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一丛海棠 那只是一丛白色的海棠罢了。……


    下山的路, 谢不尘走过很多次。


    他踩着青石阶,石阶上生有青苔,旁边随风摇曳的草木沾着晨曦未消的露水, 显得青翠欲滴。


    谢不尘环顾四周,只觉得五百年过去,这条山道的风景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变的只是在这山道上行进的身影罢了。


    才走到半山腰,谢不尘腰间歪歪扭扭绣着根草的储物袋忽然晃动起来, 谢不尘赶紧捏住系绳, 从里面掏出来一张震颤不已的传音符。


    符纸上闪着莹绿的光芒, 那是薛璧的灵力环绕其中。


    薛璧道:“我和小黑已经开着飞舟到山脚下等你了。”


    “那只鹰也接到飞舟上了,”薛璧继续说,“就等你了。”


    “多谢,”谢不尘对着传音符道, “我立刻就来。”


    语毕他将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竖起,红如火焰的灵力立刻悬于他的指尖,他低声默念了两句引剑诀,负于身后的问道剑霎时破空!


    谢不尘纵身一跃,狂风吹满他的衣袍, 他十分稳当地落在了长剑上。


    问道剑发出一阵嗡鸣, 随即如流星一般掠过半空,朝着山脚而去。


    等剑身彻底稳当下来, 谢不尘干脆坐在了剑上,长风卷起他几乎垂及脚踝的长发, 他舒了一口气, 目光平静安然地望着远方。


    重生至今,他还是第一次御剑飞行。


    作为剑修,要学的第一课就是御剑飞行, 御剑飞行。谢不尘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御剑,是在十三岁刚入筑基期的时候。


    他的第一把剑是上清宗所有剑修初学剑时都有的桃木剑,唯一不同之处,大概是这把桃木剑不是宗门统一发放的,而是鹤予怀亲手刻出来的。


    想要御剑,第一步是感受剑的存在,谢不尘还记得那时鹤予怀带着他的手去抚剑,四溢的灵力在他掌心中汩汩流动,桃木剑随着灵流微微震颤,剑身极为明显的铮鸣。


    “感受到了吗?这就是你的剑。”


    想到这,谢不尘忽然摇了摇自己的脑袋。


    还是不要再想以前的事情了……他告诫自己,如果想要忘掉,想要放下,就不要再想以前的事情了。


    不然不仅忘不掉,这些事情反而还会随着一次又一次的回忆,变得愈加深刻。


    御剑飞行让路途所费的时间大大减少,不过半刻,谢不尘就已经到了山脚下。问道剑立时回到剑鞘里面,铮一声脆响,问道剑掩盖了所有光华,又变成了一把不起眼的,普普通通的剑。


    不远处停滞的飞舟朴素而低调,薛璧穿一身青水般的衣裳,正立在甲板上朝谢不尘招手。谢不尘足尖轻点,衣袂翩跹,整个人如飞燕一般轻巧,不过两下就跃至飞舟上。


    站在飞舟前的鹞鹰长啸一声,先是睨了谢不尘一眼,然后状似不情不愿地低下头示意谢不尘摸摸自己的脑袋。


    “久等了,”谢不尘一边摸一边环顾一周,有些好奇道,“小黑呢?”


    “我在这里。”


    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谢不尘闻声望去,目光触到薛璧的颈项,那瓷白的皮肤上箍着一道黑色的项圈。


    薛璧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手指弹了弹项圈,温声细语地解释道:“他非要……我也没办法,又摘不下来……”


    “为什么要摘,”小黑闻言十分理直气壮道:“这可是命门,我待在这里不好吗?”


    “好好好,”薛璧连忙敷衍道,“你待在哪都行。”


    谢不尘闻言忍不住打趣道:“真是缠人得紧啊。”


    薛璧耳尖红了一点,忍不住用手掐了那项圈一下,小声说:“都能变成人了还缠着不放。”


    黑色项圈顿时安静如鸡,当做听不到。


    很快,飞舟在符纸和灵力的加持下启动了,朝着天际而去,谢不尘倚在栏边看风景,没有注意到远处一个硕大的身影正扑棱扑棱朝着飞舟赶来!


    “谢不尘!!!”


    中气十足的声音带着巨大的声浪,连带着飞舟都震荡了一瞬,被叫唤的人猛然回过头,只见一个圆滚滚的大雪球从空中直朝着谢不尘撞过来!


    谢不尘愣了一瞬,手上的灵力却已经下意识聚拢而出,下一刻,那圆滚滚的飞球就被浩瀚的火红灵流给稳稳托住。


    紫微在灵流里面打个滚,岔开四条腿变回了小飞廉,了无生趣道:“差点就能撞飞你了。”


    谢不尘:“…………”


    那句“为什么”还没问出来,小飞廉已经站起来挠谢不尘的头发了。


    “大坏蛋!为什么不叫我呀!”


    谢不尘两指捏住紫微的后颈,把小灵兽捏起来和自己对视。


    后者张牙舞爪要谢不尘给自己一个解释。


    谢不尘苦笑一声,十分抱歉地给紫微顺毛。


    “……带上你,不太方便,”谢不尘委婉道,“况且,他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紫微哼了一声,大摇大摆地从谢不尘掌心跳下来,鹿脑袋一歪不理人了。


    谢不尘却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又把小灵兽托起来,他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儿,目光有些凝滞。


    良久,他低声道:“你身上的法印……”


    “消掉了,”紫微拍拍自己圆滚滚的肚皮,有点可惜,“以后不能进上清宗蹭饭了。”


    谢不尘闻言沉默半晌,他张口想要说话,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最后只是摸了摸紫微毛绒绒的脑袋。


    白玉城离望月洋算不得特别远,用飞舟约莫三四日就可到崇仁岛,如今已是秋日,夜晚十分凉爽,谢不尘坐在甲板上,身后两只灵兽挤在一起,成了巨大的靠垫,毛多还暖和。


    谢不尘睡他们身上看星星,看够了就闭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身旁有些动静,睁开眼睛一看,只见薛璧大马金刀地坐在了他的旁边,言简意赅地打招呼,语气是生拉硬拽的温柔:“谢兄。”


    谢不尘:“…………”


    “有没有人和你说过,”谢不尘欲言又止地看着面前的人,“你装怀雪装得不像……”


    小黑:“…………”


    他倔强地梗着脖子,嘴硬道:“没有,还有,你好无趣。”


    谢不尘闻言眼角一弯,随口问:“怀雪呢?”


    “在洗澡,”小黑说,“他洗澡不让我和他待着。”


    谢不尘又随口顺着往下问:“为什么。”


    小黑语气冷酷:“他说我不老实。”


    谢不尘:“…………噗”


    他就多余问这一嘴。


    “其实我没想到,”小黑一本正经,“你还能从苍龙峰下来。”


    谢不尘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两颗灵石抛着玩,闻言他动作一顿,看向小黑:“为什么?”


    “明鸿仙尊看着不像宽宏大量,愿意放手的好人,”小黑实话实说,“所以我和怀雪知道能去接你时,都很惊讶。”


    “说起来,”小□□,“若我是他,因一己私欲杀掉了自己的心上人,还后悔了,恐怕这时候心魔已经将神智吞噬得差不多了。”


    谢不尘闻言一时无话,最后只道:“以明鸿仙尊心志之坚定,不会生心魔吧,恐怕恶念刚生,就被斩断了。”


    “说不准,”恶念本人开口道,“他能算出情劫何在,收情劫为徒,做出即便对情劫生了感情还是毫不犹豫杀掉这种事情,就足以说明他的欲大于他的心。”


    “欲大于心,恶念就不会被轻易斩断,反而如野草源源不断,烧不尽,斩不绝,”小黑一笑,“我就是这样活下来的。”


    谢不尘哑然,竟觉得小黑说的不无道理。


    但这些……谢不尘闭了闭眼,好像也不是自己该管的事情了。


    他直起身,他一边拍拍自己身上的羽毛,一边看见小黑忽然又化为了一团雾气。那雾气缭绕一会儿,缠绕到了来人指尖上。


    薛璧刚洗完澡,穿着一身碧色的衣衫,身上还带着湿漉漉的水汽。


    他有些嫌弃地戳戳那团黑雾,小声道:“你就不能独立行走吗?”


    黑雾当做听不见,又化为项圈套在了薛璧的颈上。他享受这样的感觉,因为可以听到薛璧经络颤动的声音。


    薛璧在谢不尘身旁坐下,前者叹了一口气,对谢不尘道:“离开了,就忘掉吧。”


    “嗯,”谢不尘轻声应道,“会慢慢忘掉的。”


    那些爱呀恨呀,都会慢慢忘掉的。


    “要是实在忘不掉,我就把记忆封起来,”谢不尘玩笑道,“这样不想忘也得忘了。”


    薛璧有些无奈:“哪有封印记忆的法阵用在自己身上的。”


    “谢兄,要放下只能是真正放下,”薛璧语重心长,“封印自己的记忆让自己放下,那是下下策,骗自己呢。”


    谢不尘没有说话,末了也叹口气:“唉,被你看穿了。”


    说完他站起身,不想在这件事上再说下去了,于是便对薛璧眨眨眼:“好啦好啦,天晚了,我们都回去睡吧。”


    谢不尘伸了个懒腰,眼角余光不经意间一瞥,似乎捕捉到了远处有一道白色的虚影,他猛地转过头,朝那虚影的方向看去。


    只见皎皎月华之下,群山之间夹杂着一点白。


    那只是一丛白色的秋海棠罢了。


    第52章 青鸟寄情 那封信被重新推回了原位。……


    明鸿仙尊又要闭关了。


    这是最近上清宗内众人都觉得惊奇的一个消息, 惊奇的不是闭关这件事,而是他闭关的时间。


    以明鸿仙尊的修为,若是闭关悟道动辄就要几十上百年。


    但从掌门那听来的消息, 此次明鸿仙尊只闭关三年。


    三年这个闭关时间十足微妙,对于渡劫期修为的修士来说,除开天赋异禀,否则很难悟出什么来。


    但若只是轻伤修养, 也只需闭关十几日——修为高的连十几日也用不上, 因此上清宗众弟子不由得在私底下猜测明鸿仙尊该不是受了什么重伤吧。


    毕竟若是受到重创难以自愈, 通常就需要闭关几年修养。


    不过猜测总归只是猜测,是真是假难以定夺,但也没有小弟子敢去问这件事情,一是惧于明鸿仙尊的威慑力, 二是他们巴不得明鸿仙尊闭关,这样他就不会来习法堂教习……也不会去兼任执法台长老了。


    虽说这两样都是掌门亲自求来的,不少年轻长老也说明鸿仙尊是不可多得的司学,但怕就是怕,没有小修士乐意上他的课……毕竟实在是太过严厉吓人了。


    这群少年们还在私下里偷偷讨论过, 那二十八岁登顶化神的天才青年谢不尘, 平日里到底要怎么在苍龙峰生活。


    真的不会害怕讨厌这种严厉古板无趣还冷淡的人吗?


    言归正传,对于明鸿仙尊闭关一事, 弟子之间好奇也就罢了。上清宗七十二峰长老也对此事一头雾水,有几位还在私底下去问掌门胡不知, 企图知道一点内情。


    可惜的是, 胡不知也不知道鹤予怀是怎么回事,突然就宣布了闭关,他曾旁敲侧听问过鹤予怀, 是不是因为旧伤复发所以才要闭关,还打探过谢不尘和鹤予怀之间是怎么回事。


    结果来回试探了一番,鹤予怀只说是自己想要静心,再加上闭关没办法陪伴弟子,所以让谢不尘下山去找友人,五百年过去,修真界四处变化,正好可以四处逛逛。


    胡不知见问不出什么,也只好算了,但他还是希望鹤予怀别那么早闭关。


    “再过九个月就是昆仑论道会,”胡不知道,“我知道你一旦闭关不到时日绝不会再出来了,不如等过完论道会再闭关吧。”


    “再者平日里也没有人能打扰你,不闭关也可以静心。”


    若说仙门大比是各仙门的青年才俊们比试,那昆仑论道会就是所有仙门外加散修之中修为最为佼佼的修士坐而论道。


    论道会将会按宗门和个人实力评出两榜,一为天机榜,评各大宗门,榜首将为下一个百年纪年,前五能进入昆仑墟探秘;另一个榜则为群英榜,评的就是修士了,群英榜前百也可进入昆仑墟探秘……当然若能坐上榜首之位,也是美事一桩,不仅声名远扬,还有大批灵石灵宝可拿。


    昆仑论道会,百年一开,鹤予怀修炼八百多年,有五次登上群英榜首。其余三次,一次是因为年纪小,并未参加,一次是因为修为不够,差了榜首两个大境界,惜败榜首,还有一次是渡劫失败,身受重伤,未能参加。


    鹤予怀的实力摆在那里,更何况这是关于宗门之间的大事,胡不知自然希望他能推迟闭关,先把昆仑论道会参加了。


    但鹤予怀并不愿去。


    消息传开,长老们一片哗然。


    “静心?为了这师叔竟连论道会都不愿去了?”


