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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1 章


    烟尘荡荡。


    圆塔高层已然塌毁, 只余一二层零星的断壁残垣。


    月光稀薄,克莱斯特走在废墟之中,看到了斜插在砖瓦之间的赤红色大剑。


    他绕过残瓦, 终于看到了仰躺在废墟之间的女人。


    她静静的躺在那里, 以往那双总是鲜活的双眸紧闭。她的额头、肩头、腹侧都有大片的擦伤。缠裹着绷带的手上沾满了血泥。砖瓦压在她的小臂上,脆弱的咽喉在瓦砾间仰出弧度。


    黎明冰冷的夜风里, 她的胸口微微起伏。


    克莱斯特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驻足, 墨绿色的眼瞳里情绪翻涌。


    没人知道他此刻内心的挣扎。


    继承自先辈的记忆让他窥见海妖陷入情爱的癫狂, 也窥见海妖失去爱人后的痛不欲生。


    爱是难满的欲求。自此饥饿常伴灵魂, 非死亡不可解脱。


    爱是无尽的折磨。恋人一眼便如饮甘露,而当这眉眼转向别人, 便如刀割己身。如此往复,仿若在春日与寒冬之间波折。


    爱是神明的诅咒。让海妖陷入不可圆满的轮回,得到即是失去。失去广袤的大海,失去理智失去自我, 直到最后失去生命。


    比起无垠的大海, 陆地太过渺小,其上的生灵也完全不配让自己俯首。


    他无法理解那种疯狂,也完全不认为自己会沉迷某个生物。


    直到圆塔轰然倒塌,那一刻, 对她安危的担忧居然让他先一步体验了尾部开裂的剧痛。


    本能催动他站在这里, 在尾鳍残缺的现在,忍着刀尖舞蹈的痛苦,眼眸贪婪的望着她。


    此刻,从心间涌起的, 除了如伤己身的痛苦, 还有越来越浓的杀欲。


    杀了她就好了。


    先一步杀了她, 就不用体会爱恋的痛苦。不用像只狗一样,被对她的爱恋牢牢的拴在陆地之上。不用忍受无边无尽的饥饿,也不用让原本悠长的生命进入倒计时。


    克莱斯特站在那里,头顶的星子越来越淡。


    半晌,他动了。


    跨过砖石瓦砾,克莱斯特走到昏迷的特丽莎身边,俯下身去。


    她脆弱的脖颈毫无遮挡,她最依仗的大剑远在两步之外。


    她就躺在这里,无知无觉,前所未有的虚弱。


    克莱斯特喉结滚动,手掌抚掐在她的脖颈之上。


    鲜血流动、脉搏跳动,他好像曾无数次离她的脉搏这样近,但从没有哪一刻,既恨不得她就此死去,又恨不得她忽的跳起来甩开自己的手掌。


    她温热的体温抵在他的手指上,带得与她相接的皮肤都烧起来。


    克莱斯特手掌无数次收紧,却每次都在真的用力之前倏的放开。


    离得近了,他仿佛能嗅到从她身上散发出的芬芳。那种深埋于血肉的,久久不散的芬芳有如无形的桎梏将他困守在这里。每一丝每一缕都在嘲讽他的无能。


    不知过了多久,克莱斯特挪开手掌。


    他动作堪称温柔的擦去她额角的血迹,不知是说给她还是说给自己,“祈祷吧。从此刻开始祈祷。不要再遇到我。”


    下一次,我会杀了你。


    月亮隐没,天边泛起第一抹鱼肚白。


    克莱斯特在废墟的另一边,找到了钢筋穿胸而过的领主。


    黑红的血液在她的身下铺开,她的眼眸仰望着天空,见到克莱斯特,反倒犹如回光返照般亮了起来。


    “是你啊,”她的声音虚弱到犹如喃喃,克莱斯特从她的口型大致猜到,“你还没死啊。”


    克莱斯特眼神冷漠的看着她,说话的语调仿佛含着某种韵律,“我的尾鳍在哪。”


    ***


    清晨第一抹阳光洒在大地,特丽莎皱着眉醒来。


    身上钝钝的痛。她不知被谁挪到了背风处平躺着,大剑躺在她的身侧。裸露的伤口似乎也被简单的清理过。


    她身上按了按自己的胸腹,发觉没有伤到内脏也幸运的没有断骨后,收起大剑,强撑着自己坐起来。


    远远的,高大的骑士刚好看到她。


    道格几步跑来,扶住她的手臂,上下打量她的伤处,“你还好吗?”


    “好像还行,”特丽莎声音沙哑,她扶了扶额头,“就是好像头有点晕。”


    “领主呢?”特丽莎问。


    “死了。钢筋穿过心脏,我到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不光如此,他到的时候还看到领主脚已与身体分离。断口平整,不像是摔下来后被石砖砸的。


    特丽莎顿了一下,歉疚道:“抱歉。”


    领主死了,圆塔还塌了,利兹接下来几日几乎是可以预见的混乱。


    “这不能怪你。”道格把她打横抱起来。谁也无法预料事情会变成这样。


    突然想到什么,特丽莎问“尤莱亚呢?你找到他了吗?”


    “他死了,”绕过瓦砾,道格边走边道,“应该是露丝杀的,尸体旁还丢着她的手帕。”


    “他效忠的另有其人。”特丽莎挣扎起来,他还没说他的主人是谁。


    “我们先离开这里,”道格按住她,“他的事情后面再说。”


    道格身上也满是泥灰,整个人看起来比特丽莎还狼狈。


    出事时他在地下,受到的波及最小,身上这些都是出来以后才弄成这样的。


    “地下守备的人不多,很顺利,我已经将人都救出来了,”道格边走边快速道,“趁着还早,我把人都先暂时带回我家了。”


    露丝认为层级是身份的象征,因此圆塔越往高层人就越少,侍女和侍从大多住在底层,坍塌时,反倒受伤最轻。


    残垣之下有前来赴宴的贵族哭叫,道格没管这些,抱着特丽莎一路往圆塔之外的马车走去。


    “莫多和森珀来接你回家了。我那里住满了,为了方便你养伤,你这两天可能得住你家了。”


    不必他说,特丽莎也是这么想的。


    先前住去道格家,是因为担心亚兰德的死被不管不顾的攀扯到自己身上,后来虽然在尤莱亚的授意下,亚兰德的案子吧稀里糊涂的结了,但自己那时为了方便与道格交流加上方便用假身份,便一直没搬。


    如今这个时候,尤莱亚和露丝已死,这个烂摊子摆在这里,没有人去查她的。


    道格是贵族,被救出来的不管是异族还是平民都先住在他那里更安全。


    地方有限,显然自己腾出来是最好的选择。


    “嗯,”特丽莎揉了揉鼻子,“不瞒你说,我之前已经让莫多接森珀和克莱斯特回家了。”


    马车已到,森珀帮他们打开车门,莫多帮着道格一起,把特丽莎扶躺回马车里。


    道格没多停留,放下特丽莎,扫了一眼莫多和森珀对特丽莎道:“克莱斯特的事一会儿他们和你说吧,我先去处理别的事情了。你好好养伤。”


    道格抬头望向森珀,“如果有精力的话,希望你能多做点饭。他们……需要你。”


    森珀心不在焉的点头答应。


    道格不再多言,与他们告别离开。


    特丽莎攥住森珀的手腕,对他道:“你先跟道格去他家住一段时间吧,去看看你弟弟在不在。”


    想到某种可能,特丽莎补充道:“如果不在也不代表遇害,有可能有很多藏匿的地点呢?”


    森珀勉强笑了笑摇头,“我已经看过了,没有他。我先送你回去。”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森珀吸了口气,“谢谢你,特丽莎。你别说话了,快休息吧。”


    特丽莎瞧了瞧他的神色,不像是崩溃的模样,便没再多言。


    马车拉着特丽莎,一路往她枫叶区的住处行去。


    过了一会儿,特丽莎问道:“克莱斯特怎么了?”


    莫多在外面驾车,森珀不安的抿了抿唇,直接道:“他不见了。我和莫多老板在他的房间睡着了,等我们醒来他就已经不见了。”


    ***


    有魔药和小鹿的饭的加持,特丽莎在床上躺了三天就生龙活虎了。


    肌肉虽还略有酸痛,但比起先前那副模样,简直好了太多。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克莱斯特虽然不见了,但自她撞破他以歌声操控森珀,她就意识到,他并非毫无自保的能力。


    ——事后森珀与她说大街上躺满了昏睡的人也证明了这一点,那多半是他干的。


    他多疑,敏感,以前还误会自己与领主同流,圆塔.崩塌,他察觉到情况不对,先一步离开也很正常。


    说不定自己身上的那些伤也是他处理的?特丽莎只是想了一下就放弃了这个可能。


    他是海底的生灵,在陆地上不良与行,恐怕离开的时候也是操控了什么人带他离开。


    不得不提一句,他将惊惶的人群放倒在街边为后续城市的安定做出了贡献。


    因为当天中午,道格就接到了阿克尼亚王都的王令,暂代城主一职。


    道格忙得昏天暗地。


    一周之后。


    道格拾级而上,站在圆塔的残垣之上,遥望前方的背影。


    他微停了一下上前。没有像特丽莎一样双臂交叠压在残壁之上,他只是静静的站着,和她一起自上而下俯视已然恢复秩序的利兹城。


    树叶早已落尽,缠在圆塔之上的玫瑰枯藤也落了满地,早已被负责城市清洁的人们清理干净。


    远处,人流流动,人们说话的哈气在冬日里飘出白雾。


    “你忙完了?”特丽莎笑着问他。


    道格:“一会儿还得去。”


    懂了,摸鱼出来的。


    特丽莎笑笑,没说话。


    道格转头看她,半晌问她,“你不会不甘心吗?”


    “我有什么不甘心的?”特丽莎回望回去,双臂撑着圆塔的残垣,倒坐上去。


    “我是说,拯救利兹的英雄什么的……”


    谈到这个名头,道格有些难以启齿的羞耻感。


    特丽莎在整件事件里居功甚伟,甚至毫不夸张的说,如果没有她,自己绝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事情也绝不会发展成如今这样。


    异位而处,自己也绝拦不下露丝最后那一下。可她却在尘埃落定之后,将所有的盛名通通送于他。


    世人皆传,骑士道格发觉异宠异常,也是他,一直顶着领主的压迫在追查事情的真相,甚至在最后,道格等人冒险从圆塔中救出了无数的受难者。


    吟游诗人将此编成诗歌传唱,要不了多久,也许就会传遍整片大陆。


    明明她才是那个始终坚定不移的人,她却只能存在于传闻中的那个“等”。


    这让道格感觉像是偷了她的东西一样,可偏在他要解释之前,特丽莎拦住了他。


    “这不是很好吗?”特丽莎笑起来,“名誉于我毫无用处。”


    “这个名头若能发挥一点用处,大概就是你作为这个英雄,看在你的面子上,其他种族对阿克尼亚的责难不会波及到普通人。”


    特丽莎以手握拳,在道格的肩头锤了一下,轻快道:“就是恐怕要牺牲你了,为盛名所累。”


    道格叹了口气,用更复杂的,仿佛第一次认识她的眼神看着她。


    除了异宠这件事情,阿克尼亚最近还发生了一件大事。


    原本的安东尼·瓦奥莱特亲王殿下,如今是阿克尼亚的国王。


    前任国王对外说是突发恶疾离世,但作为亲王殿下的亲信,道格知道,前任国王是死于亲王殿下的剑下。


    先国王是亲王殿下的兄长,亲王曾因外貌更像母亲,母亲曾被贼人掳走而被指责是贼人的血脉。


    但先国王从未受此挑拨,坚定的将弟弟封为亲王并划封了大片封地给他。


    先国王虽然昏聩,但对亲王一向很好,兄弟二人的感情也一向亲厚。


    异宠的事情.事发之后,亲王便第一时间赶往王都,希望能劝说国王处死露丝。


    可国王不愿。


    就在这时,特丽莎以异国公主的身份递上了信件。


    不同于兄长,亲王很快从信的字里行间读出对方已经知道了事件的始末,并请求他们认真处理的意味。


    恰好那几日,有城镇上禀说有龙族盘旋。


    联想到异宠中的“原料”可能有龙族,而对方似乎已经发现了什么……


    亲王便心知瞒不下去了,只能严查。


    可不知兄长到底被露丝灌了什么魔药,说什么都不肯下令,被弟弟说了几遍,还恼羞成怒的要剥夺他的爵位。


    如今这个关头,他竟还是这样,亲王心下悲凉,但也深知,任兄长这样下去,只会给整个阿克尼亚带来灾难。


    岁月磨平了亲王的棱角,让曾经的英雄怯懦、愚钝,但好在危机面前,他比他蠢笨的哥哥要稍好一些。


    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哥哥,成为了新的国王。


    很难说亲王得知他的骑士没有遵照他的命令办事时的心情,就好像穿过岁月的长河,看到了那个曾经公平公正的自己。


    他下令让道格暂代城主一职,处理利兹城一应事务。


    道格从这个事情中,得知特丽莎的身份。


    他看着她,最终忍不住道:“我有一个疑问。”


    特丽莎挑了挑眉毛,“你问。”


    “你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道格看起来有些疑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这里不是你的国家,你本可以不为这里的人们做到这一步。”


    特丽莎再次笑起来,她偏头看了眼街上的人群,转回来对他道:“有人曾教过我,‘达则兼济天下’。身处高位,能力越大,能影响到的事情越多,就越不能忘记那些身处泥沼的人。”


    “骑士之上有子爵,子爵之上有伯爵……就算是国王,国与国也有大小之分,种族亦有区别。阶级永远没有尽头。不把别人当做任人宰割的羔羊,才是将自己放到‘人’的位置之上。”


    特丽莎看着道格,眼神一如以往清明,“你也曾跌落云端,便一定能明白我在说什么。”


    道格望着她,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


    他只是觉得自己先前问她,“是否觉得不甘”都是对她的侮辱。


    她有这样的胸襟,又怎会被名利牵绊。


    特丽莎又笑开,“好好干呀代理城主,这个‘代理’可能很快就要取掉了。”


    他有能力有名气也有心性,又是国王的亲信,未来前途必定大好。


    “嗯,关于尤莱亚的主人,我也在查了,就是事务繁杂,调查可能需要一点时间,”道格静了一瞬,与她玩笑道:“我乱来的话,你的大剑可能也不会放过我。”


    特丽莎哈哈大笑,眨眨眼也开玩笑道:“看在我们的交情上,如果你变成下一个露丝,我会给你一个痛快。”


    道格失笑。


    不会的,石头永远不会变成毒蛇。


    ***


    道格从圆塔离开返回城务司,刚好撞上领了安置金的苹果脸侍女。


    自露丝死后,圆塔原本的侍从和侍女便不再被需要,城务司拨款给他们一人一份安置金帮他们回家或留在利兹生活。


    见到道格,侍女提裙向他行礼。


    道格敛眸回礼,擦身而过时站住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苹果脸的侍女怔了一下笑开,明媚的阳光照亮了她的梨涡,“不必,大人,您不必记住我的名字。”


    侍女提裙再次向他行礼,笑容满足。


    “我要离开利兹回家了。以后也许再也不会相见,就提前祝您和您的未婚妻新婚愉快。”


    她这样说道。


    作者有话说:


    克莱斯特(表面)不要再让我碰到你嗷,不然我恁死你


    (实际)你小子不要再让我碰到你嗷,不然我见一次爱一次


    XD


    好!庆祝克莱斯特终于有腿了,不用再依赖别人。以及事情顺利解决,特丽莎也将开启新的旅程,本章非负分评里抽66个发红包~不用重复发评哦,按id抽的


    嗷,还有一个大家关心的问题交代一下,他们会很快相遇的,然后因为感情有了重大进展,所以他之后出镜也会比之前多。


    ? 第 42 章


    进入十二月, 天气彻底冷下来了。


    异宠的收尾工作还在继续,不光是圆塔之下,道格还搜查到了好几处藏匿“原料”的地点, 救出了非常多的受害者。


    还有已经被融合但尚且幸存的, 也被他从购买他们的“贵族”手中救出。


    这件事情牵连甚广,涉案的大小“贵族”近百。有些颇有势力的领主, 甚至一度举起了叛旗。


    好在新任国王对此态度非常坚决, 很快出兵平乱, 雷霆手段杀鸡儆猴之后, 其余一些喽啰便老实了。


    所有的受难者都被集中到了利兹。阿克尼亚以国家的名义,请了许多优秀的炼金术士, 请求他们帮已经被融合了的人们恢复原状。


    先前被亚兰德拐走的奥莉,就在被找回的一批里。


    露丝的私人财产和所有被查抄的“贵族”财产都被用来支付受害者们的抚慰金,树角旅馆老板贿赂特丽莎的那一份,也被她一分不少的交给了道格。


    除此之外, 她还自己偷偷添了一点, 在一个午夜塞到了奥莉家。


    金钱永远无法抚平伤痛,但至少,可以让他们之后恢复的生活好过一些。


    受害的异族以兽人居多,其次是矮人, 最后是精灵与女巫。


    陆续有异族上门讨要说法, 道格没有一味的道歉服软,在支付应有的赔偿,以及将部分从犯交予对方处置后,其他一概过分的要求都被委婉但态度坚决的拒绝了。


    唯一遗憾的是, 不管被救回的是异族还是已经被融合的, 小鹿都没有找到弟弟的踪迹。


    冬日里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 小鹿敲开了特丽莎的房门。


    “我要回去了。”他这样对特丽莎说。


    这段时间,森珀起早贪黑,他竭力照顾每一个他见到的异族,哪怕对方不是兽人。


    除了意识到他是某个鹿兽人部落的德林的受害者外,他做的食物不是每次都会被欣然接纳,很多人对此表示抗拒,但在意识到有助于恢复伤势后,人们纷纷向他致谢。


    在这期间,他几乎见过了每一个受害者。


    特丽莎亲眼看着他眼里的光一点点消失。


    太久了。


    活下来是幸运的,但更多的是不幸。


    有太多人类与异族死在融合失败的过程里,这些人如烟尘一般消散,没能在这世间留下太多痕迹。


    哪怕心里仍存希望,但他们都知道,小鹿弟弟还活着的希望太渺茫了。


    “族里捎来了信,老德林他的身体已经很糟糕了。我得回去了。”


