
“快跑!”贺九如顾不得许多了,他一把抓起东西的……不知道是什么部位,总之抓起来就跑。
东西被他的手烫得浑身翻腾,它看看这个人,又看看身后的铜钱海啸,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带着它一起逃跑——难道是为了给自己抓个垫背的盾牌?
转眼间,一些零星的铜钱就喷到了贺九如背后,给他打得哎哟乱叫。好在东西看起来高大,实则轻轻的一条,提溜起来就能跑,贺九如索性把它往自己胳肢窝下头一夹,还能逃得更快些。
也不是要给自己找盾牌。
那他为什么要带我一起跑?
贺九如逃得呼哧带喘,上气不接下气,回头一看,老些铜钱已经喷跳到了东西身上,密密麻麻,像活物似地不停往它身体里钻,委实瞧得人眼疼牙酸。
“唉!”贺九如气急,赶紧噼里啪啦地给它拍打下去。东西正等着狠狠吃痛,没想到,这次人的手落在它身上,除了很烫之外,居然没什么别的感觉。
……哦?哦。
东西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什么。
他不是要打我,所以我不痛。
那他怎么不打我?
贺九如紧急刹车,一个拐弯,冲进另一条街道。他大喊道:“我们分头跑吧!看起来那家伙不认识你,分头跑,说不定生还的几率还大一些!”
东西:“啊……啊啊……”
那你为什么一直抓着我,不放我下去?
奇迹般地,贺九如听懂了它“啊啊”的意思。
“别犯傻了!”他大声斥责道,“我放你下去,你又跑不快,肯定会被那些铜钱活活吞掉的!”
依他先前所见,此物确实白长了两条如此之长的腿,跑起来还没个狗利落。
不懂。
遇到他之后,东西就有了好多不懂的事情。它不懂为什么这个人是与众不同的,不懂他打它怎么就那么疼,不懂他干嘛要夹着它一起逃跑,还不把自己当成垫背的护盾……
东西的思维很简单,它只知道吞吃,毁坏与杀灭——亦或者这三者都是同一个概念,只是被它颇具创意地演绎成了不同的形式。遇到想不通,吃不下,更无法消灭的事,东西便会煎熬得十分难受。
想不通就不想。
它伸长手臂,一把环着人的腰肢,自己则支起两条腿,直接把人抬起来。双方的位置顷刻置换,上一秒,贺九如还跑得险些口吐白沫,下一秒,他怎么突然就被东西裹在手臂下头,像夹个小枕头似的带着跑了?
贺九如:“?”
当下的状况着实诡异,贺九如吓得吱哇乱叫,手脚乱扭,唯恐被东西的逃命速度拖累。东西低头,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人好轻啊。
终于,它可以借着此刻的状况,把人随便抓起来掂动,而且还不用被打了。东西新奇得像得到了一个稀罕的玩具,将贺九如左手倒右手,翻来覆去,颠着乱看乱捏,眼神里充满好奇。
贺九如恼羞成怒:“你再这样弄我,小心我揍你啊!”
见他捏紧拳头,东西吓了一跳,急忙收敛神色,让爪子向上一抬。
贺九如惊得大叫一声,宛如断了线的风筝,被东西轻松地抛飞出去,在空中划出道漫长的弧线,跌落在房顶的瓦片上,滴溜溜地滚出好远,方才减缓势头。
他并未受伤,只是浑身摔得闷痛,止住滚落的趋势,贺九如赶紧扒着屋顶爬起来,内心充满茫然。
那个家伙怎么要把我丢出去?它想干什么?
眼前是轰然浩大如山海的铜钱大潮,贺九如爬起来的那一刻,正好看到大潮组成一张凶猛合上的血盆大口,将东西毫不留情地撕扯在其中,一口吞进!
贺九如呼吸停滞,在这一刻呆愣住了。
……它是为了救我?
它是为了救我,才牺牲它自己的?
长宝仙官面露喜气,抚掌而笑,只剩两条细缝儿的眼睛更堆得没有一般,接着饶有兴致地俯身细看。
在吞掉了无相魔之后,铜钱海潮便一直处于沉寂蠕动的状态,仿佛一头正在消化反刍猎物的巨兽。长宝仙官轻轻拍手,道:“来,来。”
出乎牠的意料,一向如臂使指的法宝,竟没有听从牠的命令,只是继续拥堵在街道上微微弹动。
长宝仙官皱起眉头,喝道:“来!”
