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镜中之人(五) 师父会很快回家。……
清晨的堂庭山, 雾霭重重。
整个上清宗都笼罩在云雾之中,最为高耸的苍龙峰更是从半山腰开始就被一片白茫茫的浓雾给遮掩住。
见春阁内孔雀鸣叫,明鸿仙尊所住的小院内, 窗台的绿藤生机勃勃地探进房内。
绿藤是明鸿仙尊最为疼爱的弟子去年种下的,他觉得这院子太过冷清,就去隔壁玉萝峰薅了几株绿藤过来,种在了师父寝屋的窗口下面。
一年过去, 这绿藤长得越发茂盛, 还结出了几个果子, 只可惜果子不好吃,咬上一口,差点把小徒弟的眉毛给酸掉。
鹤予怀在一片黑暗中睁开眼睛,一眼就看见了那探进一片嫩芽的藤蔓。
而后木门被轻轻敲了两下, 少年谢不尘黏黏糊糊的声音隔着一扇门传过来:“师父——”
如果是五百年前,鹤予怀在这样的时候会想,又在撒娇了啊。
谢不尘刚到苍龙峰时其实不会撒娇,那时的谢不尘小小的一团,脸上总是带着胆怯和谨慎, 小心翼翼地讨好周围的人, 怕惹人不高兴,怕被人再赶出去。
养了两三年, 不知道哪里养出了岔子,变得越来越爱撒娇——趾高气扬, 理直气壮的撒娇, 哼哼唧唧像糯米团子一样黏糊。
但现在,鹤予怀几乎无心思考这些了。
他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个幻境了。他只记得他一直在动手,不是杀幻境中的自己, 就是在杀幻境中的谢不尘。
修罗镜中遇到的每一个谢不尘都是那样的依赖和敬重他。
他把鹤予怀当作唯一的家人,把见春阁当作唯一的归处。
每一个谢不尘在被他一剑穿胸时,脸上除了惊讶与茫然,剩下的都是如出一辙的难过与委屈,和五百年前天雷之下一模一样。
以至于每一次动手,对鹤予怀来说都是一次难以言喻的凌迟。
每一次动手,他仿佛都能听到谢不尘雀跃而又欢快的声音。
“师父啊,我的师父是什么样的人……”
“师父……我的师父是全修真界最好的人!
鹤予怀闭了闭眼。
他如今的神魂满是伤痕,千疮百孔,连起身都有些困难了。
而心魔的声音又在脑海中回荡不已,鹤予怀刚才和心魔在识海打了一场,争夺对识海和神魂的控制权,差一点,心魔就得胜了——这意味着鹤予怀已经开始压制不住这蓬勃而出,想要夺舍身体的心魔了。
打开房门的那一瞬间,少年纤细单薄的身躯如同飞入林中的雀鸟一样扑进鹤予怀怀中。
鹤予怀趔趄了半步,稳稳地托住了少年的腰背。
少年没梳头发,眼睛很亮,嫩生生的脸蛋歪在鹤予怀的掌心。
“师父师父!帮我梳头!”
“……你自己梳。”鹤予怀轻声说,而后心里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响起一句话。
“不要,我看山下好多人家,都是家里人帮小孩梳头的!师父,我还小嘛——”
这句话和少年谢不尘清脆的嗓音重叠在一起。
鹤予怀勉强勾起嘴角,他的语速放得缓和:“师父,是修无情道的,无情道,不会有家人。”
少年的眼神在这句话下变得很受伤。
“我不是……不是师父的家人吗?”
“大道无情,”鹤予怀说,“我斩七情、绝六欲、修至道,就注定我是孤家寡人……我不会有家人。”
“我不信……”谢不尘扯着鹤予怀宽大的袖袍,“师父既然绝七情六欲,不会有家人,那为什么要在远行的信里说想念弟子,会很快回家?”
鹤予怀挺直的脊背颤抖着。
回家……他忘了吗?不,没有忘,鹤予怀曾经在信中写过这样的字眼,对远在苍龙峰的小弟子承诺——
“师父会很快回家。”
那时,他写下这样的一句话……是因为什么呢?鹤予怀的手贴着徒弟的后心,那颗脆弱的心脏一下又一下敲着他的掌心。
是为了什么呢?
是随口的敷衍吗?是不以为意的欺骗吗?……还是,他真的想回去,进到那在半山腰的见春阁,把等人等到累得睡着的少年抱回寝屋?
“师父是不是觉得我长大了,就不想给我梳头,”镜眼幻化的谢不尘皱起眉毛,很委屈巴巴的,“那我可以自己梳。”
他咬住长长的发带,腾出手揪起自己那头睡着后弄得乱蓬蓬的头发,用木梳不太熟练地梳了两下。
鹤予怀抬手将那把木梳从徒弟手中顺出来,细心细致的拢起那头长发,再用发带将头发绑紧。
绑的是高马尾,显得少年很精神,很利落。
鹤予怀安静地看着他,尽管这只是个镜眼,他还是想多看一会儿。
少年抬起脸,桃花眼弯起来,他猛地抱住鹤予怀的腰,话音里带着得逞的狡黠:“谢谢师——”
那话音戛然而止,鹤予怀将手中木梳的梳子柄按进了少年的后心。
鲜血喷涌,从鹤予怀的指尖渗透出来,少年谢不尘睁大眼睛,溃散的瞳眸倒映着鹤予怀那张苍白无色的脸。
而另一个幻境内,谢不尘站在雩都脚下,看着张贴在城墙上的纪年表,前所未有地感觉到了麻烦。
他……来到了,上清四十六年九月。
这是……谢不尘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个时间,自己死后的第一个月。
第62章 镜中之人(六) 死得这么难看啊。……
那张纪年表快被风吹跑了。谢不尘指尖一动, 火红色的灵力自指尖逸散开来,一个隐形符跃然而上,他的身形顷刻之间消失, 那张纪年表也悄无声息粘回了城墙上。
这个幻境不好逃脱。
这是谢不尘脑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
且不说其他,就论能不能杀掉此间中的鹤予怀,就是一个麻烦的问题。明鸿仙尊又不是纸糊的老虎,即便掉了境界, 打赢一个化神境的修士也还是绰绰有余。
更何况当年自己一招一式都是鹤予怀亲自教出来的, 自己有什么弱点, 他一清二楚。
可事已至此,不能干也得干了,谢不尘神情难辨,口中飘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总不能耗在这个幻境里面吧。
思及此,谢不尘深吸一口气,面如土色又视死如归地朝着堂庭山的方向过去了。
彼时,堂庭山上,苍龙峰中, 见春阁被冰雪覆盖, 阁内的雪棺中,血衣白发的仙尊双目腥红, 额间闪过一丝心魔的印记。
一月前,明鸿仙尊渡劫不成道心尽毁, 带着横死的徒弟回了苍龙峰;二十三日前, 明鸿仙尊招魂七日未果,几乎将整个望月洋掀了个底朝天,似乎想要找回什么东西, 但不尽人意;十七日前,明鸿仙尊为了招魂耗尽灵力精元,致使其在上清宗联系生死的魂灯揺摇欲灭,竟然有了油尽灯枯之兆,掌门胡不知大骇,召集十二位长老设伏魔阵合力将其制服,长老越横在收阵时失手打断了仙尊因雷劫损伤极重的灵骨;十日前,因灵骨断裂的仙尊自昏迷中转醒,发现徒弟那皮开肉绽的身体生了尸斑。
那一日,仙尊什么也没说,只是睁大了他那双碧色的眼眸,双手颤抖着抚过那些极其骇人的青紫斑痕。
徒弟的眼睛轻轻闭着,脸上还凝固着解脱一般——或许不能说是解脱,而是命该如此,尘埃落定的安定神情。
似乎直到这个时刻,这位……这位曾经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修真界第一剑修,才真的意识到,自己的徒弟真的已经死了。
连魂魄都找不回来。
死透了。
他静静地坐在徒弟的尸身前,布满伤口裂痕的手握紧身旁那把锋亮如冰雪的佩剑。就在抬剑的那一瞬间,巨大的飞廉灵兽腾空而起,将他扑倒在地!
平素里冷肃无情,端方持重的仙尊毫无形象地在雪地里面滚了一圈,手中的剑被狂骤的风雪掩埋。
冷雪灌进那单薄的衣衫里面,修为至高,曾经在峰顶的皑皑白雪中住了几百年的鹤予怀当时只觉得……好冷啊。
从来都没有觉得这么冷过。
三日后,他从藏珍阁里面取出了一尊雪棺。
雪棺保养尸身,可使尸身不腐不坏如活人。
谢不尘那具几乎一碰就坏的身体被小心翼翼捧上了雪棺内。飞廉灵兽倚靠在雪棺旁,伸出舌头舔舐小主人那僵硬的指节。
鹤予怀花了一点时间,将谢不尘因灵力冲撞而撕裂的身体缝回去。
丑陋的疤痕布满谢不尘全身,就连脸上都布满斑驳的痕迹,像是用红墨将整张脸划花了。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鹤予怀盯着那张面目全非的脸。
他记得谢不尘是很爱漂亮的,像只爱梳理自己羽毛的小孔雀。
绑了时新的发式,穿了新买的衣服,或是拾掇一番要出去和师兄弟玩,打理好了,就弯着桃花眼,喋喋不休地追问自己——
“师父~好不好看?好不好看??”