    每个植食性兽人的部落里,只有一个德林。对于植食性兽人的部落来说,德林是比族长更重要的角色。


    肉食性兽人战力远强于植食性的兽人,他们之所以愿意对植食性兽人保有基本的尊重、提供必要的庇护,完全是因为肉食性兽人当中无法产生德林。一旦生病,他们只能求助于植食性兽人部族里的德林。


    因此,每一个德林不光肩负着整个部落的健康,还代表着肉食性兽人的庇护,代表着整个部族的安危。


    森珀所在的部落依附的肉食性兽人部落这次也来利兹讨要说法,如今赔偿谈妥,不日就要启程。


    森珀是自己偷跑出来找弟弟的,如今老德林即将陨落,在部落和弟弟未知的下落之间,他选择部落。


    少年长高了一些,皮帽已经到特丽莎的鼻下。


    他将手指捏在一起,捏成一个锥形,在自己的额头点了点,又抬手在特丽莎的额间点了点。


    “谢谢你为我做出的所有努力,”森珀看着她认真道,“你是长角部落永远的朋友。兽神将祝福你,力量永不衰竭。”


    特丽莎伸手,拥抱面前的少年,“认识你很高兴,森珀,你也是我永远的朋友。”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兽牙状的吊坠递给森珀,“这里是全套的厨具,送给你。”


    森珀接过吊坠,也抱了抱特丽莎。


    ***


    森珀很快随族人离开。


    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特丽莎卖掉了枫叶区的房子,骑马来到了莫多老板的旅馆前。


    已经相熟的服务生见她到来,连忙去喊自家老板。


    莫多急急的走出来,笑着给特丽莎说了一串吉祥话,最后,他看看特丽莎手里牵着的马问她:“大人,您这是?”


    “我要走了,”她笑着回,“来和你告别,祝你往后生意兴隆,财源滚滚。”


    “诶!”莫多有些急,“您别急,我转手旅馆很快的,转掉就能和您一块儿走了。”


    他曾宣誓永远向她效忠,莫多从未忘记。


    特丽莎笑起来,手指点在他的额心,“以你主人的名义,向宽厚的光明以及无边的黑暗请求,请求予你自由。此时此刻起,你将不再是我的奴仆,无论生命抑或灵魂,我将你的权利全部归还于你。”


    隐于莫多额心的印迹忽的浮现,在日光下消散。


    特丽莎放下手,翻身上马,“为你自己活着吧,莫多。格雷恩还在学院等你。”


    莫多怔怔的按着她手指点过的额头,半晌,他放下手指,双手拢在一起,像初见那样,对特丽莎露出一个笑来,“祝您武运昌隆,大人,我将时刻为您向光明祈祷。”


    特丽莎笑笑,在和煦的暖阳里骑马离开利兹。


    当初她带着森珀一起来到利兹,如今孤身离开这里。


    人生或许是场孤独的旅程,但旅程中的人或者事,注定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


    冬日里骑马或许不是一个好选择,寒风如刀,特丽莎裹紧了衣领。


    在日落之前,特丽莎终于来到了雷光城。


    她熟门熟路的去冒险家公会登记,随即住进了城中专门为冒险者准备的旅馆。


    特丽莎坐在角落里,食物蒸腾出白色的雾气。


    她搓热手指,一边吃东西,一边听旁边桌子几个冒险家吹牛。


    “你是从利兹来的?那异宠的事情你听说了吗?”


    “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可能不知道,说来你可能不信,我,”男人得意的扬起头颅,“也在里面出了力!”


    “真的假的?”同伴发出质疑。


    “我骗你做什么,”男人偏头,“‘骑士道格等人’我就是那个等啊。”


    圆桌之上围坐的几个人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特丽莎笑了笑,吹去浓汤上的菜叶。


    旅馆门被推开,夜风吹响了门口的铃铛,转弯处的笼架上,彩色的鹦鹉大声道:“冻死了,快关门,快关门!”


    一男一女,牵着一个男孩走进来。


    女人眉眼柔软,有着和特丽莎相似但比之更圆的杏核眼。男人脸颊线条流畅,单看五官不凶,可偏偏眉尾一道细疤,给整个人平添了几分戾气。


    他们牵着的男孩继承了父亲的黑发黑眼和母亲的鹅蛋脸,眼睛介于母亲偏圆的杏眼与父亲的长眼之间,显出孩童特有的单纯来。


    特丽莎眼睛一亮,起身冲他们挥挥手。


    邻桌的冒险家仍在絮絮,“不过好像听说有人在现场见过一把赤红色的大剑?不知道是不是那位殿下也在。”


    “哪位殿下?”男人疑惑道。


    同伴便与他科普道:“当然是隔着大洋,那位传闻武技卓绝的公主殿下。”


    男人不屑的切了一声,阴阳怪气道:“一个女人能有多厉害。听说那边儿多会给公主造势,说不定这位公主殿下的武技卓绝也是吹的。”


    特丽莎招呼的三人已到了近处。


    黑发的男人偏眸看去,一脚踹在大放厥词的冒险家凳腿上。


    凳腿应声而断,冒险家措手不及的重重摔在地上。


    “你干什么!”男人愤怒的站起,同桌的冒险家也向他们看来。


    “不好意思,腿滑了。”黑发的男人掀唇回道,语气和扬起的眉却嚣张得没一点歉疚的样子。


    对方眉尾的细疤和身上隐隐透出的气势让冒险家察觉到危险,但身边这么多人看着,刚刚才吹嘘过自己多么厉害,如今若这样轻轻放下实在是过于丢人。


    冒险家将自己的窄剑立在桌边,硬着头皮威胁道:“你必须向英勇的奥格鲁道歉,不然我不会让你完好的走出旅馆。”


    黑发的男人回手把儿子带到前面,“和你动手真是一种侮辱。你掰手腕连我儿子都赢不了。”


    被带到人群中间的小男孩不过六七岁的模样,站起来也就将将比餐桌高一截。


    冒险家自觉被羞辱,气得憋红了脸,怒吼道:“我要是赢了,我要你跪着和我道歉!”


    黑发的男人不置可否。


    “你要是输了……”


    怎么会输给一个这么大点儿的小孩子!


    冒险家截断对方的话,“我要是输了我跪着和你道歉!”


    这里的喧闹很快引来了许多围观起哄的人,在好事者的鼓动下,很快为他们搬来了完好的桌椅。


    六七岁的小男孩和一个快有他两个高的成男人分坐在桌子两侧。


    伊薇特捏了捏姐姐的手掌,笑着与她小声道:“别担心,菲利克斯会赢的。”


    特丽莎回握妹妹的手掌,笑笑。


    外甥虽然看着年纪小,但龙族的种族优势摆在那里,不可能会输给一个普通的冒险家。


    特丽莎便不再关注围挤成一团的人群,低声与妹妹闲话家常。


    不多时,人群里传来起哄的哄笑声和冒险家细弱的道歉声。


    周围有人起哄让他下跪,男人细声争执什么,便引来更大的哄闹声。


    妹妹一家已经吃过晚饭,特丽莎几口吃完剩下的饭,牵着妹妹上楼休息。


    伊薇特和仍站在人群中的扎克利说了一声,便随姐姐一同上楼。


    姐妹二人在房间里休息了一阵,扎克利才带着菲利克斯回来。


    小男孩双眼亮晶晶的看着姨姨,礼貌的问好。


    闲话没多久,扎克利抛出了此行的目的。


    “我和伊薇特要赶在深红山谷落雪之前去一趟,不方便带着菲利克斯。姐姐你方便帮我们照看一下他吗?”


    伊薇特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菲利克斯需要做一个实践作业。如果你忙也没关系,我们可以把菲利克斯送回荆棘。”


    伊薇特没说,就是这样可能时间会来不及。


    怕妹妹担心,特丽莎请扎克利帮忙的事情是瞒着她的。特丽莎倒是想过自己肯定要为此支付什么报酬,但没想到居然这么快。


    特丽莎意味深长的看了眼一本正经的妹夫,转而对他们点点头道:“可以的。我最近没什么事。你们放心去吧,日升节到来之前如果你们回不来,我们就在荆棘见。”


    ***


    无独有偶,同城,城市的另一角。


    华丽的吊灯将明光散在大厅。


    克莱斯特陷在柔软的沙发里,空气中浮动着诗琴悠扬的乐声。


    可惜再美好的音乐都掩不住旁人的闲话。


    就像是故意往他耳朵里钻,男人刺耳又油腻的声音不断。


    ——“哈。异宠,你不知道吗?”


    ——“啧,我倒是想过,人都快搭上了,结果被查了。”


    ——“这话现在可不能提,毕竟还在严查。”


    ——“不过,如果你曾见过,啧啧,你也会想要的。”


    ……


    克莱斯特兴致缺缺的晃了晃杯里的酒液。


    贪心又无能的废物。活着本身都是一种浪费。


    他将杯中的液体饮尽,起身正要离开,听到他们换了新的话题。


    ——“听说养那玩意儿要花费不少魔晶。”


    ——“你说这是不是对岸的为了推销魔晶的阴谋?”


    ——“魔晶还用推销?”声音明显带上了鄙薄,“那东西是比黄金更好用的硬通货懂吗?”


    ——“啧啧,你说对面那小国怎么那么走运就挖出了魔晶矿。”


    ——“我听说荆棘可还有待嫁的公主。娶回来那可就……”


    ——“哦,你疯了吗?还没嫁出去谁知道是不是长得和深渊里的低级恶魔一个样。”


    ……


    之后便越说越过分,说她粗鄙,说她脾气暴躁,说她性格恶劣,说她旁人见了一眼便要恶心的吐出来,好像他们口中的那个女人越不堪就显得他们越高贵。


    口沫横飞,洋洋得意,说到兴处更下流起来。


    克莱斯特舌尖舔过齿列。


    半晌,他眼眸深深,忽的笑了。


    她若如此不堪,那显得如今直立行走的自己该多廉价。


    什么东西,也能学人说话。


    克莱斯特起身,绕过绿植围隔的两桌,气定神闲的坐到了夸夸其谈的两人一边。


    两人被他的容貌震住,怔了一瞬才疑惑的看向他,谨慎的问道:“这位先生,您?”


    黑发的男人偏头看向他们,墨绿色的眼瞳缓缓扫过他们。


    两人被他好像在看两个死物的眼神触怒,眉毛倒竖就要开口。


    忽的,对方形状优美的唇微微开合。


    音波被诗琴婉转的乐声掩盖,两人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下意识往前偏了偏耳朵。


    不多时,克莱斯特趴在栏杆之上,眯眼看着那两人走到舞台中央。


    他们在琴师的惊呼中夺过琴摔在地上,对着传声装置大声道:“我!是人畜□□的产物!我的脑子里装满了下等的排泄物!我!是无可救药的蠢驴!”


    ……


    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他们用尽了所有粗俗的词汇大声谩骂自己。直到有服务生从惊愕中反应过来,连跑几步上去打算抢他们的传声装置。


    克莱斯特这才无声的启唇,『砰』。


    如同接到了指令,两个男人夺过传声装置,病态的往嘴里塞。


    魔力运转迟滞,口水黏连到机械元件之间,无声的魔力波荡。


    下一刻,一声巨响,传声装置在他们嘴里炸开。血液混着肉屑炸了满地。


    在一片惊恐的尖叫与混乱之中,黑发的男人靠着栏杆,冰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似有似无的笑意。


    作者有话说:


    本来是想抽奖的,但是发现新年了耶!所以给上一章所有非负评价的小伙伴都发了红包,祝大家新年快乐!


    ? 第 43 章


    是个冬日里难得的朗日。


    克莱斯特坐在剧院的二楼, 垂眸看向桌上,一份周围四城的地图。


    巨大的落地窗隔绝了冬日的寒风,魔法符文轻声运转, 将空气都烤成让人昏昏欲睡的温暖温度。


    暖阳给他略显苍白的面颊带上一点血色。原本及腰的长发被他修短, 最长不过颈后。


    一份被规规矩矩切割成十几块的肉排摆在一边,似乎因为已经放了太久, 边沿有一层透明的将要凝结的油脂。


    剧院是禁止用食的, 但一旁垂立的服务员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到这有什么不对。


    冥冥之中似有所觉, 克莱斯特偏头, 透过落地窗望向斜下方的街道。


    原本漫不经心的一眼忽的凝住。


    甜品店的门口。厚实的冬衣裹住了女人的身体,衣领之上略显杂乱的红发在寒风里飘扬。


    熟悉的背影牵了个小男孩, 推开装饰着贴花的玻璃门走进甜品店。


    门顶撞了一下里面的铃铛,克莱斯特恍惚自己也听到了清脆的铃响。


    是错觉吗?


    是昨天那两个杂碎带来的错觉吗?


    克莱斯特克制的向后靠,将自己陷进了沙发松软的靠背里。沙发弧形的高背掩住了他大半张脸,他的目光仍旧放在楼下, 一错未错。


    精神上幻觉出的饥饿如影随形, 无法用真实的食物填饱,离别似乎让那似有若无的饥饿感变淡,可如今只是一个相似的背影,便让那饥饿犹如嗅到了腥味的疯狗, 重新蠢蠢欲动起来。


    不多时, 甜品店的玻璃门重新被拉开,女人牵着男孩走出来。


    这个角度看,脸型也像。


    睫毛也不再颤动,克莱斯特肉身仿佛与灵魂分离, 他将身体更深的陷进沙发里, 灵魂却贪婪又畸形的贴在玻璃上, 迫切的试图看清那张脸。


    也不知是期待还是憎恶。


    似乎有所察觉,下一个瞬间,女人抬脸。寒风将她的脸颊和耳朵吹出一抹红,那两道锋利的眉和其下弧度柔和的棕红色眼眸却丝毫未变。


    她警惕的望向他的方向。


    哪怕知道剧院的玻璃是单向的,克莱斯特还是在那道目光之下,又往后沉了沉身体。


    明知她没看到他,但他的身体却还是因这一点可能的对视不可自抑的微微发烫。


    小簇的火焰自灼痛的脚掌一路如蛇般缓缓游走上攀,灼烧过痉挛的小腿,窜过紧绷的大腿,逐渐烧到他永远空虚的胃。


    克莱斯特眼睛仍死死的注视着楼下的人影。


    楼下,男孩似也有所察觉,他顺着女人的目光,一路望来。


    他似乎说了什么。


    女人飞快回眸,用那只紧实的、温暖的手掌抚了抚男孩的发顶,偏头安抚的笑了一下,两片被冻得微微发白的唇开合。


    犹如放大后的慢动作一般,克莱斯特读出了她的话。


    ——『没事,我们回去。或许你想看表演吗?』


    克莱斯特的目光这才如施舍般,飞快的瞥了一眼她身侧的男孩。


    男孩雪肤红唇,黑发黑眸,眉虽没有她的浓密锋利,却有着与她相似的眼型。


    这么看,似乎眼睛也并非纯然的黑,而是棕黑色?


    克莱斯特的眼皮微微下遮。


    男孩摇头,特丽莎极其自然的侧身,身体挡住男孩,牵着他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她偏身将男孩遮了个严实,脸孔也完全转向他。他们或许还在说什么,但克莱斯特看不到了。


    随着她的身影如慢放版走出他的视野,身体每一处仿佛都有了自己的意识,它们嗡鸣着、尖叫着让他转头。


    追随她!看看她!转头!


