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愿他万年(三十)
天幕中,厚重的云层乍破,无数沉淀在云后的星光就通过那些小的缺口流泄下来,犹如许多道银灿灿,蓝莹莹的泉水,投射在镜面似的湖面上,把湖水都染成了一汪恬静皎洁的月亮。
借着这些凉滑的光亮,阎知秀站起来,吩咐道:“你在这里,稍微等我一下。”
说完,在主神发愣的注视下,他从容地走向侍祭们逃跑前没来得及带离的一堆工具器皿,在里头挑挑拣拣,扒拉出一个洁净的水晶瓶,一个彩瓷的优雅水壶。
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天上的飞蛾便始终专注地盯着他。数万双晶亮的眼睛,整齐划一地跟着他手臂的动作转来挪去。
阎知秀原路折返,他不客气地盘腿坐在安提耶的肚皮跟前,指甲在瓶子上敲敲,发出清脆的声响。
“忍着点。”他说。
安提耶见过唯唯诺诺的人类,见过癫狂入魔,完全失去理智的人类,更见过献媚取宠,骨头比稀泥还软的人类……兄长的造物恒河沙数,比大海里的水滴还多出七倍,可祂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
阎知秀拧开自己的水壶,里面盛满清澈洁净的露水,他动作麻利地洗濯了蛾子红烫似火的伤口。清爽的水珠一浇上去,顿时蒸腾起了大片嘶嘶的白雾。
“怎么不处理一下?”阎知秀随口问,“总不能指望它自己愈合吧,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去了。”
难道厄弥烛制造的伤口是这么轻易就能处理的吗?须知祂不仅是战争与火的象征,更是毁灭的化身。祂若要蓄意击伤了哪个亲族,那这伤绝不会愈合得这么轻易!
祂完全可以现在就严厉地训斥了这个比一滴水,一粒小石子强不到哪儿去的人,告诫他不要如此轻易地评判了自己所不了解的事,但是……
安提耶震惊至极。
但是祂肚皮上灼痛难耐的伤痕,当真在清水的冲洗中获得了缓解的慰藉,清爽的凉气渗进创口,居然令祂痒痒的,想要来回抖抖肚子。
这到底是什么神奇的露水?要是被厄弥烛知道,祂非要勃然大怒,把整个七重天都烧成一撮灰烬不可!
这样想着,安提耶就忍不住要伸出蛾喙,把自己的口器扎在水壶里吸吸。
阎知秀“啧”了一声,非常熟练地抬手,弹一下蛾子的触角。
“不要捣乱。”
安提耶难以置信:“你弹我。”
阎知秀头也不抬:“嗯,我弹了。”
安提耶生气地大声嗡嗡:“你,你究竟是什么人?!你怎么敢!”
阎知秀打开水晶瓶,里面装着“不知道原料是什么但据说可以治病”的香喷喷药膏,挖了一大块出来:“老实点儿,肚子上都破了个洞,还在这儿乱扭。”
他嘴上说得不客气,可涂抹的力道却是温柔的。人类用修长的手指轻轻刮过创伤周围的绒毛,把药膏小心地点在那个又小又深的血口里,再时不时揉一揉,让药更均匀地渗进去。
安提耶开始舒适起来了,灼烫的痛苦正在离祂而去,祂感觉……祂觉得很惬意,很快乐,好像自己正陷在凉丝丝,松软软的云里,无忧无虑,滚来滚去。
“可以了。”阎知秀收回手,准备收拾收拾走人,“以后注意点,别再受伤了。”
伤痛消失,安提耶心头的阴翳也一扫而空,头顶星光灿烂,闪耀着亘古的美。
“等一下,”祂总算能施展一位主神的威严,雄浑肃穆地喝止住对方,“你还不能离开。”
随着祂的发话,阎知秀当即被先前那头壮如熊的蛾子拱得一个踉跄,差点一头飞到安提耶的肚皮上。
阎知秀:“……”
“你到底是什么人?”安提耶狐疑地问,“你止住厄弥烛留给我的伤痕,并快速有力地治愈了它,就算在主神当中,我也只能想到一位可以做成这件事的!你究竟是什么人?你潜藏在至高天,又有什么目的?”
阎知秀拧起眉毛,想了一会儿。
“这样,”他说,“我不跟你要报酬,也不会问你发生了什么事,你也不要追究我的过去。这个交易还算公平吧?”
安提耶不抱着肚子了,伤口愈合之后,祂就恢复了一只蛾子该有的姿势。主神活力四射,同时跋扈地大笑了起来。
“我才不会答应你的请求呢!”祂扑扇着触角,“倘若你不告诉我真相,我就把你抓到天上去,让你永远也落不到地面。从今往后,你就只能在风暴与雷霆当中生活,与流云和飞翔的灵做伴,看你还敢不敢隐瞒我!”
人类面无表情地看着祂,没有说话。
“恐惧,并且心生敬畏!”安提耶洋洋得意地道,“这就是天空之神的——”
人类面无表情地看着祂,冲祂伸出了一只罪恶魔爪。
安提耶睁着苍白的圆眼,眼睁睁地看着人类的手落在自己头上,紧接着——抓了抓。
没错,仅仅是抓了抓。
然而,安提耶的脊梁骨一下就软了。祂的蛾翅紧紧挤着后背,把自己堆得像一座颤巍巍的黄油山。
这是什么感觉呀!祂在心底惊慌失措,不禁害怕地大喊大叫。世事的变化果真是没有任何规律可言的,就在刚才,祂还耀武扬威的要人类恐惧、敬奉自己,一眨眼过去,真正惶恐不安的却成了祂。
人类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的另一只手也伸过来了……安提耶无路可逃,只能眼睁睁地瞧着人把手指插进祂那无上神圣的领毛,再细细密密地梳理,刮擦起来。
安提耶沉重地倒塌了。
祂输了,祂再也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人类的掌心抚摸到哪里,祂就化开到哪里,祂好像一下变得很小……是的,祂就是一只最小,最脆弱的新生儿,只能蜷缩在人类的怀抱里,享受他的爱抚和温暖,被他拥抱,倾听他低低的轻笑。
这就是祂全部的职责了……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更重要的天命。
祂呜呜咽咽,打着黏黏糊糊的呼噜,不住在人类的双臂间拱蹭,翅膀震得低鸣,漫天遍海的蛾子都像喝醉了,醺醺然,飘飘然地瘫倒在云端。
天空摊满了毛茸茸的蛾子饼,连至高天的苍穹都随之变了颜色,由此引来了其他主神的注视。
不过,祂们的目光全被蛾子饼挡住了。
“安提耶又在发什么疯?”奢遮吹着一颗星星的泡沫,转眼便失去兴致,一把揉碎了。
“也许祂只是喜欢这样做!”卡萨霓斯捞起天边如虹的霞光,恣意轻浮地抹在自己不着寸缕的无瑕躯体上,祂的笑容比霞光更令人心荡神驰,“一个神要做什么,都有祂自个儿的道理。”
奢遮嫌恶地瞪了祂一眼,翻身变回飞蛾的本貌,躲开了亲族故意勾来的长腿。
这段时日,梦境与灵魂之主异常烦躁。
德斯帝诺终于走出祂的神殿,但却是为了在所有神明面前痛击理拉赛的身心,严酷至此,使智慧之神郁愤得几乎死去。而祂与厄弥烛的斗争没能占了上风不说,祂的几只使臣还吵闹着要一个人类——一个身份不明,来路未知的人类!桩桩件件,简直都荒谬得叫祂想笑。
安提耶想做什么,确实不管我的事,奢遮阴冷地笑着,希望祂被疯狗咬出来的伤口还好,可别叫祂疼得掉眼泪了。
“恐惧?”阎知秀复述着问,“心生敬畏?”
在他手底下,天空之神恍惚地淌了一地。祂哼哼着,把硕大的脑袋瓜塞到人类的肚子上,长长的触角都扑到阎知秀耳朵边了。
“再摸摸,再摸摸……”主神恳求的模样,完全可以算“有失体统”,以及“自甘堕落”,但祂是多么幸福啊。祂就像一片终生漂泊,无依无靠的小小羽毛,忽然就被人安全地收敛到了怀里,从此再也不用孤苦地流浪。
阎知秀忍不住笑了。
他无奈地抓着蛾子触角后面的那一小块皮毛,幸好被神的饮食强化过身体,否则他的两条腿非被压扁不可。
“还不起来?”他问。
安提耶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只是一摊融化的蜜糖,失去了一切思考能力,祂含糊地摇头,嘟嘟哝哝地说:“我会把你带走……”
“不行。”阎知秀干脆地弹了下祂的蛾子头,“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什么!这不被允许,我要把你安全地藏到我的神殿,我的领域。你不必再劳作,当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侍祭,我……我马上就解除大祭司的职位,祂太无能了,可以滚到别的地方去随便当什么神,你以后就是……
阎知秀挑起眉毛,捏住这个年轻主神的触角。
“你思考的声音太大了。”他不客气地说,“如果你想跟我做朋友,那你就选时间来这里看我。我有自己的规划和生活,不会接受你的任何安排。”
顿了顿,他补充道:“要是你用朋友的身份和我结交,我会很高兴。但换句话说,假如你把主神的身份摆在我面前,想用这个逼我就范……”
他加重了语气:“那我们就分道扬镳。我不在乎你是什么神,我有选择朋友的权力,你听懂了吗?”
安提耶打了个冷颤,发呆地望着他——人类的灵魂一下就不温暖了!祂不喜欢这样……
主神思来想去,还是不甘地垂下头,闷闷地“嗯”了一声。
阎知秀再度微笑起来。
“那就这么说定了,”他说,“你是我的朋友,我也是你的朋友。”
朋友。
安提耶新奇地咀嚼着这个词语,祂有亲族,有长兄,也有过仇敌,有过对手,可是,祂还从来没有过朋友。
时间不早了,祂必须要动身回归,除去德斯帝诺之外,一位主神的长久缺席,是会引来其他主神的过分关注的。
打心眼儿里,安提耶不愿叫祂那些血亲发现人类。他是祂新到手的朋友,拥有无与伦比的魔法双手,叫神也沉醉的灵魂,举止从容,谈吐非凡……又跟祂们有什么关系呢!
“我……”祂吭哧吭哧,忽然局促起来,“我是安提耶,天空,风暴与雷霆的主君。既然你是我的朋友,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阎知秀。”阎知秀笑着抚摸祂丰密的领毛,“我是这把扫帚,这片落叶,还有一些枯萎花瓣的主人。”
回归万神殿之后,安提耶依然非常高兴,祂高兴得差不多昏了头了。
祂被人类搓揉得容光焕发,皮毛油光水滑,映着星辉,委实闪亮得过分耀眼,与近日来愁云惨淡的氛围一衬,说“格格不入”都算谦虚了。
尽管祂极力遮掩——可幸福和疫病一样,都是有情众生无法掩饰的事实,即便祂跟着做出垂头丧气的模样,那些欢悦,那些安心的欣喜,还是要从祂晃悠悠的触角,情难自禁,来回摇摆的肚腹里流露而出。
卡萨霓斯轻轻一嗅,身为狂欢与极乐的化身,祂竟然能被安提耶身上的快活气息熏得发晕。
“祂肯定有秘密瞒着我们。”奢遮阴鸷地低语,“我们最年轻的小星,祂像个得手的贼一样满心欢喜,满心雀跃呢!你瞧啊,理拉赛,祂是不是同你形成了最鲜明的对比?”
万神殿中,理拉赛不发一言,但祂掩在袖口中的双手,却余怒未消地攥成了拳头。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严肃地教导小蛾子*这不是正确的交朋友方式!天啊,你的家长是怎么教你的?
与此同时,真正的家长:*把自己关在安静的房间里,享受多子女家庭里难得的寂静*
与此同时,小蛾子:*立刻决定爱上人类,准备把他抢到自己的神殿里,让他充当一切情感缺失后的补位身份*
阎知秀:*冷酷的*不行,我决不允许。从现在起,我要把这些教训都算在德斯帝诺头上。
第182章 愿他万年(三十一)
安提耶的幸福生活,自此拉开了序幕。
当然,这不是说祂就能完全摆脱了家庭的藩篱。
长兄施加给亲族的阴影仍然强力地笼罩在每位主神的头顶,理拉赛郁结悲愤,厄弥烛还在无端地发泄祂永无止境的怒火,银盐苦劝未果,哀露海特闭口不言着沉默,奢遮对自己比以往更加阴阳怪气,而卡萨霓斯……祂还是以前那个卡萨霓斯,可是,就连极乐的权柄,如今也沦为了一层薄弱的雾气,无法在家族中激起任何正面的情绪。
但与过去的无尽岁月不同,这一次,安提耶再也不用独自消化这些窒息的,灰暗的家庭氛围,祂已经交到了一位最了不起的朋友。
祂私下离开万神殿的次数,亦较以往增幅了百倍不止。遭到了奢遮的排挤?祂要去找人类。被理拉赛用恶毒的话语冷嘲热讽?祂得去找人类。终于在与厄弥烛的斗争中占据上风?耶!快去找人类炫耀!被卡萨霓斯往身上吹了很多搓不掉的粉色闪光?太讨厌了,立刻去跟人类抱怨。
第七层的湖畔,如今就是祂的秘密避风港。安提耶可以融化成晕晕乎乎的一摊,躺在人类的腿上来回晃悠,每当人类用温暖的掌心摩挲祂的翅膀根,祂就会变成扁扁的果冻,无比美满地荡漾起来。
“……这可不是我的过错,明明是祂们太痴心妄想,我只不过点破了真相,谁知这就大大地刺伤了理拉赛呢?”安提耶转动触角,咕哝着说,“但也是祂自作自受!倘若祂不对我评头论足,说,‘弱智的孩子总有别样多的欢乐’,我才不会理会祂!”
阎知秀随手编织着一串繁复花环,这是他欺压其他侍祭得来的技术,刚好可以锻炼手腕和指头的灵活性:“那你说了祂什么?”
“我告诉祂,祂虽然是智慧的主神,但不过是徒有虚名,因为智商是不能跟智慧划等号的。祂与其叫‘智慧之神’,不如叫‘智商之神’来得准确!然后,祂就暴跳如雷,要和我开战了。”
阎知秀啼笑皆非,他无奈地把一串山楂花编在月桂叶中间,心里难免忧虑:
这些主神都跟没长大的熊孩子一样,年轻的德斯帝诺更是病得严重,要怎么缓和祂们之间的关系才行?
宇宙的尽头是家庭伦理剧……唉。
安提耶翻个身,祂今天变小了很多,可以讨好地抱着自己的爪子,毛茸茸地对着人类傻笑。
祂露出亮晶晶的眼神:“我想要这个花环,送给我吧……”
其实身为主神,祂能凭借一个意念塑造出穷尽太古的稀世珍宝,能把璀璨的星核簇拥起来,拿它们堆成一片沙滩,区区一个花环,本应比一抹尘埃还要不如。
可只有经历过了才知道,宝物再名贵,再珍稀,又有什么意思?最重要的是这种被纵容,被溺爱的感觉。祂真喜欢从人类手里讨要各种各样的小东西,每当阎知秀点头同意,安提耶便会感到一种喜不自胜的安心。
“我是被爱着的,”祂如此欢喜地想道,“人爱我呀。”
阎知秀瞄了祂一眼,他知道,如果自己不答应,这个家伙一定会在自己身上乱蹭乱拧,打滚撒泼,在他的衣服上涂满鳞粉。
“好吧,”他说,“等我编好了就送你。那作为交换的礼物,你给我送什么?”
安提耶竖起触角,即刻大声说:“我送你一座纯金的神殿——”
“不要。”阎知秀无情拒绝,“用不上纯金的厕纸。”
“那我送你一个星座,这个星座由十二颗钻石星球——”
“驳回。我要这么多星星干什么?”
“嗯,嗯……我把我的雷霆掰下一支给你,你可以拿它击打自己的仇敌,让他们粉身碎骨——”
阎知秀没有说话,阎知秀回以一个脑瓜崩。
彼时黄昏四合,天空之主的到来,为永恒的星空置换了颜色。晚霞流光溢彩,其中一抹光芒照耀在阎知秀脸上,把他的眼睛照得金黄剔透,犹如琥珀。
安提耶忽然福至心灵,问:“那……那我送你一片霞光!这样你就能随时随地看到它了……好吗?好不好?”
阎知秀看着祂,唇边露出一丝隐隐的笑。
他伸出手,给天空与风暴的君主戴上花环,接着调整方向,让琐碎的瓣叶不至于搔着飞蛾的眼睛。
这天傍晚,安提耶佩戴花环,美滋滋地回到万神殿。有使臣想凑过来嗅嗅花朵,马上被主君蛮横地顶飞,不许它们弄乱了上头的花瓣叶片。
当祂落向自己的领域时,一个温和的声音叫住了祂。
“安提耶。”
安提耶没有转身,苍穹中流云蔓延,形成无数双电光闪烁的眼眸纹路,盯着来者。
“银盐。有何贵干?”
创造和守护的主神漫步而来,祂的白发如水波流淌,温厚地覆盖着脊梁。
面对这个素来好脾气的长亲,安提耶也不如往日那般剑拔弩张。
银盐愣怔一下:“你头上的是花环?”
“与你无关。”安提耶说,同时用神力降下一阵云雾,警惕地掩盖着祂的宝贝花环。
银盐无意深究一个花环的来历,然而安提耶如临大敌的模样,倒令祂颇感意外。
“我们的其他亲族已经注意到你了,小星,”银盐的神色依然温和,但是这种温和就像一层稳固的,厚重的冰面,令旁人无法看清神祇的真心,“这些时日,你是不是太得意忘形了一点?”
安提耶心头微颤。
我有吗?
……确实,我这几天欢笑起来的次数,比过去一千年加起来的还要多,祂们会发现我的异常,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莫非我的亲族全是一群眼红嫉妒的无能之辈吗?”祂反唇相讥,“见不得一个家族里最年轻的成员逍遥自在,给自己找点乐子?”
银盐不置可否,祂说:“倘若你只是找乐子,没有哪个主神会多此一举,横加干涉你的选择。”
“但是。”祂加重了语气,“但是,找乐子是一回事,找到幸福就是另一回事了,尤其在我们这个家族里。你应该能理解这其中的区别,安提耶。”
苍穹流云耸动,雷霆便如狂怒的咆哮,震响万里高空。
“仔细看守着你的秘密吧,”银盐犹如威胁,犹如提醒地低语,“可千万别叫你的哪个亲族发现了,安提耶。”
银盐离开了,安提耶的神经却在愤怒和忌惮中来回跳动,令祂难以安定。
在这个家庭里,银盐的警告已经算得上十分友善,祂不能忽视这个预兆。因此,在接下来的三十个恒星日里,安提耶没有去见祂的朋友。
祂强迫自己投身进亲族的不善漩涡,在这个冰冷,病态,充满恶意的丛林里,祂跳起同样冰冷,病态,充满恶意的舞蹈。没有人类的捋毛毛,没有人类的言语和微笑,以及他弹在自己脑门上的手指头,安提耶很快就再度变得暴躁起来,像个一触即发的火药桶,勉强地忍耐着爆炸的欲望。
“奇怪,”奢遮冲祂咧开嘴巴,露出森森锋利的尖牙,“你这样看上去顺眼多了,该不是我的错觉吧?”
