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早知如此(已增修) 可惜我那时不知道……
锋利的剑尖直指鹤予怀的命门, 那雪亮的剑身微微颤抖着。
谢不尘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是什么样的心情。
鹤予怀真的还活着,还阴魂不散地来到自己身边,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可怜少年, 骗取了自己的同情……而自己……谢不尘的眼眶逐渐红透。
他是真的为了鹤予怀的死难过了一段时间的。
那些爱恨情仇且抛开不谈,鹤予怀“死”时,是他给鹤予怀收尸送终。
那坟冢上的每一捧土,都是他亲手撒上的。
那时候, 说不难过, 是假的。
然而那个时候, 谢不尘并没有想到,这个可恶的,爱骗人……确切来说,应该是总是骗自己的人, 最后竟在这必死之局中寻得一线生机,恶鬼一样又爬回来了。
谢不尘感觉喉咙梗塞,连带着眼睛也酸了起来。他的眉毛也向下撇着,蕴满水光的双眼似是委屈,又似是愤怒, 手中那把问道剑也在颤抖, 却倔强的不肯放下。
鹤予怀向着问道剑的锋刃走了两步,而后伸手握住剑身, 掌心触到剑身的那一瞬间,菁纯的灵力将他的手连皮带骨割开, 血汩汩而流, 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剑锋即将触到鹤予怀脖颈时,谢不尘猛然松了手,问道剑啪嗒一声, 落在了地上。
他本就不是一个狠心的人,做不到像鹤予怀那样几乎时刻杀伐果决,他已经杀过一次鹤予怀,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再杀一次。
谢不尘陡然有些恨,恨鹤予怀当初教自己时教会了自己良善正义,又教给自己一身软心肠,却没教给自己狠心绝情……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去修无情道……可是也修不了,鹤予怀自己要渡情劫,怎么会让自己去修无情道?!
所以修了个劳什子逍遥道,却也没逍遥起来,爱恨始终纠缠着他,不肯让他松一口气。
另一边,鹤予怀捡起谢不尘落在地上的问道剑,将剑柄递给他:“不尘,我……想和你谈谈。”
他放缓自己的语气,一字一句研磨着,像是想让谢不尘感受到他的真心实意:“不论今后我们是同路,还是不同路,都该有个结果。”
谢不尘深吸一口气,正想说话,鹤予怀却抬起手了,他偏头一躲,却还是没躲过。
一旁的紫微立时如临大敌地吱哇乱叫:“啊!你要干——”
还没叫唤完,他就发现自己叫早了。
冷如寒冰的指腹擦过谢不尘温热的脸颊,轻柔地拭去了上面的水痕。
谢不尘浑身一僵,他没发现自己又落眼泪了。
他想说,能谈什么呢?
我们之间,还能谈什么呢……
不知过了多久,谢不尘终于应声:“好。”
话音落下,鹤予怀抬手起了一个隔音术,他们在院中的小亭子坐下,谢不尘将问道剑摆在桌子正中,像是给二人划了一道无可逾越的线。
鹤予怀看着那剑身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我变成这个样子,不是有意骗你,”鹤予怀道,“也不是为了躲过仙门百家的追查。”
他的话音仍旧很慢:“我只是担心你不愿见我。”
谢不尘沉默着,没有说话,眼角耷拉着,也不看鹤予怀。
另一边,鹤予怀似乎并不在意谢不尘的不理睬,仍旧不疾不徐地说着:“当年之事,错在我,若你想要取我的性命,也大可拿去。”
提到情劫,谢不尘嘴角动了动,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鹤予怀还在继续:“那时候,我已经渡了一百二十七道大天劫,只差最后一道情劫,我就可以飞升。”
“至于为何想要飞升……”鹤予怀停顿一刻,“那些事不说也罢。”
“我去求了天演门姬云暮道长的空花阳焰,”鹤予怀道,“想要知道我的情劫到底在哪。”
“后来……就找到了你,”鹤予怀说到这,声音放得很轻,“你是个很好的孩子,天性浪漫自由,只是被小时候的劫难蒙上了灰尘,只要擦掉了,就是闪亮亮的明珠。”
谢不尘闻言眸光闪烁着,湿漉漉的。
“我师父还月长老当年不愿我修无情道,她说我是个执念重的人,易入魔障,修无情道难上加难,”鹤予怀的目光落在谢不尘身上,他弯起嘴角,很轻地笑了一声,“我当年不这么觉得,我的至亲早就是一捧黄土,我也没有交心好友,我了无牵挂,没有留恋,谈何执念呢?”
“所以我还是修了无情道,你是我最后一道劫数。”
“渡劫而已,”鹤予怀道,“我渡过许多劫数,大天劫不必说,小天劫更是数不胜数。”
“我并没有觉得那些劫数有多难。”
这话说得很狂妄,修真界除了这个曾经的剑修第一人,估计没有谁敢大言不惭地说天劫不难。渡劫若是有半分心智不坚,修为有一点不足,恐怕连一道都捱不过,半晌之间就会成为废人一个。
紧接着,鹤予怀话锋一转,又说到了谢不尘身上:“你少年时像个雪团子,冬日里给你穿了很厚实的衣裳,却还是说冷,要窝在我身上取暖。”
谢不尘喉结滚动,忽而涩声道:“……你身上太冷,可惜我那时候不知道,你并不怕冷。”
也许也并不是不怕冷,而是早就冷惯了。
鹤予怀闻言轻轻笑了,他的笑容平静,安和,最后他只说了一句:“你身上,确实很暖。”
所以他曾经犹豫过,动摇过,但或许正如还月长老所说,他执念太重,易入魔障,他放不下谢不尘又放不下登天道,试图找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但最后得到的,是一个两败俱伤的结局。
等到他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已经来不及了。
他亲手养大的孩子……被自己杀死了。
那些年里面。鹤予怀对谢不尘假意里掺着真心,也不知怎么越掺越多,到最后竟然多到把鹤予怀自己给摧毁了。
这样一场庞大的骗局,骗走了谢不尘,也把鹤予怀自己骗进去了。
谢不尘呼出一口气,卸下了全身的力气,他眉眼间的红痕还未消散,像只委屈的兔子。
“鹤予怀,”谢不尘道,“早知如此,你还会收我为徒吗?”
鹤予怀愣了愣,轻声道:“……会的。”
“你不该被埋没在那家客栈里面,你应当长成更好的模样,拥有更好的日子。”
“我会做一个真正的师父,把你养大成人。”
听到这样的回答,谢不尘闻言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谢不尘终于开了口:“若是换我知道我们会走到这一步,我就不会再做你的徒弟了。”
鹤予怀碧绿色的眼睛像一潭深而平静的湖水,探不见底,闻听此言时却如碎子落入,泛起一阵波澜。
“人不是没有心智的石头,人是会痛的,自然也会趋利避害,”谢不尘缓缓开口,“吃一堑,长一智,既然知道有什么样的结果,就不应该自找苦吃。”
“我知道你现在后悔了,我也知道你说的话不是假话,我也相信你是爱我的,”谢不尘轻声说,“如果不是因为在意我,不是因为爱我,你做不到在修罗境里面杀掉自己来救我。”
“哪怕那个你,是八百年前什么也不知道的少年。”
“可是,师父……”谢不尘最终还是叫了这个久违的称呼,“你真的明白什么是爱,真的明白我到底想要什么吗?”
鹤予怀的眸色倏然黯淡,他雪色的眼睫也略微颤了颤。
“我们之间,不是一命换一命,就能扯平,不是你杀了我,我就杀你一次,事情就可以一笔勾销,我们就能重新开始,师父,不是这样算的。”
谢不尘脖颈上还留着剑伤的痕迹,那是一道五百年都除不去的疤痕。
“我杀了你,可我的伤口还在这里,”谢不尘指了指自己的脖子,目光又落在鹤予怀脖子上那道狰狞的,尚未愈合的伤口上,“所以最后,只是又多了一道伤口罢了。”
“爱一个人,不是这样爱的。”
“赎己身的罪,也不是这样赎的。”
“那要怎样才好……”鹤予怀缓缓出了声,语气很小心,带着显而易见的试探,“你想要师父怎样算,怎样还?”