    听到师父越横的话,沈元攸道:“真是奇怪……难道是因为和谢师弟吵架了?”


    越横皱起眉:“这和谢不尘有什么关系。”


    “那日我和几个朋友去送谢师弟下山,”沈元攸解释道,“他们两个人看着很不对劲,我们都猜他们是吵架了,也许鹤师叔伤心着呢,所以想要静心。”


    “吵架?”越横眉头一跳,“他会和他徒弟吵架?”


    “你们猜错了吧,”越横说,“他宝贝他徒弟像宝贝自己的眼珠子。”


    说到这越横就冷哼一声:“怕谁欺负去似的。”


    说到这,越横语气有些微妙:“为师之前就说过你少和他来往,不然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怎么会,”沈元攸道,“师父,谢师弟是个顶好的人,尊师敬长,爱幼护兽,他可不干什么坏事。”


    沈元攸记得从前和谢不尘一起出门,那山野里面天生地养的灵兽,生性敏锐,对于危险的气息十分敏感,都是很难亲人的家伙。


    但它们都乐意亲近谢不尘,这足以证明谢不尘是个极好亲近的和善修士,若不是形式所需或是被逼急了,根本就不可能干杀人越货的事情。


    越横心说谢不尘不干,他师父可不是个善茬,阴沟里面爬出来的老鼠,手上沾的人命可不少,动起手来狠得要死。


    只不过这话越横是不会对着沈元攸说的。


    他只是冷哼一声:“他倒是命好,有个好徒弟。”


    沈元攸闻言讪讪一笑。


    他本人资质其实算得上不错,但放在谢不尘面前明显不够看,宗门内比试总是被谢不尘压上一头。


    师父越横因此十分不悦,还曾因此罚过沈元攸几次。


    沈元攸起初又委屈又嫉妒,还曾因此疏远过谢不尘很长一段时间。


    不过后来他就释怀了……因为谢不尘在那一辈是无差别压所有人一头,天赋和实力都遥遥领先,想超过那是天方夜谭。


    倒不如安心修炼,提升自己,超越自己。


    可惜自家师父并不这么想,沈元攸也懒得争辩什么……师徒之间没必要计较这些事情。


    也不知谢师弟下山后过得怎么样了,沈元攸叹口气,也不来个信和他们说说到哪了。


    此时的谢不尘已经到了崇仁岛。


    鹊山脚下一如往昔,山上则枫叶如火烧般红,洋洋洒洒铺了半座山。


    谢不尘在院子里面坐着,见到了许久没见到的蛇鲸和迎风乱舞的食人花们。


    食人花吃着谢不尘的头发,紫微和鹞鹰正费劲地用鸟爪子扒拉食人花的嘴,让它赶紧把谢不尘的头发吐出来。


    蛇鲸欢快的喷水,把谢不尘刚起火的火堆子给喷灭了。


    谢不尘:“…………”


    他阴恻恻地看了那准备拿来烤点东西的火堆,再阴恻恻地看一眼蛇鲸:“有点想吃烤鱼了……”


    接着又回头看了一眼还在咬他的大嘴花:“来点蔬菜也不错。”


    蛇鲸默默沉入水底,食人花松开大嘴,将脑袋朝向太阳,叶子也一动不动了。


    待在薛璧头上充当黑木簪的小黑眼见此景不客气地笑了,犀利点评道:“欺软怕硬啊。”


    薛璧徐徐走过来坐在谢不尘身边,这些精怪灵兽就更不敢动了,一个个事不关己的模样。


    “今早见你放飞了木鸽,”薛璧往重新燃气的火堆里扔了一根柴,“是给上清宗去信吗?”


    “嗯,”谢不尘点点头,“说好了到地方要给他们报平安。”


    “怎么不用通音符?”


    谢不尘张了张口,轻声道:“习惯了……毕竟这也不是什么急事。”


    修真界修士们并不常写信,毕竟通音符很方便,木鸽也只有没有灵力或是灵力低微的人使用,谢不尘也一样。


    毕竟若是写信,流转的时间太长了,一只木鸽若是从崇仁岛跨海越山去到上清宗,得要七日时间。


    但若是给交好的友人或是……心上人传些不甚重要紧急的消息或是日常见闻感想乃至问好,谢不尘便爱用纸笔写下来用木鸽传递。


    因为谢不尘觉得一笔一划写下来,感觉比用嘴说要来得珍重。


    这习惯还是鹤予怀给他养出来的。


    那十几年里面鹤予怀并不是时时刻刻都能在谢不尘身边,尤其是刚进门的那两年,鹤予怀出门游历或是寻宝,因为去的地方都太过危险,实在不适合把年纪小身体弱的小弟子带在身边。


    于是谢不尘晚上会窝在毛绒绒的飞廉肚皮上,用通音符和远在异乡的师父说几句话,小大人似地要师父注意身体。


    不过少年人贪睡,他白日里练剑又练得累,经常没说几句话就在鹤予怀的声音里面睡着了。


    等到第二天醒过来,有时候就会见有一只木鸽停落在窗边。


    那是鹤予怀写给谢不尘的信,里面有各地见闻,有未尽之言,有时候还会夹杂一点乱七八遭的小礼物。


    比如说无尽海的千年蚌珠,死灵山里面能开出黑羽毛花,十分稀有的玉藤草籽,乃至一些没见过的小糕点,以灵力维持了新鲜,什么味道都有,但没有难吃的味道,全是谢不尘能接受和喜欢的。


    所以后来谢不尘也爱这样干,出门游历就给师父写信,说见闻感想,再附带一些没头没脑的小玩意儿。


    鹤予怀偶尔会给他回信,殷殷叮嘱他千分万分。


    而如今这只木鸽,不再是寄给鹤予怀的了。


    它走了几日,终于在一个寒凉的夜晚飞到了上清宗。


    只是没等它飞到正确的地方,就被一抹淡金色的灵力截停。


    木鸽在半空中落下,跌在白衣人手里面,月华如水照亮他的银发,那木鸽的腹部被拆开,信件被拿出来看了半晌。


    而后,那封信被重新推回了原位。


    第53章 借酒浇愁 被弟子……骗到了吧…………


    鹊山脚下的日子算得上安稳又平静。


    这大概可以归功于问道剑在谢不尘身上的消息并没有被他人知晓, 因而没有修士过来找麻烦。


    杀人夺宝的事情,在修真界,实在是太常见了。


    谢不尘在薛璧家中住了几日, 便执意要搬走了。


    他实在不好意思一直住在好友家里面,那样实在过于叨扰了。


    但人总得有个落脚地,谢不尘便着手给自己搭屋子。


    灵力丰沛,修为高超者, 移山填海亦不在话下, 修个屋子对于身处化神境的谢不尘来说也只是小事一桩。


    屋子选址就在薛璧家旁边, 谢不尘花了三四天时间,给自己造了两层楼的竹屋,还开辟了前后院。


    那制式极像他在见春阁住的小院。


    一开始,谢不尘还没发觉, 直到紫微歪着鹿脑袋,看了那两层楼的竹屋好一会儿,结结巴巴问谢不尘:“你这屋子,照着见春阁你住的小院搭的啊?”


    它拍拍廊上刻着的回纹和梅花印记,啧了一声道:“连纹路都一样呢。”


    谢不尘盯着那纹路愣了半刻, 被灵力牵系着缠在一起的竹条因为他一时愣神而崩散, 哗啦啦落了一地。


    声响惊动他的思绪,他猛地回过神, 又用灵力重新将那些竹条缠绕起来。


    “没有照着做,可能是之前住习惯了, ”谢不尘轻声开口, “下意识就做成这个样子。”


    “不喜欢吗?”


    谢不尘一边说,一边将编好的竹鸟窝放在前院那颗巨大的古榕树上,又往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棉絮。


    “不喜欢的话, 我换一个,刻勾云纹怎么样?”


    紫微四只爪子再地上扒拉,鹿角顶着地上的草摩擦,嘴里嘟嘟嚷嚷道:“勾云纹什么样?”


    它是只不爱学习的兽,只被鹤予怀逼着识了几个字,对于什么什么纹都是名字对不上纹样的。


    谢不尘灵力一动,空中出现一个圆环,环内有四个相连对称的云形。


    “这个。”


    紫微用鸟爪子扒拉了两下还在痒的鹿角,看着那云纹摇头晃脑道:“这不还是见春阁里常用的纹路,明鸿仙尊书房里全都是。”


    谢不尘:“…………”


    谢不尘手一挥,那勾云纹又瞬间消失。


    “不过你们人喜欢的装饰纹路也就那几种吧。”


    “而且没事啦,虽然我被关在见春阁里面好久,但是并不讨厌那里,”紫微戳戳那纹路,昂着鹿脑袋继续道,“那里确实是个很漂亮的地方。”


    小灵兽的夸奖很直白:“很好看舒服的大房子,你们人肯定都爱住那样的地方。”


    谢不尘闻言没有回话,手上的灵力继续牵引缠绕着竹条,很快就又编出一个竹窝来。


    显而易见,树上的是鸟窝,这个就是小飞廉睡觉的地方了。


    不等谢不尘给紫微安排,它猛地晃动起翅膀来,张开嘴一把叼住自己的小窝,往房子里面飞了。


    它才不要和那只爱早起吃鱼的笨鹰一样睡外面!


    等房子全部搭好,谢不尘请薛璧和小黑来家里面做客。


    两个人浩浩荡荡的来了,还把家里面那些爱和谢不尘玩的灵物一块带过来了。


    小院里面热热闹闹的,谢不尘给鹞鹰和紫微烤鱼,薛璧坐在他旁边,轻声细语地和谢不尘聊天,偶尔还会讨论一些修炼事宜。


    小黑难得没贴在薛璧身上,他化作了人形,坐在谢不尘和薛璧对面。


    说实话,他变成人了,谢不尘一开始还有点不习惯。


    因为小黑真的和薛璧一模一样,从头发的颜色,挽发的样式,身形的大小,穿的衣裳,乃至于眼角的弧度,说话的音色,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若是单独面对其中一个还好,但如今旁边待上一个,面前又坐着一个,如同双生子一般,谢不尘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就有点晃神。


    但好在小黑装薛璧确实装得不像,一身邪气外溢,万万没有薛璧那温润如玉好相与的样子。


    谢不尘多和他们同时说几句话,很快就习惯了。


    小黑倒了酒在碗中,分别递给薛璧和谢不尘,递给谢不尘时,他犹豫片刻,问:“你会喝酒吗?”


    “会一点?”谢不尘嘴上这么说着,手已经将酒接过来了。


    “……会一点的话,还是别……”


    没等小黑劝阻,谢不尘已经仰头将那碗酒喝干净了!


    那酒极烈极辣,一口下肚从舌根到五脏都烧了起来,谢不尘眼中不由得被这烈酒激起了点水光。


    他被辣得咳嗽了两声,整张脸都返红,火光和酒气沾染下,双眼下的那两颗痣像是明艳桃花里一的点水墨,漂亮得惊人。


    “这酒埋了近百年,又放了许多药草制成,”薛璧给谢不尘拿了一块甜糕,“很烈的,你得慢慢喝,不能喝太急。”


    “这…………”谢不尘将碗放下,又转头去看薛璧,十分震惊地问,“你能喝?”


