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山雨欲来 你就当我死了。


    鹤予怀会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如果是五百年前, 谢不尘会对这样的猜测出离愤怒,他的师父明明是个端方自持的人,怎会做出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情?


    这是污蔑!绝对是污蔑!并且是最烂俗、最不可能、一看就是造假的污蔑!!!


    但是放到现在, 谢不尘却不敢确定了。


    从知道自己只是一个证道工具开始,鹤予怀这个人在他心里就早已不是原先的模样,而重生之后遇到的桩桩件件事情,都佐证了鹤予怀根本不是自己原先所想的那样。


    什么端方自持, 清正雅致都是假象。


    真正的鹤予怀像五洲四海中最广阔, 最森冷的无尽海, 冰冷不近人情、不可捉摸,亦像高耸入云的苍龙峰,高高在上,似乎从未将其他人放在眼里。


    他独断专横, 不容忤逆,也疯狂至极,自私自傲。


    如今的鹤予怀,谢不尘觉得他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


    即便是最不容于世间之事,最骇人听闻之事, 他也不是做不出来。


    思及此, 谢不尘喉咙上下滚动,眉宇间忧心忡忡。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若是鹤予怀真的干出这样的事情……


    谢不尘脑子一想到这个可能就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都要昏过去!


    不行……不行!


    必须要拿回自己的身体!


    一来实在是怕鹤予怀真的对那具尸体干出什么不伦之事, 二来那是也是自己的身体, 就算自己现在不在里面了,可是一想到有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谢不尘就坐立不安……怎么当初那爆体灵流没把他的身体震碎呢!


    谢不尘一个头两个大。


    再加上以现今的状况……留在那里不如拿回来。


    自己的神魂确实不太行, 拿回来了也好,至少回到原身还能用灵力……


    只是,谢不尘叹口气,自己刚才摆了那个人一道,天道感应到有人违反誓言降下雷劫作为处罚,如今雷劫已过,天道誓言法印应誓而消,若是真的前往,没有誓言加持,恐怕就没有那么容易逃脱了。


    但一想到自己的身体可能会被……谢不尘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猛地站起身,朝着蓬莱洲方向走去。


    漂亮又充满灵气的大瀑布什么时候都能去看,但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原身那可是待在上清宗一天就让人心惊胆战一天。


    谢不尘放弃了前往清微派地界,转头赶往上清宗。


    他走了半个时辰,天空中突然传来一声万分熟悉的鹰唳!


    谢不尘抬头去看,桃花眼中倒映着飞鹰的身影,他惊讶地瞪大眼睛,见那身负铁翼的鹞鹰自长空俯冲而下,朝着自己冲了过来!!!


    尖利的鸟喙叼住了谢不尘的衣领,紧接着,谢不尘就被鹞鹰甩到了后背上!


    重新找到谢不尘的鹞鹰很是兴奋,昂起头就直冲天际,凛冽狂风刮着谢不尘的脸庞,他手一紧,怕被这只高兴过头的大鸟甩飞出去,老老实实抓紧了它背上的羽毛。


    鹞鹰在空中盘旋,发出清脆悠长的吟叫。


    “你怎么来找我了?”


    谢不尘拍拍鹞鹰毛绒绒的脑袋:“想同我一起走?”


    鹞鹰高傲的一点头,鹰唳声震天,它背着谢不尘在天空中盘旋,一直没有前进的方向,似乎在等着谢不尘说话。


    谢不尘道:“那……往西走,我们去蓬莱洲看看。”


    得了指令,鹞鹰长啸一声,挥舞着翅膀朝西边蓬莱洲而去。


    灵兽飞行要比谢不尘独自行走快得多,他们走走停停半个月就到了蓬莱洲白玉城,若是让谢不尘自己走,恐怕要走上三四个月。


    来离白玉城不远处的山林之中,谢不尘让鹞鹰将自己放下来。


    大鸟很不满地叫唤两声,好像在说:“你不让我和你一起去吗?”


    谢不尘给它顺毛,好声好气道:“你是灵兽,还是那么漂亮的灵兽,进城被人抓了怎么办?”


    “你在外面等我,等……等一个月,”谢不尘道,“如果我一个月后还没有出来,你就当我死了,明白吗?”


    鹞鹰哼哼叫唤两声,听到“死”字不满地啄了一下谢不尘,遁到林子里面去了。


    谢不尘望着鹞鹰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鹞鹰此时没法变换自己的大小,进城过于引人注目,谢不尘担心会让它遇到什么危险,所以并不希望它同自己进城。


    谢不尘确认这只有脾气的大鸟确实乖乖待在林子里面之后,这才提着问道剑下了山。他没有第一时间进城门,而是先去了另外一个地方——乱葬岗。


    这处乱葬岗在白玉城外三十里处,里面会躺着一些无家可归的平民、一些因故死去且无亲无故的低阶修士或散修。


    谢不尘来到这里,是要为自己寻一个合适的身体,一个至少有灵根,能够动用灵力的身体。


    这样若不能抢回身体,在危急的时刻他可以赌一把,凭此逃跑。


    这时候已经入了秋,但秋老虎厉害,天气仍然有些炎热,尽管谢不尘感受不到多少,但乱葬岗内腐臭烂溃的尸体能够佐证这一点。


    谢不尘在里面摸索了半天,终于找到一具合适的尸身。


    这尸体是少年模样,看着约莫有十六七岁的样子,谢不尘用神识探了他的身体,这少年是风火雷三灵根,在修真界,灵根分为分为金、木、水、火、土、风、雷七种,而灵根又以单种属性为最佳,属性越多灵根越杂,灵根过于杂乱则难以修炼。


    谢不尘之前是单一的火灵根,天赋极佳,而这位已经死去的少年则没有那么好运。三灵根在修真界内可谓毫无修炼天赋,修为最多能到筑基期,之后便难以向前进了。


    这名少年的修为也只是堪堪到练气三阶,能够引灵入体,使用灵力画一些基础的符篆,挥出一些基本的招式,多的便做不到了。


    但这对谢不尘来说已然足够。


    他跪在少年尸身旁,撕下自己身上的衣服,给少年擦脸。


    “对不住,借你尸身一用,”谢不尘小心地擦掉那些污泥,“等事情结束,我会好好安葬你的。”


    半个时辰后,白玉城外的这座乱葬岗走出来一名衣衫齐整但十足纤弱的少年。


    谢不尘将留魂玉揣在心口,将问道剑用布一层一层严严实实裹起来,背在身后,朝着白玉城城门走去。


    等进入白玉城已经是晚上,谢不尘坐在河堤上,不远处堂庭山掩映在黑夜里面,只露出峰峦起伏的虚影。


    谢不尘看着那些虚影,咬破手指以血引灵画符,以备不时之需。


    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了身体,再加上这具身体还未辟谷,谢不尘久违地感觉到了饥饿。


    这感觉既陌生又熟悉,在五百年前,没有遇到鹤予怀以前,谢不尘记得自己经常饿肚子,老是有上顿没下顿,饿得肚子疼。


    有一次饿得太久,骤然吃上一屉最喜欢的小笼包,狼吞虎咽一番之后,或许是因为那时候的肚子享不了福,吃完整个人疼得冒冷汗,竟吐了小半个时辰,生生呕了口血才停下来。


    后来被鹤予怀带回去之后,都是精细地养着,刚开始还一天到晚跑到药峰去拿药,好不容易才把身上乱七八糟的病给养好,也就渐渐忘记了饿肚子的感觉。


    那时的谢不尘没想到,在几百年后,自己又有了这样的感觉。


    身上的灵石还剩几块,谢不尘拿出一块,换了一屉皮薄馅大,汁水鲜美的小笼包。


    他在街角处找了一块干净的地方,正满心欢喜想要尝一口——毕竟他早就辟谷了,已经很久没尝过小笼包了——谁料迎面撞来一个巴掌大的黑影,跟饿虎扑食似地冲过来,猛地一下把谢不尘到了嘴边的小笼包给抢走了!


    因为抢得用力,咬的太狠,那小笼包鲜甜的汤汁吧唧一声溅了谢不尘一脸!


    谢不尘:“…………”


    他以雷霆之速伸出手,一下就把这抢他小笼包的家伙给抓住了!


    小家伙两只前爪蹬着谢不尘的虎口,破口大骂道:“你知不知道爷爷我是谁啊!你就抓!小心我找人揍你啊!!!”


    熟悉的声音让谢不尘一愣,他抬手戳了戳这小玩意的脑袋:“紫微?”


    小小灵兽也瞪大鹿眼:“你认识我???”


    谢不尘嘴角抽了抽。


    当然认识。


    而与此同时,苍龙峰之上,鹤予怀刚刚出关。


    雷火让他的身体受了不小的伤,于是他回苍龙峰闭关十日,修整一番。


    见春阁内月光如流水,梅枝互相交映,落下一片如藻荇般的虚影,鹤予怀一路穿过回廊,来到了冰室。


    冰室内置有冰棺,谢不尘的尸身静静躺在里面。


    全身皆白的仙尊坐在了冰棺旁边,照常将自己的灵力输入到尸身中。


    冰棺内,谢不尘容颜清丽,秀美红润,身上的衣衫整整齐齐,严丝合缝,一头黑发也顺滑地压在身后,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等输送完灵力,鹤予怀伸手轻轻碰了碰谢不尘的脸庞。


    冰凉细腻的触感,没有常人的体温,鹤予怀的手颤了颤,将指尖笼进掌心。


    “别怕,不会在这睡太久了,”鹤予怀对尸身道,“我会找到你,还给你的。”


    第42章 空待百年 没有谁会想到最后会是生死两……


    “你是谁?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小飞廉用牙齿去咬谢不尘的手指, 恶声恶气道:“给我放开!放开!再不放开我就变成大家伙吞了你。”


    谢不尘闻言忍不住笑了,他松开自己的手,那小家伙就从他手里面跳下来, 龇牙咧嘴地哈气。


    “你能变成大家伙啦。”


    “当然!”


    紫微昂首挺胸道。


    “真不记得我啦,”谢不尘抬手揉了揉紫微的小脑袋,几个月前,“你还给我叼了个大白馒头, 还说我是怪人……”


    紫微瞪大它那双鹿眼。


    “你是那个……那个……”紫微想起来了, “那个身上没有温度的怪人!”


