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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51 章


    曼宝泽在王都东北方向, 距离颇远,若是骑马,少说也得半个月。


    好在近几年魔力向百花大陆涌动, 虽然魔力不比布瑞大陆丰沛, 长距离的传送阵也不够稳定,但中短距离的传送阵还勉强能用。


    特丽莎当日便启程, 辗转十几个城市的传送阵, 于两日后到达了曼宝泽。


    特丽莎刚从传送阵中出来, 就看到沃夫·亚历山大在大厅里, 斜倚着花台与一位拖着行礼的夫人聊天。


    两人相谈甚欢,隔着这么远, 还传来阵阵笑声。


    特丽莎看了一眼就觉得牙疼。


    她毫不犹豫的半抬起手,遮在额侧,低头贴着墙边快速往外走去。


    可惜事不如人所愿,走了没几步, 便听斜后方传来沃夫那略有些尖的声音。


    ——“前面那位红色头发的女士呦, 如果你刚巧也叫特丽莎的话,请停下来等等我,我想您的旅程也许需要我的陪伴。”


    特丽莎闭了闭眼睛,放下遮额的手掌, 回身站定。


    沃夫对她笑了一下, 这才站直身体。


    他回身与那位夫人细说了几句,最后在她手背上落了一吻。


    特丽莎双手环胸,站在原地等他。


    他有着遗传自埃布尔叔叔的灰褐色短卷发和高颧骨,身上穿了件红丝绒长衫, 还斜系了个快拖到地黑色的长披风, 长披风掩住了一半身体, 另一半,擦得光亮的黑色高筒靴紧束在小腿上,。


    与那位夫人道别完,他才慢慢向她走来。


    他走路速度比旁人慢得多,若是换个陌生人来,八成会以为他是故意在磨人心态。


    特丽莎知道,他或许有磋磨自己的想法,但也不全是因为这个。


    他长披风下遮着的左腿略有些跛,走快了便会明显。


    走得近了,沃夫便表情略有些浮夸的向她四下看看。


    知道他嘴里没憋什么好词,特丽莎不等他说便先一步说道:“你的马车在哪?”


    沃夫却自顾自的哎呀一声,有些惊讶有些遗憾的问她:“公主殿下的仪驾呢?我还想着能蹭蹭殿下的仪驾,好不必使我自己走回去。”


    特丽莎抿抿唇,没接话,继续道:“那我们走吧,出去租辆马车就是。”


    沃夫的表情更惊讶更夸张了,“不会吧,堂堂公主一个人来吗?”


    特丽莎不说话看着他,半晌终于笑了一下,慢慢回道:“沃夫,我特意说了不用来接我,只是寻常的拜访。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我只是巧遇。”


    不待他答,特丽莎继续道:“既然这样,就不打扰你了,我先走了。”


    言罢,竟放下双臂真的转身要走。


    沃夫挑挑眉头,伸手拉住她的袖子。


    他这才收敛了些,回道:“马车没有,但我在外面栓了两匹马,可以分你一匹。”


    特丽莎也不与他争执,干脆道:“那就多谢了。”


    两人一并往外走去。


    他走得慢,特丽莎也特意放缓了脚步。


    沃夫收起了那副夸张的模样,边走边与她寒暄。


    问她何时回来的,又问及父王母后身体如何等等。


    他不咄咄逼人,特丽莎也懒得与他针锋相对,一问一答,佯作和平与他往外行去。


    他带来的马就在外面,那是两匹神骏的黑马,膘肥体壮,眼瞳炯炯。


    八个随从服侍他上马,特丽莎没动,自己翻身上马。


    她刻意与他错了半匹马的距离,往前行去。


    曼宝泽离王都偏远,往来行人或许不认得王国的大公主长什么样子,但大公的长子长什么样子却一清二楚。


    一路行来,路人频频侧首,目光暧昧。


    特丽莎只当自己是块木头,目光在街景上流连。


    随着日升节将至,曼宝泽各处也有了喜色。


    不少人家已经挂出了松石和碗藤编成的铃板,各家店铺玻璃都擦得明亮。


    曼宝泽比她想象中发展还快,路途不长,她已经看到两家魔药商店和一家卖符文、炼金器的店铺。


    特丽莎刚刚转头,便觉眼角余光捕捉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她倏的回头,往后瞧去。


    克莱斯特在书店里临窗而坐,散漫的卷发被别到耳后,露出他漂亮的下颌。他手里压着本书,露出一截手腕。他与坐在对面的书店老板闲叙着什么,眼尾都带着温和的笑意。


    与他聊天显然是件开心的事,书店老板起身时还把杯子往他的方向推了推。


    他好像没看见她,一眼都没向她看过来。


    马儿载着特丽莎前行,克莱斯特坐在窗边看书的身影便在轻微的颠簸里一点点后退。


    直到脖子都扭出了夸张的弧度,特丽莎不得不转回头去。


    真的是他。


    他怎么到荆棘王国了?


    特丽莎垂下眼帘。


    错后她半匹马身的沃夫将之尽收眼底。他看着特丽莎的背影,看着她转回头后就没再转过去。


    他催动马匹,两匹并行的马逐渐接近,沃夫正要张口对她说什么,就见特丽莎忽的调转马头,折返回去。


    自与特丽莎分开,克莱斯特去最近的城镇购置了许多衣物,便直往荆棘王国而来。


    他想了解她,分开后不好从她身上下手,他便想先了解生养出她的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生长的人们。


    他到了曼宝泽,很快便将荆棘王国的历史了解了个大概。


    荆棘王国建国不久,至今不到二十年。


    或者说,和平也不到二十年。


    两片大陆未融合之前,荆棘王国是整片大陆环境最恶劣的土地之一。这片土地之上部族、豪强林立,却不曾像别的国家一样有个统一的政权。


    现任的国王、也就是特丽莎的父亲年轻时骁勇善战,带领部下南征北战,在两片大陆融合的同年,终于一统南北,建立了荆棘王国。


    特丽莎幼时便经历过这样一段动荡的日子。


    克莱斯特还听说了一段不知是否真实的有关她的趣闻。


    据传特丽莎小时候最大的梦想是出兵统一百花大陆。


    小时候她这话一说出来,就被她舅舅、邻国向日葵国王给揍了一顿。


    得知侄女挨揍的百合国王后去找向日葵国王理论,梳理完前因后果,特丽莎又挨了百合国王后一顿揍。


    后来小特丽莎的梦想被周围国王们都知道了,于是小特丽莎挨了一圈揍……


    没办法,还一统百花大陆呢?周围这一圈不是沾亲带故的亲戚,就是曾与他们有恩的友国!


    谁家小孩一天三顿的挨揍啊?这不行。


    于是,她的梦想变了。


    她决定做个勇者。


    传闻几经折转,真假难辨,克莱斯特听完笑了一阵,谨慎的没有将之划补给心里的“特丽莎”。


    总觉得挨揍梦想就换了个什么的,不像是她的性格。


    他与菲利克斯聊天,也确实知道特丽莎要在荆棘的日升节前回荆棘王国,但他并没有料到他一离开她便回家了。


    他答应留给她一段时间,他并没打算食言。他知道,此刻若是纠缠不休的黏上去,先前建立的好感荡然无存不说,甚至会引起她的怀疑和反感。


    他刻意避开了王都,选择了离都城很远的曼宝泽。


    他原本打算等日升节后,她再前往布瑞大陆的时候与她“巧遇”。


    但克莱斯特没想到,这里也能遇到?


    特丽莎推开店门,直直坐到刚才老板坐过的位置。


    自她推门,他便嗅到了那股熟悉的、淡淡的甜香。


    克莱斯特眼皮跳了一下。他飞快的调整自己,没有第一时间抬头看她。


    直到她在对面坐下,投影让他眼前一暗,克莱斯特这才抬眸。见是她,他讶异的挑眉。


    他反应极快,向窗外望了一眼,复看向她笑道:“这么巧?你家在曼宝泽?”


    话语里尽是浅浅惊喜。


    特丽莎缓缓眨眨眼,按压在桌上的手肘这才收下去,她笑了一下回道:“那倒不是,刚好出来办点事情。你怎么在这?”


    他应不是追着她过来的,否则应该追去王都而不是在这里。


    她离开都城是临时起意,一路上也不曾耽误,他不可能比她还快从王都到这里。


    ——除非他一直都在这。


    克莱斯特低头笑了下与她玩笑道:“我无处可去,想到有人曾答应会请我吃最棒的烤鱼,我就打算先来尝尝,哪里的烤鱼最棒。”


    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想来无处可去是真,怕她尴尬,才借口烤鱼。


    特丽莎再次因他的体贴失笑,眼眸在阳光下弯弯。


    沃夫腿脚不便,骑马却不会有这个顾虑。


    两人几句话的功夫,灰褐色卷发的青年已然骑马站到了窗外。


    特丽莎看见窗外的沃夫,起身。


    克莱斯特顺着她的视线,也看到玻璃窗外的青年,和皮毛水滑得与她的如出一辙的黑马。


    他们是一起来的。


    克莱斯特当即想到。


    青年骑在马上,自上而下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眼神玩味又含着莫名的冷意。


    克莱斯特仿若不觉,他坐着未动,大大方方的对他微微颔首,礼貌的笑笑。


    特丽莎对克莱斯特道:“我刚才路上看见觉得好像是你,便来确认一下。我还有事,得先走了。”


    “嗯,我也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重逢了,”克莱斯特浅笑,体贴道,“你去忙你的就好,等你得空,我们再叙。”


    特丽莎便顺口问他:“你住哪?等有空我真的去请你吃烤鱼。”


    克莱斯特随手翻过书签,在背面写上自己下榻的旅店递给特丽莎。


    “不吃烤鱼也能找我,有需要帮忙的时候也可以找我,能帮到你是我的荣幸,”他笑,“当然,无聊的时候你若也能来找我,那就更好了。”


    “或者,你方便给我留个你的地址吗?”他询问道,“若你还没找到合适的旅店,我住的这家就很不错。”


    特丽莎收起书签对他点点头,“我有住的地方,不用担心。我们下次见。”


    “好,下次见。”克莱斯特笑着与她道别。


    他初入荆棘王国,这里人情世故与外面不同,特丽莎心里隐隐担心他吃亏,但时间紧张,说不了太多,临走前最后嘱咐他道:“右手是人们常持有武器的手,在外行走不要长时间的盯着别人的右手。会被视作挑衅。”


    “好。”克莱斯特温柔回道。


    特丽莎匆匆离开,透过玻璃窗,克莱斯特看着她上马,和那个小子一起离开。


    空气里的甜香也随着她的离开由浓转淡。因她的嘱托而升起的甜意很快转变成某种刺激的痛觉。


    腹间传来阵阵饥饿的空虚。


    她和那个男人一起走了。


    一个年轻的男人。


    手指在桌上敲出一串笃笃声,克莱斯特的眼皮垂下来,笑眼不见,嘴角也逐渐抚平,拉出冷漠的线条。


    她是本国的王室,绝不可能随便住在什么旅馆。她没说她住在哪,但他想也知道,必然是本地贵族的府邸。


    她不与他说,是因她还不曾对他表露过自己的身份。


    但那个一头贵宾犬卷毛的男人……


    对方那副傲慢的神色和骑匹马都要八个随从跟随的派头,一看就是贵族。


    曼宝泽大公没这么年轻。那多半是曼宝泽大公之子。


    克莱斯特眸色更冷。


    半晌,他转头望向整理书架的老板,悠扬的乐声毫无阻碍的钻进老板的耳中。


    ***


    特丽莎骑马离开,沃夫仍旧错后她半匹马的距离,他不再打马上前,只是用一种两人都能听到的音量对她道:“我倒是没想过,你有一日也会被美色迷惑。”


    简直像是歌剧一般的咏叹调。


    特丽莎不想理他,只做一副没听到的模样。


    沃夫笑了声,半晌好奇的问:“他是谁?”


    特丽莎攥紧缰绳,回眸警告的看着他,“一个与你无关的人。”


    ? 第 52 章


    特丽莎到大公府邸的时候, 将将中午。


    庄园里往来的随从侍女脚步轻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还未走进主屋,就听见一连串的咳嗽。


    “埃布尔叔叔身体状况这么差了吗?”特丽莎声音压得极低, 轻声问沃夫。


    沃夫的声音又冷又带着讽意, “你不就是为这个来的?”


    特丽莎咬了咬牙,深觉自己不该和他搭话。


    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于尖锐, 缓了一下又道:“有段时间了, 确实不太好。”


    厅堂门大开, 遥遥可以望见埃布尔叔叔被人搀扶着站在门口等她。


    见到特丽莎, 他显然是极高兴的,胡子向两边翘开, 埃布尔大公哈哈笑起来。


    特丽莎丢下沃夫,小跑几步跑进厅堂,从侍从手里接过他的手臂,搀扶住这个年纪与他父亲差不多的长辈。


    他看起来确实太糟糕了。


    疾病在他的眼下染上了浓重的青色, 颊上的肉都仿佛要脱骨般垂下来, 枯燥的胡子下,隐约可见发紫的双唇。


    就连眼神都不似去年清明。


    特丽莎搀着他,从他的小臂上传来阵阵不受控制的虚抖。


    整个人都仿佛带着浅淡的死气。


    大公随着特丽莎的搀扶转身,边走边问她道:“怎么样, 一路顺利吗?”


    他的身体如破败的风箱, 说话时能听到斯斯的痰鸣音。


    特丽莎心里沉沉,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才开口笑道:“一路都很顺利。只是寻常的走亲,不用您这样隆重的,沃夫会带我过来的。”


    “那可不行, ”埃布尔大公立马道, “那小子不惹你生气就不错了。”


    说得有些急了, 他又咳嗽起来。


    虚胖的身体震动,侍从连忙端着痰盂上前,特丽莎轻轻顺着他的脊背。


    搀扶着的手臂似乎渗出了虚汗,大公偏头吐完,缓了口气才摇摇头道:“真是老了不中用了,让你看笑话了。”


    “没有的事。”特丽莎搀着他坐下,侍从飞快的给他膝上盖了块薄巾。


    “您只是一时生病了,等好起来还要指点我的武技呢。”


    特丽莎挪了椅子坐在他身侧。


    大公被哄得高兴,哼哼笑着摇了摇头问她:“你父王母后可好?”