    这酒烈得像是热刀子插喉咙,薛璧竟然能喝得下去?


    薛璧轻轻点头:“我能喝的。”


    小黑在旁边补充道:“他喝这个壮胆。”


    “啊?”谢不尘一碗下去已经有点醉意了,他扶着有些晕乎的脑袋,声音有些含糊,“壮……壮胆?”


    “可为什么……要壮胆?”


    “又不干什么危险的事……咳咳……如今饮酒,不应是兴至而为,或者……”谢不尘喉结滚了滚,“借酒消愁……”


    小黑摇了摇头,有理有据地解释道:“因为他觉得我很可怕很危险啊,特别是晚上,所以他要壮胆。”


    谢不尘:“?”


    那边薛璧放下酒碗,瞪了小黑一眼。


    壮不壮胆的谢不尘已经没心思纠结了,他把酒碗往小黑面前一推,低声道:“再给我倒一碗吧。”


    小黑看了看薛璧。


    薛璧轻点下巴:“给他倒吧。”


    小黑依言又给谢不尘倒了一碗。


    谢不尘拿起酒碗,竟然又是一饮而尽,似乎将薛璧刚才所说的话忘在了耳后。


    烈酒入喉,烫得谢不尘肩膀抖了抖。


    那坛酒从满盈喝到只剩一指节高。


    小黑简直咋舌,他看向薛璧,用眼神请示是不是要阻止一下谢不尘这喝酒的架势。


    薛璧却摇了摇头。


    “让他喝吧,”薛璧用神识传音道,“他心中有苦闷,说不出来,咽不下去,就让他喝吧,说不定酒,能将那些东西,都暂时冲散一些。”


    一碗接着一碗,谢不尘不知道自己喝了多久,只知道自己面前的篝火已换了四五批干柴,鹞鹰早已经回窝梳理羽毛,飞廉吃得肚子滚溜圆,四仰八叉地躺在自己的脚边。


    谢不尘眼睛酸得厉害,他靠在藤椅上,眼睛直直盯着那小灵兽不移眼。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叫了一声:“呆呆。”


    他醉了,又开始分不清今夕是何年,分不清当下的人和兽都应当是谁。


    正悄无声息来到大门口的鹤予怀听到那声“呆呆”后身形一顿,收敛得极其完好的灵力和气息不经意间外泄一丝。


    小黑和薛璧同时回转过头,朝门口那看过去!


    “谁——”


    薛璧的话还未完全出口,门口那霎时闪出一抹如鬼魅一般的白影!


    几乎只在转瞬之间,一抹淡金色的灵力朝着薛璧而来,下一刻,他只觉得眼前一黑,而后便失去了所有意识。


    小黑揽住薛璧软下来的身躯,震惊地看向来人:“明………”


    鹤予怀在唇边竖起一根食指,眉目冷峻不带感情。


    “他没事,只是睡过去了而已,”仙尊冷淡到显得刻薄的声音通过神识响在耳边,“………你是他的恶念,应当也有所察觉吧。”


    话语间,他甚至没有正眼看过薛璧二人,目光一直停留在谢不尘身上。


    小黑:“…………”


    谢不尘醉得不省人事,上半身倚靠在藤椅上,一身衣衫曳地,钗环玉佩落在周围,发带被卷在手中攥着,那头柔顺的黑发顺着肩背流淌而下。


    问道剑倚在他的肩上,剑柄处那只眼睛合着,锋利的剑身没有被剑鞘收起,在月色下如一条银练。


    秋夜里风声猎猎,吹得古榕飒飒作响,谢不尘那头发丝被吹起一些,在接触到剑身时瞬间断下。


    他呼吸清浅,眼睛紧闭着,好像是睡着了。


    鹤予怀安静地看着这一切,他无声无息踏出几步,想要去看看徒弟的面容。


    然而下一瞬,一个软乎乎的身体忽然扑了过来!


    鹤予怀身形顿时一僵。


    满身酒气的人抱着他的腰,先是用脑袋往怀里面蹭了蹭,而后又抬起头,一双桃花眼弯起来,眼下两颗小痣也翘着。


    “师父………”谢不尘翘起嘴角,眼中含着澄透的水光,“被弟子……骗到了吧……”


    只一句话,他身子就软下来,头靠着鹤予怀的腰,不再动了。


    鹤予怀僵硬着,他几乎不敢动,僵直的双臂竟不知是抬起好还是放下好。


    徒弟温软暖和的身躯靠着自己,像是五百年前那样毫无芥蒂,全然依赖。


    他喝醉了,以为自己还年少,所以自己……偷到了这片刻……片刻难得的接触与所属于他的欢愉——少年谢不尘会欢愉自己装睡,骗到了师父。


    这是已经……已经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鹤予怀轻轻抬起手臂,五根指节分明的手指缓缓地放到谢不尘的发间。


    与此同时,他额间闪过一道暗红的印记。


    下一刻,小黑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来。


    “……你……有心魔。”


    第54章 身如松柏 只有师父欺负我……


    话音落下的瞬间, 周遭灵流疯狂涌动起来,小黑只觉得眼前的一切事物的流速都变得极快,原先随着秋风缓缓飘落的树叶如离弦利箭,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自命门而来!!!


    小黑:“!!!”


    他躲闪不及,身体反应过来时,依附有金色灵流的飞叶已然距离命门不过半根毫毛的距离!


    庞大的威压让小黑动弹不得,耳边传来灵兽们因为威压过大还有惊惧过度而发出尖叫声!


    “嗬啊啊啊啊啊!!!”


    灵兽灵植在一片骇人的尖叫后全都被震晕过去, 小黑顿感不好, 但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 下一刻,狂涌的金色灵流倏然平静,如潮水般缓慢褪去。


    那片飞叶失去了灵力加持,如寻常落叶从身前飘落, 掉在了地上,丝毫不见方才能够取人性命的架势。


    小黑僵了半刻,脊背才放松下来,周遭灵兽小妖从昏迷中转醒全都瑟瑟发抖,害怕地看着眼前那一身雪白如无常的人影。


    刚才那一下, 鹤予怀是真的想要小黑的命。


    只是一想到这恶念算得上是谢不尘的好友, 若谢不尘醒来见他横死,恐怕会生气难过, 是以最后还是没有动手。


    小黑泛着暗红的眼睛转了转,恶念向来擅长洞察人心, 这会儿显然也已了然为何这传说中冰冷无情, 杀人也杀得十分利索的明鸿仙尊为何会对自己手下留情。


    想必是沾了那趴在明鸿仙尊怀里黏黏糊糊的谢不尘的光。


    谢不尘此刻仍昏睡着,鹤予怀的手稳稳地托着他那张皎然如月的脸。


    小黑没有呼吸心跳和体温,这会儿却有了长舒一口气的感觉。


    他知道自己不会被杀了, 于是先将昏过去的薛璧小心地抱到一旁的藤椅上,还从储物袋里翻出绣着鸢羽花的羽绒被子和枕头,垫在薛璧身后,又盖在了薛璧身上。


    而后他转过身,看向鹤予怀。


    谢不尘已被他拦腰抱起,少年的身形几乎被那宽大的白色袖袍完全拢住,鹤予怀走了两步,也坐在藤椅上,谢不尘的脑袋紧紧贴在鹤予怀的胸口上。


    小黑:“…………”


    他对此等掩耳盗铃,偷摸着抱人亲近的行为表示谴责!


    严厉地谴责!


    都没他这个恶念光明磊落!伪君子!伪君子啊!!!


    小黑简直没眼看,把头扭过去靠在薛璧的膝盖上。


    万籁俱寂,远处传来阵阵海浪声。


    小黑靠在薛璧腿边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忍不住看向那对如今看来亲密无间毫无嫌隙实则隔阂比无尽海还要深,还要广的师徒身上。


    何必呢?小黑想。


    但身为恶念,他很快就理解了鹤予怀,有时候拿得起放不下就是这样的,就像当初他有多想将薛璧的神智吞噬鸠占鹊巢,后来就有多想把薛璧圈在身边,一刻也不要分开。


    但是……小黑又想到方才看见鹤予怀额间一闪而过的黑红印记。


    作为修真界千万年来绝无仅有的,能够修成人形的恶念,小黑的目光在触到那印记的一瞬,就知道那是心魔。


    以形状大小和颜色来判断,这心魔应该已经生成多年,恐怕得有几百年了。


    而鹤予怀的神智居然还是清醒的。


    按道理来说,小黑想,印记黑成这样,这个时候不是被心魔吞噬,也应该被心魔拉扯得分不清幻境与现实了。


    另一边,鹤予怀仍安静地抱着谢不尘,以目光细细描摹谢不尘的眉眼。


    醉了酒的谢不尘颊边酡红,双眼紧闭,他眼尾泛着点水光,月光透过眼睫在脸上投下一层光影交错的浅淡阴影,那头乌黑柔顺的长发老实地被鹤予怀攥在手心,尾端与他自己那头白发缠绕在一起。


    也许是因为喝了酒,谢不尘睡得不太老实,两只白皙修长的手胡乱地抵着鹤予怀的胸膛,还不小心扯到了鹤予怀的长发。


    那一下猝不及防,鹤予怀的头随着那力道稍稍猛地往下偏了一点。


    头发被拉扯带来不可避免的疼痛,鹤予怀的眼眸平静地看着怀里面的徒弟。


    而后他开了口,却是对小黑说话:“还不走吗?”


    小黑:“…………”


    这是下逐客令了。


    小黑很想反唇相讥一句到底谁才是该被逐的客,但出于自己打不过鹤予怀这件事,他还是把嘴闭上了。


    毕竟之前可是差点被鹤予怀打散了…………


    于是小黑当机立断,回身抱起薛璧,三两下就跃出正门,又以灵力将那堆灵兽灵植拖走,乌泱泱地回了他们的小屋,将那不大的庭院留给了师徒二人。


    四周顿时更加安静,可惜天公不作美,月色被遮掩,不多时便有秋雨簌簌而落,鹤予怀抬手起了灵罩,雨点落在上面,泛起阵阵涟漪。


    他毫不费力地抱着谢不尘起身,往屋内走去。


    谢不尘将自己的寝屋布置得很简单,不过一床一案一椅,再加上个放衣服和杂物的藤条柜子。


    长案放在雕着玉藤草做装饰的窗台前,上面摆着一个小小的陶罐,里面养着两株紫兰,才刚刚冒出一点绿芽。问道剑横在案几上,剑柄处绑着一条中间串着蓝色下品灵石的红穗子。


    这灵石是谢不尘当初在白玉城里被当成乞丐时被人施舍的。


    他一直没花出去,后来干脆自己编了根剑穗,把这灵石也编了进去。


    鹤予怀将人放在床上。


    谢不尘醉得人事不省,鹤予怀给他盖上被子,手刚要将那被角往上掖一些,腕骨就被谢不尘猛然抓住!


    鹤予怀心一跳,而后发现谢不尘并没有清醒。


    他松了一口气,却又见谢不尘嘴唇动了动。


    那低声的絮语被风雨声掩盖,却没有被鹤予怀那极为灵敏的听感所忽略。


    谢不尘双眼紧闭,眼角泛着红,底下垫着的枕头洇湿了一小块。


    他喃喃道:“……直……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


    鹤予怀身形一僵,窗外雨下得更大,风声如呜咽一般,打在窗纸上。


    “辩善恶、明、事理……身如松柏……心似梅竹……”


    “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咳咳……”


    “……师父,不求你有,有大作为……只愿你一生……平安顺意……”


    “要成、成君子……勿做恶事……”


    “若是有人……欺负你……欺负你……”谢不尘的声音断了半晌,而后继续道,“就告诉师父……”


    “师父,没有人……欺负我……只有师父……”谢不尘闭着眼,泪水顺着眼角淌下来,“只有师父欺负我……只有你骗我!”


    “你、你明明说你喜爱弟子……你说,我是你唯一的徒弟……你会保护我……你骗我!你说话不算话!”


    谢不尘的声音似愤怒,又似委屈。


    “我信你说的……每一句话,但你教我这些……你承诺我的,却一件……你一件都做不到!”


