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幸与不幸 我不在乎。
谢不尘捏紧手中剑:“若是我不干呢?”
问完谢不尘就觉得自己的话十足多余。
现如今的光景, 若是鹤予怀铁了心要带自己回苍龙峰,岂是自己一句不干就可以逆转?
果不其然,半空中回荡起鹤予怀冷如霜雪的嗓音:“我也会带你走。”
尽管是预料之中的答案, 谢不尘仍然觉得喉头一哽。
谢不尘抬起头,举目四望,并没有看见鹤予怀的身影。但他如影随形,无处不在, 像是一片极深的海域, 重活一次的每一次遇见, 听到这个人的声音时,都像是海浪从天而降将自己吞噬,或是一脚踏进了沼泽中,挣扎着淹没到一片泥泞里面。
风声呼啸落在耳边, 天际之中悬挂的明月似乎泛起了金光,竹林之中错落的光影随风晃荡,似乎有庞大的灵流正席卷而来。
“怀雪,”谢不尘压下自己嗓音中的颤抖,回头朝欲赶往自己身边喊道, “不要过来!”
“他要来抓我了。”
薛璧闻言还没反应过来, 一道灵流就先行到来强行将他往后推!紧接着,周遭光芒大盛, 数道灵流如同绳索朝着谢不尘而去!
薛璧手上萤绿灵力只刚刚冒头,目光落在谢不尘的身上, 只见纠缠的灵流之中白发仙尊恍然现身, 无波无澜的神情恍若苍龙峰上终年不化的冰雪。
只一眼的时间,展开的灵流瞬间收拢消失不见,薛璧眼中惊骇未散, 方圆几十里内,长风止息,树影静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薛璧胸膛起伏着,下意识叫了一声;“谢兄?”
没有任何回应。
数百里开外,鹤予怀一身白衣,光华满身,怀中谢不尘闭着双眼,安静地靠着他的胸膛,长发从他手臂处倾泻而下。
施法那一瞬,鹤予怀将谢不尘的神魂捏晕了。
昏过去的谢不尘好似又变成了五百年前依赖自己的小徒弟,他毫无防备地靠着自己的胸膛,额头蹭着自己心口,细长的指节与自己的五指缠绕着,亲密无间的样子。
鹤予怀垂眸看着怀里面的小弟子。
他伸手撩开谢不尘鬓边的碎发,低下头亲了亲谢不尘的额角。
现在谢不尘在自己的怀里面,鹤予怀想,只要自己抓得够稳,够牢,那谢不尘就不会离开自己。
只要不离开自己,那么长的时间里面,自己有的是机会去解释,去道歉,去弥补。
谢不尘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
因为再醒来时,一睁眼看见的,就是四四方方的一个房间。
房间里面有用白狐毛做成的一个小窝,那只鹞鹰窝在里面,睡得正香,问道剑则被挂在墙上,离床十分遥远。
谢不尘动起身想去看看那只鹞鹰,但一起身,叮叮当当的金玉碰撞声让他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他猛地掀开自己的被子,只见锦绣之下,自己的左脚踝上扣着一个金色的脚环,上面还镶嵌有红玉,脚环上面连着一条长长的锁链,锁链另一头扣在了床尾。
谢不尘脑子一片空白,他扯了扯那链子,试图想办法挣脱,但那金色锁链却在动作之下泛起一阵光芒。
这玩意儿居然还是法器!
他一时半刻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看着那拷住自己的镣铐和锁链苦笑了一声。
所以,终究还是躲不过去。
金色锁链倒映在谢不尘的眼底,他转头看看那失去翅膀的鹞鹰,又低头看看自己。
所以自己现在和那失去翅膀的鹞鹰有什么区别呢?
好像还是有区别的,谢不尘想,至少鹞鹰不是被拴起来的雀鸟。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愤恨和难受感涌上心头。
谢不尘闭了闭眼,紧接着四周一个晃荡,他从床头滚到了床尾,把自己裹成了一个春卷。
谢不尘:“…………”
他略带狼狈地从被子里面挣脱出来,知道自己此时此刻应该是在飞舟上。
既然是在飞舟上,那就是已经出了归墟秘境。
谢不尘抬起手,手上已经没有运转的灵力,鹤予怀应当是重新上了封印。
真是几重防着,不让他逃跑。
房外传来极有规律的脚步声,紧接着,房门被打开,谢不尘抬起头,与穿着白衣青衫回纹仙鹤服的鹤予怀对上了目光。
下一刻,房门合上,隔绝了谢不尘的视线。
鹤予怀踱步来到床边坐下,他抬手想要摸一下谢不尘的脑袋,掌心即将碰到谢不尘发顶时,谢不尘偏过了头。
那只手没有如愿,在半空中僵直片刻,被鹤予怀收了回去。
“再等等,”鹤予怀道,“飞舟再走半个月,我们就回家了。”
话音落下,房间内一片静默,鹤予怀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谢不尘的声音。
他坐在原地一动不动,谢不尘靠在床头,抱着自己的双膝,也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鹤予怀听见谢不尘的声音:“我没有家。”
鹤予怀深吸一口气,微笑道:“胡说什么,堂庭山一直都是你的家。”
谢不尘闻言很轻地笑了笑,他的目光没有焦点,不知道落在了什么地方。
“那里不是我的家,”谢不尘道,“就算那里是我的家,仙长也不是我的家人。”
话音落下,鹤予怀额角的青筋跳了跳。
他尽力放缓声音,思索着从前给徒弟赔罪的声音语气,让自己显得温和一些:“还在生我的气吗?”
谢不尘闻言笑了一声,眼中似有泪光闪烁:“我不是在生仙长的气,我哪里敢生仙长的气。”
“我是恨你。”
鹤予怀本来略有上扬的嘴角一僵。
“我原先不想恨你的,你对我有十几年的养育教导之恩,就算是假的,那你也是你做过的事情,我做不到完全丢掉那些记忆,忘掉那十几年里你的帮助爱护……”
谢不尘继续说:“所以我不想恨你的,可是现在,我真的很恨你。”
他说着,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我原先以为,我是整个修真界最幸运的人,我有全天下最好的师父,到后来才发现,我其实没有这样儿运气。”
谢不尘所拥有的东西,一开始都隐含着巨大的代价。
他以为是幸运,其实是不幸。但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谢不尘上辈子到最后一刻都没有想清楚。
但现在,谢不尘觉得,或许是不幸大于幸运吧。
“我求过,逃过,反抗过,但我技不如你,所以我在这里,我不生你的气,但我恨你,”谢不尘的声音逐渐沙哑,“我宁愿当年真的死在那些人的棍子底下,好过现在人不人鬼不鬼地被拴在这里。”
“我恨你,”谢不尘机械地重复道,“恨你杀了我一次,又要再杀我一次。”
鹤予怀面色苍白:“我没有要再杀你。”
谢不尘笑着掉眼泪,他动了动身,锁链清脆的声响绕着房梁。
“有什么分别呢……师父,”谢不尘又叫回了这个称呼,“杀人又不是只有将剑刺入胸膛这一种。”
这一句话像是一根软刺,扎进鹤予怀心口。
他站起身,面色如霜雪一般。
谢不尘听见他的声音在上方响起:“你是该恨我。”
紧接着,只听房门咔哒一声合上,鹤予怀的身影消失不见。
谢不尘胸膛起伏不定,他躺倒在床上。
直到深更半夜,鹤予怀才出现在房间里面,谢不尘坐在床上,看着鹤予怀进门,把鹞鹰从窝里面捞出来。
谢不尘心一惊,却只见鹤予怀拿出了药,敷在鹞鹰的伤口上,等敷完,他又面无表情将那只鸟放了回去。
谢不尘松了一口气。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白衣仙尊朝自己走过来了。
谢不尘还没来得及开口,下巴就被人钳住了!
鹤予怀仔细端详着徒弟的脸,并在徒弟剧烈挣扎之前,轻轻松开了徒弟的下巴。
谢不尘拧过头,不去看鹤予怀。
“睡吧,”鹤予怀道,“就算恨我,你也得攒点力气恨。”
谢不尘一言不发。
师徒两个人走到现在,可谓形同陌路。
两人僵持了快半个时辰,鹤予怀忽然抬起手,法阵倏然亮起,谢不尘只觉得神魂骤然一沉,而后便陷入了一片昏暗之中。
鹤予怀静静坐在床边,两指并拢摁在徒弟的唇上。
很柔软的触感。
他的小弟子本来就是一个十足柔软的人。
回了苍龙峰就好了,鹤予怀想,等回了苍龙峰就好了。
都会解决的,鹤予怀想,从自己降生到现在八百年来,那么多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有解决的办法,这件事,也会解决的。
至于恨,那便恨吧,只要不离开自己,就算恨上一辈子又怎么样?
我不在乎,鹤予怀想。
第32章 变化多端 我不想看见你
谢不尘醒的时候天微微亮起, 白光从窗棱处透进来,还能听见上清宗那群小弟子早起的动静。
只是不知是不是鹤予怀给这个房间加了阵法,谢不尘听不清外头那群小崽子在干什么。
应当是在晨修, 谢不尘想,以前上清宗规定弟子卯时起床,两刻钟之后要到各峰演练堂晨修。
不过谢不尘没敢确定,谁知道五百年规矩有没有改。
他站起身从床上下来, 锁链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谢不尘烦闷地将那锁链踢开, 走了几步锁链便绷直了, 再不许他前进,他回头一看,这锁链不长,拉直了约摸二丈多, 也就床尾到窗前的距离。
鹞鹰窝在窗前桌案的狐毛窝里面,睡得正香,谢不尘在窗前坐下,他推开窗户,只见窗外云雾缭绕, 泛着金光的灵罩也闪烁着, 有几个背着剑的小弟子风风火火往飞舟前边那最大的空地跑去。
他看了一会儿,垂下眼眸, 轻轻叹了一口气。
绷直的锁链拷着不太舒服,谢不尘只在窗前待了一小会儿, 确定那鹞鹰已经无事, 就回到床上盘膝而坐。
谢不尘还没想到要怎么逃走,这般戒备森严的飞舟,再加上鹤予怀坐镇, 便是大罗金仙使尽浑身解数也难以逃脱,更何况他一个连灵力都没有的魂魄?
他叹口气,用神识探了一遍神魂。
有留魂玉在,神魂没有像之前那样日日夜夜地疼痛,一些细微的裂痕也被温养着好转,但是谢不尘从前魂魄伤得太重,又加之好几次强行使用神识,魂魄上大的裂痕隐隐有持续裂开之势。
没事……没事,谢不尘安慰自己,要彻底裂开估计还要个几年呢,再加上有留魂玉,撑个十来年完全没有问题。
宽慰一番他又苦笑,目光在四周环绕一遍,最后停在了床头。
床头有个壁柜,里头零零散散放着几本古书,谢不尘随便掏了一本出来,那书微微泛黄,上头写着《蓬莱轶事》四字,翻开来看,里面写的竟然是蓬莱洲里一些乱七八糟的故事。
堪称修真界话本子,记述的都是些情情爱爱缠绵悱恻的故事。
谢不尘震撼了半刻,心中想,这本书莫不是放错了……他会看这种书吗?
谢不尘试图将鹤予怀那张清冷无情的脸蛋和这本情情爱爱的《蓬莱轶事》联系起来,然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可怕……可怕!!!