    “劳您牵挂,他们都还好,父亲还说日升节后要来与您钓鱼。”


    沃夫此时将将走到,坐到了大公另一侧。


    “那他可赢不了我,”埃布尔大公接道,“我今年叫人重新打了把鱼竿,很好用。”


    ……


    埃布尔大公肉眼可见的精力不济,但说了几句还舍不得去休息,问过她父王母后,又把包括她在内的家里人都问了一遍才放心。


    沃夫坐在另一侧,时不时插两句,态度不见与她相处时的尖锐,合着特丽莎一起,也哄得大公开怀。


    特丽莎眼见大公精神不好,主动对他道:“我刚来就劳累您陪我聊这么久,让父亲知道了非得再揍我一顿不可。您休息吧。”


    特丽莎笑道:“我许久不来曼宝泽,这次来了要住几天。您何时想叫我都可以,只要您不嫌我烦。”


    大公叹了口气,“真是老了不中用,坐着说会儿话都累。”


    他指指身侧的儿子,对特丽莎道:“你们年轻人玩吧,让这臭小子带你逛逛。他要是敢欺负你或者不管你,只管来找我,我替你出气。”


    沃夫滑稽的做了个讨饶的动作。


    特丽莎也不客气,应道:“有您这句话,他肯定不敢欺负我。”


    大公吭哧吭哧笑了几声,这才放心离开。


    特丽莎望着他臃肿的背影消失在厅堂,脸上的笑容一点点落下来。


    曾经这个男人那样魁梧高大,如今却老态龙钟得仿佛笨重的龟。


    大公的背影都看不到了,沃夫收了那副恭谨的神色,椅子向后一拉,没什么正形的歪在上面,“走吧,公主殿下,您想去哪里逛逛?”


    “不过我这人你是知道的,你要是想去歌厅舞厅酒馆剧院或者……”沃夫暧昧的消音,随即接道,“我倒是有不错的推荐。”


    特丽莎没接他的话,也没被他激走,只是问他:“大概多久了?为什么这样严重?”


    沃夫掀着眼皮看她,见她没有被羞辱的恼怒,只是询问的看着他,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一样。


    过了一会儿,他抬抬眼皮回道:“半年前在训练场上摔了一跤就不太好了,只是他自己嘴硬不承认。入冬又感冒了一场,就缠缠绵绵病到现在。”


    “魔药无用吗?”特丽莎接着问道。


    沃夫望着她的眼睛,像是在探询她眼底的情绪,“没用。就像一盏油灯,灯油都要烧干了,再修修补补灯台有什么用呢?”


    “国王曾赐下魔药,也没用。”他补充道。


    特丽莎垂眸。


    父亲赐下的魔药,多半是伊薇特做的。如果这也没用的话……


    特丽莎没有逛街的心思,沃夫乐得自在。午饭后,他把特丽莎送到为她准备好的客房,就自顾自出去玩乐了。


    特丽莎独自在窗边坐了半晌,起身去训练场练武。


    另一边。


    克莱斯特操纵书店老板,很快确认了刚才那个男人就是曼宝泽大公的长子沃夫。


    不光如此,甚至还了解了一串他的桃色新闻。


    克莱斯特原本对一个男人的情史不感兴趣,只是,他丰富的情史里有这样一条传闻——曾差点和长公主特丽莎订婚。


    克莱斯特当即绷紧了唇线。


    特丽莎离开时那一幕反复在他脑海中一帧帧回放。


    她出门并未与他搭话,眼神交流也近无,策马离开前甚至和自己点点头都没有与那人说一句。离开时马身错开了他的……


    无数眼神和肢体动作都表明了她不喜欢那个名为沃夫的男人。


    克莱斯特无比清楚这个事实。


    可尽管如此,想到那个男人骑马立于窗外,居高临下的那个眼神和他曾经差点占据特丽莎未婚夫这个名头……


    漆黑的睫羽遮住墨绿色的眼瞳,克莱斯特的手指在杯壁上来回摩挲。


    杀了他不是难事。


    由于特丽莎也住在大公的府邸,他在府邸时克莱斯特不好下手,但只要他离特丽莎远些,克莱斯特就有的是机会动手。


    他甚至可以不亲自动手,如法炮制,操纵别人去就是了。


    杀了他本身不是难事。


    但克莱斯特想着的却是,如果杀了他,特丽莎有多大的概率会怀疑到自己身上?


    以及,如果他在特丽莎心里有一点儿地位,自己杀了他,会不会拔高他在特丽莎心里的位置?


    半晌,克莱斯特摩挲杯壁的手指停下。


    不必。


    比起死亡的不确定性,他还是活成特丽莎讨厌的模样更安全。


    荆棘王国以蓝魔晶发家,蓝魔晶对荆棘王国至关重要。曼宝泽刚好有两条蓝魔晶矿脉。


    他虽然因为特丽莎而开始相信确有人有光明身上的品质,但他更相信,黑暗比光明铺得更广。


    守着这样一座金山,他不信这位大公和他的儿子什么手脚都没动。


    想好了这些,克莱斯特操控书店老板返回刚才的位置。


    他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放回水杯时杯底与桌面磕出轻微的声响。


    老板瞬间回神,抓抓脑袋,继续整理书架。


    克莱斯特拿着书籍起身,笑着与老板道:“结账。”


    ***


    埃布尔叔叔的夫人早已离世,他未续娶,家里的一切都是跟随了他几十年的老管家在打理。


    只是中午的时候见了她一面,多说了几句话,没什么精神的埃布尔大公就缓了许久,直到晚上都没能再见她一面。


    尽管主人和身份贵重的客人都不在意这种虚节,老管家还是谨慎的为特丽莎举办了洗尘宴。


    不适宜请旁人,这便只是独属于特丽莎的晚宴。


    无人作陪未免太过失礼,沃夫坐在客座陪她吃饭。


    特丽莎当即就有离开的冲动,最后生生忍住了。


    她坐下飞快的吃完饭,擦嘴起身,对沃夫遥遥道:“我吃完了,你慢用。”


    沃夫头也不抬,专心的切割盘里的烤肉,意义不明的嗤了一声。


    特丽莎没理,起身离开。


    第二天白天大公精神不错,又与特丽莎闲叙了几句,嘱咐她,她许久不来,日升节前还要回去,不妨去城中转转。


    特丽莎大公聊完,瞧着天气不错,便出门去。


    沃夫不在,她也完全没有叫他一起的想法,直往克莱斯特入住的旅馆而去。


    只是特丽莎刚到旅馆门口,就见旅馆门口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她钻过人群,只见高大的青年被两个出入境管理员围在中间,眼看就要被带走了。


    克莱斯特昨天下午连着整夜都在查沃夫的小辫子,结果今天早上一回旅馆,就见自己的行李被整整齐齐的放在大厅,服务员抱歉的告诉他,他的身份信息不全,无法继续入住。


    他到曼宝泽已经有几天了,明明前几天都可以,怎么今天就突然查起来不行?


    分明是有人想赶他走。


    只是没想到克莱斯特还没出去,两个管理出入境的公职人员就过来了。


    问了他几句,便要带他回去。


    ——更像是受人所托了。


    克莱斯特正思考着要不要在这里动用天赋给周围所有人洗脑,就见特丽莎拨开人群,出现在他面前。


    “请等一下。”特丽莎拦住他们,手握按开的隔音器站在他们中间。


    她将能证明自己身份的戒指递给两人,“我们……去里面说?”


    两个管理员仔细观察了她的戒指,验真之后恭敬的还回去,“听殿下的。”


    一脸懵的旅馆老板替他们把看热闹的围观人群驱开,又单独将他们请到里面。


    克莱斯特把行李塞进储物戒指,跟在特丽莎身后。


    他看着她红色的发丝,眸中带了点笑意。


    有人想要给他找点麻烦,但好像,他自己要有麻烦了。


    两个管理员公事公办,很快将克莱斯特的事情说得一清二楚。


    特丽莎听完,顿了下忍不住道:“抱歉,我可以私下问问他吗?”


    “当然,殿下。”两个管理员应完,主动退到隔音器的包裹之外。


    特丽莎蹙着眉头疑惑的问他:“你在阿克尼亚没有搞什么身份证明吗?”


    克莱斯特摇头,反问:“需要弄一个吗?”


    特丽莎有一瞬间被问住了。在阿克尼亚,如果不惹到城务司的头上,没有也没什么关系,但是荆棘王国可出入都是要核验身份的。


    “要的,”特丽莎点头,“这里是蓝魔晶的源产地,管控会严格一些。”


    “不过,”她费解的皱眉,“你没有身份证明,你是怎么进来的?”


    就是入境的船票,也是要有身份证明才可以买的吧?


    克莱斯特看着她,漂亮的脸上居然有种理直气壮的无辜感,“游。”


    特丽莎:?


    他就这么游过来的?


    那怪不得无人核查,海岸线绵延上千公里,总不可能处处有人。


    继妹夫飞越荆棘王国之后,似乎多了一个可以逃过检查的人。


    好在百花大陆与布瑞大陆距离颇远,寻常人完全不可能就这样游过来,甚至小一点的航船都不行。


    “好吧,”半晌特丽莎道:“感谢你为荆棘王国的出入境核查工作找到了新的漏洞。”


    克莱斯特被她的语气逗得笑了一下,“不客气,大人,分内之事。”


    他没作奸犯科,这就也不是什么大事,补办就是。


    有特丽莎作保,他的身份证明很快被办下来。


    办完事情的两位管理员没有多做停留,与特丽莎告辞离开。


    等人走后,克莱斯特非常上道的当即对特丽莎表示:“我会遵守荆棘王国的法律的。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


    特丽莎偏着点了下头,像是认可他的说法。


    旅馆的空气气味驳杂,尽管如此,他还是能嗅到她身上那似有若无的甜香。


    有人一早就想将他踢出局,巧的是,他也这么想的。


    克莱斯特收好身份证明,抬头望着特丽莎,微蹙着眉迟疑了下道:“你能这么顺利帮我解决这件事情,是因为你是昨天那位先生的朋友吗?”


    他既要装不知道她的身份,还不能对那两位管理员对她的态度视而不见。推给沃夫是很好的选择。


    他唇线紧了一瞬,继续道:“那位先生……我也略有耳闻。”


    估计不是什么好名声,特丽莎心知肚明。


    克莱斯特抬抬双手,保证道:“我不是干预你的人际交往,也绝不是指责你,只是……”


    他顿了一下,方才靠近特丽莎,眼眸认真的望着她,严肃道:“那位大公之子,似乎在私贩蓝魔晶。”


    香气随着靠近似乎变浓了,克莱斯特吞咽了一下。


    他在私贩蓝魔晶,这是你能容忍的吗?


    作者有话说:


    两个人暗地里刀光剑影你死我活


    克莱斯特:)没关系,我会告状


    ? 第 53 章


    他的声音很轻。


    特丽莎还是下意识的环顾了一下四周。


    附近无人注意, 只有两个服务员远远的好奇的看着他们,应当也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特丽莎的表情不像克莱斯特想的那么严肃,她只是转回来语气寻常的对他道:“你吃饭了吗?我请你去吃烤鱼。”


    她看起来并不介意, 这里似乎另有隐情。


    克莱斯特心里兀自琢磨着。


    他顿了一下, 脸上露出个浅淡的笑意,“如果是你请的话, 我想我就是吃过了也还能再吃一顿。”


    特丽莎笑了一下, 带他往外走, “那我们走吧, 我知道有一家餐厅的烤鱼很棒,现在去刚好, 晚点就排不到位置了。”


    “你这么一说,我对一会儿的烤鱼就太期待了。”克莱斯特自然的绕到特丽莎外侧,将她护在里面。


    “不过,”克莱斯特意有所指, “你不回去也没关系吗?”


    “没事, ”特丽莎往里走了两步,给他留点地方,“跟讨厌的人吃饭简直就是折磨。”


    跟讨厌的人吃饭折磨,但是和他吃饭不折磨, 他不讨厌。


    克莱斯特轻易就从她寻常的一句话中品出让自己愉悦的味道来。


    冬日的风吹过, 松石和碗藤叩击,发出木头撞击石板的咚咚声。并不如乐器的声音那样悦耳,但一声一声充满力量。


    到餐厅还有些距离,街上人来人往, 不方便说些别的, 克莱斯特便随口问起关于铃板与日升节的由来。


    特丽莎笑了笑给他讲起来。


    传闻荆棘王国原本大半疆土无论白天黑夜都陷在浓郁的黑暗里。余下的土地多是瓦石林立的贫瘠之地。


    偶然有人发现了一串碗藤, 摘了碗藤回家的路上,藤条和腰间的松石撞出声响,响声居然驱散了一小片黑暗。


    那人便叫部族里的人与他做一样的事情,很快,黑暗居然真的被驱净了。


    他们在原本被黑暗占据的土地上找到了生存的机会,因此,这片土地上才能养育出这样多的人。


    据传黑暗被驱净的那天,正好是一年当中白天逐渐变长的伊始,为了庆祝,便将那一天称为日升节。


    铃板寓意着驱暗逐光,日升节寓意着希望的生发。


    特丽莎与他说这些时,路过一个摊贩,顺便买了个铃板送给克莱斯特,“送给你,留个纪念。”


    她将与她手掌大小相近的铃板递给他,拇指的热气在被抛光的碗藤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印迹。


    克莱斯特接过,那点由她体温蒸腾出的浅浅印迹很快在低温里消失不见。


    “谢谢你,我很喜欢。”眉舒眼展,不用表演,他的脸上就流露出自然的喜意。


    特丽莎看了他一眼,也高兴的笑起来。


    克莱斯特将自己的拇指按在她曾按过的地方,试图将那一小块复原。


    只是不知是他体温本身就低还是被冬日的温度冻的,手指停留了许久都不曾留下什么痕迹。


    特丽莎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只当是他喜欢这个礼物。


    边走边说,不多时,他们就到了特丽莎说的那家餐厅。


    他们到得早,餐厅里人不算多,特丽莎找了个能晒太阳,又不至于太过招摇的位置招呼克莱斯特坐下。


    他们曾一起住了很久,特丽莎大概清楚他的口味。


    他不太挑,口味只要不是森珀做的那么奇怪,就好像都还可以。


    特丽莎接过菜单,边点边征询他的意见,很快诚意满满的点了一大桌。


    ——不用担心吃不完,克莱斯特可以。


    餐厅本身每桌配置了一个隔音器,特丽莎顺手按开。


    “之前没和你说过,倒也没有别的意思,”特丽莎看着克莱斯特,“就是觉得说与不说没什么区别。”


    克莱斯特望着她,隐约猜到了她接下来的话。


    “我父亲是荆棘王国的国王。”


    果然。


    略停了一下,特丽莎问他:“你是不是已经猜到了?”


    克莱斯特状似为难的蹙了下眉头,点点头,“传闻荆棘王国大公主战技卓绝,随身常带一把赤红色的大剑,加上你在这里,还和大公之子相识……很难不猜到。”


    “你看起来不太想说,我就没有戳破,”眉目舒展,他对特丽莎点点头道,“不过如果你需要,我可以继续不知道。”


    特丽莎失笑,摆摆手,“那倒也不必。”


    隔音器已开,上菜还要一点时间,特丽莎与他解释道:“我家与沃夫家交情匪浅,魔晶矿的开采里,损耗划分的比例是百分之五。”


    “实际上正常开采的损耗在百分之一到百分之二,多出来的部分,是默许的给他们的。”


    “所以你说的私贩蓝魔晶什么的,”特丽莎两肘压放在桌子上,点点头道,“如果数量不是特别大的话,那也是默许的。”


    克莱斯特脸上露出个恍然的神情来,心里暗暗警醒,交情匪浅到这个地步吗?