    可克莱斯特的目光却定定的放在甜品店门前那一小片空地上。仿佛在和那股身体深处涌出的、不可知的欲求角力。


    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眼角余光里,克莱斯特忽的重重敛眸。


    他的神色似乎更加冰冷了。


    前些时日的分离,让他错觉饥饿感变淡,给了他仿佛可以脱离这种控制的幻觉。


    直到此刻,直到她的身影出现又消失,那种整个人被欲念拉扯的,饥饿感带来的灵魂都空荡荡的感觉才告诉他,不是的。


    克莱斯特喉结滚动,半晌伸手按住了自己的胃。


    杀了她。


    克莱斯特又一次对自己说,杀了她。


    三日之后。


    这三天里,雷光城浩浩荡荡落了一场大雪。


    雪将民居都掩埋成了一片苍茫里一个一个的小蘑菇,已然落尽树叶的干枝上,堆积成一个夸张的锥形。


    午后,郊外厚厚的雪堆之下,忽的冒出一双棕红色的眼眸。


    特丽莎目光机警的扫过四周,确定四周无人,半晌才把自己和小外甥一起从雪地之下挖出来。


    一大一小的两个人,皆是十分狼狈的模样。


    脸颊、耳朵、鼻头都冻得通红,雪粒粘在衣服之上,险些化开又凝成冰冻在一起。


    特丽莎连忙用手拢着把菲利克斯的外套剥下来,飞快的给他换了件干净的棉衣。


    虽然贴身的衣服上都装了保暖的符文,但这种湿衣黏在身上还是容易生病。


    菲利克斯搓搓手掌,两手拢按在姨姨的脸上一边为她取暖,一边似模似样的叹气,“果然,优秀的女人都是要被追的。”


    特丽莎被噎得笑了下,掏出个皮帽按在他脑袋上,回道:“我觉得你说得对。”


    只是,追和追还是有区别的。


    菲利克斯的追是指她们被追杀了三天三夜。


    自从妹妹妹夫离开,当天中午她就发现自己好像被什么人盯上了。


    这三日里,刺杀从没断过。


    低级的有借着给他们递餐的时候抽刀子就干的,也有三五个瘦猴一样的地痞流氓在街头巷尾围上来的。


    这些当然不能给他们带来太大的麻烦。麻烦的是,无孔不入的毒和一些高阶的杀手。


    从让人口舌麻痹的麻药到失去力气的魔药再到见血封喉的毒药甚至吸入就会失神的迷烟,所有特丽莎见过没见过的,一样不落。


    特丽莎自己嗅觉和味觉都不太好,很容易中招。


    但好在外甥菲利克斯自小就喜欢吃东西,加上他的母亲是女巫,他虽然完全不懂魔药什么的,但最基本的,有什么味道奇怪的地方,隐约还是能察觉到的。


    再加上本身是身体素质更好的龙族,剂量太小的毒药对他影响不大。


    可是帮了大忙了。


    此外,搭配毒,从早到晚不停的有杀手来找她比划比划。


    战士、炼金术士、魔法师、甚至还有两个矮人,如同蝗虫见了粮一般,从早到晚不停歇。


    甚至还出现过上一拨人还没打完,下一拨人就来了,特丽莎趁乱跑掉,两拨人反倒打起来了的滑稽场面。


    特丽莎已经数不清自己遇到多少拨人了。


    她倒是想过,异宠事件结束之后,哪怕是出现在“骑士道格等人”的“等”里,也会有被触动了利益的垃圾来找她的麻烦,但她没想到,什么人这么执着啊?


    这是挂了多少暗杀的任务,还是自己手下有多少能人异士啊?


    熬鹰都没有这么熬的啊!


    就在刚才,他们才躲在厚雪之下,看着一小队战士、炼金术士、魔法师混编的杀手们跑过。


    特丽莎一边飞快的打理好自己,一边琢磨着要不要先带小外甥直接回荆棘王国避避风头。


    正想着,风向忽的变了。


    菲利克斯倏的掐住了特丽莎的手掌。


    特丽莎会意,当即取出面罩往脸上绑。


    绑系的动作还未结束,特丽莎猛地探手捞住菲利克斯,抱着他在地上滚了两圈。


    箭矢破空的声音同时响起,在他们滚过的雪地上,留下一排钉子似的痕迹。


    空气中魔力的波动变了,湿潮的水汽感越来越重。


    十几个沉默的战士出现在视线的尽头。


    头顶的箭矢不断。


    赤红的大剑猛地抽出,特丽莎以剑做盾,下一刻,箭矢便刁钻的专往她执剑的手上射,逼得她不得不舞起大剑。


    水汽越来越重,很快浸透了她的衣服,坠着她的衣服往下。


    寒风一吹,便有细小的冰凌在她的衣裤甚至手掌之上凝结。


    抵挡间,十几个战士已到了近前,各色的重剑齐齐往她身上招来。


    菲利克斯见势不对,在特丽莎的掩护下,从刀光剑影的夹缝中溜出去,砰的一声,衣物撑裂,化作一只约莫到特丽莎肩头的幼龙。


    龙翼卷起风雪,将战成一团的人们遮了个严实。


    魔法师念诵魔咒的声音似乎大了些,水汽凝结得越发快了,甚至沾湿了特丽莎的睫毛,在她的眼睫之上凝出霜雪。赤红的大剑剑刃也被霜冻,变得越发沉重不说,手执重剑的地方,冷也变成了一种刺骨的疼痛。


    黑色的幼龙奋力振翼,跌跌撞撞的往树梢之上拉弓的人影撞去。


    特丽莎见此,连忙召集火焰。


    龙族长得快,化作人形时瞧着有六七岁的模样,但实际上菲利克斯只是一只三岁的幼龙。鳞甲爪牙都未换完不说,甚至飞行也还在学习,不够熟练。


    火焰燃烧起来,灼灼的温度烤得冻结的衣物重新开始往下滴水,剑刃上的冰块也在火焰的温度之下飞快脱落。


    有缭绕的白气蒸腾。


    有了火焰的助力,同时围攻特丽莎的十几个战士顿时觉得吃力起来。


    只是,这种冰天雪地里,火元素本就不活跃,被她勉强聚集起来,短时间内看似占了上风,实际上反倒烤化了大雪,融出更多的水来。


    此消彼长之下,拖长了并不利于战斗。


    特丽莎不管这些,招式越发大开大合。


    在扬起的雪、融滴的水、蒸腾的汽与缭绕的火焰之中,赤红色的巨剑每扬起砸落一下,便带起一阵令人牙酸的骨头碎裂的声音。


    头顶之上的箭矢不再对准她,而是咻咻的射向空中的幼龙。


    菲利克斯忽高忽低的勉力躲避着箭矢,箭刃在他翼角的尖钩上擦出火花。


    直到终于艰难的靠近,菲利克斯忽的张口,细成一线的龙炎便向树杈间的男人而去。


    男人攀着树枝,灵巧的往旁跃了几棵树,再次回身射箭。


    菲利克斯难以抑制的咳嗽了两声,竭力拔高。


    地面之上,特丽莎在战士的包围中冲开缺口,便直奔躲在树后的魔法师而去。


    身后有破空之声,特丽莎凭借直觉起跃,在树干上重重一踩之后折身,避开身后长矛的同时,更快的往魔法师的身边窜去。


    兜帽掩盖之下的魔法师察觉到危险,自断原本诵念的魔咒,转而飞速的念诵着另一串绕口的魔咒。


    特丽莎举起重剑,火焰砸击到魔法师的前一瞬,灰袍的身影倏的消失了。


    剑势已无法回收,特丽莎使了巧力,重剑劈倒枯树的同时,自己借力反向追去。


    枯树之上堆积的雪哗啦啦的砸下,在触及到特丽莎的时候又被火焰飞快融化。


    灰袍的魔法师似乎没料到她如此之快,再次诵念魔咒的嘴唇都快痉挛了。


    身后追逐特丽莎的战士怒吼一声,抽出窄剑向她投掷而去。


    灰袍的法师就在她三步之外,见此,眼睛一亮。


    她必然要躲,躲开,自己就能再次逃开。不躲,她就会被长剑戳个对穿。


    然而在他逐渐碎裂的目光中,女人居然不闪不避,重剑直直向他砸来。


    魔咒的诵念到底慢了一步,法师笨重的身手让他只是刚刚升起逃跑的念头,刚刚侧身便被重剑兜头砸下。


    咔、咔。


    这好像是我头骨的碎裂声。


    魔法师生命的最后一刻这样想到。


    身后的长剑几乎是同时刺到了她身上。


    而没有如魔法师想的那样特丽莎被捅个对穿,褐黄的光罩撑起,土元素的防御法罩结结实实的将长剑抵在她身体之外。


    特丽莎当即回身,脚蹬雪地高高跃起,赤红色的大剑在空中划过一个饱满的弧度重砸在身后之人身上。


    与此同时,头顶传来痛呼,皮肉撕扯的声音里,一个圆滚滚的头颅被丢下来。


    没了弓箭手和魔法师,剩下的几个战士不是特丽莎的对手。没撑多久,便横尸在冰冷的雪地之中。


    菲利克斯从半空中便化作人形,在泥泞的地上蹦了一下就直直往特丽莎怀里撞去。


    “好冷好冷,姨姨好冷好冷。”


    菲利克斯冻得哆嗦,特丽莎赶忙掏出衣服将他裹了个严严实实。


    直到将小外甥重新裹好,特丽莎才走回魔法师的身边,从他身上拽下来个刻着姓氏的牌子。


    ——亚当斯。


    她浑身湿透,站着不动便往下滴水,水流顺着她的脸颊一路滑进领口,她的脸色苍白,眼眸却像燃着火焰。


    跑?


    照对方这个赶尽杀绝的态势,跑是跑不掉的,只是慢性死亡。


    特丽莎擦掉脸上的水液,回身摸摸菲利克斯的脑袋,“他们的目标是我,你躲一躲,姨姨忙完就回来找你。”


    与此同时,另一边。


    克莱斯特手掌从已死的男人颅顶拿开,缓缓蹲下身去拨弄他的储物戒指。


    华贵的衣物被拨开,露出了他腰迹与魔法师如出一辙的牌子。


    ——一枚精致的秘银小牌,上刻:亚当斯。


    克莱斯特拿到了想要的钥匙。心情愉悦的起身,往这个已死男人的宝库走去。


    那里,有他丢失已久的尾鳍。


    作者有话说:?有人打不过就摇人(指指点点


    ? 第 44 章


    克莱斯特走过长廊, 终于站到了外表平平宝库前。


    他的尾鳍被露丝斩下,经由尤莱亚之手,一路辗转卖给了雷光城的富商洛克·亚当斯。


    中间倒了太多手, 他花费了一点时间才终于找到。


    大陆上已经很久没有海妖走动, 这些生命短暂的生物似乎忘记了海妖的威胁,一路行来, 几乎没有什么针对海妖的像样的抵抗。


    ——但凡他们像露丝捉他时, 给所有人都戴上隔音的耳罩, 他也不会如此顺利。


    克莱斯特将钥匙插进锁孔, 旋转之后,顺滑的打开了宝库的大门。


    合叶从中缓缓大开。


    正对宝库大门的墙上, 是一整面水墙。他硕大的,如纱、如花,却也锋利无比的尾鳍就在其中虚悬。


    水流带动尾鳍如蝴蝶的薄翼般轻轻扇动。


    共鸣让克莱斯特的整个脚底都在发烫。


    他站在水墙之前,五指平贴在水墙之上。


    如有所感, 隔着一层玻璃, 尾鳍的薄翼也缓缓贴向他的手掌。


    他自无垠的深海而来,被人算计强掳上地面,在这里,他失去自由, 失去尊严, 失去他赖以生存的一切。他在这里几乎是经历了人生中最糟糕的一段时光。


    如今,他身体失去的最后一部分终于要回来了。


    水流如波涛般涌动起来。


    克莱斯特逐渐用力,玻璃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下一个瞬间, 猛地向内塌陷。


    四角的符文闪动了两下, 倏的变暗。


    “玻璃”化作液滴, 其后的水墙像怒卷的大浪轰然向他“倒”来。


    克莱斯特不闪不避,闭眼任由大水灌顶。


    水浪冲击他的肉身,那一瞬间,让他错觉自己回到了海底。克莱斯特愉悦的勾了勾唇角。


    可惜只有一个瞬间。


    倒塌下来的水“墙”哗啦啦的卷着房间内其他的东西一股脑的往外冲,无法约束的水液也很快就浅得只能漫过脚面,不出几个呼吸,就连鞋面都漫不过了。


    脚底越发烫了。


    克莱斯特褪去衣物,任由双腿化作残尾。


    他将残尾折过来,取出匕首亲手划开已然愈合的伤口。


    每一寸皮肉都将刀刃割开皮肉触及骨骼的感觉忠实的反馈给大脑,但他并不在乎,比起日日如刀尖行走,这点痛又算得了什么?


    殷红的血液流出,混着地上的水液,如丝如缕般向外漫去。


    克莱斯特拿过自己的尾鳍,重重按在残尾豁开的伤口之上。


    皮肉相接,筋骨相连,残尾重生的痛感如同顺着每一根血管都被利刃划过。


    人鱼断开的尾鳍本就很难愈合,为了折磨他,领主蓄养他的泳池中还添加了阻止伤口愈合的魔药。


    他曾无数个日夜都忍受着断尾的痛楚,直到那个红发的武者将他从肮脏的泳池中抱出。


    克莱斯特倒在地上,剧痛让他的脖颈崩成了直线,神思恍惚,那些他刻意不去回想的画面在他眼前闪过。


    支离破碎的画面并不连贯,却来势汹汹。


    橙红色的破碎明光、武者给他残尾上药时搭在颊侧的碎发、她环着少年侧头问他还好吗的眼眸、窄剑带起的血线、她尴尬无措的后退、警告他不要乱用天赋而绷紧的唇、笑着对他说请他来做客时眼里的温柔,她纤长的温暖的脖颈……


    还有她倒在雪地里的画面。


    ——血液染红大片苍白,那双棕红色的眼瞳逐渐涣散。


    已然长好的尾鳍忽的痉挛了一下。


    她死了吗?


    是的。


    她应当死了。


    他以洛克·亚当斯的名义在黑市里发布了大量的暗杀任务,还给所有洛克·亚当斯的手下下达了不死不休的指令。


    她再强也只有一个人,带着一个小孩子,接连不休的暗杀足以耗空她的体力。


    到最后,她只能孤零零的死在这个寒冷的冬日。


    剧痛折磨得克莱斯特神志都变得迟钝。


    不知是身体上的疼痛,还是别的什么,意识到她必死的那个瞬间,犹如巨峰压顶,窒息感灭顶而来,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心脏好像变成了泵送痛苦的开关,每一次跳动都将比身体上的疼痛更难熬的东西送往全身每一个角落,克莱斯特平撑着地面的手掌因用力而鼓起青筋,他仰望着头顶的天花板,目眦欲裂,像是一个濒死的痛苦挣扎的人。


    命运似乎早有牵引,冥冥之中,他恍惚又听到了那熟悉的、又轻又稳的脚步声。


    颈子也变得僵硬,犹如提线的木偶,克莱斯特如傀儡般一格一格的侧头。


    明知不可能,他还好似渴盼着什么。


    声音越来越近,脚步粘滞水液的细微声响里,敞开的大门出现了一双笔直的长腿。


    那一瞬间,犹如溺水的人摸到了浮木,他的眼睛几乎是不受控制的、迫不及待的往上瞧去。


    红发武者熟悉的面庞出现在他的眼底。


    她的湿发尚未干透,有几缕贴着面颊。衣服似乎换过,露在外的手背上有细小的伤口。


    她没死。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仿佛从亡者的国度重新回到人间。氧气重新充盈在他的肺部,眼底雪花样的斑点消散,视野重新变得清晰。


