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愿他万年(四十)


    德斯帝诺的魂儿都飞出天外,如同发现新大陆一般,含着人的唇舌不肯松口。


    祂的胸前被人类扇得微颤,祂的心也跟着颤颤。祂怎么能从一个人身上吸取到这么多的乐趣?祂难舍难分地亲吻着他红热的双唇,快活得浑然忘我。


    “亲你一下,”阎知秀捂住自己的嘴巴,手背和掌心都是湿漉漉的一片,“怎么样,合格了吗?值得吗?”


    “再、再……”


    阎知秀:“嗯?”


    再亲一千下,一万下……不,每天都亲我一万下,或者你就一直坐在我的腿上,被我密不可分地抱在怀里!


    “别太贪心,”阎知秀的眼中含着笑意,“这可是有条件的。”


    德斯帝诺热得要烧起来了,祂贴着人的手背,一听到这句话,倒是清醒了一些。


    ——是的,这不过是人跟祂的交易,用一个吻换取一次道歉。


    “……那我们,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祂喘着气地问。


    亲都亲了,总不能算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可他若是以此作为要挟,就这样做了神王的情人,那也是不可能的。


    我承认,我对他是有那么一丝兴趣,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之间能够平等。倘若他心里认为,凭借这些吻,这个交易,就能在我的领域中占据一席之地,那他未免也太狂妄了!下次再试图攀附我之前,我要令他先学会如何面对自己的渺小。一步登天也不是这么轻易就能……


    “没关系啊,”阎知秀轻松地说,“亲几次嘴而已,又不是要以身相许,想那么多干嘛。”


    德斯帝诺:“…………”


    “没关系?”主神难以置信地直起身体,手还死死扒着人的后腰不放,“什么叫没关系,难道我刚刚把舌头伸进了另一个人的喉咙吗?!”


    阎知秀上下打量着祂,半晌,严肃地说:“请你自重!我有老公。”


    德斯帝诺顿时暴跳如雷:“你老公不是早就死了!!”


    “但这不妨碍我为祂守身如玉。”阎知秀郑重其事地告诫道,“亲嘴摸奶什么的只是表面上的身体接触,回去洗洗就行了,可你要谈‘我俩现在是什么关系’……抱歉,我真的不能背叛我和老公曾经的伉俪情深。”


    主神气得两只眼睛都快喷出火,气得险些吐血了。


    祂可以现在就牵出时间的巨河,在时光上游翻找人类的那位前夫,然后一把将其捏死——不管对方是什么开国帝王,史诗英雄,圣贤哲人,抑或哪个精灵哪个神——否则就不算出了今时今日的这口恶气!


    祂强捺怒火,声线发颤地道:“你……如果今天跟你做交易的是卡萨霓斯,是银盐,是其他的神明,你是不是也会一边亲吻祂们,一边对着祂们发表你这番宏论?”


    “这个嘛,”阎知秀忍笑忍得快死了,他装模作样地想了下,“首先,祂们总是很乖,我可以用另外一种方式和祂们沟通,除非发生了极端的意外情况;其次,我对待交易总是专心致志的,不会把精力分散出去。”


    听着人的胡言乱语,德斯帝诺居然感到了一丝诡异的宽慰……仿佛这样就能多少抚平祂心里的不满了。


    “好啦,”阎知秀一本正经地说,“亲也亲了,你是不是该兑现承诺了?”


    混沌的领域,正弥漫起虹彩飘逸的黑雾,空气变得粘稠虚幻,暮霭渺渺,犹如蛛网蚕丝。


    梦与灵魂的主君来了。


    阎知秀急忙扒开德斯帝诺的手指头,跳下祂的膝盖,镇定自若,抹去唇上的红肿和水光。


    时间拨回不久前。


    神明们互相埋怨,凶狠地用尖锐的器物刺向对方,因为祂们竟不慎弄丢了最宝贵的东西。


    “全都怪你!”安提耶痛苦地对卡萨霓斯大喊,“现在大兄把人类带走了,我们要怎么把他抢回来?你为什么要挑起这种卑鄙无耻的事端,你为什么要破坏我的幸福?!”


    “我原以为……”卡萨霓斯失魂落魄,复又打起精神,“我爱他,我只是想他也爱我,想在这场战争中决出赢家……”


    “我早就警告你,不要把手伸得这么长,”银盐的声音低得发抖,“他就算真的爱上谁,也是他自愿的选择,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是众生的爱,所以每个会喘气的活物就都要爱你么?”


    “我讨厌你……不,我恨你!”安提耶眼眶通红,对爱神厉声道,“他本来就是爱着我的呀!不管那是什么爱,对情人的爱,对朋友的爱,或者是我分不清的爱——可我有什么必要分得那么清楚明白呢?只要他爱我就够了!不管那是什么爱,只要他爱我就够了!”


    说完,祂已是痛彻心扉地哭了起来。


    祂想起人和祂共同构筑的小家,那是祂从未得到过的温暖和幸福,他们烘焙,布置家具,摆放闪电的装饰和可爱的花朵……可现在全都没有了!人类被德斯帝诺带走,谁知道古老的飞蛾会做着怎样的决定?


    安提耶下定决心,哪怕祂会被打进万恶不赦的渊薮,承受了反叛神王的怒火,祂也要夺回祂最重要的一颗心。


    祂如此想着,刚一转身,却惊讶地发现,一向暴躁多端,反复无常的奢遮,早已悄然消失了。


    奢遮已经觐见了长兄的领域。


    此前,祂从未得此殊荣,能够在这里进出。


    祂披着黑袍,来到大兄的王座下首,看见人类就好端端地站在一旁,心中顿时感到如释重负的松快。


    “大兄,”奢遮谨重地开口,“我来向你……坦陈罪过。”


    祂想起人类曾经告诫祂们的话,“德斯帝诺是个感官过载的社交恐惧症患者”。所以祂在来之前,先行做了成百上千次的演练,尝试降低音量,控制心绪,使用低沉,稳定的口吻,与德斯帝诺搭话。


    效果是立竿见影的,德斯帝诺的表情没有变化,但祂同样不曾表露出厌恶。


    “我没有遵守规矩,也没有克制住情绪,我将自己的情感凌驾于人类的自由之上,把对他的依赖,关切和爱,变成了混乱的争斗。我……妄图以力量夺得他的青睐,但这不是一位主神应当做的行为。”奢遮的声音很轻,“话又说回来,我一向不是个合格的范本。我知道我自私,傲慢,随心所欲,反复善变……我也知道,你从不喜欢我,我让你失望,一次又一次。”


    德斯帝诺的嘴唇动了动。


    “可他没有错,”奢遮抬起头,“他很好。我始终渴望你的看护和温情,然而他使我体验了另一种爱,即不用大声喊叫,不必虚张声势,也能换取真诚的,金子般的理解和关怀。”


    奢遮说:“亿万的行星上飘浮着亿万万的美梦,他正是独属于我的那个梦。我愿摘下王冠,大兄,请你不要为难他,不要伤害他。”


    阎知秀不由动容。


    他怔怔地望着梦和灵魂的神,奢遮真的取下了祂的冠冕,漆黑的晨星闪耀心甘情愿的明光,交握在祂的掌中。


    祂非常平静,平静得几乎坦然。


    德斯帝诺沉默良久,沉思地摩挲着嘴唇。


    不要为难他,不要伤害他……他不为难我,不伤害我就不错了!


    主神想要叹息着苦笑,人类的吻的感觉还酥麻地残留在肌肤上,令祂心荡神驰,无法自拔。


    “我接受你的告罪。”神王威严地道,“我也有话要对你说。”


    奢遮警觉地挺直身体。


    “——对不起,”德斯帝诺说,“我损毁了你的礼物。”


    奢遮登时愕然,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


    德斯帝诺站起来,走近了祂。


    “我知道,我不是个合格的兄长。”祂偏过头,像是在躲避奢遮惊骇的目光,语气比平时柔和许多,“只是我的世界,从来都太嘈杂,太混乱。因为我……我无法像你们一样,轻而易举地处理这些情感。这是混沌少有的,没有赋予我的天赋之一。”


    主神停顿了一会儿,仿佛在组织语言,眉宇间有不易察觉的疲惫。


    “这些日子,我反复地思考过,在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我曾问自己:假如有人对我说了……我对你们说过的那些话,我会怎么想,怎么做?说来好笑,这是我第一次尝试着换位思考,去体会你们的感受。”


    祂低垂下眼睛,拇指摩挲着食指的关节,动作僵硬。祂不习惯,更不擅长这样的时刻。


    “那些碎片,那些伤害……是我无法否认的愚行。我不该令你们难堪,我也不该……”


    德斯帝诺犹豫着伸出手,谨小慎微,一挪一挪地贴上奢遮的肩头。奢遮宛如一只碰了黄瓜的猫,惊地差点起飞,德斯帝诺也跟被火烫了似的,闪电般缩回手臂。


    阎知秀:“……”


    感觉像在看什么人与自然栏目,无良摄影师为了节目效果,于是让两棵含羞草互相甩着叶子撞击。


    “……我不会再这么做了,”德斯帝诺匆匆地说,“虽然我不能保证,我能适应你们的……热闹,我也不能保证给你们想要的回应,但如果你们愿意等待改变,我会试着不再逃避。”


    奢遮的喉咙滚动,祂低下头,长如瀑的黑发盖住了祂的表情,阎知秀只能分辨出,祂在隐隐地点头。


    “就这样吧。”德斯帝诺说。


    “就这样吧……”奢遮也哑声说。


    “顺便一提,”阎知秀适时补充,“祂不会伤害我的,你们都可以放心!”


    奢遮胡乱点头,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祂一脱离混沌的核心,便迎面撞上慌张赶来的其他主神。


    “你怎么也哭起来了?”银盐越发心慌,“是不是德斯帝诺……”


    “没有!”奢遮吸着鼻子,瓮声瓮气地打断祂,“用人的话说,我应该是撞见鬼了。”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抱着越来越多的大蛾子,因为祂们看起来可以用绒毛繁殖*天啊,我在毛茸茸天堂……


    德斯帝诺:*惊恐的*天啊,我在社交地狱!


    阎知秀:*发现了祂,立刻喝住一个即将逃跑的神*站住!过来!我要枕在你雕塑般的,结实的大腿上入睡!


    德斯帝诺:*害怕,但是兴奋,立刻服从了*好的长官,没问题长官!


    第192章 愿他万年(四十一)


    奢遮离开之后,德斯帝诺低下头,默然良久。


    “或许言语终究是无用的,”祂说,“良好的行动方能胜过一百倍的如簧巧舌。”


    “别搞这一套爱在心头口难开的戏码,”阎知秀不客气地点评,“先道歉,才算迈出第一步。”


    德斯帝诺望向他,隔着面纱,目光近乎是幽怨的。


    “一次道歉说完了。”祂梗着脖子说,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你看见了?我没有因为要赚取你的亲吻,就把‘对不起’像不值钱的洪水那样倾泻出去!”


    “是是是,”阎知秀忍着笑,“那需不需要我现在就兑现第二个吻呀?”


    “……不。”德斯帝诺不情愿地说,“下一个来的会是卡萨霓斯,祂唯独在这件事上分外敏锐。”


    阎知秀:“哦哦,你不想被祂发现我俩的交易……”


    “因此,我要求额外的条款。”主神霸道地打断他的话,瞬间出现在阎知秀身前,祂的华丽冠冕,奢靡皮毛,繁复琳琅的珠宝……纷纷与高大完美的身躯一起,化作极具压迫性的阴影,朝人类笼罩下来。


    “我已经看不上用琐碎的吻来作为筹码的交易了。”德斯帝诺牙关紧咬,一字一句地说,“我不要那么多的吻,只要你给我一次前所未有的吻,连你那个早死的,所谓的丈夫都不曾受用过的吻!我要你吻我,好像世界末日,大海与天空更换了位置,除了我的怀抱你无处可去,除了我的嘴唇,你再也用不了别的方式汲取氧气——我就要你这么吻我!”


    阎知秀深吸一口气,他心尖颤栗,脊梁骨到后脑勺都是酥的。


    ……哇哦。


    他头晕目眩地想。


    青涩也有青涩的好处,真是带劲儿啊……


    卡萨霓斯快要来了,阎知秀已经闻到了那股奢靡的芬芳,他咽一下嗓子,先答应了再说:“好,可以。”


    听见他声线沙哑,德斯帝诺气血浮动,心头鼓噪,还想再说些什么,阎知秀早一溜烟地跑到了后面,任由祂面对爱神。


    卡萨霓斯在春泉,月光与天鹅羽翅的波纹中现身,祂的神情带着不同寻常的端肃,刚想开口说话,却愣住了。


    狂欢与极乐的神灵轻嗅空气,视线流连在神王面纱掩映的脸庞,以及祂的唇边。


    对待那些本应隐秘的男女私情,祂总能在一颗春心萌发之前便知晓它的端倪。卡萨霓斯的眼神变得恍然,警觉,戒备……祂观察着德斯帝诺,有那么一个瞬间,祂近乎带有敌意,那无疑是属于竞争者的敌意,但下一个瞬间,另一种情感,另一种更包容,更海纳百川的宽爱,像泉水般淌过爱神的全身,使祂心思转圜,焕然一新。


    可能这样也好,卡萨霓斯心道,可能这样就是最好的,由一名领导者,至强者来夺取最终的胜利,占据着人类的心……只不过,祂能做到吗?孤傲的德斯帝诺,孤僻的德斯帝诺,连和亲族多说一句话都欠奉的德斯帝诺?


    想到这里,祂眼中的神色又朝着审视和挑剔转换了。


    “大兄,”祂没有笑,而是平静地开口,“我是带着诚挚的歉意来的。我承认,我不该挑起诸亲间的争端,可事态的走向是我也没法儿控制的。你知道,爱从不平和,爱从来就不是温驯的良药。它是纵火犯手中的酒瓶,在更多的时间里熊熊燃烧,好叫让我们在激情难耐的时刻,做出些无法挽回的恶事。”


    德斯帝诺挑起眉梢。


    “我确实让场面变得失控。”卡萨霓斯黯然地道,“我原以为,我能通过争夺分出胜负,就会在他的心中占据上风……”


    他心里早就有了个死去的丈夫,德斯帝诺难掩恶意地盯着爱神,你既然知道争抢,怎么不知道动用一下自己的权柄,先把那个该死的前夫像剔一片青菜梗似的,从人类心里剔掉?


    “你说你是带着歉意来的,可听起来,你似乎对自己的言行没有多少歉疚。”


    卡萨霓斯叹息着说:“大兄。”


    “我们上次单独交流,还是在庆贺创世纪的金宴上,但那也已经是八千三百七十一年前的事了。我记得一清二楚,你对每个家庭成员都简短地说了一句祝福的话语,七次喝干杯中的乳酒之后,你便毅然决然地离去,不顾我们的苦苦哀求。”祂道,“那时,你对我说,‘你头戴的金合欢花很美,愿你繁荣如此,永驻欢宴’。”


    “那之后,我再没有戴过金合欢的装饰。”卡萨霓斯沉声说道,“因为我心里爱你,更加恨你!因为我才是掌管了爱和欢乐的神,我不允许任何神——哪怕是你——能够在我心里轻易激起这么大的喜悦之后,又将它肆意剥夺!你无情地褫夺了我的权柄,好像我在你面前只是一个不设心防,无比脆弱的孩童,你到底能不能明白,大兄?”


    德斯帝诺闭紧了双唇,祂哑然无语。


    面对卡萨霓斯泛红的双眼,痛斥与质问,主神张开嘴唇,轻轻地说:“……对不起。”


    卡萨霓斯的神色刹那慌乱。


    “你……你说什么?”祂难以置信地低语。


    “我说,对不起。”德斯帝诺重复道,“我不是个好的兄长,我没有一天尽到过我的职责,我没有一天爱过你,爱过你们。”


    “但我唯独不曾欺骗,”祂真诚地说,“我记得那天的星空,也记得你的鬓边戴着金色合欢,上面镶嵌蓝紫的孔雀羽毛,红宝石色的石榴——你始终都是诸神眼中的焦点,你能比我更坦然地展示爱,接受爱。”


    德斯帝诺迟疑地说:“我……我为你感到骄傲。毋庸置疑,你是比我更强大的神灵。”


    卡萨霓斯宛如一尊曼妙石雕,动也不动地站着,从前祂的眼中堆满香吻,黄金和白银的轿辇,壮丽的群山覆盖着绮霞般的花朵,珍奇的珠宝有珍奇的光色。


    现在,祂的眼中堆满泪。


    卡萨霓斯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在离开的路上,祂同时撞见了正往这边赶的银盐与安提耶。


    “你……你哭了!”安提耶一眼便看见祂的表情,急得火冒三丈,“不是说过让你认错的吗?你为什么反倒哭起来了呢?!”


    卡萨霓斯掬起波浪般的粉发,草草擦干脸上的泪水,祂什么都没有回应,就这样心事重重地离开。


    怀着焦虑,愤怒,忐忑,急躁……诸多不安的情绪,银盐是下一个来到混沌中心的神祇。


    祂的眼神先锁定人类,见阎知秀安然无恙,这才放下心来,能够情绪稳定地承认错误。


    “我……我们很少有这样对话的机会,”银盐低下头,表示对古老飞蛾的尊重,“大兄。”


    德斯帝诺点点头,出于性格的原因,祂对银盐,哀露海特和理拉赛,多少要比剩下四个主神柔和得多。


    “我在这里承认错误,我不该将人类置身险境,我没能履行自己应尽的职责,反而放纵地投身进一场血亲间的斗争。”祂说,“下次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了,我保证。”


    如果万神殿是一所学校,那银盐肯定是品学兼优,尊敬师长,友爱同学的那种全能优等生,打着灯笼也难找到一丝错处。


    祂简短地说完这几句话,便直愣愣地杵着不动,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你要不要放人?