谢不尘的手指颤抖一刻。
鹤予怀说得很慢,努力地想要表达自己是诚实的:“我或许……确实不清楚……爱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样,又到底要怎么做。”
爱一个人……究竟应该是什么样的呢?又要怎么做才对呢?鹤予怀并不明白。他修无情道三百多年,后来又改修太平道五百年,活了八百多岁,见过许多人许多事。他挨过打,受过饿,曾被人欺侮到抬不起头,也曾风光无二,成为修真界第一剑修,大批人挤破头想要拜在他门下。
在他看来,感情不是珍贵的东西,骨肉至亲为蝇头小利企图将他送去合欢馆,昔日同窗亦是捧高踩低背后捅刀……更何况是两欢之爱呢……这些都是可以舍弃的,都只是飞升道上一块拦路的石头罢了。
爱上谢不尘实在是意外之中的意外,意外到鹤予怀发现的时候,这感情已经缠进骨血,扯不断拔不清了。
两心相悦的爱在鹤予怀看来是占有,是欲望,是不愿分离,因此既然扯不掉,断不了,那就牢牢抓在手心里面,掌控在自己手里面。
然而这样的爱是利刃,刀尖对准的是谢不尘,将谢不尘伤得体无完肤。
鹤予怀想要收手,想要补偿……可是怎样偿还呢?……世人都说杀人偿命,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那既然这样,是不是只要自己以命换命,只要自己把那些伤都经历一遍,谢不尘就会高兴,就会觉得爽快,就会愿意原谅自己。
可是谢不尘说,不是这样算的。
“情之一字并无定法,”谢不尘站起身,拿起了横亘在桌面上的问道剑,“但……”
谢不尘话音一顿,最后轻声道:“你总该……总该坦坦荡荡、总该不逼迫我、总该对我好……不是自以为是的,你觉得的好,是我觉得的好,是我能感受得到的好……”
“但你现在对我的好……”谢不尘的眼眸泛着星星点点的水光,“我不想要,我觉得不好。”
“所以就算你爱我……我也不想再爱你,也不想和你有以后……那样没什么意思,不过是强扭的瓜罢了,”谢不尘深吸一口气,“师父,你走吧,至少有一句话你说得很对,我不愿见你。”
说完谢不尘站起身,没再看鹤予怀,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鹤予怀坐在原地没有动,安静地看着谢不尘提着剑,慢悠悠下了台阶,朝着廊下走去。
落叶飘飘荡荡,模糊了谢不尘的身影。
他一步一步走进房内,没有回过头。
第72章 异变陡生 这道法印谢不尘见过。……
鹤予怀在当日就离开了谢不尘的居所, 不知所踪。
院落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谢不尘和两只灵兽。
然而当晚,谢不尘就收到了鹤予怀用木鸟寄回来的一封信。信写得简简单单, 没谈那些恩恩怨怨,只是告诉了谢不尘灵兽的饭应该怎么做。
谢不尘看了一会儿,仔细地将要点记下,而后将信纸烧掉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 谢不尘时不时就能接到鹤予怀用木鸟传过来的信。
也许是因为谢不尘那句“不愿见你”起了作用, 除了第一封, 其他信上都没有写下哪怕半个字。若不是信封上印着盘龙的灵徽,谢不尘或许连信是谁寄过来的都不知道。
那木鸟中有时藏着不知名的花草,有时塞着小巧精致的糕点……甚至还有绾头发的玉簪,最为贵重的一件是一块尚未雕琢的, 用于安神的灵珠。
灵珠在阳光底下五光十色,似乎是刚从深海处掏出来的,还带着一点海水的腥涩味。
木鸟都是单向的,物品一取出来,这跋山涉海来到崇仁岛的信使就会被焚烧得连灰都不剩。
因而谢不尘不清楚鹤予怀现在到底在哪个地方, 只能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都整整齐齐的收好, 连糕点都用灵力维持新鲜,全部放在一个小小的储物柜里面。
崇仁岛是个安静的小岛, 四周除了远处的海浪声,就只剩下山林里面鸟兽鸣叫的声音。
这里对于少年谢不尘来说, 或许稍显无趣了。少年谢不尘是个爱热闹的人, 即便是见春阁那样寂静的地方,也能被他叽叽喳喳絮絮叨叨的说话声染上点喧闹味。而对于如今的谢不尘来说,崇仁岛的安静刚刚好。
这里人迹罕至, 少有人前来,因而消息闭塞,能让他摒去许多杂念,心无旁骛地修炼,慢慢将身上或是心里面那些伤痕养好。
薛璧和小黑虽居住在崇仁岛,但更多的时候还是在各处游历,在五洲四海各个地方义诊或是讲学。
谢不尘偶尔会与他们同去,看看各处的风景人情;若不同去,就独自一人留在家中,照顾两家大大小小十几只灵兽和那随风狂舞的灵植。
而半月前薛璧又带着小黑去了昆仑。
昆仑论道会对修士和宗门的评级已经结束,昆仑墟也在众多宗门合力下打开。对昆仑墟秘境的探索至少需要三个月。在此期间,昆仑台四周都设讲学坛布道讲学,除外还由玄霄阁带头设珍宝行,拍卖由各宗门和修士带来出售的灵宝。
薛璧此次前去是为了买下一件名为琉璃丝的宝物,琉璃丝万毒不侵,薛璧打算用它给小黑做一件法衣。
临行前他问过谢不尘是否要同去,但谢不尘摇了摇脑袋,示意自己并不想过去凑热闹。
于是现今只有谢不尘一人待在庭院内。
脚边的飞廉睡得正香,谢不尘捧着一卷书,慢悠悠往下看。
书不是什么正经的书,是从小黑那里借过来的,讲八卦故事的话本,谢不尘翻过一页又一页,在看见话本后配着的图时闹了个大红脸,叹着气把书合上。
正在此时,身边的问道剑无端震颤起来,谢不尘只觉得尖锐的疼痛穿过四肢百骸,他猛地回身捉住剑柄,剑柄上的白瞳似乎十分痛苦,竟然逐渐发红还流出血来!谢不尘眉头紧皱,当机立断将身上菁纯的灵力往剑身里面灌去!
几乎是同时,庭院上空灵力盘旋,竟然扭曲成巨大的漩涡。
谢不尘仰头往上看去,立时打下了一个灵罩,护住院内那些灵植和灵兽。
下一刻,一团黑雾带着一个瘦削的人影从半空中摔下来!
传送阵!掉下来的是薛璧和小黑!
谢不尘手比脑子快,这念头刚出来,人已经到了半空中,将二人牢牢接住。
落到地面时,问道剑还不断发出如厉鬼痛哭般的剑鸣,谢不尘单手压着剑,一手扶住重伤的薛璧。
他口中不断落出血来,谢不尘抬手封住他的穴位,托住他的肩膀。小黑则已经化作一团几近透明的雾气,缠绕在薛璧的手腕上。
“怎么回事?!”谢不尘急急将灵力输入薛璧体内,护住二人的心脉,“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薛璧的神智还算清明,闻言断断续续道:“……是封魔台出了事……”
“……他们要寻真正的山海剑,”薛璧说得有些艰难,灵力的输入让他好受不少,继续轻声道,“连辰昊、他入昆仑墟之后带领数人前往封魔台……”
“你、你还记得归墟的封魔阵吗?地脉游走……冲破了那里的阵法,那里的封魔阵,和昆仑墟的封魔大阵竟然同宗同源,是一体的。”
“封魔台……是封魔大阵阵眼,大阵本就因归墟之事有所松动……再加上他们寻剑时触动了阵眼,封魔大阵出了一道极大的裂隙,魔气四溢之下竟有魔物爬出。本来……若是他们愿意倾尽全力修补阵法重新封印便可平安无事……”
“可是……”薛璧道,“他们……担心封印会元气大伤……使……根骨有损,竟然就此放任直接逃离了!”
谢不尘闻言心顿时一凉。
“等昆仑墟外等候的修士发现时,封魔大阵……已碎了大半,刹灵竟有死而复生之势。”
“半个时辰前我随同……姬云暮、胡霜玉一行大能进入昆仑墟封印……可是封不住……阵型被喷薄而出的魔气冲散,无数人被直接撕碎,我稍幸运一些……小黑出生时本就是魔修,尚有气力护我,这才得以……”
薛璧捂住嘴,鲜血从他指缝间落下来:“侥幸逃脱……”
“那霜玉他们……”谢不尘呼吸滞涩。
薛璧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
问道剑还在长啸,剑身震颤到几乎要将自身折弯,谢不尘狠力压住剑身,隐隐见剑身冒出残缺不全的黑红的法印。
那法印昙花一现,很快就消散了,整个剑身也逐渐趋于平静。
而这法印谢不尘见过。
当时与陵光残魂相见时,他曾和谢不尘说过,这是他和刹灵的法印。
他当时说,刹灵已经死了。
也确实该死了,他九个头都被砍了,怎么会不死呢?
但昆仑墟内,封魔台前,满身是眼却没有头颅的魔物坐了起来,身后的双翼晃荡着。
他全身上下的眼睛胡乱地滚动着,竟还带着点疑惑的意思。
“我的剑被送给别人了?”
第73章 义无反顾 不是我,也会是别人。
意识到昆仑墟出事时, 鹤予怀正在解开手中的渔网。
寒渊附近有许多鲛人,说来归墟的魅也是鲛人的一种,但寒渊的鲛人就没有归墟的聪明了。寒渊是离昆仑最近的一片海域, 也是封魔大阵的边缘。所以这里灵力稀薄,因而这些鲛人大都修为低微,是低阶的灵兽,但因为长得好看, 所以经常被修士捕杀, 或是被养成供于玩乐的私宠。
鹤予怀用一把普通的铁剑劈开渔网, 惊恐不安的鲛人从网中逃窜而出的同时,海天相接之处忽然惊起一片黑焰!
鹤予怀瞳孔猛缩,魔气?!
那方向是……昆仑!!!
一念之间,汹涌的魔气缠绕成柱冲向天空, 刹那间就笼罩半个天际!
而后那魔气如万马奔腾一般从天际之处朝海岸处奔袭而来,所到之处灵兽惨叫草木枯萎,连海水都凝结成黑色的坚冰,刚钻进水中的鲛人发出凄厉的哭喊,连滚带爬地朝着岸上跳去。
浓重的魔气席卷而来, 如爆发的山洪冲天的海啸一般瞬间就将站在岸边的鹤予怀吞噬!
下一瞬, 鹤予怀从魔气中冲出来!
他身上的衣衫被如刀般锋利的魔气给割得面目全非,有些地方甚至开始渗血, 伤口处泛着缭绕的黑气,细看之下, 竟然是那些黑气在啃食他的血肉!
鹤予怀混不在意那些伤口, 只是皱着眉头往昆仑的方向看去。
如此汹涌庞大的魔气,必定是昆仑墟的封魔大阵破了口子。
鹤予怀思及此不由得冷笑一声,那些自诩正人君子名门正道之辈, 如连辰昊、如越横之辈,平日里豪言壮语倒是一箩筐,这时候竟然不舍得为苍生付出,封住这封魔大阵么?
还是说……鹤予怀这时候竟然感觉到一丝幸灾乐祸,他们封不住这阵法?
他轻轻巧巧落在凝结成冰的海面上,身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
鹤予怀如今是魔修,这些魔气不能把他怎么样。
他看了一眼昆仑,最后扭过了头,朝相反的方向离开了。
另一边,谢不尘正给薛璧疗伤。
源源不断的灵力输进薛璧的四肢百骸,将他体内作乱的魔气全部逼出来。
灵力与魔气对冲,薛璧额角青筋毕现,身子不由得一弓,朝前方吐出一口瘀血。
谢不尘连忙掐了个清净诀,将薛璧身上的污秽清理干净,紧接着他又抓起一边的丹药瓶,倒出两颗养元固本丹,塞进薛璧嘴中,用温水送服。
薛璧这才稍稍缓过来,他朦胧的目光看见谢不尘高挑瘦削的人影。
青年穿着束腕口的大红衣袍,腰处用一条深红的腰封收住,他那头乌黑的长发用一条莹白的发带干净利落地绑着马尾,那发带太长了,两头垂至腰间,他低下头用手试了试薛璧的额温,于是那发带也顺动作落在薛璧的脸颊旁。
那发带上带着一股混着冷霜气的梅香,让薛璧想起高耸入云的山尖,想起融不化的冰雪
一股炙热的灵力自额间涌入,漫入灵根丹田,在察觉到薛璧已无大碍之后,又很快抽离出来。
谢不尘抓起身边的问道剑,转身往门外走去。
只走了一步,他的下衫就被薛璧抓住了。
“你要去昆仑?”