    “可是你为什么换了一副样子, ”紫微嗅了嗅谢不尘的手指,大喊道,“你是不是夺……”


    谢不尘赶紧蒙住了这小祖宗的嘴巴。


    “没有没有,这是我从乱葬岗里面找出来的, ”他说着挽起自己的袖子,露出一截手臂,上面青青紫紫的瘢痕十分明显,“你看,我这身上还有尸斑呢。”


    紫微看着谢不尘手上的痕迹欲言又止。


    还真是尸斑。


    “你的木头身体坏掉了吗?”紫微问。


    “……”谢不尘道, “是坏掉了, 所以我要去找我原本的身体了。”


    “原本的身体?”紫微呆愣片刻,“你为什么会把原本的身体弄丢啊?”


    “…………”谢不尘不知道要怎么和一只小灵兽解释这件事情。他沉默一会儿, 开口道:“因为我这人,比较粗心, 死了之后尸体没带走。”


    紫微目瞪口呆, 会有人粗心到把自己的身体弄丢吗?


    “那你的身体在哪里啊?”


    谢不尘闻言指了指昏暗夜色中高耸的山峰:“在山上面。”


    山上面?


    紫微更加疑惑了,面前人所指的山峰明显属于堂庭山。堂庭山是上清宗的地盘,这个人的身体怎么会在上清宗上, 自己在上清宗待过那么久,也没听说过有哪个地方藏着尸……


    等等!


    还真有……


    自己曾经和呆呆一起住的苍龙峰,不就有一个躺在冰棺里面的尸体吗?


    “难道你是呆呆的主人吗?!”紫微惊得跳了起来,“你是不是骗我啊!”


    “……我骗你干什么,”谢不尘屈起两根手指轻轻敲了敲紫微的脑袋,“骗你又赚不到灵石。”


    “谁知道呢!”紫微摇了摇尾巴,“从前我在那山上面的时候,就经常有人假扮呆呆的主人呀!”


    “好多人,呆呆和我说有二十来个呢,”紫微掰着自己的鸟爪数了数,“他们都说自己是呆呆的主人,嘴里念叨着什么要回来和仙尊一起,要认宗门……”


    “他们的下场都不太好,”紫微叹口气,“大部分都被仙尊杀了。”


    紫微说到这里警告道:“你要动了什么歪心思,也是会被杀的,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我没动歪心思,”谢不尘解释,“那就是我的身体。”


    “我知道苍龙峰上有见春阁,阁内有两只白孔雀,”谢不尘开口为自己证明,“呆呆有时候会和那两只白孔雀一起玩。”


    紫微愣了一下,眨巴着大眼睛看谢不尘。


    谢不尘继续说着:“呆呆的窝是我用堂庭山主峰后面的竹条编的,还用染料在上面画了呆呆的模样。除外那小窝上面还覆盖了一层从柔软的狐毛,狐毛是火狐毛,因为呆呆嫌白色寡淡,更喜欢色彩鲜艳的小窝。”


    “呆呆爱睡觉,每日都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肯起床。”


    谢不尘的嗓音逐渐沙哑:“它爱吃甜的,再加上因为是明鸿仙尊养的唯一一只灵兽,因此每日都有玉萝峰外门弟子特意送来以灵药灵草所做的糕点。”


    “呆呆若是变小,还有衣服穿,”谢不尘道,“有一套是大红色的虎帽虎服,不过因为我绣艺不精,老虎脑袋的“王”字有些歪,远看更像壬字,虎头帽的老虎眼睛是绿色的,用的是无尽海鲛人的泪珠。”


    听到这,紫微已经张大了嘴巴。


    那套衣裳它见过,但是没见呆呆穿,这衣服被呆呆宝贝的藏在柜子里面,呆呆有时候会把那衣服拿出来看看,毛绒绒的脑袋去蹭那虎头帽。


    “你真是啊!”


    谢不尘点了点头。


    下一刻,紫微猛地跳起来咬住了谢不尘的手指:“你既然活着为什么不回来看它呢!它等你那么久,等得——等得都老死了!”


    谢不尘闻言喉头一哽。


    “我……”谢不尘没有挣开紫微那尖利的牙齿,“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刚刚醒过来不久。”


    五百年的时间实在太长了。


    久到那只傻傻的飞廉已经在漫长的等待中魂归天地。


    感觉到谢不尘语气中隐含着的哽咽与难过,紫微讷讷松开了自己的嘴。它走到谢不尘身边坐下,趴在地上道:“呆呆要是知道你还活着,一定很开心的。”


    “明鸿仙尊也会很开心吧,”紫微又站起来,“我听到上清宗很多人说,他很在乎你。”


    谢不尘沉默不语。


    “也许吧,”顿了半晌,谢不尘开口道,“但是,我不太想见他。”


    “为什么?”紫微不解道,“你们不是师徒吗?在你们人眼里面,师徒,不是很亲密的关系吗?为什么你不想见它?”


    “因为我与他道不同,不相为谋,”谢不尘道,“所以我不想见他。”


    紫微抬起鸟爪子挠了挠自己的下巴:“可是他很想见你诶,你不怕被他抓到吗?”


    “怕,”谢不尘语气诚恳,“当然怕。”


    但那是自己的身体,一想到自己的身体可能要遭受无妄之灾,谢不尘就顾不上害怕了。


    “可是我的身体是属于我的,”谢不尘道,“我自然要拿回来。”


    说完,一人一兽安静片刻,紫微忽然抬起爪子拍了拍谢不尘的手。


    “既然是这样,那我帮你。”


    谢不尘讶异地看向趴在脚边的飞廉:“你?”


    “对啊,我——”紫微骄傲地昂起头,“上清宗的护山大阵只有本宗长老弟子才能够进去,若是其他人想进山门,是要宗门长老引进的。”


    “你现在这样,进不了山门的,”紫微拍拍自己的肚皮,“我就不一样了,我有这个。”


    明鸿仙尊得盘龙法印闪烁在紫微的肚皮上面。


    “那个冷冰冰的仙尊说,有了这个,我不会被陌生修士欺负,要是想回上清宗,也可以直接进去。”


    “我现在可以变成像呆呆那样的大灵兽,”紫微道,“只要你藏在我的身体里面,就可以顺利进去啦!”


    谢不尘抬手揉了揉紫微的脑袋:“这么好心啊?”


    “当然!我是好灵兽,你是呆呆的主人和好朋友,”紫微道,“那就是我的好朋友!”


    “而且呆呆很想你,虽然它死了,我也想让你回去看看它,我也有些想它了。”


    谢不尘沉默一会儿,伸出双手把小小一只的飞廉抱起来,放在怀里面。


    两个人一起把那屉小笼包吃了,紫微满足地打了个饱嗝,窝在谢不尘怀里面睡着了。


    谢不尘一遍又一遍地给它顺毛,而它无知无觉,流着哈喇子躺在谢不尘手里面。


    “谢谢你。”谢不尘说,“陪了呆呆那么久。”


    见春阁那样寒冷,只有两只不会说话的白孔雀,一个冰冰冷冷的仙尊,和一具不会醒过来的尸体。


    灵兽也是有感情的,十几年的时间,它早就习惯身边有一个小孩的陪伴。


    更何况,修士的生命总是漫长的,他们能活到几百上千岁,甚至万岁,一个这样天赋异禀的孩子,肯定能活得很久。他们都相信可以陪伴对方走过漫长又漫长的时光。


    奈何,谁也没想到,谢不尘死得那样早。早到那样的年纪,对于几百岁的灵兽来说,只是个没长大的小孩。


    渡劫那日挥手告别,他们都觉得和往常一样,只是短暂的分开。


    没有谁会想到最后会是生死两隔。


    活了几百年的灵兽怎么也没有想到,那样明媚善良,活泼可爱的孩子,竟然就这么死了。


    那个会给它编窝,织衣服,逗它玩的小孩子,在它漫长又孤寂的生活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然后又如流星转瞬即逝,消失不见。


    它等了几百年时间,没有等到谢不尘再次睁眼。


    这几百年对谢不尘来说是一睁眼,对它来说却是日日夜夜,周而复始。


    谢不尘摸了摸紫微顺滑的毛发,眨了眨酸涩的眼睛。


    滚烫的水滴落在紫微身上,小灵兽动动身体,朝谢不尘怀里面靠了靠。


    第43章 衣不蔽体 让开。


    夺回尸体其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以如今谢不尘的状况来看,去到苍龙峰上十有八九是逃不掉的,和羊入虎口差不多。


    但是还是要去, 谢不尘想,大不了死上边。


    一人一兽准备了两三天,谢不尘往自己身上拍了好几个隐匿身形气味的符咒,藏在了紫微毛绒绒的肚子里面。


    转换形态的飞廉变得十分巨大, 足有一层楼高, 它扇动着一双翅膀, 从堂庭山侧峰进入上清宗。


    期间还遇上了不少认识紫微的宗门弟子,他们看着灰扑扑的飞廉灵兽,嘴里道:“嘿呦,你怎么回来了?”


    紫微理直气壮道:“回来看看仙尊啊。”


    几名弟子便笑起来:“不会是在外面饿肚子了, 回来蹭饭吧!”


    紫微闻言张开嘴吼了这几名弟子一通,把他们的头发全吹起来了!


    几名弟子敢怒不敢言,只能看着紫微趾高气扬的走了。


    来到苍龙峰峰顶时是正午时分,谢不尘悄无声息地从紫微身上跳下来,他并不着急去抢自己的身体, 而是先和紫微往梅林深处走去。


    终年积雪的峰顶一年都处于冬日, 再加上梅树有明鸿仙尊法力维持生机不断,这里一年四季都开有梅花。


    熟悉的梅香萦绕在谢不尘鼻尖, 他伸出手拨开交映的枝条,很快在梅林深处看见了一处坟冢。


    坟冢建得很简单, 只是个小土包加上一块灵玉做的碑, 碑上刻着飞廉灵兽的样子,除此之外便什么也没有。


    坟前的空地倒是很干净,像是经常有人打扫


    谢不尘在坟前半跪下来, 抬手轻轻摸了摸玉石上面的呆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待上了好一会儿。


