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道格提笔回信。
『敬爱的安东尼·瓦奥莱特亲王殿下:
对于将人类与异族融合试验的调查尚在进行。我不得不向您汇报, 事情可能远比我预计得更加复杂。
这件事情里也许有利兹子爵的手笔。
但不论前方如何困苦,您目光的方向,就是我剑之方向。神明将祝福它永不折断, 直到我的灵魂重归故土。』
作为一同经受过【审判】洗礼的同伴, 道格信任特丽莎,却并不信任她带来的海妖。
特丽莎与他说有人在做异宠的试验, 断角的鹿人和亚兰德的笔记也证实了这一点, 他自然相信。
但海妖自称从领主府里逃脱, 除了海妖说的话, 他目前没找到任何证据。
海妖一族阴险狡诈,他们的信用在道格这里还不如秋日里落下的树叶。
特丽莎虽然一开始就提醒他异宠也许有城主的手笔, 但出于对海妖的不信任,她的话也只是让他提高了警惕。
直到他今天早晨与巴特交锋,他才真的意识到,利兹城的领主, 露丝·安森考特很可能真的和这些有关系。
道格执笔沉思, 过了一会儿,将特丽莎那枚印章放进漆盒里,继续写道:
『承蒙光明不弃,我并非孤身试险。
同行的同伴聪敏勇敢, 随信所附影像仪即她所得。里面也许有非常重要的证据, 可惜影像仪已坏,我们无法得到里面的讯息。
除了您,我们别无可信。诚恳的希望您能将它修复。』
他的食指在笔杆上摩挲了几下,神色放松了些, 在隔开两行的位置上, 他继续写道:
『您还记得我的喜好, 实在是我的荣幸。凯特性格腼腆,万分感谢您和王妃对她的关照。
愿神明赐福于您。
您忠诚的骑士道格·托马斯』
他将信纸叠好,装进信封盖了火漆后装进漆盒里。
在道格目光的注视下,乳白色的盒子逐渐变成黑金色。
道格洗漱整理,关灯睡觉。
另一边。
特丽莎趁着夜色,按照道格给她挑选的路线,一路顺利的来到树角旅馆老板的家前。
三层的白色建筑精美。
门廊下明亮的灯光照亮了房前的长街,离得稍近些从窗户上看到酒宴中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的剪影。
特丽莎耐心的等着。
夜色渐浓,晚宴逐渐接近尾声。
宴会内的客人三三两两散去,特丽莎蹲在角落里,看到一个身材矮胖的男人将几个客人送出来。
风将男人寒暄的话语吹散,特丽莎只零星听到几个什么“照顾生意”,“打折”,“最好的”等等一类的词。
寒暄完,男人返回屋内,门外留了零星几个奴仆整理长廊和灯光。
特丽莎喝下一瓶魔药,回忆着纪查官那身轻甲。
*
晚宴总是让人疲惫,但好在这次宴会让拉里协定了好几个大单。
他细短的眉飞扬,口沫横飞、满面得意的和替他脱下外套的妻子吹嘘,“哈,我担保利兹城没有比我更成功的商人了!”
奴仆从门外进来,躬身站在不远处,嘴巴抿了下不安的禀道:“老爷,有纪查官到访。”
话音未落,轻甲摩挲布料的刷刷声里,一个一脸冷漠的纪查官从外走进来。
他身材,面容都平平无奇,唯一让拉里印象深刻的,就是对方那仿佛裹挟着夜风的冷肃气质。
拉里面色一紧,当即把脱了一半的外套重新穿回去。他挥开夫人的手,谄媚的笑着往前走了几步,“请问您深夜来访,有什么要事吗?”
面容冷凝的纪查官淡淡瞥了他一眼,眼神矜傲的环视四周,声音都仿佛夹杂着寒意,“你确定要在这里说?”
莫非是为了那件事?
拉里心头发虚,搓了搓手指赶忙把人往楼上书房让,“失礼了,失礼了。您随我来。”
银甲骑士落在楼梯上的每一步都好像鼓点捶在拉里的心头。
拉里将人往里让,细眼悄悄打量了一下对方。
只是对方似乎对此十分敏感,冷厉的眼当即转过来,将他逮了个正着。
拉里关上房门,殷勤的请对方坐下,奉上茶点,“纪查官真是辛苦了,每天不辞辛劳的巡街守卫,还要处理那些不懂事平民们的鸡毛蒜皮的小事。”
对方似乎毫无寒暄的意思,完全没有接他的话。
“你知道我来是什么意思,”对方直直盯着他,眼神里是呼之欲出的警告,“所以……”
所以之后的意味深长让拉里额上的汗冒出来得更快了。
他取出手帕沾沾额角,掩饰性的哈哈干笑两声,“您说的哪里的话……”
拉里顿了一下,贼眉鼠眼的看看对方的银甲,试探道:“您说的是那件事吗?”
他嘶了一声,一脸困惑又歉意,“绝对没有冒犯您的意思……就是……我没有见过您。往常来的都是巴特纪查官。”
拉里执起茶壶给面前的骑士倒茶。
“今天……”话到嘴边,拉里换了个名字,“科莱恩大人怎么今天派您来了?”
科莱恩是他家刚才那个通报的男仆的名字,拉里从没见过面前的这个纪查官,他不太信他。
房间变得安静,只有茶液落入茶盏的水声。
拉里盯着对方的脸,随着对方的沉默,神情逐渐变得警惕。
银甲骑士的唇从一边不屑的掀起,他冷哼一声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声音带着被冒犯的怒意,“你也配来试探我?”
骑士的脸色更冷怒了,“既然这样,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随我去见领主吧。”
“希望到了领主面前,你也能这么‘机灵’。”
见对方识破了自己的试探,拉里几乎确定了对方身份无异。
只是这陌生的纪查官似乎比巴特更加傲慢和难缠,两句话不对就要带自己去见领主。
被那个女人知道了他干的事情,他还能有命活?
拉里立刻急起来,讨饶着去求这陌生的纪查官重新坐回去,“哎呀!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我是刚才酒宴上喝多了,这才一时说错了。尤莱亚,尤莱亚。是尤莱亚大人。”
谁知对方不光没有被他劝服,反倒看起来更加不耐了,“自我来这里,你就一直推脱,显然你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既然这样,那就也不用浪费我时间了。”对方道,伸手似乎欲抓他的手腕。
拉里一步跳起来,从书房的柜子里取了一块品质中上的魔晶塞到纪查官手里,“您通融通融!”