    每年百分之三本就不是个小数目,若是十几年累计下来,更是一个恐怖的量。


    克莱斯特还在思忖,特丽莎忽然问他:“你怎么想起去查魔晶的?”


    “啊,这个……”


    服务员端了菜品过来,克莱斯特适时的闭嘴,协助服务员将菜摆好。


    待人离开,他执起果汁边给特丽莎倒了一杯边道:“异宠的事情。我想,既然制作需要大量的魔晶,也许提供魔晶的也是推手,就来生产魔晶的源头查查,看看有没有什么异样。”


    他补充解释道:“那个时候还不知道你的身份,不然直接问你,我应该能少走很多弯路。”


    “大公之子……”像是意识到这样背后说人不好,克莱斯特吞掉了剩下的几个字,只是继续道,“我查他有段时间了。”


    特丽莎想了想道:“近几年荆棘王国连年收紧对外的魔晶出口,蓝魔晶的价格是有上升的。我在利兹的时候就发现了,市面流通的蓝魔晶比应有的少。”


    “我想也许是因为都被露丝收走了。”


    特丽莎沉吟了下,“但你说得对,现在想来,也许是要查查他们魔晶的来源。”


    食物的香气在空间中弥漫,特丽莎恍然回神,催促克莱斯特道:“啊,烤鱼要凉了,你快吃。”


    两人都开始动手,各自思量着东西。


    事实上,克莱斯特忙活了一天一夜查到的不止私贩蓝魔晶这么简单,但一来证据不如这个确凿,尚需调查。二来他此刻不宜再说。


    不然他针对沃夫的目的性太强,也容易与他刚才的说辞冲突。


    他在脑中想了一阵,筹谋如何拿到更切实的证据,以及,何时以怎样的方式告诉她。


    思索这些的同时,他的脑海中忽的闪过刚才特丽莎说的话。


    近几年蓝魔晶出口减少。


    百花大陆曾经是禁魔之地。


    顾名思义是没有魔力、也禁止使用魔力的地方。


    除了大魔导师能将魔力压注在身体里,可以借身体里的魔力勉强施放几次魔法外,旁的魔法师到这里就像戳破的气球,魔力会漏个干净,身体孱弱些的连寻常人都不如。


    所有由魔力驱动的炼金装置也是如此。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两片大陆的融合,曾经的禁魔之地在魔力的冲刷之下也不再像往昔一样排斥。


    只是魔力不如布瑞大陆充沛罢了。


    克莱斯特忽的想到,她曾与他说过一些路上的见闻,多是在布瑞大陆偏东的一片,利兹或者说阿克尼亚,她是第一次去。


    是什么让她从常活动的大陆东北边转向了大陆的东南边?


    杂乱的线头在脑中堆积,但就在某个想法升起的时候,就像有条无形的丝线,一下子将一切串联起来。


    克莱斯特停下手,抬头望向特丽莎。


    “怎么了?”特丽莎察觉到他的视线,下意识抬头问他。


    你会去利兹,好像既是巧合,也是必然。


    克莱斯特望着她,墨绿色的眼瞳在阳光下变得浅淡,“我好像,猜到你为什么会去利兹了。”


    特丽莎挑挑眉头,没有说话。


    “不光是因为救小鹿弟弟的线索指向了利兹……”


    克莱斯特回想了一下布瑞大陆的地图,垂眸一瞬又复抬眸看她,“如果我没猜错,你之后还会在阿克尼亚和霍尔林格待很长一段时间。”


    没有卖关子,他目光探询的望着她,“为了荆棘的安全,是吗?”


    特丽莎无声的哇哦了一声,放下手里的烤鱼向后靠了靠,看着他的眼神有一点惊叹,“你什么时候想到的?”


    “刚刚才想到,”克莱斯特笑笑,把一碟小料往特丽莎的方向推了推,“这个口味的不错,你尝尝。”


    两片大陆融合,起先荆棘王国禁魔,哪怕他们守着魔晶矿,也不会有国家来攻打、掠夺他们。


    因为那不现实。


    布瑞大陆依仗的魔法和炼金在这里通通失效,他们只能用最传统和原始的方式与荆棘作战。


    若一旦开战,荆棘王国人均善战,布瑞大陆又要远渡重洋,又要考虑后勤支援,还不熟悉地形,胜利的几率几近于无。


    可近几年魔力有了松动,胜利的天平就逐渐倾斜向拥有代表高战力的魔法师的布瑞大陆。


    两片大陆毕竟融合时间尚短,荆棘王国本国培养的魔法师或者炼金术士与对岸相比还远不成气候。


    荆棘守着人人觊觎的蓝魔晶矿,就是世人眼中怀璧的匹夫。


    多半也是因为这一点,荆棘王国才逐年减少蓝魔晶的出口。


    不能完全不出口。


    ——以免刺激他们做出攻打的决定。


    也不能出口太多。


    ——避免在将自己武装起来之前养肥了潜在的敌人。


    哪怕荆棘王国有个黑龙女婿,但在海量蓝魔晶的诱惑之下,谁也无法保证不会有国家鬼迷心窍。


    荆棘王国与布瑞大陆始终没有修建横跨大洋的传送阵,一来是魔力不允许(可能是借口),二来荆棘可能是出于安全的顾虑才不答应。


    阿克尼亚和邻国霍尔林格是布瑞大陆去荆棘王国航道最安全的两个国家。


    ——其他国家的航道偶有涌动的魔流。


    虽然近些年魔流的涌动变少也变弱了,但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之上仍是数一数二的杀器。若是一国精锐葬身大海,那真是亏大了。


    因此,如果真的战事起,战船必将从这两个国家起航。


    特丽莎在这两个国家停留,应是出于防范的目的。


    这么想来,她首先前往阿克尼亚也很好解释了。


    ——阿克尼亚先任国王脑子可拎不太清。


    这种蠢货,搞不好会在别人的怂恿下做出什么让人“惊叹”的决定。


    阿克尼亚先任国王会不会“惊叹”不知道,特丽莎现在确实有点惊讶。


    她刚才说了什么,让他一下子想到这么多的?


    荆棘王国动作谨慎,减少魔晶出口的量是仔细研究过的,理由也无可挑剔。


    ——至少从未引起临近两国的怀疑。


    但他凭她语焉不详的几句,猜到了他们的顾虑?


    特丽莎知道他是聪明人,但还是第一次这样直接的意识到,他可能比她想象中还要聪明一点。


    特丽莎有些感慨的点点头,直看着克莱斯特,“还好你不是我的敌人。”


    克莱斯特笑起来,“我永远不会成为你的敌人。”


    他微蹙起眉头,墨绿色的眼瞳温柔的望着她说:“你知道的,因为我爱你。”


    “啊……”特丽莎下意识地撇开视线。


    克莱斯特也不在意,笑着饮了一口杯中的液体,才对着重新抬眸望向他的特丽莎道:“朋友朋友。”


    “不论你是否接受我,我都不会站到你的对立面。”


    如果你愿意,可将我作为你的屠刀。


    代价是,与我沉沦,直至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 第 54 章


    特丽莎很想问他一句, 你喜欢我什么?


    也许是因为空气安静了太久,在她开口之前,克莱斯特自然而然的将话题转开, “你的事情办得顺利吗?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他还记得重逢时, 她说她是来办点事情。


    提起这个,特丽莎垂下了眼睛, 她重新坐直身体, 声音里有淡淡遗憾, “这个你帮不了我。”


    “我来看望埃布尔叔叔, 就是曼宝泽的大公,他生病了, ”特丽莎轻轻摇头,“魔药也没有用。”


    “抱歉。”克莱斯特停了一下轻声道。


    “没事,”特丽莎浅笑了一下,不知是在安慰他还是在安慰自己, “分离总是不可避免。”


    不欲让气氛沉闷, 特丽莎抬眸望向他,“不说这个了,你来了还适应吗?”


    荆棘王国与他短暂待过的阿克尼亚不同,这里的人大多坦率, 豪放。心思与情绪多写在脸上, 待人也直白。


    许是因为荆棘王国的历史,这里全民尚武,民风彪悍。


    她曾叮嘱他不要盯着旁人的右手看,实际上他已经和人这样产生过冲突了。


    那时他才明白, 原来道路两旁隔一段距离就搁置的一个树桩并非是供路人歇脚的高凳, 而是专门用来产生冲突时, 两人掰手腕用的“桌”。


    ——在荆棘王国,两人若起冲突,如果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常以掰手腕定输赢。


    海妖的巨力显然不是寻常人类可以抗衡的,克莱斯特轻易赢得了这看似儿戏的比试。


    被他赢了的壮汉也没恼,甚至颇为敬佩与热络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像是感叹他瞧着并不魁梧,居然也能有这样的力气。


    克莱斯特一面觉得不愧是能养育出特丽莎这样儿女的国家,一面又觉得很是新奇。


    或许自己习以为常的生活在旁人口中说出来时便自带了彩光,特丽莎听他讲起在这里的生活,脸上频频露出善意的笑容。


    克莱斯特观察着她的神色,见她眉间郁色散了,话锋一转道:“我还听说……你小时候的梦想是统一百花大陆?”


    “这个啊……”特丽莎脸上有一瞬间窘迫。


    她点点头道,“嗯,一开始是想过的。”


    克莱斯特的眼眸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戏谑,含笑问她:“被揍服了?”


    想起往昔,特丽莎失笑,“也不是。”


    荆棘王国以前战乱频频,虽然自特丽莎出生后,父亲的统一已进入了中后期,可就这个“中后期”也持续了八年。


    特丽莎的童年是在战争的动荡中过来的。


    她见证了太多战争中的死亡和苦痛,鲜血与分离。


    那时她以为,战争源于分裂,只要统一,只要人们都属于同一个集体,便不再会有战争。


    那时她以为,所有的国家都与荆棘一样,内部分裂,摩擦不断,人们都生活在恐惧之中。


    想要统一,并非出自她的野心,而是出于一个孩童朴素的、希望结束分歧,永久消弭战争的念头。


    “后来建国以后我才明白,不是的。只有荆棘王国这样。”


    “荆棘之外的绝大多数国家,他们的生活平静祥和得像童话故事。就连生活在他们国度的人都带着一种富足生活养出来的天真。”


    特丽莎顿了一下,插了一句,“你知道吧?一开始两片大陆融合以后,从百花大陆过去的人们总是一眼就能被分辨出来,因为他们都非常好骗。”


    “其实也没有被揍很多顿,我只是去他们的国家做做客。”


    “见识得越多,见到他们幸福的生活,我逐渐意识到,我的‘统一’并非是在结束他们的苦痛,相反,我会是那个造成苦难的侵略者。”


    “这不是我想要的。”特丽莎摇摇头。


    “比起侵略、掠夺这样的词,显然守护这个词对我来说更有力量。”


    我想要,人人都能像人一样活着。


    “统一不是目的,统一是达成目的的手段。”


    “当手段不能达成目的,”特丽莎笑,“当然就换了。”


    怪不得,怪不得她心向光明却并不拘于手段,原来那么早,她就明白了这些。


    克莱斯特望着她,忽然很后悔自己怎么如此晚才认识她。


    如果两片大陆融合那年,他多一份对新大陆的好奇,是否能在荆棘王国的海岸边见到幼时的她?


    “如果”这个词注定没有答案。


    刚刚填满的胃袋,好似又开始因饥饿而抽动,他攥紧拳头,在桌子的遮挡下,悄悄按在胃部。


    克莱斯特喉结滚动,轻轻叹息,“原来是这样。”


    他深深地望着她,像是想要从那段过往里窥见更深的“她”。


    特丽莎偏头望了眼外面天色,转而回头询问他:“你吃饱了吗?”


    “多谢款待,已经很饱了,”他温柔的笑起来,随着她的动作起身,手臂自然下垂,“你还有事对吗?有事你就去忙吧。”


    “嗯,我得回去了。”


    “我可以去大公府邸拜访你吗?”克莱斯特问道。


    特丽莎迟疑着没有回复。倒不是不愿意见他,只是沃夫并不待见自己,因与自己有关,今日沃夫便让人上门驱逐他。他若再去沃夫家被沃夫撞到,特丽莎觉得克莱斯特大概会被更深的针对。


    克莱斯特看出了她的犹豫,当即道:“但我想想手续繁杂,不如我们还是约在外面见面方便一点。”


    特丽莎笑,应道:“好,我有空会再来找你。”


    ***


    午后的阳光总是让人惬意。


    只是特丽莎刚刚迈进大公府邸,就见沃夫坐在大厅里,撑着脸在与侍女调情。


    “呀,公主殿下回来了。”男人第一时间察觉她的视线,拿腔拿调的声音响起。


    特丽莎当即转身就往外走。


    “别走,别走。”


    身后传来他跛足奔走时一轻一重的脚步声,特丽莎咬了咬牙,停下回头看他。


    沃夫又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缓步走来时,长袍在如流水般轻动。


    他站定在特丽莎两步远的地方,问道:“父亲殿下也看过了,看也无用,那殿下打算何时动身返回王都呢?”


    “毕竟这马上就是日升节了,您留在这里的话,父亲就算精神再怎么不好,也要给足殿下的面子。”


    这就是明摆的送客。


    特丽莎言简意赅:“后天。不必你送。”


    沃夫夸张地行礼,“那可真是太好了。”


    埃布尔叔叔显然不想让她这样快离开,得知她后天就要走的消息,连连挽留。


    绝没有让长辈因自己的到来而操劳的心思,大公越因她而强打精神,她离开的心思便越坚定。


    第二天大公说什么都要和她比比武技,他这身体显然不成,特丽莎和老管家一起,哄着大公坐在桌旁,看她舞了几招,口头指点了几句。


    身体这个样子,他显然是极遗憾的,眼神在她的大剑上流连了好一阵。


    特丽莎怕他伤心,收好大剑,又与他闲叙了几句才将他哄得高兴了些。


    特丽莎无心出门,在大公府邸待了整天,打算明天离开时再去与克莱斯特告别。


    是夜。


    特丽莎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出神,忽的听到熟悉的似有若无的歌声。


    眼睛瞬间聚焦,特丽莎从床上翻身起来。


    她刚打开门,就见门外克莱斯特扶着一个昏睡过去侍女的肩背,沉沉地望着她。


    “进去说。”他轻声道。


    特丽莎看了门外,楼道四下无人。她又看了眼克莱斯特,缓缓让开门口的位置。


    克莱斯特将侍女抱起,进屋之后将人放到沙发上。


    特丽莎将门关好,借着月色打量他。


    前额的一缕碎发不听话的垂下来,墨色的头发与白玉般的脸庞间,似乎有细小的汗珠。


    他来得很急。


    克莱斯特将侍女放好,回身边向她走边解释道:“我有事急着找你,进来的时候刚好被她撞上,没办法只能这样。”


    他兀自坐在桌边,示意特丽莎也过来。


    特丽莎想了想坐到桌边,随手按开隔音器。


    真正要说的时候仿佛才觉艰难,克莱斯特喉结滚动,吞咽了一下口水才抿抿唇对她道:“我不放心,调查没停。”


    “私贩的蓝魔晶确实是卖给了阿克尼亚,但这部分量不大,应该不会影响太多。”


    像是怕她难以接受,克莱斯特停了一下问她:“接下来的事情与沃夫有关,我希望你能做个心理准备。另外,我能冒昧问下你们的关系吗?这样我在不影响事实的情况下,遣词造句会更照顾你的情绪。”


    他的神情严肃,直觉也告诉特丽莎有什么非常糟糕的事情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发生了。


    她言简意赅:“实事求是就好。”


    克莱斯特琢磨了一下这几个字,开口道:“沃夫用大量蓝魔晶搭铸了供奉邪神的魔法阵,还拘押上百幼童做祭。”


    “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时间紧迫,他似乎明天就要启动魔法阵。”


    她垂眸一瞬,抬眸问他:“有证据吗?”