    克莱斯特几乎是贪婪的、不知足的望着她,就像沙漠里饥渴的旅人突逢绿洲。


    她站在门口望着他。


    仅仅只是她看着他,就让他犹如从极寒跃入温暖。浑身每一寸皮肉、每一块骨骼都叫嚣着快慰。


    尾鳍愈合的剧痛也瞬间消弭,反而从伤口连接处窜起一阵麻痒的、暖洋洋的感觉,一路窜到脊髓深处。


    自她出现的那一瞬间,那座压在他心口的大山便骤然消失。


    克莱斯特狼狈的大口大口喘息着。


    她没死。


    克莱斯特清晰的听到了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嘭嘭,嘭嘭。


    比之圆塔之下更为清晰的、浓重的庆幸让克莱斯特意识到——完了。


    他以为不见她,不亲自动手,便不会再受牵连,不会反复犹疑痛苦。


    可事实并非这样。


    他的好奇、他的试探,亲手将自己送入了另一个囚笼。


    ——一个名为特丽莎的牢狱。


    此后,他将生受她每一个垂眸的牵绊,死亦身不由己。


    克莱斯特长久的注视着她。


    他恍然想起初见她时,脑海中一闪而过的颂诗。


    『请您诅咒亦或祝福我,


    燃烧吧,


    燃烧吧,


    将我腐朽的躯壳连同这无尽的黑暗一同焚毁。』


    我已被黑暗诅咒,陷入爱欲的深渊。


    我已无回头的余地,注定沉沦。


    那么,在我有限的余生里,请你与我一同沉溺于爱欲的沼泽。


    特丽莎站在宝库的门前没动。


    她从死去的魔法师身上摸出了“亚当斯”的铭牌,弓箭手身上也是。


    她一路折回雷光城,直往这个名为洛克·亚当斯的富商家来。


    她以为会有一场恶战,可出乎意料的是,对方的家中死寂。翻入内室,便见昏睡了满地的侍从、侍女。


    她一路往里,终于在偏厅内看到了已然死亡的洛克·亚当斯。


    走廊与厅堂都是漫积的水液。


    她踩水前行,看到了大开的宝库和仰躺在地的、仿若将死的克莱斯特。


    他的尾鳍已然回到了他的身上。


    硕大的、华丽的尾鳍在地上铺开。


    海妖尾鳍的主体是一个半月形的弯钩,不管是月牙的两个尖角还是半弯的弧形,都是有如锋刃般的锋利。


    ——足以让他们与大海中任何一个猎食者正面较量。


    而在主体之上的鱼尾部分,则附生着如纱般轻柔的层层叠叠的薄翼。


    若在水下,水波荡漾,薄翼散开,便如盛放的绚丽花朵。


    但千万不要被这些薄纱般的翼美丽的外表迷惑,支撑薄翼的每一根细韧的骨刺,平时柔弱无骨,绷紧时便是不亚于尾鳍主体的利器。


    他仰躺在那里,原本如海藻般逶迤的长发被修短贴着脖颈,银白的鱼身浸着薄薄的水液,华丽又危险的尾鳍如流水般铺开,丝丝缕缕的血线混着地板上的水液一路蜿蜒到她的脚下。


    他双眼通红又目光灼灼的望着她,像是看到了寒冬里的火焰。


    特丽莎不得不承认,海妖确实有跨越种族、跨越性别的让人心折的美丽。


    但她还是没有上前。


    哪怕他不良于行,他也绝不是任人宰割的柔弱生物。


    他曾在她的面前操纵森珀,也曾在圆塔.崩塌那日放倒了几乎半城的百姓逃出利兹。他已独自在外生活多日,如今看外面情形,也是他放倒了庄园里的侍者,杀死了洛克·亚当斯。


    她能理解他或有顾虑,或有旁的难言之隐,但他未留下只言片语便不告而别的行为还是让特丽莎觉得警惕。


    不是失望,只是警惕。


    因为那意味着,他并未对她、他们付出多少真心。


    特丽莎谨慎的没有靠近。


    克莱斯特费力的将自己从地上撑坐起来,他偏过头去剧烈的咳嗽起来,黏贴在地上的尾鳍随着他的动作震颤。


    待他再回头,见她似乎往前微不可查的迈了一步。


    克莱斯特敛眸虚弱的笑了下,才重新看向她的眼睛,“好久不见。没想到再见居然是这幅场面。”


    他的声音比印象中要哑一些。


    特丽莎也微微露出个笑来,没多做寒暄,她只是问他:“嗯。我也很意外。你还好吗?你怎么在这里?”


    他又咳嗽起来,直咳得原本就红的眼睛更红才勉强止咳,回道:“说来话长。”


    “不过,我留给你的信你没收到吗?”他疑惑道。


    “什么信?”特丽莎诧异的挑了挑眉。


    克莱斯特的脸上也浮现了一瞬间的讶异,他微顿了一下解释道:“那日森珀和莫多接我回枫叶区。路上我们看到了圆塔的崩毁,街上很乱,许多百姓试图逃离利兹。”


    “我错眼在人群中看到了领主的身影。怕她跑走,情急之下便动用了天赋。”


    “可惜我行动不便,还是慢了一步。”


    “我担心莫多和森珀在混乱中受伤,便给他们下达了折返的指令。还给你留了信,”海妖蹙眉沉吟了下,偏头又咳嗽几声才继续道,“如果你没收到,可能是他们回去的路上蹭掉了吧。”


    “至于我停留在这里……”克莱斯特美丽的脸庞上隐露无奈,“所谓的领主确实是我看错了,但我发现她将我的尾鳍卖到了这里。”


    “我原本打算拿回尾鳍就回去找你们的……”


    克莱斯特的声音沉了些,“我急于拿回自己的尾鳍,却没想到被守株待兔的富商捉住了。”


    他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他疏忽一瞬,让我抓住机会控制了这里。”


    “洛克·亚当斯是我杀的。”他坦然承认。


    “只是尾鳍愈合的痛苦还是超过我的想象……”海妖墨绿色的眼眸望着她,“还好遇到你,不然以我现在的状态,恐怕还是要被抓住。”


    “你又救了我一次。”他这样道。


    并非毫无疏漏,但他在赌。


    她并不苛求完美无暇的受害者,哪怕微有瑕疵,只要他是需要帮助的受难者,她就会伸出援手。


    他赌,赌她哪怕察觉到了那一点点疏漏,她也不会这样冷眼看着他陷入绝境。


    特丽莎没有立刻说话,似乎还在思考。


    那种被她注视的感觉让他尾鳍与鱼尾相接的部分微微发烫。


    纠缠他许久的,无所不在的饥饿仿佛也在她的注视下稍减。


    明明过去了不到一秒,他却觉得她的沉吟如一个世纪般漫长,克莱斯特决定再加一些砝码。


    “特丽莎。”克莱斯特出言叫她。


    在特丽莎询问的目光中,他问道:“你曾说将会把我送归大海,如今还算数吗?”


    特丽莎的眉毛轻微的抖动了一下。


    就像春日第一缕清风拂开冬雪。


    “当然。”她回道。


    应完,红发的武者几步向前,双臂穿过他腋下和鱼尾,再次将他横抱起来。


    他能感受到她的体温自他们肌肤相贴出源源不断的传来。


    除此之外,仿佛从她的身体深处,散出某种甜香。


    克莱斯特难耐的吞咽了一下口水。


    太香了。


    那种香气勾得他腹中空空,让他恨不能扑上去咬她一口。可与她肌肤相贴处,温热的温度又让他从心底深处分泌出愉悦的滋味,这种愉悦感化作某种束缚,将他捆绑在原处。


    不可以,不能吃掉她。


    痛苦与快乐几乎同时出现,缠得他几欲疯狂。


    在这种苦与甜的折磨之中,克莱斯特的尾鳍不受控制的上翻了一下。薄翼尖带着的水珠在空中划过弧度,凑巧落在特丽莎的下颌。


    她脚步不停,侧头看了他一眼。像是询问。


    明明只是极其寻常的一眼,却让克莱斯特心底再次升起欢愉。


    他的面上没有表露出半分,反倒有些尴尬的道歉:“抱歉,新愈合的尾鳍不是太好用。”


    她终于露出了他熟悉的那种笑容,她笑了下,道:“没事。”


    ? 第 45 章


    特丽莎还在想克莱斯特说的话。


    她曾亲眼见过他操控森珀, 彼时的森珀双眼无神又笨拙,醒来后也确实没有被操控时的记忆,说明海妖要么有抹除别人记忆的能力, 要么是被操控时的记忆不会留下来。


    如果是前者的话, 他说的一系列话很可能都是成立的。


    她并不长于探查,调查异宠时就磕磕绊绊, 走了不少弯路。


    她负伤被道格抱回马车的时候因为角度问题也不曾注意到车轮, 而且马车本就是莫多从旅馆赶去道格家的, 本就沾染过泥泞, 她根本无法判断马车是否在城内走了两遭。


    加上因她受伤,在小鹿的坚持下, 她在床上躺了三天修养,莫多老板也不曾拿琐事打扰过她。


    直到她好,莫多才将轮椅和一应东西还给她。


    ——都是洗净的。


    再加上森珀和莫多确实完好的醒来,他提供给自己的圆塔地图也着实帮了大忙。


    而且以他和露丝的恩怨, 他可能真的是急于追“领主”才出此下策。


    她对他的警惕, 出于对他实力的认可和他的不告而别,可若是他曾经给自己留信却因阴差阳错自己没有收到……


    特丽莎内心已经倾向于相信他。


    凭借海妖的天赋,操控个把人不成问题,因此求得线索, 顺藤摸瓜找到尾鳍也不足为奇。


    唯一让她略感蹊跷的是, 异宠后续事宜的处理人尽皆知。


    ——旅馆里她都听到有人吹牛也证实了这一点。


    不少握有相关情报、哪怕只是一些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的人都曾前往利兹上报。


    怎么他这么大一只活生生的海妖在这里的消息捂得这么严实,一点都没传回利兹?


    只是,这都不是当下急需解决的问题。


    她没忘自己是被追杀的人。


    杀手图财,给钱的老板都死了, 他们若是知道, 自然不会做赔本的生意。但若是那些本就是洛克·亚当斯豢养的杀手……


    主人死了, 保不齐会更疯狂。


    特丽莎完全没有想过,这几日的追杀出自克莱斯特之手。


    实在不怪特丽莎想不到,她自认从没亏待过他,与他也无利益冲突,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他有什么针对她的理由。


    就像当初克莱斯特想不到特丽莎救他的理由,特丽莎也一样想不到克莱斯特杀她的理由。


    “我最近在被人追杀,”特丽莎道,“追杀我的杀手身上有亚当斯家的铭牌。有可能是他做的。”


    克莱斯特皱眉。


    他望着女人的侧颜,低声问她:“你受伤了吗?”


    擦伤不算伤,特丽莎回:“还没。”


    克莱斯特敛眸。


    “雷光城的情况比我想得还要复杂。”


    这里的城务司与利兹相比简直天差地别,效率低得令人发指,要想活命,指望他们不如指望自己。


    特丽莎只能靠自己。


    “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尽快甩开他们。”


    特丽莎把克莱斯特抱到水池前,接了两袋水递给他。


    动作间,特丽莎忽的听到了走廊里传来细微的响动。


    就像清风拂过落叶,轻盈得绝不像是外面歪倒一片的侍从们醒来的声音。


    特丽莎收声,手指按在了储物戒指之上。


    克莱斯特反应也很快,当即开口。


    旋律从他口中飘出,音调升到最高处时,克莱斯特忽的想到,若是直接杀人,落在她眼里未免是非不分。旋律当即便不动声色的转了个调。


    不过几个眨眼的时间,便听到外间传来噗通噗通重物落地的声音。


    克莱斯特收声,抬眸看她。


    特丽莎顿了一下,突然有一种好像也不用很急的错觉。


    “你下次,”特丽莎组织了一下措辞教他,“等他们动手你再动手。”


    “这样,他们若是杀手,直接杀了就是。”


    现在外间躺着的那几个不知身份,她不好直接下死手灭口。


    克莱斯特缓慢的眨眨眼,眼含浅浅笑意点头,“嗯。”


    他又猜对了。


    对方不动手,她猜不出他们的意图,无法证恶,她便很难下手。


    “嗯……”她想了一下才想到自己刚才说到哪,“冬天不比秋天,路上可能有点难熬。”


    克莱斯特并不矫情,他点点头应,“嗯,我可以。不要顾虑我。”


    他的尾鳍已经回来了,鱼尾现在拖得太长,裹上布巾也无法完全伪装成人的模样。同理轮椅也不成了。


    “行,”特丽莎意味深长的看着他,“你且忍一忍。”


    很快,克莱斯特就明白,特丽莎的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了。


    他被装在亚当斯家的泔水车里,遮了油布推出去。


    克莱斯特面无表情的双臂伸展撑住车壁,一路摇晃着随特丽莎离开。


    馊饭的酸臭气让他恨不得屏死呼吸,可偏偏透过车板,还传进来她似有若无的香气。


    被这丝香气吊着,克莱斯特活生生忍了一路。


    原本和小外甥可以两人一马,菲利克斯小小的,裹在衣服里也可以。但带了海妖,哪怕条件再困苦,不想他死的话,他们必须再买辆马车。


    也许是消息灵通的杀手已经得到了洛克·亚当斯已死的消息,也许是他们走运,前来追杀的刺客们逐渐少了起来,只有特丽莎去交涉买马车的时候,有两个杀手摸过来。


    只是这两个倒霉蛋还没等靠近特丽莎,耳朵里就钻进了细细的歌声,随即当街大睡。


    特丽莎赶着马车回来,至无人处,将克莱斯特倒了进去。


    他身上沾了污物,脸色实不好看。但特丽莎无暇顾及这个,给他塞了许多毛巾和水便匆匆赶马。


    菲利克斯还在郊外等她,她不能多耽误。


    马车一路往郊外行去。出城后,又遇了两拨杀手。


    他们的目标只是特丽莎,情报里也没有她有海妖同伴的讯息,很快便成为海妖泄愤的对象。


    来者都是满手血腥的杀手,特丽莎毫无心理负担,一边觉得克莱斯特这样还挺方便的同时,一边再一次觉得他很危险。


    马车很快赶到郊外,此时距特丽莎离开还不到三个小时。


    厚雪被踩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特丽莎一边走,一边小声呼唤外甥:“菲利克斯?菲利克斯?”


    她的声音很轻,但却如有魔咒,一声一声传进克莱斯特的耳朵中。


    那是一个陌生异性的名字,她声音里的关切让克莱斯特的无由来的觉得憋闷。


    他知道那应该是她身边那个小孩子的名字,但却完全无法不在意。


    尽管只是一瞥,他也记得那个男孩的模样。


    那个男孩发色与她不同,但眼型与脸型皆与她相似。


    就连眸子,都是带着棕色的黑。


    克莱斯特捻了捻手指。


    传言荆棘王国有待嫁的公主,如果没有第三个公主,那应当就是指的她。


    可未婚并不代表未生育。


    哪怕他明知以她的品性不会如此放纵,嫉妒还是让他忍不住猜测这个可能。


    他不介意她是否有过情史,也不在乎她是否有过情夫,他只是无比介意这个可能的人本身的存在。


    ——也许他们仍未分手。


    “他”会亲吻她,拥抱她,会亲昵的叫她的昵称,会认识她的家人,给她留下属于他的印迹。


    ——不管是身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


    或许她那个拇指压过食指的小动作就是来自于“他”。


    她这次对他远不及在利兹时那般在意,她一路匆匆赶马,只是为了那个孩子。


    ——他们甚至还有一个让她轻易便能忽略他的孩子。


    妒火起得莫名其妙,却燃烧得轰轰烈烈。


    难以言喻的燥意及破坏欲让克莱斯特摁裂了马车壁上的扶手。


    木头裂出清脆的声响。


    每一滴血液都流动着不甘。


    克莱斯特一根一根松开手指,他在心底拼命安慰自己。


    没关系,抢过来就好了。


    “他”将他们母子丢在这里,她也不曾提起过“他”,说明他们感情称不上多好。


    他们若是来往不密,偷偷杀了“他”就好了。


    若是来往稍多……


    克莱斯特垂下眼眸,挑拨离间、坑蒙拐骗,他有无数种方法让他离开她。


    然后,杀了“他”。


    往好处想想,也许“他”已经死了呢?


    克莱斯特这样劝慰自己。


    马车外特丽莎的声音渐远,忽的,有小声的,什么东西从树上跳下来的咚声。


    克莱斯特倏的抬眸,隔着车壁遥望向发出声响的方向。


    妒火烧得他一会儿一个想法,如果不是意识到她一定非常在意,他真的很想现在就杀掉那个占据了她太多注意力的小东西。


    克莱斯特抿紧了唇,听到雪地里传来的声音——


    “姨姨!你回来啦!”


    眸底翻腾的妒火瞬间凝住,随即在下一个眨眼里消弭。


    姨姨。


    犹如大手拨开迷雾,克莱斯特猛然想到,如果他没猜错她的身份。她的妹妹似乎嫁给了黑龙扎克利?


    龙族发色眸色与本身的颜色一致,若那是她的外甥,黑龙扎克利的孩子,也当是黑发黑眸。


    他也确是黑发黑眸。


    抛却发色与眸色,那些外貌上与她相似的点似乎也有了解释。


    云销雨霁,克莱斯特缓缓坐直身体,将脊背靠向车壁。


    如果是她的外甥,他似乎能理解她为什么这样紧张以及外界为什么没有龙族诞生了新的黑龙的传言。


    龙族浑身是宝,但成年的龙族强大,鲜少有不开眼的撞上去。


    可幼龙不同,他们鳞甲爪牙都未换完全,甚至龙翼也没长好飞不高,少有龙炎,就算有,也很稀薄。


    若是有幼龙的消息传出去,难保不会有利欲熏心之人埋伏。


    怪不得她如此急于离开这里,且不返回利兹。


    利兹城里如今多种族汇集,若是有“人”识破并打上幼龙的主意,防范的难度更大不说,若有好歹,也是牵连刚刚受创的利兹。


    都是为了那个小子啊。


    妒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某些仍旧不爽的微妙感觉。


    一大一小的声音离得更近,下一刻,特丽莎打开车门,那个他见过一眼的小男孩被她抱上马车。


    男孩见他,眼睛惊讶的瞪圆,随即退后几步,虚掩上车门。他似乎意识到这样并不礼貌,小小声地问特丽莎:“姨姨,里面的叔叔是鱼还是人呀?”