    而后谢不尘站起身,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梅林。


    梅林在见春阁外,想要进见春阁就不那么容易了,这里禁制很多,谢不尘虽然熟悉绝大部分,但五百年过去,他也不知道鹤予怀有没有更改,或是加强这些禁制。


    一旦触发禁制,事情就不好办了。


    隐匿身形的符咒还起着作用,谢不尘手中提着问道剑,绕至见春阁后面西南角的院墙外。


    谢不尘记得很清楚,这里是鹤予怀的居所。


    也是整个见春阁禁制最为薄弱的地方。


    明鸿仙尊修为高深法力强悍,灵流所到之处连半根草都不会放过,没有谁会胆大包天到来他的卧房找麻烦,因而鹤予怀便也没有在此下什么厉害的禁制。


    反倒是原先谢不尘住的地方禁制森严。


    半刻钟前谢不尘经过自己曾经住的地方,神识朝外一探,只见数十道禁制漂浮在卧房周围,有些甚至是谢不尘没见过的,那些禁制一道比一道狠厉,看得谢不尘额角直跳。


    谢不尘握紧问道剑,火红色的灵流在手中浮动。


    作为明鸿仙尊唯一一位弟子,他实在清楚这些禁制法阵的生门在什么地方。


    他如同一只灵巧的灰燕,轻巧地躲过禁制,跃上了院墙,落在了鹤予怀寝屋外的院子里面。


    这里一切如常,同五百年前没有什么变化,冷清又寂寥,没什么活气。


    谢不尘看了眼院中摆着的日晷。


    此时正是未时二刻,一般这个时辰,鹤予怀应当在讲演堂或是习法场……谢不尘记得自己还在苍龙峰时,鹤予怀每日这个时间都会去这两个地方,他说是掌门嘱咐的,让他指点宗门弟子。


    他通常会在那里待到申时。


    所以自己只剩一个时辰不到的时间了。


    谢不尘抹了一把脸,深深吸了一口气,提着剑朝冰棺所在的地方赶去。


    彼时鹤予怀却没有如谢不尘所想去了讲演堂和习法场。


    他正坐在冰棺旁边,帮谢不尘的身躯换衣服。


    冰棺森寒,再好的布料做的衣裳也抵不住冰棺的寒气,没过多久就会变得僵硬。鹤予怀便时时帮谢不尘重新换上柔软的衣衫。


    谢不尘的身躯还是少年身形,算不上太厚实,甚至有些单薄,又因为五百年前经脉断裂,被藏于冰棺不见天日所以显得极其苍白,毫无血色。乍一看过去像一张脆弱的白纸,似乎一扯就会坏掉。


    鹤予怀小心地将谢不尘的身体扶起来,认真而专注地将谢不尘的上衣脱掉。


    从远处看,鹤予怀和谢不尘光裸的上半身贴得极其近,他雪白的下巴抵着谢不尘乌黑的发顶,五指指尖抵着谢不尘的后心,谢不尘的身体软绵绵地靠着他,额头靠着鹤予怀的胸膛,而谢不尘身上的衣服已经滑落到腰际,露出一道极为柔韧的腰身。


    眼见这一幕的谢不尘实打实的愣住了。


    这是要干什么!


    还没等谢不尘往后退,鹤予怀突然回过了头,猛地看向谢不尘的方向:“谁在那里!!!”


    与此同时一道灵刃快如闪电朝着谢不尘而来!


    谢不尘抬起问道剑格挡一击,但震荡的灵流飞速而至,瞬间将他隐匿身形的符咒给打碎了!


    下一刻,明鸿仙尊瞬移至面前,五指成爪抓向这不速之客的脖颈!


    谢不尘猛地闪躲,那只手从他脖子旁擦过,一道血痕瞬间显现,谢不尘闷哼一声,问道剑向上抬起,狠狠撞上了鹤予怀的山海剑,暴烈的灵流迸发而出,这具临时找来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谢不尘只觉得浑身上下仿佛被来回碾过,喉咙一呛,嘴边就溢出来黑红的血。


    疼,很疼。


    他看向那具在冰棺中赤裸的身体。


    事到如今,只能硬抢了。


    谢不尘虎口剧痛,险些脱力,口中的血喷出来,溅了鹤予怀一身。


    鹤予怀一愣,他的动作停滞一瞬,看着来人手中执着的长剑,眼睛倏然睁大。


    他慌乱地收起剑要去扶谢不尘,后者却突然暴起,手中长剑出其不意地刺出,朝着鹤予怀的命门横斩过去!


    谢不尘意在阻止鹤予怀的动作,不让鹤予怀碰到自己,却没有料到鹤予怀没有躲。


    他就像没看见那把剑一样,急着要将谢不尘抱起来,于是那把精绝无比的上古法器承载着灵力,以锋利无比的架势,瞬间横过鹤予怀的脖颈!


    白日下,一条血线迸飞而出,溅上雕花的窗棱,也同样溅上谢不尘那张脸。


    腥甜的味道让谢不尘瞳孔猛缩。


    但他没有犹豫,也没有再去看鹤予怀。他猛地推开鹤予怀,随即转过身,冲到那冰棺前,拼着最后的力气要去打开冰棺,可是那棺上布满禁制,问道剑往下砸也破不了几道。


    神魂剧痛之下,谢不尘的意识逐渐有些模糊,他看着自己的那冰冷的身体,呛咳出好几口血,然后被鹤予怀从后背一把抱住了。


    谢不尘抽着气,双眼猩红至极,他看了那衣不蔽体的原身一眼,感到一股难以言说的屈辱。


    他怎么能真的这样做呢?


    谢不尘心如死水,他想一巴掌把自己扇到六合之外,永远也不要醒过来,可是最后的力气已经耗尽,他现在连立刻去死都做不到了,只能任由自己合上了双眼。


    “对不起,对不起,师父不知道……不知道是你……”


    鹤予怀被问道剑割断了喉咙,几乎发不出声,他的声音像是坏掉了的箫,呕哑嘲哳难以入耳。


    脖子处很痛,问道剑比起玄渊要凶狠百倍,鹤予怀的神魂也被划出一道伤痕。


    “你想要回自己的身体……”鹤予怀呛出一口血,“马上就能拿到了。”


    他脸色因为失血而惨白,从脖颈上溢出大片的血滴落在谢不尘身上。


    鹤予怀掐了好几个清净诀,将谢不尘身上的血迹清掉,淡金色的灵力覆盖在伤口上面,勉强止住了汹涌而出的鲜血。


    他把谢不尘抱起来,放在了冰棺旁边的床上。


    这张床是鹤予怀摆在这里的,他平日里并不在卧房睡,而是在这里和这具没有生机的身体待在一起。


    尸体无知无觉,并不需要人陪伴,是鹤予怀需要这具身体在自己的身边。


    谢不尘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过来时看见远处的天际火云如烧,红透半边天。


    眼睛亮亮的飞廉灵兽站在自己胸口上,十分兴奋道:“你醒啦!”


    谢不尘一愣,几乎以为自己是在五百年前,至于其余的一切,都只是他练完剑之后贪睡做的一场梦。


    但很快,他就认出来,面前的灵兽并不是呆呆,而是紫微。


    他环顾四周,这间房子很熟悉,正是他在见春阁的卧房,里面的东西摆设和记忆里别无二致,所有的一切都干净整洁。


    谢不尘动了动身体,那些剧痛感都消失了,浑身经脉也都运转流畅,丹田也完好无损,火红的灵根盘踞在身体内,周身的灵流庞大而强盛。


    他回到自己的身体里面了。


    谢不尘掀开被子,赤着脚下了床,床边的梳妆台上摆着一面镜子。镜子里面,谢不尘看见自己的脸,和那两颗缀在眼下的小红痣。


    脖子处的伤痕已经很淡了,不知道是谁——好像也只能是鹤予怀了,谢不尘想,给自己的脖子上套了一个用蓝金布带所做的项圈,布带上以金线勾勒纹路,缀有珍珠,中间还挂着一块红玉。


    谢不尘扯开这遮掩,拿起摆在案几上的问道剑,朝门口走去。


    然而刚走到门口,迎面就撞上了鹤予怀。


    鹤予怀一身回纹仙鹤宗服,脖子上缠绕着一圈又一圈绷带,目光落在谢不尘身上。


    “要走了?”


    “让开。”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鹤予怀温和的神情滞了一瞬。


    第44章 时过境迁 我们回不去了,师父。……


    鹤予怀险些没能维持住自己的表情, 他顿了一会儿,轻声道:“……你身体还没好全,先在苍龙峰留几日吧。”


    “你睡了三天, ”鹤予怀又说,“我本想等你醒了就告诉掌门和你师妹霜玉你回来了,让他们带你在上清宗逛逛。”


    话音落下,鹤予怀没有听到谢不尘的回答, 回应他的只有一阵难捱的沉默。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 ”鹤予怀开口呢, “我不会把你关起来,往后你想去哪就去哪,我不会拦你的。”


    听到这话,谢不尘的眼珠子终于动了动, 说出的话却让鹤予怀心底一寒:“仙长,你觉得我会信你吗?”


    鹤予怀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露出一个温和的笑,但是失败了。


    信任是一旦破坏了就难以建立的东西,他骗了小徒弟太多次, 谎言让他们之间的联系崩裂成碎片, 已经难以恢复如初。


    鹤予怀道:“信不信在你,我不知道, 如果你实在不相信我,我可以向天道起誓……”


    “不用了, 仙长, ”谢不尘闭了闭眼,“到此为止吧。”


    鹤予怀即将抬起的手一僵。


    谢不尘说完提着剑,绕开鹤予怀, 朝见春阁的大门走去。


    鹤予怀沉默着看谢不尘的背影。若是真的让谢不尘走出这一扇大门,他们或许今生今世都难有再见面的时候了。


    谢不尘昏迷的这三日里面,鹤予怀想了很多事情。


    想他和谢不尘那处心积虑的初遇,想那互相依偎着走过的十几年,又想渡劫那日滚滚的天雷和横过谢不尘脖颈之后寸寸断裂的玄渊,想谢不尘错过的那五百年时光……想到最后,发现还是自己错得太多,错得太深,以致于时至今日,竟然想不出任何一个可以弥补过错,可以消除所有痼疾伤痛的办法。


    他的徒弟不愿再认他这个师父,豁出命也想要逃离,那十几年里面两个人所建立起来的信任、情谊,已经消失殆尽,留下来的恐怕只有厌恶和憎恨。


    鹤予怀坐在谢不尘的床前。


    他不是没有想过,就像杨云说的那样,像他之前所做的那样,就这样放谢不尘离开好了。就当做他们没有那十几年,当做他们是陌生人,放谢不尘自由。


    但这样的念头,只是刚冒出来,鹤予怀就觉得痛苦。


    他做不到,做不到真的放手。五百年没见的人此刻近在眼前,要他怎样能够放手?他的小弟子如今像是一点感情也没有留在自己身上了,那他离开后会怎么样呢?


    他会找另一个人吗?会爱上另一个人吗?会满心满眼都是另一个人吗?会像五百年前依偎在自己膝头那样,依偎在另一个人身上吗?


    如果爱上了,他们会干什么?


    亲吻、拥抱、缠绵……或许还会一起造一个小屋子,养上几只谢不尘喜欢的灵兽,他们会睡在一张床上,在清晨时分一起醒过来,两个人依靠着亲昵对方,等到腻歪够了,就互相帮对方挽发,梳洗一番之后,一起在庭院里面练剑。


    会这样吗?