    阎知秀轻咳一声。


    德斯帝诺沉默半晌,斟酌半天,开口道:“我有话要对你说,银盐。”


    银盐惊讶异常,只是没有显示在表情上,祂停顿片刻,轻声说:“哦,好的。”


    “对不起,”显而易见,德斯帝诺的道歉已是越发熟练,“我为我长久以来的失职,忽视,对你们的冷待和逃避道歉。”


    银盐静静地倒吸一口冷气。祂在王座的阴影中瞥见人类,忽然就明白了先前的亲族为何哭泣,同时明白,德斯帝诺突然的忏悔是由谁一手促成。


    “我的性格有缺陷,”德斯帝诺说,“这并非开脱的理由,而是如实的陈述,我不能承担太多,太嘈杂的声音,无法回应强烈的情绪。你们责备我偏爱人类,偏爱自己的造物,其实在我心里,他们的地位不会高过你们,我关注人类较多,是因为……”


    “因为人类的声音很小,”银盐喃喃道,“人类的破坏力也很小。”


    “……是,”德斯帝诺松了口气,“就是这样。”


    银盐神色复杂地看着兄长,一时间竟无话可说。


    “你以前为什么不向我们坦白这些事?”银盐问,“如果没有他,没有阎知秀,是不是一直等到宇宙寂灭,万物终焉,你都会一直躲开我们,逃避你的职责?”


    德斯帝诺嘴唇嚅动,祂不愿承认,但祂的不信任是打一开始就存在的。祂怀疑卡萨霓斯能否遏制欢笑和燃烧的冲动,祂怀疑厄弥烛是自始至终的战争狂,破坏者,祂怀疑奢遮能否控制多变的性格,不再阴郁地尖叫,或是狂笑着大闹……


    神的性格与神权息息相关,德斯帝诺无从开口,祂更想不到要如何解释。


    “……我想是的。”祂说,“我会改正,他告诉我……只要愿意改正,无论何时都不算晚。你能给我这个机会吗?”


    银盐苦涩地笑了。


    祂说:“我不是所有亲族中最恨你的,大兄,我只是想要你回来,跟我们在一起。”


    不等德斯帝诺回复,祂接着道:“我知道,你同样有话对安提耶讲,我会在外面等候,既然你需要时间来扭转心绪,学习如何跟我们相处……那请你快些将人还给我们。我们需要他的手,他的心,我们不能没有他。”


    说完,银盐深深地张望了人类,直到阎知秀冲祂点头,祂方能安心地离开。


    最后一个来的是安提耶。


    最年轻的主神大喊大叫着冲进领域,先于道歉之前,恳切地哀求了祂的兄长:“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先攻击卡萨霓斯,是我先摘下那颗星星,预备着要打祂的头的,错处全都在我,你不要责怪人,不要对他不友善!”


    祂的叫喊声震动混沌领域,倘若放在至高天,必将震碎几颗无辜的小行星。


    德斯帝诺头疼地皱起眉毛,阎知秀再咳嗽一声,这次不是为了警告神王,而是为了提醒安提耶。


    “……哦?哦!”安提耶想起来,立刻惴惴地放轻声音,“抱歉,我忘记了……唉,那么重来罢。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先攻击卡萨霓斯,是我先摘下那颗星星,预备着要打祂的头……”


    “不用重复第二遍,”德斯帝诺无奈地说,“我是无法忍受噪音,可我不是聋子。”


    “哦?哦!”安提耶道,“那你还要让我说什么呢?我们已经太久没有说话,久到我并不能记清你上次对我开口是何时,在何地了!我原先也期盼着你能爱护我,因为我是主神中最年轻的一位,其他神时常轻视我的地位,藐视我的能力与权柄——我曾经那么指望你能来主持公道,可你什么也没说,什么都没做。”


    德斯帝诺面色晦暗,祂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安提耶便大声说:“所以我爱他!我爱人,我知道他也是爱着我的。既然你对我漠不关心,那就请你把唯一关心我,爱我的人还回来吧!我乞求你,大兄。”


    德斯帝诺:“……”


    德斯帝诺很想在自己头上写一个大大的“忍”字。


    祂察觉到阎知秀在身后笑得抖的动静,忍气吞声地说:“那么,我有话对你说。”


    安提耶观察祂的神色,不安地道:“哦。”


    “我向你道歉,”德斯帝诺叹出一口气,“我很抱歉,没能在你最需要的时刻出现,替你伸张那些正义之举……希望你能原谅我,不过,我最希望,我能在你需要我的时候,做个更好的兄长。”


    安提耶呆呆地看着祂,张口结舌,忘记怎么发声讲话。


    “我会做出改变,我不能保证一定能变得很好,起码在你需要我的时刻,我会尽量克服我的……老毛病。”德斯帝诺说,“你是我最年轻的……”


    祂本想说“亲族”,可是看见安提耶如今变化的形象,噎了一下,还是勉强道:“……你是我最年轻的小兄弟,我对你的重视,不会低于任何其他的主神。”


    安提耶哗然喷出热泪,如同两股失控水柱。


    “祂会让我走的,”阎知秀哭笑不得地劝告道,“不过,我跟你的哥哥还有些话要说……你能在外面稍微等一下吗?你可以把眼泪蹭在银盐的衣服和毛毛上,没关系的。”


    安提耶哭得梨花暴雨,祂不顾大兄黑得要吃人的脸色,冲到王座边上,栽到人的怀里嚎啕,要阎知秀摸摸抱抱,好一顿搓揉之后,才肯就此离去。


    “该说的话,我全说了。”德斯帝诺闷闷不乐地转向他,“哀露海特,厄弥烛和理拉赛都没有参与这场闹剧,那么我不至于要跟祂们一口气坦白完……现在,你是不是该履行自己的合约了?”


    阎知秀思忖道:“嗯,道歉算是恳切,内容也详实,不算言之无物……好吧!”


    德斯帝诺立刻期待地坐下,在经历了连番的深度情感轰炸之后,祂急需人类承诺的,梦幻的强吻作为奖励,好让自己在激烈的狂澜里忘记一切,只顾抱住人的腰,吮吸他火辣甘美的灵魂。


    阎知秀盯着祂,先在祂的鼻尖上亲了亲,然后顶着神明期盼的目光——先扬起手,在祂脸上掴了个清脆的小巴掌。


    “就像个色中饿鬼,”他嘲笑道,“戴着纱都遮不住你的眼神,想把我给吃了,是不是?”


    不等主神发怒,阎知秀微微一笑,俯身亲住祂的双唇。


    第193章 愿他万年(四十二)


    德斯帝诺的思绪一片空白。


    祂的左脸颊火辣辣的,但不是疼,没有什么可以弄疼一个神,那是由恼怒,羞耻,兴奋,刺激……由种种情绪堆叠起来的燥热。


    祂恨不得活活吃了自己身上的这个人!


    阎知秀真的像承诺里说的那样,给了祂前所未有的吻。


    他一面将十指深深攥进祂浓密的银发,贪恋地吸吮着神祇丰润饱满的嘴唇,一面在祂灼热的掌中战栗。


    这不是逢场作戏的吻,平淡糊弄的吻,人类的心扑通狂跳,神明的心也扑通狂跳。德斯帝诺实在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怎么可以用那么多的狂热,那么多的渴望,甚至是……甚至是那么多的爱,在自己的嘴唇上贪婪地连连热吻?火焰滔天地烧,于是祂也不管不顾地展开翅膀,一路直扑到炽白的焰心,扑到自己的葬身之地去了。


    阎知秀的手指头急得打颤,他撑着德斯帝诺的肩膀,上面四片唇胶着得密不可分,像化在一起的沸热蜜糖,而下头的手也没有闲着——他满手握住神明的丰厚胸肌,五指深深陷进,直到厚实的肌肉都从指缝中溢出。


    德斯帝诺被他揉得头晕目眩,浑身发抖。


    祂披挂的珠宝散开在漫天星辉里,可谓无礼至极,但祂此刻早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德斯帝诺失控地按住人类的后腰,张手就想把阎知秀身上轻薄的衣袍撕个粉碎。


    祂是神,祂的一个念头便能叫这件碍事碍眼的衣服化作灰烬,化作虚无的粒子,可祂不愿走这条捷径。祂必须要亲自,亲手,不可阻拦地扯断一根根衣结,剥去素净的腰带,让那些金扣飞溅,让丝绸的织物化作不能蔽体的流云,从人类光裸的身躯上飘泄,散走。


    衣服就是一个人最小单位的庇护所了……祂要他再也无处可躲,无路可逃,只能这样缩在祂的怀里,由祂的皮毛稍作遮挡!


    阎知秀向后退去,他中断了亲吻,也适时地按住了祂的手。


    “只是吻,”他气喘吁吁,苍白的皮肤遍布晕红,嘴唇上水光淋漓,嘴角都是肿的,“只有吻。”


    德斯帝诺的胸膛剧烈起伏,祂的躯壳充满点燃的热力,犹如一颗不灭的超新星,只消一个脱轨的念头,便会彻底爆发。


    “……你爱我,”祂的声线嘶哑得险些成不了调,“我不是个傻子,我能觉察出来,你心里有我!”


    阎知秀的唇边流露出一丝微笑,他佯装遗憾地感慨:“可惜,交易就是交易……”


    德斯帝诺咬牙切齿,重重地一把捏住人的腰,让他与自己面对面,鼻尖贴着鼻尖。


    “仔细你的言行!”神明在恼火和不甘的挫败中咆哮,“你在玩一个非常危险的游戏,你捉弄我,操纵我……这是什么人类的小把戏吗?上一刻,我还快乐得仿佛置身天国,下一刻,你就毫不留情地把我踹进地狱!我要提醒你,在我的宇宙,我还不曾构建‘地狱’这种充满酷刑和恶堕魔鬼的所在,但你却先我一步创造了它!你想干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


    主神的声音充满急迫的痛苦,焦灼的渴望,热切难耐的控诉——祂真的快要发疯了,祂马上就会被一个凡人逼疯了!


    “和我在一起有什么不好?!”德斯帝诺愤怒地质问,“这是你欲擒故纵的技巧吗?那你赢了,我宣布你赢了!我可以把王座分你一半,我的冠冕和权柄也分你一半,你坐在我怀里,握着我的杖,随你怎么发号施令吧!我就给你这一切,你想都想象不到的一切!”


    “你想不想创造一颗天体?”德斯帝诺连珠炮似地发问,每问一个问题,都在阎知秀的嘴唇上不停地,焦渴地啜吻,“或者挥一挥手,就创造一千颗星星?你想不想拥有自己的造物,看他们如何敬奉你,跪伏你?你想不想改变自然规律,改写文明的进程,让黑洞拼写出你的名字?要么,干脆成为一个神!摆脱人类的桎梏,抵达永恒的天梯。这些,那些,所有的全部,我都给你!你拿着吧,拿不起来的随手扔掉也可以,忘了你心里的那个谁,随便哪个谁,把我装进去——让我进去!!”


    祂绝望而狂热地取下冠冕,挪开了面纱。时隔一条长河的间距,阎知秀终于又看到了德斯帝诺的面庞。


    祂的眼中没有死一般的哀亡,冻结不化的悲伤。祂年轻,生机勃勃,富有激情,以及一腔委屈的愤恨。


    嗯哼哼,阎知秀怀恋地看着祂,心想,这就难过生气了?你自己找死的时候,就没想过我要怎么办?


    “对不起,”他叹了口气,说,“你很好,但你……你来得太晚了。”


    一个晴天霹雳砸在德斯帝诺头上。


    “做事要讲求先来后到,爱人也是一样的,”阎知秀伤感地说,“我心里已经没有空位了,就算把位置挪出去,祂留下的影子也还在。你想活在一个影子里吗?这对你并不公平啊。”


    两个晴天霹雳砸在德斯帝诺头上。


    “那你……你为什么要跟我做这种交换?”德斯帝诺手掌冰凉,祂的语气也在无望中惊惶地颤抖了,“一个道歉换一个吻……这就是你对待逝去爱侣的方式?在心里爱着一个死人的同时,还跟另外的活灵尽兴调情?”


    阎知秀深思熟虑了一番。


    “你说得对,”他沉痛地说,“这事儿是我做得不地道,我耐不住守寡的寂寞,我可耻,所以交易就终止吧!我以后再也不跟你亲了,行不?”


    三个晴天霹雳,以万钧之势砸在德斯帝诺头上。


    都说只要窗户一破,很快就要连门板也拆下来。德斯帝诺现在就是这个心态,祂的窗户一破再破,现在连个门都快保不住了。


    “可是,后面还有三位主神……”祂搜肠刮肚,想找一点挽回的理由。


    阎知秀拍了拍祂的肩膀,以示最高程度的信任:“你已经意识到自己需要改正,跟四个亲人道歉了,难道还能漏掉剩下三个吗?这点我绝对相信你,你肯定会负责到底的。”


    “好啦,亲也亲了,矛盾解除,你也迈出了第一步,”阎知秀笑着道,“是时候让我回去了吧?安提耶祂们还在等我呢。”


    干脆把他关起来好了……


    德斯帝诺愣怔地想。


    是的,就这么做吧,就把他留在这里,我的权柄无穷无限,留下一个人类而已,又有什么不可以?我要给他灌满乳酒,喂养蜜糕,他很快就会摆脱短寿的宿命。等到他和我度过几百年,几千年的时光,他必然能够接受我和我的爱,祂心里的所谓丈夫,也就很快烟消云散了……


    祂这么想着,正当祂预备这么做的时候,阎知秀忽然在神明的脸上拍了一下。


    那不算耳光,反倒十分亲昵,拍得德斯帝诺心魄一荡。


    “如果你想跟我来的话,也不是不行。”阎知秀说。


    德斯帝诺呆呆的:“什么?”


    “跟我来,”阎知秀重复道,“我知道你知道我们平常在干什么……哎哟这话真绕。要是你想一块儿加入进来,我们可以组织电影之夜,吃爆米花,一起抱着睡觉……反正,祂们都试着改正了,不会很吵闹的。你觉得呢?”


    德斯帝诺抿着嘴唇,愤愤地盯着他。


    狡猾,狡诈,狡狯的人类……偏偏在这个时候打断我的思绪,让我心里燃起对静谧家庭的渴望!


    “……我不。”德斯帝诺闷闷不乐地说。


    “真的不?”阎知秀问。


    “我不。”


    “那好吧,不过,只要你想来,我那里随时有你的位置。”


    人类离开了。


    他必须离开,在德斯帝诺下定决心囚困住他的同时,他还代替了祂的职责,替祂弥补了亲族缺乏关爱的许多颗真心。


    德斯帝诺才对奢遮祂们诚挚地道过歉,又怎么好在这时违逆自己的话语,再次剥夺祂们的欢乐和真心?


    祂只好放人类离开——同时凄凉地缩在领域深处,浸泡在忧郁和幽怨当中,舔舐内心不得所爱的痛苦伤口。


    人类回来了!


    四位主神欢天喜地,敲锣打鼓,一路吹拉弹唱,簇拥着阎知秀回到偏殿的小窝。


    其实这里已经算不上偏殿,更不叫什么小窝了。四名主神都打算长久地驻扎在此地,说这儿是万神殿的第二个核心都不为过。


    “我不该引起这场风波,”回到殿内,卡萨霓斯率先向阎知秀赔罪,“同时,我也知道是你……嗯,想方设法地促成了德斯帝诺对我们表示歉意。这是我一生难忘的恩典。”


    说到“想方设法”的时候,祂的眼波停留在阎知秀的嘴唇上,而其他主神也低下头,佐证祂的话语。


    “因此,如果你要赶我走……”卡萨霓斯泫然欲泣,“或是痛恨我,再也不见我,我也能完全理解……”


    银盐冷冷地斜睨着祂。


    “当然不会!”阎知秀连忙打消祂的念头,“这个,大家都有犯错的时候,知错能改就好了……”


    卡萨霓斯顺势抱住人类,倒在他的肚子和大腿中间,嗅了嗅人身上的气息。


    奇怪,人也很喜欢德斯帝诺,但为什么没跟祂表明心意呢……


    哈哈,不管了!