那天,安提耶差点跟奢遮打成两败俱伤。
祂劈毁了梦境水池的一角,奢遮一边大笑,一边用诡谲灵动的瞬闪,在祂的灵魂上撕出数道久不愈合的浅痕。
当哀露海特匆忙赶到,和银盐一起将祂们分开后,奢遮滚在角落里,又发疯一样地大哭起来。祂的哭声高亢尖锐,犹如刀锋,刺骨地划过所有神祇的耳膜。
这其中,唯一还能笑出声来的就是厄弥烛,祂高高兴兴地看着这场纷争发生,快乐得像是白捡了一块金子的凡人农夫,就差手舞足蹈了。
“我们办个宴会吧,好不好?”卡萨霓斯无力地提议,“我们就举办一个宴会,再试着邀请一下我们的兄长,邀请德斯帝诺……”
“你知道祂不会来的,”理拉赛嘶声说,“祂永远不会!”
“我们总要尝试!”卡萨霓斯大喊道,“据我所知,祂那天不就为你出来了吗?!”
理拉赛的瞳孔发颤,祂的声音也在怒火中发颤:“你不敢……”
“——可以!”哀露海特沉声喝道,中断了下场一触即发的战争,“可以,我们就这么做吧。
“举办宴会,拉开万神殿的星空,将请柬发送到大兄的领域深处,无论祂肯不肯出门……我们就这么做。”
神域一片寂静,奢遮也渐渐止住了哭声。
哀露海特慢慢站起来,祂捏着高挺的鼻梁,疲惫地喃喃道:“……反正,情况还能糟糕到哪儿去呢?”
安提耶再也受不了了。
祂像个受了伤,疼得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小孩子,只能一路哭着跑回自己的避风港。阎知秀在睡梦中听见那痛苦不堪的嗡鸣,等他睁开眼睛,安提耶已经撞到了他的胸口。
大飞蛾浑身紧绷,连领毛也贴得硬邦邦的,完全不复往日蓬松绵软的模样。阎知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连忙把祂搂着,再给祂围上一圈毛毯。
自从那些侍祭进行了失败的暗算之后,阎知秀稍微施展手腕,就把那群小角色吓得魂不附体,再也不敢跟他住在一块儿。如今独门独栋,倒也不怕有人听见动静。
“怎么了?”阎知秀关切地问,“是不是又跟谁打架了?伤着哪儿没有?”
安提耶紧紧地缩在他怀里,哭得嗡嗡乱响,翅膀都斜得横七竖八的,乱糟糟地支愣着。阎知秀给祂摆正两边的蛾翅,看上头的花纹划得斑驳不清,肚皮上的绒腻短毛也缺了好几块,跟破碎大陆的地图似的,就知道这头小蛾子受了好大委屈。
“没事了,没事了……”他叹了口气,拍拍蛾子的领毛,用手指头温柔密密地梳理着,“不要怕,你不想说也没关系,这里没有别的神会伤害你……你看,石榴花,金色的石榴花,有没有见过?这是他们新种出来的……”
阎知秀接着把花往蛾子头上一放:“看,放你头上刚刚好,诶,像喷泉。”
安提耶气得鼻涕泡都要喷出来了!
祂越发哇哇大哭,可是被人这么一打岔,哭声里痛苦的成分确实减少了很多,现在是生气人类居然不好好哄祂的成分居多。
阎知秀苦笑着摸摸祂的肚皮,其实他也不知道怎么哄小孩儿……好吧,哄一个几万岁高龄的青少年,只好试着把祂抱在怀里,摇来摇去,轻轻拍着祂的翅膀根。
真的奏效了。
安提耶蜷缩在人类胸前,祂不哭了,但是奢遮给祂留下的伤口,却强有力地把祂拖进了梦乡,消弭了祂的一切挣扎。
阎知秀松一口气,把主神放在自己的枕头上,给祂盖好毯子。
“原来如此。祂每次出来,就是在和你私会。”
身后传来的声音柔和,坚固,犹如厚重冰层下的暗涌,静谧中深藏着惊心动魄的危险。
阎知秀的手停顿一下,他整理好床铺,平静地转过身。
“我是祂的朋友,不用把氛围渲染的这么古怪。”他说,“你是银盐。”
高大的神祇站在屋内,周身散发出的微光照亮了每个阴暗的角落。和理拉赛一样,祂的美丽雌雄莫辨,强健的肌肉仿佛水波起伏,又全无性征。
银盐一怔。
“你不怕我。”银盐低声说,“你对我没有敬畏之心,没有畏惧之心,你对我说话,就像面对着自己的同类。你是谁?”
阎知秀思忖一下。
“我们出去说话吧,”他说,“安提耶睡着了,免得把祂吵醒。”
他率先迈过主神的身侧,走出房门,银盐反倒有点不习惯了,祂眉心轻皱,还是跟在人类身后,来到那片湖畔。
被主神频频造访,湖神已经有点想死了。
“让我们开门见山地说吧,”阎知秀道,“你是反对你的家人跟人类来往,还是怎么着?”
银盐低头观察他,祂沉默半晌,低声道:“不。”
“那你会看不起人类,看不起我吗?”阎知秀猜测。
“不。”
“那就是好奇?你对安提耶怎么跟我当朋友感到好奇?”
银盐不再说话。
祂确实好奇,家族里的每个神都在好奇,但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祂,祂们,都对安提耶的状态充满妒忌,甚至感到隐隐的恨意。
——安提耶为什么如此心满意足?祂的灵魂变得轻盈,好像有什么别的东西,健康的,快乐的,明亮的东西,填满了祂的心胸,令祂富足美满。祂整天笑啊,走神啊,幻想啊……出现在这个家庭里,是多么水火不容的气场。
“你对祂做了什么?”银盐终于问,“你是怎么做到的?你用了什么秘术奥法,迷惑了祂的心灵?”
阎知秀毫不避讳,他双手抱胸,直截了当地道:“我给了祂拥抱。”
“……拥抱。”
“很多拥抱。”阎知秀说,“我本来想说大概比你们给祂的拥抱还要再多几百倍,但转念一想,你们给祂的拥抱应该是零,所以……”
银盐不赞成地批评:“荒谬。”
“你要是想,我也可以给你拥抱啊,”阎知秀耸耸肩膀,“哦,不止是拥抱,除了拥抱,我还可以倾听你有什么烦恼,给你一点鼓励,或者是嘲笑,然后我可以挠挠你领口的毛毛,给你马杀鸡一下——你懂的,我很喜欢毛茸茸的家伙。”
“你把祂当成你的小宠物,”银盐勃然色变,脱口而出,“你侮辱祂的尊严,你把主神当成什么?一条摇尾乞怜的狗吗?!”
“宠物起码是要宠的!”阎知秀严厉地回击,“但是你们,我看不出这个家庭给祂,或者给你带来了什么。是的,祂是主神,但祂比我遇到的流浪儿还不如,起码流浪儿还可以交朋友,不用受家人的打骂,满身是伤地跑到我这儿来哭!”
银盐受了他挑衅的注视,竟一时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反驳。
“顺便一提,祂也可以鼓励我,嘲笑我,朋友就是要平等地嘲笑对方,不过祂心地很好,通常不会对我这么做。”阎知秀冷冷地盯着祂。
“在质疑我之前,你最好想清楚,你这个家庭里每个成员的身份都是失职的,兄长不像兄长,小辈之间跟斗鸡一样撕得你死我活。我听说你的权能是创造和守护,既然你守护不了任何东西,就别把这份挫败发泄在一个外人身上吧,这可不太体面。”
银盐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祂不敢相信:这个人类在训斥自己吗?他真的敢,而且真的这么做了吗?
祂沉声道:“你就不怕——”
“我要维护朋友,就不会害怕。”阎知秀冷笑道,他的语气涌动着怒火,“我可以说,我经历过的事,远比一个失职的主神可怕得多!”
银盐一下反应过来,祂忽然感觉到了莫名的委屈,下意识辩解道:“不是我打伤的祂,是奢遮……”
“但你也什么都没做,不是吗?”阎知秀眯起眼睛,锐利地打量着祂,“你只是个旁观者,还趁祂不注意,一路跟到了这里,要窥探祂的秘密。”
银盐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祂不愿承认,这下,祂才是真正深重地嫉妒了安提耶,因为祂结交了这样一个凶猛的,忠诚的友人。他拥抱祂,摸摸祂,逗祂消气,在祂陷入沉眠时,他也把祂护在身后,如此无畏地捍卫着祂的尊严。
他是人类,但他更像安提耶的守护神。
……而我什么都没有。
祂黯然地想。
而我们,什么都没有。
银盐缄默良久,终于开口道:“……我不会暴露这个秘密。”
阎知秀眉梢一挑。
“我不会告诉其他亲族,”银盐消沉地说,“你们就当着永远的朋友吧,这次是我冒昧了。请你……”
祂吞咽着喉咙,艰难地轻声说:“请你务必不要伤害祂。”
阎知秀打量着祂,似乎在评估主神的真心。
渐渐的,他放下手臂,突然道:“你要是想的话,也可以进来躺下。”
话题转得太快,银盐吓了一跳:“什么?”
阎知秀一偏头:“你从来没有和家里人一块儿依偎过吗?你可以睡在安提耶旁边……前提是变成蛾子的形态。”
他回头看了下,补充道:“你自己做决定就好,这都无所谓。”
说完,他就转身离开,头也不回地走向自己的房屋了!
银盐目瞪口呆地望着人类,祂从没想过这种可能,和亲族睡在同一张床榻上?除非祂们都成了尸体罢!
可是……
人类掀开花瓣的门帘,消失在那间布置得暖融融的小房子里。
可是,如果这很舒适呢?
如果被这个人类的手臂拥抱,足以消除了亲族带给自己的烦躁与溃败感,让祂像安提耶一样,哪怕只收获了一点最微薄的幸福呢?
银盐无法抵御这个念头的诱惑力。
阎知秀从衣柜里拿出更多毛毯,暖暖和和地堆在床上,像摇篮似的包裹了整张床。他刚爬上去,让自己安顿下来,窗口便传来一阵轻微的,拘谨地嗡嗡声。
他扭头一看,一只月光般银白的毛绒蛾子正笨拙地翻越窗户,仔细地整理着自己的羽翅。祂翕动触角,小心地抬起眼睛,观察着人类的表情。
阎知秀挪了下身体,给祂留出一个空位。
银盐犹豫再三,还是缩小了体型,谨慎地避开呼呼大睡的安提耶,钻到人类的另一边臂膀下,忐忑地蜷成一团。
阎知秀轻轻抱着祂,把祂的身体挤在软绵绵的毛毯,柔软的床铺,以及人类温暖的皮肤中间。
银盐:“!!!”
银盐震撼地石化了。
这是……这是真实存在的感觉吗?
祂的翅膀在哆嗦,肚皮也在颤颤,祂有股强烈的渴望,就是在这张浓缩天国般的小床上尽情翻滚,或者像炮弹一样,用力撞在人类身上,趴到他的颈窝里安家。
“睡吧,”阎知秀耳语道,“祂今天累了,你也累了,是不是?”
是的,是的!我也累了!
银盐情难自禁地摇摆肚腹,紧巴巴地团在人类的肋骨旁边,被他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后背……祂的领毛一根根地蓬松开来,肚皮上的褶皱也舒展了,足肢更是暖洋洋地发酥。
一切琐碎的烦恼,先前亲历的糟心事,此刻都被浓烈的阳光晒化。祂什么都不用忧愁,什么也不要烦恼,只要承受这份幸福就够了。
银盐恍惚地,一点点地攀爬上人类的胸口。
然后不经意地伸出一半的爪子,直接把睡得香甜的安提耶推下去了。
阎知秀:“?”
作者有话说:
银盐:*坚定的,意志强硬的*人类就是灾害的源头,我坚决反对人类加入我们的家庭……
阎知秀:*路过*
银盐:*变成小蛾子*
阎知秀:*困惑地回头看*
小蛾子:*开始跟其他小蛾子厮打,恶狠狠地纠缠在一起*
第183章 愿他万年(三十二)
阎知秀有点困惑,但还是用胳膊揽住呼呼大睡的安提耶,把祂端端正正地放好。
银盐平平地展开翅膀,瘫在人类的胸口,祂的触角向后贴着头顶,窝在人的心脏上方,一下一下地倾听那蓬勃规律的跳动声。
祂真的睡着了。
而祂已经想不起来自己上次入睡是在什么时候……或许是万年前的一次静谧黄昏,或许是一次宴饮后的酩酊大醉,或许是奢遮和卡萨霓斯联起手来的恶作剧,或许以上这些全都是祂的幻觉,祂根本就没有真正地深眠过。
银盐累了,厌倦了,精疲力竭了。
飞蛾的家族有种本能,祂们可以通过气息来辨别亲族的情绪,判断祂下一步想做什么,要做什么。这是一种社交技能,但更多时候,它是沉重的负担。比如厄弥烛,祂会对你露出锋利的笑容,但是祂的气味却在疯狂地尖啸,对每个家庭成员怒吼“我会摧毁你,我要杀了你,你们全是无能的狗杂种”;又比如哀露海特,祂会带着一点低沉的疲惫,问你找祂有什么事,但祂的气味实际上在说,“我真的无力承担,请你现在就转身离开”。
祂们早就走得太远,太过火。眼下,这个看似无上辉煌的家族就像一架即将失控的列车,在长久的冲突和摩擦中,祂们彼此憎恶,相互怨怼,视血亲为该死的仇敌。每个成员都把最后的希望押在长兄身上,祂们指望祂不再逃避,肩负起指引的职责、教导的职责,好叫家庭步入正轨,不至于在过量的仇恨与误解中彻底破碎。
可能德斯帝诺也恨我们,许多个日夜,银盐如此苦涩地思索,所以祂避开我们,仿佛凡人躲避洪水猛兽。
此时此刻,今时今夜,祂终于可以不用再过度思考这个问题了。祂的注意力已经被人类的气味所吸引,那正是一种幸福,满足和放松的混合氛围。
祂呼噜噜地,昏头转向地埋在温暖的热量里,被毛毯,柔软的睡衣,还有人类的手掌包围着,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所在。
阎知秀困倦地闭着眼睛,左胳膊搂着安提耶,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银盐,他也睡着了。
第二天,阎知秀是被奇怪的动静吵醒的。
有什么东西……正在他耳边激越地扑棱扇响,乱流喷飞间,还伴随着语气强烈的嘶嘶低喊。
阎知秀勉强撑开一只眼睛,看见一团模糊的白影在自己跟前凌乱翻滚,晶亮粉尘满室喧腾。
“……你居然抢我的朋友,你这个贼,骗子,无耻的强盗!”一个极力压低,还是掩盖不住狂暴愤怒的声音斥责道,“你还敢躺在他身上……你还敢……”
“是他邀请我,而我也欣然接受他的邀请。”另一个冷静得多的声音回答,“你此刻的迁怒,无非出于对自身实力的心虚,潜意识里,你已经预感到我会抢占你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撕打声更加凶猛。
阎知秀两只眼睛一块儿睁开,这下看清楚了。
应该是担心吵醒人类,把战场闹得太大,两个神此刻都维持着袖珍的体型。祂们将力量的角逐放置在更高维度,银盐的领域同时笼罩着整片湖畔,不让其他亲族知晓。
但是落在阎知秀眼里,就是两只毛绒公仔在打架。
灰蛾子比银蛾子更胖胖,银蛾子比灰蛾子更坚强。两个蛾子在空中互相撞击,你用领毛压我,我用肚皮弹你,我用爪子揪你的触角,你用翅膀扇我的脑门……
阎知秀愣愣无言地看了好一会儿。
然后他伸出手,精准无比地抓住两团扑扇互骂的蛾子。
“睡觉。”
然后一左一右,往怀里一塞,毛毯盖好,躺倒睡回笼觉。
安提耶毛发凌乱,犹如一枚刺刺的大毛栗子,银盐翅膀分叉,像支冷酷的鹅毛掸子,分别趴在阎知秀的身上瞪视对方。
阎知秀睡意朦胧地补充:“不准再打架。”
安提耶迫切道:“可祂是小偷!一个厚颜无耻的贼,祂、祂推我!祂要把我们拆散!”
天空的主君焦急万分,祂的前足乱扒,攀到阎知秀的肩膀上,连连征求着人类的意见,要给自己吃下一颗定心丸:“你不会听祂的话,对不对?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对不对?”
阎知秀睁开眼睛,长出一口气。
行吧,回笼觉是睡不成了。
他坐起来,先揉眼睛搓脸地清醒上一阵子,再顶着惺忪的三眼皮,拿过床头的小梳子,给安提耶犁顺乱七八糟的领毛。
等祂梳得整洁干净了,他接着才说:“是的,我还和你是好朋友。当你的朋友结交了新的朋友,并不意味着你们的关系会因此变淡。”
安提耶冲银盐耀武扬威地竖起翅膀,展示自己有人类整理的皮毛:“我相信你,但我不相信祂!”