他怀揣着惊异的心把这本书塞了回去,又顺手拿出来另一本书。
这本书封面看着极新,像是刚放进来不久的样子,不过应当时常被翻看,书皮上面虽不见书名,但有一道不浅的折痕。
谢不尘随手翻开书页,只浅浅扫了一眼,忽然哗啦一下把那书给扔得老远!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那被他扔到门口处的书,胸膛重重起伏着,那书页还在翻飞,依稀可见上面有两个衣衫不整的人混乱纠缠着,而后扑通一声,整本书合起落到了地上。
谢不尘闭了闭眼,恨不得把刚才翻书的手剁掉。
这里怎么会有这种书???
怎么会有这种书!!!
房门这时轻轻一动,白衣仙尊施施然进了门,一走进来,脚尖就碰到了那本书。
谢不尘猛然一惊,一抬头就和那众人眼中冰冷无情的明鸿仙尊对上了目光。
不知是不是错觉,谢不尘觉得鹤予怀似乎笑了笑。
后者低头看了一眼,用灵力将那厚厚一本书托举到手心。
按理说留魂玉所塑的躯体不觉冷热,谢不尘此时此刻却觉得后背一凉。
他咬着牙,手握成拳,话音不自觉地颤抖紧张:“仙长……仙长要干什么?”
鹤予怀却不搭话,他抬手随意翻了两页纸,正巧翻到一页两人一坐一躺,是曾经用过的姿势,上头还以朱笔批了一行字:“其悦,可行。”
明鸿仙尊也不是什么都会,有些东西还是要现学现卖,比如说这本九成九新的春|宫|图就是鹤仙长在遇见谢不尘之后,特意从储物袋和储物戒指里成千上万本书里面找出来的学习读物之一。
鹤予怀面色无波无澜,他啪嗒将书合上,柔声问谢不尘:“怎么脸色这么白,不舒服吗?”
谢不尘不敢问那本书怎么回事,只道:“……若我不舒服,仙长会放了我吗?”
“当然不会,”鹤予怀声音很轻,“不尘,师父好歹也算半个医修,你要是不舒服……为师可以为你诊治。”
谢不尘:“………不必了。”
鹤予怀那张俊雅面容向来冰雪一般无甚情绪,此刻听闻此言却笑了,他敲了敲那淫|书的书皮:“不要逞强,师父会让你好起来的。”
谢不尘不敢想这“诊治”是个什么场面,他闭了闭眼,觉得五百年过去面前这人莫不是真疯了。
不是修的无情道么?就算改了道……也不必如此惊悚吧!
鹤予怀却像是知道谢不尘在想什么,他以灵力将书放到桌案上,嗓音恢复了原有的冰冷:“很意外吗?”
“师父五百年不见你,”鹤予怀意识到自己刚才语气太冰冷,又立刻温柔道,“又心悦你,对你有肖想,不是很应当吗?”
“不尘当年,对师父不也是这样的心思吗?”
谢不尘先是被两句话问得愣了半晌,他扯了扯那链子,低声反驳道:“当年……弟子爱重师父,但未曾对师父有半分非分之想!”
话说完,谢不尘又反应过来被鹤予怀两句话绕回了原先的称呼。
谢不尘:“…………”
他敢怒不敢言,怕面前人真干出什么事情来,但憋了半晌,他还是忍不住出声道:“仙长日理万机,何必在我这浪费时间。”
言下之意很是明确,就是不想看见鹤予怀的意思。
恰巧此刻有人敲响了房门,秋将晚的声音落在门外:“鹤长老,晨修完毕,请您前去正厅讲学。”
鹤予怀闻言起身回答道:“我稍后就到。”
房外脚步声渐行渐远,鹤予怀随手拿起桌案上的一根簪子,替谢不尘挽发。
谢不尘想躲,周遭灵流却涌动桎梏要他动弹不得,只能像个人偶娃娃一样由着鹤予怀撩起那满头乌发。
从前刚到苍龙峰,谢不尘一身打扮也是鹤予怀来打理,那时谢不尘年纪小,又因为从前没人管过,自然是不会拾掇自己的,没到苍龙峰前,他最多用发带胡乱把自己的头发扎一顿,因为手艺不好,常常没走两步就哗啦啦散了。
于是有很长一段时间,谢不尘清晨睡眼朦胧地被师父叫起来,打着瞌睡坐在铜镜前。鹤予怀站在他身后,亲手给他绑头发。
后来谢不尘自己会了,但有时候还是会央求鹤予怀帮自己扎。
十六七岁的少年晨起之后,揉着眼睛光着脚穿过走廊,跑到师父的房间,求师父帮自己挽发。
若是师父让他自己动手,他就撒娇打滚说师父手艺好,弟子比不上,要师父绑。
而鹤予怀的手艺确实好。
五百年过去了,仍然很好。
青碧簪子穿过挽起的乌发,鹤予怀松开手:“好了,师父过一会儿就来看你。”
谢不尘眸光颤动,下一刻,他开口道:“不必了,不麻烦仙长。”
鹤予怀的身影顿了顿,随即消失。
门合上的瞬间,谢不尘拔下头上的簪子,任由头发披散下来,而后他找出来自己那根长长的黑发带,自己动手将头发束起来。
虽说手艺不好,但也勉强绑了个高马尾。
动作之间锁链轻响,谢不尘看着这锁链,一个头两个大。
如果这锁链拷着的只是他的身体,而不是他的神魂,谢不尘早就一刀子下去把自己的腿砍了!
神魂已经够破了,若是来上一刀,恐怕会直接散去,再加上那个人看得死紧……不到万不得已,谢不尘还不想这么干。
毕竟谢不尘如今已经没有那么想死了,归墟一行,到底还是明白了一些道理,总不能只为了一个人生生死死,总不长进。
更何况,谢不尘看向那只鹞鹰。
他还欠着这只鹰一对翅膀。
讲学一般要一个半时辰,自己说的话,鹤予怀估计不会听,待会儿估计还要再来一趟,谢不尘叹口气,觉得简直是吾命休矣。
床头壁柜还摆着几本书,谢不尘伸出手,想再拿一本,但是眼角余光瞥到桌案上那本淫邪的书,又猛地顿住了手。
不太敢拿。
但是转念一想,那个人总不能一架子摆的都是这种……书吧……
谢不尘大胆伸手,快速拿下,勇敢翻开,然后面如土色地放了回去。
正在给一群弟子讲学的鹤予怀眸中倒映着谢不尘的模样。
台下弟子惊悚地发现明鸿仙尊破天荒地笑了,吓得肝胆惧裂,生怕待会儿就拿自己开刀了!
为什么今天要明鸿仙尊讲学,就不能换和蔼可亲的纪长老或者严谨但友好的霜玉长老吗!
一个半时辰很快过去,谢不尘这会儿已经老实了,不敢再看一本书。
门轻轻一动,谢不尘猛地抬起头,只见一个熟悉的人影进了门,却不是鹤予怀。
看起来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玄衣青年容貌俊逸,赫然是宋观棋。
谢不尘愣了一会儿,下意识开口:“观棋道友,你怎么……”
“在这里”三个字还没出口,谢不尘就醍醐灌顶幡然醒悟!
什么宋观棋,能进入这里的除了鹤予怀还有谁?!
“你……”谢不尘顿了一会儿,质问道,“你为什么要变成这个样子?”
“你不想看见师父,”鹤予怀意有所指,“师父就换个你喜欢的模样,不好吗?”
谢不尘气结:“我不想看见你,也不想看见你变成的宋观棋!”
“还是和以前一样孩子气,生气了只会说我不想这,我不想那,”鹤予怀嗓音温柔,顷刻之间又变成了玉丹歌的模样,“那就这样吧,为师成全你。”
谢不尘顿时两眼发黑,咬牙切齿道:“我不想看见你,也不想看见你变成的宋观棋、玉丹歌、和夙怀!”
下一刻,谢不尘两眼真黑了,鹤予怀施了术法,直接蒙住了他的眼睛。
谢不尘:“…………”
带着梅香的白发垂落在谢不尘的颈间,鹤予怀的声音响在耳侧:“好,那就不看。”
第33章 破镜难圆 是我咎由自取。
谢不尘浑身顿时一僵。
目光被剥夺之后, 剩余的感觉就变得极其敏感,鹤予怀那头长发掠过他的面颊,垂落在他的脖颈, 轻而浅的呼吸扫过他的眼睫。
除此之外,鹤予怀那两只手还扣着谢不尘的身体。
有一只手还落在了谢不尘的后脖颈处,指尖规律地,暧昧地揉搓着谢不尘白皙的颈项。
动作之下, 谢不尘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僵硬却在莫名地颤抖, 他张了张口, 顿了半晌,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嗓音沙哑:“你……要干什么……”
抵在谢不尘后腰的手一紧,谢不尘被往前带了一些。
“放松,”鹤予怀的声音平而稳, “师父不会害你。”
话音落下,一个冰凉的,柔软的东西印上谢不尘的唇。
谢不尘一愣,整个人从头到尾都绷直了。
淡金色的灵流无声无息自鹤予怀口中渡出。
下一刻,谢不尘猛地抬起手!
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 竟将鹤予怀一把推得后退几步, 后者没有太多防备,踉跄两步才站直身体。
“嗬……”谢不尘拼命抹着自己的嘴, “下流!无耻!”
“…………”鹤予怀愣了片刻,随即温柔道, “……怎么能这么说师父, 真是不乖啊。”
“不过也是师父不好,”鹤予怀道,“从前教你时太过循规蹈矩。”
“这才在这种事上太过古板。”
语罢, 谢不尘听到了逐步靠近的脚步声。鹤予怀又像他靠了过来,那脚步声就像来索命的无常,让谢不尘觉得心口发冷。
“……鹤予怀!”他气急了,也吓坏了,所以第一次这般连名带姓地叫出对方的名字,“你疯了!”
“出去……”谢不尘一边往后退,一边还在狠狠擦自己的嘴,“你出去!!!”
锁链相撞的声音和谢不尘的嗓音混合在一起。
鹤予怀的目光落在谢不尘的手上,他很用力,像是要把自己的嘴给擦烂。
他其实没料到,谢不尘会这样剧烈地抗拒。
“你很讨厌吗?”
房间内忽然落下这么一句话。
“是,讨厌你,”谢不尘破罐子破摔,“讨厌你关着我,讨厌你不由分说就要……”
“亲我”这两个字卡在谢不尘喉咙里面,他把这两个咽下去,咬着牙道:“就要对我动手动脚,就要说爱我……你既然爱我为什么要关着我,既然爱我为什么不顾我的意愿,我的想法?你究竟是爱我,还是只是想弥补你当年的过错?”
“说到底,你只爱你自己。”
鹤予怀脸色一白。
“我从前,”谢不尘突然笑了,他似乎又冷静了下来,语气相较之前和缓了些,“很希望仙长爱我,不是师父对弟子的关爱,而是红尘之情,是爱侣那样的爱。”
“但我现在,盼着你不爱我,”谢不尘低声道,“我情愿仙长是无情无欲的仙尊,坐高台,修至道,抓了我就杀了我证道,好过现在这样折磨我………”
谢不尘现在面前仍然是黑的,因而看不见鹤予怀每一句话落下之后愈加苍白的脸色。
“我不后悔我曾心悦你,”谢不尘道,“仙长当年的照顾教导,就算只是一场算计,弟子也铭记一生。”
鹤予怀的声音响起来:“所以,你是想说,你现今不爱我了,是吗?”