面对薛璧的问话,谢不尘点了点头,承认道:“是。”
薛璧闻言紧了紧手指:“昆仑十分危险……你……”
他想劝谢不尘不要去,那里已经混乱不堪,布满魔气十足危险,仙门百家不知多少修士被魔气啃食成为废人。
“你之前也随同他们进了昆仑墟……”
“所以总有人要去的,”谢不尘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微微弯起来,“不是我,也会是别人。”
“更何况,我的同门还在那里。”谢不尘道。
话音落下,谢不尘松开薛璧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崇仁岛。
昆仑墟内,尸横遍野,流血漂橹。
胡霜玉浑身是伤,手中的剑已经断成了两截,在她身后,还有几名受了重伤的修士。她扔掉手中的佩剑,抬起双手席地而坐调整气息。
等调息结束,她站起身对身后的望长淮道:“我要去找姬云暮前辈,望道友,这些受了重伤的道友就交给你了,你们要赶紧找到安全的地方疗伤。”
她尚且有一战之力,但身后这几名修士已经是强弩之末,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继续面对这些穷凶极恶的魔气和魔兽了。
望长淮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你也万事小心,切记自己的性命是第一,一定要平安回来!”
胡霜玉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借了望长淮的吉言。
此时昆仑墟深处,刹灵愣愣坐在地上,心里想,我的剑居然被那劳什子陵光送给别人了?!!
满心的怨愤化作实质的怒气,他只是一挥手,整个昆仑墟天摇地动,岩浆喷涌魔气四溢,转瞬之间就吞噬了逃窜的灵兽乃至修士。
数万年的封印,他早就和昆仑墟融为一体,他发怒整个昆仑都为之震动,封魔大阵的损毁更是解放了他的力量,他只要继续用力,就可以掀翻压在他身上的阵法,将整个昆仑墟吞进他的肚子里面,内化在他的丹田里面。
只可惜他没有脑袋,那九个头早已消散在修真界中,也长不出来,所以他看起来像个丑陋的,布满了眼睛的怪物。
失去脑子的魔神没有理智,只知道不断地发泄自己的怒气与怨气,吞噬周围所有的生灵。
胡霜玉被震得一个趔趄,竟被周围充满魔气的裂隙突然吸了过去!
但很快,就有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硬生生从缠绕的魔气中拉了出来!
“多谢道……师兄!”胡霜玉看清眼前人后,不由得惊喜道,“你来了!”
谢不尘给她打下一个防护的灵罩,闻言点头嗯了一声。
“小心些。”谢不尘抬头望向昏黑的天际。
这并不是真正的天,而是残余的封魔大阵和四溢的魔气构成的巨大屏障,
“掌门师伯正和几大仙门商议如何修补封魔大阵,”谢不尘道,“但若要封印,至少要重伤刹灵,让他无力反抗。”
第74章 魔之长情 你的身体,我很喜欢。……
但怎么重伤刹灵, 由谁来打头阵却是一个难题。
谢不尘想起那几大宗门的掌门人商议得愁眉苦脸,不知是谁小声说了句,若是明鸿仙尊还在……
此言一出,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说话了。
连辰昊事发之时就逃离了昆仑墟,他实力早就到了渡劫,想躲起来不被人找到是易如反掌, 昆仑墟的事情靠不上他。
而姬云暮入昆仑墟之后就下落不明, 也就意味着想要重伤刹灵, 单凭一位渡劫大能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
修真界渡劫期的能人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除却失踪的姬云暮,身死的鹤予怀,找不见人的连辰昊, 便只剩清微派那闭门三千年不出的道祖罗加、重阳宗师祖奚祈月以及已经几百年不见踪迹的散修成玖。
清微派与重阳宗已经派人去给两位祖师去信,请他们来昆仑墟处主持大局,至于那找不见人的散修成玖,只能寄希望于玄霄阁有办法找人出来了。
谢不尘击退两只意图上前袭击魔兽:“在这之前,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姬前辈, 还有维系这仅剩一半的封魔大阵, 让其不被刹灵彻底碾碎。”
谢不尘道:“所以我进来,是为了找到姬前辈, 还有活下来的修士。”
“而后里应外合,想办法重伤刹灵。”
胡霜玉道:“我和姬前辈是在封魔台被刹灵的魔气震散的。”
“醒来后, 我辗转找到了合欢宗的望长淮, 还有几名重伤的修士,”胡霜玉条理清晰,“发现他们的地方在封魔台的东南方。当时我们进封魔台, 以封魔台为眼起阵,我与望长淮是一同在西北角压阵的,姬前辈因修为高,便独自一人在东北角压阵,按理来说,应当会被魔气震至西南方向。”
“但我去找过,前辈并不在那,”胡霜玉皱了皱眉毛。
“后来我在那里找到了几张隶属于天演门的残余的传送符,”胡霜玉道,“我试图用灵力复原传送阵的走向,但是上面魔气沾染太多,我没能复原成功。”
胡霜玉说着从袖子里面掏出那几张残余的符篆,递给了谢不尘。
谢不尘垂眸接过,两指并拢摁在符篆上。
他指尖瞬间燃起流火,残余的符文染上猩红的光,在半刻后缓缓熄灭。
不出所料,谢不尘也没能从中复原出传送符的走向。
“复原不出走向,除却魔气沾染,”谢不尘道,“还有可能是因为这传送符并没有用上。”
若是后者,事情就有些棘手。霜玉师妹没能在那找到人,那姬前辈很有可能是被刹灵或者其他魔物带走了。
“我们先去封魔台,”谢不尘将那几张符篆收好,“或许能找到一些线索,再不济,也能试着探查一番刹灵的状况。”
胡霜玉赞同地点点头,她此行也是往封魔台那边过去的,如今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希望,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彼时昆仑墟封魔台处,没有脑袋的刹灵不大高兴地坐着,身上数不清的眼睛正滴溜溜转着。而自封魔台延伸而下,无数修士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肢体血肉横飞,几乎没有完好的。
他的魔身被封魔大阵桎梏,无法变成其他的形貌,因而此刻若想要长出脑袋,就只能夺舍了。
如今唯一一个完好的躯体是个蓝眼睛的小女孩。
但刹灵不想当女人,他夺舍自然也得夺舍个合适的躯体,女子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姬云暮此刻已经是重伤,刹灵不愧是上古魔尊,即便此刻实力大不如前,但对于修真界这些人来说,刹灵如同巨兽,而他们只是巨兽脚下的蝼蚁。
刹灵百无聊赖地看着姬云暮坐在地上调息,身上的眼睛转得越来越快。
然而没过多久,他身上的眼睛倏然一顿,而后缓慢地停止了转动。
下一刻,刹灵的双翅猛地展开,遮天蔽日的翅膀掩盖整个封魔台,挥出的风席卷起无数沙石尘土!
姬云暮讶然抬起烟,却只见到刹灵已经消失在天际的渺小的身影。
她顾不得其他,抬脚就往刹灵离开的方向追去。
整个昆仑墟瞬间被黑雾笼罩,无数魔兽仰天长啸,发出凄厉的喊声!
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谢不尘的脚步,他立时打下一道灵力,将他和胡霜玉的手腕连接在一起,但汹涌的魔气竟利刃一般斩断了灵流,胡霜玉不由得暴喝一声:“师兄——”
那尾音戛然而止。谢不尘心凉了半截,手中长剑出鞘,寒光泠冽的剑身映照出数只白瞳,与剑身那一目一模一样!
谢不尘愣了一瞬,手中灵力却比脑子要快,十里火莲从脚下层层炸开,照亮了周遭一切事物,也映照出魔尊刹灵没有脑袋的可怖身躯。
刹灵身上数百只眼睛情绪万千,有的对他怒目而视,有地对他疑虑探究,还有的竟然露出一副十足满意的神色。
“原来我的剑在你这里。”
一道悠远的声音传到谢不尘耳中,紧接着,一道魔气狠狠打在了谢不尘的命门处!
谢不尘两眼痛得两眼翻白,一瞬间脱了力,身子软倒在地,竟然直接被魔气打得晕死过去。
等再次醒来时,他已经被带到了封魔台。
身边还有被魔气五花大绑的姬云暮和胡霜玉。
目光上移,谢不尘看见刹灵吊儿郎当的站在封魔台的阵眼处,每一脚都给封魔台踩个窟窿。
他笑眯眯地抛着手中的问道剑。
至于谢不尘为何能看出刹灵在笑——虽然大魔倒霉地没有找到任何一个脑袋,但他那多如牛毛的眼睛实在是情绪外化,让人看不出来都难。
“你见过陵光了?”
谢不尘迟疑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诚实的好孩子。”刹灵眨了眨其中几十只眼睛,“你身上有陵光的味道。”
“不过我知道,他已经死透了。”刹灵笑眯眯道。
“但我还不想死,”刹灵的眼睛齐刷刷垂下看向谢不尘,“也不想困在这里。”
刹灵乌黑的长指甲从谢不尘的下巴开始缓慢像腰间游移,最后停留在谢不尘的腰封处。
他只是轻轻一勾,那一身大红衣衫就变得纯黑,滋哇滋哇冒着魔气。
“红衣服,我不喜欢,但你的身体,我很喜欢。”
“又年轻,有漂亮,根骨也很不错。”
此言一出,谢不尘心中警铃顿时大作!
这大魔要夺舍他的身体!
第75章 苦海无涯 你怎么知道他现在愿意被你叫……
想逃已经来不及了。
左右横竖都是死, 谢不尘抬手引剑,火红的灵力燃在指尖,而后那待在刹灵手中的问道剑竟然震颤起来!
刹灵那几百双眼睛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曾经的佩剑。
问道剑剑身爆出一阵红光,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回到了谢不尘的手中!
刹灵恼羞成怒的看了问道剑一眼,魔气越发汹涌,以铺天盖地之势朝着谢不尘而去!
缭绕的黑气将谢不尘层层包裹起来。
但只稍半刻钟,黑雾中隐隐亮起一阵剑光。
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后整个封魔台都在震颤, 沙石尘土砸得周遭低阶魔兽慌乱逃窜, 魔气之中刺出一道快如闪电的剑影!
剑锋被菁纯的灵力裹挟, 剑走偏锋地刺向刹灵胸前的白目!
但就在即将刺中的那一刻,刹灵的身躯炸裂开来,汹涌的魔气纠缠不休,硬生生折断了谢不尘执剑的那只手臂!
刹灵空幽的嗓音响彻整个封魔台。
“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啊。”
极为恐怖的威压由里到外摄住谢不尘的身躯, 三魂七魄在魔气的浸染与压力下不堪重负地开始离散,谢不尘眼白上翻,两行暗色的血泪直直淌下来,淹没了那两颗缀在眼下的小痣。
夺舍使得谢不尘的五感逐渐消逝。耳边零零散散传来一些窸窸窣窣的声响。
是胡霜玉在叫他。
“师兄!!!”