    “你算什么师父!”


    话音落下,长空划过一声惊雷,极亮的闪电照彻半个夜空,鹤予怀的脸上映出明灭的光,显得他整张脸都惨白如新雪。


    谢不尘说完又喃喃几局,小声叫了几句呆呆,开始一连串地说对不起。


    对不起。


    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不见你的。


    真的……真的不是故意丢下你……对不起……


    他一边说,一边掉眼泪。


    鹤予怀看着他,手脚僵硬,而后他伸出手,慌乱地擦谢不尘的眼泪。


    那滚烫的水滴沾在他指尖,仿佛要将他的骨肉都烧穿,他俯身揽住徒弟的肩膀,拍着徒弟那单薄的后背。


    他冰冷的唇亲吻在谢不尘的眉间。


    “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鹤予怀的白发垂至谢不尘脸庞,“是我的错…………”


    是我……从一开始就做错了……


    不知过了多久,谢不尘的呜咽声渐渐停了。


    鹤予怀的白发有几缕沾了眼泪,在烛火下显得湿漉漉的。


    他安静地坐在床前,碧色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谢不尘,不知在想些什么。


    约摸过了两刻钟,他忽然抬起手,四周灵流应势而动,在半空中形成三道走势纷繁复杂的符咒。


    那符咒复杂至极,即便是当年课业第一,整日泡在藏书阁的谢不尘来看,也分辨不出来这劳什子符咒是干什么用的。


    那三道金光先后没入谢不尘的身体,一点阻碍都没有。


    鹤予怀皱了皱眉。


    修真界争斗频繁,是以修士身上多有禁制或是护身法宝,这样休憩或是独自一人在外修炼功法时,若触到不属于自己的灵力,就会反弹回去,以免受到伤害。


    不过谢不尘没有布禁制的习惯,他灵力霸道,布禁制很有可能误伤同门……至于护身法宝,五百年前倒是有一件。


    那法宝名为玄渊剑。


    只是……玄渊已经断掉了。


    而如今手上的问道剑,被谢不尘严丝合缝地用剑鞘封起,绝不贸然使用,自不可能拿来当护身法宝。


    鹤予怀白灰色的眼睫微微动了动。


    他苦笑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鹤予怀从自己的储物袋中取出一条红色的剑穗,又将一块蓝色灵玉削成灵石模样,他划破自己的掌心,默念了几句复杂至极的灵咒,将泛着金光的血滴入那颗灵玉。


    那灵玉泛出温润的光芒,表层有一处显出一点指甲盖大小的绛红色,而后又很快消失不见。


    他将剑穗系在问道剑上,换掉了原先那一条。


    做完这一切,鹤予怀终于起了身。


    天际已泛起白,秋雨也已经停了。


    他踏出房门,正遇上了刚酒醒的飞廉灵兽。


    紫微吓了一跳,连忙抬起爪子捂住嘴,差点叫出声来。


    鹤予怀仿若琉璃的眼眸看着紫微,没有说话。


    紫微却尝到了危险的味道,连忙小声道:“我我我——我不会和他说的!”


    鹤予怀这才转过眼,他手中结起一道传送法阵,明鸿仙尊法力高深,一念之间行千里亦不在话下。


    传送阵起效的前一秒,紫微忽然叫住了鹤予怀:“仙尊!你……你以后还会过来这里看他吗?”


    鹤予怀转过脸,眼神落在飞廉身上,那一瞬间,紫微就知道自己被看透了,连忙往后退了一步。


    “……不用搬走,”鹤予怀说,“我不会再来了。”


    话音落下,紫微似乎看见鹤予怀笑了笑。


    “你说,”鹤予怀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问紫微,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我要怎么还,他才能不那么难过?”


    怎么还?


    紫微听不明白鹤予怀的话,又不敢不回答鹤予怀的话,只好道:“你们……你们人好像都是…一报还一报……恩怨两消?”


    它没有听到鹤予怀的回答。


    传送法阵已经结成,最后一个字落下的那一刻,鹤予怀就已经消失在苍茫的雾色中。


    第55章 空花阳焰 此物名为空花阳焰。


    谢不尘安安稳稳在岛上住了两个月, 期间风平浪静,没什么大事发生。


    彼时已接近冬日,崇仁岛被新雪覆盖, 只不过雪下得不大,因而雪迹斑驳,不少处还能看见枯黄的野草顽石。


    谢不尘在庭院内习剑,长剑覆上火红的灵流, 剑气卷雪纷飞, 火红的剑穗在风中摇曳。


    上清宗剑法讲求动静相合, 快慢有序,但鹤予怀当年教谢不尘时,以杀招为主,因而谢不尘手中的剑出得很快, 几乎看不见剑影,即便是以目力著称的飞廉灵兽紫微,若是看不见那系在剑柄上随动作搅动的剑穗,也会连他在舞剑都不知道。


    第一式,杳蔼流玉


    第二式, 浮翠流丹


    …………


    剑法共二十一式, 最后一式是河倾月落,谢不尘手中问道剑分出无数剑影又在瞬间合为一体!


    最后一剑横荡而出, 整个院子的雪都被火红的灵流一扫而空,在瞬间蒸发成了水汽, 又被冰冷的天气冻成了一层薄薄的冰, 覆在院落的墙面上。


    谢不尘甩了个漂亮的剑花,单手负剑于身后。


    火红色的剑穗垂落在他的手边。


    又有新雪簌簌而落,谢不尘穿着一件粗麻制成的灰色对襟大袖, 在雪声里显得十分单薄,白色的雪花覆在他的肩头,他那漆黑的眼睫也凝上一层细细的白霜。


    不远处的八角亭里,薛璧正以新雪煮茶,小黑化为人形坐在薛璧身边,手里抱着一堆话本子还有吃食。


    说来他们其实都辟谷了,并无口腹之欲,但小黑总算能稳定的化为人形,生出完整的五感,不必再时时借助薛璧来感受外界的一切,因此见什么都想尝一口,对各式各样的玩意儿也都颇感兴趣。


    谢不尘练完剑在亭中坐下,伸手同小黑要话本子。


    小黑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勉为其难挑出了一本塞到谢不尘手里面。


    封面上书几个大字——


    《蓬莱见闻录》


    谢不尘草草翻了两页,有关于精怪的记录,也有些关于修真人士的生平见闻,甚至还夹杂了些乱七八糟的爱情故事。


    他翻过两页,在目录里面看见了些眼熟的名字,草草扫过几眼,是霜玉师妹在无尽海秘境的见闻,还有玉萝峰方若岑关于灵草灵药采摘的记录,再翻过一页,鹤予怀三个字赫然出现在眼前。


    谢不尘心神一动。


    他安静地看着那名字一会儿,最终还是翻到了那一页。


    “鹤予怀,上清宗苍龙峰峰主,原名不详,号明鸿仙尊。


    仙尊少时清苦,正一三十五年拜入上清宗,为外门弟子,时年二十。五年后,拜入还月长老门下,还月长老赐名鹤予怀。


    仙尊初修道,众人谓其天资平平,难有长进。仙尊答曰:事在人为。后刻苦修炼,渡千劫万难,终成一代大能。诸多弟子崇之敬之,望拜入其门下。然,其皆拒之。


    至上清二十一年,仙尊始收徒,名谢不尘。其天资卓绝,世所罕见。


    奈何天妒英才,其年少殒命,魂散天地。


    仙尊为之悲痛交加,境界大跌。而后藏其尸于峰顶,连年招魂,未果。”


    …………


    下面还有两段话,谢不尘没再看下去。


    他五指稍稍一动。


    “啪——”


    一声脆响,那书被谢不尘合于掌间。


    “换一本,”好半晌儿,谢不尘才开了口,把那话本塞回小黑怀里面,“这我不爱看。”


    小黑伸手将那话本接过来,又给谢不尘递了本地理志。


    薛璧将煮好的茶倒在玉杯中,小黑砸巴了几口,尝出一口苦味,忍不住呸了几口。


    薛璧一边倒茶一边开口:“过几日,我和小黑要去东洲天演门,给天演门师祖座下的灵兽看病。”


    传闻东洲天演门这位师祖姓姬,天赋极佳,早在千年前就已经是渡劫大能,却对飞升一事毫不在乎。她隐居避世,几乎不见人,但又极爱豢养灵兽,手底下有数十只各种各样的稀奇兽类。


    “我记得谢兄是东洲人士,”薛璧继续道,“所以要不要与我们同去看看?”


    谢不尘握着玉杯的手指微微一动。


    他的故乡在东洲一个小小的镇子上,自从被鹤予怀带回蓬莱以后,他再没有回过那里了。


    “也好,”谢不尘抬眼道,“我也确实很久没有回过东洲了。”


    启程那日又下了雪,三人加上两只灵兽,坐着飞舟往东洲去。


    东洲在蓬莱洲南边,那里没有冬日,因此越靠近东洲地界,天气就越暖和。


    飞舟缓缓靠近天演门所在的太华山,紫微扇着翅膀飞起来,两只爪子扒在栏杆处往下看,只见郁郁葱葱的山头缭绕在云雾之下——和蓬莱那遍地白雪截然相反,这山头绿得让人晃眼。


    天演门的长老和弟子穿着绣孔雀纹的白金衣袍,恭恭敬敬在山门处迎接。


    为首的长老道:“麻烦陵春君跑这么远了,实在是门内的医修看不好,你又在医治灵兽上颇有造诣,这才斗胆请你前来。”


    说话间,他们已然踏进了山门。


    天演门作为修真界五大门派之一,其装潢之豪华比起上清宗有过之而无不及。主峰的亭台楼阁一道连着一道,主殿更是有足足七层重檐顶,以金色琉璃瓦铺檐,殿脊上朱雀神兽张开双翅,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师祖正在后山等着陵春君,”那长老引他们走过长廊,“那只白金孔雀是她最心爱的灵兽之一,前辈诊治时若有需要之处,尽可开口,我们定当全力支持。”


    薛璧颔首表示自己明白。


    后山的八卦台中,一只巨大的白金孔雀正焉巴巴伏在上面。


    天演门长老广袖随风鼓起,她朝八卦台叩首道:“师祖,陵春君已经到了。”


    那白金孔雀的长羽毛里骤然冒出个脑袋,紧接着,一道身影从孔雀的翅膀上滑下来。


    谢不尘一惊。


    那身形分明是个八九岁的孩子!


    这“孩子”一头乌黑的长发用月牙状的银条盘起来,两边尖尖上缀有四个往下垂的铃铛,随着她的走动传来清脆的声响。


    她有一双浅蓝色的眼睛,目光在谢不尘和薛璧之间停留片刻,便指着薛璧道:“陵春君,快请进。”


    薛璧赶忙走上八卦台,去看那白金孔雀的情况。


    不多时,他站起身和那天演门师祖低声说了几句话,那“小孩”点了点头,随即从八卦台上轻盈盈地跳下来,落在了谢不尘前面。


    谢不尘礼貌道:“前辈好。”


    姬云暮打量了谢不尘一会儿,开口道:“小友好,真是好久不见呀。”


    谢不尘讶异片刻,眉尾微微挑起:“我……我好像没有见过前辈。”


    这位不知活了多久的天演门师祖如孩童般纯真的面容露出一个笑:“你是没见过我,但我见过你呀。”


    谢不尘张了张嘴:“啊?”


    他正想问为什么,姬云暮又开了口:“只不过天机不可泄露,你还是少问为好。”


    “…………”谢不尘沉默一会儿,依言没有再开口。


    白金孔雀名为盼盼,薛璧诊治一番,发现这小孔雀病得有些棘手,需要在天演门多待些时日。


    几人被姬云暮安排在自己的院子里住下。这小院看着不大,里面却十分宽广,估计有十个见春阁那么大。


    其中摆设皆按照星宿布置,灵气逼人。


    虽说院中装潢十分引人注目,谢不尘却不敢在里面走上几步,一是怕天演门中人觉得自己无礼,二是天演门以推演卜算与符纂阵法著称,这院中自然也是乾坤遍布,若是不小心牵动了院中阵法,恐怕没好果子吃。


    谢不尘一连三日都待在院内,和紫微下五子棋。


    小灵兽脑瓜子转得没谢不尘快,但后者刻意让着他,因而从早输到晚。


    不过一会儿,谢不尘又输上一局。


    紫微高兴得很,鸟爪子拍胸脯,昂首挺胸趾高气扬地让谢不尘夸它厉害。


    谢不尘微微弯了眼睛,正要开口,身边忽而传来振荡的灵流!