“是,仙长……五百年前,我心悦你,”谢不尘的嗓音越来越哑,但是话音却倏然温和,像是在追忆着什么,“心悦那时候的师父,那个,伪装出来的,整个修真界最好的师父……只此而已了。”
“我知道了。”
鹤予怀的声音响起。
那嗓音在谢不尘听来依旧平静,下一瞬遮挡视线的术法被鹤予怀撤走,目光清明的瞬间,谢不尘看见鹤予怀的背影。
仙尊白衣白发,像是冰雪堆出来的人。
“但我不会放你走,至少现在不会,”鹤予怀背对着谢不尘道,“你既然知晓师父如今是怎样的人,就明白师父抓到了你,就不会把你放走。”
“好好休息,”鹤予怀道,“我之后再来看你。”
刚说完,轰隆一声巨响,门被关上了。
谢不尘胸中憋着的那口气随着门合上而泄去。
他感觉眼眶有点湿,用手一摸,竟然是几滴水。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掉眼泪的。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谢不尘想,如今不逃,到了苍龙峰就更跑不了了。
他勉强支起身,坐到窗前往外看,这辆飞舟虽大,人其实不多,飞舟上的法阵他很熟悉,上清宗的飞舟从前不知坐过多少回,生门在哪里谢不尘再清楚不过。
难的是怎么解开法器,是怎么不让鹤予怀发现。
脱离法器只要自己狠下心去砍神魂还能撑过去,那便不太难。至于不让鹤予怀发现……除非劫雷轰顶还要让他无暇顾及……
隔着一扇门,门内谢不尘一边思索,一边缓缓放松自己僵硬的身体,门外鹤予怀垂着眸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穿过走廊走下木制的楼梯,遇见的小弟子都乖巧地和他打招呼,恭敬疏离地叫他“明鸿仙尊”或是“鹤长老”。
不会有人叫他师父了,叫他师父的人,已经被他弄丢了。
谢不尘的话不是假的,作为和他朝夕相处十几年的人来说,鹤予怀听得很真切。
也许就该是这样,剥去那层温和的假面,真实的鹤予怀冰冷无情又偏执自傲。
放眼整个修真界,鹤予怀平静地想,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人。
就如同刚才谢不尘所说的,他只是心悦五百年前那个伪装出来的,温柔和善的师父。
而自己同这四个字南辕北辙。
鹤予怀苍白的指节攥紧栏杆,又怆然松开。
半个时辰后要去议事,原先鹤予怀本想这半个时辰同谢不尘好好待上一会儿,顺便修补一番他那神魂,没想到变成如今这样。
曾经鹤予怀思考过自己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对,做得不好,现在鹤予怀再看,发现竟是从五百年前初遇时就做错了,一步错,步步错,变成如今模样……
鹤予怀想,是我咎由自取。
走到拐角处,鹤予怀刚刚迈步,就迎面被人撞了一下。
神思恍惚的明鸿仙尊差点被人撞倒,来人也吓了一大跳,一看被撞的人是鹤予怀,更是大惊失色,连珠炮似地疯狂赔不是。
“鹤长老!!!对、对不住对不住!!”杨云一边弯腰一边道,“弟子、弟子……弟子不是故意的!!呜呜呜您没事吧!”
“我没事,”鹤予怀站定,“不必担心。”
“那就好那就好,”杨云谢天谢地,“弟子先告退……”
他话音未落,就被鹤予怀捉住了衣领子,整个人被提起来。
“先别走,”看见杨云脸都吓白了,鹤予怀将人放下,如同例行公事般的问话,“有件事问问你。”
杨云先是傻眼,明鸿仙尊就差那么一点就能飞升成神了,还能有什么事是不知道的?但他不敢这样说话,只能猛猛点了点头。
“如果,你爱一个人……”
鹤予怀刚开口,就觉自己有些病急乱投医,这样的事情,问一个未经人事的孩子能问到什么呢?
但他还是继续问了下去:“但是他不爱你,甚至恨你,你会怎么做?”
杨云听完先是愣神,完全没想到明鸿仙尊会问他这样一个事,但他不敢问,又因为见仙尊正看着自己,不免有些紧张,他想了一会儿才敢回答,话音起来底气不足又磕磕绊绊。
“那……就让他喜欢上我?”
这话说得像废话,杨云有些懊恼地挠了挠头。
但仙尊却没有反驳的意思,只是又问:“……如果,他宁死也不会喜欢你呢。”
杨云张大嘴巴,挠了挠脑袋。
“宁死也不喜欢,”他皱了皱眉毛,“要是这样的……这样的话……”
“强扭的瓜不甜嘛,如果,如果我特别特别喜欢她,”杨云拳头敲向手心,“那我会放手,只要她开心就好了,我可以悄悄地看着她,如果有人让她不高兴,我就偷偷去帮她出气!”
鹤予怀闻言沉默了一会儿,他没有答话,只是轻轻一拂袖。
杨云根本没反应过来,这段记忆就被消除了,他愣了片刻,又哇啊啊地给鹤予怀道歉,说自己真的是不小心撞了鹤长老。
鹤予怀刚想说没事,突然神魂上传来一阵剧痛!他眼前顿时有些发黑,温热的液体沿着下巴往下掉。
一旁的杨云更是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直接傻掉了,他眼睁睁地看着明鸿仙尊腿忽然一软,手撑住了栏杆,而后大片大片的血从他口中涌出!
血色晕染白衣,可怖至极。
“鹤长老!!”
杨云大喊着想去扶鹤予怀,却不料鹤予怀猛地甩开了杨云的手,朝着飞舟舵盘处瞬移而去!
鹤予怀眼前一片发灰,却仍旧精准地看见了那飞速前进的一抹红光!
那红光极快极果断,朝着飞舟护法大阵的生门冲了过去!
但他再快也没有渡劫期的鹤予怀快,就算鹤予怀神魂突然受到重创,也拦不住他抓住那抹红光。
但是,就在鹤予怀的手即将触碰到那抹红光的尾巴时,他的脑中蓦然响起几道声音。
“在你眼里我到底算什么呢?”
“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放过我?”
“我真的很恨你。”
“恨你杀了我一次,又要再杀我一次。”
“我不想看见你。”
“我现在,盼着你不爱我…………好过现在这样折磨我。”
…………
一字字一句句,插入鹤予怀的肺腑,谢不尘的痛苦不是假的。
他的手一顿,那句“不会把你放走”被他抛之脑后。
那抹红光扫过他的指尖,消失在生门处。
第34章 物是人非 走到这样的地步。
突如其来的变故将飞舟上一众人都吓得够呛, 纪知远和胡霜玉听到那惊天动地的动静连忙从房间内出来,一众小弟子也惊慌失措地从窗台那探出头往外看。
杨云哆嗦着想去扶鹤予怀,后者摆手示意不用, 自己站直了身体。
尽管鲜血满身,脸上也沾满血迹,但鹤予怀的神情看起来仍旧冰冷。他抬手给自己掐了一个清净诀,顷刻之间又变回了干净体面让人望而生畏的仙尊。
如果不是他指尖略有颤抖, 众人几乎要以为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了。
纪知远甩着拂尘出来:“鹤师侄?怎么回事?”
“无事, 是我旧伤复发, ”鹤予怀解释得很简单,“没什么大事,师叔不必担心。”
纪知远和胡霜玉对视一眼,而后一起踌躇不定地看着鹤予怀。
两个人都不约而同想起了五百年前鹤予怀前去渡劫, 最后带着死去弟子回到堂庭山的场景。
那时胡霜玉虽还小,却对当时的景象记忆深刻。
堂堂明鸿仙尊,她心目中最厉害的师叔,像从尸山血海里面爬了出来,一身都是血, 而她那明媚如春风朝阳的师兄面色苍白染血, 双眼紧闭,露出的双手脖颈皮开肉绽。
她记得之后整整一个月, 苍龙峰上空都飘着招魂的法阵。
师叔像疯了一样耗尽灵力心血招魂,她偷偷跟着父亲胡不知和各峰长老前去苍龙峰, 数名长老拼尽全力才将师叔制住打晕, 血流了一地,那只巨大的飞廉灵兽蹲在师叔身边,眼珠里含满泪光, 舔舐师叔身上的血迹。
等师叔再醒过来,似乎又变得正常了,一派冰冷无情的样子,仿佛先前失去理智的人不是他。
那感觉同现在很像。
“的确无事。”鹤予怀又重复了一遍。
胡霜玉的思绪被拉回来,紧接着听见鹤予怀冷淡的声音:“都散了吧。”
既然他都这样说了,众人就算再忐忑也不敢多问什么,纷纷原路返回。杨云左瞅瞅右看看,最后也跑进了飞舟上的阁楼。
鹤予怀安静地站在原地片刻,回了自己的房间。
门刚刚关上,他忽然俯身,手撑在案几上,额间青筋凸起,猛地吐出一口血。
另一边,谢不尘从生门出来之后就朝着远处一座山峰一路狂奔。
他在半空中让神魂重新回到留魂玉上面,整个人在空中翻滚两下,直直朝着密林深处下坠。
谢不尘的身体撞上枝丫树杈,而后啪叽一声掉在了地上。
头顶树叶树枝哗啦啦掉下来,谢不尘呛咳几声,把叶子从嘴里面吐出来,伸手把脸上的树干扫走。
而后他连滚带爬的站起身,随便选了个方向,一刻也不敢停留地朝远方赶去。
半刻钟前,谢不尘左思右想,最后将神识凝出的锋刃对准了自己的神魂。
他想起在归墟秘境遇上封魔大阵时,那些修士向自己扔了数个阵法,而他自己最后却毫发无伤。
这和当时自己身上有了灵力有些关系,但单有灵力其实无法完全化解阵法带来的攻击。
那些足以撕碎他的阵法,是被人硬生生分走扛下了。
除了鹤予怀,谢不尘想不出自己身边还有谁能有这样的能力,并且会这样做,更何况,他身上还有和鹤予怀一起的道侣契。
所以……谢不尘看向自己的腿,这一刀下去,不仅能够脱开这个法器,还可以让人分摊这样的损伤,神魂受的伤害兴许也能够承受。
除外,应当也能减慢鹤予怀追杀而来的速度。
虽说按谢不尘所想,应当也只能减损毫末,但修士之间斗法,就算对方只慢一瞬,带来的也是无限生机。
谢不尘向来是个果断的人。
他没有犹豫,没有心软。
但他仍然没有想到神魂被斩断的那一瞬,竟然一丝疼痛都没有袭来!
锁链应声而落,斩去的那半条腿与分割处相连骤然愈合,仿佛从来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一般!
飞往生门的那一刻他听见了杨云惊惧的叫声,紧接着周遭灵流混乱非常,一道阴影带着不死不休的架势疯了一般朝自己追过来!