那声音尤在耳旁,但人已经毫无知觉,布满疤痕地躺在雪棺上面。
这么爱漂亮……却选择这样撕裂自己的,残忍的死法。
潜入苍龙峰的谢不尘轻巧地跃上枯槁布满厚厚鸡血的树枝,看向见春阁院内那尊雪棺。
白发血衣的人无声无息倚靠在雪棺边上,若不是还有微微呼吸起伏,谢不尘险些以为这人死了。
谢不尘小心地探出自己的神识,看见了雪棺之中的自己。
“……”谢不尘愣了一瞬,神色出现片刻的空白。
虽说谢不尘自己早有预料,毕竟那暴烈的灵力撕碎魂魄和身体,自己的尸身想来是不好的。
可……这也太不好了,谢不尘欲言又止,七零八落的拼起来……死得这么难看啊。
他苦哈哈一笑,有些无奈地看着自己曾经的样子。
雪棺四周是一个巨大的聚灵法阵。聚灵阵是灵力不够的人临时布阵取灵的办法,算是个比较常见的灵阵。
明鸿仙尊乃是修真界剑修第一人,若是平日哪里用得着这个?
谢不尘想起上山听见那些弟子窃窃私语……说鹤长老的灵骨被天雷劈断了,若是医治不好,恐怕会随着灵力逸散,修为大跌而变成废人一个。
一死一伤,这劫数……还真是谁也没落着好。
他眼眸一动,结了白霜落了细雪的睫毛轻轻抖了抖,便觉得眼睛有些凉——有雪落进了他的眼睛里面。
谢不尘眨了眨眼,将那融化的雪水逼出去。
问道剑出现在手中,谢不尘深吸一口气,看向鹤予怀那孤零零背对着自己的身影。
这也算是个好消息,灵骨断了,那就……谢不尘抿紧唇,那就没那么难杀了。
然而他只是将一丝灵力注入问道剑,那沉寂的血人就忽然动了!
周遭风云湖边,灵流大盛,鹤予怀不知察觉了什么,居然双目猩红地朝着自己的方向冲过来了!
谢不尘吃了一惊,腿才迈了一步,面前就突然出现了鹤予怀的脸!
那张神情可怖,双目流血的脸几乎像是凭空出现在面前的!谢不尘心神俱震,胸膛急促地起伏着,还没等他说话,就被掐住了脖子。
血腥味与梅花香混合在一起,鹤予怀额间心魔印记的光芒亮得吓人,声音却是极淡,像是平日两个人比剑时的轻声训斥:“跑什么?”
而后他冰冷的手覆盖着谢不尘的脖颈,细细地摩挲着。
谢不尘全身上下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呼吸有些不畅,脖子被掐得生疼,耳边传来鹤予怀鬼一样的声音:“谁派你来的?!”
话音落下,那只苍白染血的手又是猛地掐紧。
修为灵力瞬间被禁锢,谢不尘白皙的颈项被掐得泛粉发红,他急促地呼吸着,虬结的青筋在鹤予怀掌下冒出来。
谢不尘觉得自己要被这个幻境中的鹤予怀掐死了。
但不知为何,面前人没有动最后一步。
“怎么?……”谢不尘短促地笑了一声,心绪纷乱如麻。
“杀完了……”他眉毛往上扬起,声音断断续续地在鹤予怀掌下发出来,“咳咳……就认、认不出自己的徒弟了?”
话音落下的刹那间,铺天盖地的灵力自脖颈灌入,谢不尘眼前骤然一黑。
他被鹤予怀捏晕了过去。
第63章 镜中之人(完) 真是……作茧自缚啊。……
谢不尘不清楚自己昏迷了多久, 只知道再醒过来时,已经是深夜了。
峰顶的大雪常年不停,谢不尘隔着窗都能听见落雪的簌簌声。他脖颈处略微有些酸痛, 是灵力灌入导致的,估计要休息三四天才能彻底消退。谢不尘拧了拧自己的脖子,撑着床板坐起来,只见幻境中的鹤予怀披头散发坐在身旁, 嗓音十足温柔:“醒了?”
这一声让谢不尘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想起鹤予怀额间那道若隐若现的心魔印记, 警惕审慎地看着眼前的人。
鹤予怀与当时的疯魔样子判若两人,岁月静好得让谢不尘险些以为之前见到的人是错觉。
但脖颈处的酸痛提醒谢不尘之前的事情确实不是错觉。
而端坐于前的仙尊似乎是怕吓到他的徒弟,声音放得越发轻柔:“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谢不尘:“……”
沉默良久,他终于开口回答道:“没有。”
很奇怪, 谢不尘开口回答的同时,目光落在鹤予怀的身上。
后者安安稳稳坐着,一点戾气都看不见。
他看起来一点也不怀疑自己的身份,甚至都不问自己的来处,只是问了一句自己有没有不舒服。
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鹤予怀似乎很擅长营造这样的迹象, 把那些爱恨都放在一边, 维持一个岁月静好,一厢情愿的假象。
虽说此时此刻谢不尘身上并无桎梏, 但他也不敢轻举妄动,说完两个字之后就缄口不言, 沉默地看着幻境中的鹤予怀。
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那尊雪棺好生生地摆着,房顶圆框的天窗投射出一道不明晰的月影,落在那具尸体身上。
那具尸体千疮百孔, 远没有五百年后,谢不尘登上苍龙峰时见到的光滑细腻如活人。
“我探查过你全身上下,”鹤予怀站起身,“你不是谁塞上来的冒牌货,你是真真正正的不尘。”
“从身体、灵力、灵骨、魂魄乃至于你的识海,没有一点差错的地方,”
说完,鹤予怀的目光看向那具残破的尸身:“但我知道……你不可能毫发无损地回来。”
那样强大的灵力冲撞,足以撕碎整个身体与神魂,谢不尘不可能毫无损伤……凭空冒在自己面前。
他的徒弟也不知道是想惩罚他还是想惩罚自己,决绝得连一点退路都没有留下。
“但你是真的,不是幻觉。”鹤予怀抬起手布满伤痕的手,想要抚摸谢不尘的脸颊。
谢不尘偏过头,但没躲成,他半边脸被鹤予怀捧在手中。
那因布满伤口而粗粝不堪的指腹擦过谢不尘略有些泛红的眼尾。
“既然你是真的,那这里就是假的,”幻境中的鹤予怀,“你被困在幻境里面了,对吗?”
似曾相识的话语响起来,谢不尘不敢置信地抬起眼看向鹤予怀,后背泛起冷汗。
他想起自己经历的第一个幻境。幻境中还是少年的鹤予怀那句笃定的话:“这里……是假的,我也是假的,对不对?”
谢不尘头一次理解到,为什么鹤予怀能够以劣等的灵根当上仙尊了。
“在这个时间,你已经死了,所以你落入的是我的记忆,我们是什么时候又遇见的,三百年后,还是五百年后?”幻境中的鹤予怀小心地捧着谢不尘的脸,轻声问。
谢不尘闭口不言,而那幻境中的鹤予怀只是轻轻笑了一声。
“其实……”
其实我很后悔。
可幻境中的鹤予怀只开了个话头,没能继续说下去。
淡金色的灵流如风卷残云摧枯拉朽一般动了起来,整个幻境在瞬间扭曲!
谢不尘心下一凛,引剑诀在顷刻之间发出一阵璀璨的红光,下一刻,问道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幻境中的鹤予怀后心而去!
但有剑比他更快!
一柄雪亮的长剑撕裂虚空而来,瞬间击碎见春阁上方所有的阵法和灵罩,带着不死不休的杀意穿透幻境鹤予怀的胸膛!
飞血四溅,谢不尘脸上猛地溅上温热的液体,他忍不住战栗片刻,乌黑的眼眸染上一抹洗不去的红光。
“啊啊啊啊呃——”
“桀桀桀——”
整个幻境彻底扭曲,歇斯底里的怪叫声此起彼伏,万千只血肉不停剥落的手臂自地面生出,无数面目全非的头颅滚落在地,狞笑着吞食所到之处的花草、树木乃至于血肉。
而幻境中的鹤予怀的身躯自头顶开始不断涌出漆黑粘稠的液体与缭绕的黑气,黑气与液体不断交缠重组,旋拧而上,从中竟然生出一个浑身赤裸,黑发红眸的人影!
刹那间,那人影如空中划过的闪电,不过一眨眼就出现在谢不尘面前!
谢不尘干净澄澈的眼眸撞入来人欲念滔天的目光。
鹤、予、怀?
不……
铿锵!
两把剑刃撞在一起,震荡的灵波摇动整个幻境,鹤发碧眸的仙尊挡在了谢不尘面前!
这是……谢不尘越过鹤予怀的肩头看向那赤裸的人,心魔!
他与鹤予怀长得一模一样,但是更为妖冶,浑身邪气四溢,语气却是温柔可亲:“孩子,我们一起杀了他,我保证,赔一个温柔良善的师父给你。”
鹤予怀的嘴角已经开始溢出血:“不要……信他……”
话音落下,格挡着的山海剑转守为攻,剑气瞬间将心魔震出去!
那心魔在半空中化成数团雾气,在上空盘旋不断。
“不信我?”心魔的声音响彻整个幻境,“难道相信你吗?你可是杀了我们的小徒儿呢。”
鹤予怀闻言捏紧手中剑,转身看向谢不尘。
满身是血的青年安静地站着,身后是因为幻境彻底扭曲而倒塌的见春阁,是那具血肉模糊的尸身。
鹤予怀想过很多种他们在幻境相见的结果,但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副模样。
心魔的声音喋喋不休:“他收你为徒就是为了证道,一命偿一命,公平得很。”
话音未落,心魔惨叫一声,谢不尘横剑于身前,雪亮的剑光映在眉眼之中:“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与你无关。”
心魔在那一声尖利的惨叫后闻言又大笑出声:“无关?我可是因你而出生的,怎么能算是无关呢?”
“好让我伤心啊,小徒儿!”