    克莱斯特望着她的眼睛,探寻里面的情绪。


    “你只要去看一眼就知道我所言非虚,或者,”他意有所指,“更简单的是,把他叫来。”


    海妖的歌声,会让他知无不言。


    特丽莎许久没有说话,半晌极轻的点了一下头。


    歌声穿透墙壁,穿过空气,沃夫很快无知无觉地来到他们的房间。


    一头细卷的男人站在那里,一问一答间,很快将自己最深的秘密吐露。


    确如克莱斯特所言。


    克莱斯特看到特丽莎的脸色一下子变冷了,她双手环胸,死死地盯着无知无觉的男人。唇线绷紧,棕红色的瞳孔里却不只有愤怒,还有失望、甚至还有一丝他说不上来的复杂神色。


    克莱斯特垂下眼皮遮住眼底情绪,半晌,他轻声问特丽莎:“怎么办?”


    特丽莎的唇抿的更紧了,过了一会儿才像撬开石头一般,从口中吐出一句话,“放他回去,我现在去他说的地方看看。”


    “好。”克莱斯特应道,操纵沃夫返回自己的房间。


    特丽莎换了衣服,趁着夜色飞快的往沃夫交代的地方赶去。克莱斯特陪着她一起,一路无话。


    根本不需要他动手脚,沃夫这个位置,本就少有干净的人,而他显然不属于那一小部分。


    已然成型的魔法阵、带有大公徽记的、戒备森严的守卫、堆积的大量蓝魔晶、被关押的孩子、甚至这本属于沃夫的私地……


    一切的一切都推向了特丽莎不想接受的那个事实。


    他们没有惊动守卫,确定了这一切,两个人飞快离开。


    借着残灯,特丽莎抽出纸笔写信,笔尖险些划出残影。


    她将信连夜寄出并有条不紊的安排着一切,明明很沉稳,却让克莱斯特隐隐有一种积雪覆盖之下,火山即将爆发的不安感。


    作者有话说:


    发现一个bug,我前面忘了交代尤莱亚了。修了一下41章,补了几句话。大意是特丽莎和道格说尤莱亚效忠的另有其人,道格说自己后面会再查的。


    ? 第 55 章


    特丽莎安排好一切, 想了一阵,抬头对克莱斯特道:“请你帮我盯一下祭场,我已调兵, 到时候如果祭场乱起来, 希望你能控制一下场面,不要伤到那些孩子。”


    “别这么客气。”


    克莱斯特直视她的眼睛, 黎明昏沉的夜色好似将她和他的眼瞳都变成了同样的墨色。


    “就算你不请求我, 我也会这么做的。”克莱斯特这样道。


    他并不在意旁人死活, 若不是沃夫与她扯上关系, 他也根本不会花费时间和精力调查他。


    但克莱斯特明白,怎么做, 怎么说,才能获得特丽莎最大的好感。


    每一分每一秒现在都很珍贵,特丽莎没再多说,嘱托他注意安全后, 返回大公的府邸。


    府内静沉, 除了外面巡逻的士兵,房子里不管是主人还是仆从都陷于睡梦。


    特丽莎走到大厅的壁炉旁坐下。


    火焰的温度逐渐驱散了寒意,柴火崩裂的噼啪声里,特丽莎偏头失神地看着窗外。


    埃布尔叔叔不光是父亲最亲密的挚友, 最可靠的臂膀, 还是他的救命恩人。


    战争临近尾声时,父亲一时疏忽,被围困于库洛。彼时的埃布尔叔叔得知他被困,带齐兵马直奔库洛。


    父亲得救了, 但埃布尔叔叔的家人却被流寇所害。他的夫人受辱死于贼寇之手。长子沃夫重伤, 他虽捡回一条性命, 但也将终生跛行。次子精神受到了重大打击,很久都不与人言,至今仍在因索里亚接受治疗。


    埃布尔叔叔救了父亲,自己的家庭却支离破碎。


    出于感恩、出于补偿、出于愧疚、出于褒奖他于战争中做出的功绩,父亲赐予他仅次于自己的爵位,并将曼宝泽这个富饶的地方封赏于他。


    也许是失去家人的悲痛,也许是多年征战早就让他的身体千疮百孔,比父亲还年轻几岁的埃布尔叔叔看起来却比他还老得多。


    沃夫说魔法阵是请求神明将他人生命的“灯油”倾倒给埃布尔叔叔。


    特丽莎愤怒,也悲痛。


    她一遍一遍的问自己,如果易地而处,她是否会选择燃烧他人的生命来延续父亲的生命?


    特丽莎虚望着窗外,呼吸都变得浅浅。


    天色由暗逐渐转亮。


    朦胧的雾蓝里,府邸里的仆从们忙碌起来。


    特丽莎仍旧坐在那里,像一尊石像一样一动不动。


    有侍从忐忑的上前,询问她是否有什么吩咐,并为自己奇怪的睡去道歉。毕竟让贵客枯坐实在是一件失礼的事情。


    特丽莎摇头,温声安慰对方自己并不介意,只想一个人坐一坐。


    侍从离开,直到第一缕日光刺破朦胧的雾霭,沃夫才缓缓从楼上下来。


    皮靴敲击地板发出踏踏声。


    特丽莎人没动,眼睛却往那处看去。


    沃夫换了件白色的罩衫,黑色的长披风也换成了一件宝蓝色的,朝阳的光辉下细绒反射出一圈亮光。


    他瞧见了特丽莎,十分夸张地向她行礼,嘴里是她熟悉的一波三折的语调,“早啊,尊贵的公主殿下。今日天气不错,适合公主启程,父亲身体不好就不起来送殿下。”


    “唔,”他顿了下,用一种非常愉快的语调对她道,“鉴于公主殿下并不愿意看到我,如您所愿,我就不送您了。”


    特丽莎仍旧没说话,像是在看一幕滑稽的戏剧。


    沃夫自讨没趣也不尴尬,礼毕,起身对她点点头又道:“我今天还有约会,就不打扰殿下了。”


    言罢,缓缓往外行去。


    特丽莎目光随着他转,在他离开之前,忽的开口,“沃夫。”


    声音不大,也听不出太多情绪的变动,稀松平常得就像在喊一个多年的友人。


    沃夫攥了攥拳头,回头后挂上了自己惯常的吊儿郎当的笑容,“殿下有什么吩咐?”


    她端详着他,端详着这个印象中的童年伙伴。


    沐浴在她的目光之下,沃夫不自觉的绷紧身子。


    他笑,拖长了语调,“你这样的眼神,会让我错觉你恍然惊觉自己是爱我的。”


    “可你知道的,我……”


    特丽莎打断他,声音仍旧平静,“你我有多久没有一起修习武技了?”


    沃夫直视她的面庞,探询地望着她的眼眸,半晌笑道:“快二十年了。”


    特丽莎点点头,“嗯。”


    她起身,一步一步走向沃夫又越过他,只在擦身而过时丢下一句:“来训练场吧,陪我练练。”


    沃夫眸色深了一瞬,眉心皱了一下又很快抚平,他望着特丽莎的背影,直到对方没有等到他的脚步声而停下回眸看他,他才动身往前。


    一路试探。可无论沃夫怎么问又或者油腔滑调的调侃,都被特丽莎不咸不淡的敷衍过去。


    曼宝泽大公家的训练场与旁的大同小异,哪怕大公已抱恙许久,尽责的仆从还是将这里打扫得纤尘不染。


    沃夫在仓库的角落里翻找出两柄木剑,他将其中一柄递给特丽莎。


    木剑有成年人掌宽,不长,连着剑柄也不过特丽莎一臂长。


    一看就是孩子的习具,成年人倒提着总有一种莫名的滑稽感。


    沃夫将披风解下放在一边,双手执剑,对特丽莎道:“许久不练,希望殿下不要笑话。”


    特丽莎横剑,做出防备的动作。


    沃夫扬剑劈砍。


    木剑相击的清脆声里,特丽莎仿佛回到了以前。


    幼时的沃夫也并不比现在可爱多少。他总是心向远方,常说自己长大要像父亲一样威风。


    他曾拽过她的辫子,也曾送过她好看的发带。他曾毫不留情嘲笑她并不规范的执剑姿势,也曾深夜敲响她的房门,在月光下一式一式的教她。


    他说话好像天生带着讽意,总也不会和她好好说话。就算是事后道歉,眼角眉梢也都是烦躁。


    他真讨厌。


    但他也是她动荡童年里,为数不多的玩伴之一。


    库洛一战之后,一夕之间他失去了母亲,幼弟痴傻,自己残疾。他的情绪越发阴晴不定。哪怕特丽莎什么都不做,只是从他面前路过都会被他阴阳怪气的说一顿。


    愧疚和同情让特丽莎从不反驳,气急也只是跑开。


    建国之后,他们天各一方。


    特丽莎偶尔会给他写信,但他从未回过。


    时间久了,特丽莎也不写了。


    直到多年后王宫的宴会上,她再次见到了幼时的伙伴。


    他已长成比自己还高大的青年,仪态风流。


    父亲醉酒后恍然想起,幼时女儿似与他关系不错,便问特丽莎是否有意。


    特丽莎无意,但她对谁都无意。


    自家对他们多年深感亏欠,想着虽然沃夫讨厌,但嫁谁对她来说都没什么区别,便一点头应了。


    直到母亲来与她说,报恩不能以婚姻作为报答,如果不能回馈给对方同样的感情,便不是报答而是报复。更何况,亏欠是一回事,儿女婚姻是另一回事。家人爱她,便希望她能嫁给一个爱自己,自己也爱的丈夫,而不是作为筹码被推上谈判桌。


    特丽莎想了许久,最后亲自去找沃夫退婚。


    彼时的沃夫冷脸看她,随手将手中的花束丢到长椅上,他嘲道:“不过是两家联姻,你该不会以为我说的什么‘只爱你’的鬼话是真的吧?”


    那天晚上,回家的特丽莎迎面撞上沃夫大半身体倚在一个舞女身上,调笑着与她擦肩而过。


    在那之后,特丽莎出门游历,鲜少能听到他的消息。


    沃夫手中木剑或劈或砍,特丽莎却只招架不还手。


    沃夫喂了几招便觉没趣,收剑正要说话,特丽莎忽然扬剑劈来。


    沃夫急忙横剑格挡。


    木剑不比精心锻造的大剑,特丽莎刻意收了力,可尽管如此,在她绵密如网的攻击里,沃夫逐渐吃力,跛脚传来不堪重负的疼痛,额角也缓慢滴下汗珠。


    特丽莎仍旧未停,像是没有察觉到他的吃力。


    最后一击,木剑从上斜劈下来,与格挡的木剑撞出叮的一声后,在清脆的木裂声里,沃夫手中的木剑从中崩断,特丽莎的木剑穿过他的木剑砸在他的肩膀上,同样崩出裂纹。


    崩裂的木屑在他下颌划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沃夫胸膛起伏,心有余悸。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的以为她要杀了他。


    他喘息着站直身体,瞥了一眼地上的残剑后,将手中的半截也丢在地上。


    他随手掏出手帕去擦额头和手心的汗,作痛的肩膀让他蹙了下眉头,“就到这里吧,殿下。我还有事要做。”


    特丽莎收剑站直,望着他回问道:“忙什么?召唤邪神吗?”


    沃夫擦汗的手顿住,倏的抬眸看她。


    与她相似颜色的眼瞳里,情绪翻涌。


    空气好像被掺杂了某些沉重的东西,呼吸都变得困难。


    半晌,他轻轻的“啊”了一声道:“你都知道了啊。”


    特丽莎将折断的木剑丢在地上,木与地板砸出“苍啷”一声。


    几乎是同时,沃夫抽出一把精铁窄剑向她刺来。


    特丽莎偏身避开,下一刻,火红的大剑出现在她手中。


    这种窄剑对于大剑的优势在于灵活,可沃夫腿脚不便,面对特丽莎时,肉眼可见的毫无胜算。


    他似乎并不在乎这必败的结局,冷眼寻找她的破绽,抽剑攻击。


    金属撞击间,杀意随火花迸溅。


    “我的父亲为荆棘的和平立下汗马功劳。”


    “曼宝泽、甚至荆棘全境,哪个不曾受他恩惠?”


    “他们受他庇护,如何不能为他献上自己的生命?”


    如先前一样,她并未攻击,仅仅只是防御就逼得他左支右绌


    沃夫的眼里逐渐染上不甘,声音因愤怒而变得刺耳,“若没有他,若没有他,他们或许根本不能活着看到如今的太阳!”


    重剑横扫,沃夫手中长剑被特丽莎荡脱手。


    长剑脱手的同时,特丽莎收起重剑,探手将沃夫重重按倒在地上。


    白气随着嘴巴的动作被呼出,沃夫冷笑一声道:“不过是因为这人不是你的父亲,若今日即将被离世的是你父亲,你又如何!”


    怒意如平静海面下的波涛,特丽莎反剪他的手臂,“哼,我又如何?”


    “我的父亲和我认识的埃布尔叔叔,为了和平、为了荆棘每一个人都能有尊严的活着而举起刀盾。”


    “我如果将他们庇护下的子民如材料一般献祭,就是对他们理想的践踏、尊严的侮辱!”