    耳边传开阵法机关启动的声响,磅礴的灵力排山倒海而来,周遭景色忽而逆转,假山玉湖亭台楼阁骤然倒悬于天,谢不尘脚踩虚空,被这股庞大的灵力震得头晕目眩。


    但在灵力运转之下,他很快就恢复了清明。


    这是一个乾坤逆转的阵法,应该是有人不小心踩到了阵眼所致。


    他没有尝试破阵,此处是天演门师祖所住的地方,想来很快就会恢复正常,并不需要自己出手。


    谢不尘怀里面躲着惊魂未定的飞廉灵兽,小小的脑袋从谢不尘的衣襟里探出来。


    不远处的虚空上,竟生着一朵花。


    花为细长舒展的五瓣,它通体为金,仔细看,根茎花瓣与叶脉中,有无数如血线般的细丝分布其中,略显诡异。


    “这是……”谢不尘低声道,“什么花?”


    被藏于阵中,还在虚空中生长,也不知是用何物滋养,竟开得那么漂亮。


    “此物名为“空花阳焰”。”


    声音忽然在头顶响起!


    谢不尘猛地抬起头,只见姬云暮赤足踩着谢不尘头顶的玉阶,如那些亭台一般倒悬着,头上的铃铛往下坠,仍在叮当作响。


    “很漂亮吧,”姬云暮道,“它不是灵植,是一件法器。”


    “法器?”


    谢不尘语气有些惊讶。


    “是,用以叩问天机,”姬云暮点了点头,“不过已经五百多年没有人用过了。”


    说完,姬云暮不知想起什么,眉眼弯弯道:“你若想问天机,我也可将它借给你。”


    第56章 命运轮转 应是他先死罢。


    “但问天机, 是要付出代价的哦!”


    姬云暮那张稚童般的脸猛地放大在谢不尘眼前。


    谢不尘眉头微微一动,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一点距离。


    这位天演门师祖因而咯咯笑了两声,倏忽之间回到了原位。


    她浅蓝色的眼眸仍然含着笑意, 发间的铃铛无风自动,看着就是一位天真活泼,不谙世事的小女孩。


    “你不好奇吗?”姬云暮歪了歪脑袋,状似困惑地问, “叩问天机的代价。”


    谢不尘摇了摇头:“姬前辈, 我不想问天机, 自然也不在乎问天机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万事万物自有规律,”谢不尘语气平静,“世间因果自有缘法。”


    “即便知晓了一些……”谢不尘顿了顿,“而后刻意去避开, 刻意去改变,想要达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但最终——”


    “说不定也还是殊途同归,”谢不尘弯起眼,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 如墨玉般的桃花眼眸却渗不进光彩, “什么也改变不了。”


    “这么看来——天机,也不过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这话听起来略有大逆不道, 若是让外面的天演门弟子听见,免不了有一番争论。


    姬云暮闻言却挑了挑细长的眉毛, 没有反驳。


    “你——”姬云暮点了点自己的掌心, “倒是比很多人都清醒。”


    “空花阳焰的确能叩问天机,不过,如同天道无常, 世间所有事物的发展,也并非一成不变。”


    “即便问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姬云暮将空花阳焰摘下,悬在自己的手心,“结果有时候也不会变成自己想要的。”


    “越想避开,越想改变,反倒会中了天道的圈套。”


    空花阳焰在姬云暮掌中盛放,根茎花叶中的血红丝线也越发明显。


    “五百多年前,曾有一人来借它叩问天机,”姬云暮轻点那细长的花瓣,“几乎耗尽全身的灵血和灵力供养它,求问自己的劫数。”


    谢不尘胸中那颗心脏因为这一句话微微跳得急促了一些。


    “那……他问到了吗?”


    “自然,”姬云暮语气轻快,仿佛在说些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天道还降了三道雷劫以做窥天之惩戒。”


    话音落下,周遭景色忽而翻转,漫天花叶簌簌而落,谢不尘袖袍翻飞,乌黑长发被灵流卷起,又随风缓缓落下。


    他落在八角亭内,面前摆着一副没有下完的棋。


    姬云暮坐在他对面,手中捏着一颗白子。


    棋子落在棋盅内,发出细微的敲击声,谢不尘垂眸看过去,那无解残棋就这么大喇喇地摆着。


    “十几年后,他又来了一次,”姬云暮的手指点在棋盘上,“想要再借一次空花阳焰。”


    “我没有应允,”姬云暮道,“因为那时再用,他会死。”


    “我以这盘棋告诉他,他想求的东西无解。再去探求也不过是水中捞月,白费力气。”


    谢不尘的目光落在那盘棋子上,整个人显出落雪般的安静。


    姬云暮广袖一挥,乾坤逆转阵法在瞬息之间就回归原位。


    天地倒转回位,谢不尘袖袍翻飞,随着灵流跃至半空中,又很快随着纷飞花叶翩然落地。


    一动一静之下,恍若桃花仙。


    姬云暮站在他身侧,他微微低头,便见了这天演门师祖的发顶——小孩身形的老祖并不高,至多到谢不尘的腰。


    “说了这么多……”姬云暮直截了当,“你应当也知晓我说的到底是谁吧。”


    谢不尘垂首不语,他轻轻动了动唇,最终还是没有说出那个名字。


    姬云暮也没强求,只是看着谢不尘咯咯笑了两声,继而缓缓叹了口气。


    “所以我认得你,那日空花阳焰上,显露出的是你的样子,”姬云暮道,“虽说那时你还是个小孩,不过——好认得很。”


    她是天演门师祖,有什么认不出来的——更何况,这小孩,长得也太出类拔萃了。


    不知过了多久,谢不尘终于开了口:“前辈为何要同我说这些?”


    姬云暮看着不像是会管闲事的样子。这小孩样的渡劫大能平日里最关心的就是自己那几十只灵宠,除外就闲云野鹤似地在这院子里面闲逛,偶尔还会偷吃点宗门膳房里面未辟谷弟子的吃食。


    又怎么会心血来潮管这些同自己没什么关系的琐事?


    “因为你们缘分未尽呀,我就又可以看出好戏了呢,”姬云暮笑眯眯地看着谢不尘,声音很是雀跃,“还要纠缠许久呢……只是不知道纠缠到最后,是你死还是他死罢了。”


    谢不尘骤然抬起眼,看向姬云暮。


    他的手脚都因这些话有些冰凉。


    姬云暮舒展自己的手臂,伸了个懒洋洋的腰,而后煞有介事的起了个阵,手拿把掐推演,轻飘飘道:“我们天演门,能窥天机,演算将来可能发生什么事情,但天道无常,不是每一次都能算准。”


    “死不死的……”姬云暮仰头看向谢不尘,“——应是他先死罢。”


    “…………”谢不尘闻言顿了顿,轻声道,“死了也好。”


    姬云暮闻言挑了挑眉:“真心话?”


    这下谢不尘抿住嘴了,没有再回答,姬云暮哈哈笑了几声,伸手拍拍谢不尘的肩膀。


    “你要是真有这份心也好,这样,到时候就不会难过了。”


    不会难过了……


    真的吗?


    也许吧。


    谢不尘不清楚,他坐在东洲一个偏远小镇的客栈里面,点了一壶清酒。


    此时距离那日同姬云暮聊天已过了半月,那白孔雀已经治好了,薛璧去拜访在东洲的朋友,谢不尘不好意思过去,便借口要在附近四处逛逛。


    但实际上,他回了武陵——他的故乡。


    武陵离天演门很远。但好在他有剑,又是化神期的修士,日行千里之下,也不过十一二日。


    五百年前,谢不尘曾在武陵一家小客栈里面刷碗挣个饭钱,如今那么多年过去,那家客栈早就倒闭了,原址建起了个新的合欢馆,对面起了个不大不小的酒楼,谢不尘此刻就坐在里面,慢慢喝着那尝起来带点梨甜的清酒。


    酒楼很热闹,猜拳声、说书声、劝酒声此起彼伏,谢不尘戴着一帷帽,白纱掩盖他那张清丽秀美的容颜,以及那双带着点好奇的桃花眼。


    他跟着猜拳的几位修士比划着学了会儿,没学会。


    藏在他衣襟里的紫微看着那蹩脚迟疑的动作很是嫌弃,开口道:“你要是上去比划,得赔上多少灵石啊!”


    鹞鹰听见声响从袖子里面冒出个脑袋,狠狠啄了紫微一下,疼得这小飞廉吱哇乱叫。


    谢不尘好笑地看着这俩小灵兽,每一只都给摸了下脑袋,再放下两颗灵石结了酒钱,提起剑脚步轻快地出了酒楼。


    合欢馆就在对面,不少修士进进出出,谢不尘只看了一眼那招牌,压低帷帽拖家带口地走了。


    东洲多雨,冬日雨冷,料峭寒风吹过来,谢不尘把两只怕冷的家伙往心口塞,路过小摊子时又花了几块上品灵石,给他们兽买了两块平安锁。


    他匆匆走过街巷,脚踩着雨水,溅起不大不小的水花。


    还未落下,就又被人踩得飞起。


    谢不尘用灵力撑起一个灵罩避雨,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极为汹涌锋利的灵流!


    那道灵力极快极强,修为明显在谢不尘之上,谢不尘猝然回头,手中问道剑在作势抬起,在瞬息之间格挡一击,却远远没有阻隔攻势,但下一刻,谢不尘的反应却不是躲避,而是迎着锋刃而上,问道出鞘,斩出一道杀招!


    来人极轻地笑了一声。


    “好熟悉的招式啊,和鹤予怀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谢不尘乌黑的瞳仁微微一颤,长风掀起他的帷帽,不速之客的面容展现在他的面前,竟然是鹤予怀的死对头连辰昊!


    他的目光在谢不尘手上长剑停留一瞬,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那熟悉的剑身……熟悉的,睁大的白目红瞳。


    “他竟会把剑留给你……留给你!”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连辰昊骤然出手,竟是朝着要谢不尘的命去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本想着借你杀鹤予怀……没想到竟还有意外之喜——”


    “就是不知道——你死了,你师父是不是还会为你掉眼泪!”


    数道法阵瞬间炸开,谢不尘在夹缝之间和连辰昊过了上百招,身上显出数道触目惊心的伤痕。


    灵流波动之下,武陵几乎要被掀飞了!


    谢不尘咬牙格挡,他只在化神境,而连辰昊已是渡劫期的大能,这样下去,他早晚无力招架!


    说时迟那时快,连辰昊的断命剑往上一提一推,那雪亮的长剑噗嗤一声——


    彻底没入谢不尘的胸膛。


    远在苍龙峰闭关的鹤予怀身形一顿,心口处豁然出现一道极大的伤口,他俯身一口热血从口中喷涌而出!


    层层金光顿时炸开!


    断命剑被震出谢不尘心口,那极可怖的血窟窿肉眼可见的速度极速愈合!


    连辰昊狂热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轮转符。”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山海剑已极其刁钻的角度从谢不尘身后卡出!


    断命在瞬间被挑飞,横插入地,而后只听连辰昊桀桀怪笑两声。


    “上当了!”


    第57章 镜中之人(一) 要鹤予怀抱他。……


    被冰凉的长剑穿透胸膛时, 谢不尘短暂地失去了五感。


    他听不见,也看不见,微张的嘴更是说不出话来, 连穿透自己的剑身都感觉不到了。


    但思绪还是正常的,他极度茫然地握着那没入胸口,随着心脏微微跳动的剑身,脑子里不着边际地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


    “为什么不疼?”