    祂高高兴兴地埋头啜泣起来,阎知秀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赶紧梳着祂的头发,安慰地摸摸。


    银盐慢慢地咬紧了嘴唇内侧。


    “不许假哭!也不要占着人!”安提耶轰轰烈烈地冲过来,祂蛮横地挤开爱神,把头顶在阎知秀胸口,奢遮也阴恻恻地飘过来,用胳膊环绕着人类的脖颈。


    闹了好长时间,终于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


    神们全都化身成飞蛾的形状。银盐蜷缩在阎知秀的右臂下面,安提耶占据左臂,奢遮平平地趴在胸口,卡萨霓斯则变得很小,像一只幼兔,也像一块软软的,颤巍巍的黄油,安心惬意地弯在人的脖颈上,用毛爪子扒拉,摩挲着人鬓边的发丝和耳垂。


    阎知秀睡着了,但是诸神还醒着。


    黑夜里,银盐发出无声的嗡鸣。


    【德斯帝诺向我们陈情歉意的事,我们要说出去吗?】


    奢遮立刻就有了回应。


    【为什么不呢?厄弥烛那样令我厌烦,时常挑起争端,我偏要让祂知道,祂正是诸神中最不讨德斯帝诺欢心的那一个!还有理拉赛,祂不是也很高傲吗?等我撕下祂高傲的脸皮,祂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安提耶安心地汲取人类肌肤上的暖意,睡意朦胧地说:【报复厄弥烛?好啊!】


    卡萨霓斯显然有不同的意见:【你们这样做,必定会掀起新一轮的神战……并且哀露海特总是无辜的。更何况,万一德斯帝诺再找到理由,把人类抓进祂的领域中心,我们还能叫谁进去认错,低头?】


    祂话语里的潜台词已经非常明显了:德斯帝诺虎视眈眈,就等着下个机会,这次好不容易等人放出来,下次可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祂的说法一针见血,其他三位神祇都沉默了。


    半晌,奢遮道:【那就不说。】


    【那就不说了。】安提耶附和,【若要挑起神战,打破得之不易的平和生活,我心里也舍不得。】


    银盐道:【那么,我们就都保持沉默,不把这个消息告诉祂们,免得生出许多是非。】


    神祇间短暂的会议就此结束,然而,另一台更大的会议,却是祂们无法推拒的。


    再次,哀露海特召集了七位主神。


    “真是没完没了!”安提耶叫苦道,祂急匆匆地把奢遮做的一盘小蛋糕倒进嘴里,整备衣袍,先在阎知秀怀里打了个滚,才飞上天空。


    “吃不死你。”奢遮面无表情地说,祂弯下腰,等阎知秀笑着摸摸祂的头,梦神才心满意足地化作黑雾。


    “我会尽快回来哦!”卡萨霓斯在他的脸颊留下一个金灿灿的唇印,然后笑嘻嘻地离开,银盐沉着脸,先把唇印揩去,然后才用自己的前额,碰碰人类的前额。


    “请注意安全。”祂是最后一个走的,也是最后一个到场的。


    万神殿中,众神齐聚。


    然而,一边的四位主神容光焕然,意气风发,有种“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春风得意,另一边的三位主神……


    哀露海特默然不语,厄弥烛刺毛乱炸,理拉赛比过去的奢遮还要阴沉十万倍,堪称鬼氛森森。


    “你们有没有什么话要说?”哀露海特看着这泾渭分明的界限,眼睛下头都快挂着黑眼圈了,祂也不客套,直接对着左边四位切入正题。


    左边四位主神诡异地停顿片刻,异口同声地回答:


    “没有!”


    “不想说。”


    “最近也没发生什么大事,有什么好说的呢?”


    “你多虑了。”


    哀露海特:“……”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露出威胁的邪恶笑,但不知何故看上去很火辣*嗒哒!你被诅咒了!


    德斯帝诺:*冷笑,尽量忽略这份火辣*愚蠢的凡人,你不知道我是谁,是吗?你短暂的,无知的生命里,从未出现我这样……


    阎知秀:*无视这些老古董的发言*我宣布,诅咒的内容就是——


    德斯帝诺:*有点慌乱,但不多*等一下,我还没说完……


    阎知秀:*重大宣布*——和我永无止境地接吻!


    德斯帝诺:*陷入沉默,三十秒后,耸耸肩*我被诅咒了,我想我别无选择。*立刻开始永无止境地接吻*


    第194章 愿他万年(四十三)


    哀露海特头疼地捏住鼻梁。


    “我不是傻子,”祂勉强地说,“让我们尽快说完这件事:你们获得准许,得以走进德斯帝诺的领域中心,同祂做着万载难逢的对话——你们都说了什么?”


    “亦或者,让我问得更清楚一些:祂都对你们说了什么?”


    四名主神紧闭着双唇,三息后,银盐率先开口:“德斯帝诺告诫我们,下不为例。”


    “是的,”卡萨霓斯紧随其后,“看来宴会那日的风波多少起了作用,祂不愿再令我们引发一场大战。”


    “我跪在祂面前又哭又闹,又笑又尖叫,尽情发泄自己的不满,”奢遮面无表情地道,“祂很快就把我丢出来了。”


    安提耶:“……哦耶?哦!我还好吧,祂没跟我说什么,反正挑事儿的主谋又不是我。”


    四个神回答完毕之后,神殿中再度陷入死寂。


    “你们四个全在撒谎!”理拉赛终于难以忍受这不加掩饰的羞辱,愤怒地跳起来斥骂,“哈,实在是令人作呕的讽刺——你们自称为神,却玩弄着区区凡人的伎俩,偷摸地藏着秘密,像地上的鼠辈一样怕被抓住尾巴!”


    哀露海特皱眉道:“理拉赛,冷静点。”


    智慧之神目光如冰地冷笑着,丝毫不顾长者的制止,语调陡然加重:“告诉我,你们到底是被恐惧驱使着做这事,还是被愚蠢吞噬,才做这事的?你们敢当着我的面,捣腾这些拙劣的谎言,又怎么不用你们低贱的猪脑子想一想,我势必会将它揭穿?”


    哀露海特大声道:“你太失仪了,理拉赛!”


    “——别再隐瞒真相!”理拉赛的喝令盖过一切杂音,“德斯帝诺都对你们说了什么?还是说,这里又有那个多事人类的掺和?”


    完蛋。


    哀露海特深深闭上了眼睛。


    就这样吧,完蛋了,万神殿马上就会被诸神汹涌的怒火打成稀巴烂。混战中谁也奈何不了谁,然后祂们就会毁天灭地,祂们会拉帮结派,祂们会组成错综复杂的阵营,接着底下的从神,祭司,军队,帝国和行星,以及无尽世界的无尽信徒……统统要立刻响应他们的主神。宇宙又不知道要混乱多久,直到德斯帝诺也为此出面,不过目前的好消息是德斯帝诺应该能很快出面……


    “随你怎么说咯。”卡萨霓斯耸耸肩,语气悠闲,态度平和,“你高兴就好。”


    “嗯。”奢遮心不在焉地玩弄着自己的皮毛,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火气还挺大。”


    ……什么?


    哀露海特有点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祂睁开眼睛,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没有针锋相对?没有激烈的辱骂,揭短和相互刺伤?甚至没有血淋淋的残肢断翅到处乱飞?


    不是啊,你们怎么这么平静包容?而且平静包容好像是我的职权吧?


    再看一眼,安提耶在发呆,好像根本就没听见那句“低贱的猪脑”,银盐盯住桌上的酒杯,冷淡地用指节撑着头。


    理拉赛也有些不知所措了,祂瞪着眼睛,张着嘴巴,活像条脱水的鲤鱼。


    “你们都是懦夫。”厄弥烛在寂静中开口,烈焰和毁灭的气息顿时充斥神域,犹如飓风席卷,“以为这样,就能保住你们那几颗可怜的头颅么?”


    又来?


    哀露海特身心交瘁:“厄弥烛……”


    “我最恨欺瞒,最恨计谋与虚与委蛇的声音。告诉你们,毁灭诸世的力量是我的,而你们不过是些苟延残喘的蝼蚁,根本没有资格在我面前躲躲藏藏。”


    这下就要动真格了,哀露海特清楚,凡是厄弥烛想要挑起来的纷争,就没有不成功的。


    战争与毁灭的神祇难掩恶意,狂躁的神情中,饱含额外的亢奋:“你们惺惺作态得让我恶心!不过,也让我高兴,因为我终于有正当理由把你们每个都撕成碎片了!啊,不用太快,那就太浪费,太无趣……我一定要从肢节末梢开始,一根根地割开你们那些孱弱的皮肉,看看谎言到底缩在骨髓的哪一层!”


    抢先于哀露海特的动作,银盐瞬间抬指,洁白的屏障膨如云朵,与厄弥烛狂暴穿刺的领域撞在一处。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动静,更没有声势浩大的冲击波,两个重叠的神力领域彼此抵消,静而凝滞地缓缓融化了。


    “这么多年,你的脾气也该改一改。”银盐心平气和地说,“你心知肚明,你杀不了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只能在言语上过瘾。吐出去又实现不了的话,不说也罢。”


    哀露海特愣愣地伸着手。


    “唉,祂老这样,”安提耶瞧着自己的领毛皮草,想把它打理得更蓬松茂密一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好像谁和祂有深仇大恨似的,动不动就躁起来了……”


    你没什么资格说祂,哀露海特望着这个惹祸精,心里只有这句话。


    “无风自燃的东西,”奢遮咯咯窃笑道,“走到哪儿烧到哪儿,怎么不把自己的衣服也烧个精光?”


    你个神经病更没资格说祂!哀露海特一个头顶两个大,再说下去,厄弥烛就真的要烧起来了!


    “好啦好啦,”卡萨霓斯懒洋洋地打圆场,这不是装出来的慵懒,而是真正的,一类酒足饭饱之后,从骨头缝儿里弥漫出来的满意和微微困倦,“该说的我们都说了,我们不想说的,你们可不能抠着我们的嘴巴,强令我们坦白。哀露海特,你还有什么别的事要吩咐?你知道,我总是乐于遵从你的辛劳和权威的。”


    哀露海特极少从高傲的同胞那里听见这样的柔软言语,见识这样的无害身段,一时间不由怔住。


    回过神来,祂还想再多劝诫:“我们总归是一个家庭里的成员,我对大兄的重视,不会低于任何一位主神。既然德斯帝诺一反常态,有了做出改变的征兆,那也请你们多加分享,不要将剩余的同胞排斥在外。”


    “很快,你就会亲眼看见祂的改变的。”银盐承诺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我们现在分享,不过是平白地惹上祸端。”


    其余三位主神同时站起,打算离开会议的圆桌。


    “就这样吧,”末了,守护与创造的主神礼貌颔首,“这是一次愉快的会面,再见。”


    祂们陆续离开了。


    理拉赛被这过度的反差震得口不能言,诸神上次参会,还是在那日的宴饮之前——谁能料到,如此之短的时光,祂们产生的变化却是翻天覆地的巨大?


    厄弥烛第一次面对自身的失败,同样僵硬得无法言语。


    究竟发生了什么?


    哀露海特彻底迷惘了。


    对比起之前那些鸡飞狗跳的过往,这次的会议简直就是和平丰碑的铸造现场,居然连一滴血都没有流!一滴血!都没有流!


    哀露海特呆坐于王位,不知过去多久。


    祂是远古的大地,德斯帝诺使用自身的形象,以及祂的海洋,创造出了“人类”这个物种。理拉赛掌握着智慧之神的权柄,但祂也可以向自身寻求开悟——那些古老的,深埋在岩石和浪潮中的智慧。


    只是再多的开悟,再多的宽厚,再多包容的耐心,都抵不过一位厌憎血亲的兄长,六位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主神。


    长久地沉思过后,直到理拉赛与厄弥烛的声音都悉数远去,祂站了起来,走向万神殿的一角。


    哀露海特有恒心,有毅力,祂若隐若现地站在自己的领域中,不叫其他神祇发觉,就这样等候了许久。


    直到诸星隐没,诸神也由于各自的事端,不得不分别离开祂们构筑的家园,哀露海特总算找到机会,沉静无声地迈向祂的目标。


    阎知秀正在花园里浇水。


    实际上,这应当是卡萨霓斯送给祂的礼物。这个不大的花圃里长满了珠光宝气,争奇斗艳的天界繁花,各自散发着馥郁芬芳,绮丽的花朵缠绕着走廊,以及廊下的秋千架,旁边荡漾着晶莹剔透的流泉,是奢遮不甘示弱,放在这里的梦境池水。


    哀露海特谨慎地观察了他一会儿,祂不太明白,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凡俗生灵,如何改变了那么多主神的心?


    “那么,你就是……祂们所说的那个人。”祂低声开口。


    阎知秀猛地转身,突然望见一个熟悉的陌生神,不禁吓了一跳。


    “哀露海特?你是哀露海特。”他惊讶地说,“你是来找家人的吗?祂们都不在。”


    “我不是来找我的血亲的,”哀露海特有点稍稍的不自在,“我是专程来找你的。”


    “哦?”阎知秀放下水壶,仍然有所戒备,“愿闻其详。”


    哀露海特轻咳一声。


    “我预备,我其实是想……好吧,我看出你并不看重繁文缛节,那就让我们坦率直白地对话。”祂深呼吸,“我想感谢你。”


    这就是阎知秀没料到的了。


    “感谢我?”


    “是的,”哀露海特郑重点头,“我必须承认,你奇妙地化解了很多家族间根深蒂固的矛盾,逐渐消去了祂们棱角,不至于锋利地刺伤自己,刺伤他人。”


    阎知秀笑了。


    他打量着哀露海特,另起话头:“宴会刚结束的那些天,安提耶很怕你找到我,祂说,因为你可能打算处死我。”


    “我……”哀露海特一时语塞,祂低下头,脸颊微红,“我不会做这么失礼的事。”


    阎知秀想了想,他坐在廊下,也拍拍身边的位置,也邀请哀露海特坐下。


    “你今天来找我,只是为了道谢吗?”


    大地与海的神祇犹豫片刻,小心地拢着长袍,坐在人类身边。


    “我承认,我对你非常好奇,”哀露海特回答,“我也对德斯帝诺的言行产生了急迫的探究欲,毕竟祂已经避世太久……而我的四位亲族,全然不肯告诉我真相。”


    阎知秀思索片刻,他试探着提议:“我不好告诉你后一件事,可是,如果你愿意变成飞蛾的形态,我就给你展示前一件事的答案。”


    哀露海特缄默片刻。


    祂沉稳地回答:“未尝不可,我相信你伤害不到我,这件事的结果,对我也没有坏处。你希望我是什么样的体型?”


    阎知秀:“呃……别把椅子压塌就行了?”


    哀露海特端庄地点头,一只蓝黑相间,领毛浓密的飞蛾,已经横卧在长椅上振翅。蛾翼上的花纹犹如群山,亦似动态的海潮。


    阎知秀被震撼到了。


    ……真是一只好魁梧的蛾子啊!


    也许权柄和大地,大海这两样广袤无垠的存在紧密相连,哀露海特的蛾身简直壮硕得令人咋舌……对,不是胖,这早就超脱胖的范畴,来到了壮的领域。


    阎知秀拿手伸下去摸摸,区别就更明显了,其他蛾子的领毛蓬松,肚皮柔软得像棉花,哀露海特的领毛则是密密光滑的一大团,翅膀宽阔,肚皮跟肌肉一样有韧劲。


    被人这么一摸,哀露海特忍不住就扭了扭……直扭得身下的坚固长凳嘎吱作响。


    “感觉……好奇怪。”祂闷闷地说。


    阎知秀:“你可以再变小一点吗,我认真的。”


    于是,哀露海特当真变得更小,阎知秀哭笑不得地长出一口气,然后才张开指头,伸进蛾翅根那里按揉。


    这里确实是蛾子们全身上下最紧张的位置,其他四个最近被阎知秀揉多了,翅膀松快了,自然不会反应太大,哀露海特却是第一次承受这种感觉,惊得爪子牢牢嵌进长椅,领毛也惊慌失措地膨胀炸开。


    这是什么?!


    祂失态地瞪着眼睛,在心中无助地呐喊。


    这到底是什么感觉,人类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阎知秀轻声哄道:“没事,放松就好,你不会有事的……”


    他温暖的掌心贴在飞蛾的心脏处,熨烫得那里扑通狂响,哀露海特的蛾喙都松开、歪倒在一边,确实放松到了不能更放松的程度。


    祂是一个酥酥麻麻的大水洼,阳光一照,就能蒸发到天上,变成一朵胖壮的大云,飘飘地到处乱飞。哀露海特触角打颤,说不了话,因为祂的舌头早就淌得到处都是,祂的眼睛更看不清许多东西,涣散得像两盏朦胧夜灯。


    阎知秀忽然“咦”出一声。


    飞蛾的眼睛熄灭光彩,祂抱着爪子,翅膀平平铺开,触角也颤颤地耷在头顶。


    ——祂已经沉沉地睡着了。


    “哎呀。”阎知秀抓抓头发,他总不能把这只无比显眼的睡蛾扔在这儿,连个被子都不给祂盖。


    思索一会儿,阎知秀蹲下身,囫囵个儿地把大蛾抱进怀里,仿佛抱着一只过大的结实面团,哼哧哈哧地颠回了神殿。


    他费劲儿地把哀露海特放在枕头上,盖好毛毯,擦掉额角的汗。


    不多时,其他四位主神也回来了。祂们觉察到空气中淡淡的,大海与山崖的咸味,彼此都十分警戒,直到人类冲祂们竖起一根食指,放在嘴唇中间。


    他指了指床榻,顺着手指的方向,四位主神齐齐看到了酣然安眠在床上的,滚作一团的……壮硕大蛾子。


    良久,奢遮压低声音,邪恶地说:“床上怎么放了座山?”


    阎知秀抬起手,往祂额头上打了个脑瓜崩。


    作者有话说:


    【对了,有朋友问我甜点塑的问题,在这里一并说明!


    德斯帝是毋庸置疑的星空巧克力慕斯蛋糕;哀露海特是蓝莓甜甜圈;奢遮是竹炭椰子冰激凌;厄弥烛是红酒草莓千层糕;银盐是珍珠牛奶布丁;理拉赛是薄荷青柠派;卡萨霓斯是玫瑰雪芭;安提耶是白奶油蛋糕卷。就酱!】


    阎知秀:*走在路上,突然绊倒*哎哟!这里怎么有一座山?


    德斯帝诺:*连忙赶来*我来帮助你……哎哟!*也被山绊倒*


    与此同时,那座山:*迟疑地看了看长兄,接着看了看人类**毫不迟疑地倒下,淹没人类的身体*


    那座山:*发出低沉的窃笑,证明这是值得的*


    第195章 愿他万年(四十四)


    事实上,哀露海特睡得非常之沉。


    自从被人——冷酷的,无情的,不讲道理的,甜蜜的,坚强的,温暖的人——弹过脑袋之后,奢遮只得不情愿地发挥自己的功效,亲自吹上一口气,把那些杂乱无章的梦境全从哀露海特的心间赶走。


    故而祂没有梦,没有忧愁,更没有烦恼。不知为何,哀露海特正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感环绕。


    譬如一觉睡醒之后,世界不会毁灭,神殿不会崩毁,曾经费劲千辛万苦维系的微薄秩序,不至于像纤渺的蛛丝那样根根崩断……一切都很沉厚、坚实,祂并非置身于摇摇欲坠的尖塔,而是被一望无际,平坦强壮的大地所支撑。


    哀露海特呼吸均匀,毫无知觉地翻了个身,悄然压扁了从人类胸口上滑下来的奢遮。


    奢遮:“!”