    “死亡,”特丽莎哽咽了一下,“死亡不可避免。”


    “但我活着。我父亲的意志就随我一同活着。他将在诸神的怀抱中看着我,直到我的灵魂也回归光明。”


    特丽莎绑好沃夫,捡起他的披风重新给他披上。


    她深吸了口气才又道:“你未继承爵位,无法调动军队。你招募的那些散兵游勇,如今已经被我控制。”


    特丽莎站远些,直视他的眼睛。


    “你将被投入大牢,审判后,按规定将在麦种之后绞首。”


    特丽莎抿了抿唇,“如你所言,埃布尔·亚历山大大公为国效忠多年,他不该在临死前还得到如此噩耗。”


    “国王特许,你每两到三日可回家看望他一次。若麦种之后他尚且康健,借他的荣光,你也能多苟延残喘几日。”


    似是未想到会有此机会,沃夫眼眶微红。


    特丽莎推着沃夫出去,刺目的阳光让他下意识的闭了闭眼睛。


    特丽莎本打算今天要走,还未拜别大公便不好离开。


    去见大公之前,特丽莎解开绑着沃夫的绳索,任他将自己打理干净。


    事情已成定局,沃夫没说什么不合时宜的话。


    埃布尔仍旧精神不好,嘱托了特丽莎几句,眼睛看到了沃夫下颌的伤口。


    不必特丽莎多说什么,沃夫便笑着道只是和特丽莎比试时不小心伤了。


    大公点点头,笑说自己儿子不成器。


    埃布尔又看了看儿子,看了看特丽莎,再次与特丽莎道别后,被管家搀扶着回去休息。


    沃夫长久的注视着父亲的背影。


    直到人影消失,特丽莎颊边肌肉鼓了鼓,她看着沃夫认真道:“你真的很讨厌。”


    沃夫直视她的眼睛,眸光闪动,半晌也缓缓道:“你也一样。”


    ? 第 56 章


    大公离开后, 特丽莎也押着沃夫离开。


    她仍旧给他留了份体面,没有用镣铐锁住他的手脚,也没有不耐的推搡, 只是安静的跟着他缓缓往前走。


    他走得很稳, 看不出走进绝路的歇斯底里。


    街头熙攘,有小女孩与同伴嬉笑玩闹, 不小心跑着撞到特丽莎的腿上。


    她顺手将女孩扶稳。


    “对不起, 阿姨, 我不是故意的。”女孩怯怯的道歉。


    特丽莎浅笑着捏了捏女孩头上的发包, “没事。”


    女孩重新高兴起来,和小伙伴继续去玩。


    沃夫看着这一切, 什么都没说。


    特丽莎没有问他是否后悔,是否知错,她也什么都没说。


    寒风里,二人沉默着一起走到官署。


    几乎没什么人, 一眼便能望到墨发的青年背对他们, 正在与身着制服的执行官交谈。


    空气中传来他们细碎的话语。


    “多谢您的帮助,没有您,我们不能这么顺利。”


    “我只是做了最微不足道的部分,你们才是最关键的。”


    似是察觉她的目光, 克莱斯特说完便回头向她们的方向看来。见是特丽莎, 他眼里含着温柔的笑意对她点了点头。


    一路无话的沃夫忽的嗤了一声。


    他并未控制音量,越走越近,迎面的几人也能听清他的话语。


    他偏头,目光落在特丽莎身前的空处道:“不得不说你选人的眼光真的很差。算作……对你最后的忠告吧, 提防这个男人。”


    特丽莎没回他, 和克莱斯特点点头打过招呼后, 对执行官道:“人我带来了,接下来就交给你们了。”


    一旁等候多时的几个执行官上前,与沃夫客气道:“请随我们走吧。”


    他们同样为沃夫留了一份体面。


    他抬眸深深地望了一眼克莱斯特,随几个执行官离开。


    从始至终,克莱斯特的目光都没多看沃夫一眼,和特丽莎一样,也未和他说些什么。


    一个失败的将死之人,不值得注目。


    “殿下放心,我们会秉公处理的。”留下的那个执行官对特丽莎道。


    特丽莎:“嗯,大公那边,请瞒好他,他的身体……经受不起打击了。”


    执行官点头,“应该的,稍后我们会和公爵府的管家详谈。”


    大公如今精力不济,政务都是执行官们代为处理。府内的事情则交给了管家,只要与管家商量好,瞒住他是可行的。


    执行官手掌平伸,客气道:“还有些问题想与您请教,请随我来。”


    克莱斯特不方便跟着,视线与特丽莎一交汇,便主动道:“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沃夫离开时的话属实不好听,特丽莎迈步走了两步,又回头对他道:“他的话你别在意,他因为只是讨厌我,就连带着讨厌我周围的人。”


    听她这么说,克莱斯特宽慰的笑了,温声对特丽莎道:“我不在意他怎么想,只要你不这么想我就好。”


    “当然,”特丽莎抿抿唇笑笑,与执行官往会议室行去。


    克莱斯特闲步走到一旁,转眸虚望着街景。


    特丽莎虽然一句话都没和沃夫说,但她似乎比他想得还要难过。


    越是如此,越是坚定了克莱斯特自己这么做没错的信念。


    不光是为了自己。


    如果任由事情发展,有朝一日事情被捅破,特丽莎不光要面临如今的痛苦,还要承受她当时没发觉一切的自责。


    他冷眼望着街景。


    重逢到现在一切都很顺利,特丽莎显然比先前对自己的态度要更亲近些。


    但是不够,这远远不够。


    每一次抽痛的胃都在提醒他,他渴求着,渴求她能如他爱她一样爱他。


    克莱斯特垂下眼帘,思索接下来该如何做。


    ***


    沃夫招募的那些人手,只是披着大公府邸守卫制服狐假虎威的杂兵,实际动起手来根本不是经受过训练的正规军的对手,他们大多在几个回合内就被制服。


    个别有些魔法或者炼金方面技能的人有些棘手,但也很快在海妖的歌声中沉眠,根本没能形成什么有效的抵抗。


    以防动手时的血腥吓到孩子们,克莱斯特甚至贴心的以歌声催他们入眠,又引他们顺利离开囚笼。


    祭场那边比特丽莎预期得还要顺利得多。


    被救的孩童们执行官正在陆续核实他们的身份,以期帮助他们尽快回家。


    如今主犯沃夫被抓,从犯也尽数落网,他们都被关押进曼宝泽的大牢,将逐步进行审讯。


    不管是宣扬还是祭祀邪神,以及拐卖孩童,在荆棘都是重罪。


    按律难逃一死。


    但……不管是沃夫还是曼宝泽大公,他们都身份特殊。处理沃夫,哪怕特丽莎亲手将人送来,保险起见,执行官还是想再确定一下王室的意见。


    “您知道的,旁人或许还有机会,可沃夫先生身为主犯……”


    未等他说完,特丽莎直言道:“按律就好。”


    父亲的回信虽然还没到,但以她的了解,不会有什么意外。


    执行官心里有数,不由得看了一眼这个传闻中的大公主殿下,又问道:“那依您看,我们该如何和孩子的家人交代?”


    这个问题比上一个还难回答。直说是沃夫所为,虽然埃布尔叔叔对此毫不知情,但毫无疑问还是会给他的名声落下污点。且知道的人越多,越难瞒住他。可若是不说……


    特丽莎沉默了更久,半晌道:“曼宝泽短期内没有大量的儿童走失案,那这些孩子多半是他外地一点一点收集来的。”


    “送归也需要时间,等送归后,”特丽莎顿了一下,“若有人问,就说案情复杂,还在处理。”


    执行官表示明白,他似是很承克莱斯特的情,又提了几句克莱斯特在祭场的表现。


    一来一往间,他已大概了解了特丽莎的意思,便也不再兜圈子,看了眼特丽莎的神色直言道:“并非冒犯,我们也知道那位大人是您的朋友,只是,您看我们日后是否需要做些相关的防范措施?”


    海妖只凭歌声几乎就左右了战局的走向,感激他的同时,执行官难免提防。


    “这个我会和父亲谈的,”特丽莎点点头,“会安排研究相关的炼金装置,到时会分发给所有公职人员,以备不时之需。”


    这并非针对克莱斯特,只是海妖一族并非只有他一人,为了避免将来发生这种一边倒的情况,他们确实需要提前做些准备。


    难办的点都有了确定的回复,执行官心下大定,行礼后,急匆匆离开。


    特丽莎又坐了一会儿,起身离开会议室。


    她已经与埃布尔叔叔告别说是自己将回王都,未免谎言穿帮,便不能再回大公的府邸。


    父亲的回信最快也要两天才能到,这两天,特丽莎无处可去。


    “不如去我如今住的旅馆?”克莱斯特向她建议,“环境不错,也很安静。”


    特丽莎应了。


    返回旅馆的途中,她看着似乎和往日无甚差别,但克莱斯特明白她并不好受。


    克莱斯特没多说什么,陪她一起办理好入住,看她拧开房门往里走。


    特丽莎笑了一下,正要说什么,克莱斯特忽然道:“你没有错。”


    特丽莎一顿,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与她隔着一步的距离,她在门里,他在门外。


    克莱斯特望着她的眼睛认真道:“无论经受过怎样的厄难,都不是将己身痛苦加诸旁人的理由。”


    特丽莎捏着门把手的手指一紧,顿了下,她又笑了笑,让开门口,“进来说吧。今天确实辛苦你了。”


    克莱斯特走进了她的房间。


    旅馆的装饰都大同小异,她的与他的并无不同。


    特丽莎倒了两杯麦酒,坐在落地窗前的毛毯上,招呼克莱斯特一起。


    空气中她身上的甜香淡淡,但不知是他心境的影响还是什么,他总错觉那丝甜香里夹杂着一丝苦味。


    这似有若无的苦似乎比那股甜香更折磨人,就像饥饿的胃庡?袋中混了碎渣,动一下就觉得刺痛。


    “我也这么想,”特丽莎点点头,递了一杯给克莱斯特,“他的父亲是父亲,别人的孩子也是孩子。谁并不比谁更高贵。”


    克莱斯特偏头望着她,分析她字句里透露出的讯息。


    夕阳的橙红色暖光照在她的脸上,棕红色的眼睛颜色也变成了焦糖色。


    特丽莎无奈的笑了一下,“对的事情不见得总是让人愉快的,但那也要做。”


    克莱斯特转过头去,顺着她的视线望向那余晖,“因为如果明知是错的还去做,就只会带来更深和更长久的痛苦。”


    特丽莎垂眸抿了一口麦酒,赞同的点头道:“对。”


    一时无言。


    特丽莎又抿了一口,长出了口气,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大公、聊起沃夫、聊起曼宝泽。


    克莱斯特认真的听着,并未插话。


    直到特丽莎说完,房间重新变得安静。


    克莱斯特将一口未喝的麦酒放到地上,偏头温柔的看着她,开口唱歌。


    他唱得似乎是海妖的语言,又或者这本身就不是什么语言。


    瓣膜的作用下,几种不同的声音随着舒缓的旋律一起。


    她的神志仍旧清醒,但随着旋律的起伏,乐符中描绘的画面好像就在眼前。


    特丽莎放下酒杯,遥望窗外天色。


    随着他的乐声,她仿佛化作了一只小鱼,随着温暖的洋流穿过舞动的海草密林,穿过七彩的海葵,在海水的助推下跃出海面。


    朝阳璀璨的光辉在一望无际的海面洒下碎金,细风抚过她的身体,身体仿佛变得很轻,下一秒,仿佛变成了一片叶子。旋律带着特丽莎飞上高空,俯视一望无际的大海、郁郁葱葱的丛林和覆满积雪的山峦。


    她被乐声托着飘啊飘啊,打着旋,擦过飞鸟的羽毛,掠过挂满果实的果树,在盎然的绿意里轻缓地落在无波的海面。


    克莱斯特轻轻哼唱着。


    ***


    不知是说出来就心里好受些,还是克莱斯特的歌声抚慰了她,一夜过后,特丽莎平静了许多。


    她出门在临近的几条街道转了转。


    父亲的回信在第二日到达。与她预料得相差无几,父亲的意思也是秉公处理。


    得了确切的回复,特丽莎安顿完一切,准备动身返回王都。


    在此之前,她要先去见见克莱斯特。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特丽莎问他。


    克莱斯特意识到,她要离开了。


    脑海里的各种念头飞快闪过,然后现实中,他只是在特丽莎问完他的下一刻回道:“海妖都是独自生活,我也没有经历过什么节日,我想过一过你们的日升节,沾沾你们的喜意。”


    他是她的朋友,远道而来还帮她良多,留他一个人孤苦无依的在这里过节显然不是什么合理的事情。


    特丽莎便笑道:“既然这样,那我能否邀请你和我一起回王都过节?”


    “乐意之至。”克莱斯特愉快回道。


    ? 第 57 章


    特丽莎来时用了两天, 返回王都的时候因为带了克莱斯特,她没有特意赶行程,途径有特色的城市便多停留几个小时带他逛逛。


    克莱斯特在荆棘王国里停留越久, 越能发现这里与阿克尼亚的不同。


    ——这里的人们粗狂, 却也憨直。


    在其中一家店里,因为克莱斯特一次性买了太多碗藤, 店主甚至担忧地劝他少买一些, 免得无用闲置。


    面前的青年容色太过出众, 仪态、谈吐、装扮都不像卖铃板的小贩。更何况, 批量制作铃板的小贩也不可能来他这里进货啊。


    那他多半是自己家做着用的。可自己家做着用的也用不着买这么多啊!


    克莱斯特有些丽嘉讶异的看着店主。


    在雷光城他可从来没遇到过会主动劝客人少买些的商人,他们巴不得他多买些, 连他们卖不掉的陈年旧货也一个劲的推销。


    克莱斯特便和店主解释说自己买来做铃板。


    在他的坚持下,店主开始给他打包。只是边打包还边不停的提醒他:“这些足够做三四十个铃板哦!”


    “其实一家只用挂一个的。”


    “碗藤虽然能放,但时间长了就硬了哦。”


    “硬了来年再编就不好编了哦!”


    ……


    店主打包的动作越来越慢,像是还要给他后悔的机会, 克莱斯特终于忍不住道:“没关系, 您帮我打包吧。”


    老板这才帮他都装好,临出门前还看了他好几眼。


    特丽莎一直什么都没说,含笑站在一边看他和店主往来。


    直到走出商店,克莱斯特忍不住对特丽莎道:“我总算知道你说的‘非常好骗’是什么意思了。”


    这样的人放到布瑞大陆, 是真的很容易一下子就被骗得一干二净啊。


    特丽莎忍不住笑起来, 笑完了提醒他道:“也不全是,还是有很多会做生意的‘聪明人’。所以你出门的时候还是要小心。”


    “不过你买这些做什么?”特丽莎问道。


    克莱斯特手掌在空中虚晃了晃,模拟铃板震动的模样,“你能教教我做铃板吗?”