“师兄……”
那声音渐渐小了,谢不尘挣扎的力气也逐渐小了。
意识彻底消散之前, 他听见刹灵的声音。
“陵光说与人交易要有东西来换, 我不白拿你的身体,就送你一个永远不会痛苦, 永远不用醒来的美梦吧。”
话音落下,远处黑得发紫的天际出现一枚小小的白点。
那白点越来越大, 亮得晃眼。
刹灵眯了眯眼看向那道如流星一样的光芒, 随手抬起了手中的长剑。
两点寒芒在半空中相撞,剑意交叠冲击之下,刹灵看见了来人被剑身挡住的半张脸。
“鹤师叔?!”
“鹤道友?!”
是个……唔, 刹灵没注意到另外两人的声音,只在心中评价道,白头发绿眼睛,额间有道魔印,凶神恶煞的年轻人。
又是一个来找死的……
刹灵心里的话还没说完,这凶神恶煞地年轻人剑锋一转,将他手中装有那个孩子魂魄的琉璃瓶给抢到了手中!
刹灵愣了一瞬,转眼之间,那年轻人已经落到了离他几十步远的地方。
那年轻人捧着琉璃瓶的手微微颤抖着,染血的指节给瓶身抹上一道艳丽的血色。
瓶中碎裂的魂魄星星点点地飘荡着,像上清宗星桥底下的萤火。
鹤予怀看着刹灵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刹灵,把他的身体还回来,我帮你破封魔大阵,保你安然无恙地出昆仑墟。”
“鹤师叔!”胡霜玉闻言有些着急,“此事万万不……”
她话未说完,就被鹤予怀上了一道禁言咒。
胡霜玉说不出话来,只能着急地看着眼前的鹤予怀。
鹤予怀白衣染血,身上有数不清的伤口,能看出不是魔物所伤,而是来源于不同的法器。
难以想象,他是如何在仙门百家的围追堵截下进的昆仑墟入口。
见刹灵不说话,鹤予怀抬手指了指黑气缭绕的天际。
空中隐隐有金线在徘徊穿插。
“外面已经集结大批修士,修补封魔大阵,”鹤予怀道,“我知道你有实力自己破出桎梏,但仅凭你一魔之力,也很难全身而退吧。”
“更何况,他不是魔修,可我是,”鹤予怀道,“若你想要夺舍,我比他更合适。你将他的身体还回来,我可以自毁魂魄,任你夺舍。”
刹灵讶异地挑了挑眉。
他的动作让谢不尘那张脸邪气四溢。
他打量了一番鹤予怀。
此人白衣染血,想来进昆仑墟时遇见了不少麻烦。但实力尚可,是他醒来之后遇见的为数不多能和他过上几招还能全身而退的人。
也确实比现在这具身体更能适应魔气。
刹灵偏了偏脑袋,笑眯眯道:“我也很想还,可是他的魂魄……”
他指了指琉璃瓶中如无数萤火一般细碎,缓缓游动的星点。
“已经碎成渣了呀。”
刹灵坐在封魔台上,语气十分可惜:“你来晚了,但凡再早一点,我都不会捏碎他的三魂七魄。”
鹤予怀闻言面无表情地看着刹灵:“若是真的捏碎了,你何必将魂魄放在琉璃瓶里面保存。”
刹灵:“……”
“好吧,”刹灵摸了摸鼻子,“让你发现了。”
“我可以让他的神魂的伤痕恢复如初,”刹灵道,“但他回不去了。”
夺舍时已经看完谢不尘所有记忆的刹灵道:“即便你是他的师父,他曾经的心上人,你也叫不醒他。”
“若我能唤醒他呢?”鹤予怀道。
“好自大啊。”刹灵一脚踩在封魔台的石柱上,一手肘着膝盖撑起脑袋,不咸不淡地评价道。
“你怎么知道他愿意被你叫醒呢?”
“你知道他现在什么样吗?”
“你知道他现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吗?”
“你一无所知。”刹灵说着脱离谢不尘的身体,回到了自己的体内。
“苦海无涯呀,所以在我夺舍他的身体后,我给了他一个报酬,我帮他消解所有痛苦,帮他剥离七情六欲,让他所看见的都是他想要看见的……他现在无情无爱,就和修了无情道的你一样。”
“你猜他见到你,第一个想起的是那饱含欺骗的爱,还是无边无际的恨呢?”
鹤予怀猛地抬起眼,看向刹灵那数百只带着笑意盈盈的眼睛。
“但我对你的条件很心动。”刹灵抬起手,谢不尘的身体如同提线木偶一般随之动了起来。
琉璃瓶裂开缝隙,魂灵如同蒲公英的种子,缓缓落进谢不尘的身体里面。
“我愿意让你试一试,你要是输了……”刹灵的语气意味深长,“我平生最恨负心人自大狂,如果你输了,我不仅要他的身体,也要你的命。”
最后一丝魂灵灌入体内,谢不尘软绵绵的身体猛然坐直,两只缓缓睁开的眼空洞无物,毫无感情。
那乌黑的瞳眸倒映着鹤予怀的身影。
第76章 无心无情 怎么能抛却七情六欲,成为一……
刹灵好整以暇地看着这对师徒, 抬手给他们打下了一道隔绝外界的墙。
这道“墙”是由魔气构建而成,是半透明的,灰色的魔气如攀附在墙体上, 将里面的声响全部拦住。
因而外面的人只能看见谢不尘和鹤予怀两相对望的身影。
墙内,鹤予怀抬起手,指尖在距离谢不尘只剩毫末距离时倏然顿住。
谢不尘捉住了鹤予怀嶙峋的腕骨,眉目冷冷的, 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 也似乎完全没有感受到自己在哪, 身边到底有什么人,陷在了何种境地。他乌黑的眼眸不带一丝一毫的情感,像是一颗被搁置在冰雪中的琉璃。
而后他只说出了一句话。
“你是谁?”
鹤予怀愣了一瞬,他猛地转头看向墙外的刹灵。
第一眼, 不是爱也不是恨。谢不尘甚至不知道他是谁!
刹灵无辜地扇了扇自己的翅膀,没有理会鹤予怀那像是要把自己千刀万剐的眼神。
反正也杀不死嘛,刹灵几百只眼同时眨了眨,有什么好怕的。
他承诺要给谢不尘一个永远不会痛苦,永远不会醒来的美梦, 自然不是说假大空的谎话。因而他将谢不尘的魂魄囚在琉璃瓶里面保存, 剥离谢不尘那些七情六欲,再为谢不尘构造了一个世界。
在这里, 谢不尘不再是被师父杀掉的可怜情劫。
他是宗门天骄,是无情道人;他有为人处世至善至美的师父, 有对他万分敬佩的同门。
没有人会伤害他, 也没有人胆敢伤害他。
他目之所及看见的都是刹灵为他搭建的世界,他不会感到任何痛苦,他会在这样的世界待到直至神魂散尽。
所以他不认识鹤予怀, 对他来说,这个突兀地闯入他的世界的白衣人,只是个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的陌生人。
但很快,谢不尘就发现了鹤予怀额角上的魔印,他的目光闪烁片刻,手中的长剑骤然出鞘,搭在了鹤予怀的脖颈上。
“魔头。”谢不尘言简意赅,“该杀。”
鹤予怀愣神片刻,还不等开口说话,谢不尘的剑已经动了!
刹那间血光四溅,鹤予怀毫无防备之下又被谢不尘割了一次喉咙,血沫呛出嘴角,他来不及擦,只伸手攥住谢不尘大红衣袍的一角。
“我……”
话音未落,谢不尘似乎是讶异于这魔头居然没死,抬剑就要往鹤予怀胸口插!
然而长剑未能前进半分,鹤予怀单手握住剑身,鲜红的血液淅淅沥沥往地上淌。
“我……是,是你师父,”鹤予怀的声音像破了洞的茅屋,沙哑不成型,“你一点也不记得了吗?”
“一点点……都不记得了吗?”
谢不尘居高临下地看着鹤予怀。
在他的目光里,周遭不是阴云密布,魔气四溢的昆仑墟。这里是上清宗,是苍龙峰,四周鸟语花香,见春阁的亭台楼阁就在他的身后。
谢不尘轻轻笑了一声。
这笑意里面,是对自己所听到的东西表示荒谬:“呵……一个魔物也敢自称我的师父?”
"我师父是上清宗掌门,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和他相提并论?"
在这如梦似幻的世界中修了无情道的谢不尘说起话来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和和缓,生气活泼的样子。他仿佛成为了曾经的鹤予怀,一字一句之间都渗满无穷无尽的冷意,如刀锋一般让人闻之胆寒。
鹤予怀被谢不尘的话砸了个正着,浑身都冷了。
他眼睫翁动,忽的想起从前的谢不尘。
那样飞扬的少年人,充满生气和活力的样子。尽管人生的前十几年没有被人好好爱过,但他好似天生就知道怎么爱人。他会黏黏糊糊地叫鹤予怀师父,抱着呆呆撒娇,把脑袋埋进灵兽那一身软毛里面——真是小孩子气啊,哪有修士会和灵兽撒娇的?
可是谢不尘就是会,他满心满眼的对待周围人,一腔真心毫不吝啬地捧出来,人也好,灵兽也罢,只要稍微靠近他一点,就能感受到谢不尘炽热的情感。
他有很多很多小愿望……想和同门好友出去把五洲四海逛个遍;想一辈子陪在师父和呆呆身边;想做一个能撑起苍龙峰场面的剑修——撑不起来也没有关系,师父在呢;他还想养好多好多灵兽,虽然照顾灵兽是累了些,但是一醒来就能和灵兽们玩,带出宗门游历的时候威风凛凛的,多好啊。
他那样一个人……怎么能变成,变成无心无情的人呢?
若真的是修了无情道,鹤予怀倒还好受一点,可是……这只是一个虚假的世界,他没有修无情道,只是被剥离了所有感情,变成一个没有心的人,变成一块被安放在幻觉里面的石头。
他那样喜欢这万丈人间……恨不得连人带剑在这五洲四海滚一圈,尝满俗世的酸甜苦辣,看完各种各样的风景。他要爱,要快乐,要肆无忌惮的笑容,也接受难过的眼泪,失败的气恼……这是谢不尘曾经想要成为的样子。
所以怎么能……怎么能抛却七情六欲,成为一块对此一无所知的石头呢?