事到如今没有继续隐瞒的必要,拉里一咬牙,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西蒙拍卖场是我犯了糊涂。”
陌生的纪查官很快扬了扬眉,被自己的耳光打偏过头去的拉里没有看到。
“领主大人将看管人货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我已是看得起我。”拉里又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都怪我利欲熏心,不该动这样的主意。”
“但您信我,西蒙拍卖场里的都是大人剩下的废品。别说那些高级货,就连残次品我也是无论如何都不敢碰的。”
拉里跪下去,去拉特丽莎的衣角,“那只海妖……那只海妖是肯德罗骗我的。我也没想到他居然那么大胆,蒙骗了尤莱亚大人,没有杀他还偷偷放到我这里售卖。”
“我都是被他骗了啊大人!”拉里哭求。
尤莱亚大人让肯德罗把海妖处理掉,可侍奉领主的肯德罗深知海妖在领主心中的地位,他稍犹豫了一下,无意间让拉里知道了这个消息。
那段时间领主不在,拉里的心思便活泛了起来。他花言巧语蒙骗着肯德罗,不仅没有杀死海妖,还与肯德罗一起,瞒天过海的把海妖运到他名下的西蒙拍卖场,希望能卖个好价钱两个人平分。
可也不知道哪一步出了错,海妖被带走不说,他拍卖场里的人也都死伤大半。
那绝不是寻常人能杀出的场面。
一定是尤莱亚大人察觉了他们的小动作,发怒对他们做出的警告!
拉里忙不停的注销了拍卖场。
这么多天过去了,他以为看在以往他为领主效忠的面子上,尤莱亚大人只是想简单警告一下他,谁知今天竟然会直接派一个纪查官过来。
反正肯德罗已经死了,推到他的头上也无人知晓。
“大人警告我以后,我就再不敢了。拍卖场也已经注销了。”
“看在我将所有的忠诚献于领主的份上,求您替我和尤莱亚大人说说好话。”
“往后我绝对不敢了!”
比起和善好说话的尤莱亚大人,若真的被提到领主面前……
拉里打了个哆嗦。
特丽莎舌尖顶了顶上颚。
反复琢磨过他的几句话,慢慢拼凑出了真相。
西蒙拍卖场归属于眼前这个男人,他也确实在替领主物色或者说藏匿“人货”,那么,也侧面说明领主真的在做这种东西。
他似乎知道异宠的利益颇丰厚,便偷偷从中克扣一些他口中的“废品”售卖,所谓“废品”……大概就是她在展廊上看到的那些死物。
一个名为尤莱亚的人似乎是领主露丝的心腹,他一直从中接洽。
克莱斯特至今活着,不光是因为得到了她的帮助,还是一个因为两个小人物的贪心,瞒天过海之下的巧合。
他还以为自己是“尤莱亚大人”派来警告他的……
特丽莎垂眸,缓慢但坚定的拂开他的手指。
就像是受到了莫大的刺激,拉里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慌不迭的将两个塞满了金币的储物手镯往特丽莎手里塞。
“这是给您的辛劳,”他将一个更大的、装满了这种储物装置的匣子塞给特丽莎,“这是西蒙拍卖场全部所得,我愿意将这些通通上交。只求您能和尤莱亚大人好好说说,让我还有为大人和领主效力的机会!”
银甲的骑士看着他,那一瞬间,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死人。
只是很快的,对方收起了他的供奉,冷漠的、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看在你还算诚恳的面子上,我可以为你在大人面前美言几句。只是,你的背叛让他恼火,若是不想让大人时时想起这件不愉快的事情,我劝你以后不要再在大人面前提起。”
听到对方答应,拉里松了一大口气,连声答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特丽莎背着手,往茶壶的细口里滴了一滴魔药。
那是一滴催化魔药。
他今天喝了酒,在魔药的激发下,他的记忆中她的模样会很快变得模糊。她变幻的这个“纪查官”本就平平无奇,这样一来,就算他将来去城务司,看到的大多纪查官也都会和他印象中的自己差不多。
他确实罪大恶极,但他还不能死。
一来她不想打草惊蛇,二来她这次比她想得还顺利,得到了非常多有用的信息。
如他所说,他即为领主做看管人货的活计,那么只要顺着他,就能摸到关押无辜者的地方。
这可比他一条贱命重要得多。
特丽莎意味不明的从鼻腔里哼了一声,绕过他去。
拉里恭恭敬敬的将傲慢的纪查官送出门去,直到看不到对方的身影,才擦了擦额上的虚汗返回家去。
特丽莎没回道格家,她趁夜跑去城东,从拉里给的储物手镯里摸出两个金币。
她用碎布将亮闪闪的金币裹好,塞到了奥莉母亲的门缝下。
特丽莎忙活了一夜,克莱斯特也没闲着。
特丽莎离开后,他兀自焦躁的在泳池里躺了半天,才慢慢恢复平静。
许是因为夜里太静,他能察觉到咽喉深处,受过魔药滋养的瓣膜在缓慢生长。
他从泳池底部浮出来,再次试探着张唇试音。
声带颤动,瓣膜附和,克莱斯特仔细的感受着这种变化。
半晌,他合上了形状优美的唇。他已大好了。如今约有巅峰时一半能力,足够用了。
无边的夜色里,他将目光投向紧闭的房门。
克莱斯特微微启唇,婉转的旋律从他口中飘出,穿过木门,穿过回廊,穿过石头做的墙壁,钻入道格和森珀的耳中。
他的神情是冷漠的,歌声却柔软的像蔚蓝晴空之上飘荡的云朵。
蜷缩成一团的鹿兽人一无所觉,在歌声里睡得愈发深沉。
而原本工工整整平躺在床上的骑士,则眉心轻轻皱了下。只是那点褶皱很快就被云朵一样的歌声抚平。
下一刻,他如提线木偶般从床上坐起,提着他的窄剑,走到空旷的大厅里。