接踵而来的灵流如成群的乌鸦席卷而来,谢不尘挥剑格挡,耳边却传来那心魔如影随形的声音。
“你只是他手心里一枚为了飞升的棋子罢了。”
灵流中裹挟着如雪片一样的记忆。
雪团子一样的小孩被领进山门,一天一天长大,长开,十六七岁后,白衣师长刻意展现的温柔缱绻,只是为了让那少年对自己生出不一样的情愫。
十六七岁的年纪,哪里能分辨得出,那些下意识的依赖与靠近,到底是亲情还是爱情?于是一步错步步错,等到那朦胧的感情生根发芽扎入心底,一切都没有办法转圜。
他理所当然的,成为了天道注定留给鹤予怀的那一道难解的情劫。
“你看,他就是这般地卑劣,这般地无耻。”
“他给你的东西,无一例外都是假的呢。”
“你难道真的一点都不怨恨吗?一点也不想杀之而后快吗?”
无数雾气都是心魔混淆视听的分身,它们像蛇一样纠缠着谢不尘的手脚,引诱着谢不尘杀掉鹤予怀。
谢不尘屏息凝神,手中的问道剑散发着火红的光芒,剑身的眼睛也已经完全睁大。
“五百年后再遇见你,他满心私欲,只想让你成为他的禁|脔,让你日夜……”
噗哧——
那猖狂的声音戛然而止,长剑刺入的声音分外鲜明。
而后整个幻境在霎那间澄明!
缭绕的黑雾被驱散,满地的断手与头颅在刺眼的日光下化为延绵不绝看不见尽头青青原野。
天高云阔,彩彻区明,风中浓重的腐烂臭味一扫而空,留下的只有浅浅的,几乎察觉不到的梅花香。
鹤予怀站在谢不尘身前,问道剑穿过胸口,从五百年前那道断裂又弥合的灵骨伤痕处穿过。
在看清眼前人的那瞬间,谢不尘的指节微微颤抖着。
“你……”谢不尘几乎是在瞬间就想通了期间的关窍。这个幻境,是要杀掉同样落入幻境的修士,才能破阵!
谢不尘嗓音沙哑:“故意的。”
鹤予怀那双碧色的眼眸在逐渐涣散。
他想笑一笑,但笑不出来。
当然要故意的了……鹤予怀想,他的小徒弟那么心软,即便被自己这么对待了,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杀掉自己。
从入山门开始,他的徒弟就那样乖巧,那样天真活泼可爱,他为徒弟搭建一个桃花源,将所有认为好的东西都送到徒弟的面前——那一开始的确是刻意的温柔缱绻,刻意的照顾,只为了他的情劫能过得顺利一些,再顺利一些。
他想要渡过这最后一门劫数,飞升成神,离开这曾让他饱受屈辱,又无一丝留恋与羁绊的地方。
可是……鹤予怀想到谢不尘写给自己的信,想起谢不尘下山为自己买回来,却把谢不尘酸掉眉毛的灵果,想到见春阁梅花树下,一大一小一同练剑的身影……
家是什么?
爱又是什么?
他看不清,分不明,却在徒弟身死的那一刻,知道自己什么也没有了。
真是……作茧自缚啊。
第64章 蜻蜓点水 他只能死去,也一定会死去。……
修罗境外, 连辰昊将奄奄一息的飞廉灵兽和鹞鹰扔在脚底,眯着眼看向红光大盛的阵眼。
越横抽出自己的九节鞭,虎视眈眈看向逐渐分崩离析的阵眼:“破阵了, 倒是比我们想象中的要快很多。”
话音落下,阵眼直接被人破开!
连辰昊想也不想只朝着阵眼处飞速而去,手中断命剑朝着来人命门捅去!
谢不尘猛地抬剑格挡,卡住了连辰昊锋利的剑锋, 渡劫期大能的威压铺天盖地袭来, 他几乎要被震晕, 只觉得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在移位,而在他身后,鹤予怀面色青白,已经没有一丝生息。
连辰昊顿时大喜!
“哈哈哈哈干得好啊!”连辰昊大笑道, “小鬼,你师父死了,光凭你可打不过我,乖乖束手就擒,交出你手里的问道剑, 我看在你师叔的份上, 饶你一命!”
“不然,就凭你, 能扛得住我几招?”
渡劫期与化神期那可是差了好几个境界,他碾死谢不尘, 并不需要花费太大的力气。
谢不尘缄口不言, 他的嘴角溢出血色,却还是强撑着和连辰昊过了两招,他的目光触及到昏迷的两只灵兽, 咬着牙开了口:“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只是小小地打了几个招呼,”连辰昊微笑道,“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他一边说,一边构筑起一个极其庞大的剑阵,无数灵流化为锋利的剑刃,从四面八方旋转着朝谢不尘飞速刺去!谢不尘几乎看不清那些剑刃的形状,只觉得眼前闪过大片的虚影,死亡的气息随着剑气冲向他的命门,却在下一瞬被谢不尘身前突然爆开的层层金光炸为碎片!
不只是连辰昊,就连谢不尘自己都愣住了。
飘渺的金光随风而落,其中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符文。
那是一道被注入了浩瀚灵力,足以抵挡渡劫期大能全力一击的护身符。
下一刻,连辰昊只觉得眼前一花,那躺倒在地毫无生息的鹤予怀居然死而复生,手中的长剑插在他和谢不尘之间,那剑招极快极准极狠,朝着连辰昊的脆弱的脖颈而去!
连辰昊大骇,上方不欲参战的越横也大惊失色,九节鞭骤然出手,如龙蛇出洞朝那把要人命的剑光而去!
却不料那剑光与断命剑相撞之后顺势卷上了那九节鞭,而后一道杀意迸发的剑气斩断那九节鞭后直直撞上越横的胸膛,瞬间将越横打得七窍流血,被震飞十几里远,撞断了一大片参天巨木!
恐怖的灵流荡平整片原野,连辰昊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刚才几近死亡的感觉让他后背发冷。
等到灵流彻底平息,四周已经不见鹤予怀两人与灵兽的踪影。
虚空中只剩下一道被销毁的传送符的痕迹。
紫微是被浓烈的血腥味和不停的颠簸给弄醒的。
它费力地扒拉开自己身前被血浸透的衣襟,抬头被血滴到了眼睛。
它怔愣地看着嘴角不断溢出血的鹤予怀,还有脑袋搁置在鹤予怀肩膀处,双眼紧闭的谢不尘。
鹤予怀已经快走不动了,但好在不远处就是一个小小的山洞,他面色苍白如金纸,小心翼翼地将谢不尘放在了地上。
身上的血止不住,滴滴答答落在谢不尘身上,有些还掉在谢不尘脸上。鹤予怀抬手想掐一个清净诀,但没有掐出来。
清净诀是修真界最简单,最常用的一个术法,并不耗费什么灵力,然而鹤予怀连这个也使不出来了。
他的魂魄在修罗镜中几乎被搅碎,之所以能够活着出来,是因为身上那块,谢不尘还给他的留魂玉。那块玉勉强保住了他神魂中的其中一魂,而那对抗越横和连辰昊时爆发的灵力,是他灵骨彻底断裂后最后的灵力。
他摸索全身上下,找到一张还算干净的帕子,仔细而小心地将谢不尘脸上,手上的血污都擦干净。
袖子忽然被扯了扯,鹤予怀低下头,只见那小小的飞廉灵兽正咬着衣袖一角,声音干涩而虚弱:“……他们,搜了我和、和那只鹰的魂。”
“拿走、拿走了我们的记忆……他们说,五百年前,你为了证道,杀了自己的徒弟……”
“如果你、你活着出来,就要发动仙门百家抓你,把你押至昆仑,在众仙门面前行刑,……”
鹤予怀安静地看着紫微,听完轻轻笑了一声。
有血从口中呛出来,他连忙捂住嘴,怕血沫再次溅到谢不尘身上。
哪里用押到昆仑呢?
他现在已经要死了。
只三魂七魄只剩下一魂的神魂会逐渐消散,他会失去五感,失去记忆,最后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的空壳。
鹤予怀擦掉自己唇边的血迹,发青泛灰的手指轻轻落在谢不尘的脸上。
他一遍又一遍描摹谢不尘的轮廓,用指尖将谢不尘有些杂乱的发丝梳理整齐,似乎想要用尽全力记住徒弟的模样。
小徒弟安安稳稳地睡着,时不时皱起眉头,眼角也泛着红,鹤予怀的指腹擦过他的眼睛,感觉到他那乌黑细长的眼睫湿漉漉的,沾上了很多水。
鹤予怀将那皱起的眉抚平。
“师父……”昏暗的山洞中,忽然响起鹤予怀的声音。
“我……就要死了。”
如果是五百年前,谢不尘听到这样一句话,一定会急得团团转,像只要被人抛弃的小猫,泪眼婆娑地靠着鹤予怀的膝头,难过得话都说不出来。
但现在不会了。
鹤予怀喉结滚动,苦笑了一声。
而后他低下头,想要亲一亲谢不尘的额头,但就在即将触碰的那一瞬间,他又克制地抬起了头,只是用手指轻轻碰了谢不尘的眼尾。
他想起谢不尘在飞舟上的抗拒,想起那道最终被解开的道侣契。
他什么也不是,也并没有资格,能够在谢不尘的额头上落下这样一个吻。
他的徒弟会不高兴的。
想到这里,鹤予怀又觉得不甘,又觉得不够。
死亡于他而言不是解脱,不是赎罪,而是彻底的分别,是永远不会再见到自己的徒弟,是永远都没有机会,和谢不尘有一个结局。自己会是一段不愿让谢不尘提起的记忆,会是被谢不尘痛恨和遗忘的存在。
他不想要就这样死去。
他想要和谢不尘解开嫌隙,想要得到谢不尘的原谅……还想要有朝一日,能够和谢不尘有以后……而如果死去,就什么也没有了。
可是……事到如今,已经覆水难收,无可转圜了。
他只能死去,也一定会死去。
鹤予怀浑身是血,脏乱狼狈地枯坐于黑暗中,干净的指尖却依依不舍地缠绕着谢不尘那乌黑的长发。
他想要说很多话,想要和谢不尘道歉,想要嘱咐谢不尘以后照顾好自己,想要和谢不尘说修真界有很多坏人,不要傻乎乎地像五百年前一样被人用一顿饭就给骗走,想要和谢不尘说怎么养好一只飞廉灵兽,想要和谢不尘说可不可以不要忘记他……但最后,千言万语都抵在舌尖,又被吞回了肚子里面。
鹤予怀只是轻声说了两个字——
“再见……”
话音落下,鹤予怀轻轻俯下身,像是五百年前徒弟生病时那样,将额面轻抵在谢不尘的额头。
只一下,蜻蜓点水,一触即分,却在谢不尘脸上留下了一道湿热的水痕。
第65章 一刀两断 也就不必给他送终了。……
苍龙峰上, 谢不尘靠着呆呆毛绒绒的后背,百无聊赖地逗着见春阁里那两只吱哇乱叫的白孔雀。
前两日鹤予怀出门游历,嘱咐自家小弟子好生生待在见春阁内, 不要乱跑,乖乖等他回家。
于是谢不尘练完剑,在见春阁内转了一圈,逗完那两只白孔雀, 伸手摘下一朵白生生的五瓣花, 一边扯着花瓣一边想, 师父什么时候回来呢?