    学习做东西的话, 常有耗费, 怪不得他要买这么多。


    “当然。”特丽莎欣然应允。


    但说来容易, 特丽莎只小时候和父母一起编过,长大了已经很久没碰过了。


    她弯折碗藤的动作并不熟练,勉强做出来的铃板足够结实,但模样显然没有外面卖的那么好看。


    特丽莎左扭右扭,最终不得不承认,自己手艺确实一般。


    克莱斯特好像比她做得还差一点,编不牢,上面绑着的松石敲不了几下就散开了。


    特丽莎耐心教了他一阵,他才勉强做了一个比特丽莎的还丑的。


    “你已经很有天赋了。”特丽莎这样安慰他。


    两天的行程被拖成三天,三天后,特丽莎和克莱斯特终于返回了都城。


    荆棘王国多山地矿石,王宫也如山岳一般,伫立在城中。


    但出乎克莱斯特意料的是,王宫内部鲜少镶金嵌玉,只是规整平滑的砖石,雕有精美的花纹或绘有斑斓又恢弘的壁画。


    克莱斯特仰头看了一阵,看出壁画讲的是铃板的由来和建国时的一些故事。


    特丽莎还要去找国王复命,安顿好克莱斯特,便去找父亲。


    国王收到了她将返回的消息,见她来也并不意外。


    特丽莎精神不错,并没有一路奔波的疲倦,父女二人很快谈起正事。


    尽管信中已经写过,特丽莎还是把包括后续处理在内的所有信息详细说与父亲。


    “你做得对。”国王道。


    “听说布兰特最近恢复得不错,节后应该就回来了,到时我再去看他。”


    布兰特是埃布尔叔叔的次子。


    “嗯,”特丽莎点头,“您别太难过,保重自己的身体。”


    “我有心理准备。”国王回道。


    “还有一件事,”国王望着女儿,公事公办道,“关于你提到的,要研制防范海妖歌声的耳塞。”


    “大陆上行走的海妖太少了,近二十年出现的只有你提到的这一位。”


    “研究特制的耳塞并推广到全国并不现实,就算推广到大部分政府岗位,也耗时耗力。”


    “综合考虑,比起我们现在在做的工作,在对方表现出明显的敌意前,这个没有那么重要。”


    “普通的耳塞是要准备的。特制耳塞的研究会提上日程,但很长一段时间里不会大范围推广,你明白吗?”


    特丽莎点头,“嗯。”


    研究耗费人力物力,综合考虑可能有的危害和实际收益,特丽莎能理解父亲的决定。


    叙完正事并说家常,国王向后靠了靠,问道:“你带回来的那位朋友,就是那位海妖吧?”


    “对。”特丽莎坦然道。


    百花大陆上原本的智慧种族只有人类,自融合后多了其他的种族。


    国王对其他种族也有些了解。最基本的,他很清楚海妖化形意味着什么。


    没有兜圈子,国王直接问道:“他已经化形了,孩子,你们在一起了吗?”


    特丽莎有些尴尬的捏了下手指,摇头,“没有,父亲,我们只是朋友。”


    国王哈哈笑开,起身上前,在女儿肩头拍了拍,“别紧张孩子。”


    他注意到了女儿的小动作,但没有就这个纠缠,他道:“只是我很困惑,从个人的角度来讲,你的那位朋友不会难过吗?”


    国王将话说得更明白些,“他明明帮了你,你却要提防他什么的。”


    特丽莎一时没有说话。


    半晌才摇摇头道:“他不会的,他能理解的。”


    国王大笑,再次拍了拍女儿的肩。


    与父亲聊完,特丽莎从宫室内出来。


    她在阳光下站了几秒,转头往克莱斯特住的地方行去。


    特丽莎到的时候,克莱斯特正在陪菲利克斯玩。


    菲利克斯见了姨姨,高兴的呀了一声冲上来抱她。


    特丽莎摸摸他的脑袋,关心了几句便对他道:“让叔叔休息,明天再来找他玩好吗?”


    菲利克斯乖巧的点头,很快被引开。


    等菲利克斯走远了特丽莎对克莱斯特道:“我有事想请你帮忙。”


    不像在曼宝泽请他帮忙时的神情,她的神色虽然认真,但细看眼神却略有些忐忑。


    似有些为难的模样。


    克莱斯特在心里缓缓品过她这个表情,对她道:“你说,我一定帮你。”


    特丽莎在他对面坐下。


    克莱斯特的眼神耐心又诚恳,特丽莎停了一下才道:“是这样的,我们研究一些针对海妖歌声的耳塞,想请你帮忙。”


    像是怕他生气,说完请他帮忙就立马解释道:“这不是针对你……”


    她没解释完克莱斯特就点头道:“可以。”


    特丽莎未说完的这半句话这才落地,“只是想要应对……”可能的旁的海妖。


    特丽莎想过,她好好解释他是可以理解并且答应的,但他答应得比她想象的还要爽快。


    克莱斯特笑着推了杯水给特丽莎,“你是不是刚从国王那过来?你的嘴都要起皮了,先喝点水吧。”


    特丽莎接过水杯,仍旧望着克莱斯特。


    克莱斯特再次肯定道:“可以。”


    他望着她的眼眸,墨绿色的眼睛里含着浅浅的笑意,“我知道不是针对我。毕竟海妖是一个种族。”


    他有些苦恼的皱眉,佯作叹息的与特丽莎玩笑道:“毕竟谁也没有办法为整个种族作保。”


    特丽莎还要解释,克莱斯特忽的笑开,对她道:“你放心,我不会有别的想法。”


    “我不会做亏心事,你们防备坏人,我也不会觉得是在针对我。”


    “有戒心是好事,”克莱斯特顿了一下,再次叹息,“如果都像我们遇到的那个老板那样,我就要担心你们了。”


    想到返程途中的事情,特丽莎也忍不住弯了眼睛。


    他坦荡又自然,看不出一点介意的样子,甚至主动问道:“需要我怎么配合?什么时候开始?”


    特丽莎这才放下心来,她喝水润了润干燥的唇回道:“不着急,你先休息。”


    ***


    后天就是日升节,伊薇特和扎克利在第二天清晨赶回王都。外出办事的哥哥纪伯伦也在黄昏前返回。


    克莱斯特并非空手而来,特丽莎也是第二天才知道。


    母亲多了一条由漂亮的小贝穿成的手链。


    她温柔的捏着女儿的手,对她笑道:“你的‘朋友’送来的礼物我很喜欢。远道而来的客人,你要招呼好他。”


    父亲多了一块新的铃板。


    材料很熟悉,正是路上她和克莱斯特一起买的。但那显然比他先前和自己一起编的要好看、规整得多。


    ——如果不是他这一下午技艺突飞猛进,那就是他当时怕她下不来台在藏拙。


    父亲同样对她笑说:“听说你们一路回来民众都很幸福?还遇到个很憨厚的老板?”


    ……


    哥哥收到了一支新笔,妹妹收到了一包种子,妹夫收到了几个方便携带的小盒,就连菲利克斯都收到了一盒糖果。


    荆棘送礼忌贵重,克莱斯特送的也都是些小东西。


    他连这些都注意到了。


    特丽莎不得不感叹他的细心。


    第二日就是日升节,一家人难得齐聚,晚上要一起吃饭。


    克莱斯特本来没想着自己能参加这种家庭聚会,但国王和王后都说他一来在曼宝泽立了功,二来他是特丽莎的朋友,没有孤零零晾着客人的道理,便让特丽莎邀请他来。


    克莱斯特没有拒绝特丽莎的道理,但他还是再次询问:“你们的家宴我去参与没关系吗?”


    “只是寻常的吃饭,”特丽莎笑,“当然可以。”


    克莱斯特便换了衣服准备随她去。


    只是等他换了身礼服出来,特丽莎忽的蹙了眉心。


    克莱斯特忍不住再看看自己的衣服,“怎么了?不合适吗?”


    “嗯……”特丽莎犹豫了一下,半是好笑半是认真道,“真的只是寻常的晚餐,你不用这么正式,穿得随意些就好。”


    克莱斯特想了一下,真的换了一身寻常但不失礼的衣服随她往正厅去。


    太阳将落,晚霞把云朵晕成少女羞涩的脸庞。


    克莱斯特望着她的侧脸,忽然道:“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不送你礼物?”


    特丽莎好笑的回眸看了一眼他,“哪有这么问别人的。”


    克莱斯特没说话,两人步速不变的往前走,就在特丽莎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的时候,克莱斯特在她身侧笑了一下道:“那你问问我。”


    这真是个奇怪的请求。


    特丽莎忍不住笑回道:“好吧,你怎么不送我礼物?”


    语气就像在哄菲利克斯。


    就像收到了什么指令,克莱斯特伸手轻轻拉住特丽莎。


    他捏着她的手腕,皮肤相接处的热量让他的胃也烧起来。


    他不知从哪变出一串珍珠手链套在特丽莎的手腕上。


    晚霞亲吻他的睫羽,海妖的声音似愉悦也似叹息。


    “我倒是想给你别的,但你可能不会接受。”


    “这个喜欢你就戴着,不喜欢的话需要的时候也可以卖掉,解燃眉之急。”


    一触即离。


    克莱斯特给她戴上手链就克制的松开了手。


    指腹仿佛染上她的芬芳,克莱斯特悄悄将手背到身后去。


    他垂眸观察她的神色,仔细琢磨她每一个微小的动作。


    特丽莎的手指搭在了手链上,拨弄了一下腕间的珍珠。


    手串上的珍珠匀称圆润,充满微妙的玫瑰色调,微微转动便光华流转,像是他又一次无声的告白。


    似是怕她摘下来还他,克莱斯特又道:“海里这些东西很多,算不得贵重,也不算坏了规矩。”


    指尖下的珍珠微凉,摸了几下就带上了她的体温。


    特丽莎放下手臂,衣袖自然垂下遮住了手链。笑道:“那就谢谢你了。”


    身后,克莱斯特重重捻了捻手指,“客气。”


    作者有话说:


    与正文无关的ooc脑洞【高亮·OOC】


    克莱斯特一个人一晚上不睡坐那哭,试图哭出大小一致又圆润的珍珠。


    第二天特丽莎得到了珍珠手串,克莱斯特得到了一双红肿的眼睛。


    (bushi


    ? 第 58 章


    他们到得不算早, 伊薇特一家已经在了。哥哥和嫂子也坐在一侧,见他们过来,哥哥纪伯伦友好地对他们笑笑, 招呼妹妹和客人入座。


    这似乎真的只是寻常人家的普通晚餐, 没有华而不实的装饰,没有成群的仆从, 就连入座的人们也都摒弃了繁复的礼服而选择干净舒适的常服。


    克莱斯特在特丽莎身边坐下。


    他答应了帮助他们研究克制海妖歌声的耳塞, 之后的一些关于海妖歌声的试验要和纪伯伦一起合作。


    纪伯伦回来得知事情始末后就来拜访过他。


    二人简单聊过几句。


    纪伯伦长袖善舞, 说话做事都很妥帖。克莱斯特想要刻意交好谁的时候, 也很难惹人生厌,两人相谈甚欢。


    如今餐桌之上, 两人都怀善意,闲谈起来场面也很和睦。


    没说几句,国王和王后也忙完过来。


    他们也未着礼服,就像寻常夫妻那样一同走来, 走到桌旁, 国王顺手帮妻子把椅子拉开。


    没有说什么客套的场面话,国王只随意一句,“开饭吧。”


    各色美食次第上桌。


    特丽莎偶尔给他介绍几个他没吃过的菜,遇到口味比较特殊的菜也提点一些, 克莱斯特没吃到让自己失仪的东西。


    自己家里吃饭没那么多规矩, 荆棘也不讲究吃饭不说话,一家人在夹菜的间隙也闲谈一些。


    伊薇特和扎克利讲了深红山谷的原始森林,纪伯伦讲了一些各国游历时的见闻,就连菲利克斯也聊了几句自己在学校里的事情。


    特丽莎本没谈及自己, 只是王后问询, 她便也聊了聊在阿克尼亚的见闻。


    ——略过了那些惊险的部分, 只提及了风土人情。


    特丽莎一家人并未将克莱斯特晾在一边,时不时的与他搭话。问及他的时候,克莱斯特便帮特丽莎补全一些细节,好像他们真的在阿克尼亚游山玩水一般。


    惹得特丽莎赞赏的看了他好几眼。


    不知是不是因为家人在侧,就连黑龙也不像传闻中那样脾气糟糕,甚至还心情颇好的冲他遥遥举杯。


    克莱斯特礼貌回应。


    气氛就像软绵绵的毛线,织成一条长长的围巾,在寒冷的冬夜里松松垮垮地围在每个人的脖颈,柔软又温暖。


    可气氛越是这样温馨,克莱斯特便越发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就像混在面包里的面包果。


    他无比清楚,自己是装的。


    剥开他温柔体贴的外壳,内里,他还是那只伏于幽暗的海妖。


    她应有的爱人,应当如她一样坦荡赤诚,相信光明并肯为之不懈努力。


    那似乎是与自己相悖的另一个极端。


    但他不想也不会放手。


    他不相信特丽莎会爱上这样的自己,他也完全不敢赌。


    他不介意为她继续伪装,他也只能继续伪装,寄希望于瞒过自己,也瞒过其他所有人。


    至少现在无人发觉,不是吗?


    现在也很好。


    只要继续装下去就好了。


    晚宴已近尾声,喜悦在国王脸上点出快意,他高举起酒杯,朗声道:“敬光明永恒!”


    一家人纷纷笑着举起酒杯,克莱斯特慢了一拍,也随他们一起举杯。


    众人道:“敬光明永恒!”


    克莱斯特在明亮的灯光下也随着他们轻声笑道:“敬光明永恒。”


    酒足饭饱,兴致上来的国王非要拉着小辈们一起去院子里掰手腕。小菲利克斯也在一旁起哄,“好耶!”


    一听这个提议,特丽莎便目光炯炯地往妹夫扎克利的方向看去。


    “啊,我也想试试自己今年有没有长进。”纪伯伦附和道。


    众人便笑闹着起身,往庭院里去。


    国王走在最前,引他们往石台走去。


    特丽莎抱着菲利克斯走在前面,与他探讨待会是自己会赢还是他父亲会赢。


    菲利克斯苦恼的蹙眉思索着答案,其他人也不时逗弄他几句。


    克莱斯特随大流慢慢跟在后面,王后慢了几步,裹紧披肩含笑站在一旁看向克莱斯特。


    本想与克莱斯特说几句的纪伯伦识趣地往前行去,王后走到克莱斯特身边,和蔼地问他:“怎么样?这几日你还习惯吗?”


    王后身上感受不到高高在上的疏离,特丽莎的母亲就像一阵和煦的风,任谁也说不出讨厌。


    克莱斯特礼貌且亲近的笑回道:“很好。荆棘与我待过的地方不同,但却是让我最舒服的。”


    王后笑起来。


    “她很少往回带朋友,日升节前带回来的,”王后偏头对他微微点点,“目前还只有你一个。”


    满足的喜意悄悄在心底开花的同时,克莱斯特揣摩过王后的每个字词,接道:“是我的荣幸。”


    “不知她有没有与你讲过,荆棘以前并不太平。”


    克莱斯特点头应是。在曼宝泽提及大公的时候,她确实提过几句。


    王后脸上的笑容便更和蔼了,她松了口气道:“她小时候荆棘并不太平,伊薇特又身体不好。那个时候我们都怕会失去她的妹妹,便在伊薇特身上投注的精力更多。”


    “她自小责任心就强,不光照顾幼妹,也连带着照顾我。”


    王后叹息,“她心思沉,有什么心事从来不与我们说。外出游历之后更是。一年到头回不了几次家,她不愿让我们担心,很多事情都不曾提过。”


    “但我想,”王后偏头看他,“利兹城的‘异宠’,没那么容易对吗?”