鹤予怀牢牢抓住谢不尘的衣角,艰难地开口:“你不能……”
他想说,你不能这样……不能变成一个无心无情的人,不能变成什么情感都尝不出,看不见的一块石头。
可是如今的谢不尘注定不会听他说什么,他像甩开污物一样甩开鹤予怀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
但没走两步,他就像失去了所有感觉一般,缓缓坐了下来,无神的双眼直视着前方,像是个陶瓷假人。
刹灵没有办法将昆仑墟周围也塑造成那个世界,所以只能让谢不尘在半真半假的幻觉中过上那个世界的生活。
看似谢不尘是在打坐,实际上,他可能是在见春阁的庭院内练剑,可能是在书房内温习经法,也可能是在喂灵兽……但与当初在苍龙峰不同,这些曾经在谢不尘看来很有意思的事情,如今不能在他心中掀起哪怕一点波澜了。
繁花似锦的苍龙峰很漂亮,灵兽们也很乖巧,谢不尘练完剑,给师父请过安,将该修习的经法过上几遍,就穿过回廊,准备回房休息。
拐过一个弯,他又遇见那个白衣人——当然现在不能称之为白衣人了。那一团从脖颈处乌泱泱流出来的血染透了他的白衣服,使得他的衣衫半红半白,深浅不一,像是刚被染坊从染料捅里面捞出来。
白衣……半红半白衣人拦在他的前面,轻声叫他的名字:“不尘。”
回应鹤予怀的仍然是横过脖颈的长剑。
谢不尘面无表情,眉眼之中是和当初的鹤予怀一模一样的森冷。
“找死。”
仍然是毫不犹豫地动手。这一次鹤予怀终于反应过来躲避,他不敢动用魔气,怕伤到谢不尘,只是轻巧地用曾教给谢不尘的办法弯折腰身躲过一击,再卸掉那要人命的力度。
熟悉的招数让谢不尘眉头一皱。
鹤予怀仔细地观察着谢不尘的表情,见谢不尘的神色终于变了,以为谢不尘想起来一点点东西。
岂料事与愿违,谢不尘冷笑一声,杀意更重了。
“你是上清宗人……”谢不尘语气冰冷,“竟成了魔修。”
“让宗门蒙羞,为万人不耻,更该死了。”
“我现在就要为宗门清理门户。”
鹤予怀张口结舌,没有想到谢不尘说出口的是这样两句话。他碧绿的眼眸颤了颤,流露出让谢不尘看不懂的情绪。
这样的情绪,谢不尘确信自己没有见过,又觉得莫名的熟悉。但他并不想管那么多东西,他既然修了无情道,那便是绝七情除六欲,他不需要看明白这些俗世红尘中没有用处的情绪,只需要将面前人除之而后快。
谢不尘还是要杀他。
就像当初天雷之下,鹤予怀也不曾放下手中那把剑一样。
长剑破空而来,鹤予怀实在没有办法了,只能先行躲过一击,再鬼魅般绕到谢不尘身后,将人直接给捏晕过去!
谢不尘似是没想到这魔修的修为那么高,一个呼吸之间就软倒了下去。
鹤予怀拦腰抱住谢不尘软下来的身体,安静地坐到地上。
青年终于安分地待在自己的怀里面,姣好的面容靠着自己的胸膛,神情恬静安宁,好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灰色的屏障内穿进来刹灵带着笑意的声音。
“怎么样?我说过,你叫不醒他。”
“在那个世界里面,他什么都拥有,还不会痛苦,他不认识你,更是只想杀你,你叫不醒他。”
面对刹灵无情的揭穿与嘲笑,鹤予怀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的指尖缓慢地抚过谢不尘没有瑕疵的侧脸,将脸颊旁的发丝略到谢不尘的耳后。
刹灵的声音又响起来:“我只给你三天时间,如果你叫不醒他,我就杀了你,把你们两个人,都做成任我夺舍的傀儡,然后破开封魔大阵,逍遥快活去也。”
鹤予怀对刹灵的话不置可否,他只是低下头,缓慢地靠近谢不尘的额角。靠得越近,谢不尘的的呼吸就越清晰。那羽毛一样的生机很轻,很浅,仿佛随时有可能消失。
“师叔?!”胡霜玉的惊叫声在屏障外响起来。
与此同时,鹤予怀的唇轻轻贴在了谢不尘的额间。
轰隆一声巨响,那半透明的屏障不知被谁封住,彻底化为一道黑墙,里里外外什么也看不见了。
第77章 是欲非爱 不过是肮脏的欲望而已。……
谢不尘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睁开双眼时, 周遭不见天日,亦没有熟悉的人和物,只剩下一片死寂的黑暗。
而后一道熟悉的, 惹谢不尘生厌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来:“不尘。”
谢不尘没有应声,他无声地冷笑,右手含着被桎梏的感觉,他动了动, 听见金玉所制的锁链发出如昆山玉碎的声响。
谢不尘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这锁链, 试图动用灵力破开, 但没能成功。
这个该死的魔修,竟无法无天的将自己锁在了不知名的地方。
这样昏晦的黑暗中,他们看不见对方的容貌、神情,只能听见对方的声音, 动静。鹤予怀没有得到谢不尘的任何回应,于是又轻声开了口:“你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吗?”
仍然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于是这片骇人的黑暗又陷入了静默中。
不知过了多久,鹤予怀伸手拨弄那条锁链,锁链叮铃铃的声响打破了平静, 他的声音也随之响起来:“我是你师父, 我叫鹤予怀。你是我带回上清宗的。”
这两句话得到了谢不尘一声冷哼。
“胡言乱语,荒谬绝伦。”谢不尘道, “你觉得我会信你吗?”
他明明是掌门带回来的,上清宗也没有叫鹤予怀的长辈。这个人不过是个妖言惑人的魔修, 想从自己身上找到些好处罢了。
鹤予怀没有理会谢不尘的话, 只是继续说:“你修不了无情道。”
“你从来就不是一个无心无情的人,”鹤予怀继续说,“你割舍不下的东西, 实在太多了。”
更何况,他并不是真的修了无情道。
这一次封魔大阵损坏,鹤予怀本不想来趟这一趟浑水,但他知道谢不尘会因为好友之情,同门之谊来到这里。
谢不尘向来是最心软的,也是最重情义的。鹤予怀有时也想不明白,自己明明是一个再冷漠无情不过的人,怎么会养出这样一个重情重义的徒弟,怎么会养出一个如此会爱人的孩子。
“你不能……”鹤予怀说,“变成一块石头。”
谢不尘闻言却道:“七情六欲是最没有用的东西,都只不过是我登天阶的一块踏脚石罢了。”
这句话将鹤予怀砸得浑身发疼,他愣了片刻,耳边又响起谢不尘的声音。
“舍弃这些没用的东西变成石头又有什么不好,”谢不尘冷声道,“我不需要他们。”
“这些,不是没有用的东西。”鹤予怀伸手抓住谢不尘的腕骨,又移到他的手心。
谢不尘的手冷得可怕,鹤予怀握住他的手像是握住了一块永不融化的寒冰。
“不尘,你是人……不是石头,你得有这些东西,没有七情六欲,你就感知不了这世间万物……你也尝不出什么是快乐,什么是难过,这样不好。”
谢不尘对鹤予怀的话没什么反应,黑暗中,他隐隐约约能看见鹤予怀那双碧绿的眼睛。那双眼睛沉沉暗暗,满是谢不尘看不懂的神色。
紧接着,他就觉得莫名的可笑,他为什么要和一个魔修争论这些有的没的?
谢不尘轻晃了一会儿锁链,话音淡淡的,没什么情绪:“你绑着我,又同我说这些,到底有什么目的。”
鹤予怀静默了一个呼吸的时间。
他伸手想要去触碰谢不尘的鬓发,但手抬到半途,又颓然放下。
“我想让你明白,爱是什么。”鹤予怀低声说,“我不想看你,变成一块石头。”
谢不尘对此不置可否。对他来说,鹤予怀是个不怀好意的魔修,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所做的每一个动作,都是不安好心,都是不可信任。
这个奇怪的魔修,将他困在这里,对他说这么一大堆似是而非奇形怪状的话,肯定藏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至于是什么样的目的……谢不尘神情很冷,或许是来动摇他的道心,或许是他修炼路上的一个劫数。
那便是不杀不足以平道心,不杀不足以渡劫数
于是他干脆顺着鹤予怀的话往下说:“你想让我明白爱是什么,那你自己明白爱是什么吗?”
鹤予怀一怔,竟然一时被谢不尘的话问住了。
爱是什么?
是什么呢?
他尽力去想一个答案,却发现他没有办法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在鹤予怀那贫瘠如沙土的生活里面,爱这样的情感,太奢侈了,透着一股难以捉摸的味道。
那几百年的漫长时光里面,除了谢不尘陪在身边的那短短十几年,他几乎没有感受到被人真切的爱着是什么样的感受。他不明白这样的东西,为什么会惹得那么多人扑进红尘俗世里面。而等到他感觉到爱,依稀察觉到这样的情感到底意味着什么的时候,谢不尘已经死了。
死在他自己的剑下。
死在他的一厢情愿,咄咄逼人里面。
所以鹤予怀还没有明白它到底是什么,只知道已经知道自己彻底失去了。
怎么办好呢?到底要怎么办才好呢?
沉默弥漫在这一片不透光的方寸之地中。
谢不尘没有等到鹤予怀的回答,他轻笑一声,面上一派冷漠。
这个魔修自己都不明白,竟还在这言之凿凿说些扰人清净的话,真是不可理喻。
呼吸之间,有人倏然动了。
锁链叮当作响,谢不尘感觉唇间覆上一片柔软,紧接着齿关就被人撬开了!
谢不尘猛然瞪大了眼睛。
那是个很温柔的吻,很轻,很珍重,没有半分狎昵的意思。
暗色里他们贴得那样近,谢不尘试着挣扎,却因为那道锁链和鹤予怀不容反抗的力道压着动弹不得。
“……”谢不尘在不断地亲吻中冷冷想,“可笑,竟然想用这样淫邪的办法破我道心。”
鹤予怀洁白的发尾与谢不尘乌黑的发丝交缠在一起,好似他们的主人也这样亲密。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不论鹤予怀如何温柔,如何索求,谢不尘始终没有任何回应。
等到这个漫长的亲吻彻底结束,鹤予怀低垂着眼眸,在黑暗中摸索着去触碰描摹谢不尘那张姣好却神情冰冷的面容。
噗哧——
一声闷响过后,一柄锋刃捅进了鹤予怀的腹部!