在歌声的催促下,道格一无所觉的劈、砍、挑、刺。
月上中天。
克莱斯特终于停止了歌唱。
沉默如石头般的骑士,呆呆的立了一阵后,才在一声轻若鸿羽的命令中返回自己的卧房。
克莱斯特靠在泳池边沿,食指用力在边沿的砖上刮过,搓下一层细粉。
道格可以被他控制。
不论是送他到海边这件事,还是帮他夺回鱼尾,身有爵位的道格显然比仅仅只是一个冒险家的特丽莎要好用的多。
他不想再猜了,不想再猜特丽莎究竟是不是领主的人,也不想再思考特丽莎救他出来的目的。
他已经厌倦了,甚至说是有些憎恨这种永远得不到答案的感觉。
那种由此升起的,日益旺盛的好奇隐隐让他不安。好像再这样下去,就会滑向一个他再也爬不上来的深渊。
他的目光,他的思想已被她占据太久。这本不该如此。
她没用了。克莱斯特对自己这样说。
是时候找个机会,杀了她。
*
特丽莎天色将亮时才回来,正碰上要出门的道格。
银甲的骑士脸上难得有些倦色,特丽莎忍不住笑道:“你怎么看起来比我还累。”
道格转了转酸痛的脖颈,沉思半晌想不出答案,“不知道。”
作者有话说:
每天打开电脑前默念十遍,克莱斯特是坏蛋
? 第 32 章
道格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今天这么累。
明明睡得深沉, 起来却感觉像是忙碌了一个晚上。
他转了转脑袋,不再去想这个问题。
“你还顺利吗?”道格顺口问道。
“嗯。”特丽莎点头,“比我想得顺利很多。”
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 出于谨慎, 特丽莎没有多说,只是压低声音与他道:“如果领主身边有个叫尤莱亚的, 你可以从他身上入手查查。其他的等你回来再跟你说。”
“好, ”道格侧了侧身子, 回道, “早上天冷,你回去休息吧。”
特丽莎笑着点头, 对他道:“再见,祝你一切顺利。”
道格谢过她,往城务司的方向赶去。
特丽莎几步跨进了房子里。
森珀正坐在桌边吃早饭,汤碗边摆着那本食谱, 边吃边研究。
见特丽莎回来, 给她盛了一份,他指了指桌上的餐盘,对特丽莎道:“你先吃,吃完给克莱斯特送一份。他好像还没醒。我一会儿要去试试这个蒜香烤面包。”
“好的。”特丽莎没客气, 坐下吃饭。
森珀眼睛黏在菜谱上, 手里的汤匙看也不看的在汤碗里舀了送进嘴里。明明都吃空了,还机械的重复这个动作。
特丽莎没说话,悄悄给他碗里添了一勺菜汤他也没发觉。
新盛的菜汤滚烫,眼看一无所觉的森珀就要这样往嘴里送, 特丽莎连忙出手拦了一下。
森珀茫茫然从书里抬头, 看向特丽莎。
特丽莎眼睛往他勺子的方向瞥了瞥, 提醒道:“烫。”
“噢噢,”森珀恍然,重新把勺子搁回碗里,搅动剩下的菜汤散热,目光重新转回了菜谱上。
丝毫没有考虑过,之前喝的都不烫,怎么这又开始烫了。
特丽莎笑了笑,问他,“这么好看?”
“也不是,”森珀合上书页,目光重放回汤碗里,“就是觉得人类的很多烹饪方式很神奇。我在想能不能和我们(兽人)已有的结合一下。”
兽人的体质让他们不畏惧生食,人类的烹饪方式在大多兽人眼里都是多余且累赘的行为。浪费时间不说,甚至在一部分肉食性兽人的认知里,吃煮熟的食物是牙齿无法撕裂猎物后不得已的妥协,是弱者的标志。
森珀本身也是不喜欢的。深感大多烹饪都破坏了植物中神明赐予植物的活力,但这段时间以来,随着对人类烹饪方式的逐渐了解,他慢慢意识到似乎也不全是这样。
比如蛋与月银草同蒸,虽然颜色会变成诡异的闪着荧光的蓝绿色,但对外伤似乎格外有效。
——至少有一部分植物,在烹饪过后会拥有更加奇妙的治愈效果。这是族群中的老德林从来没有教过的。
也许别的植物这样融合之后也会有新的更好的效果。
抱着这样的想法,森珀认真的几口喝完剩下的菜汤,和特丽莎打了个招呼就拿着菜谱急匆匆的返回了厨房。
特丽莎吃东西本就快,吃完东西,端好克莱斯特的那份,敲开了他的房门。
海妖从泳池中浮上来,脸上似乎也有疲态,见到她时,嘴唇很快的勾了一下,『你回来了?』
他的眼神从她头顶扫到脚尖,见她无恙,便看起来更开心了,『你没事就好,我担心得整夜睡不着。』
“我没事的,”特丽莎把餐盘放到他面前,安抚道,“以后不要担心我,你早点休息。”
『我也想这样,』克莱斯特微蹙了眉头,随即又很快松开,他借着泳池边沿的沿台撑高了身体,一双眼眸眼神柔软的看着她『但如果还有下一次,我可能还会这样担心你。』
下一次?不会有下一次了。死人没有下一次的机会。克莱斯特想。
同样的话,假如是森珀和特丽莎说,她不会有任何奇怪的感觉。甚至放在两天以前,克莱斯特和她这样说,她也不会多想。
偏偏在她起疑之后,克莱斯特这样和她说话,还用这样含羞带怯的眼神看她,特丽莎感觉就像身上窜了一只虫子,哪里都痒绵绵的,她甚至恨不得给自己一拳,好缓解这种奇怪的感觉。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好掩饰性的偏过头颅,看了一眼他的餐盘后对克莱斯特道:“白面包好像拿的有点少了,我去再给你拿两块。”
言罢,点点头转身欲走。
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她刚刚给他放下餐盘,此时离他最近。
虽有散乱的红发遮挡,但她裸露的脖颈确实就在他的攻击范围之内。
他已借机撑高了身体,鱼尾抵着泳池底,伸臂就能够到她。
作为海洋里毋庸置疑的霸主,除了可以迷惑、操控其他生物的歌喉,经受过大海波涛考验的他们,足以在深海中与鲸鲨搏斗。他们的身体素质远非岸上这些寿命短小、身体孱弱的人类所能比。
多亏了她这段时间的照料,那些因折磨而失去的肌肉和其下蕴含的力量已回来大半。