    会的。


    鹤予怀明白。


    自己的徒弟爱一个人时,全身心都投到那个人身上,看人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一眨不眨都不带动弹,甚至只是牵个手都能开心一整天。


    他会把自己觉得好的东西都和心上人分享,怀里面捧着,嘴上也要说着,话密得像是永远也说不完,说不累。


    他会自以为藏得很好,实则那份爱慕和依恋从身体里传出来,从眼睛里溢出来,明显得不得了。


    鹤予怀对此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


    因为他曾经……曾经就被谢不尘这样热忱的,小心的爱过。


    一想到这,鹤予怀简直无法忍受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他不会愿意谢不尘离开,更不能接受谢不尘会爱上另一个人。


    可是如果不愿意,不接受……那能怎么办呢?鹤予怀唯一能想到的,只有把谢不尘拴在自己身边,或是一寸不离地跟着,将所有可能都扼杀在摇篮里面。


    但他的徒弟现如今那样向往自由,向往有朝一日能挣脱自己无时无刻的束缚。


    谢不尘不会愿意被自己困在苍龙峰中,困在掌心下,鹤予怀想,不自由,毋宁死,这样的反抗,谢不尘做得出来。


    放走他,才是对他最好的行动。


    他的徒弟值得拥有这世间最好的东西,他应当有自己的选择,而不是被另外一个人裹挟着往前走去。


    但这对鹤予怀来说是艰难的抉择。


    道理明鸿仙尊都明白得很——他活了那么多年,有什么事情是不明白的呢?只不过有时候是自己不愿意承认,不愿意放手罢了。


    他坐在床头思索了很长时间,最终轻轻握住了谢不尘的手,做出了决定。


    鹤予怀最终妥协了,他决定放谢不尘走。


    但是在那之前,他希望小徒弟能够陪陪自己。一个月也好,半个月也罢……他不奢求其他东西了。


    于是就在谢不尘即将踏出大门的一瞬间,鹤予怀抬手起了法阵!


    金色灵流构筑的屏障瞬间覆盖了整个见春阁!


    谢不尘和屏障撞了个满怀,抬手按在那无形的墙面上,猛地回头看向鹤予怀:“你不是说放我走吗?!”


    鹤予怀的声音此刻平稳至极:“我会放你走,但是不是现在。”


    “不尘,在苍龙峰陪陪师父吧,”鹤予怀道,“只要半个月就好。”


    谢不尘感觉一股气从脚板底火急火燎往上涌:“陪?仙长要我如何陪?”


    他不由得想起昏迷前的场景,想起在识海中数次的亵玩:“像个无知无觉的娃娃一样任仙长折辱吗?”


    “…………”鹤予怀闻言顿了一瞬,“我不会那样对你,我只是,想让你在苍龙峰待几日。”


    紧接着,鹤予怀意识到谢不尘误会了什么,又开口解释:“那日,我只是想给你换一身衣服,冰棺寒气太盛,衣物不过几日就会发硬,会不舒服。”


    他一边说,一边看着谢不尘,后者显然并没有相信自己的话,只是沉默着与自己对视。


    鹤予怀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你那么久没有回来了,就在这里小住几日,我不会对你怎么样,”良久,鹤予怀总算开口,“你就当我们还是五百年前的师徒,安安心心在这里住几日,好不好?”


    谢不尘的神情未见有任何松动,但是眼眶已经微微泛红了,师徒二人在庭院内对峙,目光在半空中汇在一起。


    当我们还是五百年前的师徒。


    这句话听起来让人难过。


    做五百年前的师徒。五百年前两个人是什么样的呢?师慈徒孝,相互依靠,谢不尘甚至还记得趴在鹤予怀后背时的触感和温度,那些事情仿佛仍就在昨日,但其实已经过了很久。


    那是已经回不去的时光。


    谢不尘觉得双眼酸涩,喉咙处漫上一股铁锈味,


    “……师父,”谢不尘眨了眨眼,极力不让眼泪掉下来,“我们回不去了,师父。”


    鹤予怀的脊背颤了颤,他何尝不知道已经回不去了呢?


    回头望,万事已成定局,只能朝前看,摸着石头过河似的走下去。


    谢不尘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说不清楚为什么,也许是因为鹤予怀已经封了整个苍龙峰,硬碰硬讨不着好也出不去。


    见春阁那间被封起来的卧房终于迎来了它的主人,谢不尘打开房门,只见所有摆设一切如旧,所有东西也都光洁如新,连半点灰尘都看不见。


    鹤予怀没能跟着谢不尘过来,他的徒弟说想自己静静,于是白衣仙尊愣神一瞬,站在原地没动,看着谢不尘走了。


    屋子里面很暖和,还烧着炭火——尽管回到身体之后的谢不尘也并不怕冷。


    怕冷的是十几岁时刚到苍龙峰的小谢不尘。


    等修到筑基期,谢不尘就没再怕过了,但每逢冬日,卧房内还是会烧着热融融的炭。


    谢不尘推开窗,坐在藤椅上,窗外一片雪白,鹅毛般的大雪簌簌而落,积雪过重压弯了窗前树木的枯枝,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他少时会在窗前这片空地练剑。


    谢不尘看了一会儿,余光瞥到雕花窗棱边上那明显的刻痕,刻痕旁边还写着年份。


    那是少年时,鹤予怀给自己量身量刻的。


    他只觉得喉头一哽,缓缓站起身来去看那几道刻痕。


    谢不尘仿佛看见了少年时的自己,过生辰时穿着新衣裳,红着脸被师父拉到窗边。


    没过一会儿,头顶传来一点触感,鹤予怀压平他的头发,用灵力在窗棱边刻下一道痕迹。


    “长高了。”


    “又长高了两寸多。”


    “今年没有去年能长……唔,不过,已经到师父下巴了。”


    “再过两年,你就和师父一样高了。”


    “可是,”谢不尘说,“我想长得比师父高。”


    鹤予怀摸摸他的脑袋:“那就多吃些,不要像猫一样,一顿就吃那么点。”


    谢不尘重重点头。


    虽然到最后……因为修炼太快,太早进了金丹期,所以最后他还是没有鹤予怀高,约莫矮了半寸,得稍稍踮起脚尖才能同鹤予怀平视。


    不知道看了那刻痕多久,谢不尘终于在风雪声中回过神,他鬼使神差地靠近窗棱,抬手压平自己的头发,以灵力在窗棱上划了一条印子。


    那刻痕和原先十八岁鹤予怀刻上的交叠在一起。


    谢不尘转过身,定定地看着那两条不分你我的刻痕,眼眶有些酸涩。


    滚烫的泪珠砸在了他的脚边。


    第45章 可笑至极 谢不尘突然觉得可笑……


    谢不尘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卧房内点起了明亮的烛火。


    他呆愣片刻, 目光落在头顶的纱帐上。


    直到紫微蹦到他的胸口上,他才堪堪回过神。


    小飞廉应是去洗了个澡,全身上下都香喷喷的,谢不尘抬手摸它的鹿脑袋, 又捏捏它的小爪子。


    细长苍白的手指将紫微揉得一脸满足。


    “你要吃东西吗?”紫微抬爪指了指案几上的几碟小菜和点心, “都是刚拿过来的。”


    谢不尘摇摇头:“我不饿。”


    见谢不尘要起身, 紫微从他胸口处跳下来,张开翅膀飞到案几上,张口就咬了一口甜糕。


    “今天花神峰长老来看你了,”紫微边嚼边说, 声音含糊不清,“不过你没醒,她说明天再来见你……”


    花神峰长老?


    谢不尘骤然回头:“怎么不叫我?!”


    “仙尊见你睡了,没敢打扰嘛,”紫微用爪子刮了刮自己脸上的渣, “想让你多休息会儿。”


    谢不尘胸膛起伏片刻, 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坐在蒲团上,看着紫微吃得肚子溜圆。小灵兽吃完伸了个懒腰, 谢不尘戳了戳它的肚子,后者滚了一圈, 气冲冲地咬谢不尘的衣角。


    谢不尘看着它, 忍不住笑了。


    少年笑起来极漂亮,那张带着病态而苍白的脸衬得那双眼睛如熟透的黑葡萄,映着烛火忽明忽灭的光, 眼底下的那两颗红痣也显得极鲜妍,随着嘴角一起翘起来。


    紫微看着这张脸,一时半会儿也忘了生气,牙也咬不下去了,不由得在心里嘀咕道:“长这么漂亮干什么?”


    害得它都咬不下去了!


    谢不尘自然不知道小灵兽心中是怎么想的,他站起身,随意从藤条编的柜子里面找出几件换洗衣裳,推开门朝见春阁的温泉走去。


    温泉在谢不尘住处对面,需得穿过回廊,这期间还得路过鹤予怀的房间。


    走近那间房时,窗内黑漆漆的,并没有人在。


    谢不尘没有多想,径直走了过去。


    温泉水热,并且是活水,谢不尘脱掉身上的衣衫,背后的铜镜映照出他那张光洁白皙的后背。


    背后那扇肩胛骨如玉蝴蝶一般,沉进了水里面。


    漆黑的长□□浮于水面,谢不尘只露出一双眼睛在水面。


    烛火摇晃,谢不尘背对的铜镜闪了闪。


    见春阁最高的台子上,鹤予怀身前一面水镜,映照出谢不尘的模样。


    鹤予怀见此情景忍不住闭了闭眼,顺了顺自己略有紊乱的气息。


    再睁眼时,他眼底已经清明不少,水镜中谢不尘如游鱼一般在温泉中晃荡,清波之下那具苍白而柔韧的身体若隐若现。


    他这会儿倒是不会呛水了,鹤予怀想,从前刚来苍龙峰时,一进温泉就被淹了去,吓得拍着水面喊师父救命。


    谢不尘泡了两刻钟的温泉,拿上衣服走进屏风内,他先给自己掐了个烘干诀,把湿淋淋贴在身上的黑发给弄干了,然后才穿衣裳。


    洗完澡就要睡了,因而谢不尘并未束发,而是任由那头青丝倾泻,他头发极长,一直落到膝弯处,且被养护得很好,柔顺而靓丽。


    谢不尘慢悠悠从回廊荡回自己的房间。


    这时候时辰还早,再加上刚洗过澡,谢不尘还没什么睡意,于是就坐在蒲团上,将柜子里面那些旧物翻出来看看。


    一箱子是宗门里的朋友送的礼物,一箱子是十几年来在上清宗得的奖励,还有一箱子,是鹤予怀送给谢不尘的东西。


    东西很多,但被五百年前的少年谢不尘分门别类收拾得清楚明白,谢不尘看了前两箱子,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打开了最后一箱。


    鹤予怀送的东西有很多,因而这箱子是最大的一个,谢不尘打开箱扣,咔哒一声,那些尘封于漫长岁月的旧物就全都显现在谢不尘眼前。


    摆在最上面的是各式各样的发带玉冠和玉带钩,谢不尘将它们拿开,露出底下一对雕着白龙的玉镯,而后是些修炼心经,一条用红线串起来的银质平安锁,还有一对磨损得看不清纹路的护腕,垫在最底下的则是好几套已经穿不上的旧衣裳,以及近百封两人分隔时相互来往的书信。


    谢不尘一件件拿出来看过去,摸过去,等到拿出最后一件,他突然一愣。


    好像少了一样东西。


    谢不尘翻翻找找数了一遍,发现确实是少了。


    少了一块玉佩,那玉佩是自己十五六岁时,鹤予怀随手送给自己的,虽说并不是鹤予怀送给自己的第一件礼物,但因为鹤予怀说戴着好看,所以谢不尘一直随身佩戴,几乎没有摘下来过。


    可能是天雷降下被劈碎了,谢不尘想。


    那块玉佩……谢不尘回忆着,似乎是金黄色的,若是在夜晚还会散发出一点荧光,那玉石经过精细的雕琢,几乎看不清原来的纹路走势了,不过若是放在灯下,还是能隐约见到游蛇一般的玉痕…………


    等等!