    他明明记得, 长剑穿过心口, 是很痛的。


    没等他把这件事情想明白, 骤然回归的五感让他胸腔一颤,睁眼的刹那,目之所及闪过一缕洁白如雪的发丝。


    紧接着,宏大的法阵如蛛丝般朝四面八方展开, 天空倏然暗下来,层层乌云朝地面压,连一丝光都透不进来,最后一眼,谢不尘朝上望去, 只见连辰昊与数道人影高悬于上空, 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下一刻,黑暗彻底吞没整个法阵, 汹涌而暴虐的灵流几乎要将谢不尘震晕,他竖起两指念起清心咒, 勉力维持自己的清醒。


    周遭灵流裹挟着数不清的琉璃般的碎片, 那些琉璃碎片泛着点点光芒,谢不尘的目光落在其中一片,愣了片刻。


    那琉璃片中承载着的竟是记忆, 里面那白衣少年极为眼熟——好像是鹤予怀!


    但没等他看清楚,法阵那足以杀死化神境修士的灵流就给了他当头一棒。


    谢不尘:“………”


    他心神俱震,还没来得及呕出一口老血,就彻底昏了过去!


    阵法花了半个时辰才彻底结成。


    连辰昊落在阵眼中心。


    方圆几百里内的花叶草木全部被阵法吸食一空,了无生机。


    此阵名为“修罗镜”,是幻境阵法,需要数名大能共同压阵才能展开。法阵有数道幻境,层层相扣,极为凶险,一旦入阵非死即伤。


    打破阵中的幻境,最简单的办法是让修罗镜产生的幻境中的镜眼死去——那最快的方法就是杀掉。


    破阵之法则更为粗暴——只要找到,并杀了阵中除自己以外的活物就能破阵。


    但其实……镜眼与幻境中人息息相关,杀掉镜眼与凌迟本人其实没什么差别。


    也因此,此阵极为凶悍,又是违逆人性的杀阵,正经宗门都将其列为禁术,禁止修习,所以除却能开启藏书阁禁书的大能,没人知道这法阵什么样,又怎么用。


    连辰昊心情颇为愉悦地勾了勾唇角。


    “几百年了,真是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一个空子,让他阴沟里翻船啊。”


    “越长老,”连辰昊眯着眼笑,“你说鹤予怀舍不舍得杀了他的宝贝徒弟呀?”


    越横撇了撇嘴:“杀不杀,他都是要死的。”


    没杀,他会被困死在阵中,杀了,他就是杀徒的恶师,要被押解至执法台行刑。


    “是啊,”连辰昊道,“更何况,他居然给那小徒儿下了轮转符,那岂不是他的徒弟受了什么伤,全部应在他自己身上。”


    “可惜他们被吸入阵眼,虽然在幻境内他们相隔甚远,可其实他们就相当于在对方身侧,因此即便有轮转符,他也不能第一时间来到幻境内的徒弟身边呢,可惜可惜,”连辰昊道,“恐怕是出不来了呢。”


    “即便他有本事,能将自己和那小徒弟全都带出来,也是元气大伤,”越横道,“等他出来,再使点小手段,保证他这辈子都赶不上你。”


    “还是同门下手毒啊,”连辰昊啧啧两声,“我其实很好奇,他居然如此令人生厌——”


    连辰昊露出嫌恶的表情:“连你们这些同门都恨不得让他死啊。”


    越横没有回答,他神情微妙地一动,最后只冷笑了两声。


    而幻境内,却不似他们想象中的厮杀不休,而是一片风平浪静。


    谢不尘从湿漉漉沾着雨水的草地里爬起来。


    他低头看了一眼胸前,衣服破了个窟窿,但是并没有伤口。


    他不禁皱了皱眉……难道鹤予怀又在自己身上下什么乱七八糟的阵法符咒了?


    “你醒了。”


    一道笃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平静,冷淡,透着一股熟悉感。


    谢不尘心一颤,警惕地转过头,然后实打实地愣了半晌。


    这张脸实在是熟悉又陌生啊。


    面前十三四岁的少年黑发碧眸,似乎天生一副冰冷冷的样子,身上穿着不大值钱的粗布麻衣,后背挂着个快和他人一样高的背篓。


    里面塞满了湿漉漉的柴禾。


    好像是……谢不尘瞠目结舌,好像是少年时的鹤予怀!


    但他似乎并不记得谢不尘,只是上下打量了一番人,也不说话,确定人并无大碍后,背着柴禾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


    独留谢不尘站在原地。


    他目送着那小少年走了几步,忽然出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背着柴火的少年回过头,语气很平静,满不在乎的样子:“我没有名字,你可以叫我二狗、二蛋……叫贱种也行。”


    谢不尘闻言又愣了片刻,想起来鹤予怀这个名字是他拜入师门之后,还月长老取的。


    他僵硬地看着这缩小版的鹤予怀,最后挑了个勉强能入口的称呼:“那什么……二蛋,谢谢你啊。”


    “二蛋”摇了摇头,示意不用谢,转身又走了,只是他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对着谢不尘道:“山中有野兽,你也赶紧离开吧。”


    谢不尘点了点头全当应答。等那缩小版的鹤予怀走了以后,他在原地徘徊片刻,叹口气,坐下来了。


    这里是个幻境。谢不尘想。


    具体是什么法阵构建的……谢不尘回忆一番,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也没想出结果,都快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习法堂上没听课了!


    但毋庸置疑的是,鹤予怀也在这个法阵里面。


    幻境向来是真实与虚假互相穿插,但虚假也是由真实的记忆畸变而来,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少年的鹤予怀,不可能凭空想象捏造出一个。


    能出现这个……只能说明鹤予怀也在阵中。


    既然自己有记忆,比自己修为更高的鹤予怀肯定也有,但刚才碰到的……显然不认识自己——谢不尘重重拍了下掌心,心道,这幻境应有几重,自己和鹤予怀应当是分在了不同的幻境碎片。刚才的鹤予怀,是幻境捏出来的产物。


    只是不知道这幻境要如何破解,谢不尘站起身,朝四周环顾一番,没有找到什么疑点。


    身形单薄清瘦如少年的人抽出长剑引灵入体,试图感知这幻境的结界在何处,可这幻境似乎无边无界,竟然触不到底。


    谢不尘收回自己的灵力,拍拍沾草的裙边,远处天际泛上了一抹深紫淡蓝,天快要黑了。


    没办法,谢不尘只能先行下了山。


    山道蜿蜒曲折,尽头连接着一个小小的镇子。


    谢不尘边走边看,一个不注意脚下一滑,差点栽倒,他堪堪稳住身形,脚上滑了一层厚厚的黄泥,旁边还沾着几根可怜兮兮的花草。


    他凝眸看了半晌,忽而蹲身将其中一朵有着七瓣花骨朵,花心泛白,花瓣萤紫的花摘下一片,放到嘴里嚼了嚼。


    味道极其酸苦,谢不尘眉毛皱成一团,呸呸呸将那花给吐了。


    少时读《五洲地理志》,谢不尘记得青洲地界生有一种名为洛萤的草,春日开花,夏日结果,花萤紫七瓣,花心渐变泛白,味极其酸苦,但能治寒疾。


    看来,这幻境构建的是青洲了。


    青洲啊……谢不尘对那青洲灵气四溢的大瀑布念念不忘……不知道幻境里面会不会有了。


    按理来说鹤予怀应是去过清微派地界的,说不定真能在幻境里面见到。


    但很快,谢不尘就摇了摇头,幻境的哪里有外面的好看,再说这幻境也不简单。


    连辰昊向来和鹤予怀不对付,刚才也有杀掉自己的心思……这幻境绝不像表面这样美好,谢不尘思衬,倒很有可能是个必须得见血,要人命的杀阵。


    还是得处处小心。


    谢不尘一番连蒙带猜,居然真的将修罗镜之用法给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而鹤予怀,是真的看出来了这是修罗镜。


    他与谢不尘一样,落在了幻境一角。


    第一次,他落在了以自己为镜眼的幻境,那是刚入苍龙峰的时候,青年时的自己孤零零站在廊下,看着同门三三两两走在一起。


    鹤予怀悄无声息地绕到自己身后,手中长剑快得很,只一下,青年的自己连声音都没有发出来,惊恐的眼眸倒映着鹤予怀惨败的人影。


    横飞的血液溅到各处,幻境随着尖叫抛开的弟子层层碎裂!


    而第二次,鹤予怀落在的不是以自己为镜眼的幻境——如果是就好了,他能毫不犹豫的杀掉镜眼,打破幻境找人。


    他落在的,是以谢不尘为镜眼的幻境,准确来说,那镜眼是幼时的谢不尘。


    鹤予怀脸色苍白,眼睛一瞬也不动地看着一两岁的谢不尘。


    小孩子扎个小冲天辫待在摇篮内,笑得牙不见眼,即便看见自己前边站了个雪白如鬼影一样的人也不害怕,反倒是伸出手来,要鹤予怀抱他。


    鹤予怀下意识伸出手,但很快又收了回来。


    那手上沾着猩红的血迹,鹤予怀记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刚才幻境中那死去的镜眼的了。


    最后他抬起手,给自己掐了个清净决。


    第58章 镜中之人(二) 这里……是假的,我也……


    彼时, 另一个幻境内,谢不尘已经下了山。


    经过一番打听,谢不尘清楚了这里是青洲的一个小镇子, 名为南野。


    幻境很大一部分取自人心记忆、乃至潜在意识的投射,谢不尘没有到过南野,这个幻境,是通过鹤予怀的记忆幻化而来。


    原来鹤予怀的故乡在这。


    少时, 谢不尘曾问过鹤予怀的故乡到底在哪, 还撒泼打滚让鹤予怀带他过去玩。不过鹤予怀一口回绝了, 也没告诉谢不尘是哪里。


    没想到在幻境见到了。谢不尘想。


    这个镇子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居然还开了家合欢馆。


    谢不尘草草在镇子内逛了一圈, 还是决定去找幻境中的少年鹤予怀。


    既然幻境与他有关,谢不尘想,那破解之法,也应与他脱不了干系才对。


    谢不尘找了快一个时辰,终于在入夜时找到了少年鹤予怀。


    月光落在茅草屋上, 少年鹤予怀坐在屋外, 安静地捧着一碗白粥。


    屋内还有两个人,但已经睡过去了。


    头顶长着新芽的树微微耸动, 叶芽上的水珠簌簌落下来,湿了他一身, 而后一个灵巧轻快的人影从树上悄无声息地落下来!


    少年鹤予怀眉头一皱, 缓缓站起来,借着月光看清了这跳下来的人影。


    是今天在山上见到的那个青年。


    不知为何,鹤予怀天然地觉得, 这个人是可以亲近,相信的。


    但他又不想离这个人太近,好似只要靠近了,就会发生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情。


    那人眼睛底下缀着的两颗红痣微微翘着,眼睛清亮亮地看着自己,嘴角扬着一个和缓温善的弧度,声音如昆山玉碎般好听:“……师、不鹤……二蛋……”


    谢不尘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勉强把那差点脱出口的称呼给咽下去。


    “…………”少年鹤予怀沉默一会儿,把自己的白粥递过去,“你是饿了吗?给你吧。”


    伸过来的手臂青红交错,伤痕累累。


    谢不尘僵了片刻,口中的“不用”二字卡在喉咙处。


    “你……”谢不尘欲言又止,最后小声问,“你被人打了?”