他可以轻易用手指将泳池沿台碾碎,想来折断人类脆弱的咽喉对他来说也不是难事。哪怕那个人是特丽莎。
几乎是意识到这是一个好机会的同时,克莱斯特便当机立断的伸出双臂。
他脸上的表情还未来得及变化,眼睛便已盯上了她的脖颈。
那一刻,他仿佛听到了颈骨错开轻微的咔哒声,看到了头颅一歪,尸体软倒下去的模样,感受到了生命在掌间流逝。
也几乎是与此同时,特丽莎站定回头,“对了——”
看清面前场景的一瞬间,特丽莎直接忘了要说什么。
他向她扑过来,腰下的鱼尾夸张的抵着泳池的沿台,柔软的表情变得失措,整个上半身倾出泳池,眼看就要失衡栽倒出来了。
特丽莎下意识的垫脚,连他的双臂一起,箍进了自己的怀抱。
克莱斯特僵住了。
她反应好快。
已失先机,现在挣开再动手也大概率来不及了,现在可是正面,他没有把握一定能掐死她。
此刻,特丽莎满脑子都是:完了,他可能真的喜欢我。
看到我要走,他想要挽留我,着急得差点从泳池里栽出来。
我刚才的话题转移得很生硬吗?特丽莎反思。
海妖身上水珠很快沾湿了她的衣服,特丽莎如触电般,正要松手突然意识到现在的场景。
若她松开,他必然要栽个跟头。
克莱斯特看不见的背面,特丽莎无声的呲了呲牙。
她扶抱着克莱斯特,带着他慢慢往后退,帮他在泳池里立稳。
他没戳破这层窗户纸,特丽莎也不想。
在她印象里,克莱斯特比小鹿更加柔软敏感,她若是表现出明显的抗拒或者直接拒绝,很可能会伤到他的心。
他一个人孤苦无依的,只和自己关系稍好,自己若再伤了他,那他也太可怜了。
可这么放任好像也不是回事……
怀里的克莱斯特挣了下。
特丽莎吸了口气,重重的抱了抱他,随即像好兄弟那样,拍拍他的脊背松开。
“我的朋友,”她干巴巴道,“扶稳,我去给你拿两片白面包,很快就回。”
她的衣服上沾了水,洇出狼狈的痕迹,然而克莱斯特无暇顾及这个,他反应极快的,像是十分不好意思一样点点头答应。
特丽莎两步退出了克莱斯特的房间。
刚带上房门,特丽莎就站定在走廊里,过了一会儿,她转身,额头抵住墙壁表情痛苦的轻轻磕了磕。
她的暗示他听出来了吗?
她真的只是把他当朋友啊!
她真的没有别的想法啊!
半晌,特丽莎重新站直,她把脑后束发的发带扯下来,把散乱的头发重新梳好,往厨房走去。
希望他懂了。
实在不懂也问题还不到特别严重的地步,他的鱼尾还没有化成人腿,说明就算他对自己有好感,也只处于初期。还有得救。
说不定他只是一时分不清想要报恩的感激之情与男女之情之间的区别。
她再努努力,努力在他误会之前解决这里的事情,尽快把他送归大海。
距离会冲淡很多感情,尤其是像他这样的一时冲动。
特丽莎取了白面包折返。
克莱斯特双臂撑着泳池,立在那里,姿态与她离开时无异。
他垂眸看着托盘里的食物,一口未动。
特丽莎脚步顿了下,随即上前把面包添在他的托盘里,问他,“怎么不吃呢?”
声音有点不自然的紧绷,特丽莎掩饰性的清了清嗓子。
她放下面包,重新退回到刚才的位置。
她一系列动作克莱斯特尽收眼底。
太远了。
这个位置,就算她再像刚才那样毫无防备的转身,他也够不到她了。
更何况她好像已经戒备起来了。
心里转过太多想法,然而克莱斯特脸上却半点不显,他盯着特丽莎的眼睛,脸上忽的漾出一个诱.惑的轻笑来。
仿佛蕴藏了无尽情意的舒缓旋律从他口中吐出,婉转动人。
旋律催动,无形的音波如抚摸爱人的身体般缠缠绵绵的织成细网,将特丽莎绵密的、紧紧的包裹其中。
每一个音符都好像带着细软的钩子,它们从特丽莎的耳朵钻入,包裹着无害的皮囊,内里却誓要勾出她心底的欲望与鲜血。
克莱斯特注视着她,注视着面前的武者神色变幻,却未像他预料的那样抬起手臂。
克莱斯特不死心的继续催动,咽喉深处,声带之上,最幼嫩的瓣膜也使劲的支起,调整每一丝细微的气流。
音波越发汹涌,如翻腾的海浪,一波一波的拍打向特丽莎。
只是,面前的武者眼神复杂的看着他,除了脸上略红了些,没有任何其他的反应,仿佛真的是块不会被打动的礁石。
克莱斯特越唱声带越紧绷。
他虽看不懂她情绪的由来,却清楚的知道,她的神志始终清明。
没有一丝一毫被蛊惑的痕迹。
这怎么可能呢?
海妖的歌声几无敌手,只要听力正常,就连虫鼠都可蛊惑。除非对方心智极其坚定。
可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海妖这一种族自诞生至今,有记载的能抵抗他们歌声的异族屈指可数。
一位是以身祭树、阻止了精灵圣树死亡的精灵王,一位是将生命献于时间,阻止了世间无数次大灾的预知女巫,还有一位是杀死了异界的神明,让这世界得以存续的人类国王。
无一不是能改变整个世界进程的大人物。
人类是所有种族中品性最复杂的,同时也因为他们相对于其他种族要短得多的寿命,他们经历过的诱惑最少,相应的对欲望的抵抗力也最低。
她既没有改天换地的能力,难道这个年纪就能有坚定到不被蛊惑的心智?
克莱斯特不信。
可面前仍旧好好站着的武者由不得他不信。
这和他实力有没有恢复到顶峰没有关系。她不应该如此理智,最少最少,哪怕只有一瞬,她也应该有所动摇的。
可她没有。
克莱斯特唱不下去了。
在最后一个转弯,克莱斯特闭上了嘴巴。
他费解的看着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动人的旋律不在,房间立刻变得落针可闻。
两个人尴尬的沉默着。
克莱斯特看到她的胸口缓缓起伏,深吸了口气。
没人能理解这短短一首歌的时间里特丽莎的煎熬。
就像有无数的细针,从头到脚将她的每一寸皮肤扎了个遍,让她坐卧不安。
她又不是傻子!
这旋律一听就是情歌啊情歌!
我刚暗示完我把他当朋友,他就对着我唱情歌!