谢不尘没有回头,却能感受到恐怖的威压已经追上他的身影,他差点以为自己跑不掉了,却不料那威压灵流不知为何凝滞一瞬。
就这一瞬,让谢不尘有惊无险地出了生门。
倒霉了那么久,谢不尘抹了一把脸,总算幸运了一次,但他此刻不敢放松,想方设法快点离开是非之地和是非之人。
只是谢不尘现在仍然有些心悸,他没想到那一击所有的伤竟然全然不应在自己身上。
他猜的全对,甚至还猜得不够大胆了。
思及此,谢不尘心中五味杂陈。他苦笑一声,自嘲似地叹了一口气,眼睫轻微地颤了颤。
那伤若是应在自己身上必然很重,若应在鹤予怀身上,谢不尘便不敢断定了。
明鸿仙尊已是渡劫期修为,这些伤对谢不尘来说危险,对鹤予怀来说可能算不了什么。但是刚才,鹤予怀本有机会抓住自己,却不知为何顿了一瞬。
这很有可能是因为受伤迟滞了他的动作。
如果是因为受伤而迟滞了动作,足以证明鹤予怀确实伤的不轻
谢不尘攥着剑的手一紧,一股滞涩感涌上舌尖。
五百年前在苍龙峰,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和自己的师父走到这样的地步。
但不论如何,现今能逃出来就是万幸。
之后要考虑的就是去哪里的问题了。
薛璧那边不能再去,谢不尘担心会给好友带来麻烦,白玉城更是不能踏足,那里离上清宗实在太近,又多有修真者,背上这把问道剑若是被看出端倪,恐怕会引来祸端。
谢不尘怀里揣着那只鹞鹰,它这会儿已经醒了,蹲在了谢不尘的肩膀上面。谢不尘看它一眼,最后决定四处走走先打探打探哪里有做铁翅膀的炼器师,顺便赚点盘缠再做打算。
但谢不尘还有一件顾虑的事情。
道侣契。
只要道侣契在,不管他跑到天涯海角,都会被鹤予怀追回来。
得赶紧想办法查到身上的封印,等解除后能查到道侣契时就立刻想办法将契约解开。
不知走了多少个时辰,谢不尘终于停了下来。
既然这么长的时间里面周边都没有异样的灵流和陌生修士,只有茫茫林海随风颤动,那就说明至少今夜,鹤予怀不会来抓他了。
谢不尘找了棵巨大的古榕,在粗大的树干上躺下,鹞鹰站在他头顶那一小块空余上,已经闭上了眼睛。
躺下不久,谢不尘举起了问道剑。
原先他并没有想拿这把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问道剑在归墟秘境就被人争抢不休,出了秘境只会更甚。
倒不如留在鹤予怀那。
更何况鹤予怀是举世无双的剑修,这把剑留在他那,才不会被埋没争抢颠沛流离。
可是在下手之前,谢不尘脑海中忽然响起一道清冽如泉水的声音。
“带吾走。”
那声音熟悉又陌生,好似曾在哪里听见过。
谢不尘吓了一跳,抬头望去,只见问道剑上那只眼睛不知何时睁开了,正鬼气森森地看着自己。
于是鬼使神差之下,谢不尘逃离前一刻是回过了头,迅速将剑从墙上取下。
如今再看这把剑,谢不尘敲了敲剑身,那只近乎全白的眼睛已经闭上了。
谢不尘抱着剑准备休息,眼睛将闭未必之时,怀中的剑忽然震颤不已!
熟悉的声音响在谢不尘耳边。
“吾乃陵光,敢问小友何名何姓?”
谢不尘睁开眼睛,只见树干上坐着一个熟悉的虚影,正平静地看着自己。
赫然是在封魔大阵阵眼中见过的上神陵光!
第35章 万事大吉 世间爱千万种
谢不尘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虚影。
面前的虚影明显是一只剑灵。而现如今周围只有一把剑——从归墟秘境之中取出来的问道剑。
陵光, 是问道剑的剑灵?!
可是问道剑不是魔君刹灵的剑吗?!
上古时期神魔两立,他们再怎么样也应该站在对立面,陵光又怎么会变成刹灵的剑灵?!
“小友?”
陵光的声音拉回谢不尘的思绪, 谢不尘猛地晃了晃脑袋,缓慢回答道:“前辈……我姓谢,名不尘,前辈叫我小谢就好。”
曾经只会出现在古书之中的神君看起来温文尔雅, 他微微向谢不尘颔首:“吾刚刚醒来, 不知如今距离神魔混战, 过去多少年了?”
“大概……有五十四万年,”谢不尘在心中数了数,“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五百年都已经沧海桑田,变化甚光, 数十万年更是更天换日,整个修真界都能重塑十数次了。
谢不尘听见陵光开口问:“昆仑墟还在吗?”
“还在,昆仑墟和封魔台都还在,”谢不尘补充道,“不过, 前辈您的剑已经被取走了。”
陵光听见前半句先是感到慨然, 到后半句却皱了皱眉:“剑?”
“小友是说山海剑吗?”
谢不尘点了点头。
修真界修士无人不知,明鸿仙尊手中山海剑, 曾经是数十万年前陵光神君的佩剑
陵光摇了摇头:“吾的剑,在……封印刹灵之后, 就被吾亲手震断, 化为齑粉。”
“更何况,即便那把剑还在,上面也有吾与刹灵的法印, 不可能认其他人为主。”
陵光手一抬,问道剑落入他的手中,剑身铭文闪烁着红光,剑柄处的眼睛睁开,近乎全白的眼珠上浮现出红色的法印。
“如同问道上面也有刹灵与吾的法印。这法印特殊,只要结印者还有生机留在世间,法印就不会消失或是被抹除。只要法印不消,即便取到这把剑,也用不了。刹灵已死,但他剑上法印是吾与他一起结的,吾还没死透呢。”
“这剑,没人能用。”
谢不尘闻言后背一紧,眉毛皱起,按这样的说法,那山海剑是假的,如此也说得通为何自己取走问道剑如此顺利,也没有看见剑身上有鹤予怀的盘龙法印——因为鹤予怀没有办法让这把剑认主。
但是,为什么他要……谎称自己拿到了上古神剑山海剑?
这谎言还维持了很多年。毕竟明鸿仙尊实力摆在那,没人不信他说的话,也没人会质疑他手中的那把剑到底是真是假。
“小友说有人拿到了吾的剑,”陵光继续补充,“那是假的,不要信。说出这话的修士,若没猜错应是想争名争利,不是好人。”
谢不尘没有搭话,如鸦羽般的长睫颤动片刻,开口问道:“这把剑是刹灵魔君的剑,前辈怎么会在里面?”
“当年铸剑时,他要吾分一缕魂魄入剑,”陵光答道,“吾便分了,这缕魂魄后来成了剑灵,也是吾的一部分。”
“后来他弃剑赴死,吾却因为一缕残魂成了剑灵,又被众神封死在归墟,终归死不透,便下令不许用生灵练器。”
“小友,”陵光的视线不知落在了何处,他抬眼看向苍茫的天幕,“吾把这剑送给你,你帮我吾脱剑吧。”
谢不尘抬起眼,有些惊讶地看向陵光。
“可是,前辈会死的,”谢不尘道,“你是剑灵,已在剑中待了数十万年,脱出剑身只有死路一条。”
陵光又笑:“吾没有看错,小友果然很单纯啊。”
谢不尘不解其意,怎么突然说到这件事情上了。
“前辈为什么这样说?”
陵光但笑不语。
古神的魂魄重现世间,同一把名剑绑在一起,多少修士第一时间想的恐怕是既要剑也要魂,剑为己用,魂自然也要为己用。
练成灵丹妙药,逼问修真心法……手段多得是。
面前的这个小家伙,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是自己会死。
问道就应当交到这样的人手里面才好。
“无妨,吾不怕死,也早就想死了,小友就当帮吾一个小忙。”陵光轻声道,“吾该去见故人了。”
见拗不过,谢不尘便也点了头。既然这是陵光自己的选择,他也尊重。
按理说脱剑的时间应当很长,毕竟是待了数十万年的地方,要分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是有陵光从中引导,再加上也许是因为时间过得太长,这缕魂魄本就不堪重负了,脱剑的过程还算得上顺利。
等天边泛起一丝白色时,长剑震颤发出悲鸣,一道青白光芒划过天际,宛如白日流星消失在远方,周遭草木无风自响,伴随着上神陵光哈哈大笑的声音!
“刹灵!你困不住吾了!”
即将消失的孤魂在半空中盘旋,谢不尘这时方觉得陵光真实起来,不是古书中除魔卫道的至圣,亦不是在归墟封魔大阵阵眼中那回忆碎片里安静的少年神君,他想起那些回忆里面,魔君刹灵问神君陵光,你的道是什么?
谢不尘没有听到神君的回答,但此时此刻,他觉得在这个时候,如此神采飞扬的神君或许才真正找到自己的道。
思及此,谢不尘不由得扪心自问。
谢二、谢不尘,或者说谢自隐,你的道又是什么呢?
自己向来没有什么太大的志向。孩童时是想有个家,做个好人,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少年时是想好好修炼,求得师父的认可,青年时是想留在师父的身边,是想闲暇时和呆呆一起游山玩水,同三五好友煮酒煎茶……后来死过一次,知道这些大都难以实现,再活过来的时候迷迷茫茫,不知道要往什么地方走去,只能被一桩桩一件件事情推着往前走。
挣扎、反抗、逃离……这些都是为了什么呢?
一点灵光闪过谢不尘的脑海,他在瞬间了悟了。
道之所向,也是心之所向。
顺心而为,顺意而为,自己的心在哪里,自己的道就在哪里。
寻求安乐是道,寻求爱意也是道……但是现在,他想要能够光明正大,不躲躲藏藏,不受桎梏地行走在这世间。
他想要去临风看雨,想要去摘花掐叶,想养些毛绒绒的灵兽,想和好友说笑打闹,想遇见不平事拔刀相助……世间爱千万种,他不必去求那对自己来说最难,最苦的那一种。
“把手给吾,吾送你件见面礼!”陵光从半空中飞下来,打断了谢不尘的思绪。
他一边笑着,一边直接拉过了谢不尘的手,“吾刚现身,便觉小友身上有古怪。”
“小友身上……吾不知这秘法何名,但是可以追踪到小友,”陵光道,“吾给小友一个法印。”
法印结出的同时,陵光的身体也在逐渐消散。
“它可以帮你躲过追踪术法,不过能维持的时间不长,只有半年。”
陵光的最后一句话是:“小友,吾祝你万事大吉。”
谢不尘看着陵光的眼睛,轻轻说道:“前辈,谢谢你。”
陵光的魂魄消散在风中,化作星星点点的微光,落在尘土上。
与此同时,身在飞舟上的鹤予怀从睡梦中惊醒,他先是愣神一瞬,而后面色惨白。肝胆俱裂地看向自己手中的法阵印记。
他感受不到谢不尘的存在了。
第36章 苦果自咽 他的徒弟此刻孑然一身。……
鹤予怀的脸色可以用面无人色来形容。
怎么会探不到???
怎么会探不到!!!
一线牵加上道侣契, 怎么可能探查不到谢不尘所在?
难道是谢不尘出事了吗?!
鹤予怀的手神经质地抖了抖,下一刻他冲出飞舟,白衣猎猎作响。
他的身后传来胡霜玉惊异的呼喊:“师叔!您要去哪!”
白衣仙人连头也没回, 径直从飞舟上跳了下去!
紧接着长剑如虹划出天际,飞舟上众人眼见着向来冷静自持的明鸿仙尊披头散发御剑而出,快如闪电,转瞬之间就消失在了天空尽头!
杨云瞠目结舌:“鹤长老这是怎么了?”
有人摇头说不知道, 也有人一脸不敢相信地左看右看。
这些小弟子们年纪最大的也就三十出头, 在修士得活数百上千, 乃至上万年的修真界里面,只是初出茅庐乳臭未干的小子。他们没有见过明鸿仙尊如此模样。
在他们心里面。明鸿仙尊是冷淡的长辈、是讲学时严厉的仙长、是从不心慈手软的执法台长老……他冷静,淡然,一张脸如同千尺寒冰, 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好似九天雷劫落在他身上,都不能撼动他半分。
众弟子曾私下讨论,明鸿仙尊就不应该改道,这一看就是修无情道的人啊!
但此时此刻, 披头散发疯了似御剑而去的仙长, 并不是无心无情的模样,甚至有些骇人。
杨云看向身后的霜玉长老, 她脸色也是煞白,不知想到了什么似地看向了纪知远长老。
胡霜玉嗓子发紧:“师叔祖……能让师叔这样的, 只有……”
那个名字卡在她的嗓子眼里面, 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她怕事情不是如她所想的那样,因此不敢说出那个久远的名字。她的眼眶微微红了, 像是要掉下眼泪来。
“是不是……是不是他回来了?”