是明天,还是后天?谢不尘思及此又晃晃脑袋,哪有游历两天就回来的?
也许得半个月吧,谢不尘正想着, 身后的红木门吱呀一声响了,谢不尘回身看去,只见一具面目全非,浑身染血,脏乱无比的人朝着自己的方向倒下!
那是……谢不尘的呼吸被攫取——
“师父!!!”
一声焦急凄切的呼喊在房内响起, 正在床边小憩的薛璧连忙起身, 一手握住谢不尘冰凉的指节,一手将谢不尘的肩膀环住, 不停地轻拍。
“谢兄,没事, 没事了……” 薛璧感觉到谢不尘急促的呼吸, 连忙轻声安抚道,“这里是崇仁岛,没事了。”
“……我、我……”谢不尘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一张开嘴,反倒是滚烫的眼泪先掉下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捋顺自己的思路,轻声地开了口:“……我是……怎么到的这里?”
薛璧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开口道:“是紫微驮着你过来的,你们落在了崇仁岛南面的一个山洞里面,好在那里离我们这不远。”
“你伤得不轻,昏了有半个月了,”小黑正在一旁煎药,抬起脑袋对谢不尘道,“我们以为你还要再睡上几日呢。”
话音落下,谢不尘动了动唇,良久才发出声音:“那……明鸿仙尊呢?”
提到这四个字,薛璧和小黑罕见地沉默了一瞬,两个人对视一眼,最终还是小黑开了口。
“在玄霄阁的水牢,”小黑回答道,“七日前他被正一门的修士抓住了,正一门的人抓住他的时候抢走了他的剑……但、但发现他的剑是假的,并不是真正的山海剑。”
“那把剑上面刻了极不明显的两个字,是“玄渊”二字。”
谢不尘蓦然抬眼。
他想起很多年前,鹤予怀将那把不会断的佩剑送到他的面前,让他起个名字。
年少的谢不尘想了很久,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最后耷拉个眼对着鹤予怀撒娇:“师父帮我取吧——”
尾音拉得老长,还微微翘起来。
鹤予怀揉着谢不尘的脑袋,对着徒弟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摇了摇头:“不行,这是你的剑,剑名要自己取。”
谢不尘不干。
他撒泼打滚要鹤予怀就范,鹤予怀被缠得没有办法,最后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写了好几个名字让谢不尘自己选。
少年左挑挑右捡捡,刚午憩后的头发不老实地翘起来一缕,随着他的动作一蹦一跳。
“要这个!”他捡起其中一张,上面明晃晃的写着“玄渊”两个字。
向来面不改色的仙尊显而易见地愣了片刻,少年有些不解地眨巴着眼睛,疑惑问:“这个名字不好吗?”
“没有。”
谢不尘记得鹤予怀微微扬起嘴角,轻声回答:“挺好的。”
“上清宗掌门胡不知本想将人带回,但被门内几位长老反对,再加上其余门派担心胡不知偏袒他,也不同意,因此没能成行。天演门则反对将其留在正一门,各大门派斡旋之下,选了个折中的办法,将他交给管理散修的玄霄阁。”
小黑的声音拉回谢不尘的思绪。
“还把七月后才到的昆仑论道会提前到下月,”小黑继续道,“想要将其押解至昆仑封魔台处论罪行刑。”
“鹤予怀被关到玄霄阁后,自称已经叛出师门,也早已与你没有师徒关系,所作所为与师门……也与你无关,呼——”小黑将熬药的火吹灭,“所以你的名牒如今在上清宗掌门胡不知一脉,前两日,花神峰长老胡霜玉来了信,说是后日就到崇仁岛,接你回上清宗。”
谢不尘的眼眸闪了闪。
不知过了多久,他张了张嘴,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那越横长老呢?”
“越横?”小黑反应了好一会儿,才从记忆里面找出这人,“被鹤予怀打伤的那个?”
谢不尘点了点头。
小黑摊了摊手:“听说伤得挺重,但有天灵地宝和医修养着,想来最后也没什么事。”
谢不尘又是沉默许久,最后冷不丁冒出一句:“他伙同外人残害同门,意欲杀人夺宝,难道没有被罚吗?”
小黑被问得愣住了,转头看向薛璧。
薛璧也没想到谢不尘会问出这样一句话,他哽了一会儿,轻声回答道:“听说,是罚鞭十下,禁足三年。”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薛璧回答,“毕竟,你也知道,越横长老曾经是上任掌门的亲传弟子,门内还有不少长老是越横的师叔伯,师兄弟……自然不会……”
薛璧没再说下去,但话中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了。
谢不尘听完感觉喉咙里面像插了根刺。
“不说这些了,”薛璧接过小黑递过来的药碗,“你刚醒,思虑过重也不好,先喝点药,再好好休息。”
谢不尘接过药碗,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
喝得太急,谢不尘到后面忍不住咳嗽了一会儿,薛璧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给他顺气,小黑则不知想到什么,幽幽叹了一口气。
“我不回上清宗了,”谢不尘道,“太远了,我不想去了。”
“好,那下个月,”薛璧温声道,“我受邀前去昆仑论道会,你要和我同去吗?”
谢不尘摇了摇头。
他的声音轻如鸿毛:“不去了。”
小黑有些讶异这个答案,不禁出口问:“不去见他最后一面了吗?”
身为恶念,小黑的想法极其简单,若是爱,也应当想要见上最后一面,给自己划一个终点;若是恨,难道不应该快意地看着他去死,以解心头大恨么?
谢不尘把玩着手里面的药碗,闻言低声道:“不去了。”
“我既然……已经不是他的徒弟了,那就和他毫无瓜葛了,”谢不尘将那药碗放回原位,“也就不必给他送终了。”
“再说……行刑也没什么好看的,都是血,很难看,也很狼狈。”
小黑闻言不知所措地看了薛璧一眼,薛璧竖起食指要小黑噤声,而后柔声对谢不尘道:“也好。”
“睡吧,”薛璧道,“好好休息,等醒了,我和小黑给你煮壶茶,再一起去崇仁岛的湖上钓鱼。”
谢不尘点了点头,依言躺下,蜷缩成一团,闭上了眼睛。
第66章 成事不足 你好自为之。
在薛璧提前半月动身前往昆仑论道会的同时, 谢不尘也离开了崇仁岛。
没带紫微和那只鹰,孤身一人出了望月洋,朝着青洲地界而去——他还是想去看看那灵气四溢的大瀑布, 看看它到底长什么样子。
这一次有了飞舟和剑,谢不尘脚程极快,仅仅七日就到了那大瀑布底下。
如白练般的水帘自千仞悬崖上下落,激起延绵不绝的水雾, 日光照下, 显出七彩绚丽的光泽。
谢不尘安静地立于瀑布脚下, 感受着周围灵力的蒸腾。
这瀑布,谢不尘想,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好看。
他在这里停留了一日,而后动身前往东洲。
昆仑在无尽海上, 是海上仙山,而东洲离无尽海更远。
谢不尘一边操控着飞舟朝东洲方向行进,一边坐在甲板上画圈圈。
身旁的通音符亮了又亮,谢不尘放下画笔,捏起通音符就听见了小黑焦急的声音:“谢不尘!出事了!”
谢不尘心中咯噔一下, 以为薛璧又被灵华宗的人刁难了, 连忙问道:“什么事?!”
“你师……鹤予怀跑了!”
“什么……”谢不尘愣了片刻。
与小黑的声音一同传来的还有各仙门弟子惊慌失措的声音!
“怎么回事?连一个灵力枯竭的人你们都看不住吗!”
“他……他对我们的命门下手!”
“蠢货!他连灵力都没有,你们怕什么!他怎么可能能伤到你们的命门!”
“往哪个方向跑了?!”
“不……不知道啊……”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连辰昊气得脸红脖子粗, “他跑不远!还不快去找!”