银盐沉默地,冷冷地盯着祂。
阎知秀抓着后脑勺,他也有点无奈,可是该说的话还是得明明白白地说清楚。
“我猜,你的排斥来源于内心的不安全感,你害怕失去,害怕自己在朋友这里的地位变得透明,变得边缘化。但你完全不用害怕啊,你的存在本身就是独特的,不可替代的。”阎知秀的神色平静,语气笃定,“你在这里,就已经对我很重要了。”
安提耶睁大眼睛,水汪汪地,梦幻地凝视着人,而银盐在不自觉间将翅膀贴得更低,祂莹润的复眼倒映着打开的窗口,那里正潮涌着晦涩的天光,像一个黯淡的逃生出口。
“我跟你保证,或者发誓,好吧?你们神不都是很看重誓言的吗,那我就跟你发誓,我不会放弃和你的友谊——除非我被什么不可控的外力操纵了,比如嗜脑虫什么的。”阎知秀说,他一边说,安提耶一边拼命地上下点头。
“所以,”阎知秀加重了语气,“你以后不能再为这个打祂,你要跟祂友善地相处。”
银盐打算悄悄溜走的步伐凝固了,安提耶同时大吃一惊。
安提耶愤愤不平:“我不跟祂睡在同一张床上——”
“严格来说,这里是我的床。”阎知秀弹祂一下,再探身过去,把一个渐行渐远的银盐抱回来。
身体突然腾空而起,主神僵硬地绷紧了身体。
“抱歉,这不是个愉快的清晨。”阎知秀帮祂摆正东倒西歪的蛾翅,他手里的小梳子是安提耶专用,此刻没有新的,他便用手指整理着主神蓬乱的领毛,搓揉几下,银盐便呼噜噜地软倒了,“可是,你比安提耶年长,更比祂稳重很多,也请你好好地待祂吧。你和祂是亲人,应当珍惜彼此的存在,用关怀和理解去支持这份天生的情感,而不是用愤怒,用争执去消耗它。”
银盐扁扁地贴在人类身上,顺滑的绒毛光华灿烂,根根溢彩。
祂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近日来安提耶总是光彩照人,精神焕发地出没于众神面前——祂被人类宠得多么好!有梳毛,有爱抚,有承诺,有温声细语的劝导……祂只在这里浸泡了一个夜晚,焦渴皲裂的灵魂就有了复苏的迹象。
安提耶瞪着如痴如醉的银盐,嫉妒地嗡嗡直响。祂从人类的肩膀上下去,佯装若无其事地把那摊神一撞,换成自己。
银盐立刻就要撞回去,恰逢此刻,苍穹的诸天星辰重新排列,朝八方发出无声的波纹。
银盐停下来,安提耶的触角也直直地竖起。
“我……我们得走了。”银盐低声说。
“哀露海特在呼唤,”安提耶收起竞争的心,转瞬之间,祂就与银盐统一了阵营,“我们不能让祂们发现这里。”
阎知秀:“那快去,我也得上班了。”
银盐焦急地补充:“大概是为了宴席的事情,事情一结束,我就回来看你!”
祂也不知道自己的迫切从何而来,可能祂只是想对人类证明,他很重要,他不是自己以往那些短暂垂青的宠臣,繁星般茫茫的祭司。
“我知道啊,”阎知秀笑起来,故意一抬主神柔软的蛾肚,把祂送上天去,“快回去吧。”
银盐还不知道要怎么做——直接离开,会不会显得过于轻佻?可是我该跟他说什么,叮嘱什么,才能完美地结束这次会面,好不叫人觉得失礼?
安提耶哼了一声,先熟练地过来抱着阎知秀的脖子蹭蹭,随即振翅飞天,对银盐低声怒斥:“你还要拖延到什么时候?你想让那些好事之徒全注视到这里么?”
银盐迟疑一刹,同样尝试着在人脸上蹭一下——只是动作太生硬,比起蹭,更像是挤。
阎知秀无语地捂着脸,目睹两个光点先后上升至星空,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万神殿内,安提耶化作一团盘旋的雷霆风暴,降临在祂的王座上,银盐则姗姗来迟,白雾笼罩祂的领域。
除了最上首的空位,七神齐聚,商讨宴饮的事项。
“你和安提耶迟到了,”哀露海特抬起深蓝色的眼眸,望向银盐,在神王缺席的很多个年岁里,祂只能勉强地肩负起领导者的职责,“你……”
大地与海之神忽然语塞,祂的浓眉沉沉地压低着眼眸,仔细端详着银盐。
祂不一样了。
或者说,祂和安提耶变得十分相像。
卡萨霓斯敏感地轻抽鼻尖,极乐之神的容色变幻无常,最终,祂面无表情地坐直了身体,和剩下的主神一起,死死盯着最后到场的两名亲族。
在这其中,安提耶的变化无疑是最大的。祂的快乐更多了,以此为准,万界的青空也延续了多日的辽远晴朗,祂的心和灵魂都那么轻盈,偶尔变回原型时,祂的领毛柔软洁净,羽翅熠熠,仿佛被谁精心地保养过。
可是——会是谁?
眼下,银盐也加入了安提耶的行列。尽管祂的灵魂边缘依然粗糙,可那种掩盖不住的丰盛和满足,仍然逃不过其余血亲的耳目。
毕竟,在漫山遍野的枯槁衰枝、荒芜残叶中,但凡出现一星碧翠,都会像白水里的墨那样刺眼。
“你们是一起过来的,”厄弥烛乖戾地睁大眼睛,率先轻声开口,“你们去了哪里?”
“我在自己的领域做什么,无需向任何生灵通报,”银盐平静地说,“包括你,厄弥烛。”
“你去见了谁?”卡萨霓斯忽然探长身体,咄咄逼问,“安提耶去见了谁?”
“别多管闲事,卡萨霓斯!”安提耶瞬间被激怒,危险地咆哮道,“我跟祂没有任何瓜葛,这话以前我没有讲过,以后我也只讲一遍!”
“——好了!”哀露海特身心俱疲地撑着前额,很早之前,祂就不戴头饰了,那些冰冷琐碎的珠宝只会令祂更加心烦意乱,“哪怕只有一天,一天,你们能停止争端和冲突……”
“亲爱的哀露海特,你还不如乞求德斯帝诺能变成一个合格的大兄,无私地爱着我们的全部!”奢遮森冷地笑了起来,“哦,我忘了,这同样是一件不可能实现的幻梦,不是吗?”
厄弥烛嘶声道:“早晚有一天,我会连根拔掉你的舌头。”
“你现在就可以这么做,”奢遮喜悦地,沙哑地笑道,“快,我鼓励你!你现在就可以这么做!”
璀璨的万神殿内,诸神端坐王位,彼此憎恨着,仇视着,宛如一群残酷的野兽,时刻准备朝对方的破绽张开利爪,龇出尖牙。
最终,飨宴前的会议不欢而散。银盐坚守着人类的秘密,相较于安提耶,祂更加谨慎。
一连七日,祂没有去湖畔的人类小屋,安提耶同样如此,直到宴席的准备工作都妥善地完成,七位主神分别在请柬上铭刻下各自的印记,送入德斯帝诺的领域。
“大兄不会来的。”安提耶压低声音,对银盐说,“祂已经有太久没有出现了。”
“小心你的话语,别让理拉赛听见。”银盐提醒祂,为着人类的缘故,祂们当真结成了一道隐秘的联盟,“祂会怒不可遏。”
“因为祂没有福分。”安提耶窃窃地嘲笑道,“人告诉我,他曾为理拉赛拾起一块破碎的神言符文。”
银盐一愣,追问:“然后呢?”
“然后发生的事,人没有说。”安提耶耸耸肩,“但是我能猜到!你也清楚理拉赛的性格,明白祂有什么毛病。”
银盐稍作沉默,颔首认同道:“确实,祂没福分。”
与此同时,古老混沌的荒原上,德斯帝诺不耐地睁开燃烧星辰的眼眸,盯着那份陈词滥调的请帖。
是选择忽略,还是选择把它碎成粉尘,洒进无垠的太空?
蛾神抬起触角,忽然困惑地嗅了嗅。
有一丝……有一丝气味,一丝最微弱,也最奇特的气味,飘散在请柬的刻印上,使祂情不自禁地想要探寻,感到一阵心血来潮的冲动。
这是什么味道?
德斯帝诺用足肢扒拉着主神们的刻印,茫然地找寻着原因。
——算起来,我也已经有很久没见过祂们了。
德斯帝诺心不在焉地坐起来,倦怠地叹息。
一想到要把自己投进那个嘈杂,喧嚣,刺耳,地狱般的漩涡,神王便烦躁不堪,怒气上涌。可是,总把亲族的邀约拒之门外,也算不上最佳的处理方式。
既然我之前已经斥责了理拉赛,祂们应该会有所收敛,德斯帝诺一边思忖,一边在请柬上嗅来嗅去,如果这次,祂们能保持安静的话……
硕大的夜蛾蹲在领域的最深处,纠结地迟疑起来。
“哦,你们都要去参加宴会!”阎知秀的眼睛亮起来了,“是所有神都会去吗?”
要是德斯帝诺也参加的话,我起码可以远远地看祂一眼……
“是的!”安提耶趴在阎知秀的左肩,抢着大声回答,“我们会去,我们的从神也会去,还有很多很多别的神……呃,反正很热闹!我们可以讨论某个星球是否要被保留,下一个纪元的主题又是什么,哦哦,我们还可以创造一个新的星系……”
也不知道在显摆什么。
“有一个神是不会来的,”银盐贴在阎知秀的右肩,不甘示弱地泼冷水,“你可不要忘了。”
阎知秀的心有点沉下去了,他掩饰地笑道:“谁不会来?是不是你们的……”
安提耶长叹一声,用前足搔搔脑袋:“是啊,德斯帝诺总是不会来的。”
阎知秀强忍着不去问更多关于祂的事,哪怕距离那场浩劫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他的心脏还是会闷闷地发疼。
“你们要是去的话,”他忽然说,“可以带上我吗?”
直觉告诉他,他也许可以去这个宴会上寻找收获。
因为人类主动提要求的情况实在是太稀少了,以致银盐还没张嘴,安提耶便迫不及待地立刻大喊:“好啊!”
银盐:“……”
也不知道在显摆什么!
“那你可以暂且充当我的酒侍,我会把你藏在人群里,这样,你就不至于被其他危险的神祇发觉,”银盐不慌不忙地安排,“假使你想见识万神殿的灿烂辉煌,我亦能将你藏在领域,带你去四处游览。”
阎知秀还没来得及回话,安提耶怒发冲冠:“为什么他不是我的酒侍?!你不懂得先来后到的道理吗?你是个山洞里的野人吗?”
眼看又要打起来,阎知秀只得一边给一个脑瓜崩。
“那还是由我带着人类!”银盐坚持道,“不要忘了,安提耶,我们的亲族全在密切地关注你呢,倘若被祂们发现了端倪,发现了人和我们的关系,你要怎么弥补过错?”
祂说得有理有据,安提耶气闷良久,实在不能反驳祂。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
宴会当天,阎知秀秘密地混进主神银盐的酒侍队列,若有若无地藏在神祇的雾气当中,抵达了布置一新的万神殿。
有了众神的填充嬉游,他曾经熟悉的,落寞寂寥的居所也变得星光绚烂起来。阎知秀穿着酒侍的长袍,手提盛满乳酒的金壶,身边不着痕迹地跟随着十来只守护使臣,以及不知何时混进去的风暴使臣。
银盐朝他小声介绍着过往的亲族。
哀露海特生得坚毅俊美,深蓝的长发犹如大海;卡萨霓斯的容颜令人眼花缭乱,祂束起霞光色的美发,倾国倾城的笑靥,就噙在祂的唇边;绿发的冷傲神祇是理拉赛,阎知秀早已见过祂的本尊;红发的神祇是厄弥烛,祂的美暴戾锋锐,犹如一千一万把出鞘饮血的长刀;最后一个来的是奢遮,祂的长发浓如黑洞,遮掩着祂阴郁深邃的五官,梦神来回睥睨,像是要随时挑起多变的事端。
众神的宴饮开始了。
乳酒的馥郁香气弥漫在至高天,比起酒侍的平凡常见,担当舞侍与歌者的全是光荣优美的神祇,祂们盘旋着,仿佛漫天浩荡的落花,飘飞进恢宏的厅堂,纵情地舞蹈,歌唱。
真叫人叹为观止!他高高兴兴地端着酒壶,欣赏这不可思议的盛景。相较于万万年后的孤寂时光——德斯帝诺再备起宴席,能充当来宾的,只剩下黑白蛾子,还有一个孤零零的阎知秀。
神祇们接连清唱,祂们的声响是花的声响,风的声响,雨和火的声响,恍若浩瀚的交响乐团,奏响在至高的太宇。阎知秀看得心潮澎湃,眼睛也亮得闪闪发光。
就在这时,他的心脏骤然沉闷地跳动了一下。
阎知秀猛地抬起头,满殿歌声停歇,华舞凝固,主神的金案前杯盘翻倒,措手不及地慌成一片。
——恒星的耀芒笼罩太古,万神殿上,空寂了无数年月的座位,正逐渐汇聚出一个身影。
德斯帝诺来了。
阎知秀的心脏狂跳,快如擂鼓,几乎令他难以站稳。
他的直觉果然没错,那个全宇宙最大的混蛋来了!
“大兄?”奢遮骇然站起,梦神的领域飘摇如狂风疾草,“你……你真的来了?!”
祂坐得太高,太远,阎知秀的眼睛有点模糊,已经有些看不清那个家伙的模样了,他只能隐约瞧见,德斯帝诺沉默不语,仅是点头示意。
刹那间,万神殿内爆发出了多么夸张的狂喜海啸!
卡萨霓斯高声大笑着洒下大把金粉,奢遮的梦境池水如同四散的水晶那样纷飞,嘹亮的歌声席卷至高天,舞侍在狂欢中转成绚烂的小小飓风。主神们都放声欢呼,急不可耐地向长兄表达思念,询问近况,渴望祂继续出席下一次宴会……
一时间,全世界的声音和颜色都膨胀到了刺耳、刺目的程度,阎知秀不像是站在万神殿里,更像是站在一个硕大无比,喧嚣无比的万花筒里!
与爱侣再会的雀跃逐渐消退,他心里咯噔一下,赶忙转头看向德斯帝诺。
面纱遮掩着祂的上半张脸,但是祂的嘴角已经深深地,不受控制地沉下去了,手指更用力地攥进王座当中。
不妙。
非常不妙。
阎知秀顾不得躲藏,一把抓住银盐的手臂:“快让祂们停下来!”
银盐心里也很激动,但可能因为人类在祂身边,祂还不至于到了失态的地步。守护的主神蹙起眉头,为难地说:“这……这恐怕……”
阎知秀慌乱地转过头,此刻,奢遮兴高采烈地来到兄长身边,这多变阴鸷的主神,此刻快乐得像个单纯的,抓住了蝴蝶的孩童。
“大兄,你快看啊,这是我为你准备的礼物!”梦神兴致勃勃地炫耀道,“在一百万颗星球上,我曾收集起百万倍数的美梦,不止是人类的梦,还有精灵的梦,鸟兽的梦,神的梦。你看,它们是不是很美?我把它们收集起来,就是为了送给你的!”
说着,祂张开手,掌中盛开着一朵美不胜收的,水晶般的莲花,花蕊开合,那些梦境也跟着释放出来。
——然后,它们发出永无止境的笑声,大笑,痴笑,低笑,轻笑……有的尖细,有的雄浑,有的只是野兽的啁啾。
完了。
阎知秀一下有了极端不祥的预感。
快把你的花拿开……快把它拿开!
“……把它拿走,”德斯帝诺勉强道,“我不喜欢这些东西。”
奢遮愣住了,回过神来,祂连忙殷切地追问,就像小孩子追问大人,为什么不能陪自己过生日:“为什么呢?这,这些大多都是人类的梦境和思维,我知道你喜欢人类,你宠爱他们,所以我才……”
“我说了,”德斯帝诺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把它拿走。”
奢遮不甘心地喃喃:“可是,我花了好长时间……”
已经太多了。
这些声音,这些笑,这些颜色,这些光亮——德斯帝诺猛地站起,震荡的神力悍然冲击整座万神殿,也将祂的血亲一下打倒在地,莲花随即破碎,数以亿万计的美梦化作枯萎的香气,哀嚎着覆灭。
阎知秀停住了呼吸。
“滚开吧。”德斯帝诺说,“这就够了。”
歌舞暂停,喧哗不再,唯有祂的话语,残忍地响彻至高天。
“可笑至极的宴会,还有可笑至极的礼物……我又一次做出了错误的选择,我居然选择了你们。”
“你们的吵闹难道是永无止境的吗?到底什么时候,你们才能意识到,这些自以为是的邀请和宴席,不过是无用的喧嚣,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奢遮浑身发抖,祂拢着那朵破碎的莲花,万分悲恸,忍不住地大喊:“那你什么时候才能从高高在上的神坛上走下来,走到我们中间,看我们一眼?!”
“等你们学会尊重为止。你们简直是一群不懂分寸的孩童,永远无法理解我的痛苦,只知道在我周围制造更多的混乱,尤其是你,奢遮。”德斯帝诺漠然地说,“以后不要再做这种蠢笨的礼物,不要再多给我一个厌弃你的理由。”
奢遮睁大眼睛,泪水就像不受控制的血痕,逐渐拖曳成两道晶亮的伤口。
哀露海特恳求道:“祂只是想让你开心……”
“我从没有过开心的时刻!”神王冷酷地回答,“站在这里,我只看到一群浅薄至极,肆意妄为的东西!你们实在令我厌恶,我之所以还没有将你们彻底摧毁,如同扑灭一群烦人的蝇虫,无非是因为,在‘血缘’的连接下,我的容忍还没有耗尽。”
奢遮抱着祂的莲花,一点点地在地面上蜷缩起来。祂的痛哭无声无息,只有黑发像满地垂死的蛇,痉挛地抽搐着。
阎知秀的心跳好像也停止了。
你不可能说这种话,他歇斯底里地想,德斯帝诺不可能说这种话,最起码我的那个德斯帝诺不会!
在他的手心底下,银盐的皮肤已经变得比冰雪还要冷。
阎知秀上前一步,手中的酒壶被重重地放在金案上,发出不亚于雷霆的巨响。
“道歉。”他说。
满殿死寂,银盐和安提耶全都脸色苍白地跳了起来。
德斯帝诺眉心轻皱。
祂好奇地盯着这个疯狂的人类,却发现自己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过去和未来。
“……什么?”
“我说,道歉!”阎知秀提高声音,几乎是把这句话从喉咙里吐出去的。
他的样貌也很熟悉……我在哪里见过他?不,我不记得我见过这样的一个人,可我为什么会觉得似曾相识?
“为什么?”神王心不在焉地问。
“因为你不公平,不公正!”阎知秀厉声道,“一个正常的家庭,正常的兄长,不会这样对待自己的亲人,不会称呼祂们是‘蝇虫’和‘东西’!”
安提耶吓得快要昏倒,银盐的三颗心脏也快要从喉咙里呕出去,但是来不及了,人类已经冲向神王,像斗牛士对着疯牛……或者一头疯掉的龙!
“如果你觉得这些音乐吵闹,舞蹈乱七八糟,宴会厅的光线也刺得你眼睛疼,那你就告诉祂们,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说清楚!你不能一边紧紧地闭着嘴巴,一边又厌烦祂们为了接近你,讨好你而做出的一切行为!人长嘴是要吃饭,要呼吸,要沟通,你长嘴是干什么的?!”