    黑晶色的飞蛾激烈扑腾,翅膀尖几次扇到安提耶的尾端,天空主君即刻惊醒,睡眼惺忪地转身,仔细观察了半天,终于揪住奢遮的触角,把祂从哀露海特的肚子底下拔了出来。


    阎知秀半睡半醒地“嗯”出一声,恍惚间抬手,发觉胸口空空荡荡,下意识开始到处摸蛾子,不小心就在哀露海特的肚皮上拍了两下,静悄悄的黑夜里,顿时传来响亮的两声“啪啪”,宛如农夫相中了一颗滚圆的大西瓜。


    卡萨霓斯迷迷糊糊地躺在人的颈窝里,喃喃道:“谁开枪……”


    奢遮强忍怒气,总算爬回阎知秀身上,看到唯一还睡得香甜的银盐,不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跟着在祂的屁股上踹了两下。


    ……子弹打我身上了?银盐安详地垂着触角,慢吞吞地想。


    好吧。


    第二天一早,恒星的光辉如约而至,照耀在水晶窗内。


    神是不需要睡眠,更无需休憩的,不过为了喜欢才这么做,因此蛾子们全跟着阎知秀的生物作息时间起床。


    “祂还没醒啊,”卡萨霓斯将长发拨到耳后,好奇地端详呼呼大睡的哀露海特,“不会要睡上个一两百年吧?”


    “最多几个恒星日就醒了,”奢遮冷声道,“谁敢让祂睡那么久?到时候又得把罪过怪在我头上。”


    “别这么说,”卡萨霓斯笑嘻嘻地环住祂的肩膀,不顾对方阴沉的表情,“我们可是一个家庭——”


    奢遮手里炸出一大团奶油,糊在卡萨霓斯脸上,还没等挨近皮肤,奶油便化作飞落的玫瑰,吹散在绒绒的地毯上。


    “卡萨霓斯不要捣乱,”阎知秀随口道,“谁说想吃浆果馅饼?”


    “我我我!”安提耶从宫殿的另一侧大喊,“我要!”


    卡萨霓斯噘嘴:“什么?我也要!”


    “那你就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奢遮猛地把祂顶开,“否则当心我给你的馅饼填满涩苦的石油!”


    卡萨霓斯吐出舌头,作为回敬。


    实际上,宫殿里的气氛仍然有些紧张。安提耶不太和奢遮讲话,祂们过去的多番拼杀摩擦,令两位神祇至今无法融洽地相处;而奢遮更加防备银盐,祂警惕这位主神深不可测的狡诈,并对祂惯常挂在脸上的,彬彬有礼的面具感到嗤之以鼻,筹划着早晚有一天要在人类面前揭开祂的真面目;银盐亦对祂不冷不热,暗自怀着一点高高在上的轻视,但毋庸置疑,卡萨霓斯是祂强力的竞争对手。


    至于卡萨霓斯——祂很清楚自己的定位,祂是气氛活跃者,派对的狂欢客,有祂在就没有冷场的时候。祂亲近奢遮,对安提耶带着嗤笑的宽容,银盐呢,祂总看不惯那样的伪君子作派。


    这就是说,磨合的时期必将产生许多不和谐的小尴尬。幸而阎知秀在许多个团队里待过,深知不是所有人都适应合家欢的氛围,所以对待这些长不大的神,他采取的是不同策略的应对方式。


    银盐最理智,祂很成熟,因此阎知秀仅需一个眼神,一次默契的点头,祂就能心领神会。和银盐用不着解释太多,那反而是不信任的体现。


    卡萨霓斯表面开朗,实则心思缜密细腻,别对祂隐瞒情绪上的秘密,任何最细微的神色,在祂眼里都像青空上的大太阳一般显眼。阎知秀会细致地和祂沟通,把事件的每个边角都和祂一一对账,卡萨霓斯不是傻瓜,可祂喜欢被重视,被依赖和求助的感觉。


    奢遮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祂对待某事某物的看法比棱镜折射的光彩还要多重多样,所以阎知秀从不在这方面惯着祂。他坚持己见,有如定风的灯塔般果决不变,奢遮反而要欣喜万分地依赖他,自觉祂和人类是最互补的一对。而当奢遮又一次大喊大闹,大哭大笑,不能遏制自己的情绪时,阎知秀便会指挥其他成员,给祂留出足够的空间和时间,直到这位主神发泄完了,他才安静地溜到祂身边,用沉默的拥抱支持祂。


    最后,安提耶,阎知秀没什么好说的,安提耶只要足够多的爱,抚摸和关注,以及发生争执后公平公正的裁决,那么祂就非常幸福,非常满足了。恰巧,祂最需要的这两样,阎知秀都能给。


    也就是说,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此刻,他看着奢遮用灵巧的手法搅开面团,理直气壮——可能还带着更多的恶意——指挥银盐做这做那,安提耶抽空批阅使臣们送来的文书,卡萨霓斯专注挑选着今晚电影之夜的主题,至于哀露海特,祂还在床上甜沉沉地酣睡着,气息绵长,肚皮规律地起伏。


    馅饼烤好了,卡萨霓斯为今晚挑选了老派,但是不失经典风味的主题:剑与魔法,龙与地下城。


    热腾腾的浆果馅饼正在每个家庭成员之间传递——十字切开的酥软饼皮之间,融化的焦糖还在流淌,椰丝散发出浓郁的香味,再配上一大勺鲜奶油,一大勺新鲜的苹果果酱。触手可及的茶几上,还铺着几篮冒出白气的黄油爆米花。


    哀露海特忽然在睡梦中发出渴望的叹息。


    阎知秀扭头一看,立刻生气:“谁把奶油和苹果酱抹祂嘴巴上了?!”


    卡萨霓斯忍不住,哼唧般的咳嗽出声。


    哀露海特睡过一天,两天,接着瘫睡过三天,四天。祂睡得专心致志,心无旁骛,阎知秀没注意的时候,安提耶和卡萨霓斯甚至打了个赌,赌注内容是,祂们能往哀露海特身上堆叠多少圆滚滚的石榴。


    答案是一百七十二枚,并且远远不止。


    阎知秀没办法,只好叫祂们白天都不许到床边捣乱,让大蛾子好好睡。


    哀露海特虽然很敦实魁梧……但这也不是祂的错!这群顽劣的神一天到晚光知道看稀奇,搞恶作剧,弄得阎知秀也头疼了。


    趁着祂们都不在,阎知秀打算活动筋骨,去趟哀露海特的神殿。


    其他主神可以像街溜子似的,漫无目的,到处浪荡,然而哀露海特却十分负责,一直与自己的神官祭司保持着定期的联络,如今祂突然沉睡,神殿高层不明真相,少不得会发生混乱。


    刚好,他也很久没出去活动了,一边散心,顺带送信,一举两得。


    阎知秀一走出偏殿的范围,立刻围过来七八只颜色不同,大小有差的使臣,绕着他嗡嗡振翅。


    “怎么啦,小狗腿子们?”阎知秀不以为意地问,“马上给你们家大人通风报信去了是吧?”


    使臣们谄媚地抱住爪子,在他身边嘤嘤蹭蹭,极尽讨好之能事。阎知秀很快就被诸多毛胖胖的彩色蛾子簇拥起来,犹如陷入了什么热情的宠物狗公园,几乎是被蓬松的蛾子头拱着往前走。


    “唉唉唉……”阎知秀笑也不是,生气也不是,只好尽力推开不停怼过来的大片绒毛,跟打太极似的,左边推完右边搡。


    就在这时,耀目的血光自漫天星辰的另一侧燃起,至高天的苍穹陡然变得灼热难耐,犹如流炎飞火。


    阎知秀的手停顿在半空中,他皱起眉头,盯着这刹那间的异象。


    在他身边,使臣同时不再嗡鸣、撒娇,它们戒备地悬停在空中,幻化出战争前的预兆。


    阎知秀知道这是谁来了。


    厄弥烛。


    怎么这些主神都跟大白菜一样,我出一次门就得捡一根白菜……


    他一面龇牙咧嘴地吐槽,一面赶紧推开身边这些傻瓜蛋,让它们赶紧先跑,快快地去叫援军。


    他多少听说过厄弥烛的德性,能对抗主神的只有另一个主神,战争和毁灭的神祇并不算友善的一方,别到时候祂手起刀落,一刀一只小蛾子……那样的话,阎知秀真得跟祂翻脸。


    大地开裂,熔化成金赤的洪水,空气在尖啸中暴沸地燃烧,宛如祸星经天,赤红的流火带来的是赤红的死神。


    厄弥烛满载杀机,坠落大地。祂的眼中唯独倒映着一个目标:那名孱弱无用,不坚硬,更不锋利的人类。


    自他出现之后,祂的权柄,力量与影响力都在飞速消褪。往昔祂是纷争,烈火与狂乱的真神,如今祂左支右绌,再没有亲族肯回应祂的能力,宇宙平和,繁荣,犹如死寂的墓地。


    我绝不允许。


    厄弥烛猩红的眼瞳,倒映着同样血腥的野望。


    杀了他。


    我要杀了他!


    是的,杀掉他,让无尽的战争降临诸世万界。我的血亲会愤怒,会失去理智——啊,祂们当然会,因为祂们的身心已经在糖水里浸泡废了,泡成了一丁点儿冲突都不能接受的软弱模样!当然,祂们肯定也想杀了我,但那时候就由不得祂们了,毁灭的号角一旦吹响,我将是万神中至强至暴的唯一存在,压倒性的存在!


    杀了他。


    祂张开破坏的双翼,恍若灭世的狂风,疾速飙向来不及闪躲的人类——而这个人居然还先赶走了那些废物的使臣,不肯给自己留下哪怕一个脆弱的肉盾,实在愚蠢,愚不可及!


    电光石火之间,人类身后突然张开了一只眼睛。


    巨大的,混沌的眼睛。


    厄弥烛的狂妄笑意,蓦然凝固在唇边。


    那只眼睛冰冷地注视祂,冷过宇宙初生的太空,冷过死亡和虚无。那目光的温度,比残暴更加残暴。


    【厄弥烛。】


    祂清晰地听见德斯帝诺的声音。


    【我上一次捉住你,粉碎你的羽翅,令你骨骼摧残,头颅折断,还是在两千个纪元之前。那时,你执意要毁灭一切的生灵,一切的妖魔,精怪,人类,动物,植物……令一切的活物在烈火和星坠里焚烧。你还没有忘记这件事,对吗?】


    厄弥烛口不能言,祂已经完全僵滞了。


    【就做你想做的事吧,】德斯帝诺轻声说,【做完之后,除去上述的惩罚,我还会一颗一颗地掰碎你的冠冕,你将不存于世,或许连虚无都不能将你吞噬得更加彻底——做吧,只是在做之前,先回忆起我对你的承诺。】


    时间再度开始流动。


    阎知秀愣住了,因为那个不可一世,正朝自己发起冲锋的战神,毁灭之神,一下突兀地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灼热焦黑的地面上,一团血红如火,颤颤发抖的……大蛾子。


    阎知秀张了张嘴巴,哑口无言。


    ……啊?


    他有点茫然地四下环顾一周,除了德斯帝诺突然插手,他想不到别的可能。


    好吧!阎知秀叹了口气,这事儿就当祂有眼色,办得不错了。


    他苦恼地盯着地上缩成一团,抖得有点像筛糠的红色蛾子,感觉自己进退两难。


    直接走人,有点浪费这个对话的机会,可要是留在这儿……我天,我又不是什么很贱的人,这个破坏狂刚才很明显就是想要给我刀了啊!


    思来想去,阎知秀捂住脸,还是挫败地拖着步子,慢慢地靠过去。


    这几只大蛾我总是要捡起来,收在一块儿的,既然捡宝贝也是捡,捡垃圾也是捡,那就别走了,顺手的事。


    “哎,”阎知秀避开地上的火焰,蹲下来戳戳蛾,“你找我干什么来的?”


    尽管这个问题有点像废话,不过作为开场白还是不错。


    血红的蛾子不说话,只是发抖。


    阎知秀长叹一口气,先试探地摸了下祂背上的领毛。


    手感居然很不错,温热丝滑,比最上好的貂皮还柔软。


    “说话嘛,”阎知秀道,“德斯帝诺走了,祂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这个可耻的,可恶的人类,居然还敢提德斯帝诺……你自以为有了靠山,得到神王的眷顾,就能踩在我头上作福作威……不要拿你的脏手摸我!你的手软得叫我作呕!


    “好啦好啦,”阎知秀看祂抖得更厉害,索性直接抱起来,捞到自己怀里,不得不说,相比哀露海特的瓷实,厄弥烛就有些虚胖了,只不过绒毛又多又长,才在体型上没有很大分别,“有什么深仇大恨的……我也没得罪过你啊。”


    厄弥烛直接僵硬了。


    阎知秀熟稔地挠挠抓抓,爱抚祂的翅膀根和领毛的深处,厄弥烛的肚腹上遍布蜷曲的伤疤,累累茧痕,他摸着有点唏嘘,也觉得这个家伙又可怜,又可恨了。


    于是,他忍不住在祂的肚皮上多揉了揉。


    厄弥烛抖得更加厉害,然而,这种抖却不同于之前害怕,忌惮的颤抖,阎知秀察觉有异,连忙低头一看。


    他愣住了。


    厄弥烛在流泪。


    厄弥烛被揉哭了,在流泪。


    硕大的,血红似火的炎珠从飞蛾的复眼中滚落,落在地面上,不断烧得滋滋冒烟。


    战争与毁灭之神终于发出了点声音。


    祂咬牙切齿,哽咽地哭道:“你居然……居然敢这么对我,我一定会杀了你……我、我要杀了你……”


    阎知秀赶紧停手。


    怎么了,难道很难受吗?难道这个神的触觉系统和别的神都不一样,疼痛对祂来说才是舒服的……


    “你怎么敢停下来?!”察觉到人类的呆滞,厄弥烛怒不可遏,即刻挣扎着大骂,“我要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


    阎知秀:“……”


    这个时候,苍穹上神力狂涌,数位主神从各自的领域匆匆赶到,厄弥烛第一时间发觉不对,赶紧止住眼泪,甩脱那股酥酥麻麻,会叫浑身变得软绵绵的感觉,恶狠狠地从人身上扑腾下去。


    风向已经变了,现在的祂完全不占优势,留在这儿就是被群殴的命,战争也要讲求策略。


    “敢告诉别的神,你就等着瞧!”临跑前,祂不忘狠戾地叫嚣,警告人类,“我和你还没完,你记住,还没完!”


    阎知秀:“…………”


    飞得还挺快。


    第196章 愿他万年(四十五)


    “你受伤了吗?!”奢遮抢先瞬移至阎知秀身边,一把握住他的腰,将人拿起来,上下左右地仔细查看,“不过,你大腿上怎么也有花……”


    阎知秀忍无可忍,一拳敲在神的脑壳上。


    “我没事!快点给我放下去。”


    安提耶是第二个冲到的,祂狂怒地呼啸而至,猛然把阎知秀抢到自己怀里。


    “我要把祂的足肢和触角都一根根地折断!”雷霆在安提耶的黑发中出没流动,苍穹风起云涌,转眼就变了颜色,“这个无耻的恶棍,祂怎么敢来偷袭?!”


    卡萨霓斯与银盐紧随其后,极乐之神深重地皱起眉头,在阎知秀身上详细地检查。祂穿过人的胳膊,用修长完美的手指摸索着他的心口、肋下和柔软的肚腹是否有伤,检查完这些,祂再抬起人的下巴,摩挲他的脖颈,看那里是否有新鲜的血痕。


    阎知秀无奈地说:“我没事,别看啦,我真的没事……”


    “你怎么会没事?”银盐密不可分地贴着他的手,上面通红一片,燎出一串亮泡,仿佛在热水里浸泡了许久,“厄弥烛的字典里绝不存在‘善罢甘休’这个词,祂能追逐狩猎的目标好几千年,只为了把利刃穿透对方的胸膛,用仇敌的血液覆盖一整颗星球……”


    祂忽然把阎知秀拽出安提耶的怀抱,紧紧地抱住他。


    “……我很担心。”祂小声说,“我担心你。”


    阎知秀笑了起来,拍拍祂的后背。


    “我真的没事!德斯帝诺来了。”


    奢遮挑眉,松开扯着安提耶头发的手,毫不遮掩自己的阴阳怪气:“祂终于开始学着怎么管事了?”


    “总之!”阎知秀强调,“祂上一秒还想搞死我,下一秒就变成个小蛾子,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然后我……”


    卡萨霓斯的眉头没有松开,反倒变得更加凝重,祂的眼中充满不认同的神色。


    “然后,你就把祂抱起来,抚摸祂,爱护祂,宽待祂——是不是?”


    阎知秀张开嘴巴,没来得及说话,银盐接着加入进来,祂的声音低沉,每说一个词,阎知秀都能感觉到祂胸膛的震颤。


    “然后,你就对祂说,没事的,别害怕,你还会问祂为什么生气。”


    安提耶半晌不语,说:“你会搓祂的毛发。”


    “……你还要揉祂的肚皮。”奢遮嘶嘶地道。


    阎知秀:“?”