铜钱浪潮依旧没有回应,唯有颤动的幅度越发剧烈。
长宝仙官的脸已经阴沉下来了,牠猛地抓起两圆小楼大小的黄金元宝,犹如经天流星,先后悍然撞向铜钱海潮。巨响大作,那两颗元宝也像被吸附进了数不尽的铜钱当中,纹丝不动地凝固在接触面上。
贺九如连滚带爬地扑到前面的屋顶上,专注地瞪圆双目,试图看得更清楚一些。
铜钱山的缝隙中,逐渐流淌出了漆黑的,翻腾的,粘稠的污泥状液体。
它们比世间最猛烈的王水还要厉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着如山如海的铜钱,并且借助它们快速地扩张着身形。它们吃干净了那些长眼睛的钱币,接着吃干净了两颗大如楼房的元宝,最后耸立在城中的,是近乎与长宝仙官一般巨大的漆黑泥浆团。
无形无相,无体无貌。
长宝仙官慢慢攥住手中的明珠,像攥着一棵救命的稻草。
“无相魔!”牠凄厉地嘶声道,“无相魔,你来了!你来找我了!”
“呃……其实它是跟着我来的。”贺九如小声插话,“也没有专门要来找你啦……”
东西没有回话。
它腾空而起,恍若一团迅猛如电的乌云,一道至恶污秽的天罚,沿途吞噬了不尽的白银偶人,无数的金银财帛,朝着长宝仙官当头罩下!
仙官慌不择路,惊惧地摇响一身尖锐钱财,只顾着将明珠举起,试图以光亮阻挡无相魔的脚步,然而一切都太徒劳了,明珠须臾碎裂,光芒寂灭,无相魔腐蚀,并源源不断地榨取着融化的肉山浆液。
长宝惨叫的时间并不长久,仅是短促地划过夜空,便就此终止。无相魔贪婪地吃尽了牠的一切,最后将牠的残躯一并连根拔起——
贺九如一眼看到,长宝仙官像极了一株扎根在金河城里的肥胖植物,身下的肉须根系俨然分明,当下恶心得差点气不顺,一头撅过去。
金河城里,仙官不见了,东西的体型同时在缩小。贺九如踌躇片刻,还是决定跑过去看看。
“喂!”他叫道,“你没事吧?还好吗?”
在那个长宝遗留下来的彻地巨洞旁边,贺九如瞧见了东西如今的形态。
它重新变回了原来瘦长高大的外观,只是被肤色覆盖的地方更多了。以前顶多只有一张惨白的脸,如今连肩膀都是阴白的的颜色。
……不得不说,这点变化对它自身的美丑来说,实在不算很大。
“你怎么样?”贺九如小心地道,“你,你受伤了没?”
听见他的声音,东西转过一张依然畸形的脸,它的爪子正拼命在嘴里捋着什么。
“怎么啦?”贺九如赶紧问,“是嘴巴伤着了?还是吃到了什么不该吃的……”
“嗯,嗯嗯……”东西发出沙哑的声音,“我,我……”
“你?”贺九如一惊,“馍馍,你会说话了!”
吞噬了长宝仙官之后,它总算长出了一条完整的舌头。
“我……名字,”东西断断续续地道,“有,名字。不是馍馍。”
贺九如:“哦?”
它确实是有名字的,依稀记得,在那些永恒漆黑,永恒漫长的日子里,有一个人,或者一群人?不停地对它重复着一个名号,它因此被人为地赋予了意义,身上的枷锁亦因此更加坚固,难以逃脱。
“殷……”它迟疑地说,“殷……不寿。我的,名字,殷不寿。”
贺九如:“殷不瘦。”
殷不寿:“殷不寿。”
贺九如:“殷不受,这个名字好奇怪啊!呃,不管了,那我叫贺九如,大概比你的好一点吧!”
殷不寿:“啊……”
殷不寿思索了一下,点头:“嗯。”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一边吃面,一边快言快语地说话*哈哈,我爹给我取名九如,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反正听起来蛮有文化的,不赖!你叫什么?
殷不寿:*张开嘴巴,因为还不熟练,没办法一口气说完*啊……啊……
贺九如:*停下,感到奇怪*啊啊?你叫这个名字吗?
还是贺九如:*思索片刻,快乐大笑,接着咀嚼卷饼*不管了,以后你就叫馍馍,比啊啊好!
殷不寿:*不知道怎么解释,人说话的速度太快了,没办法插嘴,不禁流下屈辱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