普天之下,能让鹤予怀露出这样神情,做出这样举动的,只有那被封在冰棺之内,安置在苍龙峰上的小徒弟。
纪知远沉默不语,拂尘搁置在手中。
杨云不解地看向胡霜玉:“霜玉长老……他是谁啊?”
周遭一片寂静,杨云张了张嘴,忽然想到那终年积雪的苍龙峰顶。
上清宗的人都知道,那里躺着一个可能永远都不会醒过来的人。
杨云的嗓子顿时像被掐住似地,不敢说话了。
上清宗人没人不知道这是明鸿仙尊的逆鳞,谁也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提上一点。
旁边的霜玉长老眼眶红得几乎要掉眼泪了。杨云听见她说:“若真的是他…………”
“怎么不回家呢?”胡霜玉哽咽道,“上清宗一直是师兄的家,他怎么不回家呢?”
是啊,怎么不回家呢?
鹤予怀在半空中飞速前进,他不知道试了多少次,都没有办法知晓谢不尘现今到底身在何处。
灵力似乎像被一层膜给挡住,无论用什么样的办法都没有办法突破这一层阻碍,即便他修为已至渡劫,也没能打破。
但可以断定的是,谢不尘应当没有出事,道侣契和一线牵的追踪虽然被遮蔽,但是鹤予怀仍然能够通过道侣契感知到谢不尘仍有生机。
这让鹤予怀剧烈跳动的心稍微安定了一点。
他御剑瞬移,第一时间去的,是薛璧所在的飞舟。
飞舟在半空中缓缓行驶,薛璧此时正在飞舟内给小黑疗伤,窗外一道金色流光极快地掠过,他们的飞舟霎时被逼停!
薛璧踉跄了一下,下意识将还是一团雾气的小黑塞进袖子里面,急急忙忙来到甲板上。
目之所及是一个全白的人影,明鸿仙尊从天而降,一头白发未束,拖在地面上。
“陵春君,”鹤予怀的声音如同冰锥落地,“你有没有谢不尘的消息?”
谢不尘之前同这人形容亲密,他一个人行走世间未免力有不逮,应当会第一时间来找最信任的友人。
最信任的友人。这几个字冒出来的一瞬间,鹤予怀感觉舌根泛苦。
曾几何时,谢不尘最信任的人,是明鸿仙尊鹤予怀,是他最敬最爱的师父。
然而事与愿违。
“没有,”鹤予怀听见薛璧的声音,“再说,不是仙尊将他带走了吗?”
鹤予怀的眼神一颤:“他同你亲密,你不要撒谎。”
“没有就是没有,仙尊再问一千遍,一万遍也是没有,”薛璧掷地有声地回答道,“仙尊,你们师徒十几年,难道您还不了解他吗?”
“您这样追着他,他怕给我带来祸端,根本就不会来找我!”
鹤予怀身形一僵,胸中有血气翻滚上涌,他忍了忍,将满口血腥咽下去。
是了,自己的小徒弟向来良善,怕给人添乱,现如今在他心中自己是避之不及会带来祸端的洪水猛兽,他怕给友人带来麻烦,又怎么会来到友人这里寻求庇护?
鹤予怀久违地感受到了一种摧肝断肠的痛楚。
他的徒弟此刻孑然一身。
得赶快找到他……修真界算不得太平,他身上还背有一把人人觊觎的问道剑,不能让他这么孤零零一个人走在外面。
“打扰了。”
鹤予怀拂袖撤去阵法,飞舟又重新向前驶去,在他又准备御剑而去时,薛璧突然叫住了他。
“仙尊!”
鹤予怀回过头,听见薛璧的声音:“他很累了,放过他吧。”
那话音几乎被风吹走,鹤予怀未置一词,手却在颤抖。
长风拂过,薛璧目光中已经不见鹤予怀的身影。
另一边,回不了家的人正背着剑带着鸟找到了一个小镇子。
彼时已接近傍晚,夕阳西下,谢不尘逆着光走进镇子里面。
好不容易见着人,谢不尘松了一口气,他一向不太认识路,这会儿又没有舆图,只能两眼抓瞎四处走,好在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没走偏。
这镇子名曰武阳,整个镇子算不得大,被山林环绕,但胜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该有的也都有,还能见到不少年轻修士行走其间,不过这其中多是医修之类,少见剑修之类的修士。
谢不尘打听了一番,知道这镇子是在杏林宗界内。
这宗门不大,据说医修药修居多,几百年来也出过几位小有名气的医修。
谢不尘戴着斗笠走在街上,身上半点灵石都没有,住不了客栈,只能委屈那只鹞鹰和自己一起窝在河堤边上。
鹞鹰身上的符咒还未取下,它此时维持着一个拳头大小的形态,坐在谢不尘刚摘下来的斗笠里面,朝着谢不尘嗷嗷叫。
它饿了。
谢不尘可以不吃东西,这鹞鹰可不行。
他跳到水里面摸了半晌,给鹞鹰抓了几只鱼,总算没让鹞鹰饿肚子。
身上的水草黏糊糊地挂着,谢不尘全身上下湿得差不多了,衣服紧紧贴着腰身胸膛。他一边把身上的水草拨开扔掉,一边看鹞鹰吃鱼。
那鹞鹰吃完就睡,已然没有在归墟秘境时那样傲气,有时看起来还闷闷不乐的。
鹰终归还是属于天际,谢不尘想,不知道半年的时间够不够给这鹞鹰找一双铁翅膀。
希望一切都顺利吧,谢不尘由衷地想,顺便抬手摸了摸鹞鹰顺滑的羽毛。
夜晚说不定会有精怪横行,为了安全,谢不尘还是将鹞鹰藏回自己的袖子里。而后他靠着河堤边上的柳树休息,细长柳枝垂在他的面前。
只是刚闭眼不久,谢不尘就感到有东西在接近自己。
他没有睁眼,只觉得细腻软滑的玩意爬上了自己的手,紧接着那重量骤加,发丝如柔柳拂面,来人呵气如兰,笑吟吟道:“公子好香啊。”
那“子”字才落,谢不尘骤然睁眼,出手极快,那坐在他腿上的蛇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尖叫着被谢不尘捏住了七寸!
“公子饶命啊啊啊啊啊啊——”
那蛇妖胡乱挣动着,乌黑蛇躯鳞片都吓得被炸开,死死绞住谢不尘白皙的小臂。
紧接着那蛇妖尖叫着被谢不尘扔进了水里面,没过多久,水面上浮现出一个湿漉漉的身影。
还是那蛇妖。
“公子竟然如此绝情,”那蛇妖很委屈地嘀咕,“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闻着香喷喷的……”
那蛇妖说完蛄蛹着上岸了。
谢不尘:“…………”
这蛇妖应当也有几百来年的修为,化成的人形十分精致,对此地应该更为了解。思及此,谢不尘伸手拦住那蛇妖。
小妖身上鳞片又炸开了:“我不吃你了!不要扔我!”
“…………”谢不尘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我没有要扔你,我看你骨骼清奇,又颇有阅历,想问问你有没有听说过附近哪里有厉害的炼器师。”
这里应当是指望不上了,全是医修。
蛇妖吸溜吸溜地看着谢不尘的腰身:“你问我可就问对蛇了,你要是愿意给我吃一口……”
谢不尘微笑着看着小蛇妖。
它立刻就怂了,支支吾吾道:“不吃我也可以告诉你的。”
谢不尘从怀里面掏出来一只青玉簪:“这个作为答谢。”
蛇妖眼睛一亮,蛇尾将那簪子给勾下来,激动道:“武阳这里没有炼器师,这里只有杏林宗的药修和医修!”
“你要找炼器师,得往北走,”小蛇信誓旦旦道,“我听之前来往的修士说,北方的月溪山有一个厉害的散修炼器师,杏林宗最好的药炉就是他的手笔!”
话音落下,蛇妖只觉得脑袋被人拍了一下,一声轻快的“多谢”落在耳边。
再抬眼,那名少年已经朝着城门而去,只留下一个清隽潇洒的背影。
第37章 望而却步 鹤予怀心一颤,他猛地站起身……
月明星稀, 鸟兽虫鸣之声不绝于耳。
鹤予怀一袭白衣,乘着剑来到了月溪山附近。
白日里冷静下来后,鹤予怀一直在思索谢不尘到底会去哪里。
他的小徒弟带走了问道剑, 也带走了那只被削断翅膀的鹞鹰。
连辰昊的断命剑气不容小觑,那只鹞鹰的翅膀被余波击中就会失去双翅,留下的剑伤也不容易好。
原先,鹤予怀是想将那只鹰一起带回上清宗。上清宗宗门内有好的医修和炼器师, 能给这只鹰疗伤、造上一双能飞的翅膀法器。
但谢不尘或许并不觉得自己会善待这只鹞鹰, 所以在逃离时顺手将那只鹞鹰一起带走了。这个认知让鹤予怀感到如鲠在喉。
他带走那只鹞鹰, 以他的性子,必然会去找炼器师。
因而鹤予怀以谢不尘逃走那时飞舟所在的地方为中心,找方圆几百里内最出名的炼器师。
他找出来三位,分别分布在不同宗门不同地方, 鹤予怀只能又捏出两个傀儡,三个“鹤予怀”分别去往三个不同的地方守株待兔。
这一次他没有用假身份。事到如今,鹤予怀想,用假身份接近,只会引得他的反感。
倒不如用真实的身份。
另一边, 对此一无所知的谢不尘还在披星戴月地赶路。
月溪山离武阳约莫有两百里远, 若是有灵力在身,就可以御剑飞行, 不出一天就能到达那里,但是此刻谢不尘没有灵力, 只能步行前去了。
他一边走一边抬头去看顶上的星夜, 通过天空中的北斗来辨别方向。周遭草木被夏风吹得飒飒作响,有时还能闻到花草的香气。
谢不尘折了几朵花插在剑柄上,花骨朵娇嫩欲滴, 一晃一晃地要摆在谢不尘身后。
空明月色穿过交错的树叶,在地上落下一片树影。
谢不尘走累了,找了棵树靠着休息。
他盘膝而坐,抬头见明月昭昭,清辉遍野。
十足漂亮的景色。
谢不尘紧盯着那一轮明月,过去了五百多年,唯一不变的也就只有这当空明月了。
他想起少年时在苍龙峰,见春阁修有一座观星台,夜晚闲暇无事时,他会和呆呆一人一兽爬上去看星星月亮。
呆呆身上的羽毛厚而柔软,谢不尘记得自己趴在巨兽的后背,总是会不知不觉睡着,鹤予怀见他们不下来,会上去寻人,有很多次,谢不尘都迷迷糊糊地在他怀里面、或是后背上醒过来。
白衣仙尊步子很稳,温柔小心地将小徒弟带回寝屋。
谢不尘摇了摇头,不让自己再想下去。
等休息好了,谢不尘又站起身,朝着月溪山的方向行进。
走了七八日,谢不尘掀起自己衣裳的下摆,踏入河流之中,河对岸峰峦重叠。月溪山就隐匿在群峰之中。
再走几个时辰,他就能到月溪山山脚下了。
这几日赶路偶尔会遇见一些妖兽修士,谢不尘和他们打听了一番月溪山上的这位炼器师。
这名炼器师姓岳,是个戴着半边面具的女人。她已经活了千岁有余,住在月溪山半山腰上的一座庭院内,并且鲜少出门。
为了避免有人误入山内扰她清净,她还在月溪山上布下护山大阵,非她同意不得入内。
至于求她炼器,则需要付一些报酬。只是到底要什么,得看这位岳仙长的心情。
谢不尘对此有些忐忑。他身无长物,全身上下值钱的玩意只有背上的问道剑和他自己附身的留魂玉。
也不知道这位炼器师会不会要。
到山脚时已临近黄昏,面前有一条山道蜿蜒曲折没入草木之中,谢不尘站在石阶前,想要抬手覆上月溪山的护山大阵结界。
但是还没碰到,耳边就响起一道爽利的声音:“哪里来的小孩?”