昆仑台一片兵荒马乱,众仙门都开始派人搜查, 不肯放过一个犄角旮瘩。
望长淮摇着扇子看着眼前的一切, 长吁短叹对薛璧道:“散修果然都不靠谱,这还能让鹤予怀跑了。”
“……”薛璧没应声,只是静静看着面前的乱象,
这些仙门说是要审鹤予怀,其实更多的,是想找个好由头瓜分鹤予怀八百年来所获的天材地宝罢了。
毕竟鹤予怀修炼八百多年,又是仙尊之尊,手上的灵宝不计其数,但又碍于上清宗的宗门地位,不敢太过放肆,所以才说要论罪判罚。
除却天演门和上清宗,大大小小的宗门都动了起来,其中以正一门和灵华宗最为起劲。
天演门师祖姬云暮坐在上清宗掌门胡不知身旁,眼见此景笑盈盈道:“不知不派人去找吗?再不找,待会儿要被正一门说是包庇了呢。”
胡不知:“……”
他不知要做何回答,只好保持沉默。
与此同时,昆仑上清宗的驻地内,杨云正在屋子里面吹笛。
这次论道会。他终于有资格和几位同门一块过来了,但也只会是过来当加油助威的摆件,并不会上场论道
半刻钟前,正一门的修士还过来搜了他这里两遍,见确实没什么差错,才悻悻走开。
等到吹完一首曲子,杨云回转过身,叹了口气,自己一开始其实是不信明鸿仙尊会杀掉——
等等!杨云瞪大了眼睛,看向自己的书桌桌面,自己的储物袋和两张刚画好的千里传送符不见了!!!
那两张无故消失的千里传送符和储物袋此时正在鹤予怀身上。
这些年轻的小辈实在是被教得废物,连人出现在了身后都毫无所觉,看来上清宗迟早要完。鹤予怀咳嗽着从储物袋掏出一颗聚灵丹吞下,两指之间夹着的传送符骤然被斑驳的金色火焰所吞噬!
他不知道自己会被传送到哪里,只知道落地的时候摔进了水里面。
鹤予怀狼狈地爬上岸,微弱的目光触及到大片弥漫的血色。
他拍了拍自己衣服上的水,没管那些血,随便选了一个方向,平静地走下去。
走了几里路,他就走不动了,于是靠着树坐下来,准备安安静静的等死。
他实在不想死在那些人面前,让那些人如愿会让鹤予怀觉得自己死得十分不值当。
倒不如逃走,找个地方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但现在他实在没力气给自己挖个坟了,只能闭上眼睛坐着等死了。
与此同时,谢不尘正对着坠毁的飞舟陷入沉思:“……”
听到鹤予怀逃跑的消息,他愣了半刻,连操控飞舟继续飞都忘记了,等到反应过来时,那飞舟已经轰一声朝着地上撞去!
现在好了,飞舟四仰八叉成了一堆破烂,谢不尘痛心疾首,觉得自己本就没多少灵石的锦袋此刻更是一干二净了……
他拿出储物袋,把这稀烂的飞舟收走,再把被撞断的树木收拾干净。
等到收拾完已经接近傍晚,谢不尘往前走去,准备找个山洞歇息。
只是才走到一半,他忽然停下了脚步,僵硬地朝着一个方向望去。
梦境似乎和此时此刻重叠了。
鹤予怀没想到自己还能醒过来,
手下似乎是一堆干草,他费力地把自己撑起来,模糊的视线触及到一层暖融融的火光。
火光后是一个灰色的人影,鹤予怀张了张口,想说声谢谢,但话到嘴边,他才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了。
谢不尘这会儿正在擦问道剑,看见鹤予怀醒了,撑着身子坐在自己铺的那张粗布上面,他手上动作停顿片刻,最后道:“既然你醒了,那我走了,你好自为之。”
说着便站起身,朝山洞外面走去。
而鹤予怀根本听不见谢不尘说了什么,只是安静坐在原地没动。
谢不尘走出山洞,朝着东洲的方向而去,可是才走了半刻钟,他又忍不住回头看,只见那山洞里面冒出一点暖融融的光。
他下意识往回走了一步,又立刻逼着自己往前走。
就到这里吧,就这样吧,谢不尘想,我们已经两清了,谁也不欠谁的了,那就不要回头,永远也不要回头了!
鹤予怀在山洞里面烤了一晚上火。
他想起从前他怕徒弟出事,就跟在出门游历的徒弟身后。等到了晚上,就见几个同门师兄弟窝在山洞里面,等谢不尘生火,火冒出来了,他们就靠在一块取暖,胡天侃地聊到昏昏欲睡。
谢不尘总是最后睡的那个,慢悠悠地从储物袋里面掏出小毯子,给他的师兄弟们一人盖上一张。
他自己也有一张,还是鹤予怀亲自织的,为此鹤予怀还去学了半个月针线活。
织出来的东西针脚有些歪扭,后来鹤予怀又重新做了一张,但谢不尘还是喜欢第一张毯子。
等帮师兄弟们盖完,谢不尘就自己躺在毯子中间,两角往胸前一折,把自己团成一个细细长长的面剂子。
只可惜他少年时睡觉不老实,面剂子睡到一半就被摊成了面饼子,鹤予怀又是好笑,又是怕人着凉,就在半夜把人团回去。
导致谢不尘一度以为自己睡觉很老实,能变成一晚上的面剂子而自豪。
想到这,鹤予怀有点想笑,但最终还是垂下了嘴角。
这样的日子,不会再有了。
天边浮起一片白,天光在鹤予怀看来微乎其微,他扶着洞壁站起身,模糊的目光看见山洞前有个逆着光的人影。
那人影站在洞口前,静静地看着自己。
鹤予怀愣了片刻,终于从这模糊但熟悉的轮廓中认出来来人到底是谁。
这是他的徒弟——谢不尘。
第67章 杀人偿命 你们杀得,我这个怨主就杀不……
谢不尘安静地看着站在原地不动的鹤予怀。
后者虽然看着自己的方向, 但很明显目无焦点。他身上穿着的那一身囚衣染着或深或浅的血迹,看起来十足狼狈。
谢不尘想起昨日离开山洞不久薛璧同他说的话。
“我同小黑打听过了,鹤前辈的神魂十之八九都在修罗境中被搅碎, 据说现在只剩下一魂。”
“他会逐渐失去五感和记忆,所以他此次出逃,估计是撑不了几天的。”
小黑在旁边插了一句:“恐怕大罗金仙过来也救不活了。”
“不过……”薛璧叹了口气,“听说正一门已经找到了好几个传送符的痕迹, 正在着手测算鹤前辈的方位, 估计明日一早就能找到了。”
谢不尘扭头看向远处层峦起伏的山峰后升起的红日, 初升的日光并不刺眼,但他的双眼还是被激得有些发疼。
他知道为什么鹤予怀会一口咬定他们已经断绝了师徒关系,一是怕连累到谢不尘,希望一切到此为止;二是不希望谢不尘去昆仑论道会, 见到鹤予怀行刑的模样——一半是担心谢不尘会难过,至于另一半……重生以来,谢不尘早就明白鹤予怀是个自私又自傲的坏蛋,他不会乐意让昔日的徒弟看见自己狼狈不堪的模样。
所以谢不尘索性不去见这所谓的最后一面,不见就不会觉得痛, 不见就不会心软, 也全了鹤予怀的想法。
他也想过鹤予怀会逃,毕竟以其心志, 恐怕不会老老实实接受众仙门的审判。
但或许造化弄人,天意如此, 鹤予怀就算出逃也出逃得如此精准, 就这么落在了自己面前。
谢不尘看着鹤予怀,这个昔日的师长,曾经的心上人。他的眼皮逐渐耷拉下来, 单手缓缓抽出了腰间的问道剑。
长剑寒光四溢,剑身上的白瞳睁得极大,随着灵力的游走不停地转动。
鹤予怀站在原地,从他的视线,只能看见那灰色的人影执剑缓缓朝他走过来。
谢不尘看着向来冰冷,不苟言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人随着他的走近,神情微微一变。
不是惊恐,也不是怅然,他空洞的眼神竟然隐隐约约露出一点不明晰的笑意。
他想起从前和谢不尘在梅花树下练剑的日子。那时谢不尘刚半大一点,连剑都拿不稳,鹤予怀就站在他身后同他一起执剑,等到把招式学会了,谢不尘就提着半人高的剑哼哧哼哧和他过招,打输了就愁眉不展,撅着嘴蹲在地上画圈圈。
那时,他记得自己曾经对谢不尘说过,没关系,等到长大了,你一定可以打赢师父。
小孩的耷拉的眼睛立刻翘起来,眼睛弯弯的,嘴里不依不饶地问,真的吗?真的吗?
当然,鹤予怀说,到时候,等打赢师父了,你就是苍龙峰的主人,可以养数不清的灵兽陪你玩。
谢不尘又眨眨眼,语气带着撒娇的意思,那师父呢,我做了长老,师父会去哪里?
鹤予怀揉他的脑袋,语气很温柔,师父就去游历,给你带各地的糕点和灵果。
下一瞬,回忆随着挥毫的剑锋戛然而止!
那是上清宗入门剑法的第一式,也是鹤予怀当年教谢不尘学的第一招。
他出剑极得鹤予怀的真传,寒光凛冽的长剑带着罡风和澎湃的灵力,在半空中就发出令人胆寒的铮鸣。
而后血光四起,鹤予怀的脖颈骤然被割开,血水从伤口处喷溅出来,在半明半暗的山洞里面划出一道弧线!
砰——
失力的身体重重跌在地上,吹起一片尘埃。
刚刚赶到山洞上空,正满心欢喜来抓人的大小宗门全都愣在了原地。
谢不尘利落地挽了个剑花,将问道剑收进剑鞘中,而后转过身,坦然地面对大大小小几百号修士的目光。
他脸上还沾了血,自下颌直至右边的鬓发,有不少血顺着他的轮廓淌下来,没入衣襟里面。
连辰昊瞪圆眼睛,指尖颤抖着对着谢不尘,气急道:“谢不尘,你……你竟然杀了你师父鹤予怀!!!”