特丽莎的脸都憋红了。
答应是不可能答应的,但怎么拒绝,这是个技术活。
她绝对不想伤害到他的感情或者心灵。
像是极其难为情,红发的战士慢慢张口了。
她声音就像紧绷的弓弦,她努力控制着自己声音里的情绪,就像是生怕一箭射出去伤到什么,“那个……”
意识到情绪还有微妙的不对,她偏头清了下嗓子,干笑了两声,尽量用一种“今天天气不错”的语气对克莱斯特道:“你嗓子恢复了啊,哈哈哈,挺好的挺好的,哈哈哈。”
“唱得挺好听的,你是我见过的,唱歌最好听的了哈哈。”
克莱斯特手掌扶按在沿台上,眼神疑惑,又像是受伤,似乎非常想从她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特丽莎艰难的吞了吞口水,手掌夸张的在空中划过一个弧度,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刚才那是情歌吗?很动人啊!要是你唱给心爱的海妖,对方一定会非常感动的!”
海妖是所有智慧种族中唯一生活在水中的,天生的与其他种族来往不密。
特丽莎对海妖的认知也只浮于表面,她也不清楚海妖是否会与同族结成伴侣,只是按照以往的惯性思维,认为是会的。
事实上,完全不会。
性别对海妖没有意义,那只是神明赋予的不同的躯壳。
说是神明开的玩笑也好,还是一个无聊时的恶作剧也罢,海妖可能爱上任何种族并为对方化出对方种族的半身。
但除了同族。
他们完全不会爱上同族。
他们甚至天生排斥同族,两只陌生海妖相遇,第一时间都是戒备。
这些特丽莎并不知道。
她只是尴尬的拼命找补,“除了海妖,其他种族都生活在陆地上,不能长久的陪你生活在水里,背离故土挺辛苦的哈。”
她没做过类似的事情。
因为性格的缘故,追求她的异性本就不如追求妹妹的多,以前在荆棘王国,人们大多坦诚直率,性情豪爽,特丽莎直接拒绝也丝毫没有心理负担。
出来游历以后虽然也曾有人对她表示好感,但她并不会长久的停留在某处,不必她接受或者拒绝,这种一时的好感随着时间和距离的变化,轻易便会消失。
她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不能直接拒绝,一时半会儿又走不开。
“嗯……”特丽莎接着暗示,“我是觉得,每个种族都有自己的习惯和风俗,同族之间其实更能理解彼此的需求和想法。”
红发武者几乎是用有些小心翼翼、有些紧张的语气问他:“你觉得呢?”
克莱斯特:?
她是傻子吗?
克莱斯特喉结滚动。
她的情绪本身并不难懂,结合她的话,克莱斯特逐渐推出一个离谱的事实——她不光没被他的歌声蛊惑,还觉得他在向她求爱。
她甚至不想接受他的爱意,委婉的劝他不要把精力放在她身上。
虽然他根本没这个想法,但克莱斯特还是有一种,被嫌弃了的微妙感觉。
克莱斯特盯着她,像在看现有已知九种智慧种族之外的,第十种智慧生物。
半晌,在武者忐忑的目光下,他轻轻“嗯”了一声。
特丽莎终于如释重负的缓缓松了口气,对他友好的笑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海妖:6
里程碑式的一章(bushi
我爽了,睡觉!大家晚安!
? 第 33 章
虽然借纪查官身份的便利, 道格调查没有被完全堵死,但因为被巴特劫走了案子,他也确实少了很多线索。
至少他目前不能再去一次案发现场了。
按理说, 这种案件的侦破短也要两三天, 长的话一个月也有可能,亚兰德案这种一看就有内情的, 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两天就办完。
只是他今日去城务司的时候便得知巴特已经提请结案了。
道格蹙了眉头, “这么快?”
丹尼斯瞧着不如往日热络, 正要说什么, 忽的闭嘴往他身后看了一眼。
巴特从他身后越过来,擦身而过时, 肩甲故意撞了道格一下。
他把一张已经盖了章的单子按在丹尼斯的桌前,回头用充满得色的声音对道格道:“证据确凿,当然要结案了。”
巴特转头,对丹尼斯笑道:“可能托马斯纪查官从没这么快的破过案, 觉得惊奇也能理解。”
“不过, ”巴特回头嘲讽的瞥了道格一眼,“有空关心我,我看道格纪查官不如关心关心丢的那几只鹅你找到了没。”
城郊附近村户有人丢了十几只鹅,没人揽这种没有油水又费力的活计, 今日一早就划给道格了。
单据上的签字和印章都没有问题, 丹尼斯确认无误后,将单据封存。
道格·托马斯并不回话,巴特意味不明的哼了声,又撞了一下道格的肩臂, 大摇大摆的离开。
“能给我看下卷宗吗?”人走远了, 道格低声问丹尼斯。
“抱歉, 大人,已封存的档案调阅需要签章走流程。”棕黄卷发的青年面露难色,他往前撑坐了一下,借着胸膛的遮挡,手指向后暗示性的指指。
水晶做的圆球搁置在台架上,在魔晶的驱动下缓缓旋转,散发着幽幽的蓝光。
监督他工作的记录仪正在工作。
利兹的城务司办事效率实不算高,往常规矩也不严格。记录仪通常情况下也只是个摆设。自他到这里来,这似乎还是第一次启动记录仪。
丹尼斯用口型夸张的和道格说了一个词,『自杀。』
道格眼眸往他桌上一垂,点点头道:“嗯,那我先去走流程。”
亚兰德怎么可能是自杀。
这似乎和急于注销的西蒙拍卖场一样,只是一个急于结案的借口。
麻烦的是,这样结案以后,亚兰德的关系网就没那么好排查了。
亚兰德的笔记里曾有一句“和这样的人作为同学可真够丢脸的”,笔记里的“他”应该指的就是这个同学。
道格便先查了亚兰德的毕业院校,那是一所名为铜蓝的综合性院校,院校学科以炼金为主,也开设有基础的魔法教程。
亚兰德的那个“同学”多半是炼金术士,但也不排除是魔法师。
他查了利兹城内注册在案的炼金店老板的资料,没有找到和他同一个毕业院校的。
那就只能从魔法师公会和炼金商会开始排查,可若是想去魔法师公会和炼金商会调取资料,没有手续对方是不会配合的。
如今亚兰德的案子已经结案,他想要拿到合理的手续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似乎有人料到了他不会罢休,先一步截断了他的路。
道格转身离开。
***
圆塔之内。
露丝身着精致晨衣坐在桌边,手里锋利的餐刀划过肉排,肉排间的汁水便顺着与刀之间的缝隙缓缓流到餐盘之上。
门外传来一串跌跌撞撞的脚步,和与之相比镇定许多也难掩怒意的沉沉脚步声。
灰发的瘦长男人从外走进来,推搡着将一个苹果脸的侍女推进来。
侍女被他推得踉跄,跪趴在地上。
露丝恍若未觉,她不紧不慢的插了一块肉排放进嘴里,感受肉汁在唇齿间迸溅开。
抬眸往跪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侍女身上扫了一眼,她端起一旁的羊奶喝了口才不紧不慢的问道:“尤莱亚,怎么一大早就这样生气?”