“嗬……”
鹤予怀闷哼一声,说不出话来。
他的指尖停留在了谢不尘的脸颊旁,拇指摩挲着谢不尘的眼尾。
鹤予怀神色哀伤地看着谢不尘,只隐隐约约看见谢不尘缀在眼下的那两颗红痣。
这两颗红痣会在谢不尘笑时翘起来,会在谢不尘难过委屈时承载眼泪,是很可爱,很漂亮的。
鹤予怀看着这两颗红痣,不觉得腹中捅入的剑有多疼,只是在想,怎么办才好啊?
要怎么办,才能把你叫醒。
才能不让你变成一块石头。
谢不尘手中稳稳得握着问道剑的剑柄,他借着一点剑光,居高临下地看着鹤予怀苍白的,毫无血色的唇。
“这就是你说的爱吗?”他将剑身在鹤予怀体内一拧,再猛地抽出来。
鲜血滴滴答答的声音在黑暗里面像是嘈嘈切切的雨声。
“不过是肮脏的欲望而已。”
第78章 情由心起 下雨了。谢不尘想。
谢不尘撂下这样一句话, 但没有得到鹤予怀的回答。
他皱了皱眉毛,将那把不离身的剑插回鞘中。
死了?谢不尘漫不经心地想。他俯下身,修长白皙的手指探向鹤予怀的命门, 想去验证自己的想法。
然而没等碰到,谢不尘的腕骨猛然被一只沾满血污的手给握住,紧接着,那只手用力一拉, 将谢不尘带进了一个冰冷冷的怀抱里面。
谢不尘愣了半晌儿, 嘴里面吐出一句话:“你竟然还有气力?”
抱着他的人没有回答, 只是将整张脸埋进他的肩膀里面,谢不尘僵了片刻,听见鹤予怀缓慢的呼吸声,闻到那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两个人胸膛贴着胸膛, 鹤予怀的手贴着谢不尘的后心。
他们毫无缝隙的紧贴在一起,鹤予怀听到了一道沉重的心跳声。
“不是因为欲望……”那道心跳声让鹤予怀一时哑然,而后他笑起来,更加用力地,紧紧扣住谢不尘的脊骨, 压着人不让动弹, 他低声反驳谢不尘那句话,“我亲你, 是因为我心中对你有爱。”
他一字一顿,每个字, 每个语调都透露着认真与温和, 好似在教一个顽劣的孩童识字。
谢不尘闻言笑了一声:“但我不爱你。”
“在我看来,这就是令人恶心的欲望罢了。”
语毕,他用力推开了鹤予怀, 将鹤予怀从身上撕下来。
谢不尘站起身,问道剑重新出鞘,锋利的剑尖直直指向鹤予怀的脖颈。
言下之意十分明确,我不仅不爱你,我还要杀你。
鹤予怀被推得踉跄了两步,他没有反驳谢不尘那句话,只说:“我知道你现在不爱我,这不重要。”
“你想要杀我,要我的命,也不重要。”
只要能从这假象里面醒过来,只要不变成一块石头,谢不尘是爱他还是爱别人,都没有所谓了。至于命……无非是一条命,谢不尘想要,他给就是,只是不能是现在。他不能在这个时候死在谢不尘剑下,如果此时死了,那一切就无可转圜了。
“既然不重要,”谢不尘的嗓音很平,“那你就安分等死,不要再说些似是而非,不安好心的话了。”
话音落下,长剑袭来,鹤予怀闪身躲了一击,两指夹住剑身,不让那把剑再动弹。
谢不尘淡淡道:“不是说不重要吗?”
“是不重要,”鹤予怀回答,“但我不能现在就死。”
谢不尘冷笑一声,诡计多端出尔反尔的魔修。
等鹤予怀放开剑身,谢不尘将剑重新收回了剑鞘,这魔修实力不明,还用一条锁链禁锢他的肉身和灵力,之前能捅那一剑是这魔修色令智昏,现在这魔修显然已经有了防备,没有之前那么好杀了。只能再等其他合适的时机了。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谢不尘本想用灵力点个灯,但火苗才冒个头,就被鹤予怀给按熄了。
谢不尘:“……”
“为何不许我点灯?”
鹤予怀在黑暗中看着谢不尘的轮廓:“不想让你知道我的老巢在哪,也不想让你看见我现在什么样。”
这回答得到了谢不尘一声冷笑。
鹤予怀也笑了,但很快,他的笑声就淹没在一片寂静中。
他知道,现在不论自己说什么,谢不尘估计都不会信。被剥夺七情六欲的人就是一块冷硬的石头。
石头就是石头,不会为任何东西动容。
曾几何时,鹤予怀也是这样的一块“石头”。
他曾经也觉得,情有什么用,爱又有什么用,不过是修炼道路上的障碍,飞升路上的垫脚石,都是可以舍弃的东西。直到……直到遇见谢不尘。
鹤予怀看着谢不尘的轮廓,忽的觉得难受。
他不由得闭上眼,想那十几年里面……想当年天雷之下,谢不尘是不是也曾经这样难受,这样无能为力。
也许,要比现在更为难受。
这一认知,让鹤予怀觉得心如刀绞,疼得喘不上气。
这时,手上用以计算时辰的铃铛微弱地响了一声。鹤予怀被这银铃声唤回来些许神智。
第一天已经过去了。
时间是不等人的,刹灵也不是什么好心的魔,说了三天就是三天,决计不会延长时日。鹤予怀垂眸将手上银铃收起,看着谢不尘的那道轮廓,微微叹口气。
他看了很久,一直看到眼睛发酸,而后不知为何无端想起五百年前谢不尘是如何对待自己的。
十几岁的谢不尘可爱得很,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师父,叽叽喳喳像只鸟雀一样同鹤予怀说话,像只离不开亲长的幼兽一般窝在鹤予怀的怀里面撒娇,捧着乱七八糟的小礼物,说师父师父,送给你。
他向来是外放的,会紧紧抱着鹤予怀的腰诚挚的说,师父是全修真界最好的人,不尘最最最喜欢师父啦!
他爱人的方式那样简单。
像是一束柔光,照在了苍龙峰终年不化的冰雪上面。
鹤予怀动了动唇,想学着当年的谢不尘那样表达自己的心。然而他几欲开口都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做不到这样,他太沉默,面对爱之一字更是变得不善言辞,怕说出来是错非对,于是话到了嘴边也说不出口,更何况现在就算说了,谢不尘也不会信。
他的醒悟来得太晚了,实在太晚了。
等到真正明白的时候,两个人之间只剩下须臾的爱和无穷无尽的悔与恨。悔是鹤予怀的,恨是谢不尘的。而到了此刻,眼前人连恨意都已经消失,连一个眼神都不屑于再给他。不论再说什么,怎么解释,怎么亲密,都唤不醒了。
鹤予怀最后伸出手,握住了谢不尘冰凉的掌心。
谢不尘的掌心是有薄茧的,那是昔年风雨无阻的练剑中长出来的,曾几何时,鹤予怀曾握着这只手,教会谢不尘第一道剑式。
“你少时……练剑,”鹤予怀温声低语,嗓音是难得一见的柔和,“很刻苦,磨得手受了伤,却邀功似地给我看。”
谢不尘闻言并不作声,只当鹤予怀疯了,在胡言乱语。
鹤予怀说完这一句话,便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握着谢不尘的手不动了。
谢不尘觉得这魔修莫名其妙。
他试图将自己的手从这该死的魔修掌心中抽出来,但这魔修握得太紧,他挣脱不出来,于是只能作罢。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了,只是手指交缠着,好似还在五百年前。
谢不尘闭上眼睛,默念心法闭目养神,但掌心的温度如鬼魅一般不容忽视。这个魔修的手,比他的还要冷,像是个死人。但指尖上有着细微的搏动,是这个魔修几不可察的生机。
谢不尘皱了皱眉头,在修真求道的岁月里面,在纷繁复杂的记忆中,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感觉到另一个人心跳震动的触感。他不由得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感觉熟悉,又觉得十足陌生。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的声音,这个麻烦的魔修终于放开了他的手。
很快,谢不尘听见他起了身,衣衫摩擦之间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而后一样东西被人塞进了自己的手中。谢不尘怔了片刻,却没有扔掉。
此物带着木头粗糙的纹理和质感,还带着点刺人的屑,谢不尘摸索着,碰到了这东西圆溜溜的脑袋和尖尖的喙。
这是一只木鸟。
认出来的那瞬间,谢不尘的手指无端抖了抖。他按开机关,从木鸟中掏出几颗灵果。
谢不尘:“……”
没等他出声质问,鹤予怀便从他手中拿走一颗,清脆的咔嚓声响起来,而后是鹤予怀的声音:“不尝尝看吗?这是寒渊附近的一种灵果,蓬莱洲上是没有的。”
谢不尘呵了一声:“我早已辟谷。”
言下之意是不会吃了。
鹤予怀又说:“真的不试试。”
“我没有在上面做手脚,”鹤予怀轻声说,“它只是灵果。”
“你从前也爱买灵果或者乱七八糟的小玩意给师父,”鹤予怀继续说,“外出游历离得远,就用木鸟送过来。”
这魔修又在臆想和胡言乱语了,谢不尘想。
算了,让自己吃灵果,总比对自己动手动脚要好得多。
思及此,谢不尘咬了一口。
七情六欲不在,但五感还是在的,一瞬间酸苦的味道直冲整个口中,谢不尘险些把口中的灵果给吐出来,但最后不知为何还是咽下去了。
那灵果实在是太苦了。谢不尘把嘴里面的果肉吞下去,颇有点咬牙切齿的意思:“你耍我。”
话音落下,他听见鹤予怀的笑声,极轻极浅的笑声,但立在身前的人影轮廓却弯下来,是笑得直不起腰的样子。
谢不尘面无表情地听鹤予怀笑,忽然觉得自己的面庞和手背有点湿润,他抬手擦了一下眼睛,触到一片水痕。
下雨了。谢不尘想。
鹤予怀蹲下身,在黑暗中寻找谢不尘那双墨色的桃花眼。可惜的是,这里确实太黑了,那双黑黝黝的眼睛同这黑暗融为一体,鹤予怀看不清那双漂亮的眼睛。
“谢不尘。”
被唤名字的人抬起眼,看向声音的来处——这莫名其妙的魔修又要干什么?
“……”那魔修顿了顿,最后道,“不要害怕。”
话音落下,鹤予怀的手猛地穿进谢不尘的胸膛,抓住了他胸腔内那颗转动着的白目!
情由心起,欲由心生。
连心都没有的人,怎么会明白七情六欲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
那只白目在惊惧中疯狂地转动着,而后被苍白的五指瞬间捏成四溅横飞的白羽!