    特丽莎也压低声音,“这是刚才和你说过的克莱斯特叔叔,他是海妖。”


    “哦。”菲利克斯露出个似懂非懂的表情来。


    特丽莎重新打开车门,将菲利克斯抱进去,她笑着对克莱斯特道:“这是我外甥菲利克斯,辛苦你路上多照顾一下他。”


    克莱斯特眼眸在男孩身上停留一瞬,十分可靠的对特丽莎点点头,“客气了,是我应该做的。”


    特丽莎又转向菲利克斯,伸出拇指擦去他鬓角的雪粒,“那也辛苦菲利克斯照顾照顾克莱斯特叔叔好不好啊?”


    克莱斯特并不指望一个小孩子照顾他,但特丽莎的关心让他非常受用。


    空气里好似突然溢满了甜香,克莱斯特注视着她的侧脸,吞咽了一下。


    菲利克斯学着克莱斯特的模样,沉稳的点点头道:“客气了,是我应该做的。”


    特丽莎失笑,伸手揉揉小外甥的脑袋,关上车门出去驾车。


    他们得快点儿。


    作者有话说:


    小修了上章章末,倒是不重看也不影响


    ? 第 46 章


    特丽莎驾着马车离开。


    马车里贴了符文, 热气升上来的同时,克莱斯特身上那种似有若无的味道也幽幽的在空气中浮动。


    不同于特丽莎,克莱斯特和菲利克斯都对这个味道很敏感。


    教养让菲利克斯没有明言, 但一张小脸俨然已经是憋气的模样。


    克莱斯特没有让他受罪的想法, 更何况这是她外甥,看在她的面子上, 克莱斯特也并不想给他留个“臭叔叔”的印象。


    他将窗子开了个小缝, 借流风驱散味道。


    细风带走的温度并不明显, 但空气中流动的东西显然变了。


    菲利克斯看看他赤.裸的鱼尾, 问他道:“叔叔你冷不冷?”


    克莱斯特对他友好的笑笑,“我不冷。”


    他想了想对菲利克斯解释道:“出城有点麻烦, 迫不得已才这样,不然也不会有这种味道。”


    “你冷吗?”克莱斯特温声反问道。


    菲利克斯像个小大人一样摇摇头,对他说:“我没事的,但是叔叔你不穿衣服这么吹冷风要生病的。”


    克莱斯特有些讶异。


    这么小的小孩子思路这么清晰吗?先问他冷不冷, 然后再劝慰。注意力也没被他话中的“迫不得已”分走。


    最关键的是, 他好像真的在认真的照顾他。


    克莱斯特琢磨了一下他的话,关紧窗户。


    “没事的”说明可以忍受,而非不冷。


    不待他再说什么,马车轧雪的嘎吱声里, 杂了有如鸿羽落地的细声。


    菲利克斯也动了动耳朵。


    马车外, 特丽莎驱车的速度略减。


    又来人了。


    隔着门板,传来克莱斯特的声音,“不用停。”


    闻言,特丽莎顿了一下, 便保持这个速度, 继续前行。


    下一刻, 海妖的歌声从马车内传出,音波在冬日干燥的空气里传得很远。


    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几个鼓起的雪堆倏的瘪了下去。


    ——那些都是藏人的地方。


    因为出来得着急,特丽莎身上带的水不多,之前递给他的本也算不得多。


    此刻有杀手前来,本着不用白不用的原则,克莱斯特很快操纵他们向马车靠近。


    特丽莎并不知他打算,见此,脊背绷紧,眼睛警惕的盯着来人。


    眼看来人越靠越近,特丽莎手按在戒指上,正要抽出大剑,忽然瞧见他们目光涣散,明显处于被操纵的状态。


    特丽莎抽剑的手一顿。


    场面没失控,那他要做什么?


    特丽莎一头雾水,略一迟疑,就见离他们最近的一个战士,两手一边一个握了雪球往打开的车窗内扔去。


    特丽莎:?


    克莱斯特停止歌唱,一边把砸进来的雪球捡进盆里,一边言简意赅的对车外的特丽莎解释道:“我采点雪化水。”


    彳亍。


    特丽莎又关注了一会儿,见每个“杀手”都是如此,心里生出一种,他们不是杀手,是大自然的搬运工的诡异感觉。


    克莱斯特接到了足够多的雪球,很快便让马车外的“搬用工”们安息。


    菲利克斯两眼亮晶晶的看着克莱斯特,毫不犹豫地夸他:“叔叔你好酷。你是怎么做到的?唱歌就可以控制别人吗?”


    克莱斯特等不及雪球融化,揉雪往自己鱼尾上搓的同时,偏头笑回道:“叔叔是海妖,海妖的歌喉是神明的恩赐。确实可以控制别人。”


    “哇哦。”菲利克斯发出惊叹,见他往鱼尾上搓雪,再次问他,“叔叔,你不冷吗?”


    克莱斯特拦住想要蹲下身帮忙的菲利克斯,将他重新抱回座椅上回道:“不冷的。海底魔力最浓的地方,有时候会形成极温层,温度往往会非常低。”


    事实上,他自己只误入过一次极温层,完全不冷是不可能的,克莱斯特只是不想这么臭着。


    “你见过大海吗?”克莱斯特转移他的注意力。


    “嗯……只从上面见过。蓝色的好大一片。不过我没下去过,不知道和森林里的小湖是不是差不多。”


    爸爸妈妈回荆棘王国的时候往往都是用飞的,菲利克斯只在天空见过。


    “像倒着的天空一样。”他甚至说了个比喻。


    克莱斯特再次有些讶异的看了他一眼,肯定道:“对,像倒着的天空。”


    菲利克斯对海洋显出了极大的好奇心,克莱斯特看在眼里,一边继续擦自己,一边捡自己在大海里的生活说与他听。


    从浑身硬甲横着走的螃蟹,说到柔软无骨拖着长长触手的水母,从色彩斑斓像菊花一样的海葵讲到明明银装素裹如白色的森林却被叫做黑珊瑚的珊瑚林。


    菲利克斯好像完全闻不到他身上的味道了,又或者是克莱斯特已经把自己擦净了。


    黑发黑眼的男孩贴着他坐着,轻轻呼吸,像是随着他的描述,和他一起游进了海底。


    克莱斯特低声絮絮,说了一阵,眼角余光看到男孩脑袋一歪,往他身上偏来。


    他顺势收声,扶着男孩的脑袋,轻轻将他放平在椅榻上。


    小孩子精力本就不及大人,在冰天雪地里蹲了那么久,早就累了。马车外是可靠的姨姨,马车里是低声给自己讲故事的友善叔叔,菲利克斯在斑斓的海底世界里睡着了。


    马车称不上多隔音,他们虽然声音不大,但有一句没一句的,特丽莎也听了一些。


    她裹紧了一些围巾,觉得克莱斯特对小孩子出乎意料耐心的同时,深深的觉得他一定很想家。


    得快点儿。


    无边无垠的雪逐渐稀薄,临近傍晚,他们终于驶出了雷光城的势力范围,也看到了久违的褐色土地。


    马车的速度还是有点慢了,距离最近的城镇还有一段距离,天色渐晚,再继续走就不安全了。


    值得一提的是,自那批“搬运工”后,他们再没遇到杀手了。


    特丽莎检查了马儿的状态,给它放了食料,又检查过马车外的符文都没问题后钻进马车里。


    菲利克斯揉着惺忪的睡眼刚醒。


    她的目光顺道往克莱斯特脸上转了一圈,又瞧了瞧他的鱼尾。


    断折处的伤口愈合得很好,她抱他离开雷光城的时候鱼尾还有一线浅浅印迹,如今鳞片覆于其上,几乎已经看不出伤痕了。


    她的目光像是带着魔力,在她的目光之下,已然愈合的伤口也感到麻痒。


    克莱斯特翘翘尾尖,漂亮的薄翼在他的动作下翻折过来一片,他道:“已经好了。而且因为尾鳍回来了,不是必须要长时间待在水里了。”


    尾鳍回来了确实让他的实力大增,但不必长久的泡在水里,最根本的原因是他已经有腿了。


    如今鱼尾上沾着的这些水液,也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手段。


    “嗯,那太好了。”特丽莎点点头,没动手帮他把薄翼拨回去。


    ——总觉得那样太过亲昵了。


    她取了面包和肉干出来,分给克莱斯特和小外甥。


    旅行在外,当然不比在家舒服。


    克莱斯特自不必说,好在菲利克斯也不挑。他不光不挑,还把爸爸给他带的果干给他们一人分了一些。


    特丽莎不贪嘴,揉了揉他的脑袋,把果干全数还给他。


    克莱斯特指望在特丽莎面前留个好印象,当然不会贪小孩子这点零嘴,也一并还给他。


    来自她身上的香气如有引力,腹中空空,食物无法填补这种饥饿,克莱斯特食不知味的咽下食物,克制上翘的鱼尾。


    做戏就要做全套,他既装作阴差阳错之下与他们分别,便不能什么都不闻不问。


    “对了,”克莱斯特抬头看向特丽莎,目光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与关切,“森珀和莫多呢?他们没和你一块出来吗?小鹿找到弟弟了吗?”


    特丽莎下意识的看向菲利克斯。


    小外甥似乎没注意到他们在说什么,正在和一块儿肉干较劲。


    特丽莎摇摇头,遗憾道:“没有。没有他弟弟的消息。”


    “小鹿族里出了事情,他没办法,只能回去。”


    特丽莎看着他,马车内壁的柔光映着她棕红的眼眸,“莫多老板有自己的生活,不必跟着我四处‘流浪’。”


    克莱斯特敏锐的抓住了那个“不必”。


    莫多老板与她签订的是神明见证下的主仆契约。他也确实一向忠诚,她安排下的任务,除了最后那个带自己走的失败了,别的他都做到了。


    莫多绝不是那个主动离开的人。


    她说“不必”,那应是她主动予莫多自由。


    极少有人心甘情愿签下这种契约,莫多老板也不是那种一事无成的蠢货。她得到了,竟还愿意放手。


    克莱斯特咬了一口面包,安慰道:“我也听闻事情已经解决,道格还在处理后续的事宜。说不定未来还有转机。”


    说到这个,特丽莎忽的想起自己先前那一点疑惑,她问道:“你自己一个人是怎么在雷光城待了这么久的?这很危险。而且我们在利兹没有得到一点你的消息。”


    克莱斯特放下手中面包,露出个无奈的苦笑,“确实很危险。我一路追到了这里,才发现我追错了人。”


    “追的只是一个与她身形相仿的侍女。那侍女真正的主人是雷光城一个颇有地位的魔法师。”


    “我废了很大力气才……。借他的人脉,我才一路查下去。怕打草惊蛇,也是借他身份地位,强压下了一些似是而非的流言。”


    也许同样是顾忌小孩子在场,一些他们彼此心知肚明的东西克莱斯特含糊了过去。


    克莱斯特的体贴让特丽莎心里熨帖,连带着看他的眼神不自觉的又和缓了些。


    几乎全部心思放在她身上的克莱斯特当然注意到了这一点微妙的变化。


    明明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改变,却让克莱斯特垂了眸子,掩饰性的往嘴里塞了一块肉干。


    肉干的盐分在咀嚼中被压榨出,混着她身上浅淡的甜香,杂糅出新的味道。


    克莱斯特齿列缓慢的磨过肉干。


    吃饱了还是困,菲利克斯自己吃完,看姨姨和叔叔还在说话,就又翻倒去睡。


    克莱斯特眼角余光注意到这,在特丽莎动作之前,自然的抖开毛毯盖在男孩身上。


    特丽莎挑了挑眉,坐回了原处。


    “你也不容易,”特丽莎道,“好在你的尾鳍找回来了。恭喜。”


    特丽莎起身,往外坐,“你休息吧,我守夜。”


    克莱斯特连忙伸手拽了一下她的衣角,见她回头,拇指微不可查的在她衣服上磨了一下便当即松开。


    “还是你休息吧,”他道,“你一定很久没好好休息了。我来守夜就好。”


    没有说什么奇奇怪怪黏黏糊糊的话,他只是平静地与她陈述利弊,“我这个样子也不可能赶车,明天还要辛苦你。真的让你这样辛劳,万一你倒下,我和菲利克斯都很难办。”


    “我就不一样了,左右我白天都在马车里,到时候再休息也是一样的。”


    克莱斯特顿了一下,墨绿色的眼眸里无奈混杂了些别的复杂情绪,“请你信我,我有能力守夜。”


    特丽莎没动,几秒之后,脸上漾出个笑意,她道:“那就辛苦你了。”


    如果在这里的是森珀,她也会这么说吗?


    克莱斯特问自己。


    会的。


    只是也许语气会更轻快。


    克莱斯特察觉到她那一点点疏离,没有急切的做些什么,脸上也露出个浅淡的笑意,“客气了,还是你帮我更多。”


    克莱斯特的鱼尾太粗太长,他不好坐在椅榻上,一直都是半坐在地板上,扶靠着椅榻。


    他将自己往旁挪了挪,竭力给她让出地方。


    马车内的空间不大,菲利克斯还占据了椅榻上一块儿,剩下的部分不足以让她躺平。


    好在特丽莎并不挑,衡量了下,给自己铺了个垫子,就地躺下。


    顺着克莱斯特坐着的方向躺下还是有些微妙的暧昧,特丽莎倒着,头对着门口躺下。


    克莱斯特一点儿都不想引起她的警觉,她在一边动作,他就偏开眸子,虚望着窗外。


    若她往窗上看一眼,便能看到他的视线并未聚焦。


    窸窸窣窣的声音停下,克莱斯特这才转回来,借昏暗的光,轻声道:“晚安。”


    特丽莎便也回:“晚安。”


    克莱斯特笑了下,重新将脑袋转向窗口。


    她的呼吸像浅浅的海浪,很快变得平稳。


    克莱斯特视线的焦点从窗外无尽的黑夜聚焦到玻璃反出的那一点微弱的倒影之上。


    如轻纱般柔软的薄翼此刻立起,纤细的棘骨绷直,如一支画笔,在距她十几厘米的地方,谨慎的、缓慢的,勾勒她的轮廓。


    窗玻璃上,映出克莱斯特唇角愉悦的弧度。


    情况比他预想得还好一些。


    不急,他劝慰自己,还有时间。


    ? 第 47 章


    窗外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天上有浓云,遮得月光稀微。


    克莱斯特倚靠着椅榻坐着,玻璃窗上映着他美丽的脸。


    她会怜悯弱者, 帮助弱者, 但如果只是帮助与被帮助的关系,这种关系便再不会有进一步的可能。


    ——她会觉得是在趁人之危、挟恩图报。


    克莱斯特很早就意识到这一点。


    于是, 他想与她一道, 便不得不装作需要她的帮助。但是在这之上, 若想达成他的目的, 他就决不能一味示弱。


    帮她照看小辈也好,守夜也罢, 甚至一路上以歌声惑人解决一些杂碎,也都是出于这个目的。


    ——我并非柔弱一无用处。


    从特丽莎没多推辞便躺下休息来看,至少她认可了他的实力。


    克莱斯特长睫轻颤。


    利兹城的事情他也有所耳闻,但特丽莎就像是隐形了一样, 传闻里并没有提到她。


    他与骑士道格鲜少交集, 反复琢磨过几遍后,克莱斯特便明白,这一定不是他的主意,多半还是特丽莎主动要求的。


    原因无他, 克莱斯特记得那个朝阳升起的清晨, 泳池边她曾与他说过的誓言。


    ——不慕名利,不争荣宠。


    她人生的目标从不是多么响亮的名号,她想做的,她都曾亲口告诉过他。


    既如此, 克莱斯特便能猜到她为什么这么做, 传闻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了。


    ——用她不想要的东西, 换她真正想要的东西。


    克莱斯特缓缓眨动了一下眼睫。


    从初见开始,与她相处的每一帧都在脑中慢放。


    抽丝剥茧,克莱斯特分析她说过的每一个单词,每一丝语调和表情中情绪的变动,每一个行动背后深层的原因。


    辅以旁人口中听来的关于她的讯息,克莱斯特慢慢在心里勾勒出一个模糊的特丽莎。


    他将自己构建的这个特丽莎模型反带回当时的情形,代入她的视角,预测她的行动。


    将所有与她现实中行动有出入的地方标注、溯源,重新修改。


    如此反复,天色将明时,克莱斯特终于得到了一个初版的特丽莎。


    还有许多疏漏,他还需要更多的讯息。


    熟睡中的男孩发出睡梦中的呓语,克莱斯特动了动酸僵的脖子,回头顺手帮他整平毛毯。


    椅榻之下的特丽莎也在睡觉。


    克莱斯特注视着毛毯下隆起的人形,思索了半晌,像是怕把她惊醒,探手极轻极轻的拉平她毛毯上的褶皱。


    抚过绒毛的手指仿佛也沾染了她身上的温度,似有若无的甜香缭动。


    克莱斯特喉结滚动,重重按压下自己的手指,克制的将手握成拳按压在鱼尾上。


    他重新偏回头去,目光遥望向天际,缓解心头的躁动。


    太阳露出一线时,隆起的毛毯有了响动。


    特丽莎翻身坐起,脸上犹带一点睡意的懵然。


    克莱斯特眼含笑意望着她,等她回望过来,用口型与她道『早啊。现在还很早,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早。”特丽莎哑声回道,她下意识望了一下外面的天色,又看了一眼仍在熟睡的外甥。