人类的眼眶早就红了。
奢遮趴在地上,呆呆地望着他,除了阎知秀之外,万神殿中鸦雀无声。
被猝不及防地揭穿心事,德斯帝诺心头火起,祂掩盖掉那点因人的泪光而升起的不适感,酷烈地斥责道:“你不过是凡俗低微的生灵,如何敢对我——”
不等祂说完,阎知秀就愤怒地喊道:“我告诉你,刚才那个场面不好笑!祂也许是个跋扈的神,一个无视弱小的神,但你——你除了伤害祂,伤害祂们,什么都没做,好像这就是你最熟练的特长了,是吗?”
他怎么敢这么对我说话?!
……而且,他怎么敢在对我如此放肆的同时,还这么……
德斯帝诺已然惊呆了,不光是祂,一切的神祇都惊呆了。
……还这么生动,像一团火似的,这么美?
德斯帝诺难以置信道:“你,你……”
“祂把心敞开给你看,”阎知秀的声音发抖,“也许那很笨拙,不美观,但祂把评判的权力完全交在你手上,比一条露出肚皮的小狗还卑微!你给祂的回应又是什么?你把祂一脚踢开,你让祂流了比血还多的眼泪!”
“……你不可妄自评判主神间的家事,你没有资格!”
“这不是爱,爱不是这样的,这是虐待。”阎知秀怒火攻心,直视着神王。
安提耶准备扑过来了,银盐也汇聚起一切的神力,准备从混沌飞蛾的惩罚中庇佑祂的人类。
德斯帝诺完全张口结舌,主神绞尽脑汁,居然找不出一句辩驳人类的话:“你竟敢……”
“我当然敢,我敢指着你的鼻子让你道歉,我还敢让你睁大眼睛看清楚,看祂们!祂们因为爱你而伤痕累累,血迹斑斑!”
德斯帝诺快要气疯了,当着众神的面,祂步步后退,无力反击,而造成这一切的,只是一个奇怪的,舌头比刀子还要锋利的人类!
“哦,你被刺伤了,你被我的话伤到了,你很难过,你觉得愤怒,”阎知秀连连冷笑,“或者,你想杀了我,是吧?”
混沌的思绪飞驰,德斯帝诺只来得及匆忙反驳最后一句话:
我没有想杀了你。
“——那你就想想刚才发生的事吧,想想你让祂们疼了多久,又疼了多少次!”
“够了!”
德斯帝诺狼狈地败退,祂再也无力承受人类犀利刺骨的言辞威力。
神力与神力的强大撞击,在万神殿内轰然炸响。然而,神王没有杀人,甚至没有做出什么激动的处罚条款,祂只是离开——像一个最卑微的失败者那样,头也不回地逃跑了。
阎知秀颤抖地呼气,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
他坐在地上,再也忍不住,重重地捂住了脸。
众神骇然失声。
主神们愣愣地注视着兄长离开的地方,然后慢慢地,齐刷刷地——
把头转向了那个坐在地上的人类。
第184章 愿他万年(三十三)
深呼吸,一直数到五。
阎知秀强迫自己的心跳缓慢下来。
再深呼吸,从五数到一。
他努力控制着身体的节奏,让耳边嘈杂的血流声逐渐平息,让鼓噪全身的脉搏都回归到躯壳深处。
没关系,这不过是一个意外的插曲。
——那是德斯帝诺,祂曾对我说:“除了你,我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
我还可以继续往前走,我还有办法改变这个宇宙的未来,我能找到出路,我总能找到。
——祂设想过我们的未来。祂告诉我,祂要送我一颗太阳,一颗月亮,一万颗星星,我们坐在充满绒毛和云朵的小窝里,相互拥抱,不必开口说话,就已经如此幸福……
只是一次小小的挫折!就算祂和我在这个时空的初见一点儿都不愉快,以至于祂想杀了我,我也不能光坐在这里,任凭痛苦将我吞没。
安提耶跪在他旁边,关切地弯腰看着人类,青年神祇的黑色短发无风自动,仿佛无拘无束的飞鸟羽翅,银盐半跪在另一边,小心地拈着人的手腕,想要查看他脸上是否有伤。
“……抱歉,”阎知秀胸膛起伏,喑哑地道,“是我失态了。”
安提耶的薄唇微动,讷讷道:“你没事就好……”
祂要说什么呢?祂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才能缓解当下的情绪了。
按道理,德斯帝诺既是主神中的至高者,又是祂们理应爱戴崇敬的长兄,阎知秀刚才和祂的对话,已经不能用“大不敬”来形容,简直就是万恶不赦之罪。
可是,他太珍贵了,安提耶根本无法责怪他。
人类说的话全都是对的,祂悲伤地想,他只是一个微小的生灵,德斯帝诺的造物之一,却敢挺身而出,怒斥着神王的傲慢,冷酷与残忍。他的语言严厉且清晰,眼神明亮,灵魂燃烧着耀目的火光——德斯帝诺甚至因此而溃逃!因为真相和真理是无法用花言巧语驳斥的,它们和宇宙本身一样坚不可摧。
“没关系,”银盐也低低地说,“这……这原本就是一场失败的家宴。”
在祂们身后,原本僵化凝固的亲族,此刻如梦方醒,渐渐有了动作。
祂们迟疑地摸索,谨慎地试探,小心翼翼地朝人类的方向靠近,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犹如一群饥肠辘辘,骨瘦嶙峋的恶兽,望见了荒漠中的一眼甘甜清泉,却又不知它是什么奇观。
安提耶蓦地警惕起来。
祂一把抓住人类的手臂,强健的膀子一夹,便化作飓风,挟着阎知秀疾速窜向无垠的苍穹。
祂的动作太快,稍稍迟缓一点的主神还没反应过来,安提耶便飞上闪耀群星之间。
但在那里,奢遮的幻梦已然弥漫在浩瀚的夜空,祂盯着安提耶——或者是安提耶怀里的人,梦神张开嘴唇,声线更接近呓语:“谁能比一个梦更快呢?”
厄弥烛大怒:“祂想逃,抓住祂!”
众星燃烧,混沌的风暴炸响云霄,贯穿天穹的刀剑正在成形,却不见哪位主神横加制止。祂们是残暴的家族,没有一天宽恕了彼此的血。
刹那间,银白的光幕轮转,庇护之力抵御了战争的凶戾伟力,银盐沉声喊道:“带他走!”
厄弥烛发出狂暴的战吼,犹如熔炉崩毁,火山喷薄。银盐一手排开奢遮的罗网,另一只手扛住毁灭之神的冲击,趁此机会,天空的主君瞬间消失在聚涌的云海雷霆当中,不见了踪影。
这一切全发生在电光石火间。
银盐站在闪烁不定的星耀里,再转身时,余下的五位主神已经将祂团团包围。
“你有什么话要解释吗,银盐?”哀露海特低声质问。
“你应该有很多事需要告诉我们吧?”卡萨霓斯紧随其后。
奢遮阴沉地盯着祂,厄弥烛看起来想撕下祂的一条手臂,而理拉赛,祂从先前起便一直沉默,像在紧急思考着什么。
面对诸位亲族的骇然压迫,银盐神色淡漠,语气从容不迫。
“我想,这取决于你们的态度。”祂说。
穿过终年不散的飓风,无穷无尽的暴雨,环绕着这个小小宇宙的末日雷霆,安提耶总算和人类抵达了祂的领域中心,祂们暂时安全了。
“来,坐在这儿!”安提耶大大地松了口气,毫不顾忌地把人安放在自己巨大的王座上,“你有哪里受伤吗?”
受伤?
这会儿阎知秀的脑袋还是懵的,他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安提耶带着一飞冲天,耳朵边跟星际大战似的砰砰砰轰隆隆一顿乱炸,再一睁眼,就坐到这里了。
“银盐呢?”阎知秀想起来,“我刚才好像听到祂的声音……”
“没关系!”安提耶不以为意,“祂不会有事的,起码比你安全多了。”
阎知秀捂着太阳穴,头疼。
“是我冲动了,”他说,“我不该跟你们的兄长吵架……”
“不,”安提耶认真地抓住他的手,神祇锐气十足的五官,此刻更偏向于男性的特质,“不,你知道吗?你说得都对,没有任何错误,但我还是得赶紧带你跑掉,因为其他主神可能会倾向于维护德斯帝诺的尊严,尤其是哀露海特。我担心……祂也许会想要处死你。”
阎知秀挑眉:“处死我。”
“或者是比死更严酷的刑罚,毕竟,你把德斯帝诺痛骂了一顿,你甚至把祂骂跑了!”安提耶咧嘴而笑,眼神几乎是倾慕的,“你真了不起。”
阎知秀微微一笑,伸手捋顺祂鬓边乱飞的头发。
“你先和我待在这里哦,”安提耶叮嘱,“没有我的允许,即便是德斯帝诺也不能随意进出我的领域。等银盐回来,我们再打探一下消息。”
阎知秀想了想,点点头。
同一时刻,针对银盐的审讯却进展缓慢。
五位主神像环绕的狼群,瞪视着最中间站立的同胞,在祂们身后,一颗阴森的死星无声旋转,隐隐发出一些清脆开裂的装饰之音。
“跟我们说说他的事。”良久,卡萨霓斯打破沉默,开口说道。
银盐的唇边勾起笑容:“什么?我还以为你们会先替德斯帝诺兴师问罪一番呢。”
“你知道德斯帝诺的脾气,”卡萨霓斯不耐烦地说,“祂走了就不会立刻回来,祂当时没有杀的人,以后也不会急着杀,我们没必要在这件事上越权。现在,跟我们说说那个人。”
哀露海特判断道:“你和安提耶一直在偷偷地见他。”
“你们快乐得让我恶心。”厄弥烛说。
“他是谁?!”奢遮逼问。
理拉赛终究开口:“他……我认识他,他曾为我拾起一枚碎开的符文。我认为他知道的事,关于德斯帝诺的事,要比我们想象中的更多。他不是个普通人。”
银盐的表情没有一丝破绽,祂温和地反问:“就算是这样,你们为何要过分关心?他只是个人——我们都知道,人很脆弱,人的寿命比星火更短,他掀不起什么风浪。”
“你们在私底下都干了什么?”奢遮忽然问,“他是你和安提耶的情人么?”
银盐挑起眉毛:“不是,严格来说,他是我们的友人。”
“我不相信。”带着自己也不明白的不悦之情,奢遮步步紧逼,“告诉我!他对你们做了什么?”
“你们……不一样了。”卡萨霓斯用更柔和的口吻解释,“我想知道,我们都想知道,这种变化从何而来?”
“告诉我们一切吧,银盐。”哀露海特也加入了劝谏的行列,奢遮更是紧迫地盯住祂,神态间充满焦躁。
银盐陷入沉默。
祂明白亲族为什么拥有如此强烈的好奇心,也明白祂们的急切,痛苦,饥渴和绝望——本应作为堡垒和避风港的家庭非但没有给祂们带来任何慰藉,反而只有更多的伤害。在这里,本该互相扶持的家人针锋相对,不惜用任何手段刺伤彼此,好去发泄自身的挫败感。
祂们都太高傲了,不会低头,更不愿做第一个示好示弱的傻瓜。
“……我们聊天。”银盐低叹一声,说,“我们通常坐在第七层的一片湖水边上,他会告诉我们一些故事——人类的故事,然后我们也反过来告诉他一些事。”
“他是一个喜欢抚摸和拥抱的人,我也曾问过他,他到底对安提耶做了什么,而他直言不讳地告诉我,他给了安提耶拥抱,非常多的拥抱。在我和他结识之后,他也同样把那些给了我。”
厄弥烛嘲讽地嗤笑道:“哇哦,感觉一定不赖吧?可以让两个主神像摇头摆尾的家犬一样高兴!”
面对祂的讥笑,银盐的神色平静如昔。
“是的,”他说,“感觉……有点太好了。它又温暖,又安全,不是为了禁锢,而是为了保护,让我感到自己被完全接纳。它就是爱。”
厄弥烛的脸孔稍微扭曲了,卡萨霓斯勉强地微笑着:“爱是我的权柄,银盐。”
“不,那和你的爱不一样。”银盐笃定地说,“在他怀里,我会感觉到脆弱,如果他想伤害我,他一定能做到,但他没有,他用更多的温暖和满足将我淹没。接着,他就会梳理我的领毛。”
“梳理你的……领毛。”
“没错,”银盐自顾自地说,“他为安提耶准备了一个专门的梳子,也为我准备了一个,我的梳子有白银的柄,木头的梳背上描绘着小小的银花,人就用它给我梳毛。他会把我抱在腿上,先把部分打结的末梢梳通,然后从上到下,由里到外地轻轻刷过。你们知不知道,梳毛的声音很像风卷过滚滚的麦田?”
神祇神色各异,震惊地哑然着,片刻后,奢遮用尖得已经变了调的声线,古怪地说:“不……我们不知道,我们当然不知道了。”
“嗯,”银盐说,“我想你们也不知道。不过,你们可以想象那个画面:明媚的,熔化的阳光覆盖在金色的麦田上,温柔而辽阔的风像水波那样荡漾,卷起沙沙的轻响,仿佛时间也凝固了。天地间唯有那个午后,暖风绵延不绝地吹拂。”
众神的表情都发生了异变。
“你在撒谎。”厄弥烛说,“你打算激怒我们。”
“……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毁了你和安提耶,”理拉赛嘶声道,“他是个危险份子!”
“还有花露,”银盐继续回忆,“他也喜欢用梳子蘸着馨香的花露,给我们洗刷翅膀。你上次还问过我,那是什么味道,对不对卡萨霓斯?我回答你,那是鸢尾和玫瑰的露水,他就是个傻瓜,喜欢像宠小孩子一样宠我和安提耶,把我们抱在手里,成天地笑啊,捉弄我们啊……”
阴影里,奢遮再也控制不住了,梦境与灵魂的主君骤然暴起,野蛮地扑向神色眷恋的亲族。
“他应该是我的人类!”神祇狂怒地咆哮,猛力抓出锋利的尖爪,朝着银盐的眼珠刺去,“我想起来了……他是被我的使臣带上至高天的!他应该是我的人类才对!!”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和德斯帝诺大吵一架,伤心地坐在地板上大哭*唉,我的心!幸好我还有一些可爱的,可依偎的小毛团,我可以——*准备伸手去拿小毛团,却摸了个空*
与此同时,小毛团之一:*疯狂在天空飞翔,以便踩在其他小蛾子身上炫耀*啊哈!我是一个多么幸福的蛾子,是谁还没有人类的宠爱?
与此同时,小毛团之二:*微笑着向其他小蛾子展示自己享受的待遇*是的,我身上香香的,是的,我还有专用的梳子……
其他小蛾子:*试图轮流杀死祂们,但是失败了*
第185章 愿他万年(三十四)
出乎意料的,银盐没有闪躲,甚至没有反击,祂只是象征性地放出神力抵御,那薄薄的银光就被奢遮狠戾打碎。梦神犹如一头四肢修长的野兽,佝偻着锋锐的铁脊,向祂的亲族扑杀过去。
祂的利爪瞬间割裂了主神完美无瑕的肌肤,淋漓粘稠的血肉声响里,祂剜掉同胞的左眼,把它碾成烂泥,继而连左边的脸孔也剐得碎肉斑驳,金血横飞,隐约露出森白的骸骨。
银盐的右半边脸依然完好无损,温和俊美的五官没有丝毫移位,仿佛毁容剜眼的痛苦不值一提,血亲的疯狂更是不值一提。
“你们是贼!”奢遮凄厉地嘶喊,“你们都是下贱的贼!还敢来我面前沾沾自喜地炫耀,以为我不会发现……以为我是个傻子!你们要把我的最后一点好东西也抢走,你们都该死!!”
银盐半边染血,半边洁净的眉毛稍微蹙起,祂静静地盯着奢遮,左手用力剪住祂的腕骨,右手则重重一掌,直接将祂扇飞到宽阔殿堂的另一侧,砸出轰然巨响。
梦神落地翻滚,转瞬便敏捷地爬起,想要继续冲向祂的仇敌,但银盐已经在身侧鼓起一层白色的屏障,犹如精巧的泡沫。
神祇脸上金血回涌,血肉再生,祂眨动眼睛,用不了半秒的时间,银盐的脸孔便愈合如初,衣袍重现皎洁。
祂仍旧是那个超然,冷静的主神。
在这场血腥闹剧发生的时候,其余四位亲族就立在左右,漠然麻木地旁观。
事实也确实如此,类似的事早已发生过太多次,而祂们都是永生不死,光辉恒久的神,又有什么可抱怨的?
“该说的我都说了,能说的我也都说了。”银盐环抱双臂,漠然地道,“你们怎么看,我亲爱的同胞们?或者说,你们还想要我编纂一些不切实际的故事,哄给你们听?”
“我会杀了你!”奢遮还在咆哮,“我会杀了安提耶,我会让你们生不如死!”
“那个人类来路不明,”理拉赛严厉地警告,“我看不见他的过去,更不能辨明他的未来,你听见了,他对德斯帝诺的了解非同小可——”
银盐冷淡地回答:“我对他的过去和未来都不感兴趣,我只注重他现在的时光。至于他对德斯帝诺的了解很深,那又是什么罪过?宴会上,他同样维护了你们的尊严,凶猛且不计代价。我竟不知,恩将仇报也是你所推崇的品质了,理拉赛。”
理拉赛恼怒地呵斥:“最起码我不是那个被低微人类迷晕了头的神!凡不可知者,皆不可控——如果我们允许‘特例’出现而不加深究,岂不等于放任混乱滋生?更何况,他对混沌飞蛾的认知远超一般凡人,这种知识从何而来?又是谁赋予的他这份权力?”
“我无话可说。”在守护的屏障内,银盐优雅地朝祂稍稍欠身,旋即转向剩余三位缄默不语的亲族,“今天的会面很愉快,不过,就到此为止吧,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相信你们的也是。”
说完,祂便化作一阵银白的雾气,流泄在泡泡内,继而泡沫破裂,白雾亦跟着流散遍地,不知所踪。
忽略身后跟着追出去的奢遮,哀露海特沉默良久,问:“你们怎么看?”
卡萨霓斯徘徊在阴影里,踯躅地闭嘴不言。
理拉赛冷笑道:“一场闹剧。”
厄弥烛咬着自己的右手拇指,祂用尖锐的牙齿把自己咬出了血,随即吮吸着伤口,若有所思地喃喃:“倘若我能杀了那个人……”
哀露海特闭上眼睛,委实头痛欲裂。
银盐穿过自己的领域,祂没有理会身后追逐的凶恶幻梦,祂的身形无限恢宏,站在一片飞鸟的翅尖羽毛上,跟着飞上苍穹。
安提耶的领域为祂打开。
银盐轻盈地掠进去,左脸开始出现一道裂纹。
祂途经狂风,伤痕蔓延到祂的眼皮,祂路过暴雨,金色的血液也跟着渗出。等祂穿行雷霆,来到天空主君的领域中心,银盐闭着左目,脸上长长的伤口新鲜刺目,鲜血顺着下巴滴落。
人类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豁然站起,震惊地望着银盐的脸,在他身后,安提耶神色古怪,不敢相信地瞪着亲族。
“这是怎么回事?”阎知秀低声问,银盐乖乖地弯腰,把脸上的伤口呈现给他查看。
“没什么,”祂含糊地说,“很快就能好了,大家打闹是常事。”
祂抬起右眼,瞥了一下安提耶。
不是,你在这儿装什么可怜啊?!安提耶差点蹦起来,就这么一道迷你小伤,你可别不小心愈合了!