    面前的少年摇了摇头,还立刻将那些伤口遮掩,又矢口否认:“没有,只是砍柴不小心伤到了。”


    说完,他将那碗粥往谢不尘怀里面一塞,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不尘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米粥,稀的,几乎没有几粒米,这让他想起小时候在客栈刷碗的日子。


    那时,客栈老板会克扣谢不尘的口粮,谢不尘记得自己也捧着这样一碗稀薄的白米粥,喝一口,全都是带着米味的白水。


    “等一下!”谢不尘抬起眼,忍不住又叫住了他,“你多大了。”


    那孤零零的身影又转过来:“十五。”


    谢不尘一副了然的样子。


    果然……吃不饱长不高,十五岁的年纪,看着只有十三四岁。


    谢不尘三步并作两步,把那米粥塞回少年鹤予怀的手中:“我不饿,你自己喝吧。”


    少年将碗接过来,像喝酒一样把那粥一饮而尽,而后低声问谢不尘:“你从哪里来。”


    喝完将碗一放,发现面前居然生了一堆小小的火。


    “晚上还挺冷的,”谢不尘用灵力维持火的燃烧,还不忘回答鹤予怀,“从蓬莱洲雩都过来的。”


    他一边说,一边打量着这缩小版的鹤予怀。


    如果是鹤予怀的记忆,那幻境的突破点应当就在他的身上,但用神识一番探查,他并没有发现鹤予怀和外面那些被幻境捏出来的人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两个人安静地烤了一会儿灵火。


    少年鹤予怀转头去看谢不尘。


    这个忽然出现的天外来客看着是个青年人,但身形却纤细单薄如少年,身上穿着一件蓝白相间的衣袍,身后背着的长剑缀着一根红色的剑穗。


    剑穗的编法他很熟悉——为了存下一点灵石,他学过编剑穗,剑修在五洲四海各地都颇有规模,因此剑穗,是比较好卖的东西。


    那根剑穗上的蓝色石头,不是穿过去的,而是用红绳接连缠绕,成回纹样式编进去的。


    少年鹤予怀喜欢这样编,不是因为好看,而是因为他没有给石头钻孔的工具。


    这个剑穗编的很仔细,很认真,不是他为了赶工编出来,整体都很漂亮,用的料子是没见过的,看起来很好,很华贵,若是拿出去卖,应该能卖一个极好的价钱。


    少年鹤予怀眉头微微一动,笑着问:“你是修士吧,是哪个宗门的?以前到过青洲吗?”


    “之前是上清宗的。”谢不尘并不避讳,“现在不是。”


    “这是我第一次来青洲。”


    少年鹤予怀的笑缓缓敛起:“你没说谎?”


    “没有,”谢不尘回答道,“这有什么好说谎的。”


    话音才落下,谢不尘脑中忽而灵光一闪……遭了!


    等等!这时候上清宗待的那地还不叫雩都!叫云城!


    这劳什子市镇!老改名干什么!


    然而再解释已然是来不及了,少年鹤予怀只看他一眼,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不尘有心想追几步,却不料他又忽然回过了头:“滚。”


    谢不尘站定脚步,张了张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只能叹口气,往外走去。


    只不过没走多远,就在离这茅草屋不远处的树上待着。


    待到后半夜,谢不尘半合着眼休息,还没等去见周公,就突然听见那小屋子里面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


    “啊!!!疯子!你这个疯——”


    后半截话悄然断掉,谢不尘被惊得从树上跳下来,连忙往那茅草屋跃过去!


    只见那纸糊的窗子上溅上一圈又一圈的血迹,谢不尘心凉了半截,猛地掀开那破木门一看,只见一身血衣的少年拿着一根棍子,房内是被打昏的父亲和兄长。


    身上的血似乎都是他自己的,少年鹤予怀擦了一下又一下,都没办法将那源源不断涌出来的血擦干净。


    他回身看向一脸瞠目结舌的谢不尘,说了一句:“你还在这里。”


    就在他说话的瞬间,谢不尘敏锐地感觉到了整个幻境的灵力开始波动起来,他回头从门外望去,远处的景物开始扭曲起来。


    少年鹤予怀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只是紧握自己手里的那根棍子,推开谢不尘往外走。


    每走一步,他身上的血就流得更多,远处的天际和山峰就相应地更扭曲。


    “…………”谢不尘意识到了什么。


    不愧是连辰昊,果然是个杀阵。


    破开幻境的办法如若猜得不错,应当就是杀掉能够构成这个幻境的人。


    ……就是不知道打破幻境,会有什么样的影响,既然这是杀阵,破境很有可能会受伤。


    可是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谢不尘想,出去要紧。


    细白的指尖微微一动,问道剑瞬间来到谢不尘的手上:“你要去哪里?”


    “…………去……哪里都好,”少年鹤予怀的意识似乎开始涣散,声音轻而飘忽,“如果我不走,他们会把我卖到合欢馆。”


    谢不尘闻言眉眼一动。


    他看着少年鹤予怀那张沾满血的脸,忽然有些下不去手。


    他感受到一股深重的悲哀,不为别的,而是因为他自己曾经也是这样……如果当年鹤予怀没有把他带走,等过几年,他长大了,也会因为没有庇护,而被客栈的老板卖去合欢馆。


    他亲耳听到,那些人是这么说的。


    “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不是这里的人,对不对。”少年鹤予怀忽然出声,回过头看向谢不尘。


    “这里……是假的,我也是假的,对不对?”


    谢不尘一愣,低头去看口中呛出血的鹤予怀。


    他声音有些干涩:“你……怎么会知道?”


    幻境中的人,怎么会察觉自己是假的?!


    “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我就觉得,你看我的眼神,不像在看陌生人,但是又很意外……看见我。”


    “我确信我十几年来从来没有见过你,”少年鹤予怀笑了笑,“但你认识我,对吗?只不过不是现在的我。”


    他看向谢不尘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况且我只是青洲南野城一个不起眼的人,没有道理……没有道理会有你这样的人一直跟着我,你跟着我,除了你认识我,除了有利所图,我想不到别的。”


    “你被关在这里了,对不对?”


    “我身上,有放你出去的办法,对不对?”


    他接连问了几个对不对,谢不尘张开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沉默在少年鹤予怀看来是一种默认。


    他温和地弯了弯眉眼,一边说,一边靠近谢不尘,眉宇间已经隐约有了后来成为仙尊后那冰冷如松山雪的模样。


    “不要害怕。”


    说着,他的目光微微一瞥,谢不尘心里悚然一惊,他猛地收回问道剑,但已经来不及了!


    说时迟那时快,少年鹤予怀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然直直朝着锋利的剑刃扑了上来,谢不尘收剑不及,那脖颈重重撞上剑刃!


    精绝的法器瞬间割开他的喉咙,和大半颈项,成片的血飞溅到各处,剑身上的则立刻被吸收,谢不尘的胸膛剧烈起伏着,难以置信地看着少年已然失去神采的双眼。


    与此同时,四面八方的灵流骤然紊乱!


    整个幻境如同碎裂的铜镜瞬间分崩离析!


    砰————


    谢不尘眼前一黑。


    处于另一个幻境的鹤予怀身形一滞,嘴边无声无息淌下血来。


    正伸着手要抱抱的小谢不尘闻到浓重的血腥味,嘴巴一撇,哇的哭出了声。


    第59章 镜中之人(三) 这只是个镜眼而已。……


    鹤予怀有些慌乱地给自己掐了个清净决, 又伸手将小谢不尘抱了起来,拍着小孩的背轻轻哄着。


    “不怕,不怕——”


    他似乎忘记了这只是个镜眼。


    而镜眼幻化而来的小谢不尘很亲人——镜眼毕竟是通过原身的记忆与意识化成, 天然地带着本人的特性,与原身无二。


    被哄了两下就不哭了,把脑袋往人颈窝里面蹭。


    他砸巴砸巴嘴,小手抓住鹤予怀那头几乎及地的长发, 咿咿呀呀着往自己的嘴里面放。


    鹤予怀伸手把那团沾了口水的头发揪出来, 小谢不尘又瘪了嘴, 眼睛水汪汪地,要哭不哭地看着鹤予怀。


    鹤予怀这才发现他饿了。


    明鸿仙尊环顾一周,屋子里面可谓清贫如洗,家徒四壁, 除了这个摇篮干净整洁,其余东西都灰蒙蒙的,像是落了一层尘土。


    看得出来,谢不尘原先的父母,是很爱这个孩子的。


    只可惜, 鹤予怀打开卧房, 只见一对夫妻抱着一个双眼紧闭的小男孩。


    都已经死了。


    鹤予怀听谢不尘说过,自己的父母兄长死得很早, 据说是染了疫病,把自己放在木屋正厅处, 让附近的邻居帮忙照看。


    最后没熬过来, 谢不尘吃百家饭长大,寄人篱下,最后被卖去了客栈刷碗, 一个月赚点灵石当口粮费。


    鹤予怀抱着小孩退出来,边哄边走向橱柜,从里面翻找出小半抓被虫啃食得乱七八糟的白米。


    雄浑的金色灵流不再是斗法的利器,鹤予怀操纵着灵力,将这点白米弄成了热乎乎的米浆。


    比猫大不了多少的奶团子高高兴兴地喝着米浆,嘴边沾了一圈白沫。


    鹤予怀看着他,想起当年谢不尘刚到苍龙峰时,吃上好吃的也开心得不得了。


    那时谢不尘还没辟谷,十几岁的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半夜肚子饿得实在受不了了,就会跑到鹤予怀房间前面可怜兮兮地敲门。


    鹤予怀记得谢不尘一开始还不敢找自己,猫在寝屋里面偷偷点火做饭,结果有一次差点把见春阁给点没了!


    他把人从火里捞出来,看着徒弟黑乎乎的花猫脸又气又觉得好笑,刚想训斥两句,谢不尘就先小心翼翼给他认错。


    “对不起师父,我太饿了,太饿了。”


    一句话就让鹤予怀原谅了他烧掉了半个屋子。


    还半夜把见春阁里靠近灵植园的,空置的房子辟出来当厨房,薅了各种各样的灵植给谢不尘做了碗烫面,又三令五申谢不尘不许乱用火,饿了就让师父做饭。


    于是后来谢不尘饿了就半夜敲鹤予怀的门,开门后又是一副要哭不哭让人心疼的样子,巴巴对鹤予怀道:“师父,我又饿了。”


    有时候,谢不尘也给鹤予怀弄点乱七八糟的吃食。


    可惜谢不尘在做饭这件事上没什么天赋,弄出来的吃食卖相一般,味道也平平无奇,因而后来他也不好意思再做了。


    就这么吃了四五年,直到谢不尘辟谷。


    那间小厨房才闲置下来。


    “吃……”


    小孩子奶呼呼的声音传过来,鹤予怀回过神,低头看见小谢不尘的小手抓着一个汤匙,给鹤予怀舀了勺米浆。


    鹤予怀发灰泛白的眉眼微微一动,他没有接过那汤匙,骨节分明的手指扼上小谢不尘的脖子,食指对准一处命穴。


    精纯的灵力只要往里面一灌,瞬息之间就能要人性命。


    刚才那突如其来的剧痛,和上个幻境自己杀掉自己时一模一样,鹤予怀想。


    鹤予怀不确定谢不尘是杀掉了变成自己的镜眼,还是杀掉了变成谢不尘的镜眼。


    总归不论杀掉的是哪一个,受到反噬的也只有鹤予怀。


    但幻境太过凶险,谢不尘能杀一次却不一定能杀第二次,如今他们的原身在阵眼之中,进入幻境的是神魂,幻境如同一个又一个小世界,在这里面,神魂受到桎梏,稍有不慎就会被幻境中捏出来的东西伤到。


    更何况,要是后面,谢不尘碰到的是青年时……乃至几百岁时的自己……


    斗不过的。


    鹤予怀明白。


    谢不尘被他养得太良善,太温软……他能为了朋友两肋插刀;为了一只断翼灵兽奔波千里;为了素不相识,和他隔着几百年的同门弟子,冒着神魂受伤的风险附身救人……甚至于面对杀了他一次的师父,他也只想着好聚好散……因为那十几年的恩情,他甚至不会去恨……


    这样的人,怎么斗得过一个心狠到连徒弟都杀,连自己都害的人。


    他必须,必须尽快找到谢不尘。


    多留在这幻境一刻,就是多一分风险。


    所以,鹤予怀想,是时候了,是时候结束这个幻境了。


    他运起灵力,那汹涌的金色灵流澎湃而来,却在指尖处戛然而止。


    鹤予怀灰白的眼睫似乎微微湿润了。


    这只是个镜眼而已。


    他心中这样想。


    只是个镜眼而已!!!


    被扼住命门的镜眼看似无知无觉,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到危险的到来,他咿咿呀呀地学说话,笑着露出几颗没长好的乳牙,两只肉乎乎的小手抱上鹤予怀的手腕,很亲昵地拍来拍去。


    鹤予怀惶然地看向小小的,连危险都不知道的“谢不尘”。


    是啊,小孩子哪里知道什么是危险,什么是善恶,他只知道这个人给自己喝了热乎乎的米浆,抱着爱哭的自己哄了很久,所以这个人是值得信任的,值得依赖的好人。


    他哪里知道?