    见他连身上的毛毯都好好的,特丽莎微微挑了挑眉,回头也用口型对克莱斯特道『你帮他盖的吗?』


    以特丽莎睡梦中被小外甥一拳打在胳膊上打醒的经历来看,菲利克斯睡觉并不安生,如今毛毯好好的盖着,显然是克莱斯特的功劳。


    特丽莎点点头,笑了一下,『辛苦你了。』


    克莱斯特也低头露出个笑来,但他的笑只是嘴角往两旁拉了下,显得略有些无奈,他调侃道『你的客气让我感觉像是被雇佣来的侍从。我如果像你一样客气,大概要从早到晚都在说这几个单词了。』


    克莱斯特模仿接过食物吃东西的模样,对着虚空道『辛苦你了。』


    模仿接过水与毛巾的模样,再次道『辛苦你了。』


    模仿驾驶马车,又很快放下手臂,又道『辛苦你了。』


    特丽莎被逗得无声笑开,手掌在空中挥了挥,『好了,好了,我不说了。』


    她起身折起毛毯收起,又递给克莱斯特一袋水和一小包食物。


    克莱斯特接过,作势要说那几个单词。


    特丽莎倏的盯紧他。


    但克莱斯特什么都没说,两个人不约而同笑起来。


    特丽莎眼角眉梢都是浅浅的笑意,她道『你收拾一下吃过东西早点休息吧,我出去了。』


    克莱斯特用鼻子发出个轻轻的嗯音,点头答应。


    过犹不及,他没再多说什么。


    特丽莎出去,再次检查过马儿和马车,发觉都没问题后,就着逐渐升起的太阳,吃完了一整张干饼。


    马车辘辘的动起来。


    许是顾忌还在睡觉的菲利克斯,行进并不快。


    太阳再升高一点时,菲利克斯睡醒了。


    他从椅榻上窸窸窣窣的爬起来,克莱斯特扶了他一把,顺手帮他把衣服拽平整。


    随后帮他一起洗漱,给他食物。


    特丽莎听到车厢里的动静回头,本要示意菲利克斯小声些,却意外的发现克莱斯特还没休息。


    略停了一下,特丽莎扬声对车厢内的外甥说道:“菲利克斯吃完早点让叔叔休息,他守了一晚上夜,已经很累了。”


    菲利克斯费力的咽下嘴里的东西,大声回道:“好的姨姨!”


    克莱斯特唇边的笑意没变,眼神闪了一下。


    马车一路前行。


    克莱斯特心里惦记着事情,没睡太久,刚过中午便醒了。


    鱼尾上仍有水液带来的凉意。


    视线偏移,便见菲利克斯手里拿着帕子仰着头对他笑。


    克莱斯特与他道谢,也露出笑来。


    菲利克斯一个人无聊,见他醒了,便兴致盎然的再次问起他海底的事情。


    克莱斯特一边说,一边有意无意的引导菲利克斯也说说自己的事情。


    特丽莎还在外面,他问得非常隐晦,看似只是与菲利克斯寻常聊天。


    菲利克斯讲的多是自己在学校的事情,讲同学,讲老师,讲自己的课程,也偶尔提几句自己和父母一块儿去过的地方。


    几乎没有提到特丽莎。


    克莱斯特也没往上引,只是从繁杂的信息中,试图勾勒出她家人的性格。


    她曾与他提起荆棘王国,彼时她的脸上轻松快乐,加之一封信便能请来妹夫帮忙,对方也肯放心的将龙崽交予她照顾,可见她家庭和睦,关系良好。


    也许,从他们相似的行为中可以推出她的一些想法。


    小孩子的想法天马行空,面对自己未知的领域总用问不完的为什么。


    特丽莎听了一阵,自己都开始佩服克莱斯特的耐心。


    日落之前,他们终于赶到了一个村庄。


    条件不比城镇,冬天里的农房温度甚至不抵马车内的温度。


    加之克莱斯特并不方便,他们便没下车求宿。


    特丽莎用储物戒指里的干柴和银币与农户们换了一些水,三人便在马车内休息了。


    照例是克莱斯特守夜。


    第二天一早,马车再次启程。


    克莱斯特看过附近城镇的地图,原本是打算取回尾鳍便自己前往临近的大海的。可惜遇上了特丽莎,事情几度折转,变成了如今这幅模样。


    他知道,以他们目前的速度,此去约莫半天的路程,可以进入一个小镇。


    小镇之后再三天的路程,可以进入一个中型城市——奥姆巴。


    小镇不知名,不一定有传送阵,就算有,传送阵也会很小型,他们大概率用不了。


    就算是中型城市的传送阵,以他们三个的质量,也不见得能传送走。


    这个质量指的并非肉身的重量,而是每个物种在被创造时,被神明赋予的称量灵魂的重量。


    同种族个体间只有微小的差异,但种族之间差异极大。


    人类不重,质量约为10,但龙族非常重,是九个智慧种族之首,质量在700-900不等,海妖与恶魔的质量不相上下,仅次于龙族,质量约莫在400-600之间。


    通常情况下,由于传送阵设定的质量越大,其建造和后期维护的费用就更高,加上因为价钱的问题,有传送需求的人们不算太多。


    小镇的传送质量上限最多只有80左右,可以同时传送8人。


    中型城市奥姆巴稍好些,传送阵的质量上限应该能到500-800左右。


    可哪怕是800,对于一趟同时有龙和海妖的旅行来说,显然完全不够看。


    传送阵并非万无一失,偶有失灵会定位错目的地。


    特丽莎可以和他们中任何一个一起乘坐传送阵,但这就意味着,剩下的那个要自己乘坐。


    无论是留下自己还是菲利克斯,风险都很大。


    菲利克斯是幼龙自不必说,克莱斯特还是水族,万一定位失灵落到陆地上,搞不好她还没找到他他就挂了。


    她不会拿这种事情冒险的。


    奥姆巴之外,马车约莫还得走七天左右才能到大型城市达布尔法特。


    也就是说,他最少还有十天时间。


    抱着这样的想法,克莱斯特行事很稳。他只做分内之事,不越界,尝试都无。


    小镇果如他所料,传送阵根本无法满足他们的需求。特丽莎似乎也没抱什么希望,问过不行,就很快在小镇内补给了一番,继续上路。


    三天之后,到达奥姆巴的时候,由于他一路上表现颇为靠谱,加上深得菲利克斯的喜欢,特丽莎的态度也和缓了许多。


    瞧着像是和小鹿一个级别了。


    连日里舟车劳顿,好不容易进城,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歇一歇。


    特丽莎将他们安置到了一家口碑不错的旅馆,便往传送点行去。


    值得一提的是,一路上的花销绝大多数都是克莱斯特掏的。


    因为他对特丽莎说:“我们是朋友,你已帮了我大忙,我决不能再占你便宜。无论如何,旅途的一应费用请由我来付。”


    虽然说道理是这么个理,但他这样说出来,再加上格外真诚的表情,看着就让人好感倍增。


    特丽莎接下了他的钱。


    菲利克斯在马车上待了这么久实在有些憋闷,因此刚一进城就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


    克莱斯特想了想对他说:“姨姨要去传送点办事,一路急着过去,就算带你,也没法好好玩。不如你先和叔叔待一会儿,等姨姨办完事情,会很快回来的。那样再开开心心带你出去好好玩好不好?”


    克莱斯特又对特丽莎道:“不必一心两用,你能轻松些不说,菲利克斯玩起来也能更尽兴。更何况传送阵能用,也不急在这一天半天。”


    一大一小都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欣然应允。


    特丽莎一走,菲利克斯就趴在窗户上往下瞧,好像街道上每一个人都格外有趣。


    一路上特丽莎都在外面,克莱斯特不好与菲利克斯聊太多,如今好不容易支开她,克莱斯特没怎么犹豫就与菲利克斯搭话。


    时间紧迫,这次聊天的目的性就比先前强得多。


    克莱斯特对他道:“你在看你姨姨吗?她很厉害,能扛起那么重的大剑。我印象中人类没有像她力气这么大的,我也想像她一样,你知道你姨姨是怎么锻炼的吗?”


    菲利克斯仍旧望着楼下,回道:“可能就是一直锻炼吧。”


    好的,特丽莎的巨力来源他不知道。克莱斯特准备问个简单的问题。


    “你见过你姨姨最好的朋友吗?”


    “姨姨有好多朋友,”菲利克斯简直快把自己贴到窗户上了,语速有些心不在焉的慢,“不过最好的朋友应该是我妈妈吧。她们经常互相写信的。”


    “你见过你姨姨生气吗?她为什么生气?”


    “唔,没有吧。姨姨没和我生过气耶。”


    “荆棘王国是什么样的?那里的人是什么样的?”


    “很大,”菲利克斯双臂伸展,比划了好大一圈,“那里的叔叔阿姨都很直爽,还会和我掰手腕!”


    “你外公外婆感情好吗?你姨姨和谁更亲近些?”


    许是他问得多了,菲利克斯半晌没说话,停了一会儿忽的转头看他,黑亮的眼睛望着他,脆生生的反问克莱斯特:“叔叔你是不是喜欢我姨姨?你怎么一直在问她?”


    克莱斯特噎了一下。


    还是太着急了。


    但很快,他肩胛放松,眉眼舒展,在男孩的目光中坦然回道:“我不喜欢她,我爱她。”


    菲利克斯脸上立马露出一个有些严肃的表情来,“叔叔,我姨姨很多人追(杀)的。”


    ? 第 48 章


    克莱斯特的手指在听到菲利克斯的话时弹动了一下。


    他并不意外。


    有人爱慕她、有很多人爱慕她这都很正常。但哪怕心里对此早有预期, 克莱斯特的心底还是飞速催长出杀欲的嫩芽,并在几个呼吸间长成遮天蔽日的大树。


    利枝仿佛刺破血肉,杀意刺激得克莱斯特错觉自己嗅到了血气。


    菲利克斯继续严肃道:“所以你要是喜欢我姨姨, 就得把他们都杀了。”


    总不能让那帮坏蛋继续追姨姨吧!


    克莱斯特缓缓将弥漫的杀意掩埋, 露出个温柔的笑意,轻声回道:“正有此意。”


    菲利克斯如此配合, 克莱斯特脸上表情变得更加柔和, 他柔声哄问道:“追你姨姨的都是什么样的人?”


    菲利克斯盘腿坐在克莱斯特对面的地毯上, 细细思索了一阵开口了。


    “有魔法师、战士、炼金术士, 还有矮人和精灵。”


    很好,情敌涉及的种族很多。


    “长什么样子我不是每一个都见过耶, 不过我记得有一个叔叔特别壮,像小塔一样,土黄色的头发和棕黄色的眼睛,嘴唇上还有个钉子!还有个爷爷穿那么长的袍子, ”菲利克斯站起来比划了一下袍子的长度后坐回去, “他头发都白了,脸上皱纹好深哦。还有个阿姨……”


    菲利克斯把所有他见过的、有印象的杀手都描述了一遍。


    克莱斯特呼吸放得很轻,垂眸把他描述过的特征都记下。


    很好,情敌遍布全年龄段全性别。


    菲利克斯说得越来越慢, 半晌停下来, 皱眉思索了半天摇摇头道:“别的想不起来了。”


    比起谁追求过她,还有一个问题更重要。


    克莱斯特用温柔得如同鹅绒的声音问他:“那你姨姨接受过谁吗?”


    不是在意这个问题本身,他只是想知道,她现实中接受过什么类型的人, 好以此作为素材, 补全对特丽莎的认知。


    当然, 也是猎杀名单的首位。


    “接受?”菲利克斯看起来懵懵的,“什么接受?接受什么?他们都被我姨姨杀了呀。”?


    克莱斯特后仰了下身体,费解的蹙起眉头。


    不应该。


    这与他认知中的特丽莎相去甚远,她连形迹可疑的人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都不会滥杀,又怎么会对追求她但是不得她喜爱的人痛下杀手?


    一定是哪里出了什么问题。


    难道是他们追求的手段有问题?


    克莱斯特迟疑了下追问道:“他们是怎么追的?”


    “这个啊。”菲利克斯站起来,连叙述带比划,描述了他那三天的惊险经历。


    很快,从菲利克斯的“唰唰唰长剑”和“噼里啪啦魔法球”的描述中,克莱斯特意识到,菲利克斯的追是追杀的追。


    克莱斯特:……


    绷紧的肩背松了些,喉结滚动,克莱斯特垂眸想了一瞬,招招手把菲利克斯唤到自己身边。


    “叔叔还没想好怎么和你姨姨说,今天和你说的这些话就当做我们两个的小秘密,不要告诉其他人好不好?作为菲利克斯听话的奖励……”


    克莱斯特笑笑,让菲利克斯附耳过来。


    另一边。


    旅馆里留了一大一小,哪怕他们下榻的是城中最大的旅馆,特丽莎还是不能完全放心。


    克莱斯特的歌声确实很厉害,但缺点也很明显。


    有所预谋的情况下,诸如带上静音耳罩或者第一时间堵住他的嘴巴阻止他唱歌,又或者将毒药下到食物、水、空气中……


    克莱斯特不便行动,幼龙菲利克斯虽然力气大,但海妖的体重放在那里,他不好挪动他,一旦遇到这样的情况就会很危险。


    特丽莎越想越觉得可怕,问清传送相关的事情后便匆忙返回。


    旅馆的侍从还算尽责,核实过她的身份后,亲自将她带上她们住的楼层才离开。


    楼道干净,并无挣扎打斗和火焰烧灼的痕迹。


    特丽莎稍稍放下心来。


    然而随着离房间越来越近,似有若无的歌声越来越清晰。


    是克莱斯特的声音。


    特丽莎心头一沉,步子越来越大,由快步的走逐渐变成大步跑起来。


    他怎么在唱歌?


    莫非房间里有人?


    路上曾经设想过的无数糟糕预想如今飞快在脑中重现。


    特丽莎疾奔到门口,手掌压在把手之上,视线上下扫过,发觉加过法阵的木门并没有被破坏过的痕迹。


    那一瞬间,心中纳罕的同时,她的脑海中如电光般闪过克莱斯特操纵森珀的一幕。


    他不会是在操控菲利克斯吧?


    这个荒谬想法闪过的下一秒,特丽莎面色沉凝地手掌下压。


    润滑过的合页转动丝滑,门被推开几乎没有声音,但或许是她的动作太急,门大开时带起一阵明显的凉风。


    屋内的歌声一停,背对她的克莱斯特扭头看她,正对门口的菲利克斯也抬头望向她。


    男孩眼睛一亮,“姨姨你回来啦!”


    特丽莎的目光飞快在屋内扫过。


    没有旁人,菲利克斯的眼眸也很清明。


    ——没有不速之客,菲利克斯也没有被操控。


    顿了一下,特丽莎落后在门外一只脚这才缓缓收回来。


    脸上的警惕和隐隐的怒气倏的消散,特丽莎顺手把门关紧回道:“嗯,我回来了。”


    克莱斯特也温和的笑了一下,顺口问道:“还挺快的,你还顺利吗?”


    看着他的表情,特丽莎为曾有一瞬间怀疑他而感到歉疚。


    没听过海妖的歌声便罢,见识过几次他施展能力,特丽莎对他的歌声既欣赏又忌惮。


    欣赏他歌声的美妙,忌惮他美妙歌声背后代表的操控。


    特丽莎反思自己那一刻对他的猜疑。


    他经历坎坷,性情多疑,敏感又复杂。曾经误以为自己是领主的爪牙而对自己虚以委蛇,表演得几乎天衣无缝。


    也许是这段经历,让她潜意识里对他还不够信任。


    可他并无恶意。


    这几天里,他从未越界,像朋友那样与她相处,恰到好处。还帮她照顾外甥,旅途中几次提出的建议也很中肯。


    特丽莎敛了敛眸子,担心自己推门而入时那瞬间的表情暴露了什么,让敏感的克莱斯特难堪。


    急中生智,特丽莎缓缓坐下,表情重变得凝重。


    菲利克斯被她的表情吓到,有些着急的站起来一叠声的问:“怎么了姨姨?”


    “有一个坏消息。”她道。


    菲利克斯连忙追问:“什么坏消息?”