谢不尘面无表情地看向连辰昊,闻言义正言辞道:“连前辈,我与鹤予怀已无师徒之谊,仙门百家都心知肚明。”
“他既杀过我,又犯下诸多错事,落到了我手里面,我自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谢不尘正气凛然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怎么到了前辈嘴里就成了“竟然”二字,怎么?你们杀得,我这个怨主就杀不得?”
“更何况,”谢不尘看向胡不知与一众上清宗长老与弟子,“我这也是替师门清理门户,有何不可?”
连辰昊没想到鹤予怀一个话不多的剑修能养出来那么牙尖嘴利的崽子,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反驳谢不尘的话。
其余心怀鬼胎之人更是哑然。
“谁知道你有没有杀,”灵华宗人率先出声,“若是你对他还有情谊,假意杀人实则包庇呢?”
“既然如此,那就麻烦灵华宗让人下来验尸,”谢不尘道,“若是还活着,补两剑就是。”
灵华宗众人左看看又看看,目光触及到谢不尘身后那具毫无声息的尸体,又忌惮着不敢下去。
“我来!”一个少女的声音响起。
天演门师祖姬云暮咯咯笑着:“灵华宗人胆小,怕诈尸呢,不如我来验如何?”
灵华宗人虽被明里暗里嘲讽了一波,但敢怒不敢言,也只能同意姬云暮下去。
另一边,谢不尘微微颔首,语气温和了不少:“那就麻烦前辈了。”
姬云暮从白孔雀身上跳下来,发间的铃铛无风自动,她落在谢不尘身旁,用神识细细扫过鹤予怀的尸体。
不过半刻,姬云暮就叹了一口气,语带惋惜道:“确实已死。”
说完她看向谢不尘,又是叹了口气:“难为你下手了。”
谢不尘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着,指节因为握剑太紧还泛着青白。
姬云暮转过身对众人道:“鹤予怀确实死了,各位都白跑一趟了。”
“至于尸身……”姬云暮道,“人死尘灭,恩怨两消,诸位都是修道之人,不如结个善缘,其尸身与后事就留给上清宗处置如何?”
胡不知闻言连忙道:“自然可以!”
“尸身留给上清宗自然可以。但他既然已叛出师门,那便是散修之身,他所有的天灵地宝……应当不算是上清宗的吧,”玄霄阁阁主开口道,“不如交由玄霄阁处置,按例分给各个宗门,特别贵重之物,就作为此次论道会的彩头,诸位意下如何?”
“至于问道剑,听说鹤予怀与宗门此前已赠给谢道友,”姬云暮抢先开了口,“那便不在此之列了,归谢道友所有,如何?”
望长淮挥着扇子应和道:“我们合欢宗没意见。”
“此法不错,”连辰昊剜了姬云暮一眼,咬牙切齿,“可行。”
众仙门见正一门开了口,也纷纷附和。
而上清宗众人面色有异,显然对如今的结果不甚满意,但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应承下来。
过了半刻,胡不知御剑而来,落在谢不尘面前。
他开口道:“师侄……”
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对,改口道:“徒儿。”
谢不尘抬起眼,轻声道:“师伯,还是叫我师侄吧。”
胡不知闻言重重叹了口气,眼里含了点泪光:“等师伯回去,就将你的名牒放在还月长老名下,你就是苍龙峰新的长老了。”
谢不尘摇了摇头:“师伯另择贤人吧,我不想回去当长老。”
“他的尸身,”谢不尘停顿了一会儿,“若门中实在不愿意要,那就由我带走吧。”
胡不知闻言哽了一瞬,良久应了一声也好。
“那之后打算去哪?”胡不知开口问。
“四处逛逛,若是碰见喜欢的人,就结道侣,”谢不尘温声道,“找个安稳的地方住下,养几只灵兽玩。”
说完,他躬身朝胡不知行了一礼:“多谢师伯多年的照顾,不尘感激不尽。”
语毕,他御剑而起,将鹤予怀的尸身放在身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渐行渐远。
不知飞了多久,终于落到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谢不尘缓缓停下来,落在地上,问道剑缩回正常大小,被搁置在一边。
鹤予怀的尸体安静地待在谢不尘的手侧。
“其实我知道,那天把我背去找薛璧的,不是紫微,而是你,”谢不尘垂眸看向那具尸体布满细碎伤口和泥土的手脚,还有那道深可见骨的的致命伤痕,“薛璧帮你遮掩,但紫微伤得那么重,现在都没法变成大灵兽,怎么可能背着我走上百里路,跋山涉水找到薛璧呢?”
“我知道你活不了,也不想死在那些人手里面,所以我成全你。”谢不尘垂下眼眸,“我们之间,最后……也就这样了。”
话音落下,谢不尘的眼里隐隐有水光闪烁。
几百年的爱恨情仇,终于到了结束的这一天,他不知道自己是痛更多,还是痛快更多,小黑曾说若是爱,就是划个终点,若是恨,那就是大快人心,谢不尘却感觉不到自己走到了结局,也不觉得大快人心,只是很想流眼泪。
但到头来,眼泪又掉不来,所以两眼红彤彤的,像个熟透的红灵果。
他把自己埋在手臂里面,又抬起头哭笑不得地抹了抹酸胀的眼睛,最后叹了口气,运起问道剑开始挖坑。
没想到,谢不尘想,还是得给这个装着温柔可亲实际上自私自傲不讲理还讨人厌的坏师父送终啊。
第68章 来历不明 这人怎么跟个水鬼似的?……
谢不尘挖了快半个时辰, 总算挖出一个足以容纳鹤予怀尸身的长坑。
挖好后,他用灵力给鹤予怀掐了一个清净诀,将鹤予怀身上那些乱七八糟的血污给清理干净。
因为没有棺木, 谢不尘左翻右找,最后从储物袋里面掏出一张柔软的被子,盖在了鹤予怀的身上。
细碎的泥土陆陆续续落在那张被子上,也逐渐掩埋鹤予怀的身躯。
等到最后一捧土落下, 谢不尘盘膝而坐, 呆愣地看着这小小的土包。
鹤予怀有没有想过, 他最后的归宿不是九天瑶台,而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坟冢呢?
谢不尘不知道答案,他坐在这坟冢旁边,从日上三竿直到夕阳西下, 终于起身准备离开。
走前,他回头看向这小土包,隐约觉得少了点什么。他盯着坟头小半晌,想起来自己还没给鹤予怀立碑。
他抬起手,本想以灵力给鹤予怀削块木碑, 但指尖的灵力刚冒出一点儿, 又被他掐灭。
算了,不立碑了, 谢不尘想,要是立了碑, 难保这坟不被有心之人给掘了。
微风吹过, 一道火红色的灵力划过渐渐昏暗的天空,消失在层峦起伏的山峰中。
明月出东山,黑得发紫的天际中银河如练, 星子点点。
这片安静的山林中,月色缠枝,四周只剩雀鸟窸窸窣窣的鸣叫声,一派岁月静好的安宁模样。
然而下一刻,林中鸟雀惊飞,惊叫着飞向夜空中!
那埋得好好的土包被炸开,零落的泥土飞溅各处,缭绕的黑气盘旋在泥坑四周,而后两只染血泛着青白的手从泥土里面伸出来,分别攀附在泥坑的两遍,而后一张七窍流血惨败无比的脸猛然从土坑里面冒出来!
那张毫无血色面无表情的脸布满滚动的黑纹,一张口就吐出了好几块黑泥。
而后他捡起身上那张还染着点不知名香气的被子,放在鼻间闻了闻。
紧接着,他站起来身,踉跄着朝外走去,却不料刚走几步,就手脚扭曲不受控的摆动,抽搐的四肢绊倒整个身体,他砰一声倒在地上,顺着山坡往下滚,而后扑通一声——
落进了水里面。
森冷的河水从被割断的喉管灌进嘴里,身体里,与此同时,他的嘴边不受控制地涌出黑血,僵硬的身体渐渐往深处沉没。
心魔怨毒的声音在识海中回荡:“疯了!你疯了!你为了活下去,竟然想融合我弥补你残缺的魂魄?你不怕堕魔吗!……啊!!休想!你休想!!!”
“明明应该是我吞噬你!取代你!我已经成型了!”心魔撕咬着识海中那搅碎的魂魄碎片,又啃噬那完好的一魂,“如果不是他多管闲事跑回来给你一剑,让我元气大伤没法炼化你,还给了你金蝉脱壳的机会!我就能取代你了!!!”
话音落下,识海之中传来痛苦的凄声,那具吓飞一众雀鸟的可怖躯体也彻底沉入水中,
一个月后,谢不尘从东洲折返,往望月洋方向行进。
他走走停停,一路看了不少风景,也听了好些见闻,最重要的是摘了不少有益于紫微和鹞鹰恢复的药草。
对了,谢不尘还准备给这只鹰起个名字
原先不起名,是怕起了名字就有了羁绊,有了羁绊就不会舍得分别,而鹰是多么自由自在的灵兽,应当高翔于天空,哪有一直困在院子里面的道理?
只不过还没想到好的名字。
谢不尘落在海岸上,朝自己建的小屋子走去,才走到一半,衣角忽然被人拉住。
他回过头,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少年正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
谢不尘有些讶异,不由得开口问:“怎么了?”
那少年居然还不会说话,只是抬手比划了两下,见谢不尘看不懂,就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在海滩上写道:“我在海上迷路了,没有地方去,仙长能收留我几日吗?”