    阎知秀:“听起来……你们不太同意我这么做。”


    “哦,怎么会?”奢遮无辜地说,“我们没有‘不太同意’。”


    “实际上,我们完全不赞成你这么做。”安提耶跟着道。


    “你的自我保护本能是出了什么问题?”银盐忧心忡忡地盯着他,“你,你只是一个人类!我的话不是要贬低你,你知道我永远不会这么说,这么做,但你为何总把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


    阎知秀一怔:“我哪有?”


    安提耶:“第一次见面,你就弹我的触角……”


    奢遮:“你在我的领域里骗我,面不改色地骗我。”


    卡萨霓斯:“你刚见德斯帝诺,就跟祂大吵一架,完全把祂给骂走了。”


    银盐:“我们初识的时候,你也顽固坚强地同我抗争,寸步不让。”


    “再加上这一次。”奢遮说,“即便有德斯帝诺插手,你也不该把厄弥烛当成一个全然无害的存在。我和祂相争多年,深知祂的残忍暴虐,寡廉鲜耻,为了胜利,祂可以不择手段,你见过的!祂乐于制造战场,引发争执,祂左手的从神名为不和,右手的从神名为混乱。”


    “祂是宇宙的热寂,万物的终焉,”卡萨霓斯说,“你见祂那副妄尊自大,除去德斯帝诺之外,瞧不上任何神祇的模样,便能知晓祂是个什么性格了!你是人呀,你怎可捧着爆燃的火焰,而不顾及自己会被重重地烧伤呢?瞧你的手!”


    阎知秀低头一看,他的手不是早被银盐治好了吗?


    “祂许多次割伤过我的身体,现在又来害你!”安提耶气恼地说,“我已经不怕祂了,我会狠狠收拾祂的!”


    阎知秀实在觉得祂们小题大做,但紧接着,银盐就把他一阵风地摄走了,祂们大呼小叫,一窝蜂地把他按在大榻上,端水的端水,揉手的揉手,梳头发的梳头发,变身毛绒蛾子暖腿的暖腿……


    ……不太像神,更像一群乐在其中的佣人。


    哀露海特还睡在身后的床上,发出些温和缓缓的小呼噜。


    是夜,阎知秀再度通过梦境,抵达了德斯帝诺的领域。


    “你就不能正儿八经地跟我在现实世界见一面吗?”他忍不住问。


    德斯帝诺很不高兴地看着他,想亲一下,又找不到理由。


    “不,”祂说,“还不到时候。”


    阎知秀给祂掰着手指头数数:“你看,我已经收集了安提耶,银盐,奢遮,卡萨霓斯……现在哀露海特就在我床上睡着,厄弥烛我今天也见过,就差一个理拉赛了,你还犹豫什么?就见一面吧,我跟你保证,祂们不会吵到你的。”


    德斯帝诺迟疑片刻,轻声说:“我不是……我顾虑的不是这个。”


    “那你担心?”


    主神低下头,斟酌词句,慢慢地说:“我担心,我正是那个不合时宜的访客。”


    祂抬起头,略带局促地解释道:“你和祂们相处得十分融洽,祂们在你身边,也放松开怀,得以摆脱主神的高傲威严,像真正的一家人那样和睦有福。我……我不该去打扰。”


    阎知秀皱眉。


    “你在说傻瓜话。”


    德斯帝诺:“我没有说傻瓜话。”


    “不,你就是在说,我认识你的那个表情,那就是说傻瓜话的表情。”


    德斯帝诺小小生气:“我不是……你怎么知道我说傻瓜话是什么表情?你又不曾与我长久地共处过!”


    “你管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就知道。”


    德斯帝诺恼得无语了,祂实在搞不清,弄不明,人类为何会有这样大的本事,能用三言两语就把祂气得直喘,而祂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祂们说得对,”德斯帝诺气恼地道,“你确实是个自保本能几乎为零的存在,你怎么活到现在的,我想那还是一个迷。”


    阎知秀眯眼睨着祂。


    “所以,确实是你制止了厄弥烛?”


    “祂当时本可以砍下你的头,再斫碎你的四肢,”德斯帝诺警告道,“看见祂来,你就该立刻避让。”


    阎知秀故意招惹:“我为什么要避让?我不是有你吗?”


    “你……!”德斯帝诺委实气结,祂气人类自鸣得意的态度,不顾自身安危的轻佻口吻,但祂更气自己,因为人类的话并没有错,他确实用不着躲避最危险的那位主神——既然德斯帝诺一直看着他,并且不愿让他承受任何危难。


    阎知秀促狭一笑,突然冲祂招手,示意祂低头。


    “做什么?”主神狐疑地问,到底还是老老实实地弯下腰,警惕地盯着面前诡计多端的凡人。


    阎知秀的笑容变得更深,更令人心动,他无声的靠过去,在德斯帝诺的唇角轻轻落下一个吻。


    柔软的双唇触之即分,德斯帝诺愣在当场,仿佛心魂跟着一同摇曳波荡,连脸颊都是热的,烫的。


    “既然不能亲嘴了,”阎知秀直起身体,笑吟吟地说,“那就亲个脸,以示感谢吧。”


    德斯帝诺的眼神荡漾得能掐出水来,主神的舌头打结,支支吾吾地望着人类。


    阎知秀笑着问:“过两天来看看?”


    德斯帝诺:“我,嗯,这个……”


    阎知秀往另一边也亲了下,笑意更浓:“嗯?”


    德斯帝诺的脑子也开始打结。


    阎知秀稍微抬身,又在祂的眼尾处轻轻一吻。


    “好不好?”


    德斯帝诺瞬间闭紧双眼,眼球在眼窝深处悸动地微颤,引起阵阵酥麻的波纹。祂唇干舌燥,喉咙哽咽。


    “……好的,好。”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德斯帝诺要来的事,阎知秀没提前告知,免得神们用力过猛,导致弄巧成拙的失态。这天傍晚,奢遮研究出另一种新馅饼,用海绵手指饼干打底,第一层铺满醇厚的奶酪和甜覆盆子酱,第二层再来一把厚厚的饼干碎,一整块蛋奶冻,最顶上则缀满鲜红的大草莓,上头浇着蜂蜜。


    “馅饼之夜!”大家齐声欢呼,另外的桌上,还特地放满了一盏一盏的甜酒蛋奶冻,上头点缀着樱桃,谁都可以尽情享用。


    酣睡了八天的哀露海特终究是被这股诱人甜香,以及殿内的欢呼声吵醒了,祂稀里糊涂地睁开眼睛,只觉得全身都好放松,像泡在愉快的热泉里。


    “哀露海特睡醒了!”大家又是一阵齐声欢呼。卡萨霓斯和安提耶冲过去,把大地与海的神祇扛到肩膀上,在漫天飘落的金粉,彩带与花瓣中绕场游行一圈。


    哀露海特:“?”


    “抱歉!”阎知秀赶紧让祂们把蛾子放在大豆袋上,递给哀露海特一块馅饼,一盏蛋奶冻,“醒了就吃点东西吧!你都睡了好些天了。”


    哀露海特懵懵懂懂,跟人类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又在干什么……想了半天想不明白,祂也就不想了,转而变成人身,睡眼朦胧地开始咀嚼馅饼。


    ……奇怪,神殿什么时候有水平这么好的厨子了?炊炉之神来了吗?


    正在此时,德斯帝诺悄然进入,祂来得无声无息,但那股熟悉的神力,却叫所有的主神都凝滞了。


    神王孤站在角落里,眼神幽微地望着聚会上的亲族。


    “接着玩啊,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就行了,”阎知秀提醒呆住的神祇们,“祂又不是来砸场子的,你们不用愣着。”


    他为德斯帝诺也递出一块馅饼,一盏蛋奶冻。


    “这些都是奢遮做的。”他说,接着压低声音,“给我吃。”


    殿内的氛围还是有些凝固,德斯帝诺在血亲们若有若无的扫视下,尝了尝馅饼,接着喝掉蛋奶冻。


    “……很好吃,”祂低声说,“很出色的厨艺。”


    奢遮偏过头去,不吭气。


    僵硬的气氛登时一扫而空,卡萨霓斯小声吹起口哨,冲奢遮挤眉弄眼地做鬼脸。


    殿外,厄弥烛静静蛰伏在云间,神用双目扫射着里头的热闹景象,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唯独千万里之外,理拉赛独自坐在祂的神域当中,也坐在一片黑暗与寒冷当中。


    从未有过哪一刻,祂是如此憎恨自己的的亲族,憎恨自己的兄长。


    德斯帝诺撕碎祂的宣誓和真心,将祂的剖白视作一摊无用的垃圾;祂的血亲则轻而易举地将祂抛开,共同聚拢在一个卑微凡人的身侧,由他驱策,玩弄。


    祂们不是神,不是昔日那个荣光耀目的至高家族,祂们只是一群下等的奴仆,祂以祂们为耻!


    理拉赛狠狠地扔开了膝头的书,祂感到愤怒,羞辱,孤寂冷清的空气便如永不停歇的耳光,甩在祂已经涨得通红的面皮上。


    漫长的岁月里,祂从未如此孤独。


    作者有话说:


    【看到很多朋友对蛾子们的吨位感到好奇,其实这个我一开始也设定过(是的这个苯人认真思考过)(想不到吧)


    哀露海特(超级大蛾,实心铅球般的)≥德斯帝诺(只是庞大,不是肉墩墩的)>安提耶(毛多肉也多)>奢遮(人形很瘦长,蛾的形态运动多了脂肪也比较少)>卡萨霓斯(蛾子形态也是骨肉停匀,秾纤合度)≥银盐(白色显胖)>理拉赛(无论哪种形态都是智者的体格)≥厄弥烛(肌肉,不停地锻炼肌肉,视软软脂肪为耻辱,但一对一立刻就会被哀露海特压扁)】


    阎知秀:*艰难地从大山底下逃出来,继续上路*哦耶?*发现自己踩中了一颗红毛栗子*


    红毛栗子:*蹦跳着大骂*你没有眼睛吗?为什么不踩别的神,偏来踩我!


    德斯帝诺:*想要被踩,于是神出鬼没地慢慢浮现*


    阎知秀:*捡起红毛栗子*跟你说对不起!*抚摸*


    红毛栗子:*太舒服,哭了,努力把眼泪憋回去,但是失败*


    第197章 愿他万年(四十六)


    由于不速之客的突然加入,聚会现在以一种更为谨慎的方式进行。站在阎知秀的视角,有点像一群猫的集会里突然闯进了一头鹿,猫们警惕又惊喜地鬼祟张望,鹿也拘谨地刨着地板,看起来随时可能破窗而逃。


    “你就不想跟哀露海特说点什么?”他小声提醒。


    德斯帝诺迟疑片刻,对目前安静的环境还算满意:“我会邀请祂……去花园里散散步。”


    祂的身影犹如渗进大海的一滴水,转瞬消失,又转瞬出现在哀露海特身旁。


    “倘若你尚有余暇,不曾遗忘我们之间的誓约,还愿和我做着亲近的对话,”德斯帝诺轻声说,“我请你去花园里行走。”


    哀露海特深吸一口气,祂把手里空置的金盘像棉花般揉捏成紧紧的一团,垂眸不语,寂然半晌。


    这就是祂这段时间以来一直追寻的谜团和答案了,尽管追寻的过程被酣睡所打断,但祂在这里,终究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好,”祂哑声说,“我们就进行一次私密的对话吧,你知道,我从来不会拒绝你的要求,大兄。”


    眼下天星高照,哀露海特站立在花圃的泥土之上,由于神祇当前的心慌意乱,这片小小的花国也依照主君的心意改变了外形。


    此刻,祂们正站在一条覆盖着深绿色苔藓的森林小路前,路两边长满了各种大小,不同形态的磷光菌菇,在夜晚,它们一起发出莹亮的微光。


    天空近在咫尺,累累诱人的群星就悬挂在高高弯曲的树枝上。这些枝干交叉重叠,于道路上方搭建出一个迷人的屋顶。那些花的精灵,草木的魂魄,带着蘑菇帽子的精怪,现在全都轻轻吟唱着晚间的歌谣,并庄严地攀上树梢,摘下星星佩戴在胸前,好为它们的主君增光添彩。


    同一时间,树脂和松木那股甜美,甘醇的香味充满了闷热的空气。神祇的双脚陷在柔软的苔藓里,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很美的景色。”德斯帝诺低声说。


    “而你一向对此置之不理。”哀露海特的双手交叠,端庄地置于腹前,“是的,景色宜人,但对于一个把它们当做空气的神来说,再美的景色也是无用。”


    德斯帝诺闭上嘴唇,祂沉默地接下这记刺伤,没有做任何回击。


    “我想我们都认同声音和语言的力量,”祂说,“那么,请让我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


    “——我很抱歉。”


    哀露海特蓦地停在原地,微风吹过,却无法拂起哪怕一根深蓝的发丝,它们都沉重地凝固着,仿佛万古至今的石雕。


    “我知道,你一直是沉稳,可靠的代名词,从不朝我过多抱怨,”德斯帝诺的口吻带着一丝干涩的幽默,祂不由自主地避开了亲族深暗的目光,“但我也知道,这一切……这所有的一切,本不该由你来独自承担。”


    哀露海特以惊人的缄默,应对着祂的歉疚。


    “我明白奢遮是多变棘手的麻烦,厄弥烛唯恐天下不乱,而银盐早已放弃了尝试,选择独善其身;我明白理拉赛对调和矛盾的难题不屑一顾,卡萨霓斯的笑声只能算火上浇油,而安提耶年纪最轻,祂得不到公正的对待,祂的话语更缺乏重量。因此这个家族的争执,这些矛盾,无休止的尖锐冲突,全压到了你的肩膀上。”


    “身为长兄,我却毫无作为……我非常对不起你。”


    哀露海特的睫毛轻颤,祂低下头,呼吸粗重地注视脚下逐渐凝聚起来的一汪海水。


    “你为我们的家族做了多少牺牲?可我始终不曾正视你的付出。我知晓自己的残酷和冷漠已然伤你至深,时光不可轻纵倒流,我也不能做着懦夫的行径,回到最初的原点,回到伤害还未发生之前,好像这样就能令我脱罪。”


    德斯帝诺的视线缓缓转向血亲,祂的神色愧疚,同样弯下了头颅。


    “所以,我要对你做出承诺。”


    “自此之后,我会尽可能地不再逃避,我对你承诺,你不必再孤军奋战,我会弥补你为这份责任所付出的所有时间,所有精力,弥补你为之忍受的每一分煎熬和困苦。”


    “哀露海特,你是我的血脉亲族,”祂说,“亦是我所珍视的家人。我……我知道自己的缺陷,但我向你保证,我会改过自新。”


    哀露海特发愣地站在原地。


    祂疑心自己是在做梦,祂还没有从熟睡里醒来,刚才发生的事全是奢遮的恶作剧。


    “你是真心对我说这些话的。”哀露海特嘴唇嚅动,低声说。


    “我是真心对你说这些话的。”德斯帝诺重复。


    “为什么?”大地与海的主君目不转睛地凝视兄长,“过去多少年了,我没见过有哪一次,你冲我们如此开诚布公,是什么改变了你?那个人类?”


    德斯帝诺不自在地承认了这个事实:“他确实带来了强有力的变革之风……不过,也不光是因为他本身。”


    “我不想承认,可他在面对那些顽劣棘手的家伙的时候,确实展示出了圣人般的耐心,”而且他并不肯把这种耐心分给我,他对我最坏了,“他让我看到了命运的另一个结局,沟通……而非逃避。”


    哀露海特胡乱点点头,祂心如乱麻,根本想不到什么评论的话。


    “那么,这就是卡萨霓斯祂们保守的秘密,”祂喑哑地说,“你向祂们道歉,并且承诺弥补和改变。”


    德斯帝诺:“是的。”


    “难怪,”哀露海特骤然苦笑,“难怪祂们选择闭口不言,倘若祂们以此作为资本,来我面前,来被你遗漏的倒霉鬼面前炫耀,我们势必会引发史无前例的大战,并且我不会再做调停者。”


    远方的森林中,传来精灵们颤抖的歌声,哀露海特停顿片刻,又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跟厄弥烛和理拉赛说这件事?”


    “还不到时候。”德斯帝诺回答。


    “我知道厄弥烛乖张任性,诸神里你最不喜爱祂,但是理拉赛——”哀露海特欲言又止,“我希望你能尽快和祂表明歉意,祂的本心并不算很坏。”


    德斯帝诺有点困惑,祂还是点头颔首,同意了哀露海特的提议。


    “好的,我会优先跟祂提及。”


    “请你……回到聚会上去吧,大兄,”最后,哀露海特哑声道,“我会独自在这里平复心绪,我……我要消化的东西太多了。”


    德斯帝诺轻声说:“愿你土壤坚固,万海生波。”


    祂们就此暂时分别。


    聚会上,卡萨霓斯还在兴致勃勃地讲述祂们为什么“应该举办一个盛大的团聚宴会”。


    “可以没有吵嚷的乐声,去掉五彩缤纷的舞侍,背景音乐来点宁静的,沉醉的,典雅的作品,或者干脆只放七弦琴!轻盈的七弦琴,偶尔拨出几个音符。”祂神采飞扬地策划,“然后,主题就来个家庭专用,所有参会的成员不许大呼小叫,严禁争执打闹——或者争执打闹也可以吧!但是要安静地扭打在一起,不许发出声音!”


    “最好还要变成毛茸茸的样子扭打,”奢遮哼笑,“有人会喜欢。”


    阎知秀吃惊道:“诽谤,我要告上法庭。”


    “法官宣判被告神无罪,”银盐头也不抬地说,“处三千年以上无期徒刑,立刻执行。”


    奢遮:“你赶紧死吧。”


    阎知秀笑完了,又想起来:“还是再等等吧?等一等厄弥烛和理拉赛。”


    “大兄还没跟祂们说话,不代表我们不能邀请祂们啊,”卡萨霓斯从背后抱着人类,“这有什么的?我们是一个家庭,又不会单独孤立祂们!”