    谢不尘瞳孔倏然缩至针尖般大小,他猛地起身,从自己身上摸出来那块在归墟秘境中拿到的留魂玉。


    淡金色的玉石发出一点荧光,游蛇般的纹路天生地养。


    谢不尘愣在当场。


    记忆中的场景在此刻也鲜明起来。


    大雪纷飞,天地皆白,白衣仙尊立于梅树下,将玉佩系在少年腰间。


    少年眨巴着一双大眼睛,明知故问:“是给我的吗?”


    “嗯,”仙尊轻点下巴,“送你,你戴着很好看。”


    少年昂起脑袋:“真的很好看吗?”


    年长的仙尊似乎是被这样的孩子气逗笑了,点头道:“很好看,不骗你。”


    谢不尘还记得自己听完后扑进师父怀里面,脑袋贴着师父的胸膛,大声道:“谢谢师父!”


    鹤予怀没说什么,只是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脑袋。


    此后十几年,这块玉佩几乎一直待在谢不尘的身上,它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一块普通的,作为装饰的玉佩。


    谢不尘感觉喉咙干涩,说不出话来。


    这也就说得通自己为什么会在五百年后莫名其妙地醒过来了。


    他想起刚醒时身处落雪剑里面,现在看来那并不是什么天赐的神迹。


    自戕的那一刻,被浩瀚灵力冲破的魂魄在瞬间被留魂玉收走,那块玉在天雷震荡之下落入海底,也许是被妖兽或是灵兽吞食了,所以几百年来鹤予怀没能找到这块承载自己魂魄的玉石。


    五百年后小黑要给薛璧锻剑,意外得到了这块玉石——或许这个时候它已经不是玉石的形态了,他们谁也不知道用的锻剑材料里面会藏有生魂,才会使得自己的魂魄落入剑中。


    更何况,恰好他们住的地方离自己殒命的望月洋如此相近,甚至在崇仁岛岸边还能看到鹤予怀的法阵残余。


    如果真的是这样……谢不尘抽了一口气,捏紧了手中的留魂玉,这个时候也许不应说“如果”了。


    所以为什么呢?


    既然一开始就想要杀了自己,为什么又在将留魂玉放在自己身上?他是无心还是有意?


    鹤予怀一早就知道自己是他的情劫,却将留魂玉放在自己的身上,这自然不可能是无心之举,他早有预想和谋划,这块玉是为了什么,简直显而易见。


    他不想让自己真的就这么死去了,所以在自己身上加了这么一层保险。


    想到这,谢不尘突然觉得可笑,十分可笑。


    “嗬……哈哈哈哈哈——”


    谢不尘笑出了眼泪,那张漂亮的脸蛋上泪痕遍布,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来。


    他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鹤予怀,笑得腰都弯了下来,手中玉石沾了眼泪,闪烁着莹莹微光。


    好可怜啊,谢不尘想,自己和鹤予怀,都好可怜。


    下一刻他夺门而出!


    门外风雪正盛,簌簌下落的白雪瞬间撒了谢不尘满身。


    门外,鹤予怀正站在不远处,安静地望着谢不尘。


    小弟子霜华满身,满脸泪痕,微微张开的唇吐出一口氤氲的白气,看见自己的时候似乎吓了一跳,整个人往后倒退了一步。


    “怎么哭了……”鹤予怀眉毛抖了抖,被风雪吹得发冷的指节僵硬着,他顿了片刻,没等到谢不尘的回答,不知想起什么似地又开口道:“你不要误会,我只是路过,马上就走。”


    十分拙劣的谎言,那雪已经在肩膀上积了厚厚一层,鹤予怀站在这里已经很久了。


    谢不尘没有拆穿,脸上的泪水被冷风吹干,甚至在脸上结了一点细微的冰霜。他握着留魂玉的手捏紧又松开。


    “师父……”谢不尘咧开嘴,露出一个难看的笑,“你……”


    “早就后悔了啊。”


    第46章 转瞬即逝 五百年光阴在他身上转瞬即逝……


    自那天晚上过后, 谢不尘没有再和鹤予怀说上哪怕一句话。


    他们如同住在一个屋檐底下的陌生人,就算碰上了面,也是相对无言。


    但见春阁却因为谢不尘重新热闹了起来。紫微天天上蹿下跳在阁内乱逛, 上清宗不少峰主长老都来看谢不尘,连带着一些小弟子胆子都大了起来,跟在长辈后面要来看看传说中这位天赋世无其二的前辈长什么样。


    而鹤予怀回绝了大部分人,只让一些眼熟的小弟子进门。


    这些小孩见过谢不尘之后, 一致认为谢不尘长得是真好看啊, 明鸿仙尊当初不会真的是看脸收的徒吧?


    见春阁内人来人往称得上络绎不绝。


    还有不少年轻的小辈想要谢不尘指点和切磋, 谢不尘来者不拒,全都一一答应。


    鹤予怀站在楼阁上,远远看着谢不尘让一只手,将修为压低和小辈切磋。


    他穿一身以云锦所制的玄衣, 上面以金线绣出暗纹,在天光之下流光溢彩,衣摆随着他出剑的动作翻飞翩跹,看起来干净利落又赏心悦目。


    他以剑入道,师父是整个修真界最好的剑修之一, 再加上他天赋极佳, 修炼又十分刻苦,剑术自是佼佼, 即便让一只手,压低修为, 也能轻轻松松将对手掀翻。


    果不其然, 十招不到,那小辈已然落败,谢不尘收起手上那根普通的软剑, 蹲下身将那小辈扶起来,一字一句和他掰扯修炼心经,说那小弟子出剑不稳,过于浮躁,是因为基础不牢,心经理解不到位。


    等指导完小弟子,庭院大门忽然被推开,一名身穿回纹仙鹤宗服的女子负剑进了门,弯着眼道:“师兄!”


    她身后还跟着几个年龄相仿的宗门中人。


    鹤予怀认出来这几位都是当年谢不尘的好友,几个人经常一起下山玩闹,还一起出门游历过。


    他不在意这些人,因此记不住他们的名字,只是听见谢不尘笑着叫他们方师兄,李师妹……一个个打了招呼,几个人先是笑作一团,不知是谁眼眶先红了,竟抱着谢不尘大哭起来。


    那哭声震天撼地,像是要把见春阁掀了。


    谢不尘被几个人扑了个满怀,仰倒在雪地里面,又被几个人连忙拉起来。


    八角亭下,胡不知走到鹤予怀身后:“不想师弟竟然真的将师侄的魂魄招回来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往下看:“这也是好事一桩,几名师兄弟说,应当为此事庆祝一番。”


    “司礼长老已经备好了庆礼所需,”胡不知说,“只待你点头就好。”


    鹤予怀的几乎入鬓的长眉往下压:“庆礼?”


    他平日里本就严厉冷淡,眉头下压后更是显出一股不好惹的气势,胡不知讪讪一笑,没再说话。


    但紧接着,鹤予怀冷笑了一声,语气中带着讥讽的意味:“他们是真心想办庆礼的么?”


    胡不知哽了一瞬,没有作答。那些长老心里打着的小九九胡不知也清楚。


    他们自然不是真心想要办庆礼的,庆礼说到底只是个幌子。


    他早料到鹤予怀不会有什么太好的反应。他这位鹤师弟年轻时与上清宗同辈中人的关系大都不好,后来当了上清宗,乃至整个修真界剑修第一人,也没有给那些人好脸色过。


    整个上清宗,除了谢不尘这个小弟子,也就胡不知和自家女儿,再加上几名宗门内的前辈能和鹤予怀说上两句话。


    也因此多年来鹤予怀几乎没有参加过任何宗门内的庆礼。


    至于为何如此的原因胡不知也略有耳闻……


    他咳嗽一声,叹了一口气:“那都是快八百年前的事情了,师弟何必一直计较?再说,他们也早就想同师弟道歉和解,只不过一直没有机会而已,眼下这不是正好有个合适的时候……”


    胡不知劝道:“何况宗门之间也应当团结一心才是啊!”


    “团结一心?”鹤予怀手压在剑柄上,眉目之间冷冷的,像是覆上了一层霜,“别以为本尊不知道当年那么多个假徒弟是怎么上的苍龙峰。”


    “再有,五百年前我道心毁后,他们难道忘记自己是怎么做了的吗?”


    胡不知闻言又是一噎。


    最后,胡不知讷讷道:“也怪我当时闭关了。”


    鹤予怀没有接话,他只是看向底下和好友们闹成一团叙旧的谢不尘,轻轻合了一下眼皮,复又睁开。


    “我早就同师兄说过不与他们计较这些事情,”良久,鹤予怀道,“所以他们也别来我面前晃悠,师兄,你知道的,我不是个大度的人。”


    胡不知只好道:“师弟既不愿意,那不办就是了。”


    庭院里面的说笑声传过来,鹤予怀的目光落在谢不尘身上。


    几个人在院子里面打雪仗,除却谢不尘,其他都是几百岁的人了,却依然如孩子一般玩闹。


    谢不尘穿着一件带毛领的披风,头发束成一条飘逸的高马尾,笑吟吟躲过几个雪球,而后迅速蹲下身捡起一把冰凉的雪,在手中揉搓成圆,呼啦啦掷过去!