谢不尘:“…………”
不过对于千岁的仙长来说,谢不尘想,自己确实是小孩子。
“岳仙长,我姓谢,仙长叫我谢二就好,”谢不尘对着护山大阵道,“我是从……从……”
“从望月洋崇仁岛而来,”谢不尘报上了地名,“斗胆求请仙长练一件法器。”
周遭静了一瞬,谢不尘莫名有些紧张。
下一刻,护山大阵开了一个小口子,岳仙长的声音也随之响起来:“进来吧。”
谢不尘连忙抬手行了谢礼,一步一步沿着石阶向上走去。
月溪山上十足安静,周遭无人亦无灵兽,只有不知名的花草在风中静静摇曳。但不知为何,谢不尘总有一种被人窥伺的感觉。
那如有实质的目光似乎黏在了自己身上,宛若深水一般阴沉沉、湿漉漉地覆盖过来,让谢不尘本能地感到危险和喘不过气,但是不管谢不尘朝哪个方向看,都没有发现任何端倪。
一切都照旧如常。
谢不尘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被折腾得忍不住疑心疑鬼了。
但他并没有退缩,毕竟都已经走到了这里,再退回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其他的炼器师。
走了快半个时辰,谢不尘终于到了半山腰的庭院。此处倒不像一路走来所见的安静无声,反倒是生机勃勃,鸟兽的叫声甚至还引得袖子里面霜打茄子似的鹞鹰弹出了半个脑袋。
谢不尘把鸟脑袋塞回去,抬起手敲了敲那雕栏画柱的门。
敲到第三下,一阵狂风涌起,,红木所做的大门轰一声朝两侧大开,庭院内花草丰茂,亭台楼阁假山玉湖一应俱全,红衣女子站在亭子内,她容貌昳丽,手上拿着酒盏,目光懒懒朝下一瞥,随后眼睛一亮,赞道:“好漂亮的孩子。”
“来,我们进屋说,”岳冲雪从亭子里面走出来,“小道友,想练什么法器呀?”
谢不尘从袖子里面掏出来鹞鹰,对岳冲雪道:“岳仙长,我想给这只鹰打一双能飞的铁翅膀。”
岳冲雪双手推门,闻言转头看向谢不尘手里面失去双翼的鹞鹰。
“是为灵兽啊,小家伙也修炼了百余年,不能飞了也着实可惜,”岳冲雪两指一弹,敲了敲鹞鹰的脑壳,“给它造铁翼倒也不难,进来吧。”
谢不尘跟着岳冲雪进了正厅。
厅内布置得雅致,桌案上还摆有红花,除外还有一面素色的屏风,搁置在一个角落。屏风后面有一个影影绰绰看不真切的虚影,似乎正在喝茶。
怕犯上什么忌讳,谢不尘没有过多探究,只朝那屏风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他在岳冲雪右手边的椅子坐下,将那只鹞鹰摆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给它造一双铁翼约莫要七日,”岳冲雪道,“至于造器的材料,我这里都有,小孩,你就在这里住上几日,等我做好了交给你便可。”
谢不尘讶异地抬眼,他没有想到事情居然这么顺利。
但天上怎么会有掉馅饼的事情,谢不尘稳了稳心神,谨慎地开口。
“岳仙长,”谢不尘问,“您想要什么作为交换?”
“好懂规矩的小孩,”岳冲雪眼神变得慈爱,“我平素不见生人,难得见到你这样漂亮的孩子。”
“这样吧,”岳冲雪道,“你这几日在我这里住下,每日帮我修剪花草,陪我说话下棋,以此作为报酬如何?”
若是换个修士来求岳冲雪,自然没有那么好的事情。不过……岳冲雪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屏风,报酬已经有人付过了。
只能胡诌几句了。
谢不尘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闪了闪,八风不动地应了一声好。
岳冲雪给他安排了一间厢房,晚上谢不尘洗漱过后,带着鹞鹰在厢房休息。
自从进了这间庭院以后,在上山路上那种令人不适的感觉便消失了。
谢不尘舒了一口气,山上那些感觉,或许只是因为护山大阵吧,外来的人进入总是会引起阵法的警惕。
谢不尘躺在床上,房内点着不知名的熏香,也许是因为这几日赶路太累,谢不尘脑袋刚刚沾到枕头,便觉一阵困意袭来,他闭上眼睛,很快就陷入到沉睡中。
厢房外的回廊曲折婉转,岳冲雪手里掐着一片红花,看向走在自己面前的白衣身影:“此人竟能劳烦明鸿仙尊大驾,着实令岳某震惊啊。”
“想必是仙尊很重要的人吧。”
整个修真界都知道明鸿仙尊最重要的人是谁。
鹤予怀对此不承认也不否认,他只是回过头道:“多谢前辈今日帮忙,来日鹤某定当答谢,我来此之事,还望前辈保密。”
岳冲雪摇摇头:“前辈这两个字我可不敢当,再说这只是个小忙,岳某想要的仙尊也已经给了。”
那可是整整一储物袋的灵宝啊!
不知可以练出多少天阶法器了!
鹤予怀闻言没说话,只是微微颔首。
岳冲雪见他准备进厢房,便识趣地退开了。鹤予怀十指覆上房门,在门前站了半刻钟,终于微微用力,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房门。
房内点着安神香,谢不尘躺在床上,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鹤予怀坐到床边,伸出手想要撩开谢不尘额的鬓发,然而手到了半空中,又硬生生地停住了。
那只手在半空中僵了好半晌,才被鹤予怀收回来。
明月徘徊,照影游动,天际边白光泛起。
鹤予怀在这坐了一夜。
天将明未明,正是五更天,谢不尘眼睫微动,似乎就要醒来。
鹤予怀心一颤,他猛地站起身,逃似地离开了。
第38章 情愫何起 师父……不要丢下我…………
月溪山是个风景秀丽的好地方。
它同苍龙峰不一样, 后者山顶积雪终年不化,从远处看过去能见到明显的雪顶。而月溪山从头到脚翠绿盎然,一眼望去皆是一片草色。
谢不尘醒得很早, 推开窗时见鸟雀惊飞,扑棱棱直上天际。
岳冲雪让他修剪花草,陪她下棋聊天,谢不尘自然是一一要做的。
鹞鹰屁颠屁颠跟在谢不尘身后, 它眼珠子滴溜溜转着, 见谢不尘从袖子里面掏出一把剪子。
他小心而细致地修剪庭院内的花草, 花叶上的露水沾湿他细长白皙的手指。
鹤予怀站在角落,静静地看着谢不尘。
他掐了一个避形诀,现今没有任何人和物能够看见他。
他得以隔着几个步子,小心翼翼的跟着谢不尘的脚步, 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谢不尘身上。
气息灵力都隐匿得很好,正在忙活的谢不尘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
等到岳冲雪醒过来时,谢不尘已经修剪好庭院内的花枝,正在凉亭内烹茶。
烹茶所用的水是刚刚收集的露珠,岳冲雪慢悠悠来到亭下, 伸手抄起一杯清茶, 轻抿了一口:“小孩好手艺,和谁学的呀?”
谢不尘将茶盏放好:“一位故人, 我少时同他住在一个屋檐下,是他教我煎茶的。”
岳冲雪笑吟吟地将茶杯放下, 广袖轻拂, 桌上就出现了棋盘,她将白子递给谢不尘:“来下盘棋吧。”
谢不尘执起棋子,率先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第一盘棋下的时间不长, 只两刻钟便结束了,谢不尘输得很惨,低眉顺眼地收拾棋盘上的棋子。
岳冲雪看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开口道:“真是好乖巧的孩子,你从小便这样吗?”
谢不尘闻言弯了弯眼角:“也没有,小时候也经常惹麻烦。”
岳冲雪眨了眨眼,示意谢不尘继续说下去。
“……都是些糗事……给小师妹讲鬼故事……”谢不尘回忆道,“拔灵兽的羽毛,趁师弟睡着了给他脸上画小乌龟,偷喝师兄藏的酒……”
“喝醉了,发酒疯,”谢不尘顿了一下,“扒着师父的衣服哇哇大哭。”
“………也就这些了,”谢不尘笑了笑,“还是有些调皮捣蛋的。”
隐匿在外的鹤予怀闻言一愣。
他记得谢不尘所说的最后一件事。
那是谢不尘来上清宗的第三年。十六岁的少年穿着一身玄衣,穿梭在上清宗主峰和苍龙峰之间,他和所有人关系都很不错,就连灵兽都十分亲近他。
喝醉酒的那日正巧是谢不尘的生辰。
说来谢不尘的生辰也是鹤予怀亲自定下来的。
谢不尘早年父母俱亡,从来没过过生辰,也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到底是哪一天。拜入上清宗需要记籍在册,鹤予怀便给谢不尘定了一个生辰。
他的生辰定在每年十月初八。
那一日,谢不尘偷喝了玉萝峰长老门下大弟子偷藏在卧房的酒,被师兄发现后,几个人干脆一起喝了痛快,不想谢不尘酒力不胜,还没喝上几口就已经烂醉如泥。
几名师兄弟说说闹闹把谢不尘送回苍龙峰。
那时正近黄昏,鹤予怀煮了长寿面,备了礼,还买了许多谢不尘爱吃地糕点,就等着谢不尘回来过生辰。
结果等来了一只喝得不省人事的醉猫。
鹤予怀记得谢不尘刚进门,扑通一声就扑了过来,抱住了鹤予怀的腰身哇哇大哭。
他还以为谢不尘受欺负了,当即严肃不悦地看向那几名弟子,吓得他们连忙摆手解释,说谢不尘只是喝醉了。
小少年抱着他的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师父……不要丢下我……”
鹤予怀记得自己当时没有说话,只是伸手一遍又一遍地顺着谢不尘的背。
他其实知道谢不尘为什么会这样。
小孩前十几年都是一个人过来的,居无定所颠沛流离地在各处晃荡,吃不饱也穿不暖。在一个地方也总是待不长,也没有什么朋友
所以尽管来到苍龙峰三年,他仍然会害怕,担心师父不要自己。
那天晚上,鹤予怀哄了谢不尘快一个时辰,谢不尘才彻底止住哭声,鹤予怀记得自己还给他煮了一碗醒酒汤,用勺子一口一口喂了很久。
清醒过来的谢不尘很不好意思,咬着长寿面和自己说:“对不起师父,弟子把你的衣服哭脏了。”
鹤予怀记得自己回了一句:“无妨,快吃吧,小心些,别把面条咬断了。”
长寿面就是要一口气不咬断地吃完,讨一个福寿绵长的好兆头。
奈何鹤予怀话音刚落下,谢不尘就不慎把长寿面给咬成了两节。
少年看着面碗委屈得要死:“……怎么断了……师、师父,弟子不是故意的。”
那个晚上,师徒两个人大半夜又进了一趟厨房,一人揉面一人生火,重新做了两碗长寿面。
这对于谢不尘来说,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但对于鹤予怀来说,却是五百多年前的回忆。鹤予怀以为自己或许会记不清,但事实上,每一时每一刻他都记忆犹新,仿佛事情是昨天晚上发生的一样。
他沉默着看向还在亭内同岳冲雪说话的谢不尘。
“前辈平常一个人在月溪山上,”谢不尘摸了摸鹞鹰顺滑的羽毛,“不会觉得孤单吗?”