屏障外的刹灵讶然地睁开了数百只白目。
屏障内,谢不尘怔愣当场,却连一丝一毫的痛意都没有感受到,紧接着,一件十足滚烫的东西被硬生生塞入他的胸膛!
刹那间,僵硬的四肢百骸随着重新回归的喜怒哀乐忧思悲恐而活络,四周的黑暗如惊飞的鸟兽四下退散,那幻觉里面的见春阁,乖巧的灵兽,说笑的同门也如潮水退去,消失在虚空之中。
混乱的记忆如雪片纷至沓来,脑中想起的第一个声音语气是那样的温和。
“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徒弟了。”
于是那颗被强行填入他胸腔中的心脏随着落下的话音沉重的鼓动着,一下……两下,像是人世间起棺送行的某一首哀歌。
而面前人白衣染红,七窍流血,胸膛处嫣红如梅。
谢不尘睁大双眼,神情怔忪,像个犯了错的少年。
豆大的泪珠无知无觉地从那双墨色的眼睛里面滚落下来。
“师、父。”
第79章 一线生机 我当然恨他,恨死他了。……
面前的身影随着这一声师父轰然落地。
血色的衣袍沾染上数不清的尘土, 鹤予怀那一头洁白的长发也变得灰扑扑的,陷进泥水里面。
谢不尘怔怔地看着这一切,眼泪不停地从眼中滚落。
他踉跄着跑过去, 跪着将鹤予怀的身体扶起来。
“师父……”谢不尘的声音低低的,“师父?”
鹤予怀无知无觉,仰面躺在谢不尘怀里面。他碧绿色的眼眸毫无神采,映着灰黑的天际和谢不尘满是泪痕的脸。那滚落的泪水冲掉鹤予怀脸上的血迹, 谢不尘这才发现自己哭了。
他来不及去擦眼泪, 而是先去捂住鹤予怀胸口处的窟窿。他素白的手指沾满了温热的血液, 粘腻的血泛着让谢不尘讨厌的腥味。而后他又轻轻晃了晃鹤予怀的身体:“师父……鹤予怀、你、你醒醒、醒醒。”
谢不尘想鹤予怀是不是又像上次一样,再假死骗自己。
鹤予怀的身体稍微一晃,脖颈就朝谢不尘手臂后仰折过去,那是活人没法做到的弧度。
谢不尘呆住了, 眼泪流得更凶。
他想起五百年前,他因为学不好一招半式急得掉眼泪,鹤予怀用手指擦干净他的泪珠,逗他说:“眼睛怎么下雨了。”谢不尘又羞又恼,扒拉着鹤予怀宽大的衣袖擦那张花猫似的脸, 说师父太坏了。
但是师父帮我擦掉了眼泪, 那就勉强原谅师父吧。
谢不尘张了张口,看着鹤予怀灰白的脸, 胸腔的心跳沉重得像青铜制成的鼔,一下又一下敲得他整个人都疼, 这颗心唤醒他对整个人间的感知, 唤醒他所有的记忆,所有的爱恨,他记起自己和三五好友游历各方时的新奇与喜悦, 也记起在习法堂做功课时的烦恼;他想到窗边的木鸟,想到呆呆那一身软毛,想到清晨为他绑发的手,想到练剑疲累后的怀抱……他还忆起天雷之下的剑,忆起穿过胸膛划过脖颈的痛与恨,忆起重生后的酸楚、难过和眼泪。
他的话卡在嗓子眼,吐不出来咽不下去,他想对鹤予怀说我恨你,我讨厌你。
恨你搅乱我的一生,恨你给我死亡又赋我以新生;厌你爱我时又不足够爱我,厌你足够爱我时又只剩悔过。
可是话到嘴边,又怎么也说不出来,他变成了水做成的人,眼泪不断往下掉。于是他只能又轻轻晃了晃鹤予怀的身体,又想说你起来……你醒醒,你给我擦擦眼泪,我就勉强原谅你了……我不骗人,不像你这个坏师父满嘴都是谎话。
然而注定没有回应。
刹灵的身体盘旋在天际,眼见此景,不由得叹息出声。
他其实没想到鹤予怀能够发现谢不尘的心已经变成了一只白目,他更没想到,鹤予怀宁愿剖胸取心也要谢不尘从那编织好的美梦里面醒过来。
他从半空中落下来,数百只白目错落有致地眨着眼,等到双脚落地,他伸出手,准备将鹤予怀这具好用的傀儡尸体带走。
谢不尘紧紧地抓着鹤予怀的身体,目光和刹灵的眼神短兵相接。
“啧,”刹灵道,“你不能不讲道理,他说了要将身体给我任我夺舍,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谢不尘没有说话,眼睛定定地看着刹灵。
刹灵见谢不尘不想把这尸体给他,也不多说了,直接伸手去抢。
“等等!”谢不尘嗓音沙哑,制止了刹灵的动作。
“你先将我的心还给我。”
刹灵闻言,几百只眼睛齐刷刷眨了一下。这不是什么难事,他将自己身前一道白目摘下来,放到了谢不尘的手中。白目中间,一颗鲜红的心脏被包裹在里面。
谢不尘将那颗心取出来,执拗地要往鹤予怀空荡荡的胸膛里面放。
刹灵看着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没用的。”
“我的白目之间互有联结,所以能代替心维持你的神智、躯体和魂魄,这个绿眼睛的男人可没有这样的东西,他捏碎了你胸中的白目,再以自己的代替,那他自己只有死路一条。”
“都死透了,魂魄都不知道散哪去了,说不定已经被魔气搅没了,”刹灵闭了闭十几只眼睛,“快给我,我受不了没有脑袋了。”
谢不尘却不愿,仍然死死拽着鹤予怀不肯松手。而那颗属于他自己的心脏,已经自动回到了主人的身体里面,于是谢不尘听见了两道心跳声,震耳欲聋。
他一愣,抓着鹤予怀的手有些不稳,于是鹤予怀的身体一晃,手臂砸在了地上。
鹤予怀染血的指节微微一松,一个圆溜溜的琉璃灯从他手心滚落,陷进了血水里面。
琉璃灯内有一株细弱的火苗,将明将灭的模样,谢不尘看着那琉璃灯神情微滞,眼睛一眨,水珠就从他的眼睫上落下来。
“啧……”另一边,刹灵懒得再劝,干脆再次出手硬抢。
谢不尘眼疾手快地抄起那颗琉璃灯,挣扎着站起来将鹤予怀的尸身挡在身后。
刹灵:“……”
他不知为何看着谢不尘想起来陵光,那个古板的神君也曾这样挡在自己面前。只不过后来还是迫于各方,将刀剑挥向了自己。
但这个小家伙似乎和陵光不一样,至少他看起来比陵光那个讨厌的家伙要勇敢得多了。
他看着死去的鹤予怀,不知为何升起一种兔死狐悲之感,于是陡然失去了抢这绿眼睛男人身体的兴趣,他意兴阑珊的坐在封魔台处,看着昆仑墟灰黑色的天空。
谢不尘眼见刹灵不动了,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他转头去看鹤予怀的尸身,神情又空白了一瞬,无意识地攥紧了手心的琉璃灯,琉璃灯是极其易碎的东西,只需要一点点灵力攻击,就会碎成粉末,因而那里面的火苗也很不稳定,似乎一口气就能吹散。
谢不尘小心地护着那一点星火,等火苗稍稍稳定,他又转头去看胡霜玉和姬云暮。
胡霜玉显然被接二连三的冲击震得头皮发麻,连神情都木了,直到感受到谢不尘的目光才堪堪回过神来。她愣愣地看了谢不尘苍白的脸一会儿,目光又下移至谢不尘沾满血的手。
他手上的血已经暗红,在素白的手上显得触目惊心。
“师兄……”胡霜玉想到师叔鹤予怀那个离经叛道的吻,又想到谢不尘滚滚落下的眼泪,最后轻声说,“节哀……鹤师叔一定是不愿见你难过的。”
谢不尘没有搭话,只是将鹤予怀的尸身安顿好,紧接着就去解胡霜玉和姬云暮身上的魔链。
只解道一半,身后传来刹灵的声音:“你这小孩好不懂事,当着我面解我绑的人。”
谢不尘的指尖一顿,转头抬眼去看刹灵。
没有脑袋的魔尊更显凶神恶煞,看起来很不好惹——也确实很不好惹。
但他没对谢不尘怎么样,也不阻止谢不尘解开魔链的动作,而是没头没脑的问了谢不尘一句:“昆仑墟外面是什么样子的?”
谢不尘的眼睫毛抖了抖,话音很低:“昆仑墟外,有五洲四海,但我也没有全去过,但少时读地理志,大约知道这些地方都很漂亮。”
“那地理志说哪里最漂亮?”
“……”谢不尘安静地思索了一会儿,“哪里都很漂亮。”
刹灵觉得这小崽子在说废话。
“陵光看过吗?”刹灵用自己的翅膀尖戳了戳谢不尘的后脑勺,“你身上有他的气味,你见过他吧,他有一丝魂灵在问道剑内。如果不脱剑,你是用不了剑的,这把剑定是他送给你的。”
“没有,”谢不尘说,“我刚拿到这剑,前辈就脱剑了。”
刹灵幸灾乐祸地笑了一声。
“他说你困不住他了。”
刹灵不笑了,几百双眼睛同时眨了眨,没有说话。
谢不尘说:“你恨他。”
刹灵没有反驳谢不尘这句话,他闭上全身的眼睛,最后说:“你这小孩,太聪明不是好事懂不懂。”
“你相信吗?其实我不是坏魔,”刹灵说,“神不犯我我不犯神,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不过魔生在世,身不由己,很多事情,也不是我能掌控的。”
见谢不尘抿着嘴不说话,他又笑嘻嘻地问谢不尘:“不说我了,那你恨他吗。”
他说着用翅膀点了点鹤予怀的尸体。那尸身上的血迹已经被全部清理干净,如果不是脖颈上的伤痕和胸口处的窟窿,鹤予怀就像睡着了一样。
谢不尘解魔链的动作一顿,眼眶又倏然红了。
“我当然恨他,恨死他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昆仑墟忽然大亮!
无数金线组成的天罗地网发出的金光照彻整个昆仑墟,一柄集仙门百家之力的巨剑自阵眼上方下落,直朝刹灵而来!
胡霜玉看清巨剑之上的人影,不由得失声喊到:“父亲!!!”