    鹤予怀看着他们,忽然觉得很难受,连眼睛都变得酸涩起来。


    这些人里面,只有谢不尘留在了二十八岁。这些人都度过了完完整整的五百年,他们去了仙门大比,探索了各种各样的秘境,在漫长的时间里面上下求索,寻找自己的道路,他们交到了新的友人,有的还已经和良人结为道侣…………


    他们都有丰富多彩的时光,看到了许多不一样的风景。


    而谢不尘没有,他醒来的那一瞬间,五百年光阴在他身上转瞬即逝,他什么都没有感受到。


    鹤予怀记得,从前谢不尘明明有更多的友人,现如今只剩这寥寥几位了。


    其余的人,有的也许已经淡忘谢不尘这个人,与他们之间的情谊,有的则已在修炼与修真界的争斗中死去,回不来了。


    谢不尘错过的,何止是时间?


    因为自己的一己私利,因为自己的自大狂妄,他一夕之间什么都没有了。


    五百年后再醒过来,也没有过上安生的日子。


    从自己见到他的第一面开始,就没有哪件事做的是对的。


    自己招惹他,桎梏他,做尽了他讨厌的事情,让他陷进惶恐不安悲戚难过的泥沼里面。


    所以碰见自己的时候,他总是在掉眼泪,在难过。


    所以怎样才能弥补呢?自己当初杀了谢不尘,一命还一命难道就能还清吗?


    那其他的呢?


    谢不尘丢的,不只是一条命啊。


    思及此,鹤予怀骤然感觉到疼,他下意识抬起手,触碰到了脖子上问道剑留下来的伤痕。


    这疼痛针扎似的,绵密又让人窒息,从心口漫出来,流转到四肢百骸。


    世上不是什么错误都能够弥补得了的,而自己,看起来也似乎并不值得原谅。


    鹤予怀张了张口,发不出声音。


    胡不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楼阁,此刻高台之上,只有鹤予怀一个人了。


    白雪簌簌下落,庭院里玩闹的人还在打雪仗,不知是谁扔错了位置,那雪球高高抛起,啪一声打到了摆在八角亭边的花瓶!


    砰——


    花瓶碎裂之声骤然响起,几个人霎时抬头往声源处看。


    只见亭台之上,明鸿仙尊像一樽冰雪雕刻而成的人,正静静地望着他们。


    而后他抬起手,碎成渣的白瓷瓶残片从雪地里面旋飞而上,残片在灵力的黏合下重新变回了花瓶。


    只是那瓶身上已遍布裂痕——碎片即便重新组合,也回不到最初的模样了。


    第47章 是非对错 师父不要笑我。


    夜晚洗过澡, 谢不尘穿着白色的中衣坐在卧房的蒲团上。


    外面还在下雪,有雪花从没有关好的窗台上溜进来,很快就化成了湿漉漉的水汽。


    今天被砸碎又复原的那只花瓶被谢不尘带回了寝屋, 搁置在面前的案几上,上面的裂痕十分明显,显得这只瓷瓶千疮百孔,很是可怜。


    谢不尘出神地看着这只瓷瓶, 脑海中却是今日和从前好友聊天时的话语。


    “你死之后, 鹤师叔和疯了差不多, 宗门内派出十二位长老合力才将道心尽毁的他给制住。”


    胡霜玉的声音犹在耳边:“后来有不少想走捷径的人假扮你上山,无一例外都被师叔认出来杀掉了。”


    “你离开的这些年,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起你还有和你有关的事情,一是怕他难过, 二是怕他失控。”


    “后来我父亲一直想说服鹤师叔再收一个徒弟,但他一直不肯。”


    “如今你回来了,鹤师叔定然是十分高兴的。”


    既然这么后悔,当初为什么还要杀了自己呢?


    ……说到底,谢不尘苦笑一声, 还是证道相比于自己更重要罢了。


    只不过鹤予怀曾经自信地认为他能够在证道的同时又能保住谢不尘。


    所以他没有更改那个决定, 仍然将剑指向了自己养了十几年的徒弟。


    等到证道成功,他就将留魂玉中徒弟的徒弟送入轮回, 去转世。


    而飞升上界成神的仙人,有更强大的力量, 总能够达到自己的目的, 总能够找到谢不尘。


    可惜…………


    谢不尘抬手抚上瓷瓶的裂痕,自己没有给鹤予怀这样一个机会。


    说实在的,谢不尘从不怪鹤予怀想要飞升这件事情。


    从他拜入上清宗, 进到鹤予怀门下,他就知道自己的师父是当世第一人,是修真界最有可能飞升成神的修真者。


    而修士莫不想要更近一层楼,筑基期的想要进到金丹期,金丹期想要进到化神期,一个渡劫期的大能,想要飞升成神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少年谢不尘因鹤予怀有实力飞升而骄傲,他尊敬爱戴自己的师父,尽管舍不得师父离开,但如果师父飞升,整个上清宗最为鹤予怀开心的人就是谢不尘。


    谢不尘受不了的,是鹤予怀骗自己,是鹤予怀天雷之下轻描淡写的一句,可以送你去轮回转世。


    那样简单的一句话,伴随着长剑横过的破空声响,给予谢不尘的却是莫大的打击。


    自己只是一个物件,一个踏板,杀了还可以随意再送去轮回再找回来,这样命不由己,这样不被珍惜,几乎让人随意玩弄的感觉让谢不尘感觉荒唐。


    他从小被鹤予怀教导要自知自明自爱,要尊重别人,要做如松竹般的君子、要光明磊落。


    他说:“师父不求你有大作为,只愿你一生平安顺意,做个好人。”


    他说:“苍龙峰冷清,多出去走走,交些朋友,不过交友也不要委屈自己,若是有人欺负你,就告诉师父,不要自己一个人憋在心里面。”


    他说:“修为要精进,书也不能落下,你要多读一些书,明了为人处事的道理。”


    谢不尘记得鹤予怀教他习字。


    幼时偷看那些家境好的孩子学书论道,他远远望着,也认得几个,但比起上清宗其他人,自然是远远不如,鹤予怀教他念书,写字。


    谢不尘记得自己第一次坐在书案前,桌面堪堪横在他的胸前,穿着上清宗宗服的鹤予怀就站在他身后,宽大的袖袍落在谢不尘的身侧,带着一股冷冽的梅香。


    他有些局促,有些不安,怕自己不认字,不会写,引得师父不悦,惹师父嫌弃,于是牙关是咬紧的,双手是颤抖的,笔尖上软毛沾着的墨水溅到脸上,他抹了一把,在初晨的阳光底下成了一只脸蛋脏兮兮的小花猫,仰着头紧张又可怜兮兮地去看鹤予怀。


    兴许是因为模样十足滑稽,鹤予怀看到自己的仰头那一瞬就笑了。


    “师父不要笑我。”谢不尘很委屈,随即就感觉身后那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


    鹤予怀的掌心扣着他的手背,带着他在宣纸上面,一笔一划写字。


    “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1]


    谢不尘眼神一黯。


    都说为人师长者当以身作则,但鹤予怀教给谢不尘的东西,他自己却没有做到。


    世人眼中端方自持,君子坦荡的明鸿仙尊,揭开面纱却是一个不择手段,要徒弟祭天道以求飞升的人。


    他亲自揭开自己的面纱,对着的却是最亲近爱戴自己的徒弟。


    谢不尘的指节颤了颤,眼皮耷拉下来。


    记忆定格在这一刻,一阵笃笃笃的敲门声传过来,谢不尘回过神,看向略有震颤的卧房门,耳边传来鹤予怀的声音:“师……师父可以进来吗?”


    他如今倒是知道保持距离守好礼数了。


    虽说这举动在现今的谢不尘看起来实在有些惺惺作态。毕竟先前他可是不打一声招呼就进入自己的识海,还强行和自己……做了那样的事情。


    如今见春阁都是他的地盘,按照他的性子,竟然还知道敲门?


    谢不尘心绪复杂,他下意识想将那瓷瓶藏起来,然后又觉得没什么必要,便收回了自己的手,对着房门道:“我说不可以,你就会不进吗?”


    这句话似乎是讥讽,由像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无奈。


    谢不尘看见窗纸外那抹灰色的人影动了动。


    那抹颤动也只有一瞬间。


    像是深沉平静的水面掀起了一丝波澜,底下汹涌的波涛被压得严严实实,露出一点又被收了回去。


    “如果你不愿意,”鹤予怀的声音像是压在了水底,沉闷闷的透不过气来,“那便算了,今夜好好休息吧。”


    谢不尘安静地等鹤予怀说完话,外面的风雪愈加大了起来,苍龙峰顶没有四季,一天有八个时辰都在飘雪。


    那抹灰影却没有动弹,仍然留在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紧闭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谢不尘身着上清宗的宗服,一头如锦缎般的长发披散在地。


    他的声音无波无澜,打在鹤予怀的心上:“进来吧。”


    第48章 两不相欠 明日,我送你下山。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门。


    古朴的棋桌前, 曾经的师徒二人面对面坐下。


    棋盘上的棋子看似摆得颇为随意,并不是棋局,鹤予怀低头看了一眼, 发现黑白二子居然被人拼出一株梅花树来。


    白子为花,黑子成枝。


    还挺有意趣。


    另一边,谢不尘嘴里衔着一根青碧色的发带,双臂从宽大的衣袍里面露出来, 像是从水波探出来的玉。


    他动作有些笨拙, 勉强将那头又厚又长的乌黑发丝拢起来, 一手迅速取下发带,随便打了结固定住。


    但仍旧不算太稳,显得有些松垮,青丝坠成弧线, 虚虚搭在谢不尘颊边。


    他头发自小是鹤予怀来束,那些纷繁复杂的发髻谢不尘一概不会,只会给自己扎马尾,但就算只扎马尾,也扎得不好看。


    不过谢不尘并不计较发髻好坏, 反正是把头发梳好, 只要不挡着脸就行。


    那绑好的头发从柔顺地从颈侧落下来,他抬起头, 如墨玉般的双眼直视鹤予怀:“仙长有什么事吗?”


    鹤予怀眼皮一垂,浅灰发白的眼睫细微地抖动了一会儿。


    “没什么事, 只是想来看看你。”


    谢不尘闻言沉默了半晌, 随即又扬起一个笑,语气却平淡如水:“那现在看完了吗?”