然而,碍于祂俩现在是一个阵营的,安提耶只得辛苦地忍下来,不叫人类发现端倪。
阎知秀神情凝重地接过风暴使臣送来的云布,他仔细地擦干银盐脸上的金血,接着打开祂紧闭的眼皮细瞧。
“只差一点,你的眼珠子就要被挖出来了。”阎知秀严肃地说,“是谁干的?”
银盐垂下眼睛,祂没有说话,等到人类给祂擦完药膏,祂才轻声回答:“是奢遮。”
安提耶看得牙酸,又有点意外:“你跟祂说什么了?”
“你是被梦境的使臣带上至高天的,对吗?”银盐没回答祂,转而向人类确认。
阎知秀合上药膏的金盖,点头:“是,是祂的蛾子带我上来的。”
“所以,”银盐说,“祂怨恨我和安提耶,觉得我们把你抢走了,你本来应该是祂的人类。”
安提耶气得哇哇乱飞,阎知秀倒是有点隐秘的好笑——准确来说,自己和德斯帝诺的关系才是最深的。
但是奢遮的性格,也实在让人觉得棘手。
他摸着银盐的伤口,小声问:“还疼吗?”
银盐笑了起来:“只有一点点。”
祂起身道:“不过,理拉赛对你的态度并不友善,哀露海特和卡萨霓斯选择暧昧的中立,厄弥烛……你还是离祂远一些,至于奢遮,你也看见了。”
银盐苦笑道:“祂太不稳定。”
阎知秀思忖道:“我明白的。”
“那你就先在我这里住下吧!”安提耶挤开诡计多端的亲族,兴奋地提议。
“如果想换个风景,也可以去我那里。”银盐适时补充。
安提耶眯起眼睛,冲祂做出个口型:寡廉鲜耻。
银盐挑起嘴角,微微一笑。
阎知秀伸个懒腰,忽然就觉得很累。
和德斯帝诺的激烈争吵,以及突然暴露在所有主神视线中的不妙事件,都令他感到茫然的倦怠,他有些想睡觉了。
不过,换个环境睡也是可以的。
他打起精神,笑着问面前的两个神:“你们有没有体验过盖着被子吹空调啊?”
安提耶:“什么是空调?”
银盐:“人类用来制造冷气的小玩具。”
安提耶不解:“那又有什么乐趣?”
阎知秀揪祂的头毛:“好了!总之,今天我们就要睡在山洞里!”
风暴使臣们快活地旋转着,从天上扯下绵绵不断的,云织的毛毯和松软的枕头。银盐困惑地使一座山脉拔地而起,然后在这些宏伟的山脉上点出一个小小的洞口,安提耶挥动翅膀,亘古无尽的风雪便浩浩荡荡地吹奏起来了,很快便把苍青的山峦吹成厚重苍茫的皑皑白色。
阎知秀把一切不愉快的事都抛到脑后,专心致志地指挥使臣布置山洞。做完这些事之后,他才邀请两位神明进入这里。
神祇变回原来的面貌,一灰一银的两头蛾子顶开山洞口的挂毯,被人类带着,朝深处飞去。
眼前豁然开朗,洞穴里已经覆盖了厚厚的云毯,角落里同样堆满大大小小的柔软靠枕。岩壁镶嵌着浅黄色的明亮小灯,暖洋洋地照耀这个温暖的巢穴。
“哈!”阎知秀得意地笑,“怎么样?请躺!”
安提耶惊讶地“哦!”了一声,银盐也跟着滚在柔软温暖的毯子堆里,和人类依偎在一起。
洞外朔风呼啸,大雪被寒风刮得如刀锐利,洞内的空气却温润无比,弥漫着一丝木柴燃烧后的热意,以及食物的香味。
烤火架上,一颗小小的铜壶正冒着热气,壶盖咕噜噜地轻轻跳动,蒸腾出一些令人欣喜的白雾。
“请喝热奶茶!”阎知秀坐起来,一只蛾给一个小杯子,里面倒上热气腾腾的醇厚奶茶,然后自己也捧着一个杯子,边缩进厚实绒绒的毛毯,边欣赏洞外风雪呼啸的景观。
安提耶靠在人类怀里,用爪子抱着茶杯,再吸吸热奶茶,舒坦得要哼哼起来了。银盐也心满意足,忍不住在毯子和枕头内打滚,先滚到岩壁边,然后再一路幸福地滚动回人类的颈窝上,享受人类在自己的眼睛上爱惜的摸摸。
抱着两个毛茸茸的大蛾子,阎知秀陷在蓬软云朵的靠枕里,浑身还被热奶茶熏得暖呼呼的。他的眼皮逐渐沉重,沉沉地睡着了。
阎知秀睁开眼睛,发现面前一片漆黑。
这是哪里……?
黑暗中,只有他自身散发着温暖的明光。他皱起眉头,身边不见安提耶和银盐,他只能独自试探着往前走。
眼前现出颜色,一朵半透明的,硕大芬芳的花,突兀地插在前方,似乎在等待阎知秀的采撷。
阎知秀停住脚步,他明白这是哪里了。
他没有再看这朵美妙绝伦的花朵一眼,转身离开。
身后传来惊怒交加,混杂着一丝委屈的抽气声。
遵循着直觉,阎知秀在梦境的迷宫里来回绕行,他面不改色地踏过悬崖,分开大海,行走在各种极端危险的陷阱里。
没什么能困住他,仿佛他生来就知晓一切谜题的答案。
一群色泽梦幻的游鱼徘徊在他的脚边,它们有的长着十三对鱼鳍,有的覆盖着玉和金的鳞片,还有的只是苍白鱼骨,匕首般弯着身体。
“喂!”
“你在干什么?”
“你为什么不看我?”
“喂!”
“我要生气了……我真的会生气的!”
阎知秀置若罔闻,他继续迈步,在梦境的国度里寻找出路。他走得那么快,一眨眼,那些美妙的鱼群就被他抛之脑后,不见踪影。
旷野苍茫,他是唯一还亮着的灯。
他面前出现了一座比大海浩瀚,比钻石更剔透的水池。池水飘摇着黑晶色的波澜,池上生长着恒河沙数的莲花。
巨大的神祇震怒咆哮,祂从池水中猛然立起,头顶苍穹,眼睛仿佛两颗燃烧的黑洞,暴戾地瞪着人类。
“你怎么敢不理会我?!你垂着脑袋,闭着眼睛,走得专心致志,好像我的王国里没有值得你驻足的景色,好像我也是不值一提的小人物!”梦神愤怒地大喊,“你怎么可以对我视若无睹?既然你不喜欢我,又为什么要在众神面前维护我的尊严,冒着必死的风险,和最强大的神对抗?!”
阎知秀抬起头,他脸上没有恐惧之色,只是陈述原因:“你打伤了银盐。”
奢遮难以置信:“可是祂的伤已经好了!”
“不,祂的伤没有好,”阎知秀严厉地说,“你差点挖出祂的眼睛。”
奢遮目瞪口呆,刹那间,祂一下就明白了银盐的阴险,卑鄙,狡诈之处。
“祂曾经也用一柄冻结的剑刺穿我!”梦神跳着脚,大喊大叫地控诉,“祂用燃烧的星星打着我的头,祂用金杯砸在我脸上,祂骂我,祂嘲讽我,祂过去对我做过比这更恶劣的事!”
祂越说越气恼,梦神索性抛弃了庄严可怖的人形,变成个乱糟糟,炸成一大团的蛾子,在水池上疯狂打滚,哭闹。
“祂把你抢走了!你本来是我的呀!你是我的人,你该听我的委屈,你该替我去教训祂们,惩罚祂们的!”
蛾子乱七八糟地哭成了一大摊,阎知秀的眼睛也跟着睁大了。
我的老天啊,他默默地想,也是让我碰见一坨旋转的竹炭椰子冰激凌了。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清点存货*嗯,现在我有星空巧克力慕斯蛋糕,白奶油蛋糕卷,珍珠牛奶布丁……
奢遮:*突然出现*我会把人类抢走,我要用他极具魅力的眼睛和灵魂装饰我的——
阎知秀:*一转身,发现这个突然出现的蛾子,一把抓走*很好,现在我有竹炭椰子冰激凌了!
奢遮:*被抓走,毫无抵抗之力,哭了*哎哟!我……我原来是一个冰激凌!
还是奢遮:*因为被人类带走的感觉很好,又笑了*
第186章 愿他万年(三十五)
阎知秀叹气:“唉,别哭了。”
但是没有回应,黑色的飞蛾报以最激烈的扭动和翻滚。梦境池水中巨浪滔天,劈头盖脸给阎知秀一顿冲。
阎知秀措手不及,跑也没地方跑,活像一条直挺挺的咸鱼,头朝下地卷进了无穷梦池的水波,由此撞进一连串错乱的梦境。
他突然变成了一只身上套着吐司面包的猫,随着梦神要死要活的地板动作,阎知秀脚下的地面开裂,岩浆从裂缝中喷涌,化作赤红的薯条雨,淋向翻滚的宇宙。
亿万颗恒星像潮水般涌动,吐司面包猫在跑步机上拼命往前窜,不远处海洋燃烧,海浪高如山岳,却倒着向天际涌去,汇入一轮正在升起的,壮丽无比的黑色太阳。
阎知秀挣扎着冲出跑步机,重重跳进一扇开在半空中的门,转眼就发现自己正淹在厨房的汤锅里,巨大的切片番茄犹如一座座沉浮的岛屿,伴随着梦神悲愤交加的叫嚷,番茄片里同时炸开许多巨树般的西兰花。
阎知秀:“…………”
阎知秀吵得头晕脑胀,梦是不需要逻辑的,他费了老大的劲,终于爬到一片番茄上。
他疲惫地扯掉头上的吐司面包帽,扯着嗓子大喊:“你别哭了!你要是不哭,我就给你送个好东西!”
神祇的噪声逐渐减小。
汤锅盖子掀开,梦神巨大的圆眼占据了整个锅的天空,奢遮翁声翁气地说:“……真的么?”
阎知秀冲祂招手:“你下来,你下来就知道了。”
在阎知秀身边,梦境的飞蛾从一颗番茄籽上生长出来,纤细植物根茎转瞬开花,砰然结出一个大得惊人的毛蛾子果,“扑通”落在阎知秀的膝盖上。
番茄奢遮抱着爪子,期待地望着人类。
阎知秀:“你不哭了吧?”
奢遮:“嗯嗯……不哭了。”
阎知秀:“我骗你的,我身上一毛钱都没得,哪有好东西送你。”
奢遮连头上的触角都凝固了,完全不敢相信地瞪着人类。
想了下,阎知秀补充道:“嘿嘿。”
梦境的水池开始剧烈震颤,他怀里的奢遮也是一座亟待喷发的火山,红烫得吓人。阎知秀赶紧把祂抱起来,“咯叽咯叽”地轻轻挠着蛾子柔腻的肚皮。
“逗你一下!”他无奈地说,“怎么这么不禁逗……”
奢遮好痒啊!祂扭着肚子,不住在人类怀里翻来覆去,这股痒痒的感觉,就像许许多多清脆的小铃铛,一路叮铃铃地滚到了祂的心里,弄得祂也想一连串地笑起来。
但是祂还没消气,所以只能先压下眼睛,阴沉沉地盯着人类。
“好吧,”阎知秀还穿着搞笑的吐司面包服,有点无奈,“你找我做什么呢?”
“你听我说!你应当放弃那两个失败者,”梦神气恼地开口,“无论是出于怜悯,还是虚假的期待,你都不该为那两枚破碎的棋子犹豫不决。离开他们,回归到灵魂和梦的羽翼之下,这才是你唯一要选择的道路!”
阎知秀弹了下蛾子的茸茸爪子:“我不。”
奢遮刚想大声嗡嗡,阎知秀就在祂的后背的领毛上捏揉起来,令祂口舌酥软,爪子也虚弱地张开,只是抱着人的手指头不肯松。
这下,奢遮更恨那两个乱臣贼子了,因为祂终于有所体会,银盐和安提耶都背着祂享受了多少好处。
“我是安提耶和银盐的朋友,”阎知秀慢悠悠地说,“所以既不是出于怜悯,也不是什么虚假的期待。如果你也想当我的朋友,那很好,但你得明白一点,那就是我不附属于任何神,我遵照我自己的意志行事,明白了吗?”
奢遮安静了一会儿,很不甘心地问:“那你为什么要替我辩护?你为什么要替我对抗德斯帝诺,哪怕将面临比死更凄厉的下场?”
阎知秀也沉默了。
奶白色的高汤大海静静起伏,上面出没着五彩缤纷的切块蔬菜。他轻声说:“在我还很年轻,远比现在年轻的时候,我曾有过一个非常天真的设想。我总觉得,人与人之间的隔阂是可以用真挚的话语来消除的。假如我们每个人都能坦率地表达,设身处地去思考,言尽意地沟通,那么每个人都会比当下要幸福得多。”
“这不可能。”
“是的,这不可能,”阎知秀点点头,“因为有的人他就是没办法直说,他要学习很多年,才能学会直截了当地坦白需求,坦白痛苦,甚至连一句最简单的‘对不起’,也要学习很多次,才能没有负担地脱口而出。”
“我们总是渴望爱,然而爱一个人又那么的难,它太容易导致不平等的关系。我和你的哥哥吵架,不光因为在那一刻祂是强势方,你是弱势方,还因为祂很蠢。”阎知秀说。
奢遮震惊:“德斯帝诺很蠢。”
阎知秀冷笑道:“祂就是很蠢啊,祂根本就不懂自己想要什么,也不明白什么对祂最重要,所以一旦失去,就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
讲到这儿,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对奢遮说:“但……我不会跟你说‘无论如何祂都爱你们只是祂有苦衷’之类的屁话,我只想说,如果你能多给祂一次机会,你就能看见祂的改变。”
奢遮若有所思地说:“你对德斯帝诺很了解。”
“我以前……嗯,好吧,”阎知秀挠挠头,勉强想了个理由,“我前夫就是这种人,所以……”
“你有丈夫?!”奢遮惊讶地喊,“你结婚了!”
“前夫,前夫!”阎知秀没好气地强调,“死得影子都没了,连遗产也没跟我留。”
“哦。”听见已经是个死人,奢遮才安心地静默下来,片刻后,祂忽然问,“你后背上是什么?”
阎知秀乍然一惊,急忙扭头去看。
人全是以灵魂的姿态,在梦境中行走。之前他灵魂中的光芒盖过了后背的神印,倒还不怎么看得出来,如今情绪稍微低沉,神印的光辉立马就穿透灵魂,被梦境的主君发觉。
“什么都没有!”阎知秀严肃地说,马上给蛾一顿搓搓捏捏,揉得蛾子在腿上瘫软成一堆,“这是我的秘密,所以你什么都没看见,不然我就把你变成一座圆球冰激凌!”
奢遮一下变得很忧郁,梦的主神,本身也和梦一样变化不定:“那么,倘若我是圆球冰激凌,你可不可以跟我走?”
阎知秀稍作思考:“如果你肯跟银盐道歉,保证以后不再无故动手,我就邀请你来我们的山洞,我会抱着你睡在毯子和枕头上,还可以给你一个专属的杯子来喝热奶茶。”
奢遮真要烦死银盐了,祂满心的怒火无处发泄,哼哼唧唧地辗转,犹豫许久,才答应人类的要求。
“那你让我睡在你的胸口,”奢遮不甘心地说,“只有我,那两个失败者想都不能想!”
做出承诺之后,阎知秀终于脱离了梦境的辖制。
等他好不容易睁开眼睛,银盐和安提耶已经关切地围在他身边,温暖的热气源源不断地从两大团毛茸茸的蛾子身上涌过来,银盐撑开银白色的防护网,紧紧地盯着他。
“你醒了!”
“你受伤了吗?”
“我要杀了祂!”
“奢遮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阎知秀迷迷糊糊地问:“你们怎么知道我见了奢遮?”
安提耶伸出爪子,无言地戳戳他。
阎知秀低头一看,他怎么还穿着吐司面包套装!像个大棉花糖似的,软绵绵地套在身上。
阎知秀:“……”
唉,算了,也不能因为这个去拔蛾子毛……他坐起来,把梦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两个主神。
安提耶极其不高兴,银盐倒是沉思片刻,饶有兴致地“唔”了一声。
“奢遮真的会道歉吗?”祂小声向阎知秀征求意见,“这么多年,我们的打闹早就成了惯例,既然祂没有对我造成什么太大的损害,要一位主神低下祂高贵的头颅,向另一位主神承认了自己微不足道的错误——恐怕祂并不算心甘情愿,我们之间还会诞生新的怨恨。”
阎知秀诚实地回答:“其实我也不能预测道歉的结果,但既然你们是家人……”
他伸出手,轻轻弹了下银盐的触角。
“我们的梦没有逻辑,所以奢遮的情绪同样变得很快。祂残忍地打伤你,肯定是祂的不对,可你也得想想祂的情况。”
聪明人说话,总是点到为止。银盐领会了阎知秀的意思,祂用爪子抓抓领毛,毛茸茸地笑道:“嗯嗯。”
由此,梦神进入了安提耶的领域。
祂变成一缕烟雾,流淌进山洞内部,好奇地打量沿途的小灯,祂不知道祂的亲族为什么要捏造这样一个粗陋无用的地方,然而等祂进入洞穴深处,奢遮一下便得知了缘由。
——枕头堆成温柔的山丘,毯子则铺得像流淌的柔软溪流。它们比任何事物都要蓬松温暖,在这些美梦中间,祂的两名亲族惬意地依偎着人类,远离所有的暴雪,啸风,所有寒冷锋利的恶意。
这根本就是祂从未想过,从未见过,从未体验过的一切啊!宇宙间还有比这个更不切实际的幻梦吗?奢遮的眼珠都要沁成血红色了,祂的蛾翅嗡嗡颤响,发出只有神才能听见的切齿低语。
然而,祂没有想到,面对自己低声下气的来访,安提耶只气闷着不说话,银盐居然也仅是沉默地打量祂,没有带着祂惯常可恨的笑容,说一些怪里怪气的反话。
亲族的讥讽,嘲笑和恶言恶语,都在这里不见了踪迹,奢遮多少好受了一些。祂垂下头,用前足拢起黑水晶般的神秘领毛,很勉强地站着,低沉含糊地说:“银盐,我打伤了你的……你的眼睛。我很……我不该这么做,我很,很……”
吭哧了好半天,主神的脑子里回荡着“拥抱,睡在胸口,热茶”之类的承诺,祂就用这些哄劝了自己很久,总算吭哧出一个:“……抱歉。”
山洞中空气凝固,当真听见血亲说出这个了不得的词,银盐反倒有些吃惊,安提耶也不自在地瞪着眼睛。
奢遮真的说了,祂想,混沌开辟的头一遭啊……祂真的对其他存在说了声“抱歉”。
“好罢,”银盐深思熟虑地回答,“我接受你的道歉……是这么说的,没错吧?”