谢不尘狐疑地看着这少年。
不怪谢不尘警惕,实在是他身上背着问道剑,修真界内不乏修士想要得到这把绝无仅有的灵剑,说不准就会有人借着乱七八糟的名头来对自己行骗。
他不动声色地动用灵力和神识扫遍少年的身躯与魂魄。
很寻常,没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
这少年甚至还不是修士,只是个连灵根灵骨都没有的普通人。
修真界有不少这样的人,因为天生没有灵根灵骨,或是灵根过于繁杂,所以没有办法修炼,只有短短百年可活,依靠附近的宗门躲过魑魅魍魉,也为宗门提供普通的灵草灵兽,乃至于粮草与生活所用,以此换取灵石生活。
这少年见谢不尘不说话,从腰间挂着的小袋子里面掏出了四五颗莹润的蚌珠,又写道:“我不会白吃白喝的。”
谢不尘没接那几颗蚌珠,他微微叹口气:“同我来吧。”
小院内,紫微正趴在石桌上晒太阳,那只鹞鹰则威风凛凛地站在树梢上,眺望着远方。
见到谢不尘回来,紫微一蹦三尺高,十分兴奋:“你回来啦!”
话音落下,紫微地目光就注意到谢不尘身后还跟着一个少年。
这少年比谢不尘还高一个指节,低眉顺眼的样子,看起来很是温柔可亲。
“这个是……”紫微的鸟爪子指了指这少年,略有点疑惑。
“路上碰到的,迷路了没有地方去,就在我们这暂住几日。”谢不尘先给这少年拿了个小木扎,再将自己身上鸡零狗碎的东西卸下来,卸到一半,从问道剑的剑穗之中捡出一根雪亮的银发。
他愣了一刻,安静地端详着这一根无主发丝,而后用灵力将其凝成一颗小小的珠子,放在了储物袋里面。
紫微在另一边吱哇乱叫:“这怎么行!你怎么能带来历不明的人回家?!如果他是个大坏蛋呢?尤其是喜欢吃灵兽的大坏蛋!他要是半夜起来,偷偷把我和那只傻鹰抽筋扒骨煲汤喝了怎么办?!”
“他是凡人,不是修士,吃不了你,”谢不尘无奈地戳了戳紫微的脑袋,“你看,他连话都不会说,多可怜,就当修个善缘,让他住几日也无妨。”
紫微还要再说,谢不尘从一堆玩意里面掏出一条亮晶晶的链子,套在这小灵兽的脖颈上:“好紫微,别生气嘛,喏,给你带的礼物,喜不喜欢?”
臭美的飞廉灵兽一见这花花绿绿还亮晶晶的链子,顿时走不动路了,也想不起来要说谢不尘了。
得了清净的谢不尘将摘回来的灵草分门别类放好。
他不是医修,对于制灵药一事并不擅长,只认得这些灵草分别有何功效,炼药一事还得等薛璧从昆仑回来。
昆仑论道会百年一开,少则花费半年,多则用上一年时间,不过薛璧并不参与大比,也不进秘境。只是受邀去给各宗门中精挑细远出来的医修好苗子讲学,并于同为医修的道友单纯论道罢了。
应当不久之后就会回崇仁岛了。
砰——
身后忽然传来重物落地的声响,谢不尘的思绪被打断,他循声回头,只见那少年不知为何忽然摔在了地上,见谢不尘看过来,他又连忙从地上站起来。
“怎么回事?”
谢不尘皱起眉毛。
“不知道,”紫微晃晃脑袋,“他就站起来一会儿,本来好好的,结果就忽然栽下去了,和我可没什么关系!”
那少年看起来倒是十分镇定沉稳,闻言又用树枝歪歪扭扭在地面上写道:“我腿脚不好。”
紫微略带怀疑地看着少年完好的四肢,小声道:“真的吗?”
那少年似乎听见了,转眸看向紫微,那如同水草一般的淡青色眼眸看得紫微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这人怎么跟个水鬼似的?
第69章 难以置信 没有立碑,也会被挖坟吗?……
少年说他的名字叫丹青。
但紫微私底下还是更想叫这名少年水鬼。
因为紫微总觉得这人阴沉沉的, 头顶好像冒着数不清的怨鬼气息。
但此人不知是不是有两幅面孔,面对谢不尘的时候反倒又是一副温和可靠,吃苦耐劳的模样。
为什么说吃苦耐劳呢?因为这水鬼来了之后, 这小院一尘不染,被他打扫得干净无比;他还会做手工活,上山砍竹子给谢不尘编了好几个柜子放杂物;院内还竖起了晾衣的长杆,上面是谢不尘换下的衣服——这水鬼偷偷拿来洗的, 美其名曰报恩;除此之外, 他们灵兽的伙食也被这水鬼包圆……而让紫微悲愤的是——为什么这个水鬼做灵兽饭这么好吃!
搞得它都不好意思和谢不尘说这水鬼坏话了。
谢不尘对此也十分不好意思。
这少年真是过于能干了, 不仅能干,还不要报酬。
谢不尘曾想着,要不就帮少年回家,也算是回报了少年的一份好意。
奈何这少年听完之后默默在地上写:“我家里人死了。”
谢不尘愣了半晌, 看看这落寞的少年,又看看紫微和那只被取名石英的鹰眼巴巴地看着少年面前架起的大锅,最终还是让少年留在了这里。
“不过……”谢不尘指了指那些衣裳,“衣服就不麻烦你洗了,我自己来就好。”
“你只要给它们做饭就好, ”谢不尘叹口气, “我不太会做灵兽饭,你做的看起来更适合他们。”
丹青点了点头, 示意明白。
太阳暖融融地照着,谢不尘在阳光下练剑, 紫微欢快地啃饭, 那名叫丹青的少年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远处一艘飞舟正缓缓驶过来。
是薛璧和小黑回来了。
没过多久,一青一黑两个人影便从飞舟上下来了。
两个人刚进门, 就注意到这院子里面多了个人。薛璧好奇地看着丹青,小黑则微微皱起了眉头,狐疑的目光落在丹青的身上。
恶念的对于同类的感知向来精准,小黑只稍一眼,就觉得这人身上隐隐缠绕着陌生又熟悉的气息。
“这就是你在信里说叫丹青的凡人?”
“嗯,”谢不尘应了薛璧的话,“就是他,他实在无处可去了,就让他在这里住下了。”
丹青微微抬起头,安静地朝薛璧和小黑露出一个笑容。
小黑警惕地站在薛璧面前,挡住了丹青的目光。
夜晚几人在院中小酌,他们都默契的不提论道会和有关鹤予怀的事情,只是零零碎碎聊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谢不尘和薛璧都不胜酒力,没喝多少就已经醉了,小黑便带着薛璧回去休息。
而谢不尘……紫微眼睁睁地看着丹青把谢不尘抱了起来,送进了房中。
这小灵兽不由得蹑手蹑脚地跟上去,还没走两步,丹青就缓缓回过了头,水草一样的眼睛看着紫微。
紫微感觉自己打了个寒战,但还是鼓起勇气道:“我警告你哦!不许干坏事!”
丹青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而后摇摇头,表示自己绝对不会干坏事的。
紫微看着他将谢不尘送进房中,像个事事关心,件件周全的田螺……男人,又是给谢不尘放头发解衣服,又是擦手擦身,还给谢不尘喂醒酒汤,所有的事情都做得熟练得不能再熟练。
紫微这才松了一口气,动起四条短腿离开了房门口。
房内,谢不尘喝醉后不吵也不闹,酒品比五百年前在苍龙峰上要好得多了——至少不会拽着人的衣服哇哇大哭了。
他半睁着湿漉漉的、红透的眼睛,一到床上就抓过一张毛绒绒的毯子,把脸埋在里面。
但是没埋多久,他又被人翻了过来,毛毯子朝胸口正中间一折,整个人瞬间被裹成了一条长长的面剂子。
他有点疑惑地看了一眼自己被裹得严实的身体,意识到自己是何种模样后脑袋一歪,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安静的房内传来一道短促的笑声,带着点忍俊不禁的意思。
谢不尘听到声音,右眼忍不住睁开一点,只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他嘟嚷一声,哼哼唧唧不满道:“为什么笑我?”
“因为可爱。”模糊的人影言简意赅,低沉悦耳的声音很是耳熟。
而后他轻轻拍了拍谢不尘的后背,又去挡谢不尘的眼睛。
黑暗让谢不尘困倦,不过一会儿就彻底睡了过去。
等谢不尘睡熟之后,他才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
彼时紫微和石英都已经睡了,他轻手轻脚走出房门,准备去院子里面收拾刚才喝酒聊天时落下的桌椅杯具和酒罐子。
只是刚走到院中,便觉得身后有一道锐利的视线刺过来。
而就在他回过头的同时,一道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执剑朝着他的额面而去!
月光之下,小黑只见这位名叫丹青的少年微微挑了挑眉。
小黑只是想诈一诈试试,却不料真的不对劲!
若这少年真是个凡人,绝不该有这样的反应!
锋利的剑尖直捣命门,这少年却不慌不忙,一个闪身躲过攻击,两指快速地夹住剑身,而后四两拨千斤地一挑,执剑的人影就在半空中转了一圈,轰一声消散!
成爪的五指自颈侧袭来,少年抬手格挡,又顺势抓住来人臂膀,往前狠狠一扯,而后又被来人用脚横荡挣脱!
两个人在院中纠缠不休,顷刻之间就过了上百招,小黑力有不逮,两刻钟之后就落了下风,又见这少年招式与谢不尘似乎同宗同源,身上缠绕着的却不是灵力而是魔气,顿时大惊失色,忍不住开口道:“你是魔修?你到底是谁?!”
那少年冷笑一声:“你从前不也算半个魔修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修真界修真者绝大部分都是靠天地之灵气进行修炼,但也有不以灵气为基础的修炼方法——最为著名的就是魔修。魔修以欲念魔气增进修为,但修真界各大宗门都明令禁止以此修行,每当有走火入魔的修士,基本上都会被清理门户,所以整个修真界的魔修少之又少,一个手掌都能数得完,并且一般不敢现于人前,以免被各大宗门追杀。
小黑和薛璧也曾因此不得不躲躲藏藏在外流浪了很多年。他闻言额角青筋直跳,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那少年点了几处要害,顿时动弹不得。
“至于我是谁,”那少年道,“无可奉告。”
“等等?”小黑突然反应过来,“你原来会说话!”