“当然是您的猜疑让我心寒。”灰发的男人声音冷淡。
露丝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收回来,重新垂眸看向餐盘里被切得四分五裂的肉排。
她切割肉排的动作未变,语气似乎也带着少女般的天真,“尤莱亚,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尤莱亚往前跨了一步,鞋跟在地板上敲出沉闷的咚的一声。侍女的身体伏趴得更低了。
男人一手指向地上的侍女,声音冷怒,“那么看来是我误会您了?这个侍女并非您派来监视我的?”
露丝这才放下餐刀,她又扫了一下地上的侍女,回望向尤莱亚。
她似乎是在准备说辞,过了一会儿,红艳的唇才再次张开,“尤莱亚。你知道的,有无数垂涎的目光盯着我的利兹。为了喂饱这些豺狼,我不得不给他们些肉吃。”
美艳的女人微蹙了下眉头,“但你上个月缴上来的税收似乎并不够我填饱他们。”
她意有所指,“丰收的季节怎么能比平日更少呢?”
“当然了,”露丝轻快道,“孝敬母亲我也愿意。”
“可母亲总不能看着我死去吧?”
露丝偏了偏头,金色的发丝从她肩头滑落到胸前,“下个月,下个月我要三倍。”
尤莱亚的额角青筋直跳,这个贪财的蠢妇!
他竭力压制着自己的怒气,蹙着眉头像是在哄闹脾气的孩子,“可您知道的,利兹城根本收不上来那么多。”
露丝嗤笑一声。
“谁指望那些羔羊,”她靠坐到椅子里,“我们的‘生意’不是很赚钱吗?你一定有办法。”
灰发的男人唇角抖动,他重重抿了一下,“大人……”
“尤莱亚,”露丝打断他的话,直直看着他的眼睛,眼神玩味,“尤莱亚可以有很多个。你可以是尤莱亚,她也可以是。”
她昂起下巴,“但露丝·安森考特只有一个。”
“你若是不满,大可以回去告诉母亲。我不介意她再给我换个人过来。”
尤莱亚抿紧了唇,半晌,躬身行礼,“如您所愿,阁下,下月的税收将是本月的三倍。”
尤莱亚带着怒意离开,跪趴在地上的侍女始终不敢抬头。
露丝重坐回去,用叉扎起一块肉排送进口中。
只是肉排已冷,变硬难嚼不说,原本的里面的肉汁也变得冷凝。她蹙着眉吐掉。
一手撑着下巴,一手在桌上敲出有节律的一串笃笃声,露丝若有所思的看着地上跪趴的侍女,缓缓开口,“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她似乎没想得到侍女的答案,兀自笑了一下,轻快道:“我在想你活着比较有用还是死了比较有用。”
***
特丽莎端了餐盘从克莱斯特的房间里出来。
她松了口气,决定暂时不去打扰他,让他一个人先缓一缓。
毕竟他看起来确实很受刺激,她拿来的这些他都没吃完。
特丽莎去厨房放下餐盘,和森珀打了个招呼,换了身衣服再次出门去。
她昨天嘱咐了树角旅馆的老板不要在尤莱亚面前提起,想来一时半会儿不会出错。
惦记着他那旅馆可能是人口贩卖的中转,特丽莎便出去盯着。
天色将黑,特丽莎和道格都返回家中。
特丽莎随他进入他的房间,和他说了昨日她蒙着树角旅馆老板得来的信息。
“这个尤莱亚,无论如何都脱不开干系,你知道他是什么来路吗?”特丽莎问。
那个灰发的男人给道格留下的印象很深,那日在领主府里,他还曾拦住盛怒的领主。
“领主身边的红人,大概半年前由领主一手提拔起来,”道格说,“很多领主的命令都是由他通传下达的。”
“长什么样子?”像是怕说不明白,她又问,“能画下来吗?”
道格脸上难得有点尴尬,他轻咳了一下,“抱歉,我不擅长作画。”
“长脸,身形瘦长,灰色的头发在脑后扎成小揪,”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这么描述也很干瘪,道格顿了一下,“我下次给你带幅画像回来。”
特丽莎点头,随即问他,“你呢?今天有收获吗?”
道格沉默了一下,“抱歉。”
他今天被堆了很多任务,还多是找猫找狗找鹅、调节邻里名誉纠纷等等的琐事。
根本没时间做别的。
“也很正常,”特丽莎点点头安慰他,“我今天晚上要再出去一趟。”
白天没有观察到树角旅馆不同寻常的地方,特丽莎想晚上再去看看。
道格回忆了一下今天巡逻的纪查官,发现没什么要特殊叮嘱的,便只道让她自己小心些就好。
特丽莎告辞离开。
晚饭照样是特丽莎、森珀、克莱斯特三个人一块吃的。
克莱斯特安静的吃饭,森珀忙着研究那本食谱,完全没注意到特丽莎也没怎么说话。
一顿晚饭就在一种诡异的安静中结束了。
克莱斯特的嗓子已经大好,但瓣芽的生长还需滴最后一次魔药。
特丽莎托着他的下巴,动作利索的帮他滴好魔药,收手。
“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恭喜你啊,明天应该就能好全了。”她笑道,“我还有事,我就先走了。”
克莱斯特只是看着她,他甚至没说话,只是用一种陌生的眼神打量她,像是从未认识过她一样。
直到特丽莎走出房门,他也只是目光追随着她,没有开口。
特丽莎琢磨了一下,觉得他的反应好像也不是被拒绝后的伤心,便放心许多。
他不再用那种黏糊糊的眼神看着她说些奇怪的话真是太好了。
特丽莎整理衣装出门。
临睡前,道格瞥了一眼桌台。黑金色的漆盒已重新变成了乳白色。
他的脚步微顿了下,重新拧亮灯,坐到桌前。
这次回信比他想得还快。
就连信封上的火漆都带着错觉的温度。
信上,亲王字迹潦草,他未用书信格式,甚至个别字词尚有漏字的地方。
他写道:
『我已看到你口中的异宠。安森考特这个蠢货简直是把阿克尼亚推到了悬崖之上!