祂向人类请教,在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之后,银盐才转过头:“我接受你的道歉,愿它是和平的征兆,叫我们重归亲睦。”
阎知秀心里清楚,这就很不容易了,迈出半步,总比停在原地,甚至倒退要好得多。因此他并不强求道歉的仪式和真心,拍拍毛毯,笑着说:“好啦,快来吧!”
奢遮拘谨地挪过来,宛如一头沉重的小山,“嗯”地一声倒在了人类怀里。
阎知秀拥着大毛蛾子,翻出一个镶嵌着黑曜石的小茶杯,倒好了热茶,再递给祂。
奢遮抱着茶杯,先狐疑地嗅嗅,然后伸出蛾喙,探进去吸吸。
——反客为主,要翻天了!
另一头,作为领域的主人,安提耶心里翻江倒海,酸得可以熏死十万只蛾子。
【你就没有办法管管吗?你看祂这个欠揍的样子!】祂怒气冲冲地对银盐挥舞触角。
银盐回答:【祂道歉了。你什么时候看过道歉的奢遮?】
……这确实是。
安提耶不说话了。
【先让祂一下,】银盐阴险地挥动触角,【等人睡着了再说。】
奢遮好幸福!
祂喝完热茶,人类就拿过新的毛毯,仔细地盖在祂身上。毯子软软的,非常暖和,人类的手指也软软的,带着酥麻的温柔。他轻轻梳理祂的领毛,让祂像化开流淌的奶油一样,连触角都松软地耷拉下去了。
有了人类的支持,祂的两个血亲也忍气吞声,不能辩驳,只好乖乖地睡在人类两边,靠着他的胳膊。
哈哈!奢遮得意地在心里大笑。
不过,我也想靠着人的肩膀……他肩膀的角度,看起来很适合让我依靠……
安全,温暖和舒适的满足——真奇怪,换在以前,奢遮是不可能跟其他亲族睡在一起的,然而今时不同往日,祂竟也被这股不同寻常的幸福所放纵。奢遮不情愿地承认:或许,跟其他主神躺在一起,也不是什么很难忍受的事。
洞穴内一派安逸,阎知秀沉沉地睡去,胸前趴着一摊蓬蓬的蛾子。半夜里,安提耶突然一动。
奢遮身上的毯子悄然滑落,被蹭掉了。
银盐若无其事地把翅膀盖在人类身上,再一次,祂伸出半边爪子,奢遮便如一堆柔软且富有弹性的大果冻,晃晃悠悠地和毯子滑到了一块儿,堆在人的腿边。
啊,完美的夜晚。
与此同时,万神殿的中心领域,混沌飞蛾的国度,德斯帝诺仍然在难以言喻的挫败煎熬中辗转。
祂听着人类的一切讯息,看着他所行所做的一切怪事——祂必须承认,漫长生命中的第一个谜题已然降临。
他到底是谁?
德斯帝诺恼怒地思考。
他迷惑我的家族,把祂们的心都栓在自己的小指头上,如此不怀好意……到底为了什么目的?
作者有话说:
德斯帝诺:*把自己隐藏在阴影里,像所有童话故事里的三流反派一样出场*不,他绝不可能是纯洁无瑕的,我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的人类!
阎知秀:*经过*
德斯帝诺:*愤怒地斥责*看他的裤子!怎么穿得那么紧?!我要亲自捏一捏,才知道里面是不是塞满甜巧克力!
阎知秀:*微笑*
德斯帝诺:*勃然大怒*我不允许他笑的时候同时出现阳光,鲜花和彩虹!这是非法的!
阎知秀:*发现了祂,好笑地送出飞吻*
德斯帝诺:*三颗心脏同时停跳,马上昏倒了*嘎!
第187章 愿他万年(三十六)
尽管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德斯帝诺一直向往无聊,静谧的生活。
从混沌的卵囊中诞生之后,祂就一直忙于填充宇宙的工作。创造星团,创造黑洞,创造奇观和幻景,创造生命,创造秩序,创造概念……忙忙碌碌的无数个纪元过去,祂才终于有了一点休憩的时间。
然后祂的亲族们开始争执,吵闹,针锋相对,然后,祂们开始要求祂的关注,祂们要祂全身心地投入到这个家庭。
如果可以,德斯帝诺宁愿爬回混沌的卵壳,重新变回原初的宇宙精髓,也不愿承受了神祇们无休无止的喧哗。
于是,在日积月累的厌倦,日复一日的推拒中,祂变得越发冷酷,暴躁。而亲族为了引起祂的注意所做出的一切努力,也变得越来越出格激进——倘若点燃一万颗人类居住的行星,就能把德斯帝诺从祂的领域深处逼出来,那又有什么理由不这么做呢?
我喜欢平和的环境,安静的空间,一开始,祂很想这么说,然而随着矛盾和厌烦的日益加深,德斯帝诺更想说:
我喜欢没有你们的时空,一个寂静的万神殿,就是我能收到的最好的赠礼。
直到飨宴那日,人类的出现。
他应当是神造的——假使宇宙间还有祂不了解的神,没见过的神。
他的皮肤苍白,看起来就像白桃色的丝绸,凝聚成了一尊柔软又坚固的造物,他的眼神如火,耀亮有光,嘴唇泛着粉红的色泽。
突然间,也许比一束飞窜的闪电还要突然,德斯帝诺产生了想要尝尝那种粉色是什么味道的冲动,可能它甜美如蜜,可能它只是软的,散发着花瓣的淡淡香气——不,不对,这不该是主神中的至高者应当幻想的,祂不是一个会被轻浮欲望所蒙蔽的凡人。
紧接着,人类开始说话。
他的声音因愤怒而响亮,尾音带着激动的微颤。说来有点好笑,德斯帝诺居然已经快要忽略那些大逆不道的言语,天理不容的讨伐了,可是,他双拳紧握,高昂着头,脸颊在盛怒中发红——他是不是一个专门训练,目的是要困住祂的巫师?
好吧,或许这一切都跟人类挺拔的脊梁,完美的手臂,修长的,有点太长的双腿,还有他身上裁剪可爱的白袍毫无关系,德斯帝诺只是看到了他熊熊燃烧的灵魂,折射着璀璨如宝石的光焰,仅此而已。
但这不代表我会容忍他的冒犯,德斯帝诺阴沉地咕哝,他是一个异常,一个手段高超的窃贼,把神明的心一颗颗地摘下来,窃喜地放进他的小口袋里,好像这样,他就能在万神殿里拥有一席之地,我决不允许!
阎知秀好像做了第二个梦。
天空滚动着一颗颗,一粒粒的繁星,它们像不知道悲伤,更不知道疲倦的珠子,从夜空的眼帘里源源不断地奔跑。而他行走在金沙如浪的地面,远处碧绿的大河起伏着雪白的波浪,它们酝酿着电闪雷鸣的怒涛。
这是梦里才会有的景色,阎知秀原本疑心是奢遮又弄出了什么恶作剧,但当他看见金沙尽头的身影,一个名字差点就在嘴唇间脱口而出。
“纳……”第一个音节从舌尖弹落,阎知秀便急忙闭紧嘴巴,死死地瞒住这个秘密。
德斯帝诺转过身,低沉不悦地问:“你说什么?”
大约是梦中的缘故,主神的身形更加伟岸灿烂,祂像一颗新生的恒星,充满威胁地立在人类面前。
“……我什么都没说。”阎知秀盯着祂,审慎地道,“所以,你是来找我继续那天的辩论大赛的?”
德斯帝诺低下头,祂语气傲慢,威严地冷笑道:“切勿自作多情!倘若你不想被我的一个眼神所毁灭,那么就不要对神的意图妄加揣摩!”
阎知秀挑起眉毛。
“好吧,尊敬的陛下。”他把后头这个称呼拖长得令人感到滑稽,“那你是想做什么呢?”
德斯帝诺命令道:“你要离开我的亲族。无论你用了什么鬼蜮邪术,何等的心机手段,我不许你再残害祂们的心智,令祂们像三岁孩童一般争夺你的注视!”
阎知秀的手臂环在胸前,几乎挑衅地看着神王。
“总要有人做这件事。”他说,“既然你不关心祂们,那祂们就去寻求别人的关心,你不照顾祂们,祂们就去享受别人的照顾,这有什么错?”
“又一次,你做出了自以为是的指控。”德斯帝诺的声线隐含着怒意,“古老帝国的兴建需要三千年,灭亡需要一千年,但它们在金刚石碑上铭刻的律法,可以上万年也不消褪。这金刚石跌落大海,数百万年才能等到海水的干涸,从深渊里抬起陆地。亿万年过去,陆地破碎重组,星星衰亡熄灭,芸芸众生走完了无尽的轮回,在轮回里也湮灭了心魂——等到这时,神才从片刻的小憩中醒来,等待下一场梦。”
“你懂什么是关心,什么是照顾?我将冠冕上的权柄拆分下来,做成荣耀的杖,令祂们牢牢握住,我与祂们分享王座,共治每一颗星辰!难道这不算关心,不算照顾?”主神发怒地质问,“难道你那些一文不值的拥抱,苍白无力的抚摸,还有可笑的杯子,热茶,欢声笑语……就能比我开出的筹码还要珍贵吗?!”
阎知秀闭上眼睛,他平静地调整呼吸,苍白的脸上,反而看不出任何波动的情绪。
“如果我说是呢?”他抬起头来,直视主神面纱后的眼目,“如果我说,祂们就是需要你的拥抱,抚摸,你的笑,你的夸赞……这些强大的神,高贵的神,你的家人!就是需要你的爱呢?”
德斯帝诺沉默片刻,说:“你不可定义神示爱的方式。”
“——而你爱着人的时候,也不是这个样子的!”阎知秀厉声道。
神的领域风声停歇,一片寂静。
“……你怎么知道?”德斯帝诺神色古怪,皱眉凝目。
阎知秀捏着鼻梁,深深吸气。
“让我们换种说法吧。”他转移话题,哑声道,“我知道有些人不会正确表达自己的感受,有些神也是。因为缺乏指引,他们习惯了用一种不尊重的方式进行沟通;因为潜意识里觉得,那些爱自己的人不会轻易离开,所以他们更容易把负面情绪发泄到亲近的人身上。”
不等德斯帝诺对自己发怒,阎知秀便接着问:“假如真的有这么一天,你的亲人们受够了,决定要离开你,到那时,你该怎么办?”
德斯帝诺不假思索地嘲笑道:“永远不会有这么一天。”
“那你让祂们哭过多少次?”阎知秀轻声问,“你让祂们心碎了多少次,乞求过多少次?你把奢遮的莲花摔在地上,打得粉碎,又有多少朵类似的花,被你毫不珍惜地丢开过?”
怀着被冒犯的不悦,德斯帝诺张开嘴唇——
祂愣住了。
祂忽然发现,面对这些问题,自己竟无话可答。
“……你对神明之间的事,似乎十分了解。”下意识地,德斯帝诺避开了他的眼神,略带讪讪地说。
“因为我爱过一个蠢货,”阎知秀严厉地,不留情面地回击,“祂给我祂的骨头,祂的血,祂的心,祂把头颅也盛在盘子里捧给我,祂把我送到从未有人到过的地方去,却一句实话都没有对我说。”
德斯帝诺一下愣住了。
他爱过一个神?
不知为何,酸毒的怒火从祂心中腾升而起。
他爱上了哪个神,有谁是值得他爱的?!
……而且,他怎么恶狠狠地瞪着我,好像这些话都在骂我一样?
“祂太愚蠢,长嘴也不会说,导致我今天要给祂填那么多窟窿,否则祂就算白死了!”越说越来气,阎知秀简直张嘴就能喷火,“有祂这么个万紫千红一奇葩,我了解不到这些破事才叫奇怪!”
嗯?
嗯……
嗯!
不知为何,听见这个不知名的神已经死了,德斯帝诺眉心忽然一松,生出一种本能的安心感来。
“现在你想让我远离祂们是吧?行,可以啊,”人类双手抱胸,气笑道,“我可以远离,但腿和翅膀都长在祂们身上,祂们要接近我,那我可一点办法都没有,提前跟你说好。”
带着诡异的好心情,德斯帝诺痛快地许诺:“我的亲族都是理智,高傲的化身,只要你能离开祂们,你施加在祂们身上的坏影响势必不攻自破。对此,我深信不疑。”
阎知秀冷笑道:“是吗?要不要我们来打个赌?”
“可以。”主神说,“倘若你输了,就……”
祂本想说“就放逐出至高天,再也不许踏足神圣的领地”,可话到嘴边,德斯帝诺却踌躇着沉默了。
打心眼儿里,主神不愿让这个人离开,一想到他要下到粗俗鄙陋的物质界,把双脚踩在肮脏沉重的泥土上,德斯帝诺心中便突兀地燃起一团火,迫使祂恨不得一把将人类抢在手里,连指头缝儿也并得死死的不松开。
“……就做了我的奴仆,供我驱策使唤!”话锋一转,主神得意地策划着自己的报复,“你将失去自由,直至时间的尽头。”
“行啊,”阎知秀一口答应,“如果你输了,我也不多要,你就在合理范围内答应我一个要求,这没问题吧?”
很好,公平的交易,德斯帝诺欣然应允。
一觉醒来,三个主神还没来得及就“半夜掀毯子推蛾”事件狠狠地窝里横一番,丰饶与衰亡的飞蛾便作为使臣,下降到安提耶的领域,为祂们带来了德斯帝诺的旨意。
——人类要离开主神安提耶的领域,独自居住在万神殿内,不得主动,私自与任何神祇进行会面。
“什么?”奢遮率先阴鸷地睁大眼睛,“这是什么意思?你已经打碎我的礼物,难道这还不够,你还要把我的……不,我不能容忍,绝对不行!!”
安提耶誓不放手地抱着阎知秀,把人类压在自己的领毛下面,不肯挪动一步。银盐的表情虽然也很难看,但祂一把拉住了马上就要发疯的奢遮。
“冷静下来!你不想对抗我们的兄长,须知祂的强力更胜你无数倍。”银盐低声警告,“祂绝不会无缘无故做出这样的决定……”
说话间,祂突然看到了被安提耶的领毛层层覆盖的阎知秀。
人类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冲祂轻轻眨了下右眼,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所以先让使臣把人带走我们还能从长计议!”银盐瞬间开朗。
祂不由分说地拉开安提耶,看着人抱着一只丰饶的白蛾,在上面熟练地摸摸摸,然后又坐在另一只衰亡黑蛾身上,熟练地搓搓搓……总之,不太像是被神王点名的犯人,反而有点像什么凯旋的皇帝,让蛾子们前呼后拥地接走了。
德斯帝诺狐疑地眯起眼睛。
不对劲。
“你为什么拦着我?你想让我把你的另一只眼珠子也抠出来吗?”奢遮暴躁地大吵大闹。
“如果人被德斯帝诺带走,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安提耶也心烦意乱地抓着头发。
银盐从容不迫地说:“关于这点,我倒是觉得,兄长的禁令里,还有一些话没讲清楚。”
德斯帝诺心里咯噔一下。
不妙。
是夜,阎知秀被幽禁在万神殿的偏僻一隅,满身上下,蹭得全是亮晶晶的蛾子鳞粉。
折腾了一天,他也没别的心思,随便擦擦身上的鳞粉,稍微收拾床铺,便躺下休息了。
睡到半夜,宫室中的窗户骤然一响,令阎知秀睁开眼睛,猛地坐起。
他扭头一看,遍地白光,仿佛在窗户外头升起了一个月亮。
——银盐抱着个大枕头,正趴在窗户上敲敲。
阎知秀:“……”
德斯帝诺:“…………”
“你怎么来了?”阎知秀连忙过去打开窗户,虽然他知道祂们一定会来……但这速度也太快了吧!当天晚上就抱着枕头扒窗户了啊!
“兄长说,你不能主动跟别的神会面,”银盐微微一笑,“但是没说别的神不能跟你主动会面啊。”
银白的毛绒蛾子欢天喜地,顶着人类爬上床。前脚刚躺下,窗户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响。
——安提耶裹着毛毯,在外头咚咚咚砸窗。
阎知秀:“……”
德斯帝诺慢慢咬紧了牙齿。
“人!我来了!”安提耶高兴地吆喝,“这样的话,大兄要罚也是罚我,祂怪罪不到你头上的!”
灰白的蛾子乐不可支,拧着屁股爬到床上。
第三次,窗户没有响。
——但奢遮已经像个幽怨的鬼魂,默不作声地站在夜里,站在拥挤的床边。
“我要杀了你们两个。”祂嘶嘶地说。
阎知秀叹一口气……你们来得这么快,岂不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大哥留?
“来吧来吧,”他拍拍床,“我们横着睡,没问题的。”
奢遮方才笑逐颜开,欢快地扑腾到这张可怜的床榻上。
而在万神殿中心,俯瞰着这一切,德斯帝诺气得头都大了一圈。
第188章 愿他万年(三十七)
多么奸诈狡猾的一个人啊!德斯帝诺的头都发昏了,祂自认为了解祂的家族,这些光芒辉煌的主神,从不肯把目光长远地放在哪一个生灵身上,更别说集体的关注了!祂们各自管辖着恢宏的权能和领域,倨傲地拢起古艳的袍,群星照耀,祂们的荣光也与世不朽……祂们不可能是这样,会抱着枕头,裹着毯子,半夜扒在他人窗前敲打,要人打开窗户让祂们进去的可耻存在。
……至于奢遮,奢遮更是可笑,像个孤魂怨鬼似的立在床边,触角都垂成了一条老长的河。诸神中竟有如此怪模怪样的丑态,实在令祂感到荒谬的不忿。
是夜,德斯帝诺再次让人类来到梦境之中——奢遮是梦的主君,但即便是祂,也不能在德斯帝诺有心规避的时刻,管控了混沌飞蛾的梦境。
祂输了,作为多少想要保持一些风度的输家,祂不得不召唤人类来此。
“事实胜于一切的雄辩,”主神很不安乐地闷声开口,“我愚笨的亲族就像几头肥壮的傻瓜黑熊,在本应冬眠的时候,自愿撞进了猎人的家门……我又有什么好说的?早晚有一天,祂们会因此而后悔。”
“你不是命运之神吗?”阎知秀好整以暇地抱起手臂,正是不折不扣的胜利者姿态,“你就不能看看祂们的命运,看看接下来的事态会如何发展么?”