少年:“………”
“你费尽心机博取谢不尘的同情,居心叵测留在崇仁岛意欲何为……你——”
小黑忽然愣了片刻,左看看右看看,脑海中冒出一个极其荒谬但又十分合理的想法:“你该不会是鹤——”
话音还未落下,小黑只觉得眼前一黑,竟然生生被眼前人用魔气打晕了。
而后不过半刻钟,他被扔回了自己的院子里面。
昏暗的月色下,少年长舒了一口气,回到了房内。
谢不尘觉得很热。
热得口干舌燥。
光怪陆离的梦境内,谢不尘一直在找水喝,可惜不论如何都找不到,他穿过一片荒芜的原野,终于走入一片冰天雪地之中,在这里,他总算觉得没有那么热了,却还是觉得渴,渴得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他忍不住啃了一口冰块,但是并不解渴,又用灵火去烤冰,却烤不化。
他在这一望无际的冰原里面转了许久,终于发现一壶水,连忙捧起那壶水喝下去。
那水竟然还是甜的,带点蜂蜜味,很像当年待在上清宗时,因为生病吃不下饭,鹤予怀为了哄他泡的糖水。
他闭着眼一口气把水喝完,再睁眼时,只见鹤予怀那张冰冷无情的脸豁然出现在眼前!
他们的唇甚至还贴在一起!
哗啦!
谢不尘猛地从床上跳起来,一床厚实的被子差点被他掀下床。
彼时天光已然大亮,房内的烛火都已经熄灭,丹青正靠在椅子上睡着,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碗没喝完的甜汤。
谢不尘心有余悸,胸膛起伏得厉害。
自从鹤予怀死后,谢不尘一直没有梦见他。
那个人似乎在死后终于知道什么叫才叫做放过与不打扰,安安分分地,一次没有入过梦。
却不想仍旧如此恶劣,一入梦就吓人。
谢不尘深吸一口气,而后御剑前往之前埋葬鹤予怀的地方。
那地方挺远,但御剑加上传送阵,谢不尘在太阳下山之前来到了目的地。
他本来想给鹤予怀念一念往生咒,超度一下鹤予怀这阴魂不散的亡灵。
但在看到那一片混乱的坟冢和坟坑内不翼而飞的尸体时,谢不尘实打实地呆住了。
比愤怒更先到来的是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
没有立碑,也会被挖坟吗?
他难以置信地绕着这坟头走了两圈,敏锐地发现了不对劲。
这些泥土不是从外往里掘的,而是从里到外炸开,呈现如火山喷发般的痕迹。这里山清水秀,林木众多,雨水丰沛,因而土地湿滑,容易留下浅浅的脚印。
从坑内开始,一直到林地中,都有或深或浅的脚印。
谢不尘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难看。
也就是说,这很有可能不是有人挖坟,而是坟中的人——
诈尸了!
第70章 千回百转 等那把剑重新指向自己的身体……
谢不尘目光颤了颤, 指尖捡起一点细碎的泥。
诈尸了……诈尸了!
鹤予怀本就是将死之人,一剑下去,他不可能还有活下去的机会, 更何况那尸体是天演门师祖姬云暮亲自验的,怎会有错?!
难道姬云暮替他遮掩了?
不。谢不尘很快否定了。
姬云暮和鹤予怀不过泛泛之交,也没什么利益之间的勾连,她没必要掩饰鹤予怀还活着的事情, 这吃力不讨好, 若是之后事情暴露, 也难免惹火上身。
只能是鹤予怀自己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找到了一线生机,活了下来。
谢不尘看着那渐渐消失的脚印,拧起眉头。
鹤予怀能去哪?
他不确定鹤予怀现在的情况到底什么样,但估计好不到哪去。
如果再次被逮到, 迎接鹤予怀的可就真是无可转圜的死路一条了。
现今各路大能齐聚昆仑,谢不尘站起身,沿着那脚印向前走去,应当没有发现这件事情。
毕竟这些天,除了鹤予怀身死, 谢不尘没在听到有关鹤予怀的消息了。
脚印在一处湿滑的泥地里面拉出长长的一条, 而后是杂乱的花草被馅泥地里面,压出约摸一人高的身影, 只不过花草隐隐绰绰又长出来了,所以并不明显。
想来是人摔倒了, 直接滚下去了。
谢不尘看着那压痕消失在不远处那一条泛着水雾的河流中。
被冲走了?
还是淹死了?
谢不尘将“被淹死”这个论断赶出自己的脑中。
鹤予怀水性极好, 能带着自己从汹涌的河水中出来,而这条河水流和缓,淹不死鹤予怀。
种种迹象表明, 这个诈了尸的人,极有可能还活着。
谢不尘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
他愣神看了这缓缓流动的河水一会儿,放空的神智才终于回笼。
鹤予怀竟然还活着。
这个念头从脑中冒出来,谢不尘无端觉得自己的心尖被拧了一下。
既然活着……以鹤予怀的性子,他最有可能去的地方是——
谢不尘猛地起身,想起待在崇仁岛的那名少年。
按时间算,这诈尸的时间同那少年来到自己的身边的时间竟是一前一后差不了多少!
与此同时,已经清醒过来的小黑忌惮地看着院中正岁月静好给灵兽煮饭的……鹤予怀。
此人都到这时候了仍然不要脸的穿着一身少年的皮,手上不轻不重捏着一道只让小黑看见的符咒,还对着曾经的恶念微微一笑。
小黑敢怒不敢言地瞪了鹤予怀一眼,又回头去看不远处看着医书,对此无知无觉的薛璧一眼。
见薛璧正沉迷于医书,小黑松了口气。
谢不尘一早就不在了,小黑不敢轻举妄动,怕鹤予怀再把他打晕过去,伤着他倒没什么……怕是怕这不要脸的老匹夫再伤着薛璧或是这满屋子的灵兽。
约摸过了一个半时辰,紫微吃得肚子鼓鼓,那大门才被人推开,小飞廉掀起眼皮一看,只见谢不尘一袭黑衣长身玉立立于门中,雪色剑身牢牢握在手中,剑柄抵着门背。
一天没见着谢不尘,小灵兽想人想得紧,正待扑上去,却被谢不尘啪叽一下推开!
紫微:“?”
他还没来得及疑惑,只见问道剑剑光一闪,长剑竟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那安安静静的少年而去!
怎么回事!紫微吓得蹦起来,长期饭源要被杀了?!
另一边,小黑当机立断,把惊得瞪圆眼的薛璧给掳走,一蹦三跳离开这是非之地。
问道剑分出无数剑影,以泰山压顶之势而去!
那少年站在原地没动。
长剑在离他面门只余毫末之时猛地停下来!
漫天的火红灵力缓缓散开,像是下了一场泼天血雨。
“又骗我。”
谢不尘低到极致的声音在二人之间响起。
周遭霎时寂静。
而后那少年周身涌出无数黑色的岩浆将他整个人吞没,又逐渐形成一个熟悉至极的人影。
那缭绕的魔气看得谢不尘的瞳眸微微一颤。
魔修?!
他愣了半晌,看见鹤予怀从缭绕的黑气中显出形貌。
曾经清冷自持,端方雅正的仙尊额间有一道极长的,如疤一般的黑红痕迹,那是以灵力修炼的修士堕魔的征兆。
他喉间割裂豁开的伤口还没有好全,狰狞的血肉还渗着血,像他们如今支离破碎的关系。
鹤予怀朝着谢不尘走了一步。
谢不尘执剑的手轻微地抖了起来,他连人带剑往后也撤了一步。
鹤予怀的声音在环绕在这小小的庭院:“我……怕你不愿见我。”
所以换了一个形貌,想要安安分分地待在谢不尘身边一段时间,看徒弟如今的日子过得好不好。
过得是不错的。
谢不尘有朋友,也有几只灵兽作为家人,平日里按着上清宗的作息起床修炼,习字温书,偶尔也会犯点懒,睡到日上三竿,抱着被子不愿起来。
这样安生的日子,在鹤予怀的记忆里面,谢不尘似乎很久没有过上了。
自重生以后,他被自己逼得四处逃窜,又因为自己不得不卷入修真界里面乱七八糟的腌臜事……即便是在苍龙峰上的那半个月,谢不尘也是警惕的,哀伤的,远没有如今的过得好。
直到自己“死后”,谢不尘才终于从那些或有形或无形的桎梏中解脱出来;直到自己死后……他的徒弟才终于过上平平安安的生活,才终于愿意露出孩子气的一面,皱着眉头问比他小上许多的少年:“为什么笑我?”
其实他怎么不年轻……不孩子气呢?在这岁数漫长的修真界,满打满算他也只活了短短二十八年而已。
鹤予怀曾想,不如一辈子用这个身份待在谢不尘身边好了。可后来又不甘心,归根结底他是鹤予怀,不是少年丹青,披着羊皮的狼得到的东西永远是偷来的,不是属于自己的东西。
可他又怕一旦显出真正的面目,最后迎来的还是恩断义绝,还是执剑相向,他怕看见谢不尘警惕哀伤或是难过的目光,更怕那双眼睛流露出决绝和无情。
于是鹤予怀想,再装几日……就再装几日。
只是没想到,谢不尘发现得如此之快。
今日一早谢不尘离开的时候,他分了一缕神魂跟着过去,看着谢不尘来到那面目全非的坟头面前。
鹤予怀知道自己又暴露了,但还是待在这里,等着谢不尘回来。
等那把剑重新指向自己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