    克莱斯特心知肚明,八成是传送阵的质量上限不够,他们用不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露出了一点安慰的模样,“不管什么坏消息,你说出来,我们想想看有没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特丽莎把不安的外甥抱到她怀里,抚慰的揉揉他的发顶道:“奥姆巴最大的传送阵质量上限是九百,我们无法同时乘坐。”


    克莱斯特沉吟了一下,声音和缓的接道:“我们可以分开使用传送阵,你和菲利克斯先行,我下一趟就好。不必担心会出故障,出事的概率并不高。”


    特丽莎摇头,“不行的,万一出事就来不及了。”


    脸上凝重的表情稍减,她继续道:“我本来想着,不行的话,我们就继续坐马车。去达布尔法特。那里是大型城市,一定有可以支持我们同时传送的魔法阵。”


    凝重的表情消失,“还有一个好消息。”


    就像细小的电流窜过全身,克莱斯特顿时有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特丽莎脸上浮现出如清风拂过的浅笑,“好消息是奥姆巴正在修建一个大型的魔法传送阵,用以庆贺明年斯蒂芬妮夫人的寿辰。”


    笑容变大,露出她一线雪白的牙齿,克莱斯特看见她的嘴唇上下开合,“负责布置传送阵的大魔法师三天前到了,预计再有不超过三天,魔法阵就能投入使用了。”


    ……???


    克莱斯特的脸僵了一瞬。


    特丽莎语气里的快意感染了菲利克斯,菲利克斯高举双拳欢呼,“好耶!”


    而在特丽莎看不到的身体另一侧,克莱斯特捏紧了拳头。


    他看地图谋划路线的时候是一个多礼拜前,那个时候大魔法师还没到奥姆巴,有关魔法阵的小道消息甚至不如一些桃色新闻传播得快,他也没料到,这个时候,奥姆巴居然在筹备建造一个大型魔法传送阵。


    担心自己这一波“坏消息”和“好消息”的把戏没给自己刚才进门时的情绪变化找到合适的理由,让克莱斯特生疑。特丽莎见他不说话,有些微不可查的忐忑试探道:“你不高兴吗?”


    克莱斯特吸了口气,垂眸笑笑复抬眸看她,“我当然高兴了。”


    “只是,”他微微蹙眉,“新建的大型魔法传送阵,想必费用不菲……”


    他未生疑,特丽莎放下心来,笑道:“你给的钱还剩很多呢!足够的!若是后面还有不够的,我补上就是。”


    特丽莎把外甥从膝头放下,“菲利克斯本也要做实践作业。我们就当这趟旅程是给他做作业了。”


    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啊。


    克莱斯特顿了一下,迟疑道:“新生成的传送阵通常不够稳定,大型的魔法传送阵,魔力稳定也要一定时间吧?我们三个质量这么重……”


    “放心吧!”特丽莎道,“我打听过了,这次负责布置建造传送阵的是巴迪斯阁下,光阿克尼亚和霍尔林格两个国家就有他建造的三十多座大型传送阵。这位阁下精通此道,目前为止建造的传送阵还没有出现什么事故。一直都在很安全平稳的运行呢!”


    “如果巴迪斯阁下的传送阵都不安全了,那可能小半个布瑞大陆都找不到安全的传送阵了。”特丽莎肯定道。


    克莱斯特注视着她欣悦的表情,脸上终于露出一个瞧着有些雀跃的神情来,“那可真是太好了。”


    ***


    上午办完事,特丽莎下午便带满眼渴盼的外甥出去玩。


    海妖不方便行动,安全起见,最好也不要在太多人面前出现,不用特丽莎为难,克莱斯特主动说要留在旅馆休息。


    他的识时务再一次让特丽莎感到熨帖,承诺会给他带些美食,特丽莎和菲利克斯便出去逛街了。


    特丽莎虽然带着菲利克斯在外面玩,但是心里一直惦记着一个人在旅馆的克莱斯特。


    一会儿觉得他一个人被关在旅馆里无聊,一会儿上午那些不好的预测又在脑中浮现,搅得特丽莎心里惴惴。


    起初菲利克斯兴致冲冲,荒郊野岭待久了,在城镇中看见什么都觉得高兴,可没过多久,人见多了,兴致便淡下来。


    看着姨姨的侧脸,早上克莱斯特叔叔和他说的那些话便忽的浮现在脑海里。


    有想要倾诉的欲望,可又答应了叔叔不能说耶!


    菲利克斯也很快心不在焉起来。


    特丽莎察觉到他兴致不高,问他:“怎么了?”


    菲利克斯看看姨姨,欲言又止,最后一抿嘴巴道:“秘密!”


    好吧,小孩子也是有隐私的。


    特丽莎没有多问。


    但见他对逛街兴趣缺缺,特丽莎询问他的意见:“你不想逛了吗?那我们回去?”


    菲利克斯确实不太想逛了,他怕自己再和姨姨逛一会儿就忍不住说出来了,回去有克莱斯特叔叔看着,就不会出事了!


    这么想着,菲利克斯重重点头,“回去!”


    特丽莎在心里松了口气,和菲利克斯打包了不少吃的后一同返回旅馆。


    晚饭是三人一块儿吃的,特丽莎和菲利克斯将自己今日的游玩全都讲给克莱斯特听,克莱斯特适时的回应几句,晚饭便在轻松愉快的氛围中结束了。


    克莱斯特不想再待在泳池或者浴缸里,白天的时候便对特丽莎说那样感觉格外不自由,反正自己有了尾鳍,也不必再长时间待在水里。


    旅途中的日子,没有浴盆更没有泳池,他一直坐在马车里,也确实没事。


    特丽莎尊重他的意愿,给他放了用来擦身的水。


    如今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特丽莎也没把他一个人挪到浴缸去。


    一来尽管旅馆的浴缸宽大,但对长尾的海妖来说还是太小了,放进去无异于受刑,他既可以脱水生活,便没有叫他进去遭罪的道理。


    二来这么多日的旅行,他们在一个车厢里同吃同住,那样小的环境都接受了,没必要在旅馆这么大的空间里扭捏。


    三人互道晚安后,各自睡去。


    克莱斯特侧身平躺在地板上,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床上被子的隆起。


    计划赶不上变化,如今,他的计划要跟着变化再变一变了。


    第二天一早,特丽莎出去办事。


    之后要去乘坐传送阵,马车不便带走,她要出去把他们的马车卖掉。


    菲利克斯照例和克莱斯特待着。


    男孩似乎没怎么睡好,坐了一会儿就像身上有虫子一样扭捏起来。


    克莱斯特眼神微闪,柔声问他:“怎么了?我们菲利克斯好像看起来有心事?”


    毁诺不是什么好行为,菲利克斯又纠结了一会儿才垂头丧气的细声道:“叔叔我忍不住想告诉姨姨耶,你什么时候跟她说啊?我能不能在你跟她说之前一点点就告诉姨姨啊?”


    菲利克斯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个小小的距离。


    得来全不费工夫。


    克莱斯特眼神闪烁,很快轻柔的摸了摸男孩的脑袋,温声道:“就为这个一直难受呀?那你说吧,叔叔总不能让你一直难过。”


    ***


    他们的马车损坏不大,加上有刻符文,折损不算太多,特丽莎很快卖了一个自己满意的数字,拿着金币回旅馆。


    楼道里还有细细的歌声。


    只是这次,特丽莎心里没有不安。


    她笑着,心情愉悦的推开房门,向看向自己的一大一小道:“我回来了。”


    菲利克斯和克莱斯特的位置与昨日不同,如今克莱斯特直面她,菲利克斯却需要转个脑袋。


    男孩听见她的声音回头,眼睛晶亮的大声道:“姨姨你回来啦!克莱斯特叔叔说他喜欢你耶!”


    特丽莎怔了一下,下意识的抬眸往克莱斯特的方向看去。


    他似乎也很错愕。


    作者有话说:


    1.


    菲利克斯:有人追(杀)我姨,你得把他们都杀了


    克莱斯特:有人追我老婆,我得把他们都杀了


    彼此给予对方一个肯定的眼神(大雾)


    2.


    菲利克斯:追(杀)我姨的都被她杀了。


    克莱斯特(斯哈斯哈):她好变态,我好喜欢


    特丽莎:?谁变态?


    看评论区有讨论海妖化形的,我脑子自动结合这小子这么能装,然后突然就开始唱  为了你~我变成狼人模样~


    ∑(っ°Д°;)っ


    脑子?你停一下啊脑子?


    然后就单曲循环了一整天


    ? 第 49 章


    对菲利克斯来说, 他还不太分得清喜欢和爱的区别,他也丝毫没意识自己说得有什么问题。


    虽然与克莱斯特说给男孩的说辞小有差异,但显然这个代表感情烈度更低的“喜欢”目前对他更有利。


    意外之喜。


    那一瞬间, 脑中模拟过无数情形, 克莱斯特飞快的调整了自己的计划。


    克莱斯特脸上有一瞬间讶异,在菲利克斯回头看他前, 脸上表情很快变成了带着笑意的坦然。


    他看起来太坦然太淡定了, 以至于让特丽莎觉得是不是菲利克斯听错了话。


    特丽莎拿不准, 她没有贸然接话, 也没有不分青红皂白的训斥菲利克斯。


    特丽莎收回目光,笑回外甥:“嗯, 回来了。”


    她跨过了那个敏感的问题,与他们道:“马车我已经卖掉了。传送点那边我去看了一下,很顺利。”


    “你们刚才在玩什么?”她问菲利克斯。


    菲利克斯本就不纠结那个问题,听到姨姨问他, 快乐回道:“克莱斯特叔叔在教我唱歌!”


    怪不得两天回来都听到他在唱歌, 原来是在教菲利克斯。


    “那你学得怎么样了?”特丽莎问道。


    菲利克斯有些不好意思,“还在学!”


    那就是还没全学会,特丽莎笑了笑,特丽莎坐下与他们闲叙。


    逗逗外甥, 也说一些自己的进度。


    克莱斯特表现得与寻常无异。


    一直在注意他状态的特丽莎再次想:也许是菲利克斯误会了。


    不多时, 午饭时间。


    三人在一起吃饭,菲利克斯吃完午饭脑袋就一点一点的想睡觉,特丽莎等他睡着,想了想, 在克莱斯特面前坐下。


    甜香在鼻尖浮动。


    克莱斯特没有表现出丝毫异样, 他心里已有猜测, 但还是轻声问她,“怎么了?”


    特丽莎回望了一眼熟睡的菲利克斯,转头为菲利克斯的乱说话向他道歉:“小孩子可能传错了话,你不要介意。”


    原来刚才不与他讨论这个,是在避讳菲利克斯。


    克莱斯特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眼眸也往菲利克斯的方向望了一眼,转而望着她。


    墨绿色的眼眸里情绪平稳,看不出被戏弄的无奈,也丝毫看不出心意被戳破的窘迫。


    特丽莎心下更定,觉得多半是菲利克斯误会了什么。


    以她这些日子的观察,克莱斯特对菲利克斯非常包容,想来应该不会介意。


    她正要开口说些别的,坐在对面的克莱斯特突然道:“他没说错,我确实喜欢你。”


    嗯?


    意料之外的回复让特丽莎错觉有细小的电流在脑中窜过,让她瞬间警醒。


    特丽莎的眉头上挑了一下又飞快放下。


    她的这幅表情克莱斯特太熟悉了,他知她下一句必定是拒绝。


    但这不是他要的答案,也不是他这么说、这么安排的目的。


    脑中回想起当日泳池边,特丽莎误会自己是在唱情歌后的尴尬表情,克莱斯特就忍不住笑意。


    可若真让她把拒绝的话说出来,一会儿她又该尴尬了。


    他脑中恶劣的升起过一瞬再看一遍她那个表情的想法,但被他飞快压下。


    他明白,如果将事情推到那个尴尬的境地,他这些天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克莱斯特在心底回味了一下她的表情,赶在特丽莎之前开口了。


    “你喜欢森珀吗?”他问道。


    “还有莫多老板、道格,”似乎是觉得可能引起误会,亦或是意思还不够明确,克莱斯特顿了一下,又补了一个,“还有菲利克斯。”


    单提起森珀她还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但随着名字的增多,特丽莎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喜欢红色是喜欢,喜欢使用重剑是喜欢,喜欢毛茸茸的松鼠是喜欢,喜欢朋友是喜欢,喜欢亲人也是喜欢。


    喜欢有很多种。


    喜欢并不拘泥于男女之情。


    “我确实喜欢你。”他仍是笑着与她说,神态闲适,落落大方。


    像朋友一样的喜欢。


    ——被他误导,特丽莎在心里这么为他补充。


    是比寻常喜欢更浓烈的、浓郁到沉积为爱的喜欢。


    ——说一半留一半,又以旁的例子误导她的狡猾海妖在心底这样道。


    长眉下压,海妖微微偏头,笑着反问:“你喜欢我吗?”


    窗外阳光明媚,他逆光坐在地板上,腰之下,长长的鱼尾平拖在地上。


    光晕在他的鱼尾的银鳞上打出一圈一圈彩色的光,层层叠叠花瓣般的薄翼掩着弯月形的锋利尾鳍。


    他的头颅向旁偏出细微的角度,浪卷般的黑发散在脖颈之后,一缕阳光自颊侧照亮他冷白的皮肤和乌黑浓亮的睫羽。


    墨绿色的眼瞳也带着浅笑,花瓣般的唇勾出弧度。


    喜欢他的坚韧,也喜欢他的聪慧,喜欢他对外甥的耐心,也喜欢他的随和,喜欢他的歌声,也喜欢他的外表。


    特丽莎失笑,大方回道:“我也喜欢你。”


    哪怕明知她的喜欢在他的误导之下与他想要的不同,听到她回复的那一刻,克莱斯特还是自心底升起巨大的满足。


    如暖流从四肢百骸升起,它们在他身体里汇集,流经过的每一处都让他舒畅得想要长叹。


    纠缠不休的饥饿感仿佛也减缓了一瞬,但在下一刻,飞快反噬。


    不够,还不够。


    骗得的、带有歧义的两字喜欢,远不够填满他的欲壑。


    克莱斯特垂眸一瞬,他歪了歪身子,单臂压在身旁的矮凳上。


    掩住眸中神色后,他复抬眸探究的看向她:“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特丽莎肩背放松了些,手掌撑在身侧,扬眉回道:“你问。”


    “你知道,我以前对你有些误会,所以为了生存,我做了一些不合时宜的事情。”


    “我向你道歉。”他诚恳道。


    特丽莎不在意的摆摆手,“那没什么,可以理解。”


    “但我有一点一直想不通,”克莱斯特蹙起眉,困惑的看着她,“你在知道我可能‘喜欢’你以后,身体力行的拒绝。”


    这个喜欢显然是男女之间的喜欢,回想起那段日子,扭捏娇弱的克莱斯特眼前这个宽厚可靠的青年显然相去甚远,如今想来仿如隔世。


    想起自己当时的尴尬,特丽莎失笑的同时也忍不住在心里感叹时移世易。


    谁能想到他们今日居然可以坐在一起心平气和的讨论这种问题。


    克莱斯特未停,语气和问今天外面天气如何一样寻常, “难道我与你想要的伴侣形象相差很大吗?”


    微顿了一下,他补充道:“难道我有让你讨厌到一想到就要拒绝我的缺点吗?”