“智慧长存的神祇都应当意识到一件事,”德斯帝诺很不高兴地盯着他,盯着他的嘴唇,“我可以预见众生的命运,在星盘中揭示万世万代的过去与未来,但如果我关心一个神,就不会冒然看见祂的结局,盖因命运乃是变幻无穷的棋局,一旦被观测到,它就会失去全部的可能性,只朝着那一条钉死的路,被我看见的路狂奔而去——这不是我乐于瞧见的。”
阎知秀沉思着道:“原来是这样……”
“好了,说你的条件吧!”德斯帝诺冷声说,“承诺就是承诺。我会在合理范围内,答应你的一个请求。”
不等阎知秀开口,德斯帝诺便忍不住说:“我能猜到你的心思!倘若你不求长生,不求青春貌美,权势富贵,那么你一定会要求我的歉意,你会要求我对我的亲族们致歉,对不对?”
阎知秀沉吟片刻,却说:“不。”
“不?”
“我知道,那天在宴会上,我对你说的话其实是很……大逆不道的,”阎知秀点点头,“我希望就把我的罪过——不管什么罪过——一笔勾销。这就行了。”
就这样?
德斯帝诺惊讶了,不知为何,一股莫名的失落悄悄在神灵的心底滋生。祂已经准备好承受一场难堪的风暴,来自人类的又一次羞辱,可最终落下的裁决结果,怎么如此不痛不痒?
你所求的就只有这个吗?
“……不必了!”德斯帝诺很勉强地说,“我是一个多么宽宏仁慈的神,早已赦免了你当众进犯的死罪。你大可换一个要求。”
“哦?”阎知秀睁大眼睛,他再思索一番,“那敢情好!那我换个要求啦,我要你……”
德斯帝诺情不自禁地放轻了世界的声音,祂不愿展露出自己的期待。
“……我要你以后别管我跟你的家人怎么来往了!这总行吧?”阎知秀似乎对主神暗中的期待一无所知,兀自开朗地笑着,“你不要限制我跟祂们交朋友,这就是我对你的要求,没了。”
没了。
德斯帝诺瞬间大失所望。
祂永远不会承认这点,但祂确实暗暗地期待着人类会出什么难题给自己。祂与人类的交锋火花四溅,人类的灵魂熠熠亮眼,充满难以言喻的激情,他的声音不刺耳,不喧嚣,镇定得像是一把宝剑,无论争辩或怒斥,他总是值得德斯帝诺聚精会神的关注,而不至于被噪声折磨得烦躁。
“你不想让我跟祂们道歉?”德斯帝诺连连追问,“你就不想拉进我和祂们之间的关系,让我‘公平公正’地对待祂们?”
阎知秀盯着祂,忽而狡黠地一笑,看得德斯帝诺心脏扑通乱跳。
“那个呀,”人类轻描淡写地说,“我有我的办法,就用不着浪费一个好机会了。”
你能有什么办法?
德斯帝诺的好奇心已经被钓了起来,可人类只是冲祂微微一笑,任凭主神气恼得心痒痒,他怎么都不肯告诉祂。
哦耶,禁令解除!
对于三位主神来说,兄长的决议来得快,去得更快,比大海上的天气变化还大。不过,当阎知秀如实告知祂们赌注的事情之后,主神们也就理解了。
“原来是这样!”安提耶庆幸地叫道,“好在我没有听从大兄的命令,不然就只能被困在那里,除了生气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阎知秀放下梳子,眼红已久的奢遮急忙把血亲一屁股顶开,迫不及待地嗡嗡落在人类身上。安提耶顿时大怒,转头就扑过去揪祂的翅膀,两头蛾子顿时打得绒毛乱飞,鳞粉翻涌。
阎知秀忧愁地叹了口气,白梳了。
一扭脸,银盐已经抱好了自己的小梳子,在旁边期待地转着触角。
说是小梳子,其实是有成年人两掌的长度的,不过对比巨蛾们的体型,才显得格外袖珍。
“那来吧。”阎知秀微笑道,“先给你梳。”
银白色的飞蛾幸福地趴好,享受梳齿一下一下地划过自己的领毛,人类的手指也在后颈的位置温柔地捏揉。
身为天空的主君,安提耶光明正大地告召着自身的权柄:万神殿中星天繁丽,祂却勒令一泓恒星的日光,必须挥洒在人类居住的偏殿一角。
是以此刻阳光烂漫,暖洋洋地照在人和蛾身上,简直舒服得不得了。
等阎知秀梳完,那边两个也打完了,各自顶着一头乱毛,很不快乐地往人跟前一墩。
这些天来,奢遮陆续拥有了自己的小杯子,小梳子,专属的枕头和毛毯,以及床榻上的一席之地。尽管多变的性格无法更改,但祂接受的拥抱和抚摸越多,情绪就越稳定。
奢遮开始接受一个事实,那就是人的关注和爱不需要通过大吵大闹,夸张浮华的言行来争取。祂只需要说出来——仅仅是说出来,阎知秀便会倾听祂的想法,提供支持的爱抚,或是不赞同的脑瓜崩。好吧,可能祂的两个恶心的亲族也会在旁边起哄,嘲笑,但祂也不必像过去那样,用一些尖啸,还有撕裂的肢体和血肉来维护自己的尊严与快乐。
因为这里太……太柔软,太像一个午后的幻梦了,不能拿尖锐的,割裂的,痛苦的东西来玷污。奢遮是梦的主神,没人比祂更清楚,一个美梦要如何精心地养护。
阎知秀只好重新给两个熊蛾子梳毛,幸好他也没什么事做。
梳完毛,阎知秀坐在新制的沙发上,捣鼓着打开水镜,这是他问奢遮要来的小玩具。
“这是什么?”安提耶兴冲冲地把头塞到人的胳肢窝底下,好奇地看。
“这里太无聊啦,”阎知秀随口回答道,“我就找奢遮帮忙。这面镜子可以连接到人类世界的节目,看看大家最近在搞什么好玩儿的,这不是很好吗?”
银盐谨慎地回答:“我们一般不关注……人类的娱乐活动。”
“自从一万两千年?前的那场游戏之后,我们就不太好关注了。”安提耶补充道。
阎知秀问:“什么游戏?”
奢遮发出冷笑:“长话短说就是,人类发明了保龄球。”
银盐叹气:“而我们手边刚好有很多颗星球。”
“……懂了。”阎知秀脑门滴汗,“但是随便看看也没什么,总之是为了打发时间……啊,好了。”
水镜哗然展开,恰巧连接到一个星球的信号,开始播放起物质世界的选美真人秀,参赛选手五花八门,从人类到妖精,再到软泥怪和人鱼,真可谓展现了全方位多层次的丰富生态环境。
阎知秀看得兴味盎然,他戳戳银盐,银盐思考片刻,不知道从哪里取出四盆热腾腾的爆米花,一人三蛾子趴在大沙发上,边吃爆米花,边欣赏选秀节目。
“是挺搞笑的。”安提耶忍不住点评。
“嗯。”
“……还行吧。喂!我的碗里怎么有那么多炸焦的玉米粒?!”
当然,主神确实忙碌,祂们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粘在人类身边。每到这个时候,阎知秀反而成了神殿里最无所事事的人,说他在这里干活,似乎并不准确,谁敢让他干活?说他是这里的客人,好像也不是这回事,毕竟名义上看,他其实是被德斯帝诺的使臣关押到这里的。
刚好,今日晴空万里,安提耶,银盐和奢遮都有要事,不在这里缠他。
不管了,阎知秀伸个懒腰,反正那三个家伙都不在,趁此机会,不如去泡澡。
虽然至高天洁净无尘,他吃了那么多神的食物,也不会有这方面的担忧,可要是能泡个热腾腾的澡,那该多好。
阎知秀思来想去,随便薅了只风暴使臣下来,用一顿捏捏进行贿赂,让它带着自己去神殿附近的热泉。
风暴使臣高兴地享受贿赂,领着人类向宫殿外走去。花草繁茂,曲径通幽,阎知秀抱着一堆瓶瓶罐罐,掀开青翠可爱的藤萝,芬芳扑鼻的花朵,一眼冒着热气的泉水赫然出现在面前。
哇,露天温泉!
阎知秀笑了起来,他真诚地向使臣道谢,能在景色这么美的地方,静静享受一个人泡汤的时光,实在是天赐的礼物。
他快活地脱掉外袍,以防万一,他还是拿过一条大毛巾,谨慎地盖过自己的后背,免得被谁发现了自己的纹身。
水温是恰到好处的滚热,犹如流动的,温润的玉,缓缓漫过阎知秀的胸膛,他放松地吁出口气,兴奋地把有点过长的头发扎成一个小揪揪。
好惬意。
他微笑着靠在岸边的石头上,鼻尖忽然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气。
有别于花朵,草木和泥土的香气,它的味道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如此靡丽丰奢,仿佛黄金的月光铺陈开来,其中流淌着永恒的新雪,皎洁的孔雀成群结队地走过翡翠群山,它们的喙是琥珀的颜色,脚爪是纯净的紫色,它们展开尾屏,灿烂的白羽便同金色月光交相辉映。
阎知秀警觉地睁开眼睛,他立刻打算去够岸边的衣服……但那里已经坐着一位神明,他的手无处可去,只好僵硬地缩回来,下意识环住自己的胸。
——卡萨霓斯周身不着寸缕,这狂欢与极乐的爱神面带微笑,只用波涛般的粉发遮掩着关键部位。
祂大摇大摆地出现在阎知秀面前,而且不是以惯常无性别的姿态。神祇拥有优美雄健的男子躯体,祂的眉骨更锋利,嘴唇上染着金色的印痕,眼尾也涂着金粉,祂美得像一个梦,不属于凡俗的生物。
“泉水的温度还好吗?”祂笑着问。
阎知秀一口气梗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差点憋死。
“很长一段时间了,你都是众神中的话题和焦点,”爱神不满地撅嘴,祂的眼波能轻而易举地毁灭一个国家,一个文明,“我有点不高兴,因为你抢了我的地位。”
祂发出快乐的笑声:“不过,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个机会!祂们看你看得很严,是不是?”
阎知秀虚弱地说:“你能不能先把衣服……”
“你不喜欢我吗?”神明的笑容如此富有诱惑力,祂深金色的双目,可以令注视着祂的任何人陷入迷幻的狂喜,“这就是你所爱的形态,我特地为你更改,你不想和我一起玩吗?”
祂伸长光滑的手臂,肌肤如蜜,从粉色的缎发中探出,性别只是最微不足道的因素,祂的魅力无人可及,无人能挡。
“我喜欢和人们一块儿嬉戏,”卡萨霓斯轻笑着说,“你呢?你不爱我吗?如果你说不爱,那你就是世上最大的傻瓜了!”
“你真的很美丽,德斯帝诺也没有你的吸引力。”阎知秀闭上眼睛,尽可能地远离对方凑过来的……胸肌,他真心实意地说,“我可以喜欢你,我们可以做朋友,但……很抱歉,我不爱你,起码不是这种爱。”
卡萨霓斯的眼神变了,哪怕人类的评价令祂很受用:“为什么?”
阎知秀向后挪去,他顺便躲开了神的大腿。
“你知道,”他深吸一口气,开始说,“我们最近在追《天生丽质:皇冠争夺战》的真人秀节目,多加了一张大沙发,很多豆袋,很多靠枕和抱枕,毛茸茸的地毯,很多奇怪的,一捏就会吱吱叫的小老鼠玩具。我们的桌子也很大,可以放下很多茶具。呃,然后,安提耶还在尝试烤面包,虽然祂至今没有成功过,厨艺不是祂的强项;奢遮喜欢吃甜的,尽管祂很努力地掩饰了;银盐超爱加了巨多芝士的——无论是什么,反正祂是芝士大狂魔。”
阎知秀滔滔不绝地描述,他越说,卡萨霓斯的笑容就越黯淡,越收敛,祂注视他,像注视一面昏暗的,无法照出美的镜子。
“……所以,”他说,“假如你想加入,我很欢迎你,你当然能和我一起玩,但不是……不是这样,不是这种,呃,不穿衣服的。”
卡萨霓斯神情复杂地注视着他。
“我没有……”祂轻声开口,同时局促地清了清嗓子,“你说的这些,我没有……从没有玩过。”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快活地玩水,把水泼得到处都是*哦耶!我要把这里弄得像我的人生一样乱糟糟!
粉色蛾子:*突然出现,鬼鬼祟祟地偷走所有衣服*哟!
阎知秀:*发现自己的衣服不见了,震惊*怎么会这样!哪里来的小偷?现在我只好光着回家了!
还是阎知秀:*想了下,好像自己也没什么损失,耸耸肩,光着回家*
与此同时,德斯帝诺:*在天上看到这一切,脸红了,不顾一切地昏倒*
第189章 愿他万年(三十八)
“那欢迎你来!”阎知秀真挚地邀请,“就是,那什么,记得把衣服穿上。”
卡萨霓斯又笑了起来,祂轻声道:“我听说,你有神奇的双手,只要摸一摸谁的后背,就能叫祂失去理智……而且,你不习惯我用这个形态面对你,说明银盐祂们在和你相处的时候,总是用着飞蛾的原形,对吗?”
阎知秀抓抓头发:“啊,确实是。”
卡萨霓斯蹙起眉心,“唔”了一声。
“那么,假使我也变回原形,能令你感到更加自在吗?”祂征求人类的意见。
“我想是的吧,”阎知秀说,“我很喜毛茸茸的家伙,不过你得等我先……”
还没说完剩下的“穿好衣服”,卡萨霓斯便在金粉中变回蛾子的形态。
祂浅粉色的绒毛犹如酡红的花瓣,蛾翅上生长着斑斓的金纹,肚皮上的绒毛也是柔腻绮丽的桃花色,触角泛着夕阳的橙金,圆眼里波光潋滟,像是盛放着华美的玫瑰星云。
阎知秀的眼睛睁大,手指头一下就痒了。
“我可以……摸摸你吗?”
卡萨霓斯一怔,祂说:“嗯嗯。”
那我就摸一下……应该没关系吧!只摸一下而已……
他的手缓缓探过去,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大蛾子润泽的领毛。
卡萨霓斯打了个冷颤,忽而极其不可思议地盯着他。
阎知秀还没意识到,他的脸上已经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他轻轻摸到飞蛾胸口的厚厚绒毛,像抓其他蛾子一样,咯吱咯吱地挠挠挠。卡萨霓斯抖得越发剧烈,祂忽然伸出四根爪子,像只暴躁的猫,猛地抱住阎知秀的胳膊,用蛾喙“咄咄咄”地戳了人好几下。
蛾喙很有弹性,戳在人身上并不算疼。可阎知秀被吓了一大跳,卡萨霓斯戳完,自己也愣住了。
身为极乐的爱神,卡萨霓斯是无数种深情的集合体。祂在诞生之初感受到的第一种情绪,就是生之狂喜。
因此祂赤裸地跃出混沌卵囊,便率先用无所顾忌的大笑,震响了万万年之外的星辰。
祂把爱分给数不尽的生灵,分给运行的天体,澎湃的潮汐,喷流瑰丽的星云,于是万物也回报以无穷的爱。它们崇敬祂,痴迷祂,甚至憎恶仇恨了祂,卡萨霓斯全都甘之如饴地接受了,祂既是飞蛾,也是火焰。
但祂唯一得不到回馈的爱意,来自于祂的那些亲族。
疲惫的哀露海特早已不能从祂的欢乐迷雾中汲取更多松快的情感,奢遮是个喜怒无常的疯子,厄弥烛站在祂的对立面,银盐把情绪都一层层地掩埋,不叫旁人知晓,理拉赛自视甚高,祂看重理智,更甚于“狂热无脑”的欢喜,安提耶终年盘旋在天空,不肯使双脚稍稍落地……
至于德斯帝诺,古老的德斯帝诺。
祂早已厌倦祂的笑声——厌倦。
厌倦是比憎恶和仇恨更可怕的情绪。仇恨尚有燃烧的激情存在,然而厌倦只是燃尽的余灰,尸体上冷紫色的烂疮。长兄的目光扫过祂,那神情竟与看一支酒壶,一只胸口贯穿了猎人木箭的死鸟别无二致,而祂可是卡萨霓斯!
亲人的爱,家庭的爱,是祂唯一不曾得到的爱。
但这一刻,人类的手指穿梭在祂的皮毛之间,卡萨霓斯居然感到了一种……一种怜惜。
是的,怜惜。这难道不可笑吗?一个脆弱短寿的人,又有什么资格怜惜光辉恒久,强大伟岸的神呢?
可是卡萨霓斯笑不出来,在人身上,祂头一回感受到了那种特殊的爱,祂从未得到过的爱。
所以卡萨霓斯有点发狂了……祂的胸腔里涨满了蒲公英般的绒毛,又酥又痒,叫祂想要不停地打滚,从山顶滚到山脚,或者来回扭动着蹭平一颗星星,或者直接把心剖出来看看吧!倘若打开自己的胸膛,那些可恶的毛毛说不定就能一股脑地喷涌出来,浩浩荡荡地遮蔽了天空,再也不会叫祂心痒难耐了。
情急之下,祂不受控制,做出了极其失礼的举动。
阎知秀:“呃……”
卡萨霓斯:“…………”
反应过来自己都做了什么之后,卡萨霓斯的触角颤颤,比烧透的烙铁还要红。祂吭哧吭哧地说不出话,愣了好半天,慌乱用力地扭着肚皮,埋头匆匆地消失在繁花深叶之间,压出好大一片动静。
阎知秀回过神来,朝着被蛾子横冲直撞出一条小道的茂盛草丛喊道:“那个,后天我们会试着一起烤芝士土豆派,你想来的话可以过来,都没问题的!”
花草沙沙地响,也不知道祂有没有听见。
阎知秀无奈地叹气。
事实证明,有安提耶在,烤芝士土豆派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艰巨任务。
就算主神全都脱去飞蛾的样貌,拥有手臂和手指,把神力压制到最低,可惜,祂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类超脱自然的东西了。安提耶再怎么小心,祂触碰过的面粉还是会飞得到处都是,祂点燃壁炉,炉火马上就连着闪电一起流淌。
“这只烤焦了,不过有进步!”阎知秀鼓励地说。
“真是浪费,”银盐无情地抨击,“没见过比死星表面还凄惨的芝士壳。”
奢遮的点评更直接:“哈,丑八怪!”