    克莱斯特迟疑了一瞬没有说话。


    王后了然,心疼的长叹。


    她停了一下又道:“我们疼爱伊薇特,也同样疼爱特丽莎。我知道节后等不了多久,她又要离开。”


    “你们既是朋友,”与特丽莎相似的眉眼恳切的望着他,“我能否请求你,在外多照顾她一些?”


    克莱斯特直视着她母亲的眼神,格外郑重的点头应允,“会的,夫人。那正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


    他说得认真,王后欣慰的笑笑。


    庭院中,掰手腕的比赛已进入尾声。


    菲利克斯跑来拉克莱斯特的手指,“叔叔!快来!”


    王后笑着对他做了个加油的手势。


    克莱斯特被拉入战局。


    特丽莎刚和扎克利掰完,额头有细汗,眼眸晶亮。


    国王见是克莱斯特过来,哈哈一笑,颇有兴趣的上前招呼他来。


    特丽莎擦去额上汗水,看着克莱斯特在父亲对面坐下。


    国王的手掌宽厚干燥,这样的冷冬里,仍不见虚态。


    在菲利克斯一声“开始”后,二人各自用力。


    对于国王这个年纪,甚至放在人类整个种族间,他都算身体康健、力气颇大的一批。但与海妖相比,显然还要差一截。


    克莱斯特佯做与他僵持的模样,手掌交握的中线各自偏移了几个回合后,才在国王憋得越来越红的脸色里,缓缓压倒他的手掌。


    让国王赢是会让他高兴一时,但若自己赢了,作为特丽莎的伙伴,国王才能更放心她。


    克莱斯特给他留足了面子,国王心知肚明,他最后压倒的那一下不是自己能抗衡的。


    他意味深长的看看对面的小伙,笑笑,大手一挥,“好了。今天就到这了,都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早点起来。”


    众人说笑散去,特丽莎走到他身边,对他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酒液似乎也染红了她的脸颊。


    她哼着不成曲的调子,引着克莱斯特往回走。


    “我看刚才母亲在和你说话,你们聊什么了?”


    克莱斯特温柔陈述道:“夫人说,让我以后多照顾你一些。我说,这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


    就像被看不见的羽毛挠了耳后,特丽莎忽的站定。


    她回眸望向他,月色与灯的暖光在她的眸子里杂糅成让人心醉的颜色。


    她困惑的看着他,“你……”喜欢我什么?


    似乎觉得这样问过于露骨,特丽莎顿了一下,剩下的话在嘴里滚了一圈变成“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克莱斯特垂眸看着她,眼神仍旧温柔。


    他好听的嗓音在月色里响起,像是美妙的琴音。


    “勇敢。”他说道。


    “包容。”


    “正直。”


    与旁人无异。


    或恭维或认真,同样的词汇她以往在不同的人口中听过太多遍。


    特丽莎双肩放松,她垂眸笑笑,正要说什么,克莱斯特继续道:“迷茫。”


    特丽莎忽的抬眸直望向他的眼睛。


    克莱斯特毫不躲闪,对上她探究的眼眸继续道:“困惑。”


    她从苦寒中来,依托父辈的功绩拥有了贵族的身份。但她从未忘记自己的来历,内心深处也从不将自己凌驾在他人之上。


    曼宝泽时,她说“谁也不比谁高贵”。利兹时,她亲手放开获得的忠心奴仆。


    她亲手将自己割裂成两半,一半是仍困于泥泞仰人鼻息的蝼蚁,另一半是高高在上生杀予夺的贵族。


    她固执的将两个极端用自己绑在一起。


    高高在上的那个自己每做一个决定,另一个便要反复诘问这是否正确?这是否违背了公平与正义?


    她被两个身份撕扯,如何能不思考更多,如何能不困惑。


    人是否生来就该被分品级?


    贵族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如何才能拥有永恒的和平与稳定?


    ……


    “你游历大陆多年,找到你要的答案了吗?”克莱斯特轻声问她。


    荆棘没有你要的答案,外面的世界有给你答案吗?


    克莱斯特的眼眸像是有着某种致命的吸引力,特丽莎呼吸都不由自主的放轻了。她仍旧盯着他,看见那两片形状优美的唇缓缓开合:“恐惧。”


    阶级是个走不出的牢笼,品德高尚的埃布尔尚且会有沃夫这样的亲子。


    比大公更高级的、国王,父亲如今神志清醒,尚能公允仁爱。兄长纪伯伦受他影响也是仁君模样,但在他之后,兄长尚未出世的孩子,是否也能保证纯良可靠?他会不会有一天也成为下一个“沃夫”?


    谁也无法预料。


    她重情,处理沃夫时便百般痛苦,那她是否想过,与她更为亲近的家人如有一日变成那样她该如何自处?


    她曾说,“正确的决定并不总是让人愉快。”


    如果真有那日,他不怀疑她的选择。


    但你是否,也曾恐惧过那可能的未来?


    克莱斯特亲眼看着她的眼眸里,就像融化的奶油,多了某些灼热的温度。


    他最后道:“孤独。”


    你总是将自己放在保护者的地位,那些无法与人言说的、纠缠你的困惑与迷茫,是否也曾让你在某个瞬间感到孤独?


    他说得简略,但特丽莎却仿佛听到了有人在她心底一声一声的问询。


    特丽莎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那些从未与人言的,或许说出来会让旁人觉得矫情、多余、甚至是不可理喻的东西,他全都懂。


    从未有人如此懂她。


    他在一切荣光与繁华之下,窥见那个孤独、平凡甚至懦弱的自己。


    就像独行于沙漠的旅人,忽然看到了另一个旅人。


    不知是被这个念头烧得,还是节日前欢愉的酒精作祟,特丽莎忽然有了亲吻他的冲动。


    手掌像有了自己的意识,在她意识过来之前,手指便自觉的扶按在他的后颈,特丽莎倾身——


    然而下一刻,海妖微凉的拇指按在了她的唇上,他的手掌及余下四指托着她的颊侧轻轻摩挲。


    月光之下,他的眼眸也似乎变得幽深。


    他的喉结不甚明显的滚动了下,嘴角含笑,他缓缓道:“你不爱我。”


    这只是你一时的冲动。


    一时的冲动会让你有想要亲近我的欲望,但这欲望会如潮水,来得快也去得快。


    我不要这个冲动。


    我要你,长久的、理智的、清醒的、如我爱你一般爱我。


    哪怕只是爱我装出来的这个皮囊,有生之年,我也可以一直装下去。


    “所以你不能吻我,”克莱斯特的声音轻柔得像是在诱哄,“这对我不公平。”


    拇指压着她的唇峰,两片唇在他指节下压出细微的弧度,她浅浅的呼吸一阵阵拂过他的手指,很快像电流一样窜遍全身。


    她的手掌仍旧扶在他的颈后,肌肤相贴的地方传来她的温度。


    她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身上每一块皮肉,血管里每一滴鲜血都在无声地叫嚣。渴欲让他的胃像火一样烧起来。


    克莱斯特眸色几经变幻,他忽的一笑,像是叹息,像是劝慰,“但我爱你,我可以吻你。”


    月光之下,容色美艳的海妖倾身,虔诚的在阻隔在她唇上的、自己的拇指上落下一吻。


    唇与唇似乎只差毫厘,他克制的留着这一线距离。


    明明唇未相贴,温度却似乎已经开始传递,就连呼吸也纠缠出缠绵的味道。


    他的发落了一缕,发尾扫在她的脸上,微微有些痒。


    特丽莎眨了眨眼睛。


    ? 第 59 章


    特丽莎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去的, 反正再醒来的时候天边还挂着星子。


    她搓了搓头发坐起来,越回想,记忆中月光下克莱斯特令人心悸的美丽脸庞就越清晰。


    她又坐了一阵, 看了眼天色, 匆匆起床洗漱换了衣服出去。


    今天是日升节,习俗规定要在太阳出来前拿着铃板绕行自家庭院驱暗。王宫很大, 他们起得要比寻常百姓更早一些。


    入乡随俗, 克莱斯特借住在她家, 也早早起来准备。


    他将自己收拾整齐, 刚刚走出宫室,就看见冥蓝色的天色下, 特丽莎踩着星子走来。


    青年挺拔的身姿立在带着寒雾的清晨里,看见她来,他浅浅笑起来。


    特丽莎脚步忍不住顿了一下。


    就连这黎明前的暗色都似昨夜。特丽莎不可避免的再一次想起。


    可前方的青年脸上看不出半点尴尬,自然得和前几天一样。


    他缓步上前, 手中握了一双手套递给她, “一会儿冷,你还要走很久,戴上手套好一些。”


    特丽莎迟疑着接过,薄绒手套皮面光滑, 拿在手里一捏就轻轻陷在里面的软绒里, 像是克莱斯特柔软的心意。


    特丽莎忍不住疑惑地问他:“我和你说过了吗?你看起来好像很清楚流程。”


    如果她没记错,本来昨夜回来的时候是要和他提起日升节流程的,但是被打乱后她就忘了说,这才一早跑过来。


    可他怎么看起来这样娴熟?有那么一瞬间, 特丽莎还以为自己丢失了一部分昨夜的记忆。


    克莱斯特笑起来, 回答她:“我问过你哥哥。”


    黎明天色最暗时, 国王就要出王宫,从王宫始,边敲铃板边绕城一周,途径民居时,居住的民众会附和地敲响铃板。


    王宫内的众人虽然不必随行,但他们需要在国王出行时为他振铃。


    国王出发后,留在王宫内的王室们则开始边敲铃板边绕王宫一圈。大多侍从和卫兵不必与他们一道,只要站在自己常驻的宫室前等候,在王室经过时响铃即可。


    特丽莎来找他,多半是找他去王宫前为国王振铃。


    “我们走吧,”克莱斯特又往她手里放了两块糖,温声道,“一会儿饿的时候可以含着。”


    绕行的仪式结束前不许进食,但含两块糖不过分。


    他太自然了。


    神情动作都似乎介于亲近与亲昵之间。


    说是朋友说得通,说是恋人好像也可以。


    像是有轻鸿拂过平静的海面,特丽莎心底微起波澜。


    她轻轻吸了口气,把糖攥在手里收起来,点头笑笑,“谢谢。”


    “客气。”克莱斯特好笑的回道。


    特丽莎抿了下唇,没说话,转身引着他往王宫门口走去。


    今日有细风,沙一洋细小的雪粒在风的流动下铺了满地。


    她不说话,克莱斯特也不愿引她在寒风中说话,两人沉默地往前行去。


    宫门前的广场静静伫立着成阵列的军队。


    特丽莎带克莱斯特从旁绕过,站在前排特意为他们留下的空位。


    特丽莎的家人们先后到来,盛装的王后也很快赶来。


    风卷着雪,冬日的寒冷很快让光亮的靴面落了一层细白。


    一旁的黑龙撑开长披风将妻子裹住揽在怀里。


    身旁的特丽莎立得笔直,克莱斯特望了一眼黑龙,微微侧了侧身子。


    特丽莎察觉到他的动作,还以为他是怕冷,偏头小声对他道:“撑一下,很快的,等下就能回去了。”


    克莱斯特笑笑,没有解释什么,只随着她的动作调整自己的方向,试图为她挡住更多冷风。


    哪怕她并不介意。


    不多时,国王骑着一匹膘肥体壮的骏马来到广场前。


    他的身后,是四列整装肃穆的骑士。


    昏暗的夜色里,礼官高举长剑。


    马背上的国王重重晃动手中的铃板。


    数块松石在震动中迫不及待的撞向碗藤,撞出咚咚的响声。


    像是以此为令,下一刻,广场上所有人都同时甩响手中的铃板。


    一人振响铃板显然不算什么,但千万人同时,场面就变得震撼。


    松石与碗藤撞击出的声响汇聚在一起,仿佛汇成河流又汇聚成势不可挡的浪涛,声浪卷过,似乎连细雪都为之停滞。


    在这样的声音里,国王催动马儿,逐渐往远方去。


    他隔一阵便甩一次铃板,每震动手中的铃板一次,他随行的骑士及身后的人们便同样震响一次。


    波涛不休,声浪不止。


    直到国王的身影在视线中变成一个黑色的小点,浪涛便像传递般,逐渐由王宫涌向了都城每一个角落。


    天仍是昏暗的,散碎的星子像一把碎钻挂在天上。


    王后应允后,礼官便组织众人有序返回王宫。


    接下来是王室绕行宫殿,克莱斯特只是客人,无法随行。


    他没多说什么,隔着十几个人的距离,遥遥对着特丽莎指了指自己的手掌,示意她把手套戴上。


    特丽莎点头,垂眸捏了捏手里的薄绒手套,将两手分别塞了进去。


    细软绵密的绒毛擦过皮肤,特丽莎忍不住抬眸往克莱斯特先前站着的地方望去。


    青年仍望着她,见她戴上,笑着与她挥了挥手,随后随人流转身,往他先前暂居的宫室行去。


    被裹得严严实实的伊薇特过来正要递给她一双手套,结果看到姐姐手上的手套,反倒愣了一下。


    她很快笑起来,眉眼弯弯笑道:“真好。”


    特丽莎也笑了一下,随家人一起,往王宫的一角行去。


    松石与碗藤撞击的闷响很快从王宫角落响起。


    在一声声闷响里,天色由晦暗逐渐转向明亮。


    太阳升起。


    ***


    仪式过后的特丽莎没有立刻来找克莱斯特。


    倒是纪伯伦在忙完后抽空来找他试验海妖的歌声。


    两人去了训练场测试。


    纪伯伦手里有几对现成的耳塞,他站在不同的距离,让克莱斯特以不同的音量尝试。


    顾忌着这是她的家人,克莱斯特非常谨慎,只控制着纪伯伦在清醒的状态下抬起左臂。


    很快纪伯伦就发现,音量不是是否被控的关键。不论是清晰的歌声还是仿若蚊蝇的细声,只要听到完整的曲调,他就会被操控。


    纪伯伦琢磨了一下,对克莱斯特道:“精力格外集中专注的时候,人是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也察觉不到外界的变化的。”


    “我尝试集中注意力,你等一会儿觉得差不多了再来唱歌试试。”


    克莱斯特点头应允。


    纪伯伦取出一本书,坐在一旁休息的长椅上阅读起来。


    长眉舒展,不多时,他的神情就因专注而变得冷漠起来。


    克莱斯特没出声,安静的等着。


    他看似望着纪伯伦,眼神却穿过他,想着特丽莎早上看自己的神情。


    半晌,他忽然笑起来,在纪伯伦翻动书页的瞬间,愉悦地开口歌唱。


    歌声穿透空气,旋律钻进纪伯伦的耳中。


    纪伯伦翻动书页的动作就像卡帧一样顿了一下,下一瞬间,他的手再次抬起。


    纪伯伦回神,折合起书本起身。


    英俊的王子脸上看不到失败的挫败,他只是对克莱斯特点点头认真道:“还是可行的。只是长久的集中精力太难了。实战中不太现实。”


    面前的青年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像是为他那一瞬间的抵抗感到高兴,他回道:“实战中想要让人人都达到你的水平是不可能的,但你已经很厉害了。以后多加训练,说不定真的可以。”


    “谢谢老师,”纪伯伦笑回,“我以后一定多加训练。”


    “还有一件事情我想问你,”纪伯伦调侃完问道,“如果大范围的控制人群,嗯,我是从曼宝泽的报告中看到的,你能控制不同的人做不同的事情吗?”