    鹤予怀喉头一哽,他捡起一颗白子, 落在棋盘上。


    “没有,”鹤予怀开口道,“没有看完。”


    “半个月要到了。”


    两道声音在半空中撞在一起,鹤予怀胸膛起伏一瞬。


    “你说过的,半个月一到,你放我走,”谢不尘轻笑一声,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鹤予怀,“不会又要食言吧。”


    鹤予怀将白棋攥进掌心,指节用力到泛白。


    “不会。”鹤予怀语气平静。


    “嗬——”谢不尘低下头,只笑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两个人陷入一阵令人窒息又悲哀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谢不尘率先抬起头,从袖子里面掏出来一个泛着淡淡金光的东西。


    那是一块蕴含着天地灵气的玉石。


    鹤予怀看着那块玉石,实打实地愣了一下,耳边骤然响起谢不尘那道清澈如少年人般的嗓音。


    “这个,还给你。”


    鹤予怀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全身的血都凉了。


    他当然认得这个是什么。


    这是留魂玉,是鹤予怀当年鬼使神差给谢不尘留下的一个“保命符”。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那场天雷过后,鹤予怀翻遍整个望月洋,都没有找到


    “当年,你也送了我一块吧,不过……”谢不尘试图弯一弯眼角,露出个笑,显出不在乎的模样,但最后没成功,反而刚一开口眼尾就红了。


    “不过,已经没有了,不见了。”


    那块留魂玉或许已经溶解在了妖兽的内丹里面,或是嵌进了落雪剑里,不管是哪一种,都是回不来了,说没有了,不见了,倒也是实话实说。


    谢不尘笑得有些难看,嗓音却仍旧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小事:“这是我在归墟秘境拿到的,虽说不知道能不能比得上那一块……但总归都是留魂玉。”


    谢不尘道:“如今把它还给你,从今往后,我们两不相欠了。”


    鹤予怀的心瞬间一紧,他下意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哑然无声片刻后,他最终伸手接过了那块玉石。


    谢不尘已经很累了,鹤予怀看得出来。他的徒弟已经在这漫长的纠葛中被缠得喘不过气了。除却好友相聚时他眉眼间还能露出些许真心实意的笑意,其余时刻,尤其是和自己待在一起时,他真的已经没有力气笑了。


    把人放走,也许真的是最好的选择了。


    这样不上不下的纠缠着,他得不到谢不尘的心,还会将从前的恩情消耗殆尽。


    倒不如……倒不如到此为止,还能在他心里留下最后的体面。


    “好。”


    谢不尘听见鹤予怀的声音:“依你所言,到此为止,两不相欠。”


    “明日,我送你下山。”


    谢不尘看向鹤予怀,白衣仙尊语气急促,像是怕反悔一般,瞬间就把事情敲定了下来。


    而后他匆匆起了身,打开房门就踏进了雪地中,谢不尘随之起身,只见鹤予怀那仿佛薄雾一般看不分明的背影。


    冥冥之中,一切都在这个雪夜彻底结束了。


    十几年师徒情分,渡劫之下的恩恩怨怨,还有那让人痛苦不堪的感情,似乎都终结在了那块被还回去的留魂玉上。


    “砰——”


    谢不尘微微抬手,房门瞬间合上了,他坐下来平复自己的心绪,眼角余光瞥到了那棋盘,竟见棋盘上所拼的梅树下,竟多了一大一小一黑一白,用棋子拼出来的飞鸟。


    他眼眶倏然一热,泪水在眼睛里面打了个转,又被硬生生憋了回去。


    就算剥去那些爱恋,剥去师徒的身份,那十几年里共同的生活,相互的依靠也不能够彻底抹除。


    鹤予怀曾经是他唯一的家人。


    是那短暂的,几十年人生里面,一想起来就会觉得安稳,觉得幸福的人,是觉得如果能遇见他,那么前十三年受的苦,也是可以忍受的。


    他们曾经就像这两只被拼出来的鸟儿一样,翅膀紧挨,前额相贴。


    谢不尘深吸一口气。


    长大了就不要哭了,再说这都是……过去的事而已。


    谢不尘这样劝自己,可是温热的眼泪还是夺眶而出。


    他弯下身,伏案掩目,痛哭出声。


    刚在外头蹭饭回来的小飞廉挥舞着双翅穿过回廊,只听见一阵压抑的,让它听起来无比难过的声响。


    小灵兽心一惊,连忙抬起自己的鸟爪子拍了拍门,声音细细弱弱透过门缝传进去。


    “谢不尘……你怎么了啊?”


    回应它的只有止不住的哭声。


    不知过了多久,那沙哑压抑的哭声渐渐停下来了。


    而后紫微听见棋盘被掀翻在地的声响,棋子嘈嘈切切落地,它猛地抬起头,只见窗中站起的修长人影身形一顿,头微微低着,似乎是在看着那一地狼藉发愣。


    过了好一会儿,那人影蹲下身,蜷缩在桌案旁,不动了。


    那满地黑白棋子散落在一旁,谢不尘抱着自己的双腿,半张脸埋进锦缎里面,眼里还含着未褪的水光与血丝。


    其实………


    谢不尘看着那散落棋子,苦笑一声,明白了一件事。


    那十几年里面,就算有感情……就算是家人……


    自己自始至终,也没有被他坚定的选择过。


    第49章 后会无期 没有那句撒娇一般的“师父,……


    第二日清早, 谢不尘一早就起来收拾东西准备下山。


    但说来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苍龙峰上都是旧物,谢不尘看着就觉得难过, 一件也不想带走。


    最后只收拾了两套换洗衣物,还拿上了那把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问道剑。


    拾掇好东西,谢不尘负剑出门,双手刚将门推开, 便见鹤予怀孤身一人站在门外。


    鹤予怀今日没穿白衫, 身上披了上清宗的宗服, 谢不尘的目光在那绣着回纹仙鹤的青衣上停顿一瞬。


    他飞快地眨了一下眼睛,听见鹤予怀的声音:“走吧,我送你下山。”


    也许是雪声阻隔,那声音听起来很轻, 像是一片雪花落在冰面上。


    苍龙峰顶的雪很厚,谢不尘踏出房门,跟在鹤予怀身后,踩进了雪地里面。


    雪面露出他们两人的脚印,一深一浅, 亦步亦趋。


    谢不尘回过头, 沉默地看着雪地上几乎交叠在一起的印记。


    山门在堂庭山主峰沉孤山,而从苍龙峰到主峰, 要过悬在半空中的栈道,因为栈道上多栖流萤, 上清宗人便称这连接各峰的栈道为星桥。


    可惜此时不是黑夜, 不然就能见到漫山流萤于两山之间翩飞起舞,那是如星河落地一般的美景。谢不尘少时极爱看这般景象,还曾同几名好友彻夜不眠站在星桥之上, 俯身让流萤停落在自己的掌心,发间,乃至那把剑身如三尺寒冰一般冷锐的玄渊剑上。


    深夜静谧,没有人说话,耳边回响的是长风扫过层层草木激起的沙沙声,还有那一声声重叠在一起的鸟兽虫鸣。


    谢不尘回忆着那时的景象,下意识伸出手。


    他本是无意之举,却不料青天白日之下竟真有流萤自山间倾泻而出!


    若只有一只,倒不成气候,可成百成千只一同飞跃而出,便汇聚成一道令人惊奇的光芒,璀璨夺目至极,谢不尘被这番景象惊得微微睁大了双眼,紧接着,两三只流萤落在他的手心,它们的尾腹一闪一闪的泛着微弱的光。


    那微凉的触感,引得谢不尘心尖不由发起颤来。


    在他身前,鹤予怀的步伐和目光却没有为这让人惊异的景象而停留。


    白衣仙尊仍然朝前而去,如霜般雪白的眼睫微微垂着,手上淡金色的灵力转瞬即逝。


    手中流萤没有停留很久,谢不尘看着它们张开翅膀飞往山间,因此而震荡的心绪还没有平复下来,就听见一道熟悉的嗓音。


    “谢不尘!!!”


    他抬眼向声源处望去,只见星桥对面,几名好友正朝他招手。


    “鹤师叔好。”


    他们也没忘记和鹤予怀问好,只是目光还一直落在谢不尘身上。


    鹤予怀神色微动,朝几名后辈微微点了头。


    他微微侧身,让这几名后辈去找谢不尘。


    “这就要走了?”胡霜玉身边的沈元攸最先开口,“好不容易才回来,怎么不多待几日?”


    “想去外面看看,”谢不尘眉眼一弯,“五百年了,我好奇现在外面什么样。”


    沈元攸闻言从袖中掏出一把符纸塞进谢不尘怀中:“可惜我还要教那几名不成器的弟子,不能与你同去。”


    “这些给你,说不定能用上。”


    谢不尘细细看了那符纸一会儿:“画得真好。”


    “那是!”沈元攸道,“不能给我师父丢脸啊!”


    话音落下,谢不尘顿时想起当年在习法堂和沈元攸被他师父,上清宗齐云峰长老,宗内最好的符修越横前辈训哭的样子,说沈元攸比不上谢不尘之类的话。


    他依稀记得这位长老和鹤予怀的关系不怎么样,两个人几乎没有在习法堂碰过面,因为这,沈元攸一开始并不和谢不尘交好,直到后来因为抓阄组队一同下山游历,才渐渐熟络起来。


    不过,鹤予怀……其实和很多宗内长老都没有交集。


    至少在小辈眼里确实是这样的。


    耳边传来的声音打断谢不尘的思绪:“哪里用得着你的符纸~”


    说话的是玉萝峰长老,当年在卧房藏酒的玉萝峰下大弟子方若岑,他打趣道:“往日鹤师叔都跟着一块去的,什么魑魅魍魉能近谢师弟的身?”


    走在前头的鹤予怀身形微滞。


    “…………”谢不尘本来弯起的嘴角紧抿放直。


    “师……”谢不尘酝酿了好一会儿,最终开口道,“师父,不与我同去。”


    话音落下,几人皆是一愣,目光不由得在谢不尘和鹤予怀之间来回扫了好几下。


    他们都是有着几百年阅历的人,即便说不上洞若观火,也可称得一句心如明镜,几个眼神之间就隐约明白这对师徒之间恐怕出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


    或许是吵架了吧,方若岑等人想,不过像他们这样亲密无间的师徒哪有隔夜的仇?估计鹤师叔说两句软话,哄一哄就又和好如初了。


    但气氛在当下还是略显怪异,方若岑打着哈哈讪笑两声,给自己找台阶:“也是,仙尊如今不比当年,还是要忙上许多的。”


    剩下几人也连忙随声附和,只有胡霜玉没有说话。


    她与谢不尘、鹤予怀是最为相熟的,也是几人之中唯一知道谢不尘可能并不是鹤予怀招魂招回来的。自从猜到那日在飞舟上鹤予怀疯了一般冲出去是为了找谢不尘,她心中就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不该是这样的……胡霜玉再明白不过,师兄从前依赖师叔,就像乳燕依赖自己的至亲,如果回来了,他怎么会不待在师叔身边?