安提耶正要发火,把面粉盆子扣在祂们头上,祂忽地感应到了什么,警觉地抬起头。
人类已经告诉祂们偶遇爱神的事,尽管不悦至极,安提耶心中却有着隐隐的预感,那就是早晚有一天,祂的亲族都要不受控制地被吸引到这里来,当中甚至有可能包含了德斯帝诺。
卡萨霓斯果然敲开了祂们的大门,爱神在奢丽的金粉中出场,祂带着若无其事的美妙笑容,已然不太能看出那天的尴尬表现了。
“卡萨霓斯。”银盐收起微笑,冷淡不失礼貌地颔首,在今天之前,祂和卡萨霓斯的关系始终平平。
奢遮没吭声,祂也点了下头。爱和梦从来密不可分,就程度上来说,卡萨霓斯算是和祂关系最说得过去的那个。
“希望我来得不算太晚。”爱神微笑道,祂仍然是男性的身体,当祂扫视殿中亲族,发现祂们化形的外貌后,不由得一顿。
除去德斯帝诺之外,神祇常以无性别的外观示人,然而今天出现在这里的血亲……相较以往,更偏向于单一性别的特征。
“欢迎!”阎知秀笑逐颜开,他当然没必要提那天发生的奇怪故事,“我们刚刚烤出一批失败的派,恐怕只有奢遮做的小蛋糕可以给你尝尝了……请坐!”
卡萨霓斯笑眯眯地靠在一个大豆袋上,祂观察着人和神明们的互动模式,惊讶地发现,奢遮的小蛋糕真的很不错。
“你想抢夺炊灶之神的权柄吗?”祂开玩笑地问,“这可不是一个梦神该做的事。”
“你来干什么,卡萨霓斯?”奢遮压低声音,避开人类的感官,“我不觉得你会对这些事感兴趣。”
“请不要武断地评判我的来意,血亲,”卡萨霓斯微笑道,“或者,我是不是该改口叫你兄弟了?”
奢遮遽然色变,祂还没来得及反驳,卡萨霓斯就微笑着朝人类招手:“亲爱的人!你会编辫子吗?我今天带了好多花来,可以请你为我编辫子吗?”
阎知秀觉得很有趣:“我跟第七层的精灵学过编花环,但是辫子……除非你能接受乱七八糟的辫子?”
安提耶抢话道:“那我的头发短,你应该先给我编!”
奢遮等不及跟爱神计较,祂先调转炮口:“他几天前就是给你先梳的,今天轮不到你抢先!”
“那怎么了?人喜欢我,我才是第一个遇到他的神!他最先和我做朋友,最先爱着的是我,你又算什么?!”
阎知秀的头都大了,正当他打算上去,一神一个脑瓜崩的时候,银盐再一次捷足先登,祂瞥了一眼卡萨霓斯,垂下白如新雪的长发,微笑着对人类说:“先拿我的头发练练手,可以吗?”
整个过程中,卡萨霓斯都一言不发,祂率先挑起了三位主神的明争暗斗,同时嗅闻着空气,将深金色的眼波流转一圈。
爱神露出了然的神情,祂似乎明白了很多事。
摸着银盐光滑的头发,阎知秀有点愁苦:“卡萨霓斯是客人,我应该先照顾客人嘛。”
闻言,爱神笑嘻嘻地站了起来。
祂走近沙发,自然而然地俯下身体,从后背抱住阎知秀的脖颈,樱粉的丰密长发犹如斗篷,密不透风地笼罩着双臂间的人类。
银盐唇边的笑容消失殆尽。
爱神抬起眼睛,笑容居然带着一丝侵略性。
“只有愚人才会忽视承诺的力量!我亲爱的人,”卡萨霓斯夸张地说,祂撅起嘴唇,在阎知秀的脸颊上亲吻了一下,“我真高兴听见你对我的维护。”
殿中一派沉寂。
安提耶睁大眼睛,奢遮缓缓地飘行过来,银盐放下手里的金壶,祂的表情依旧平静,唯有双眼深不可测,凝聚着威胁的神光。
【他永远不会像爱一个情人那样爱你,卡萨霓斯。放开他,不要惹事。】银盐发出无声的共振,人类的耳朵无法捕捉。
【这个理由是为了说服我,还是说服你自己?】卡萨霓斯的笑容变得更加危险。
【他总要爱一个……他总得爱一个。没人可以在拿捏了这么多主神的心之后,还能全身而退。】
安提耶皱起眉头,奢遮的表情变得阴冷。
爱神同时不再笑了,祂轻声道:【——所以,那个神为什么不能是我?】
银盐勃然色变,金壶犹如一张扁平的纸,连同里面的酒水一起,瞬间压进了整张桌子!
一切来得太过突兀,从卡萨霓斯抱住自己,再到银盐发怒,当中不过眨眼的光景——神祇的沟通总是超越时间空间,阎知秀根本不知道祂们都说了什么。
“银盐!”他惊诧地道,“怎么了?你怎么突然……”
【我们不在这里讨论这事!】安提耶的双眼暗沉,鸣声如雾,【卡萨霓斯,放开他。】
爱同时伴随着强盛的占有欲,卡萨霓斯从不质疑自己的心,祂始终忠诚于自己的选择。
不过,祂怀疑面前的三位……亲族,是否拥有如祂一般的美德。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惊慌*哦我的天,我又困在另一个时空了!
还是阎知秀:*心烦意乱地哭了*我没救了,我一定会度过孤独,寂寞,无人相伴的一生——
德斯帝诺:*忽然出现*
阎知秀:*脸红*
德斯帝诺:*拉开大衣,里面装着一个吵闹的家庭*
阎知秀:*毫不迟疑,立刻爱上*
第190章 愿他万年(三十九)
【祂们说得对,虽然我不想认同这两个蠢货的意见。】奢遮也向前一步,【放下他,不要惹事,卡萨霓斯。】
爱神回以响亮的大笑。
“我们为什么不把争执的内容让他听见呢?”祂问,“还是说,你们怕他知道自己是如何偷偷地,痴情地藏着对他的感情?”
阎知秀瞳孔地震,猛地回头:“我勒个……!”
他的感叹还没来得及脱口,面前轰然巨响!
安提耶暴躁地出手,直接将卡萨霓斯掀翻出去,水晶窗破碎成千万飞溅的豪乱雪花,银盐展开屏障,保护着家具,然而爱神的长发犹如水深齐腰的波涛,顺势裹挟着阎知秀,上升到天际。
奢遮早已在那里等候。
“放他走,卡萨霓斯!”梦神焦躁地道,“他不是你以前那些玩具,他也不可能独属于你一个神!”
卡萨霓斯微笑不语,转而在阎知秀脸上落下一个吻,一个浅金色的唇印。
“别怕,”祂柔声说,“我会保护你的。”
阎知秀:“?”
不是,我不需要你的保护啊?
“等等等等,有话好好说,你先放我下来,事情是可以讲清楚的嘛!”他的大脑飞速转动,还在试图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怎么突然就闹到需要大打出手的地步了?你们这些神莫不是神经的神?
但身后的安提耶和银盐已经愤怒地追了出来,安提耶摘下一颗未燃尽的恒星,神祇厉声道:“不要自以为是,觉得你能掌控万事万物的情感,掌控他的心。把人还回来,否则你须得招致毁灭!”
星空颤抖,阎知秀喊道:“安提耶,别冲动!”
“祂说得对,”银盐朝他轻轻一笑,笑容中颇有安抚的意味,“我们总要分个高低。既然卡萨霓斯已经把话挑得这么明白——”
阎知秀咽了下嗓子,因为这几个熊玩意儿的体型已经越来越大,越来越高。
四名横贯至高天的巨神直起腰来,飘扬的发丝扫开茫茫繁多的星体,口鼻中呼出的气流形成风暴,流星经天,不过一场落在神祇肩头的雨滴。
而他就像一只蚂蚁……不,比起蚂蚁,他更像是一颗尘埃!
四神相争的动静同时引来了剩下三名主神,哀露海特的额角青筋直跳,不知道清静了才几天,怎么又闹腾起来了;厄弥烛一言不发,祂既盯着四位血亲,也盯着那个被困在爱神掌心里的人;理拉赛低声嗤笑,祂不愉地注视几名神祇为一个人而起的争端,想要尖刻地羞辱祂们的蠢笨,却又不知自己的怒气从何而来。
阎知秀真有点骑虎难下的感觉,他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祂们自相残杀,但他终究是个人,人有人的局限性,这会儿可没办法让他基因突变长出个三头六臂来……再说了长出三头六臂又有什么用!人家都手可摘星辰,拳打天上人了!
——就在这关键的一刹,时间停滞了。
万神殿光芒湮灭,至高天被全然笼罩在蛾翅的阴影之下,那傲岸巍峨的古神终于出现在众神面前,瞬间将四名叛逆的亲族压得喘不过气,唯有俯身半跪。
“够了!”德斯帝诺威严地喝道,“你们可以催折天穹,灭杀数以亿计的生灵,让黑洞拐弯,恒星蒸发——但这些不是他应当承担的罪名!”
阎知秀的心重重一松,一朝得救,他真想拍着德斯帝诺的后背,大声说干得好!
人类已经被祂抓在手心,神明残酷的眼神足以煮沸大海,祂缓缓转过四位主神的面庞,在卡萨霓斯身上剜剐了尤其多的时间。
“我原以为你们会受他的影响,从此有所收敛,”德斯帝诺轻声说,“但你们还是这个样子,自私吵闹,像四个婴孩,四个幼稚虚荣——”
话没说完,阎知秀便在祂手里严厉地清了清嗓子。
德斯帝诺的表情一僵。
你好大的胆子,祂忿忿地想,我为你出头,为你主持公道和正义——因为你说我是不公平,不公正的神,所以我就让你看见了我的公平和公正。可你怎么敢打断我的发言,好像我能受了你的威胁似的?
“——总而言之,人类不是你们控制的棋子,更不是你们用来满足虚荣的战利品!”德斯帝诺忍了,祂不甘地转换话题,不对亲族做过度的申饬,“我将带走他,等你们意识到自己的行径有多荒唐,跟我承认了错处,我才会考虑要不要放他回到至高天。”
说完这些话,祂不顾安提耶的苦苦哀求,银盐的惊慌失色,奢遮的大哭大闹,或者是卡萨霓斯的懊悔神伤,主神翩然离去,手里牢牢捏着人类。
祂自己的战利品。
“好吧,”等到耳边安静下来,阎知秀长吁短叹的,“刚才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德斯帝诺冷笑道,“据我所知,据我所见,你深深地迷住了祂们,困住了卡萨霓斯,导致祂老毛病发作,逼得另外三个主神不得不为你跟祂大打出手……”
“等等等等,”阎知秀赶紧叫停,“什么叫‘我迷住了祂们’?”
德斯帝诺的冷笑愈深:“难道不是吗?祂们迷恋你,像蜜蜂迷恋花朵,飞蛾迷恋火焰,你完全俘虏了祂们的心。你难道没有夸耀过卡萨霓斯的美貌吗?你夸祂更甚于我的魅力!”
阎知秀顿了下:“你听到了。”
“我为什么没听到?”德斯帝诺镇定自若地反问,“至高天是我的领地,我有权到处乱听!”
阎知秀:“……”
阎知秀咳了一声,选择不去挑祂话语里的毛病:“可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
“你只是对祂们很好,你只是用各种方式保护着祂们,哪怕你是脆弱的人类,但你呵护了祂们的心,”德斯帝诺低声说,“所以你是值得信赖,值得依靠的。”
同时也是最珍贵的。
挑起这场争斗,实在并非阎知秀的本意,他的心情说不复杂那就假了,不过这个可以以后再议,当下他还有别的要紧事处理。
阎知秀斜睨着祂:“听起来,某人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职。”
德斯帝诺不愿承认这一点,但在日积月累的观察中,祂又不得不拿自己跟阎知秀作比较,并且从惨烈的对比结果中,得出最终的结论。
“……是的,”主神低沉地说,“也许,我不算个合格的兄长。”
祂的领域到了,德斯帝诺松开手,让人类站在坚实的星辉上。
“也许。”阎知秀挑起眉毛,“那你打算什么时候道歉呢?”
德斯帝诺防御性地斥责道:“你听见我对祂们下达的命令了!祂们得先来认错才行。”
神明几乎是孩子气地揭露了自己的打算,简直像个赌气的中学生,一定要等其他人先来道歉,祂自己才能找个台阶往下走。
阎知秀忍不住笑了。
“然后,你才会跟祂们道歉?”
德斯帝诺肃穆地瞅了他一眼,高傲地扭头说:“不,我从不道歉,从不低头,我是混沌的飞蛾。”
正如你之前所言,你又有什么办法对付我?
一人一神顿时陷入大眼瞪小眼的局面,一个等着出招,一个等着接招。
忽然间,阎知秀漫不经心地道:“你想不想我亲你?这样,你跟祂们说一句对不起,我就亲你一下。”
德斯帝诺:“!”
主神像一只燎到尾巴的巨猫,难以置信地惊起来盯着人。
他不是在开玩笑吧?亲……是嘴唇对嘴唇的亲,还是嘴唇对脸颊的亲?……不对!这实在过于荒谬,他以为他是谁,胆敢提出如此轻浮挑逗的要求,把所谓的“亲吻”充作使神明低头的奖励?
“停止不切实际的幻想!”德斯帝诺态度激烈地痛斥道,“莫非你觉得一个亲吻就能使我,使诸神中的最高者,宇宙的缔造者放弃原则和尊严,向低于我的存在屈服么?那你就做着最异想天开的白日梦了!你,你好大的胆子,你在讥笑我吗?你竟敢用此等轻视的口吻,可鄙的条件来糊弄我!”
神祇一边声色俱厉地谴责,一边瞥着人类的表情,还有他的嘴唇……柔软,红润,无耻可恨的嘴唇。
“亲不亲?不亲算咯。”阎知秀无所谓地道,“对了,提前跟你说好,不是亲脸,是亲嘴。”
德斯帝诺:“!!”
实在粗俗的字眼,亲嘴……有必要说得那么直白么?卡萨霓斯麾下的从神女仙,倘若唱起火辣直白的情歌,那也是“哦,假使她的嘴唇可被酿成醇酒,我愿以一生沉醉”……谁会直接说什么亲嘴了?!
然而不可避免的,神祇在人类的双唇上徘徊流连更多。人的嘴唇颜色真像捧小小的火焰,红热得令祂难以撕开目光……
“哦,也不是干亲,是要伸舌头的那种。”阎知秀心不在焉地补充,“另外,我可以坐你腿上。”
德斯帝诺:“!!!”
人每说一个字,就像一柄世纪重锤,狠狠撞在主神树立的防线墙上。德斯帝诺的心防被一锤一锤地击碎,击溃,祂整个神也要崩溃了。
“你,你……”德斯帝诺头晕目眩,有气无力,一想到脑海中的场景,根据人类的承诺构建起的场景,祂便感到一股激越的电流,噼里啪啦地穿过祂的脊柱与小腹,“你不是……有过,啊,有过一个丈夫,你说你不能辜负祂的死……”
绞尽脑汁地想到这里,德斯帝诺总算挖出了反击的武器,并迫不及待地拿来捍卫自己摇摇欲坠的决心:“是了!你有过一个丈夫,那你岂非背叛?你提出如此放荡的要求,是不忠贞,不专情……”
不过,尽管德斯帝诺这么义正辞严地说着话,祂在心底还是嘟囔着做了辩驳。毕竟,一个面目不清的“前夫旧偶”,有什么资格继续占据这样一位凶猛美妙的情人?
“老公死了,寡夫就不用讨生活了?”阎知秀反问,“大惊小怪!难不成让我守寡,从此以后都不跟别的男的亲嘴儿摸奶?”
仿佛有朵蘑菇云在主神头上炸开了花,德斯帝诺喘着粗气,结结巴巴,脸烫得可以烧开水,半个字都谴责不出来了。
阎知秀耐心地问:“所以,你到底亲不亲?”
德斯帝诺吭哧了好半天,神明最终挤出的声音,比蛾翅振动还低。
“先亲……亲一下,”祂勉力支撑着尊严,“让我看看这个交易是不是……是不是值得。”
其实,这话说得出来,就已经没什么尊严好支撑了。
阎知秀惊讶:“哦?还有试用期呢?行吧。”
他拍拍手,走到德斯帝诺跟前,眯起眼睛,打量这个该死的前夫。
“低头啊,你那么高,我怎么亲?”
德斯帝诺一怔,连忙固执地维护自身利益:“你说了的……你要坐我腿上。”
“啧,”阎知秀说,“话记得还挺清楚……那你坐下!”
璀璨的王座立即出现在神祇身下,阎知秀毫不客气地摸着蛾神的大腿,攀扶着坐好。他摸了一路,德斯帝诺跟着抖了一路。
人类的掌心好热,自诞生以来,还不曾有生灵这么大胆地触碰过祂。
阎知秀的手接着拂开祂的垂纱和银发,轻巧地环住祂的脖颈。他没有想着揭开神祇的面纱,而是先低下头,在祂丰满的嘴唇上轻柔一吮。
德斯帝诺魂飞魄散,向后瘫在王座上。
但人类只亲了这一下,肯定不足,还不等祂虚弱地辩解“你说了要伸舌头”,第二下,第三下,乃至第五第六下,都绵绵地落在了祂的嘴唇和肌肤上。人类甜蜜的舌尖划过祂的齿列,诱使祂张开双唇,投身进无底的极乐漩涡。
祂无法呼吸,三颗心脏要跳着舞地蹦出胸膛,神明野火焚身,祂一刻不停地尝着他的味道,他热烈的芬芳犹如燃烧的天国——
德斯帝诺可能有些发狂了。
祂死死按着人类的腰身,把他往自己身体里按,来回揉捏着按,祂舔进他的喉咙,眼冒星光,恨不得把人吸着吃掉。
“一个吻”的份额早就超规格兑现,阎知秀尽力挣扎,最后只得不管不顾地一巴掌,扇在主神饱满的胸口。
“亲不够?”他低声问,“没完了还。”
作者有话说:
阎知秀:*狐疑地往下看*你怀里是什么?
德斯帝诺:*坚持地摇头*什么都没有。
阎知秀:*眯起眼睛,一把掀开外衣*哈!
一窝大蛾子:*吵闹的*咪!
阎知秀:*惊喜万分*哦耶!祂们都是我的了!
德斯帝诺:*夜晚,孤独地睡在床下,想哭,但是没有人理会*【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