毕竟这月溪山只有岳冲雪一人居住,庭院内似乎也没有其他人或是灵兽。
“孤单?”岳冲雪哈哈大笑,“那倒没有。”
“我活了千余岁,早已不在乎孤单与否,”岳冲雪道,“再说一个人过活也不错,我还能够专心炼器。”
“人生在世,冷暖自知,”岳冲雪豁达道,“熙熙攘攘的热闹过后,说不定兜兜转转,最后也还是自己一个人。”
“前辈说的有道理,”谢不尘道,“这样一想,一个人确实挺好的。”
两人在亭内聊了半个时辰,岳冲雪便说自己要炼器,起身离开了。走前她嘱咐谢不尘不必拘束,可以带着这只鹞鹰随便逛逛。
谢不尘点了点头,也不忸怩,他将鹞鹰抱在怀里面,走出了庭院。
庭院外鸟雀成群,谢不尘将鹞鹰放下,如今没有翅膀的鹰成了走地鸡,站在草丛里面吱哇乱叫,结果还真给它叫下来两只羽毛花花绿绿的大鸟。
谢不尘看着几只大鸟互相猛啄对方,忍不住笑了。
“等做好了翅膀,”谢不尘伸手拍了拍鹞鹰的脑袋,“我就将你身上的符咒解了。”
鹞鹰尖利地叫了两声,表示同意。
“然后……”谢不尘道,“你就留在这里吧,或者去你想去的地方。”
鹞鹰闻言歪了歪脑袋,不解地看着谢不尘,像是在问为什么。
“我……朝不保夕,照顾不好你,”谢不尘道,“跟着我,你会受欺负。”
“在山林里面自由自在的更好,”谢不尘继续说,“再说以后你兴许会遇见比我更适合的人,那样才好,你明白吗?”
鹞鹰这下听明白了。
它低垂着脑袋叫了两声,用鸟喙戳了戳谢不尘的手,又歪过头,拔下了一根尾羽放在谢不尘手心。
那羽毛光滑锃亮,在日光之下光影流转五彩斑斓,十分漂亮,是尾羽里面最好看的一根。
“送给我?”谢不尘笑着问。
鹞鹰点了点头,而后它高傲地昂起自己的头颅,大摇大摆地走了,好似一点也不在意分别。
谢不尘看着大鸟的背影扯了扯嘴角。
还好自己并未给它取名。不然就真的舍不得了。
七日后,岳冲雪如约为鹞鹰打出一双铁翼,谢不尘请岳冲雪帮忙解开了它身上缩小符咒。
鹞鹰恢复了硕大的身躯,铁翼覆在它的身上,代替了那被砍掉的翅膀,鹰飞戾天,谢不尘看着它翱翔于月溪山上,在空中不断地盘旋。
谢不尘注视良久才收回目光,他起身对岳冲雪行了谢礼,拜别了这位颇有名气的炼器师,一步一步下了山。
他身后飞鹰发出长啸,谢不尘却没敢再回头看上一眼。
此去一别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了。
希望能够再见吧,谢不尘想。
而在他看不见的身后,一道白影如同鬼魅徘徊,跟上了他的脚步。
第39章 天雷轰顶 如此,你肯信我了吗?
下了月溪山, 谢不尘思索了好一阵,决定往青洲走。
他还没忘记自己刚醒来不久就想去青洲清微派地界去看那灵气四溢的巨大瀑布。
月溪山本就隶属青洲,要去往清微派地界, 则以月溪山为中心往东走。为避免再次走错路,谢不尘先回了武阳,找了家客栈刷盘子,准备赚点灵石去买张舆图。
刷盘子当小二谢不尘熟悉得很, 毕竟人生前十三年他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干这活。
刷一个月赚十颗中品灵石, 而一张舆图只要半颗中品灵石, 剩下的还能当路上的盘缠。谢不尘对此十分满意。
可惜没有灵力,不然去接玄霄阁的任务,还能赚上更多。
一个月的时间过得极快,转眼间谢不尘就在客栈里面待了半个月。而鹤予怀也跟在谢不尘身后待了半个月。
这客栈生意算得上不错, 后厨人也不少,因而活还挺多,谢不尘跟只陀螺似地四处转悠,不是在端菜就是在刷碗,身上的衣服都被烟火气染得灰扑扑的。
但他没有灵力, 掐不了清净诀, 只能大半夜抱着衣服到河边使劲搓搓。
鹤予怀不敢明目张胆给谢不尘施法,怕被谢不尘发现, 只能趁谢不尘不注意给人施上一点术法,让他的碗和衣服都干净得快一些。
谢不尘似乎也没有发现, 只是安静地干自己的事情。
鹤予怀也沉默着观察谢不尘, 幽灵一般悄悄跟在谢不尘身边。
这些日子里面虽然劳累,但鹤予怀总是看见谢不尘在笑。
自从再次遇见谢不尘之后,鹤予怀很少看见谢不尘笑脸, 从前那个活泼的小徒弟似乎被淹没在了五百年前,已经消失不见。但是悄悄隐匿在谢不尘身边的这段日子,他却发现谢不尘很开心。
比看见自己,和自己待在一块时要开心得多了。
思及此,鹤予怀觉得自己的心似乎沉到了谷底。
和自己待在一块,对于谢不尘来说,真的是一件开心不起来,甚至觉得痛苦的事情。这让鹤予怀感到不甘心。
却又无可奈何。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挽回?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回到最初?
可是破镜难圆,真的还能回到原来的模样吗?
回不去的。
鹤予怀明白的,那些时光,是回不去的。
除非时空倒流,否则犯过的错都是不能更改的事实。那些错误如同谢不尘神魂上面的伤痕,无法消除也无可转圜。
当年他把谢不尘带回苍龙峰,存的是证道的心思不假。他也一直认为自己的道心足够坚固,绝不会因为情爱而动摇。
飞升成神,离开修真界才是他想要的,他不会为任何人停下自己的脚步。
但是最终的结果证明,是他太狂妄,也是他太傲慢。
以为万事万物不入眼中,也不曾觉得这一门情劫是什么难事,可是情之一事哪里是嘴上的一句“不动心”那么简单。
鹤予怀看着谢不尘用木盆抱了换洗衣服来到水池边上。
彼时正是夜晚,微风吹拂,蛐蛐叫唤,谢不尘卷起自己的袖子,把衣服打湿加上皂角用手搓,等搓够了又拎起捣衣棒捶打自己的脏衣裳。
捶打完一轮,他放下捣衣棒休息片刻,再低下头时见本来还半脏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干净得差不多了。
谢不尘盯着那衣裳半晌,直看到眼睛有些发酸,抬起捣衣棒就重重捶了下去!
他性子很敏锐,这些天,他早就已经发现自己的活有时候会莫名其妙的变少,脏盘子会在他转头的瞬间突然干净了几个,衣服上的污渍有时候也会不知不觉不见。
起初谢不尘只觉得是自己太累了眼花,但次数多了,他就知道不是自己的问题。
有人一直跟在自己的身边,偷偷摸摸地帮自己减轻一点负担。
这让谢不尘想起自己十几岁出门游历,鹤予怀也会跟在悄悄跟在自己后面,帮自己解决一些麻烦,他也不露面,掐个隐匿身形气息的符咒待在自己身边。
于是谢不尘每次见到一些凶残的大妖兽,总是能够化险为夷。
起初谢不尘还以为是自己运气好,遇到麻烦不好的的事情总能够躲开,后来发现了不对劲,游历归来就去找鹤予怀,抱着鹤予怀的腰问是不是师父偷偷跟着自己。
鹤予怀起初不承认,后来被自己软磨硬泡得受不了,终于说了一声是。
那时谢不尘觉得师父对自己真好,那么关切爱护自己,到如今想起来……尽管谢不尘不愿意以坏的角度去揣摩当时的鹤予怀,但是他还是忍不住会去想,当初鹤予怀是真的怕自己受伤,还是怕自己的情劫死在半道上,到最后不能渡劫?
不论是哪一种可能,都让谢不尘感到两眼酸涩,难过不已。
谢不尘思及此,喉咙滚动着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闭上了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随便冲了冲衣服上残留的皂角,抱着木盆回了住处。
等赚够盘缠时已经近了秋日。谢不尘庆幸自己几乎不知冷热,不然还得买套衣裳来穿。
客栈老板比他小时候遇见的要善心得多,还多给了谢不尘两颗灵石,祝谢不尘一路平安。
谢不尘买了张舆图,出城朝着清微派方向走去,夜晚他在山洞内留宿,目光所及之处一片黑影重重。
他抱着剑,一动不动地看着外面的黑影。
鹤予怀坐在他对面不远处,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谢不尘看的不是黑影,而是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月亮都已经走过半个天际,谢不尘还没有休息,他将怀里面的问道剑搁置在身侧,掐了一片叶子放到嘴边。
悠扬的乐声在静谧的夜晚响起来,那乐声一开始凄丽婉转,如泣如诉,而后逐渐变得高亢,如破釜沉舟不管不顾,到最后又缓缓放低,变得悠悠绵长,如飘游于天地之间。
一曲终了,谢不尘将叶片从嘴边移开,他松了一口气,对着虚空道:“鹤仙长。”
鹤予怀的心一颤,他极力压下自己动荡的心绪,没有显露出自己的身形。
“我知道在你这里,”谢不尘道,“我不知道你什么找到的我,但我知道你若是想抓我易如反掌。”
“但是,你没有动手。”
“所以你现在,想要干什么呢?”
没有见到有人显露身形,谢不尘也没有停下自己的声音。
“说实话,我猜不到,”谢不尘自嘲地笑了笑,“五百年前我觉得我了解你,但现在看来,其实我也不了解你。”
鹤予怀沉默着,继续听谢不尘说下去。
“我们稀里糊涂过了十几年,最后也都付出了代价,”谢不尘轻声说,“就这样结束吧,师父,我真的很累了,我不想恨你,也不想爱你了。”
“而且我不想朝不保夕、提心吊胆地生活,也不想被人窥伺自己的一举一动,”谢不尘道,“也不想去猜你的心思——反正我也猜不明白。”
“或许你现在是想要弥补我,”谢不尘垂下眼睫,“可是你做的这些我不需要,也不想要。”
“师父,不是所有的过错都能够被弥补的,”谢不尘指了指自己的脖颈,“我们已经回不到当初了。”
鹤予怀的脊骨颤抖着。
但他仍旧没有显露出自己的身形,只是安静地,沉默着隐匿自己的一切。
他其实很想开口为自己,为他们两个人之间说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却又吐不出口。能说什么呢?他们都知道自己没有什么迫不得已,当年想杀人证道这件事是真的,直到最后一刻自己都认为那条飞升之路比谢不尘更重要。
他能说什么呢?他没有办法为自己辩解,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咎由自取,是自己错了。还能有什么好说的呢?
说了也是徒劳罢了,反倒徒增谢不尘的反感。
可是……鹤予怀想,不想松手!不想放手!
好不容易找到了,怎么舍得松手!怎么舍得放手!
但现如今,终究是情天无补。当初摆在自己面前的自己不要,到如今面前人早已心如止水,他不爱自己,甚至都不想恨自己了……到底要怎么才能够弥补,才能够挽回?