我已动身前往王都。安森考特必将为她的丧心病狂付出代价,但我要你明白的是,阿克尼亚不该被她带累。
没有国家可以同时承受这么多其他种族的怒火,阿克尼亚也不行。
你曾向我宣誓效忠,如今,我要你看住她,甚至允你在国王的命令到达之前杀了她。我以我的名誉起誓,我将护你无恙。
然后,我要你帮她销毁那些肮脏的东西,以及所有证据。干干净净。
要确保没有任何人、任何种族,知道这件事情的一根皮毛。
你要明白,这并不是罪恶,相反,是在保护整个阿克尼亚。
我许你让利兹血流成河的权利,以阿克尼亚唯一亲王的身份。』
道格敛眸,宽厚的身影在灯光的照射下投射在信纸之上,久久未动。
与此相隔的另一边,克莱斯特仍未入睡。
他将自己撑坐在泳池边沿,沐浴在月光之下。
咽喉深处最后一丝细微的痒意消除,声带之上每一片瓣膜都在欢欣鼓舞。
他沉默的注视着泳池中,随着循环系统微微荡漾的水波,思绪却陷在记忆里武者棕红色的眼眸中。
温和的、抚慰的、无措的、谨慎的……
白天曾对她唱出旋律,如今那些与她相处的回忆好像也变成了绵密的网,将他困守其中。
他分不清她的立场,猜不出她的目的,读不出她的想法,她的每一个举动都格外深奥。
他要窒息了,但他找不到隔断那绵密细网的镰刃。
为什么?
月光照在他的侧脸,照亮了他的困惑。
半晌,海妖抬眸,轻轻启唇。
他不明白,总有人明白。
抓一个过来问问。一个不行就两个。
骑士与兽人,总该有一个能解答他心中疑惑。
? 第 34 章
歌声顺着回廊, 一路钻进道格的房间里。
犹如雕像一般的男人仍在垂眸看那封信。
听到乐声的瞬间,道格的手指在信纸上攥出褶皱,眉峰紧锁。
只是终究没能抵抗太久, 浓眉平展, 双眸失焦。
道格起身,在歌声的牵引下, 来到月光笼罩着的克莱斯特的房间。
长发的海妖已停止歌唱, 但说出口的话语似乎仍带着某种玄妙的旋律, “你效忠于谁?”
高大的骑士一无所觉的开口, “安东尼·瓦奥莱特殿下。”
“你和特丽莎在做什么?”
这个问题似乎比上个更难,男人呆立了许久才道:“调查异宠背后的始作俑者。”
“为什么要调查这个?你们能得到什么?”克莱斯特盯着他。
高大的骑士眉头一跳, 脸上浮现出挣扎的神色。
咽喉深处的瓣膜鼓动,克莱斯特加重语气重新问了一遍,“为什么调查异宠?你们能得到什么?”
挣扎被抚平,男人喉结滚动, 什么也没说出来。
克莱斯特蹙起了眉头, 被歌声催眠不存在不回答问题的情况,唯一的原因只能是他也陷在迷茫之中,他也不知道问题的答案。
克莱斯特指节在泳池边沿上敲了敲,最后问道:“特丽莎是不是露丝·安森考特的人?”
这个问题太好回答。
“不是。”
克莱斯特往后仰了仰, 以旋律将道格送回房间, 如法炮制唤来森珀。
面对头脑简单的森珀,克莱斯特问法更加直接,“你的弟弟是否真的丢了。”
“真的。”呆立的兽人毫无挣扎。
“你允诺了什么酬劳,特丽莎才答应帮你找弟弟?”
“没有酬劳。”
克莱斯特蹙起了眉头。没有酬劳就帮他?也没什么目的?
“她为什么救海妖克莱斯特?”
这次似乎问到了兽人不知道的问题, 四肢修长的少年呆立着, 月光迎面照在他脸上, 照亮他圆肉的鼻头。
鱼尾在水下轻摆,就在克莱斯特要放弃,问个别的问题的时候,兽人开口了,“因为他和我一样是受害者。因为他可怜。”
鹿兽人的话就像一记闷锤,直直砸在了克莱斯特的头上。
他确实伪装柔弱、假装可怜,借她的同情心换取了许多生存的便利。再来一次如果同样的方法对她有用,他也会毫不犹豫的再用一次。
但他无法理解,人类那丰沛的感情,一时的怜悯和同情,可以为他的晚餐多添一块白面包,也可以将他从鱼缸换到泳池中,难道也可以让她冒着与一城之主对立的风险救他出来?
可事实就是,他没有付出任何代价,她就真的将他从泥沼中扯出来,且仍旧没有要他为此支付什么的模样。
不光如此,她对那只兽人也是一样,甚至她现在在做的事情,他也看不出任何可以得利的地方。
求名?不,有远比这轻松也安全得多的成名方式。
求利?不。单单是给予他的魔药就价值连城。
克莱斯特陷在自己的思绪里,空气中安静了太久,呆立的兽人有了苏醒的迹象。
月光之下,森珀的手指动了动。
克莱斯特重新唱起歌来。
“晚星藏在梦里。”
“月亮躲在云之后。”
“回去吧,夜晚适合安眠。”
鹿兽人松了肩膀,在歌声里返回房间入眠。
克莱斯特仍旧坐在那里,长发半干披散在赤.裸的脊背上。
怜悯,同情。
他反复咀嚼着这两个词,想到了与创造海妖的那位神明完全相反的那位。
他好像找到原因了,但仍觉不可思议。
人人都说信奉光明,就连领主也不例外。可他们又是怎么做的?残忍、暴虐、自负、贪婪、麻木、卑鄙、利己、压迫、欺诈……数不胜数。
但这些好像天生与她绝缘。
克莱斯特在她为他做的泳池里,游过一圈又一圈。
此时此刻,他的心中充满了巨大的对特丽莎的好奇。
这种好奇之于克莱斯特,就像峭壁生长的红果之于饥渴的旅人。
明知前方万丈悬崖,但为了果实也甘愿赴险。
他等的红果没有来。
特丽莎在外足足待了两日才回来。
她从没离开过这么久。
克莱斯特从窗户看到她踏着月色归来,没有来他的房间,听脚步声,像是直奔道格的房间。
她的嘴唇因干渴而起皮,眼神却如往常一样坚定。
特丽莎对道格说:“我蹲了两天,终于让我抓到了。”
道格搬了一把椅子放到她身后,顺手开了隔音器在他们中间。
特丽莎没坐,继续道:“树角旅馆里,有一车人被拉进了圆塔。”
“如果我没记错,那是领主的城堡?”特丽莎探询的偏了偏头。
高大的骑士下巴上有细小的胡茬,他捏了捏额角,反问道:“确定吗?是不是新聘选的侍从?”