    怎么会让师叔发了疯一样出去找人?


    而鹤师叔……胡霜玉想起幼时被胡不知抱着去找鹤予怀,看见鹤予怀坐在藤椅上,怀里抱着因为练剑而累得睡着的少年谢不尘。


    那时鹤予怀的发丝还是黑的,长发垂在胸前,与谢不尘那头柔软的发丝不分彼此的交缠在一起。


    向来冷酷寡言,不苟言笑的仙尊轻轻拍着徒儿的背,神色是胡霜玉几百年来唯一一次窥见的柔和。


    她不相信,这么在意自己徒儿,不惜耗费无数灵力招魂数百年的鹤予怀,会在徒儿回到苍龙峰甚至不满一月就放人下山,还是一个人下山。


    这不对,根本就不对!


    胡霜玉抬眼看向鹤予怀和谢不尘,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她还是没有说出口。


    这到底是他们之间的私事,自己也不好过问。


    一行人一路行至山门。


    从山门往下看,半山腰处云雾缭绕,白茫茫一片,翠绿的草木掩映在这一片雾茫中。


    巍峨山门连接着万级长阶,谢不尘蓦然想起第一次见到这山门时,是坐在呆呆身上,垂目往下看,那时,鹤予怀也同现在一般站在自己身后。


    他说:“进了山门,你就是我的徒弟了。”


    而如今,谢不尘回过头,对上了鹤予怀的目光,后者似乎是被谢不尘那澄明的双眼烫到了,瞳仁几不可察地抖着。


    出了山门……谢不尘的胸口一松,眼尾稍稍翘起一个弧度。


    自己无师,他亦无徒。


    说不清楚这一刻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谢不尘只觉得自己的心口空了一块,什么也没有了。


    留下的窟窿血淋淋的,不知道是痛,还是痛快。


    于是最后,鹤予怀只见谢不尘粲然一笑,像五百年前每一次出远门时回头和自己告别一样,嗓音清脆如雨落新竹:“我走了。”


    只是这一次,没有那句撒娇一般的“师父,回头见”了。


    没有了。


    话音落下,谢不尘转身踏出山门。


    那一瞬间,鹤予怀只觉得识海中数道灵气剑气嘶吼着扭打在一起,丹田之中灵气冲撞逆行,他胸中血气上涌,一口腥甜到让人恶心的血冲上喉咙,眼前的一切恍然之间变成模糊不清的灰影,唯一的亮色,只有那个离去的,安静的背影。


    他下意识踏出一步去追逐那点亮光,心底响起一个熟悉至极却扭曲而阴暗的声音。


    抓住他!


    抓住他!!!


    五百年了!!!那声音狞笑道,难道你舍得这么放他走吗?!!


    你除了他还有什么?!你什么都没有!!!


    他已经不爱你了!!!师徒之情、恋慕之心都没有了!!!他走了就不会回来了!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快抓住他!!!把他带回苍龙峰,废掉他的修为,用锁链捆起来!让他哪里也去不了,只能待在你身边……把他养在温室里面,把他驯养到离不开你,让他只属于你一个人,这样他就不会走了!!!


    鹤予怀的手在这无尽的声响中微微抬起一点,指尖泛起淡金色的光。


    不会走了!!!那声音欣喜若狂道,快去啊!快去啊!!!


    “啊!!!”


    下一刻,识海中那道疯癫似魔的声音像是被掐住了命脉,尖叫一声后恨恨地收了声。


    没有人发现,山门后高高在上的仙尊额间闪过一道稍纵即逝的黑红印记。


    鹤予怀心神俱痛,目光却逐渐清明,静静地追逐着那即将消失在云雾中的身影。


    半刻后,那单薄瘦削的青年,彻底消失在那翠绿的山林之中。


    鹤予怀垂下眼,喉结一动。


    那满口的血腥被他硬生生咽了下去。


    第50章 孤身一人 去找他吧,现在他不会落下你……


    鹤予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苍龙峰。


    明鸿仙尊难得有这么浑浑噩噩的时候, 他向来是一个清醒的人——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清醒的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清醒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东西,清醒的知道自己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但此时此刻, 他什么都看不清了,曾经的“清醒”此刻化为锋利的刀刃,比最为精纯的灵力和法器还要伤人,穿透他的胸膛, 让他喘不过气来。


    刚一进门, 鹤予怀就扶住了桌案, 一头银白长发倾泻而下,双目不知何时已赤红一片!


    谢不尘离去的背影还历历在目,鹤予怀强压下动荡的心神,一口血不上不下地卡在喉咙处, 一个不慎就会喷出来。


    偏偏那识海中的心魔又阴魂不散地勾上来。


    “你真的……愿意放他走吗?”


    血腥味还弥漫在口中,鹤予怀微微蹙眉,没有理会识海中那道乱人心智的声音。


    他抬起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息自己身上那股即将从丹田处暴走而出的灵力, 他额间又闪过那道半节手指长的黑红印记, 似乎正暗暗和他较劲。


    淡金色的灵力环绕在周身,鹤予怀堪堪维持住自己的神智, 他微微掀起眼皮,那双仿佛含了血的眼睛散发的目光在接触到周身事物时停滞了片刻。


    鹤予怀的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言说的茫然。


    他竟然走到徒弟……不, 现在或许不能称之为徒弟了。


    他浑浑噩噩下居然来到了谢不尘的卧房。


    但令鹤予怀茫然的, 并不是走到谢不尘卧房这件事情。


    而是这间五百年来被保存得十分完好的房间,即便被人住上了半个月,即便那个人转头离开, 也什么都没有变。


    所有的物件都安静地搁置在原处,一样也没有少。


    暖黄的阳光自窗棱透进来,落在案几上,笔架子上的毛笔都是同样的制式,整整齐齐地列着,有好些支的毛秃得厉害——少年谢不尘习字很勤快,再加上他历来勤俭,又十分恋旧,所以毛笔并不常换,即便换了,也好生生地收在原处。


    微风透进来,竹制的笔身碰撞在一起,发出一点微不可查的,窸窸窣窣的声响。


    然而这些比风声还要让人难以察觉的声响,却如惊涛骇浪、九天玄雷骤然袭来一般在鹤予怀耳中炸起!


    鹤予怀的脸上划过一丝惊惶神色,与此同时识海中的声音嚣张地大笑起来!


    “他什么也不要了,什么都抛弃了……”


    “闭嘴!”鹤予怀忽地出声。


    “……包括……”


    “闭嘴!!!”


    鹤予怀声色俱厉,却仍然无法阻止那个声音幽幽地说出最后一个字。


    “你。”


    鹤予怀的神色扭曲了一瞬,下一刻识海中又传来令人头痛欲裂的尖叫哭喊声,仿佛厉鬼哭嚎阴魂不散地萦绕在鹤予怀的耳旁。


    “伪君子!”


    “疯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怯懦的……疯子!”


    恨意滔天的嗓音之中,忽然传来一声小兽细细地叫唤声。


    “仙尊?”


    鹤予怀猛地回过头。


    紫微被吓得后退了两步,它满脸惊恐地觑着鹤予怀的脸,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鹤予怀看着紫微那害怕到了极致的神情,话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好一会儿才道,“你怎么在这里?”


    紫微这时候又委屈又害怕,小声抱怨道:“我睡着了,他没叫我。”


    鹤予怀愣了半刻,脑中一片混乱。


    为什么不叫……为什么?


    鹤予怀的目光往下移,触到紫微身上那道泛着金光的盘龙印记,他的目光瞬间被那道印记烫得发疼。


    是在害怕吗?


    害怕被找到吗?


    还是说……鹤予怀指节神经质地颤了颤。


    只是单纯的……厌恶自己呢?


    “仙尊,”紫微看着面前双眼通红,脸色青了又白的鹤予怀,害怕得全身发抖,“我……我也要下山了……”


    它怕得要死,担心鹤予怀又像以前一样,不由分说把它这无辜小兽抓回山顶死活不肯放,直到呆呆去世才能下山。


    虽说日子过得十分滋润,可是它还是更爱游荡于山野之间,那白皑皑的山顶有什么好看的!


    现在呆呆早就死了,谢不尘也走了,他总不能还强留自己吧!


    再想到鹤予怀爱安静就时不时给它下禁言咒,紫微就有些恶寒。


    话音落下好久,紫微都没能等到鹤予怀的回复,它战战兢兢地又等了一会儿,见鹤予怀还是不说话,就弱弱开口道:“我走咯。”


    语罢它赶紧张开自己的翅膀,想要飞出门,身后却传来鹤予怀如雪一般寒凉的声音:“等一等。”


    紫微闻言一颗心差点停跳了,哭丧着一张鹿脸认命似地转过头:“好吧。”


    鹤予怀抬起手。


    紫微忐忑地闭上鹿眼,却只觉得周身一轻。


    它讶异地睁开眼睛,只见自己那毛绒绒腹部上的金色盘龙法印在逐渐消散。


    淡金色的灵力抽丝剥茧一般从小飞廉身上飞出来,萦绕在鹤予怀的指尖。


    鹤予怀的声音沙哑模糊,仿佛隔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水雾。


    “去找他吧,现在他不会落下你了。”


    紫微拍拍自己的肚子,小飞廉生性单纯,没有过多的想什么,只想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它立刻扇动着双翅朝外飞去。


    只是飞到一半,它还是忍不住回过了头,飞廉干净的鹿眼倒映着那孤单的,站在原地的身影。


    不知为何,它忽然觉得鹤予怀有些可怜。


    这山里面又只有他一个人了,一个人待在山顶,多孤独,多无趣啊,更何况他一待就是几十上百年,如果没有人或者灵兽陪着,真的不会疯掉吗?真的不会想要有人陪伴吗?


    但很快,紫微就摇了摇自己的脑袋。


    明鸿仙尊法力高强,灵石多得数不胜数,要什么不是勾勾手的事情?哪里轮得到它觉得可怜,它还不如可怜可怜自己呢。


    思及此,紫微翅膀扇得更快了,加紧离开这冰雪覆盖几乎没有人气的山顶。


    而在那卧房内,鹤予怀的身形微微一晃。


    案几边缘被一只青筋凸起,指节发白的手死死按住,下一刻,一口鲜血溅在了地上。


【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