    祂的话语冠冕堂皇,连安提耶都一下明白了祂内心深处的意思。


    爱的一面是甜蜜,另一面是残酷。卡萨霓斯既然已经成为了被偏爱的一员,那么祂即刻便成为了残酷的,自私的爱的化身,迫不及待地要挖出不受偏爱者的心,在厄弥烛和理拉赛面前轻轻地展开尾屏,以示不经意的无情炫耀。


    阎知秀抬头,看向德斯帝诺,神王默默地站在阴影里,有点无措。


    “还是算了吧,”他说,“宴会用不着急于一时。不过,要是你真的想办,那把请柬给我一张,我想和理拉赛说几句话。”


    卡萨霓斯顿时不忿地噘起嘴巴,其他神祇也在心中不满地叹气。


    但祂转念一想,既然自己也在被人类包容的爱所滋养,那么祂的神色很快就多云转晴,喜不自胜地笑起来了。


    “好罢!”当着兄长的面,祂高高兴兴地在人脸上亲了几下,“谁叫我爱你,你是我最珍贵的一颗心呢!我只好答应你的所有愿望了。”


    德斯帝诺:“……”


    哀露海特刚从外头心事重重地回来,一进殿内,顿时惊诧:“屋里怎么这么冷?谁乱玩冰河纪的天气?”


    宴席结束后,阎知秀很快拿到了卡萨霓斯亲手制作的请柬。


    “理拉赛的嘴巴毒,不讨人喜欢,”这次,德斯帝诺亲自护送他到智慧之神的领域,“你和祂讲话,若是不合心意了,随时叫我,我会带你离开。”


    “用不着这样,”阎知秀叹气,“我只说一件事。”


    在德斯帝诺的注视下,他执意独自一人,慢慢走进智慧之神的领域。


    相比起后来的空旷死寂,理拉赛在时,这里还是很热闹的,天空盘旋着因敌意而膨胀的使臣,象征无上智慧的尖塔歪曲倾斜,塔尖飞散着不尽的信使。


    跟随德斯帝诺的指引,他很快就找到了此行的目标,理拉赛孤坐在一座高塔的台阶上,金叶冠冕歪倒一边,身前满是撕碎的图纸与神言。


    阎知秀走过去,慢慢捡起一块符文。


    还是那份惹事的构想。


    “……你来干什么?”理拉赛有气无力地冷笑道,“你已经占据了万神殿的十分之九,占据了我那些蠢笨亲族的心灵和大脑,占据了德斯帝诺的座上宾的位置……说不定,你甚至在祂的床榻上都占据了一席之地。”


    “你还来干什么?你还觉得跪倒在你面前的神不够多,想挑战一下更高峰,是吗?”智慧之神极尽尖刻地讥讽,“抑或是说,你来是为了报复我——如此之短的时日,你已然成为了万神殿内最有权势地位的个体,你自觉受辱,终于打算报复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发生的不愉快了?”


    “正因混沌诞生于虚无和存在的碰撞,”阎知秀自顾自地说,“所以,你设计了这个嵌套结构的法阵……通过纯粹的,概念化的定义,将存在和虚无相互转换,最终使其变为混沌的状态。”


    理拉赛的冷笑冻结,祂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炬地瞪着阎知秀。


    “你是怎么知道的?”


    “利用存在和虚无相生相克的理念构成内环,你要借此熔炼出混沌初开的状态;三位一体的构造固定在外环,身体,精神,灵魂,缺一不可,组成稳定新宇宙的楔子。”阎知秀继续说,“你给出的是一个解法,倘若虚无降临,你会如何应对的解法。”


    理拉赛的脸孔有点扭曲了,祂难以置信地厉喝:“你不该知道……你不该……是谁告诉你的?德斯帝诺,对不对?!肯定是祂,否则你不可能知晓宇宙构成的奥秘!”


    “祂没告诉我多少,”阎知秀轻描淡写地回答,“我以前是个宝藏猎人,收集过很多炼金术的学说著作。我推理出来的。”


    他接着说:“我没有撒谎,你能看见,我没有撒谎。”


    理拉赛的胸膛剧烈起伏,祂反应过来,连忙为自己震惊的神情继续挂上一层冷笑的伪装。


    “所以呢?好吧,就当你利用德斯帝诺‘没告诉你多少’的好处,自作聪明地解开了我的构思,那又如何?你是祂的使者吗?你是祂的口舌吗?你要继续代替祂,来这里教训我的冷漠残忍,厚颜无耻,自负自大吗?!”


    阎知秀沉默地看着祂,他抬起腿,无声地走到理拉赛身边坐下,然后伸出手,温柔地拉起祂冰冷的手,把那枚符文放进祂的掌心。


    “我知道你的心意,”他轻声说,“德斯帝诺是错的,他错怪你了。”


    理拉赛的瞳孔发抖,声音也在发抖,祂反问:“……你怎么知道?你又知道什么?!我的事,不需要一个……”


    “——因为那些太敏锐的,在家庭里受过创伤的孩子,都会不约而同地想着一件事。”阎知秀态度冷静,打断祂的话,“假如自己偷偷地死掉,他的家人会不会十分痛苦,会不会追悔莫及,抱着他的尸体痛哭流涕,用余生声讨自己的错处?”


    理拉赛哑口无言,惊呆地盯着他。


    “我知道,”阎知秀说,“我是在福利院里长大的小孩儿,我就是知道。”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忘情地亲吻,进行甜蜜的拥抱*嗯!


    德斯帝诺:*忘情地亲吻,进行更甜蜜的拥抱*嗯!


    大蛾子们:*挥舞着防狼喷雾和杀虫剂冲进来*不,我们不允许你们这么做!*立刻分开他们的嘴唇*人类应该永远保持又小又可爱又纯洁!至于兄长,嗯,你可以继续在角落里发霉。


    还是大蛾子们:*偷亲人,并且没有暴露*


    第198章 愿他万年(四十七)


    “我没有父母,没什么亲人,他们可能是死了,可能是把我搞丢了,也可能是单纯的不想要我,总之,打我有记忆的时候,就在福利院里头挨骂了。那种老式的,光线不好的,有点像电影里的,干妈干爸全都穿着黑白衬衣,性格严肃古板得不得了的福利院……你见过没?”


    不等理拉赛回复,阎知秀就轻快地道:“算了,才不管你见没见过,我接着说。福利院里孩子多,每层楼都有一个‘干妈’管事,当然她跟我们没什么关系,只是所有的小孩儿都乐意这么叫。我那个干妈不胖不瘦,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成个髻儿,光溜溜的,苍蝇站上去都打滑。她长什么样子,其实我有点记不太清了,我只记得她的嘴角,平平的,薄得很。喏,就这样,一天到晚这样抿着,刀片都插不进去。”


    说着,他对智慧之神拉长自己的嘴角,将双唇紧紧绷在两排牙齿上,做出个严厉刻薄的面相。


    理拉赛不情不愿地承认……这个人类的确有那么一丁点儿鲜活的趣味。


    “不过,她会笑啊,”阎知秀怀念地说,“我见过她笑的。偶尔,她对自己喜欢的大孩子笑过那么一两次……当时我还很小,一无所有,除了一把烂石头,裤兜里什么都掏不出来,哪怕只是一朵花儿。但我真的想她对我笑,毕竟,我可是喊她叫‘妈’呢。”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放得更轻,更低:“好了,现在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连——”


    他用手指指上面,“——都不知道的秘密。”


    理拉赛不屑嗤笑:“我通晓宇宙间的一切奥秘,我也知道你是个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的人。你还能告诉我什么?”


    阎知秀微笑道:“我总能找到出路,世上没有迷宫和地图能把我困住。这个你也知道吗?”


    理拉赛一顿:“玛尔?”


    “不,我跟道路方向之神没有任何关系,”阎知秀说,“这是我的奇妙天赋。否则你以为我是怎么在你的领域找到你的?你不会觉得,是德斯帝诺打了个专车送我过来的吧?”


    理拉赛眉头微皱,第一次带点认真地打量他。


    “一开始,只是一些很小的征兆,我会知道食堂的哪个出餐口有最新鲜的苹果,想喝浓浓的稠粥?今天去二号口排队,想额外多拿半块燕麦饼干?去六号碰碰运气。我想这不太像‘心想事成’,更像我的命运强烈地指引着我,去哪里就能获得我想要的东西。”


    阎知秀若有所思地道:“那年我六岁吧,第一次开始尝试把我的天赋运用在更大的地方。我跑出去了。”


    “愚蠢,”理拉赛轻蔑地说,“你只是一个人类的幼儿,不说鬼怪精灵,就连同种族的成熟个体都能轻易对你造成伤害。”


    “我有天赋,记得吗?”阎知秀笑道,“我成功地避开了巡夜的老保安,然后凭直觉找到一个墙角的狗洞,钻出去之后,我站在福利院的外墙边,又很不知所措,我该干什么?我要去哪里?”


    “然后……我就去翻了不远处十字路口的一个垃圾桶,”阎知秀张开十指,严肃地抓抓空气,“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直觉告诉我我应该去,那我就去。嘿,你猜怎么着?我在一堆湿果皮,旧报纸,包装袋,还有黏糊糊的烟头里,翻出一枚亮闪闪的钻石戒指。”


    他说得绘声绘色,理拉赛越听,头就越往他的方向转。


    “那真的是很大的一笔财富,像我这么大的小孩儿,一个月的伙食费只要两百块钱,我如果能把戒指卖掉,换的钱够我吃两辈子。”阎知秀耸耸肩,“可惜,我在错误的时间遇到了错误的东西。反正,我一个人蹲在垃圾桶边上等啊等,晚上冷得我直哆嗦,终于来了一对夫妇,他们急得头顶冒烟,看见我手里的戒指之后,就差跪下来了。”


    “我把戒指还给他们,然后,那个女人问我想要什么报酬,我什么都不要,光看到她头上的发簪。”阎知秀说,“大概这么长,材质有点像玉,也有点像水晶,雕了朵玫瑰吧?还是什么别的花儿。我一看它,我就想起福利院里的干妈,我想送给她。”


    接着,他又张开手,本想给理拉赛比划簪子……结果一不小心在路过使臣的毛绒屁股上抓了一把。


    使臣惊慌,嘤嘤地大嗡一声,即刻羞怒交加地携屁股飞快逃走了。


    理拉赛:“……”


    阎知秀:“……”


    阎知秀战术性清嗓,说:“嗯……当天夜里,我潜进她的办公室,把发簪放在她的黑色木桌子上,我想第二天看她惊喜的笑,然后我再站出来,大声宣布这是我给她的礼物。”


    “她确实笑了……她从办公室走出来,把簪子插在发髻里,我发现她笑起来确实很好看,很接近我梦里的,妈妈的形象。”阎知秀低声说,“我至今记得她问的话,她问,这是谁放在她桌子上的?”


    “我当时太激动了,好像我一生中最高光的时刻就要到来。我的心怦怦直跳,脸发红,嘴唇发白,耳边有很多杂音……我的喉咙也哽住了,好像嗓子眼儿里的肉全挤在一起,我张着嘴,却只能用鼻子喘气。”他轻声说,“我迟疑了这么一小会儿,平时她最喜欢的那个大孩子就举了手,他告诉‘干妈’,簪子正是他攒钱买的礼物。”


    理拉赛:“……唔。”


    “我气炸了,”阎知秀不再笑,“这么多年过去,一回想起这件事,我总会回到那天的院子,站在高高低低的孩子中间,我是最孤立无援的那一个。”


    “据他们后来说,当时我的脸涨得像个熟透的李子,我跳起来,像疯了一样大声嚷,全身打抖。我骂那个大孩子是撒谎精,讨厌鬼,那个发簪是我送给她的礼物……我说了能说的一切,颠三倒四,语无伦次,说到最后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好像在哭吧?嘴巴张了半张脸,眼睛皱起来,用一张很丑的表情哭。”


    他做了个鬼脸,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拉着脚边的细沙。


    “你没能保住自己的荣誉。”理拉赛淡淡地说。


    阎知秀摇头:“没有。相比起‘小屁孩儿深夜逃出福利院捡到钻石戒指被人报答’的离奇故事,还是他那个‘打零工攒钱孝敬干妈’的说法更靠谱,而且他朋友很多啊,一个个上来作证发誓的,谁会帮我呢?没人帮我,所以这个案子很快就出结果了。”


    “‘干妈’用力摸着那家伙的头,感动地泪花闪闪,说你真是个好孩子,而我,我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干爸’拽着后衣领,拖到院子另一头的黑屋子关禁闭,裤子差点都给我拖烂了。”


    “我关了大概两天吧,只能吃点剩饭剩菜,”他说,“我的天赋也撬不开安在门板外边的锁。就是那时候,我第一次无师自通地想到了死。”


    “……这样。”理拉赛说。


    阎知秀点头:“那个屋子里,只有头顶的洞会冒光,我被那坨光照得发昏,脑子里跟走马灯似的想过好多。我想我就死在这里,等到大人打开门一看,就会发现我没了呼吸的尸体,他们肯定会大吃一惊,然后消息很快会传满整个福利院,我的‘干妈’跑过来,不敢相信地抱着我,紧接着那天晚上的有钱人夫妇也来了,他们是来专程感谢我的……于是真相大白,‘干妈’终于明白她误会了我,她会悔青肠子,用一生缅怀我——她失去了这么一个好孩子,再也不会有人比我更爱她了!”


    理拉赛沉默片刻,赌气地低声道:“一个人类幼儿的琐事,才不配跟我的伟大构想放在一起比较。”


    阎知秀笑了一下,这是一个苦涩多于戏谑的笑。


    “当然了,我没有下定决心去自杀,但之后的很多年,这个‘好孩子’的咒语都牢牢地套在我头上。”他说,“我做了宝藏猎人,我天赋异禀,很有本领,可是……可我总忍不住在和人交往的过程中勉强自己。我产生了一种执念,如果我做个‘好朋友’,我的朋友就不会放弃我,如果我对别人好,别人也会用等同的态度对我好……”


    他的表情怔怔出神:“所以类似的死亡幻想,在我往后的人生里还出现过很多次。我老想要……我想要一个人,或者很多个人,为我的死痛苦心碎,说实话,我早就功成名就,我赚的钱多到十辈子也花不完,但我……”


    阎知秀的声线有些沙哑。


    “……但我心里一直想着,我想用我的死,来换取他人对我最深沉的爱。”


    理拉赛不说话。


    “我今天对你说的这些事,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连德斯帝诺也不知道。”他看着理拉赛,“我把它当成一份共通的秘密送给你。我知道你不愿意相信,毕竟我这个浅薄脆弱的人类怎么能解读你设计的法阵?但我就是可以,所有的神灵里,你和我是最相像的。”


    理拉赛垂下眼睛,听见阎知秀用近乎耳语的音量对祂发问。


    “你也想过,”他说,“你想过呼唤虚无,来向家人证明自己的爱,你想过在自己献出一切,献出身躯,灵魂和精神之后,祂们会悔恨得几乎死去……是不是?”


    理拉赛沉寂了很久很久,祂像尊石雕似的坐着,不知过去多长时间,祂才打寒颤一般,微微点了下头。


    他们一起坐在台阶上,烟紫色的天空流动着多变的漩涡,黄昏变得忧伤。


    “收下请柬吧,德斯帝诺错了,”阎知秀说,“而且祂会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和你道歉,做出补偿。来和我们一起参加宴会,你应该和你的家人在一起,祂们会爱你的。”


    想了下,他补充道:“要是你愿意的话,我也可以爱你。”


    理拉赛从沉思中回过神,祂古怪地盯着人类,盯了一会儿,又把眼睛偏到一边去了。


    “你?我明明羞辱过你。”


    “我听见了,”阎知秀轻松地说,“我不是聋子。”


    “那你怎么爱我?”


    “随便爱爱咯,”阎知秀把请柬塞给祂,“我们这种人爱起来没个数的。大不了给你梳梳毛,捏捏爪子……不然你变成蛾子,让我给你揉揉肚子?”


    理拉赛十分警惕:“那是不可能的!我不会容忍任何亵渎!”


    阎知秀:“好吧……”


    智慧之神忽然问:“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你问。”


    “用死来交换爱……你现在还有这种念头吗?”


    “没了。”


    “为什么?”


    “因为有个混账玩意儿,居然先我一步死在前头。”阎知秀回答,“我哭得眼珠子都快掉出去了,才知道这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理拉赛皱起眉毛,祂的嘴唇没有动,第三个问题已经跟着吹进阎知秀的耳朵里。


    “我想,你不是这个宇宙的人类,对吗?”


    阎知秀怀疑地和神对视。


    “放心吧,我对告密没什么兴趣,我不会把你的答案告诉任何存在,连德斯帝诺都不会。”


    阎知秀一点头,权当回答。


    “明白了。”理拉赛的手指轻点地面,第四个问题接踵而至,“你也不是这个时间线的人类,对吗?”


    阎知秀的睫毛微地一颤,看见他的反应,理拉赛不再需要其他的回应了。


    神明的嘴唇咕哝嗫嚅,第五个,第六个要命的问题,紧急连环地飘入阎知秀的大脑。


    “我一直耳闻你有一位‘前夫’,现在看来,祂正是德斯帝诺,对吗?”理拉赛深深地凝视着他。


    “——在你的时间线,祂死了,对吗?”


    阎知秀面色大变。


    他目光如电,第一次如此酷烈地逼视一位神祇,他知道理拉赛很聪明,但此时此刻,这种聪明比催命符还要危险!