    哪里知道面前人要杀死他?


    鹤予怀看着对他全然依赖的小人,无端地想起前几个月,在上清宗的飞舟上,被他拴在床边的谢不尘,曾经机械地看着他,近乎绝望地对他说——


    “我恨你。”


    “恨你杀了我一次,又要再杀我一次。”


    “我……”


    鹤予怀张了张口。


    他没法反驳这一句话,正如谢不尘当时所说,杀人并不只将剑刺入胸膛这一种。


    “对不起……”道歉的字句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又要……又要再杀你一次了。


    整个幻境在一声截然而止的孩童笑声下碎裂炸开!!!


    鹤予怀挺直的腰背弯下,在满目虚无中止不住地呕血,那只扼住镜眼脖颈的手剧烈地颤抖着。


    与此同时,在另一个幻境内,谢不尘刚刚清醒过来,他觉得心口微微抽痛,但又很快平息下来,没有了任何感觉。


    这一次他出现在了熙熙攘攘的城池内,往来行人修士络绎不绝。


    谢不尘孤零零站在穿梭的人群中,似乎没有人察觉到这里凭空出现了一个青年。


    天高云阔,白云卷卷,周围的人叽叽喳喳聊着天,一片安好的模样。


    “云城最近新来了几批料子,要不要去看看?”


    “诶,先不去,饿了饿了,先去吃饭吧!”


    “你看那!”


    “上清宗的弟子又下山游历了!”


    “啧,那不是外门弟子嘛,宗服都没得穿!就是下来打杂的,有什么好看的,走啦走啦!去吃饭!”


    谢不尘循着他们的声音和视线望过去,只见一名穿着上清宗宗服的正式门生领着几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外门弟子朝着成衣铺过去。


    缀在最后的人约摸二十出头,整个人低眉顺眼,小心翼翼地跟着队伍,手里背上拿着这一行人的杂物。


    谢不尘一愣。


    那个人是——


    鹤予怀!


    第60章 镜中之人(四) 一击毙命。……


    又落在了鹤予怀的记忆里面。


    谢不尘叹口气, 低声念了两句引剑诀,问道剑就出现在他的手上。


    按照上个幻境的经验,只要杀掉……谢不尘抿了抿唇, 只要杀掉幻境中的鹤予怀,就能打碎这个幻境。


    穿着窄袖蓝白衣袍的青年足尖轻点,衣摆生风。


    他戴了条灰白色的面巾,遮住大半张冷白的面庞, 只露出那双锋利的眼睛。


    如同一只轻盈的灰雀, 瞬间就跟上了那队往成衣铺而去的上清宗人。


    上清宗每三年都要给弟子量体裁衣, 重新做一次宗服,想开这次应当也是一……


    谢不尘心中的“样”字还没落下,脚才刚踩上门槛,就听见里面为首的门生说:“拿着!”


    又是几把剑往那全身上下都拖着东西的人身上放。


    穿着一身洗得发旧, 不知道打了多少层补丁衣裳的青年一声不吭,将那几把剑给抱在怀里面。


    锵啷——


    其中一把不小心掉了,周围人瞬间嫌恶地看过来,为首的门生皱着眉头,忽然抬腿对着人肚子就是一脚!


    谢不尘眼见此景, 实打实地愣了一下。


    他听见鹤予怀闷哼一声, 什么也没说,只是白着一张脸弯下腰, 捡起那把剑。


    而后他挺直背,像一根不会被压弯, 只会被折断的竹子。


    那为首门生不悦道:“真是晦气, 被抽到和你们这些一辈子当不了正式门生的人下山办事就算了,还毛手毛脚的!拿个东西都拿不好!”


    “越师兄,是他手脚不利索!可不关我们的事情!”跟着的几个外门弟子七嘴八舌地辩解, 而后又回头呵斥,“……贱骨头的东西!一副清高样装给谁看,乞讨几年跑来的云城,让拿把剑还摆脸色!这点小事都干不好!回去有你好看的!!!”


    谢不尘这才发现,青年鹤予怀脸上有着青紫的伤痕。


    谢不尘:“………”


    他收回剑,心想,这里人太多了,再等一会儿吧。


    等到人少的时候再动手。


    等到这群人办完事已经临近夜晚。


    云城建得与后来的雩都乃至于白玉城有很大的不同,谢不尘跟着这群人走了两条街,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居然把人跟丢了!


    他看着那屉小笼包捶胸顿足,就不应该被香味勾了魂!


    谢不尘方向感差得很,再加上此时山门和后来的也不一样,折腾了快一个时辰,他终于找到了上清宗的入口。


    外门弟子都被安置在成愿阁,阁中极大——上清宗真是富得没边,不愧是五洲中常年排在前三的宗门,连外门弟子都有单独的隔间。


    谢不尘外放神识,一刻钟就寻到了青年鹤予怀的踪迹。


    不能再等了,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候了。


    幻境早晚要打破,不然出不去,总归都要动手的,谢不尘心想。


    他握紧问道剑,跃下房梁,轻盈而矫健的身影落在走廊处。


    长剑斜于身侧,谢不尘神识外放,听见鹤予怀的隔间里面传来细碎的说话声。


    “人,为什么又回来得那么晚?”


    “……练剑,勤能补拙。”


    “人,你骗灵兽,你的衣服又烂了。”


    “没骗,我就是去练剑了。”


    “他们说,你只是中下灵根,练也没用。你是痴人说梦。”


    “我会做到的。”


    “入门,升阶,飞升,一桩桩一件件,我都会做到。”


    “为什么要飞升,人间不好吗。”


    “不好,给你带了包子,吃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谢不尘破门而入,问道剑锋利至极,极快极准地从镜眼的后心穿过!


    血从心口处飙出来,溅在隔间那小小的窗上。


    一击毙命。


    “鹤予怀”的身体瞬间滑出那把锋利的剑刃,软倒在地上。


    从窗棱透进的,变得扭曲的寒凉月光下,他的衣服划了几个很大的口子,脸上,胳膊上布满被外力打出来的,青红交错的伤痕。


    他的眼睛睁得很大,透出一股不会在后来的仙尊身上出现的茫然、不解和委屈。


    谢不尘愣了片刻,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抬起眼,只见身前站着一只叼着肉包,被血糊了一身的飞廉灵兽。


    它很小,貌似刚出生不久,瞪大的鹿眼里满是惊恐,看着这个从天而降的不知名修士。


    “呆……呆?”


    谢不尘手中的剑滑落在地。


    锵啷——


    幻境在同时碎裂!


    谢不尘眼前陷入一片漆黑,尖叫呐喊之声不绝于耳,好似不甘于此的愤怒控诉。


    他头疼欲裂,被灵流裹挟着向前进,四周如黑渊般暗无天日,连一丝光都透不进来,压得人喘不上气。


    但很快,谢不尘眼前就闪过一丝极亮的光芒!


    瞬息之间,那些灵流都消失不见,谢不尘轰隆隆落在了一棵桃花树上,撞断了好几根枝丫,扑通一声掉在了满地花瓣里。


    谢不尘狼狈地站起身,拍掉衣服上沾的桃花,余光中瞥到不远处有个穿着玄色衣袍的人影,他将目光转过去——


    瞥见了少年的自己。


    十五六岁的少年瞠目结舌地望着自己,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惊讶。


    “…………师——唔!”


    谢不尘三步并作两步,火红色的灵流瞬间把人给捆了,手掌也一把盖住了小谢不尘的嘴!


    “嘘!”谢不尘警告地点了点缩小版自己的脑袋,“别说话!”


    少年挣扎着捶打谢不尘的臂膀,见根本拧不过面前的人,只好点了点脑袋,表示自己会听话。


    谢不尘这才微微放开了桎梏。


    他环顾一周,见那小不点狗狗祟祟的转眼珠子,立刻又打了层隔绝灵罩,避免这小不点用神识传音把其他人——尤其是幻境中的鹤予怀叫过来。


    谢不尘可没把握能打过幻境里面的明鸿仙尊。


    毕竟此幻境与现实几乎一模一样,幻境里的仙尊,自然有着幻境里面最高的修为。


    思及此,谢不尘又想起刚才鹤予怀的死状。


    他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不要再想这件事。


    谢不尘深深浅浅的呼吸着,手中的问道剑沉重得很。


    这里应当是……自己的记忆,附近只有少年的自己,神识外放也没见到有其他人。


    少年的自己委屈地坐在灵罩里面。


    他看起来就被人精心细致地养得很好,曾经皮包骨头的身躯像抽条的小白杨一样展开了,整个人唇红齿白,也不见胆怯的样子,看着落落大方古灵精怪,很讨人喜欢。


    身上穿着的那件玄衣谢不尘也很熟悉,是鹤予怀生辰时送的,也是少年时自己最爱穿的一件。


    因为鹤予怀说,穿起来很好看。


    少年人总是有些臭美的……更何况,他当时对鹤予怀有不一样的感情……自然会像雀鸟梳理羽毛一样,给自己穿好看的衣服。


    谢不尘张了张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


    他转过头,没过一会儿又看了回来,见少年谢不尘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你……和我长得一模一样,连……灵力都一样……”


    少年谢不尘的手触碰到灵罩,那火红的灵力不排斥他的触碰,甚至至掌心流入体内。


    同根同源。


    “我就是你。”


    谢不尘本想一剑了结自己,赶紧结束这个幻境。


    但看着那张和自己如出一辙的,少年的脸,他又想,再等一会儿吧,回答完这个问题再动手。


    于是他言简意赅道:“我是以后的你。”


    少年谢不尘眼神闪了闪,容貌的绝顶相似,完全相同的灵力让他不得不相信。他安静片刻,犹豫了一会儿,指了指谢不尘的脖子:“……那你这里……”


    谢不尘抬手摸了摸那道显眼的伤痕,苦笑一声:“自己割的。”


    “为什么?”


    “因为……”谢不尘道,“师父要我死,我就死了。”


    少年谢不尘闻言出离的愤怒了:“怎么会!你骗人!”


    “不许你挑拨离间!”


    谢不尘不欲解释。


    他能够理解那时的自己。


    那个时候,鹤予怀是自己唯一的家人,唯一的归处,即便全修真界的人和自己说,鹤予怀要杀自己,他也不会信。


    鹤予怀给自己起名,给自己取字,给自己定下生辰……他帮自己锻剑,在每年的生辰给自己送生辰礼,夜半哄着自己睡觉,晨起时为自己束发,远行时用木鸟给自己写信,给自己寄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


    他对所有人都是冰冷无情的样子,对自己却那样的温柔,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给月亮。


    整个上清宗的人都说,明鸿仙尊疼弟子像疼眼珠子。


    这要少年的自己,怎么相信十几年以后,这唯一的家人,如师如父的仙尊,会要自己死呢?


    他怎么会要自己死,怎么会不要自己呢?


    “你知道吗?”谢不尘喃喃自语道,“不,你不知道。”


    那些关照与疼爱,到底是真的还是只是因为愧疚,谢不尘到现在都分辨不清楚,君子论迹不论心,鹤予怀能十年如一日地对一个情劫尽心尽力,倒也真说不清楚是演出来的,还是真心实意地对他好。


    但不论如何,至少五百年前,一切都比不过那个飞升上界的念想。


    “他有他想要的东西,那些东西在他看来,比我重要。”


    谢不尘看向峰顶的方向,从这个角度,他其实看不见峰顶的皑皑白雪:“比他亲手造的,这个在半山腰的见春阁重要。”


    家是可以舍弃的,爱也是可以舍弃的。


    无情无欲的仙尊太过自傲,他自以为可以舍弃他们,自以为他们只是证道路上一颗无关紧要的石子。


    以前谢不尘想不明白,为什么呢?为什么能那么干脆利落,那么狠心呢?


    也许是因为……谢不尘回想起少年鹤予怀与青年鹤予怀死去的模样,他根本就不明白,这些意味着什么吧。


    天快黑了。


    谢不尘没有用剑,他随手运起一片露水,封住了少年谢不尘那颗跃动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