不知过了多久,谢不尘听见了鹤予怀的声音。
“我知道,你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鹤予怀的声音很轻,“但至少,先同我回苍龙峰好不好,先取走你的身体,即便有留魂玉在身,你的神魂也禁不住这样的损耗。”
“等你神魂归位,”鹤予怀道,“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我不会拦你。”
然而谢不尘说:“我不信你。”
鹤予怀哽了一瞬,回答道:“我没有骗你,我会放你走。”
谢不尘仍旧摇头:“仙长,我不信你,你从前答应过我放我走,答应过最后一次同我见面,到最后也都食言了。”
“我害怕我同你走了,等到去到了苍龙峰,你会把我永远困在峰顶,”谢不尘道,“就像在飞舟上面一样,如果那样,我还不如死了。”
“我不会。”
鹤予怀的声音又响起来。
谢不尘沉默一瞬:“既然仙长说不会,那不如先把我身上的道侣契……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术法解开。”
“还我一个自由身。”
这下换鹤予怀沉默了。
他不知道要怎么做,堂堂明鸿仙尊几百年来终于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他左右为难,不知道要拿面前人怎么办才好。
若是以前,他绝不会同意解开道侣契,他会说一不二的把谢不尘先抓回去。可是到了现在,鹤予怀却不敢动手了。谢不尘重生以来,他们交锋数次,鹤予怀终于明白自己的徒弟不喜欢这样,把他抓回去关起来只会让他迅速地枯萎,更加恨自己。
可是鹤予怀也不想答应,不想放手。谢不尘不认他们是师徒,那道侣契就是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
解开道侣契,他们两个人就真真正正毫无联系了。
这让鹤予怀难以忍受。
尽管这样的联系,一开始就是鹤予怀强求来的。
要怎么办才好……要怎么办才好?
谢不尘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鹤予怀的回答。
空荡的夜里面传来一阵笑声,谢不尘笑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他抬手擦了一下眼睛,脸上带着意料之中的神情。
“你看,你还是不愿意,你还是在骗我。”
“我不会再信你了,”谢不尘道,“不会……”
“再信”两个字还没有吐出口,鹤予怀的声音先一步响起:“我答应你,解开道侣契,但是你要答应我回苍龙峰。”
鹤予怀的声音十分坚定:“只要你答应我,我立刻解开道侣契。”
谢不尘闻言一愣,但他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手握住了问道剑:“鹤仙长……要我信你,除非你对天道起誓,你所言非虚,这样我就答应你。”
鹤予怀没有犹豫,他在月光下显出了身形,四指并拢竖起。
“我对天道起誓,”鹤予怀开口的瞬间,脚下亮起了蓝色的荧光,它们逐渐构起一个法印,那是天道誓言法印,“我所言非虚,若有半句欺瞒,必遭天雷轰顶!!!”
“如此,你肯信我了吗?”
第40章 以牙还牙 我没有说我现在就要和你去苍……
谢不尘放下手中的问道剑。
“好, 我相信你。”
鹤予怀听见谢不尘说:“现在,把道侣契解了吧。”
鹤予怀的手神经质地抖了抖,白衣仙尊垂下眉目, 说了一声好。
“道侣契解开需要一点时间,”鹤予怀抬手解开封印,“等一会儿就好。”
谢不尘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等得起。
封印开解之后, 谢不尘明显察觉到了道侣契的存在。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受, 仿佛和对方连成了一体, 尽管此时他同鹤予怀没有任何接触,明鸿仙尊本人也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谢不尘却能感受到鹤予怀的心跳得很快。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从心口弥漫到四肢百骸,谢不尘莫名觉得喘不过气, 像是被人摁进了水里面。
手上泛起一股温热暖和的感觉,他抬起自己的手一看,掌心浮现出道侣契的契约法印。
那是两只盘旋缠绕在一起的凤凰。
谢不尘少时在书中看到过它。十四五岁的少年第一次见到道侣契的法印,也曾经期盼过有朝一日能找到志同道合,互相心悦的伴侣。
解开道侣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天道认定的契约没有那么好解开。总归还是要付出一些代价, 鹤予怀看着手中浮现出的凤凰盘旋法印,深深吸了一口气。
修真界不是没有过解道侣契的道侣, 解道侣契,天道会各下一道雷火给两人, 作为警戒。所以为避免分开时挨上雷火, 修真界不结道侣契的道侣大有人在。
即便非要解契也大都是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各挨上一道。
鹤予怀不会让谢不尘受到这一次雷火。本就是自己的错,自然要自己来担。
谢不尘看着鹤予怀抬起手, 淡金色的光芒随之溢出缠绕在法印上面,紧接着,谢不尘觉得掌心传来刺痛,他低头一看,手中道侣契轰然崩散,两只缠绕的凤凰溃散为看得见摸不着的光点。
解开了!
道侣契解开的瞬间,共感也随之消失,那些乱七八糟的法阵也逐渐开解,谢不尘觉得周身一轻,那种被淹没的感觉如潮水退去骤然消失,然而没等他高兴,下一瞬,他的双眼就被人蒙上了!
“嗬……鹤予怀!!!”谢不尘叫出了声,连带着挣扎起来,“干什么!!!”
“别动,听话,”鹤予怀的声音响在耳边,“一会儿就好了。”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天空忽然暗了下来,远处隐隐有雷声传来。
轰隆——
一声惊天巨响落在耳边,谢不尘挣扎的动作停了一瞬,一股骨肉被烧焦的味道弥漫在鼻尖。
环绕着自己的身体微不可查地抖了抖。
谢不尘哑然半响,想起来书中说过解契也要被雷劈的。
第一道雷火过后,四周安静得不像话,谢不尘只能听见鹤予怀平稳的呼吸声。
似乎这样的雷劫对于已经到了渡劫期的明鸿仙尊来说只是一件寻常的小事。
谢不尘深吸一口气。
他的后心还贴着鹤予怀的胸口,鹤予怀那颗怦然急促的心脏靠着他空荡安静的胸膛。谢不尘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
与此同时,第二道雷火划过天空狠狠砸了下来!
谢不尘听见鹤予怀闷哼一声,但被蒙住的眼睛仍然没有得到开解,谢不尘眼前依旧一片灰暗。目光被剥夺后,其余感觉更加鲜明,他敏锐地听到了如水珠落的滴答、滴答的声响。
不是下雨,因为谢不尘没有感受到有雨珠落在自己的身上。
是鹤予怀在流血。
紧接着,谢不尘听见身后人低声的絮语,很轻,但谢不尘还是听清了。
鹤予怀在念清净诀的法咒。
等到法咒最后一个字落下,谢不尘感觉周身桎梏解开,眼前也逐渐清明,他回转过身,见明鸿仙尊仍然是一袭白衣干干净净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两道雷火只是错觉。
“现在,”鹤予怀看向谢不尘,“可以同我回苍龙峰了吗?”
谢不尘却朝后退了一步。
“师父……”
谢不尘两指之间夹着一张符纸,上面赫然刻画着一道瞬移法阵!
这是小黑和薛璧留给他的,只此一张,他一直没舍得用,那符纸在他指尖迅速燃烧起来,莹绿色的光芒瞬间大盛,谢不尘清冽如泉水的声音落在鹤予怀耳边。
“我没有说现在就要和你去苍龙峰。”
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鹤予怀瞳孔顿时缩成针尖般大小,他下意识伸出手想要去抓住谢不尘,然而就在他伸手的那一刻,天道誓言法印在他脚底下骤然亮起!
乌云重新压了下来,数道雷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划过天空,直指鹤予怀!
雷火劈下来的瞬间,鹤予怀的动作凝滞一瞬,他不敢去抓谢不尘,怕雷火波及后者那脆弱的神魂,然而就因为这一瞬间的凝滞,谢不尘如转瞬流光,原地消失,鹤予怀盯着他离去时站着的地方,额角青筋凸起。
谢不尘最后还是不相信自己。
就算自己发了天道誓约,解开了道侣契和其他封印,他还是不相信自己。
也是,他被自己骗过那么多次,又怎么还会愿意相信自己?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谢不尘被“咬”了那么多次,早已不肯相信自己口中所说的话是真的——就算一时是真的,也不愿意相信自己以后还会信守承诺。
这一次,是谢不尘的反击。
而鹤予怀在这之中尝到了一股摧肝断肠的味道。
雷火约莫持续了半刻钟,违逆天道誓言引来的雷火不容小觑,鹤予怀踉跄着站起来,脸上苍白满是冷汗,他咳嗽两声,呛出一口黑血。
他那一身白衣被雷火烧焦,后背处则是完全烧没了,骨肉被雷火侵蚀露出森白的脊骨,整张背都血肉模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焦糊味。
若是换个修为低些的,像这样连续被这么劈上两次,那可是轻则昏死重则魂散。
鹤予怀抬手给自己掐了一个清净诀,咽了好几颗止血丹,重新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然而或许是因为雷火之伤太重,尽管吃了止血丹还是源源不断流血,那身刚换上的白衣很快又脏了。
明鸿仙尊自成名以后,除却五百年前那一次渡劫失败,还没有这么狼狈过。
鹤予怀在原地安静地站了半刻,没有人知道白衣仙尊此时此刻到底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鹤予怀广袖一拂,消失在天地间。
另一边,谢不尘借着那张符纸瞬移到了几百里开外,落到了湖水中。
没有了道侣契和鹤予怀在他身上下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封印,谢不尘神魂上那十分熟悉的剧痛感又随之而来。
但谢不尘痛并快乐着,他从湖里面爬出来,四仰八叉躺在草地上。头顶天空湛蓝,白云卷卷,日光略微有些刺眼,谢不尘眨眨眼,最后闭上了眼睛。
阳光很暖和,逐渐晒干谢不尘湿透的衣衫。
这是这些天以来难得宁静的时刻,谢不尘放松身心,长舒了一口气。
不知是不是道侣契和其余封印解除的原因,谢不尘觉得自己的脑子略微有些混沌。一些曾经不存在脑子里面的记忆吉光片羽一般浮现出来。
应当是鹤予怀解开了所有封印……谢不尘想,这些应当是自己曾经被封锁的记忆。
它们在重新回归。
这些记忆不甚清晰,在识海内飘荡,谢不尘略微皱了皱眉毛,他出现在自己的识海内,伸手去触碰这些记忆。
指尖触碰到它们的瞬间,谢不尘的手一抖。
如洪水一般骤然冲出的记忆让他禁不住一愣,下一刻,谢不尘猛地从地上坐起来!
这些记忆……
这些记忆!!!
识海中纠缠的红雾和金雾,那让人战栗的触摸和亲吻。
黑暗之中水滴落地的声响震耳欲聋。
这些记忆陌生又熟悉,让谢不尘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他呆愣了片刻,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记忆中那团红雾就是自己的神魂!
等他彻底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张脸青红交错,难看得要命。
那是神交……鹤予怀进了识海和自己神交!
……难怪那些日子里面会感觉自己的神魂轻快爽利原先还以为是鹤予怀用了什么办法……结果是因为——
谢不尘一口老血差点呕出来。
可是事已至此,谢不尘就是再愤怒懊恼也改变不了事实。他恨不得重新将这些记忆封锁起来,但苦于没有灵力在身,只能任由这些记忆一点一点复苏。
一次、两次、三次……
谢不尘数不下去了,他觉得荒谬,荒谬至极,甚至怀疑是不是整个修真界都疯了!
他抓起问道剑,脑袋往剑柄上一撞,试图把自己敲晕过去。
但只撞了一次……谢不尘突然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情。
自己原本的身体,还在苍龙峰上,在那个人的手里面!
那个人……
他想起之前在飞舟上那些让人不忍直视的淫邪书本,又想起那些回笼的,近乎荒诞的记忆和感觉。
以及鹤予怀曾经说过的那一句真心话。
“我不是好人。”
谢不尘的脸色顿时苍白起来。【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