    理拉赛立刻在自己的嘴唇上做了个拉拉链的手势,祂缄默下来,不再问了。


    “我这就走,”阎知秀沉声道,“别把你的猜想往外说,你的问题无凭无据,还很麻烦。”


    他的心脏狂跳不止,连冥想都没办法盖过。理拉赛的联想能力和智商都太过逆天,只差一点点,祂就能捅破窗户纸,把阎知秀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来龙去脉整个差不离。


    早知道就不跟这个熊玩意儿说这么多了……


    “等一下!”身后忽然传来理拉赛的喊话声。


    阎知秀转头去看,智慧之神已经站了起来,祂用修长的手指摸索,戴正了头顶的金叶王冠。


    “我……”在乱糟糟的墨绿发丝之下,理拉赛薄白的面皮正在发红,“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阎知秀挑眉,看到素来高傲的神明,此时脸颊涨红,含糊地道:“我要跟你说……对不起。”


    大约是阎知秀的表情有点太惊讶了,理拉赛恼羞成怒,又嚷了起来:“你那是什么眼神?我不是什么一意孤行,石头做的老顽固!我说错了,你不是下贱的凡人,好了吧!我不该羞辱你,也不该冤枉你……这不是一个有智识的神祇应当做的事,我跟你认错,这总可以了吧!”


    祂的脸已经红得像熟透的桃子,连耳朵和脖颈都是一片通红。阎知秀再不说点什么,祂的脑门上就真的要冒蒸汽了。


    “好吧,好,”阎知秀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接受你的道歉,行不?请柬拿好,记得要来。”


    理拉赛咬着牙齿,脸热得滚烫,再也不肯看着人,更不肯再多说一个字了。


    不过,等人类走远,祂还是稍稍抬起眼睛,瞧着他离开的背影,呆呆张望了半天。


    ·


    欢宴重开,万神殿中欢喜无限,隶属于爱与极乐之神的臣子几乎占据了半座至高天,祂们用压低的笑声,轻悄悄的欢歌席卷八方。“和睦”与“友谊”乘着天空主君的大风飞遍每一个角落,“善言”和“亲密”乘着梦境主君的大船,飘向亿万个飘渺的灵魂。


    这其中,主神们的诸多祭司和从神都在难以自控的流言里交头接耳,转换着自己所知道的情报。


    一连串急促的声响推动了神殿的们,天空大祭司真希望那是某个冒冒失失的使臣大人,而不是自己的同僚——


    “斯塔夫罗!”风暴大祭司冲进他的密室间,脸上充满焦虑,“你是没收到神谕还是怎么着?这次没有歌颂者,没有祭典,严禁出现一切嘈杂的声响——神王会凌驾现场!祂那些尊贵的,沉寂的祭司们全都开始活动起来了,这次的宴席要平和,要安静……你在搞什么?”


    “我没有接到神谕!要平和,要安静?”天空大祭司勃然大怒,“风暴安静吗?雷霆安静吗?往常我们比任何一位主神的阵营都要声势浩大,彰显着侍奉主君的权柄与荣光!今年又有什么不同,让你急匆匆地冲进我的密室……”


    “斯塔夫罗。”同僚僵直地警告道,“别说了。”


    “你和我的地位平起平坐,有什么资格训斥我?”天空大祭司恼怒地问,“我告诉你,我要……!”


    一只灰白色的使臣悄然出现在他的身后,爪子里抱着一束噼啪作响的雷霆,冷酷无情地往祭司头顶一掷,旋即漠然地飞走。


    “斯塔夫罗,”风暴大祭司平静地说,“你还好吗?”


    天空大祭司被雷打得外焦里嫩,瘫在地上乱跳。


    “你接到神谕了吗?”


    大祭司抽搐着伸出一只手。


    “我还有一个消息,”风暴大祭司自言自语地说,“我听说,主神家族的这次宴会,是由一位人类促成的。”


    天空大祭司艰难地爬起来,龇牙咧嘴地抠掉脸上的碳黑色。


    “……我知道,”带着毫不掩饰的嫉恨和怀疑之情,他回答,“主神们的宠儿!和我一样的人类,神秘至极,据说压根就没有其他人类,精灵和从神见过他,他住在万神殿的一隅,和主神们在一起,出入都有使臣保护……”


    “你怎么看这个传言?”风暴大祭司挠了挠自己的尖耳朵,问。


    “我会说一派胡言,”天空大祭司毫不客气地回答,“凡人根本无法承受神祇的光辉面貌,更不用说主神了!我们得到乳酒蜜糕的恩赏,才能在短暂地一窥主神的容颜,他却跟多位主神日夜相伴……一个人!跟几位主神日夜相伴,这难道不荒谬,不可笑吗?”


    风暴大祭司沉思道:“别用这么酸涩的语气说话,斯塔夫罗,也许主神们也恩赏了他。”


    “不可能,”天空大祭司断然否决,“除非他早已升格成另一个神,或者天天用乳酒洗澡,拿蜜糕当不值钱的面包吃,我就相信这个家伙是真实存在的!”


    “我还听说,他调和了主神间的矛盾,让祂们重归于好。”风暴大祭司不顾同伴酸得要命的口气,继续道,“不光主神们爱他如宝,无论哪一派的使臣,全都爱戴他,依赖他。倘若传言都是真的,那我还真想见一见这个人。”


    “那你就想着吧,”天空大祭司嘲笑她的异想天开,“一直想到世界重启,再看看有没有这么个人!”


    转眼间,那与众不同的盛宴便再度开启。宴会的大殿点缀着温馨的浅黄,橙红与米金色,没有恢宏如海潮的轰鸣乐声,取而代之的是流水般潺潺的七弦琴,只发出些宁静和缓的音节。


    祭司们率先来到廊下聚集,这一次,他们没有急着上行下效,互相攻讦,而是谨慎地交换了一点情报。


    “我也听说了那个人类的故事,”梦境大祭司低语道,“我的主君爱他至深,以至于迁爱着其他的人类,令他们魂魄安宁,在梦中酣甜地熟睡。”


    “这么看来,他不太像一个人,更像是某种传说的集合体,荒唐的睡前故事。”战争大祭司嘲笑道,“因为我的主君是不会被任何一个生灵所迷惑的!祂只会把仁慈的死亡,宽厚的杀戮赐予他。”


    “我还听说,上次宴席,他与神王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因此神明们对他的存在闭口不言,你们问过自己的主君吗?这也是真事吗?”


    这下,其他祭司都开始嘲笑提出问题的人了,因为他居然蠢到相信这种不可能实现的故事。


    “嘘,快别说了!祂们到了。”


    金钟一次次敲响,从神们也带着自己的侍从抵达宴席,当诸神全然落座,主神们终于姗姗来迟,降落在自己的王座上。


    最先抵达的是天空的主神安提耶,祂一落座,就伸长脖子,毫不顾忌礼节地向外张望;第二个抵达的是爱与极乐的卡萨霓斯,奇怪的是,祂也一言不发,心不在焉,顺着天空主神的视线往外看,时不时还俯身询问着什么,安提耶便皱眉摇头,于是祂也不甘地无声叹气。


    第三个来的是智慧之神理拉赛,祂一到场,先正襟危坐了片刻,接着便开始用目光四下环顾,很像在寻找什么事物。守护和创造的主神紧随其后,银盐先是对祂的亲族们说了些什么,继而那些高贵的神祇都把“失望”挂在了脸上。


    大地与海洋的哀露海特到了,祂端庄地整理衣袍……而祂居然一改往日朴素简单的作风,头一回在头顶佩戴了冠冕!祂的发间也垂坠着细碎耀眼的宝钻光泽,犹如一条美不胜收的大河,在神祇打着卷的浓密长发,奢华皮毛里生辉。


    紧接着是战争之主厄弥烛,祂闷闷不乐地坐在王座上,梦境与灵魂的奢遮坐在祂的梦境水池边缘,眉头紧皱,捏着一朵水晶的莲花。


    最后一个到场的,是神王德斯帝诺。


    祂的到来,无疑在神祇间激起了极大的震动,然而,祂们纷纷保持了坚忍的沉默,安静地向祂颔首致意。而神王一反常态,竟也微微点头,回敬了亲族们的招呼。


    酒侍鱼贯而入,手中提着金壶。


    “是他!”极乐的祭司忽然瞪圆双眼,低低地惊呼,“你们快看,那个黑头发,白皮肤的高挑年轻人……是他!就是他,主神们的宠儿,我曾经透过我主的眼眸,偷偷地看过他一眼,不会错的!”


    一时之间,所有精灵,从神与祭司的目光,全隐秘地集中在那个人类身上。


    他们忽然发现,伴随着他进入的脚步,宴会的大殿突兀地……亮了。


    是的,亮了。


    众神云集,这座伟岸辉煌的神殿原本就亮如一颗剔透星子,可现在它更亮了……亮得简直是一颗燃烧的太阳!


    明明是至高天的拥有者,此刻主神们却或多或少地哗然起来。安提耶坐立不安,忽地一把抓住了人类的手,要把他摁在自己的王座上,而人类的对此的回应……他居然伸出手,揪了一下主神的鬓边的辫子!


    天空大祭司一声不吭地昏过去了。


    人类接着往前走,主神银盐轻轻地牵着他的衣角,似乎在劝说他停留在这里,主神举起自己丰软的银白色皮草……怎么感觉跟贿赂一样?


    然而人类没有接受这份高贵的贿赂,他斟酒,然后离开,主神的目光全绕着他激烈打转。


    下一个是奢遮,祂急忙把那朵莲花簪在他的腰带上,要拉着他在梦境水池上划船。须知上一个悄悄在里面沾湿了手掌的新神,已经被喜怒难测的主神变成花朵,继而撕成了碎片。


    人类依然推拒,但他好歹带走了那朵莲花,于是,梦境的主君在失落和欢喜的情绪中交替变化着表情。


    人类走近了智慧之神理拉赛,傲慢的主神居然为此偷偷地红了脸颊……祂强撑镇定,对人说着话,人类叹气,摇头,理拉赛的表情又变成愤慨,祂气呼呼地偏过脸去,可目光却始终偷瞄着人。


    接下来是厄弥烛,其余主神的动态都变得防备,警惕,人类倒是很镇定,他倒了酒……接着自己把战神杯子里的酒喝光了!厄弥烛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气得像个鲜红的河豚,瞪着人类大摇大摆地走远。


    卡萨霓斯用亲吻和拥抱挽留他,哀露海特对他展示自己的头冠与珠宝,人类笑得开怀。


    最终,他走向德斯帝诺,万物的创造者,神王一声不吭地坐直身体,身后的星轮却蓦然大亮,狂热得像要把谁烧死一样……


    他们终于明白一个事实。


    这个人确实是真实存在的,并且他的到来,促使主神们像花圃里的鲜花那般争奇斗艳,试图用更完美的外表,翻出更柔软的肚皮来打动他。


    这些创世的神,高贵的神,心中正涌动着热切的渴望——祂们渴望取悦这个人类。


    一直以来,他们都想错了。


    这个人类不是众神的宠儿……恰恰相反,众神实际是在争夺他的宠爱!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走在路上,背后一阵凉风*谁在偷看我?*警觉转身,但是并没有人*


    大蛾子:*将大花苞藏在身后,若无其事地吹口哨*嗡嗡!*趁人类放弃警惕,立刻用花苞套中,抱着逃跑*


    阎知秀:*奋力挣扎*


    大蛾子:*高兴地大声嗡嗡*


    德斯帝诺:*察觉到这里应该有人,但是祂没有发现任何一个人影*奇怪……我看错了?*手里抓着另外的巨大花苞*


    第199章 愿他万年(四十八)


    阎知秀给德斯帝诺手里的金杯倒满酒,问:“感觉怎么样?”


    德斯帝诺全神贯注地盯着人的脸,心不在焉地嘀咕:“看着我的那些眼睛……太多了。我在努力克制,不把这些窥探的视线烧成盲白色。”


    “祂们都很高兴,”阎知秀说,“这也不算侵略性很强的表情,不过,你要是觉得受不了,可以花园散散步,找找清静?”


    他放下酒壶,却被德斯帝诺一把拉住了手。


    德斯帝诺的目光透过面纱,又热又幽怨,祂牢牢地握着人的手腕,肌肤下澎湃着强烈的能量,祂低声说:“留下来。”


    “干嘛?”阎知秀不客气地反问,“这时候忘了要害羞了?注意影响!不准动手动脚的。”


    “我就是要拽你坐在我的腿上,拉你的手塞进我的领口,又有谁敢说半个不字?”德斯帝诺用力将他拉近,低声威胁,“我不仅要抓住你的手,我还要……”


    祂的眼神胶着地黏在阎知秀的嘴唇上,牙齿咬了又咬,舌尖蠢蠢欲动了半天,到底疏于讲情话的经验,没有把那句“我还要在你的双唇间啜饮乳酒”说出来。


    “跟你的家人好好相处,”阎知秀呼出的气息吹着神祇垂下的面纱,吹得祂心乱神荡,“祂们肯定有很多话想跟你说,老逮着我算怎么回事儿?”


    德斯帝诺冷哼起来,祂的眼神转过下方的几位主神,没好气地抱怨道:“是啊,祂们的确有很多话想跟我说,现在祂们全吵着闹着,嫌我占据你的时间太久了!”


    神灵有神灵的对话方式,阎知秀听不到交谈的声音,自然无从知晓主神们现在正说些什么。


    “自从你来了之后,”德斯帝诺越发挨近,鼻尖几乎要蹭进人的发丝里,“祂们活像是有了靠山,甚至开始大胆地违拗起我的心意……”


    阎知秀跟着往下一看,安提耶顺势一仰脖,干掉杯子里的酒,接着提起空杯,眼巴巴地望着人。


    “啊哦,”阎知秀说,“那你就去跟理拉赛说说话吧,服务生得下去倒酒了。看!飞机!”


    哪有什么“飞机”?只是他突然往后一指,德斯帝诺就也跟着他的手指头去看。趁此机会,他仿佛一尾滑溜溜的鱼,从主神的桎梏里毫不犹豫地游走,游向安提耶的王座了。


    德斯帝诺:“……”


    下方,理拉赛发出毫不留情的轻声嘲笑。


    德斯帝诺又气又无奈,祂盯着人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只见他跟块强效磁石似的,把附近几个主神的脑瓜子都往他那里吸,祂们不停地围着他绕圈打转,把翅膀扇得嗡嗡响,活脱脱一副被迷晕了头的没出息模样。


    祂只得收拾心情,片刻后,将目光转向理拉赛。


    “我们需要谈谈。”祂说。


    “我想也是。”智慧之神低声说,“我们可以去真知泉水边散步,那儿不会有其他生灵靠近。”


    喷泉晶莹剔透,弥漫着寒凉的雾气。德斯帝诺率先开口,并未做过多的修饰:“其实我没有探听你和人类的谈话内容,只是他在回来之后,把你的构思,你为何这么设计的缘由,全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是你跟他说的吗?”


    理拉赛默然不语,片刻后,祂摇头:“不,那全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他是个难得一见的聪明人。”


    德斯帝诺张了张嘴,刚想说点什么,理拉赛便问:“兄长,我知道你是命运的主人,你用手指拨弄着星星,以此摆布宇宙的结局,你知道这个神秘的人是从哪里来的吗?你知道他是什么身份吗?”


    德斯帝诺皱起眉头,回答:“我不能用眼睛看清他的过去和未来,倘若我深入他的灵魂,用星星映射他的来路与去路——你知道,我不愿这么做,我宁愿让他自己握着自己的命运。”


    “这样啊,”理拉赛若有所思,“我明白了。”


    “说到这里,”德斯帝诺的声音可疑地消沉下去,“理拉赛,你就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设计这样一个法阵?我已经明白了,你不是要做某类残酷的游戏,你是要把自己的身躯,精粹和灵魂统统献祭出去——宇宙三界,还未曾接受过如此高昂到不堪承受的祭品。”


    “尽管虚无乃是存在的大敌,终将有一天,我们都会融进它的巨口,与存在诞生出新的宇宙……但它还不到来的时候,远远不到。”


    “为什么?”理拉赛耸耸肩,“因为我脑子有病?因为我幻想过头,想得有些疯了?因为我是一个异想天开的可怜虫,家族的失败者,只配承受你的诘问?哦哦,也许还有,你知道我是一个傲慢的,厚颜无耻的……”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德斯帝诺皱起浓眉,严肃地喝道,“是的,我错怪了你的本心,我仅凭自己的武断结论,就破坏你的心血,当众残酷地呵斥你……这些是我的轻慢与失职,我承认,我向你道歉,并且自此发誓,向混沌发誓,我将引以为鉴,再也不会做出类似伤透你的心的恶事!”


    理拉赛瞳孔收缩,失态地攥紧了双手。


    “你……”祂呓语道,“你刚才说什么?”


    德斯帝诺闭上眼睛,调整情绪,片刻后,祂认真地重复:“我说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理拉赛快速地眨着眼睛,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之前人类对祂保证,“德斯帝诺会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和你道歉,做出补偿”,但祂根本一个字也不相信。德斯帝诺会道歉?祂怎么可能道歉!哪怕天地倒置,世上的生灵不呼吸空气,而是把鼻子埋进火里,祂都不会道歉的!