刹那间四面八方响起净化魔气的洗灵经,昆仑墟内的重新苏醒的魔兽在逐渐淡化的魔气下失声尖叫,竟然一一被这庞大的洗灵经给瓦解!
谢不尘猛地回转身去看鹤予怀的身躯,鹤予怀堕魔,所以那道千疮百孔的躯体竟也在洗灵经的金色符文下有溶解的之势!
他转身去护鹤予怀的尸身,与此同时那柄巨剑直飞而下,斩向刹灵的魔躯!
轰隆!一声巨响,巨剑斩在魔躯之上,魔气与灵力冲撞,余波横扫整个昆仑墟,激起无数如蒲草飞絮般的光点。
然而魔尊刹灵几乎毫发无损,尘埃般的光点掠过他数百只眼睛,仿若故人亲吻他的白目。
谢不尘被浩瀚的灵力震得几乎晕过去,手里仍旧紧紧攥着那小小的琉璃灯不放。
那是鹤予怀的魂灯。
第80章 如师如父 你做不成我的孩子。
失去和恢复意识只是两个呼吸之间的事情。谢不尘抓紧手中的魂灯, 眼睛艰难地睁开一道缝隙。
魂灯是维系魂魄的,其中的明火有引失散魂魄之效,更何况这魂灯中的燃料竟还是留魂玉, 所以是万万不能碎的,一但碎了,鹤予怀就真的回不来了。
谢不尘一边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在心里想, 鹤予怀是个坏师父。
他将决定生死的魂灯交到自己的手上, 如若谢不尘恢复了所有记忆, 恢复了所有的感知,还是那样恨他,就可以直接用灵力捏碎这个魂灯。反正这魂灯又不难捏碎,只需要一点灵力就可以将其碾成齑粉。
这样, 鹤予怀就不会再回来,谢不尘的生活也会归于平静。
如果……谢不尘还要他……
可是怎么会不要呢,怎么会真的捏碎呢?鹤予怀将他从小养到大,他明明清楚谢不尘是那样心软的孩子,即便在最恨他的时候都没有想过要直接杀掉他, 遑论是现在呢?
谢不尘用灵力护着那魂灯, 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不远处刹灵的身躯安稳地立着,仙门百家无数修士站在云端之上, 有些绝望地看着这个毫发无损的魔尊。
刹灵的目光掠过半空中弥漫着的无数光点,裹着乌黑鳞片的手接住了那轻如鸿毛的尘埃。
他想起数万年前陵光曾和他逛过整片大洲。那时还没有什么五洲四海, 只有一片宽广的、飞上半年也望不见尽头的陆地和围绕整片大陆的, 黑色的海。
后来神魔大战,这片土地被撕裂成五洲,将宽阔的海洋分为四海。神君们飞升至天界, 而他这个十恶不赦的魔族沉入这地狱。
但其实一开始,他们也不过是同一块土地上生活的兄弟姐妹罢了。
可怜兄弟反目互相残杀,到最后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但是为什么呢,刹灵叹息着,数百双眼睛闭了闭,为何背叛我,又保护我呢?
好没意思啊,刹灵想,我不需要这样的保护。
故人已不在,天地也早已换了新篇,从前的承诺早已化为齑粉。那些怨与恨似乎也消散在了风中。
“闪开!”
云端上胡不知爆喝一声,那汹涌的魔气在转瞬之间如山崩海啸一般冲向他们!
残缺的封魔大阵根本承受不住这样的压力,在瞬间断裂开来,澎湃的魔气冲破灰黑的天际,无数修士被巨大的冲击掀下云端,毫无防备地跌落,更有修为低者直接被魔气撕裂成泥!
刚爬起来的谢不尘又被这魔气直接掀翻,差点摔下封魔台,意识迷蒙之间,他看见那浓重的魔气在冲破整个大阵后在灿烂的天空下缓缓消散。
谢不尘忍不住呕出一口血来,脑海里响起刹灵的声音。
“昆仑墟外面是什么样子的?”
“那地理志说哪里最漂亮?”
魔尊说这些话时是带着好奇的,他也许真的只是想出去看一看,如今的天地是何模样。
谢不尘不知道刹灵是否看见了他想看见的,他攥着琉璃灯,胸腔肺腑如被剑劈开般疼,他待的地方离刹灵实在太近了,魔气冲撞之下受伤是避免不了的事情。
温热的血液顺着他白皙的下巴往下流淌,将他衣襟处染成深红。
那魂灯上也渗进了血珠,谢不尘将魂灯藏进胸前,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还未等走一步,便仰面摔在了地上,彻底失去了知觉。
这是长长的一觉。
梦中谢不尘还是少年模样,梳着一条高马尾,额前的发有些长了,稍稍有些遮眼睛,他趴在灵兽那一身软毛上,鹤予怀拍着他的背,像人间父母哄自己的孩子一样哄谢不尘睡觉。
尽管这时候想谢不尘已经十五六岁,可鹤予怀却像是觉得谢不尘长不大,连发带都要帮谢不尘解。
他一边说着五洲四海的风景趣事,一边又去给谢不尘解开头顶的发带。有时候手重了些,扯到了一两根头发,谢不尘就哼哼唧唧地表达不满。
鹤予怀笑着和他道歉,用手揉他被扯得难受的地方,虽然那点力道,并没有多疼,不过一个呼吸间那星点痛意就消失了。
等解开发带,谢不尘在呆呆身上滚了一圈,忽然对鹤予怀说:“师父,他们说如师如父,那弟子算不算是你的孩子。”
鹤予怀说:“你做不成我的孩子。”
“为什么?”谢不尘摇摇自己的脑袋,“为什么做不成,我是你徒弟,那不就是你的孩子。”
“做不成就是做不成,”鹤予怀不解释,还点了点谢不尘的脑袋给他输灵力安神,“快睡吧。”
“师父说弟子做不成师父的孩子,那师父当我的小孩,”谢不尘被哄困了,嘴里面的话却越发大逆不道,“弟子很爱很爱师父,师父当弟子的小孩吧。”
鹤予怀似乎被这句话噎住了,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地方,好半晌才叹口气说:“你困了,说胡话了。”
回应他的却是一个小小软软的拥抱,谢不尘迷迷瞪瞪的环住鹤予怀僵硬的腰:“没有说胡话,弟子认真的。”
鹤予怀揉他的脑袋,言简意赅地回答:“那也不行。”
“好吧……不行就不行嘛,不当也挺好的。”说着谢不尘把小脑袋往师父怀里面一拱,彻底睡着了。
可等醒过来,却怎么也找不到鹤予怀的身影了,谢不尘慌乱地跳下床,赤着脚踩在见春阁冰凉的青玉板上。
“师父?”
“师父!”
映在眼前的人浑身是血,已经断绝了所有生气,谢不尘骇得睁大了眼睛,在一声惊呼后四肢酸软,猛地清醒过来。
目之所及是见春阁原先卧房的布满勾云纹的梁柱。
他心绪不稳上下起伏,两道心跳的声音又将他惊得直接坐直了身,床榻屏风外煎药的薛璧听见动静,急急忙忙起身探过来,又惊又喜道:“谢兄,你醒了!”
谢不尘不答话,只是摸遍全身上下,有些着急:“我身上的魂灯呢?”
“在那,”小黑挥手撤掉屏风,指着窗台处那小小的琉璃道,“你放心,保存得很完好。”
“明鸿……鹤前辈的身体也带回来了,安置在雪棺中。”
谢不尘这才松了一口气,僵硬的躯体也松弛下来。
“你昏了快三个月了,”薛璧道,“此次封魔大阵损毁,各派都损失惨重,上清宗这边人手实在不够,霜玉便去信请我过来照顾你。”
谢不尘闻言张了张口,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问:“那……魔尊刹灵呢?”
“他啊……谁也不知道魔尊心中是怎么想的,”薛璧道,“冲出封魔大阵后竟然自己散了魂魄与躯体,五洲四海整整一月都笼罩在刹灵身死后化为的魔气之下。各派连刚入门的弟子都派出来念洗灵经,念到现今也才消了一半。”
谢不尘闻言垂下眼睫,重重叹了口气。
鹤予怀的尸身被很好地保存在雪棺内,据说是胡不知和胡霜玉说服了宗门内几大长老,才得以留下的。
谢不尘去看时正好撞上了掌门父女,胡霜玉被那日鹤予怀那惊世骇俗有违伦常的吻将胡霜玉惊得够呛,以至于现在看见谢不尘时还有些不自在。师者,如师如父也……胡霜玉实在想不明白,为何、为何……唉。
谢不尘进门与胡不知行了礼,又同胡霜玉打了招呼,便看着鹤予怀胸前与腹中的窟窿不动了。三个人在鹤予怀的尸身前干巴巴地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胡不知开了口。
“当日,没有人相信他进昆仑墟是为了救你,连我都不信,”胡不知道,“各派都以为,他诡计多端逃过死劫,又已成魔修,又和各派有仇怨,是进去和刹灵勾结,搅乱修真界的。”
“他或许算不上一个好人,”胡不知最后决定给自己曾经的师弟说句好话,“但也算是个好师父。”
谢不尘深吸一口气,说:“我明白,师伯。”
窗外有白孔雀在叫,谢不尘转头去看,日晷已经相比来时偏移许多,胡不知与胡霜玉早已离开,这里只有谢不尘一个人了。
他伸出手去戳鹤予怀的脸,戳了两下,不软也不弹,硬邦邦的。
雪棺把尸身冻硬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谢不尘微微红了眼眶,他有些赌气似地红了眼,在房内捡了根毛笔,给鹤予怀脸上画了只黑漆漆的大王八。
一月后,谢不尘终于养好身体,在万般挽留下还是决定与薛璧一同离开。走前他去祭拜了呆呆,又将魂灯连带着那颗被他装在胸腔里面好几个月的,属于鹤予怀的心脏放回了鹤予怀的胸膛,还在见春阁布满了结界和禁制。
飞舟飞了好些时日才到崇仁岛,这里还是往日模样,小飞廉和鹞鹰几月不见谢不尘,看见人回来就是一个飞扑,谢不尘被他们抱了满怀,蹭了一身乱七八糟的绒毛。
晚间谢不尘喝了点酒,有些醉了,小飞廉化成大灵兽,蹭了蹭谢不尘的脑袋。薛璧问谢不尘之后有何打算,谢不尘被酒熏得红透的眼睛眨了眨,说:“也没什么打算,也就是修炼,游历……等……”
等谁呢?
谢不尘顿了好一会儿,轻声说:“等人。”
说完他回抱紫微,将脑袋埋进那一身软毛里面,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