    克莱斯特眨眼组织了一下语言道:“被操控的人就像是无数个我的分.身。”


    “如果我要让他们做不同的事情,我就要给我不同的分.身编码,这时需要控制的分.身越多,所要牢记并操控的编码就越多,耗费的精力也越多。”


    “可如果只把他们当做一批处理,只给他们下达同样的指令,做同样的事情,我就不需要给他们编码区分,就会非常省事。”


    纪伯伦思索了一下他的话,又问道:“那你是否可以在一群人中挑几个不控制,而控制其他的人。”


    “当然,”克莱斯特点头,“只要给这些不需要控制的人编码,让歌声‘绕’过他们就可以。”


    纪伯伦了然的点点头,看着克莱斯特轻轻叹了口气,笑道:“还好你不是我们的敌人。”


    克莱斯特笑起来,手掌平伸指向自己的腿向他展示,“当然。”


    海妖的心思很明确,但妹妹瞧着虽然对他有好感,但意思尚不明朗,纪伯伦没说什么让他加油的话,只是失笑摇头。


    从训练场出来的时候克莱斯特一眼看到了等在门口的特丽莎。


    他眼睛第一秒便看向她,然而脚步却压抑着,跟在纪伯伦身侧来到她身边。


    “你们试验得怎么样了?”特丽莎眼睛在克莱斯特身上停了一瞬,看向哥哥问道。


    “还行,试验比较顺利,但明天还需要再试试。”


    毕竟克莱斯特虽然答应了帮他们,他也不能让人家一直不歇的陪他试验。


    就算精力够,嗓子也撑不住。


    纪伯伦大体说了几句,就与特丽莎和克莱斯特告别。


    没了纪伯伦阻在身侧,克莱斯特不动声色的靠她近了些,与她闲谈试验。


    提及正事,特丽莎也听得认真。等话题结束的时候,他们已然走到了克莱斯特休息的宫室。


    “进去说吧。”他笑道。


    这本就是她长大的宫殿,特丽莎不是第一次来,就算是他住进来以后,这也不是她第一次来。


    但好像分明有什么东西变了,特丽莎说不上来,瞧克莱斯特自然的神色,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她微妙的反思了一下,觉得可能是自己变了。


    她捻了捻手指,直言道:“后天我打算离开荆棘王国了,你有什么打算吗?”


    他眼眸含笑,睫羽扇动了一下望着她,沉吟了一下道:“去霍尔林格吗?不知你是否缺个同行的伙伴?”


    说完似乎觉得自己不妥,他又顿了一下补充道:“如果不缺的话,那能否多个我呢?”


    特丽莎望着他的笑颜,过了一阵,点点头笑开,“可以。”


    ***


    特丽莎要走,第二日克莱斯特和纪伯伦又抓紧试验了一些,得到想要的数据后,英俊的王子说出了和王后类似的话。


    克莱斯特的回答也和回答王后时一样。


    他笑道:“那正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


    我还以为上一章会有些什么姐姐亲我我不躲之类的骚话,结果好像都是他好会 hhhhhhhh


    以及,我知道你们想看他吃瘪。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放大得先让我攒攒能量


    ? 第 60 章


    与家人告别后, 在冬日的清晨,特丽莎和克莱斯特乘上了前往布瑞大陆霍尔林格的航船。


    白鸽号的船长加布尔是特丽莎的老熟人,她预定船票, 船长特意给她留了两间不错的舱房。


    这几年因为魔力激荡的变少, 两边大陆的沟通增多,往来航船也多了不少。


    白鸽号航行多年, 凭借着优秀的口碑和回头客的支持, 这几年修修换换, 航船大了许多, 船上的功能间也多做了一些。


    特丽莎和克莱斯特就在其中一间训练室训练。


    抱着教他的心态,特丽莎大剑挥舞的每一下都刻意放慢了速度, 试图让他看清大剑的运动轨迹。


    海妖的歌声虽然好用,但实战中意外太多,不能完全指望他的歌声。反正闲着无事,思及克莱斯特倾力帮助荆棘, 特丽莎主动询问他要不要试着学学战士的武技。


    海底的生活让海妖天生拥有比人类更强健的体魄。他不缺力气, 加上又是特丽莎主动提起,克莱斯特完全没有拒绝的理由。


    空旷的房间里,两人一人手持一木质大剑,在场地间你来我往。


    特丽莎的嘴唇因认真而微微绷紧, 就连脸上的神情都显得严肃。


    但若仔细看她的眸子, 就会发现她的眼神只是专注而非苛责。


    特丽莎是个非常耐心且宽容的老师。


    就像教授从未接触战斗的孩子一般,从握持的姿势讲起到实战中发力的小技巧,特丽莎毫无保留的传授他自己的经验。


    实战经验虽然少,但克莱斯特学东西的时候还算有天分, 特丽莎指点了一些, 他就挥舞得有模有样。


    在下一个剑与剑的交锋后, 特丽莎隔开他的大剑,做了个停一下的手势。


    “这里。”特丽莎重复了一下刚才的动作,木质的大剑缓慢的从斜下抡起向另一边砸下,剑尖触及地板前止住。


    “不要用你的手臂或者手腕用力,”特丽莎道,“要试着以你的腰为轴心,用腰腹、肩背的肌肉带着发力,让大剑本身被抡出去。”


    “真的大剑比木剑沉许多,一直用胳膊发力的话,实战里挥不了几下胳膊就抬不起来了。”


    “你的身体,连带着大剑是一个整体。不要单想着用身体的某一块用力,而要尝试调动调配每一块肌肉。”


    ……


    木剑本身的重量和儿戏一般的对练不足以让他们两个出汗,但克莱斯特就是觉得,空气中充斥着某种潮湿的东西,这种湿润每一分每一厘都沾满了她的气息。


    密闭的房间里,克莱斯特微微眯起了眼睛。


    见他眯眼,特丽莎问道:“不明白吗?”


    特丽莎偏头一瞬,下一刻从储物戒指里摸出自己的大剑。


    她将深红色的大剑提起,小心的走到克莱斯特身边,示意他接。


    “我的剑有些沉,但你应该能拿动。用真剑挥一下,你就能明白我的意思。”


    红发的武者就站在自己身侧,倒提大剑将剑递向他。


    那是她自己的大剑。


    ——这是非常信任的举动。


    几乎是这个念头想起的同时,就像被浸泡在温度适宜的水液里一样,克莱斯特克制不住的微笑起来。


    这个举动背后透出的讯息比单纯的身体接触更让他感到愉悦。


    克莱斯特伸手,可在手指在触及剑柄前一刻,特丽莎忽的蹙眉重新捏紧大剑。


    她的眉峰好像夹在了他心上,克莱斯特心尖一颤,缓缓收回手掌,不动声色地问道:“怎么了?”


    “我的剑开刃了。”


    重剑绝大多数是不开刃的,它们本身的重量加上使用者的技巧如果一击打在人毫无防备的地方,就足以让人筋骨寸断,腑脏破裂,失去反抗的能力。


    但特丽莎的剑是开了刃的。


    她力大,剑本身的重量对她来说也不是负担,她试图将重剑和轻剑的技巧融合在一起,便开刃寻求突破。


    开刃的重剑更加危险,虽然克莱斯特看起来学得很快,特丽莎还是担心他会伤到自己。


    还是下船以后给他换把大剑试试吧。


    这么想着,特丽莎站在他身侧,直接拉着克莱斯特的手按在自己腰侧。


    她立身站好,心无旁骛、举重若轻的控制着大剑在空中划过半圈。


    “是这样用力的,”她问,“明白了吗?”


    身侧的人没有说话。


    没有等到回应,特丽莎回头,就见克莱斯特缓缓收回手掌,掩在唇上咳了一下。


    他的眼睛像是旋涡,旋涡里带着欣愉的笑意、浅浅的无奈和某些灼热的情绪,像要把她卷进去一样。


    特丽莎眨了眨眼,恍然惊觉自己刚才的举动有多么亲昵。


    她倏的捏紧了大剑。


    克莱斯特敛起过于明显的笑意。


    他什么也没说,也伸手将她的手掌按在自己腰侧,双手握持着大剑学着她的模样在空中抡过一圈。


    “对吗?”


    克莱斯特回头问她。


    特丽莎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她将手掌更紧的按在他腰侧,“你再来一次。”


    她刚才没反应过来。


    比之更亲近的接触不是没有过。在利兹的时候,她见过他赤.裸的半身,也横抱过他不止一次。


    那时他受人磋磨,瘦骨嶙峋。后来好了一些,她也曾在泳池边见过他劲瘦的腰迹。还有在海边,她也曾隔着毛毯紧紧勒着他的腰侧。


    但似乎没有哪次像刚才那样。


    特丽莎说不上来那种心尖一颤的微妙感觉。


    克莱斯特依言照做。


    特丽莎察觉掌下肌肉发力绷紧又舒展。


    “对吗?”克莱斯特又问她。


    他眼里的笑意浅浅,是他惯常的模样,似乎真的专注于剑技的学习。


    特丽莎收回手掌,探询的望着他眼底情绪,随即点点头,“对,你就这样练。”


    特丽莎收起自己的大剑,重新拿出木剑与他对练。


    白鸽号上的训练室是小间,一次只能容纳一到两人,等他们预约的时间到了,两人从训练室出来转而往船上的书报间去。


    特丽莎对阿克尼亚和霍尔林格都不太熟悉,航船此行终点是霍尔林格的克拉克,船上有些该地的报刊杂志书籍,特丽莎便想着去看看能不能得到些有用的信息。


    再不济,因为终点是克拉克,船上多少有些商人,与他们闲坐聊聊,也能了解不少当地的风土人情。


    克莱斯特赞同的点头。


    他之前自己在雷光城的时候了解过一些周边的信息,对霍尔林格有些了解,但他不敢托大,便随特丽莎一起。


    甲板上有不少看海的旅客。


    空气中都是海水特有的湿咸味道。


    克莱斯特和特丽莎走在前往书报间的走廊,克莱斯特语气自然的与她聊起:“我记得你之前还用过窄剑,在西蒙拍卖场里。”


    银刃带起血线,西蒙拍卖场特丽莎的惊鸿一剑曾给克莱斯特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你曾专门学过吗?”


    “嗯。”特丽莎应道。


    窄剑是自两片大陆融合后,随着击杀异世界神明的勇者逐渐发展起来的,是近二十年新兴的武技。


    “我曾去拜访过那位勇者,向她学了一招半式。”


    关于大陆融合的始末,早已被编成诗篇传唱遍整片大陆,克莱斯特也听过,他知道她话中的勇者指的是谁。


    特丽莎偏头看了克莱斯特一眼,解释道:“你和我一样,以力见长,学重剑入门会快得多。毕竟窄剑虽然对力气相对小的人友好,但剑式剑招更精妙,对身体的整体要求更高,不是一天两天能练成的。”


    特丽莎总结道:“不好学。”


    她不光是在回答自己的问题,甚至在解释自己为什么不教他窄剑而是教他重剑。


    她比他想得还要为他着想。


    念及在训练室时,她怕伤了他的举动……


    克莱斯特忍不住得寸进尺的试探道:“说到力气,你是我见过的力气最大的人类,你是生来力气就这么大吗?”


    这是比她剑技的来源更敏感的问题,放在以前,克莱斯特觉得她是不会与他说的。


    然而现在——


    “那倒不是,”特丽莎侧身避开对面走来的行人,接道,“是神明的恩赐。”


    “以前我和同龄人差不多,后来大陆融合前,我立下光明与正义的志愿,第二天醒来就获得了远超常人的力气。”


    特丽莎双手向上托举了一下,做出个上升的姿势,“是光明神赐予的力量。”


    克莱斯特嘴角噙笑,感慨道:“看来要好好使用你的力量才不辜负神明对你的信赖。”


    特丽莎深以为然,“对。你说得对。”


    ***


    从荆棘前往克拉克的五天航程里,除了教克莱斯特修习剑技,两人便要么泡在书报间,要么到处找人闲谈。


    两人很快将书报间里的期刊杂志书籍等等翻了个遍。


    加上以他们的个性,想要与人交好的时候都不是难事,两人很快从其他旅客口中得到了不少关于克拉克的讯息。


    得知他们在搜集克拉克的信息,加布尔船长还特意抽了半天出来,专门来找特丽莎聊聊。


    加布尔船长航行多地,见识颇广,很快给特丽莎补全了她的疑惑,“霍尔林格等级森严,你说的‘威尔士’‘加西亚’和‘泰格’是划分平民性质的中姓。”


    “‘威尔士’代表家中无罪人的普通百姓,‘加西亚’是帝国攻降的土地上百姓,‘泰格’则是本身或家族中有重大罪犯的人使用的。”


    “你们若是去办假身份,‘威尔士’是最好的选择。”


    “贵族的命名方式更加复杂,”头发花白的船长无奈的笑了一下,“我也记不太清了,反正他们很好辨认。尽量不要招惹他们。”


    关于贵族,倒是船上一些客人与他们聊天时提过一些。


    特丽莎点点头表示明白。


    临走之前,加布尔船长问她:“你也是受邀参与霍尔林格圣继日的吗?”


    特丽莎点头。


    霍尔林格的圣继日是纪念现任国王伦纳特继承王位特设的节日,国王伦纳特早早就给荆棘发过邀请函,邀请他们来。


    父王不会亲自来,哥哥也要帮着忙春种节,反正特丽莎要来霍尔林格,国王便将这个任务交给了特丽莎。


    她可以先在克拉克待一段时间,在庆典开始前再赶去霍尔林格王都。


    加布尔船长捏着帽子笑了笑,提醒她道:“今年的圣继日国王往后推延了几日,与斯蒂芬妮夫人的生日定在了一起。如果你们前去赴宴的话,一定要记得给斯蒂芬妮夫人带贺礼。”


    国王亲母早在他几岁的时候就已离世,斯蒂芬妮夫人是养大了国王伦纳特的养母。


    虽是养母,但国王伦纳特年少继位,斯蒂芬妮夫人在其□□不可没,母子二人感情很深。


    于情于理,他们确实要为斯蒂芬妮夫人备一份贺礼。


    这些在荆棘时父亲便于特丽莎说过,但她并未扫兴,仍然非常感激这位老友对自己善意的提醒。


    特丽莎笑道:“多谢您提醒,帮了我大忙了。”


    加布尔船长抬了抬帽子,笑回道:“客气了,祝您一切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