    ……可是祂真的这么说了,在此时,于此地。祂承诺永远不再,祂没有矫饰,没有遮掩地叙述了自己的罪责。


    祂真的说了。


    “我不该无视你的成果,把你当成一个装腔作势,哗众取宠的无情神祇。你不是孤独的灯塔,也不是孤独的牺牲者,你是我的家人,”德斯帝诺伸出左手,慢慢握住祂的肩膀,“我本该在你最痛苦的时候站在你身边,但事实证明……我才是那个对你造成伤害最多的罪魁祸首。”


    理拉赛的眼睛也闭紧了,祂偏着脑袋,把自己的神色尽可能地掩藏在乱发之后,不发一语。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可怜你,更没有要勉强你的意思。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你并不孤单,你根本不需要通过毁灭自我的方式来获得谁的认同。你是我……”德斯帝诺深呼吸一下,“你是这个家庭的珍贵成员,理拉赛,而我有眼无珠。”


    理拉赛在发抖。


    祂死死地咬紧了下巴,可眼泪还是滴滴答答地顺着颧骨滑落。


    “……我恨你。”祂从牙缝里挤出这些字,“我恨你因为我发现我完全没办法拿你怎么样!我恨你,因为你只是动动嘴皮子,抬抬手指头,我就已经原谅了你。”


    “你可以不原谅我。”德斯帝诺哑声道,“我还想说,今天的宴会……我很高兴,你们都迁就了我,它非常安静,柔和,我很喜欢。”


    理拉赛仓促地抹了把脸,祂盯着不远处身陷蛾堆的人类,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我应当是倒数第二个和你一对一交流的成员吧,大兄?”智慧之神说,“你是不是还没和厄弥烛说过?”


    “……是的,我还没有。”


    “那么我建议你立刻去找祂,”理拉赛道,“祂看起来马上就要惹事了。”


    说完,祂冲兄长含糊地颔首致意,便头也不回地走向宴席的方向。


    德斯帝诺不能叫住祂,祂知道理拉赛的脾气,祂决不允许自己哭哭啼啼,说出许多被感情占据上风时才会说的煽情话,祂爱护理智,拥抱冷静,方才落泪时的表情,就已经是祂的极限了。


    “厄弥烛,”理拉赛回到宴席上,先是拉住战争与毁灭之神,“大兄有话要对你说。”


    厄弥烛不由打了个冷颤。


    “祂……祂要惩罚我吗?你看起来像是被谁把眼睛打肿,然后又把你的脸摁进了番茄酱里……是大兄干的?”


    “……不,”理拉赛无语地说,“和惩罚无关,祂要和你说点别的事。不过,倘若你能多拖延祂十分钟,我就欠你一个情。”


    厄弥烛觉得很奇怪,但理拉赛都这么说了,祂既然没有生命危险,那就先一口应承下来,反正也没什么坏处。


    “哦!那好。”


    理拉赛挤进一堆亲族里——祂们真的像一堆黏在一起的泥巴块,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进到中心。


    祂看着人类,直截了当地说:“我还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不会涉及任何你不想说的敏感信息,我只是想解答自己的疑惑。假如你能给我这个机会,我会非常感激你。”


    四周安静了下来,阎知秀盯着祂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像是在确认祂是否还要越过那条致命的红线,确认完毕之后,他点点头。


    “我很快就回来,”他把酒壶递给奢遮,“请别听我们的谈话内容,给我们留点隐私。”


    坐在僻静的林间,理拉赛想了想,谨慎地开口。


    “我大致猜到你为什么跨越时间线,来到当前的宇宙。我只想问你三个问题,你也只用回答‘是,否,我不能说’,这样可以吗?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头脑,思维,你在另一个空间所见所想的一切。”


    阎知秀点头:“你问吧。”


    理拉赛沉吟道:“祂是怎么死的?”


    阎知秀立刻道:“我不能说。”


    理拉赛轻轻地吸了口冷气,陷入缄默。


    祂思索了两分钟,接着提问:“我们在吗?”


    阎知秀摇头:“不在。”


    理拉赛双手按住太阳穴,额边的金冠太过碍事,祂皱着眉头,一把扯下来,丢在一边。


    “我们不在多久了?”祂的最后一个问题。


    阎知秀踌躇一下,摇头。


    智慧之神的目光紧锁人类:“不能说?还是不知道?”


    “数不清了,”阎知秀说,“我不知道。”


    透过他,理拉赛的目光仿佛一瞬跨越千万年,抵达了遥远终末的尽头。


    “我明白了。”祂轻声说,“我没有什么需要问的了。你……”


    祂张着嘴巴,却挑不出自己该说的词句,犹豫半晌,方才轻声道:“你做的这一切,很了不起。”


    这一刻,祂忽然就对面前的人类升起了由衷的敬佩之情,爱慕之情——他们是一样的存在!都背负着旁人无法想象,不得言喻的秘密,祂出于自毁的倾向,以及对虚无与生俱来的警惕,创造了那个独一无二的方案,而面前的这个人,却是毋庸置疑的,新宇宙的开拓者。


    “你改变了命运,是吗?”理拉赛敬畏地低语,“不光是一个神的命运,还是我们所有存在的命运,以及这个被蛾翅支撑起来的,全宇宙的命运!我……我从没见过像你一样的人。”


    阎知秀忍不住微微一笑。


    “我也是,”他说,“我从没见过像你一样的神,那么聪明,又那么可恶。”


    听见这话,理拉赛不由开怀大笑,笑声中饱含温暖的激情。


    然而在另一边,德斯帝诺不胜其烦地摆脱了战神的胡搅蛮缠,循着空气中的波动赶到附近时,祂所见到的这一幕,这和谐有爱,其乐融融的一幕,令主神也僵硬地立在树后,手指不自觉地寸寸收紧,扣进坚固厚重的树皮。


    妒火在祂的心间熊熊燃烧,煎熬着神明的理智,祂用力吸进一口气,闻到的都是五内俱焚的焦糊味。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被绑架,很不高兴*我要狠狠地收拾你们这群小混账。


    大蛾子:*忐忑*嗡嗡。


    阎知秀:*严厉*我要狠狠打你们的屁股!


    大蛾子:*惊喜*嗡嗡!*一边假装害怕地逃跑,一边背对着人*


    阎知秀:*开始拍蛾子屁股*


    大蛾子:*高兴地昏过去了*


    第200章 愿他万年(四十九)


    大约十五分钟前,德斯帝诺站在真知泉水边,看到了那个如火如焚的身影。


    祂有点头疼,但并未展现出来。厄弥烛见到祂,倒像是见了猫的老鼠,警惕中带着点儿会随时躁狂的神经质气息。


    “大兄,”厄弥烛说,“理拉赛喊我来见你,你不是要折断我的羽翅,重重地打击我吧?”


    德斯帝诺的头疼加剧了,祂回答:“不是。”


    “哦,那你就要训斥我,为了我的莽撞冒犯,想置人于死地的罪过?”


    德斯帝诺:“……我很想,但这也不是我找你的主要目的。”


    “那是为什么?”厄弥烛真的开始好奇了,“算了,不管为什么都好,我知道在诸神里我是最不讨你喜欢的那个。你看重哀露海特,视祂为你的左右手,卡萨霓斯甜腻得叫我恶心,可你并不算太厌烦,理拉赛矫揉造作,银盐装腔作势,安提耶弱小无能,你对祂们的态度都十分平淡,就连奢遮,祂装疯卖傻起来,也是称得上有几分搞笑的,不是吗?”


    “你不爱我,可能我身为毁灭,也不需要你的爱。但你现在和我说着话,我心里居然感到奇异的宽慰,比一场战争的胜利还要叫我高兴,”厄弥烛喃喃地道,“那么你说吧!你的来意是什么?你说的话,我总是会听。”


    德斯帝诺心头的烦躁消退下去,另一种不常见的愧疚,悄然蔓延上嘴唇。


    “你鲁莽,好强,喜爱挑拨争端,看见流血和伤亡的景象……你确实做过让我心生不满的事,我同样为此严酷地责罚过你,或许你说得对,我心里对你的爱,并没有那么多。”


    厄弥烛面无表情,短促地“嗯”了一下。


    “然而我要说,”德斯帝诺道,“我也有错,你犯下的那些过失,不是我对你不闻不问,疏于管教的原因。”


    厄弥烛的面部肌肉跟着一跳。


    “我不会干涉你在下界的活动,只要你不重伤亲族,我允许你和祂们打闹,只要你能在纷争中看重是非公正,那么我就不会惩治你残忍暴戾的行径……厄弥烛,我向你道歉,因为我这些年来对你们的冷待与忽视。”


    战神犹如一根木桩,直挺挺地立在地上。


    五分钟后,德斯帝诺忍不住问:“你……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厄弥烛:“没有……不!不,我有……”


    恍惚地说到半中央,蓦然想起理拉赛的嘱托,连忙一个急刹车,把话题转回来。


    德斯帝诺耐心地道:“你要跟我说什么?”


    “……或者没有?”战神发懵地问,“我,嗯,我想……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德斯帝诺怀疑道:“好的?那我就回到——”


    “我想到了!”厄弥烛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一条如何拖延兄长的计谋,“既然你承认了你的错处,那么我想你……说一百声‘对不起’给我听。”


    德斯帝诺:“?”


    祂的眉毛在面纱下高高挑起,厄弥烛汗流浃背,感觉自己好像蠢得有点惊心动魄了。


    德斯帝诺慢吞吞地重复:“你要我说一百句‘对不起’给你听。”


    厄弥烛:“嗯,嗯,呃……啊!”


    德斯帝诺盯着祂前额缓缓流下来的一滴汗,沉吟道:“你确实应当庆幸,就目前为止,我的心情都不算太糟。”


    祂往前走了两步,无视身后血亲百折不挠的纠缠声,突然,祂停下脚步,目光如电地扫视厄弥烛,紧接着便展开翅膀,飞掠向人类的所在之处。


    随后,祂很快就看见了那个场景,并且锥心刺骨地嫉妒起来。


    理拉赛止住笑声,祂望见兄长阴郁燃烧的目光,下意识局促地站了起来。阎知秀看德斯帝诺跟个鬼似的站在大树后面,也吓了一跳。


    “你怎么来了?”他道,“理拉赛刚刚问了我几个问题……”


    不对,阎知秀心说,我怎么和朝着老婆解释“这我同事我俩之间什么都没发生”的老公一个样了?


    “那祂问完了吗?”德斯帝诺的声音放得非常轻。


    显而易见,理拉赛不好跟自己怒火中烧的兄长相争。祂低头看了看人类的黑发,还有其间可爱的发旋,又盯着妒忌得发抖的德斯帝诺——时间不能倒流,祂既然不能在德斯帝诺之前遇到他,更不能在生死之间收获一份真情,那么一切全都是迟的,错位的。


    “我的问题问完了。”理拉赛压低声音,语气古怪地说,“你大可和他尽情地团聚,长兄。”


    德斯帝诺一把捏着人的腰,像拿起一束轻飘飘的天鹅绒枕头,阎知秀拍着祂的胳膊:“哎哎!”


    不过反抗俨然无用,眨眼间,祂们已经来到空无一人的神殿内室。


    德斯帝诺一把摘掉头冠,没有多余的面纱遮盖着祂的面庞,祂的双眼看起来像是在愤怒地灼烧,也在伤心地波荡。


    “你一直这样,是吗?!”神明哆嗦地质问掌心里的人,“你不停地卖弄你危险的魅力,你把所有的主神——包括我在内——全拴在你的小指头上,随你摆布到哪里就是哪里!你吸引了祂们的心,祂们的爱,接着又吸引了我的心,我的爱!”


    阎知秀睁大眼睛。


    “是了,我承认爱你,我爱你!”德斯帝诺绝望地喊道,“我见你第一眼,就不受控制地被你吸引,我一度怀疑这是卡萨霓斯在捣鬼,在用祂的权柄影响我的心魂,可除了我自己之外,又有哪个神能在我眼皮子底下得逞?我爱你,我爱你爱得闷闷不乐,坐在王座好像穷困潦倒的乞丐,可下一秒呢?你的眼神朝我转过来,我便又被你点燃了,世界在我眼前多么明亮!我爱你……你怎么敢对我的爱视而不见?”


    神王嘴唇嗫嚅,恨得发狂:“我不许你偏爱别的主神!你不可以……绝不可以,对我的爱视而不见……”


    阎知秀无言以对——其实是被神恶狠狠地按在怀里,给脸捂得严严实实的,想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这什么玩意儿?他老感觉有什么东西硌着自己的脸,连忙晕头转向地挣扎起来,两只手在神身上乱撑。


    看见他的脸上硌出了红印,德斯帝诺才稍稍松开臂膀,阎知秀得以喘息,赶紧把头挪开。


    “首先,”他咳了几声,“我没有‘对你的爱视而不见’,我早跟你说了,我结过婚,所谓寡夫门前是非多,我自珍自重一下,又有什么不可以?其次……”


    他一口气没上来,声音忽然就断了。


    ——德斯帝诺一手牢牢固定着他的腰,另一只手正解开胸前的衣袍,神祇雪白的冠服剥落下去,祂华丽的紫黑色肌肤上,正悬坠着精美纤细的钻石长链,犹如诱人的罗网,在祂饱满厚实的胸口上叮当作响。


    阎知秀:“…………”


    阎知秀忘了自己接下来的台词了,他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胸链,还有胸链后面的胸,有点神志不清。


    “其次?”德斯帝诺故意发问,神的躯体高大健硕,完美无瑕,火辣得几乎冒烟。


    祂一边褪去衣物,一边用饥饿的灼热目光吞噬着人的每一寸皮肉,祂抿着丰满的嘴唇,光裸的肌肤沁着一片细密的汗珠,仿佛比钻石更加耀眼。


    这一刻,祂再也不是宇宙的古老飞蛾,众神的主宰,至高天的君王。绝望催生出破釜沉舟,奋不顾身的勇气,德斯帝诺发誓要达成诱惑的目标——即便祂要从高高在上的大君,变成一名不择手段的求偶者。


    “你喜欢,对不对?”德斯帝诺低低地喘着气,祂抓住阎知秀的手,皮肤相触时,犹如粘稠的蜂蜜融合在一处,“我知道你喜欢……我就知道……”


    说着,祂牵着人类的手,穿过冰凉细碎的钻石胸链,重重按在自己热腾腾的肉体上。


    “我真的不明白,你究竟在迟疑什么?”神祇放柔了声线,宛如一股醴浓柔滑的黑巧克力,带着酥酥的细小颗粒,缠绵地刮擦着阎知秀的耳膜,“你在捉弄我,戏弄我,是不是?我懂了,不管我之前对你做了什么,在哪些地方惹了你不高兴,我都向你赔礼道歉,我可以跪在你的脚边,我可以就这样跪在你的脚边……原谅我吧,答应我的求爱,我要给你一切,直到你丰盛得承载不下为止,原谅我吧……”


    阎知秀喘着气,只能挤出一个“请你自重”来。


    “我要是答应你……那我的前夫怎么办?逢年过节的,岂不是没办法上桌吃饭?”阎知秀用尽全力躲避祂的嘴唇,“不行,你赶紧把衣服穿好……大家还是讲点穿衣道德……”


    德斯帝诺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祂咬牙切齿地道:“那就让我当你的情夫!”


    阎知秀呆滞:“……什么?”


    “我心甘情愿,我可以当你的情夫……或者继室!”主神不顾一切,做着惊世骇俗的宣言,“不错,你说得是,感情上要讲求先来后到,既然我爱你,我爱你爱得实在没有任何办法了,那么我情愿这么做!”


    祂张口衔住人类的耳朵,亲吻着,含糊地说:“不管那个死人是什么身份!祂就当大的,我给你做小的……难道这都不行么?”


    阎知秀惊呆了。


    他猝不及防,被德斯帝诺捉着在嘴唇上连连嘬了好几下,腰带松垮,袍子也掀到大腿上,防线岌岌可危,他并不存在的贞洁更是岌岌可危。


    他不是没有动心,只是这会儿真要搞大动作,那他后背的纹身怎么办?理拉赛根据只言片语就能把真相推理个八九不离十,德斯帝诺这会儿是色令智昏了,可祂真要看见后背那么大一片蛾翅纹身,恐怕不出两秒就能反应过来。


    唯一横贯在阎知秀和惑人美色之间的障碍,就是他没办法确认,万神殿的命运是否真的被自己修正,并且从此再也不会偏离到后世那个可怕的结局上去?


    他抓住德斯帝诺的手——这只手差不多快要长在他的腿根上了,然后尽可能严肃,大声地叫停。


    “……我知道了!”他嘴唇红肿,肩颈上全是印子,“我知道了,我……我会考虑你的提议的,你先给我一点时间……”


    德斯帝诺偏执地道:“时间?你还要考虑多久?给我一个具体期限,否则我现在就……”


    祂手上的力道蓦地加重,差点让阎知秀叫出声来。


    “一个星期!”阎知秀真有点骑虎难下的感觉了,他走投无路,马上胡乱喊了个数,“一个星期,你……你别拆我的腰带了!一个星期,我给你答复,可以不?”


    看德斯帝诺饿得眼冒绿光,恨不得用眼神把他舔着吃下去的神情,阎知秀跟着慌不择路地补充:“而且,呃,这个,我又没什么经验,我们的第一次肯定要慎重,你懂的吧!”


    德斯帝诺一下愣住了。


    “第一次?”祂哑声问,“难不成,你没有和你之前的配偶……亲密过么?”


    我当然和祂抱着滚过不止一次了!可鉴于你俩是同一个神,这个时间线我也确实没跟你滚过,所以……


    阎知秀吭哧一声,哽道:“嗯嗯,没有。”


    德斯帝诺呼吸颤颤,祂的面庞慢慢变得滚烫,清了清嗓子,小声说:“哦,那么我也是……我也没有过类似的经验……”


    阎知秀捂住脸,真的愁得想死了。


    纹身保卫战,今天也成功地守住了阵地。


    他身心俱疲,气喘如牛地告诉自己:阎知秀,你有这份毅力,这份魄力,这份说瞎话的决心,你以后干什么都会成功的,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