    他不扭捏,特丽莎便也没有为难的感觉,她神色轻松的回道:“那倒不是。”


    “与你无关,是我自己的问题。”


    “我家不需要我联姻,不过如果需要,我想我不会拒绝。”


    “事实上,我也没想过我会和什么人共度一生。”


    “我想做的事情太多了,我无法想象自己放下所有,围绕丈夫和孩子的生活。我也不能要求对方,一定要随我去做我想做的事情。”


    克莱斯特望着她,轻声回道:“你可以找一个志同道合之人。”


    特丽莎摇头失笑,“那太难了。”


    她走过太多,见过太多,也认识过太多人。


    人就像是一把撒向大地的种子,光照的多少、是否强烈、土地的肥沃与否、降水的多少、肥料的不同、气候的变化、甚至周围生长的植物,都会影响种子的成长,影响它们长成各异的植物甚至早早死去。


    不会有完全相同的灵魂,就连相似也弥足珍贵。


    更何况精神之外尚有现实。


    哪怕心向远方,植根于土壤的根系也盘根错杂,束缚它们不得远行。


    无奈,却也寻常。


    她的物欲不高,对很多事情都不在乎。克莱斯特想过她或许对另一半的精神需求更高,如今得到她的回复,更加确定。


    喉结滚动,克莱斯特笑容大了些,调笑道:“唉,我还以为是种族的问题。”


    “嗯……”特丽莎沉吟了下,“非要说的话,我确实更倾向选择人类。”


    克莱斯特眼中情绪变幻了一瞬,正好眨眼的特丽莎并没有注意到。


    “为什么?”他问。


    “你知道,相比其他种族,人类几乎是生命最短的,”特丽莎道,“我不想让我的离世让另一半痛苦太久。”


    “那不公平。”她道。


    克莱斯特呼吸浅浅,他回道:“或许爱情并不讲究公平。”


    特丽莎笑道:“或许吧。”


    她只是不欲与他争辩,克莱斯特明白,她要。


    ***


    等待传送阵建成的日子既短暂又漫长。


    出于照顾克莱斯特的心理,特丽莎和菲利克斯都没怎么出去。


    三人窝在旅馆内,享受了一段难得的悠闲时光。


    除了爸爸给带的各种零食,菲利克斯还带了许多玩具。


    并非全都是些小孩子的东西,还有一些他常与父母玩的棋或者其他益智玩具。


    克莱斯特相当耐心,特丽莎无事可做,也与他们坐在一起消磨时光。


    棋类大同小异,弄懂规则后,对克莱斯特来说,赢或者不动声色的输都很简单。


    特丽莎下棋显然是没想着让着小外甥的,好在菲利克斯也不娇气,输了也不恼羞成怒的纠缠。


    但龙崽学东西非常快,很快就从棋局里找到一些通用的技巧,不多时就让特丽莎感觉吃力起来。


    克莱斯特见状,便巧妙的操纵棋局,让她赢,也让菲利克斯赢,偶尔也自己赢几局。


    下棋显然是消磨时光和吸引注意力的利器。菲利克斯有时睡梦里梦话都是在下棋。


    成年人不像还在成长中的小孩子那样贪睡。


    空暇时,特丽莎与克莱斯特也天南地北的聊天。


    她走过许多地方,克莱斯特便引她多说一些。从连天的黄沙到覆雪的雪原,她说得越多,脑海中她的形象便越立体。


    她说时他并不打断,只偶尔在间隙引几句。她说累时,他也不强求她继续说,自己也与她讲讲大海里的生活。


    海洋远比陆地辽阔,那也是特丽莎鲜少涉足的地方。


    他愿意对她提起,特丽莎也听得认真。


    也许是这段日子太过悠闲,又或者克莱斯特实在是个很好的聊天对象,特丽莎太久没有与人这样聊过天,魔法阵修好的那天,特丽莎的心底也升起淡淡的不舍。


    对比特丽莎,菲利克斯的不舍要更明显。


    马车已经卖掉了,但不管是前往传送点的这一段路程,还是从传送点出来往海边走的路程,克莱斯特都需要新的代步工具。


    特丽莎定制了一个刚刚好能将他放进去的水箱。


    不同于她之前做的那个粗劣的鱼缸,这是正经炼金术士制作的高档货。


    围制的玻璃都被涂了特殊的颜料,外面无法看到里面,但从里向外看却很清晰。


    还刻录了诸如加固、保温、减震的一应符文。


    水箱之上有加盖,水箱之下,还装了两排六个滚轮。


    非常方便。


    到了他们预定的传送日,特丽莎推着水箱,引着菲利克斯一路往传送点走。


    大冬天她推着这样一个大箱本就惹人注目,菲利克斯还双眼红红,瘪着嘴巴扶按着箱侧。


    路过行人皆一眼又一眼的往他们身上看。


    一度以为这是什么新奇的棺椁和送葬方式。


    新建成的传送阵在充盈的魔力下散发着柔和的白光。核对过她们身份和目的坐标后,交完最后的费用,两人一水箱都进入了传送阵。


    在工作人员的操作下,一阵白光闪过,轻微颠簸几秒后,一行人站在了离大海不远的沙滩上。


    海水特有的腥咸铺面而来,一波波的浪卷上沙滩又很快褪却。细软的沙粒感显然与宽阔平整的街道不同。


    特丽莎按了一下水箱下的符钮,六个轮子收起,取而代之是一整片长板。


    特丽莎推着水箱往海岸边走,海风吹来,很快将她心头的那点不舍吹散。


    她打从心底里为克莱斯特高兴。


    阔别家乡许久,他终于能回到自己熟悉的大海了!


    菲利克斯显然没有姨姨的心态,随着水箱被推得离岸边越来越近,菲利克斯打了个嗝,终于憋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听到他的哭声,克莱斯特似乎游到了他的位置,轻轻敲了敲玻璃。


    指节在玻璃上敲出节奏,和着海浪的声音很快奏成轻柔的曲调。


    特丽莎安慰小外甥,“别难过了,克莱斯特叔叔终于要回家了,你要为他高兴啊。”


    不知道是特丽莎的话起作用了,还是克莱斯特的音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又滚过两排金豆豆,菲利克斯抽抽噎噎的擦掉了自己的眼泪。


    水箱与大海几步之遥,特丽莎停了推的动作,自己越过水箱,往前走了两步。


    她对大海并不陌生,可不管见过多少次,每一次见到无边无际的大海都会从心底油然升起辽阔之感。


    特丽莎百感交集,头也未回道:“你到家了,克莱斯特。”


    身后似乎有水箱顶被推开的声音。


    特丽莎知他思乡心切,回过头去。


    箱顶被顶开的动作仿佛慢放,特丽莎亲眼看见箱盖被缓缓推开,克莱斯特肌肉线条纤长的手臂撑出来。


    沾湿的发被他捋在脑后,水珠从他的动作间滚落,一部分溅在水箱的玻璃壁上,一部分溅在外面,在细软的沙滩上溅出一个个深色的小点。


    还不待特丽莎说什么,就见克莱斯特撑着水箱浑身赤.裸的迈了出来。


    他硕大美丽的鱼尾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双修长有力的、人类男性的双腿。


    特丽莎:……


    特丽莎:?


    特丽莎:!


    作者有话说:


    写到这章的时候,突然想到之前有小可爱说做梦梦到了特丽莎送克莱斯特到海边的情形。很有意思,我加精了(31章),没看过的宝子可以在精华评论里翻翻~(不过我可没说正文是这样的啊!


    ? 第 50 章


    身体比大脑反应更快。


    特丽莎看都没看抽了张毛毯就往克莱斯特身上裹。


    可惜随手拽出来的是菲利克斯的毛毯, 本就不大,围不住他整个人,只将将从腹部起, 围到他小腿肚。


    他胸膛和发间的水珠很快向下滚落, 在毛毯边缘洇出一圈深色的水渍。


    特丽莎的汗也快和水珠一样下来了,她下意识的往菲利克斯的方向看去。


    菲利克斯眼睛还红红的, 似乎也有一瞬间懵然。见姨姨看过来, 男孩欲盖弥彰的用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墨玉般的眸子自指缝间好奇的看着他们。


    特丽莎也没想过事情会是这个展开。


    之前将克莱斯特从雷光城救出来, 顾忌菲利克斯在,他一直很讲究的穿着上衣, 只裸着鱼尾。


    出发前想着到了大海衣服就没什么用处了,加上他的水箱还是不透的,他脱也就脱了。


    谁能想到一回头海妖化形了啊!


    脑子里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在呼啸,以至于特丽莎居然还没意识到, 从她把毛毯围在他身上开始, 他自己根本没扶一下毯子,似乎完全不在意它掉不掉下来。


    毯子绒绒的细毛贴在他的身上,吸了水以后更加服帖。


    她的手掌仅仅隔着两层毛毯按在他腰侧,热量仿佛透过毛毯熨烫着他。


    阳光在她棕红色的眸子化开, 像是融化的焦糖。微咸的海风将一阵阵的甜香裹缠在他身上。


    鼻腔里充斥着诱人的甜香。


    特丽莎两手隔着毯子按在他的腰侧, 神色复杂的开口:“你……”


    像是还没想好怎么说,她“你”完半天没有下文。


    他看见她的鬓侧有微不可查的细小汗珠浮现。


    克莱斯特眼神专注的看着她的鬓侧,抬手缓缓帮她拭去那一点汗意。


    指腹一半蹭过她光滑的皮肤,一半蹭过她的发丝, 两种触感让他彼此接触的每一小片皮肤都欢呼雀跃。


    不够不够不够!


    用力!


    她就在你面前!


    捧住她的脸!吻她!吻她!


    他的身体在疯狂向他叫嚣, 渴求更多更亲密的触碰。


    克莱斯特吞咽了一下, 忽的垂眸,重重的将手重新垂回身侧。


    不行。


    不行。


    还不是时候。


    下一秒,克莱斯特复抬眸望向特丽莎的眼睛。


    那一瞬间升起的欲望已被他压在眼眸深处,他看着她,脸上露出一个略有些无奈的笑,“我以为我只是喜欢你。”


    “但好像……不仅仅是喜欢。”


    他垂眸望着她,眼神温柔又专注。


    特丽莎锋利的眉皱着,像是两把无措的刀。她的嘴唇颤动,几次开合,又在真的吐露出什么字句前重新抿紧。


    她还是没想好怎么说。


    海妖太特别了。


    语言可以编造,眼神可以伪装,但化形不行。


    那是神明赐予的枷锁,比海妖的心灵更加诚实。


    他们甚至无法欺骗自己。


    字与词仿佛都失去了意义,它们混乱的堆积在特丽莎的大脑里,却组不出合适的句子。


    克莱斯特不同于她以往拒绝过的所有人。


    人类的爱情大多是激情的产物,鲜少能长久的存在。她毫无负担的拒绝,对方在伤心一段时间后也可以很快振作起来投入到下一段感情里。


    或许连伤心都不会有。


    毕竟曾有声称此生只爱她的人,在被拒绝的当天便与舞女厮混,还说是在抚慰受伤的心灵。


    但海妖不同。他们完全忠于爱人,死亡也不能夺去他们的感情,从他们化出双腿开始,就绝不会再有第二个爱人。


    但她无法回馈给他同样的感情。


    她什么都没说,但她的挣扎又说出了一切。


    和预想中的一样,克莱斯特并不意外。


    “先别急着拒绝我,”他仍旧温柔地看着她,声音轻柔地问她,“你恨我吗?”


    特丽莎直视着他的眼眸,摇头。


    “那你讨厌我吗?”


    恨无从说起,讨厌也是。特丽莎仍是摇头。


    仿佛得了这两个答案他便满足,海妖笑起来,声音柔缓,“你既不恨我,也不讨厌我。”


    指尖她的汗珠早已干透,但那点濡湿的感觉却仿佛浸入了肌理,特丽莎不曾注意的角落,克莱斯特两指重重捻过。


    “你只是不爱我。”


    你只是不爱我,而我早已预料。


    没关系。没关系的。


    克莱斯特双手按向自己的腰侧,连带着她的手掌一起,隔着毛毯压在自己腰迹,探询的轻声问她:“那你能给我一个机会吗?”


    手背上是比她手掌大一圈的男性手掌,他的体温略低,却比不休的海风要温暖得多。


    手背渐暖的同时,因为按得太紧,特丽莎错觉自己感受到了他腰间肌肉起伏的线条。


    “你曾两次救我,”墨绿色的眼眸认真,“我虽能力有限,但也想像你一样,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我爱你,”克莱斯特注视着她轻轻摇头,“但这不应该成为你的负担。”


    “我爱你是我自己的事情,在你答应我之前,我不会做任何越界的举动。我们可以仍旧以朋友的身份相处。”


    克莱斯特再次轻声问她:“你能给我一个,让你了解我的机会吗?”


    特丽莎直直望着他的眼眸。


    空气好像也在她的安静中变得沉重。


    半晌,她抽动手掌,站直身体。


    掌心与她手背的摩擦感那样清晰,克莱斯特真切的感受到她带来的热量一点点离开。


    他在那一瞬间想要按紧手掌,死死的将她的掌心贴在自己身侧,却在手掌真的有所反应之前,硬生生僵着没动,任由她将那双温暖抽离。


    海风好像顺着她双掌离开的缝隙钻到了腰侧,飞快的带走热量。


    克莱斯特收紧手掌,连带着毛毯一起按紧,试图留下她残留的温暖。


    特丽莎站定,眸底是如出一辙的认真,“人情绪激动时,或许会错觉自己陷入爱情。就像很多人或许根本分不清感激之情与爱情的区别。”


    “我并不是要否定你的感情,”她顿了一下,“我只是在想,或许,让时间沉淀一下你此刻的心情,是对我们彼此都更加负责的做法。”


    海妖的双腿是他沦陷于爱情不争的证据,他无比确定自己的心意。


    他已如飞虫落入蛛网,非要她与他一起才甘心。


    但克莱斯特明白,真正需要沉淀的,是她。


    她坦荡的来,坦然的走。


    看似潇洒无牵挂,实则是习惯了离别。她早已预料到分别,便在下一次相识前下意识的为自己留一份体面。


    她当有很多朋友,但在利兹城时她几乎从未提及,不管是与道格还是森珀,又或者是他,聊天都只说与当下相关的事情,从未与他们谈及自身。


    不谈喜恶,不谈来历,不谈经历。


    ——就连森珀都不知道她的身份。


    他从不怀疑她的赤诚。


    她的每一个朋友,必然是她真心相交。


    但他同样明白,很矛盾的是,她对人坦诚的同时心防颇重。


    不光是她从不谈及自身的行为,还有一些诸如总是下意识的打开隔音器这样的行为也体现了这一点。


    她注定不可能像毛头小子一样对什么人一见钟情。


    就像一块坚硬的石头,非要日久年长的滴水,才肯在漫长的磨合中露出一个浅坑。


    需要沉淀的从来都不是他,是她。


    她心里已有决断,与她争执毫无意义。


    他必须,留给她空间。


    克莱斯特脸上露出笑容,在特丽莎的目光中点头。


    “好。”他应道。


    他这样痛快,特丽莎严肃的表情消退,终于也露出一丝笑意来。


    特丽莎把克莱斯特的储物戒指还给他,里面有他剩下的钱和东西。


    他自己没有合适的衣服,特丽莎在自己的储物戒指里翻了一会儿,找到几件自己伪装时穿的男装给他。


    只是比起特丽莎,他的身形明显要高大许多,只能勉强将自己塞进去,衣服都紧绷绷的贴在身上不说,这样冷的天气里,脚踝还露出一大截。


    “没事,”克莱斯特安慰她,“我去最近的城镇上换一下就好,也很快的。”


    许是因他第一次化形,特丽莎对他总有一点说不上来的担忧,好像他这样进入人类的城镇就会被骗似的。


    “或者,我们送你去?”特丽莎问道。


    情感上很想答应,但理智上,克莱斯特明白,不答应才是最好的选择。


    克莱斯特注视着她,笑意不减,眼神里还多了几分揶揄。


    “不必担心我,你忘了我也曾在雷光城混迹过一段时间吗?”


    “嗯,也是,”特丽莎点点头,还是补充道,“你自己多小心。”


    克莱斯特眼角眉梢都是愉悦的笑意,“好的,如果下次我被抓,你还会救我吗?”


    “当然。”特丽莎立马回道。


    随即她露出个一言难尽的表情,“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不要被抓。”


    克莱斯特终于笑出声来,等他笑完回道:“借你吉言,不会的。”


    略停了一瞬,克莱斯特笑望着她,意有所指,“下次见面,我们还是朋友对吗?”


    他如他所言那样与先前一样以朋友的姿态与她相处,不过分殷切,也不哀怨亦或炽烈,这让特丽莎很舒服。


    长眉舒展,特丽莎脸上笑意浅浅。


    “当然。”她说道。


    “祝你武运昌隆。”克莱斯特站在两步远的地方,点点头与她告别。


    同样与菲利克斯道别后,克莱斯特先一步离开。


    特丽莎抱着菲利克斯在海边坐着看海。空荡的水箱停放在他们身后。


    半晌,她突然对菲利克斯道:“我们回家吧。”


    “回荆棘吗?”


    “对。”


    ***


    克莱斯特的离开似乎与其他人分别时感受不同,但具体哪里有差异,特丽莎没有细究。


    做出了返回荆棘王国的决定,特丽莎很快买好了船票。


    是她相熟的航船,旅途非常顺利。


    菲利克斯第一次坐船,趴在围栏上看海能看一整天。


    看到从船侧游过去的鱼,还回头问她:“姨姨,克莱斯特叔叔也像小鱼这么游泳吗?”


    “唔,”特丽莎回,“也许吧。”


    五天之后,特丽莎和菲利克斯返回了荆棘王国。


    王宫里人员众多,有很多人陪菲利克斯玩,不用带孩子的特丽莎松了口气。


    又两天,父亲将特丽莎叫到了身边。


    岁月在这个曾经征战四方的男人脸上刻下纹路,就连鬓角都开始泛白。


    他招呼女儿坐下,对她道:“日升节将至,你哥哥往临近几个国家走动了。”


    “你替我去一趟曼宝泽吧。看看你埃布尔叔叔。”


    “埃布尔叔叔怎么了?”特丽莎关切的问道。


    埃布尔叔叔是父亲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曾随他征战多年,是他最忠实的臂膀和最亲密的朋友。特丽莎幼时还曾坐在他的肩头玩闹。


    “他前几日与我的书信中说,日升节后,最晚不到盛夏,曼宝泽或许就要请封新的大公了。”


    请封新任大公,必须是在旧任死后。埃布尔叔叔是现任曼宝泽大公。他这么说,多半是暗示自己时日无多,让老友早做准备。


    特丽站起来,抬眸回道:“我这就启程,到时与您写信,您注意自己身体。不要太过着急。”


    父亲拍拍女儿的肩膀,她一向可靠,他自是信她。


    “人总有一死。他若真的不好,你也一定要告诉我。日升节前脱不开身,之后我必是要去看看他的。”


    “此外,他的大儿子沃夫,嗯,我记得你们之前关系不错?”


    回想起并不愉快的往昔,特丽莎抿抿唇,“并没有多好。”


    “好吧,”老国王点点头,“你也要帮我看看他是否可靠。”


    “好的父亲。”特丽莎再次回道。


    作者有话说:


    克莱斯特(表面):那我走


    (实际):下章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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