侍从可不会像牲口一样装在货箱里,趁夜转运。
“确定。”她道。
特丽莎蹙眉,“你怎么了?看起来很疲惫。”
道格沉了口气,抬眸对她笑了下,有些无奈,“最近城务司太忙了。”
她没坐,他也站着。
不待她说什么,道格又道:“如果你说的是外壁缠绕玫瑰的圆塔,那确实是领主的城堡。”
“不过我希望你先不要查了,”道格顺手接了杯水递给特丽莎,示意她润润干裂的唇,“圆塔之内是她的地盘,贸然行动可能会打草惊蛇。”
“你上次提醒我查查尤莱亚。我已经查到,他也是毕业于铜蓝学院的炼金术士。亚兰德是他杀的。”
“证据收集得差不多了。接下来救人比较重要。”道格顿了一下,“我比你方便,让我来试试能不能找到圆塔之内,他们做融合的地方。”
“这两天你也辛苦了,先好好休息几天吧。”道格目光沉沉的看着她,认真道,“我会尽快的。”
记忆里,道格一向工整爱洁,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衬衣衣领有细褶,脸上是未刮干净的胡渣,就连眼睛里布着细细的血丝。
特丽莎把喝干的水杯放到桌上,又往旁放了一小瓶魔药。
“缓解疲劳的。你看起来比我还需要休息。”
道格偏头看了一眼魔药,转头微笑,眼角有细细的纹路,“看来我今天能睡个好觉了。”
特丽莎回来得已不算早,和道格说完要说的话,便告辞离开。
森珀给她熬了浓汤,还做了馅饼。
她确实饿了,没和森珀客气,坐到灶旁端着餐盘就吃。
“怎么做这么多?”特丽莎吹吹汤,“我可能吃不了。”
森珀将罐子里剩下的浓汤装到另一份汤碗里,“还有一份是克莱斯特的。”
森珀感慨,“他最近饭量好大。”
往常克莱斯特的食量就是森珀的两倍还多,可最近他的饭量简直逐日递增,森珀不得不晚上再给他单独做一顿。
特丽莎笑眯了眼睛,“可能是要过冬了。需要储备能量。”
人和动物都有过冬的本能,吃胖些冬天能好受一点。
森珀深以为意的点点头,端了餐盘要走。
特丽莎伸手拦了一下,“一会儿我去吧。你去休息吧。”
这么晚给她做饭,特丽莎实在不好意思再看着他忙。
森珀没想太多,把餐盘放下,“那你吃完放在这里就好了。我会收拾的。”
特丽莎嘴里咬着饼,没说话,对他笑笑。
森珀离开,特丽莎飞快吃完,端着还热的餐饭往克莱斯特的房间走去。
两天没见,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想起先前发生的事情……
比起森珀,她更担心他。
木门被敲出规律的笃笃声,门外传来特丽莎的声音,“森珀给你做了宵夜,我端来了。我现在能进去吗?”
克莱斯特从泳池中浮上来,盯着门扉,他仿佛能透过门板勾勒出她的模样。略顿了一下,他开口道:“进来吧。”
不同于道格的低沉,他的嗓音更清,像夏日傍晚一波波冲刷沙滩的海浪。
特丽莎忍不住捏了捏耳垂。
他的语气很平静,没有扭捏没有尴尬,甚至没有太多欣喜。
但不得不说,这样平静的语气反倒让特丽莎更放松。
他没有用一些黏糊糊的语气或者被伤害后强忍痛楚的语气和她说话真是太好了。
特丽莎心尖隐隐悬着的石头这才落地,她推门而入,将餐盘放到他面前,像往日那样坐到一旁,对他道:“小鹿最近手艺好像见长,我觉得今天的馅饼也很不错。”
克莱斯特低头咬了一口,咽下后点点头,“嗯。”
他虽然不再像往常一样表现得亲昵,但似乎比她想得还要冷淡一些。
特丽莎有些尴尬的撇开视线,没再说话。
房间安静,只有克莱斯特吃饭的轻微声响。
半晌,他吃饭的动作才慢下来。拿起餐盘上的手帕擦了擦嘴角。
特丽莎听到响动转回来,起身去拿餐盘,对他道:“今天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吧。我把东西送回去。”
没有不理她,克莱斯特抬眸看她,认真问道:“你去做什么了?”
语气还是很平静,没有过分的亲昵,就连其中的疑惑也好像只是单纯的问问。
感觉好像也不是介意她之前说的那些话的模样,似乎这才是他正常的、与人相处时的模样。
不过分亲近,但其实也没那么难以相处。
特丽莎放下心来,也像与朋友闲聊那样回道:“去树角旅馆蹲了两天。”
她偏头点了点,“还真的有收获。”
“顺利就好。”听她这么说,水里的海妖也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来。
不知是不是他声音的加持,没有了亲昵的姿态,他微微笑起来的模样仿佛也与往日不同。
比起先前那种小动物一样无害的浅笑,似乎这种更加宽厚与温和。
特丽莎更放松了,“希望后面也这么顺利。你呢?这两天还好吗?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海妖微低了头颅,眼神往旁偏了一下,嘴角的笑意更大了些,再抬眸时,眼里的笑意就更明显了,“一定会的。”
他没有可以撑高自己,横压在泳池沿台的手臂挡住了大半胸膛,仰头看着她。
“既然是你送来的,那小鹿应该和你说过了,”克莱斯特抿了抿唇,“我最近……食量有点大。”
特丽莎端着餐盘就地坐下,“没关系。冬季本就要储蓄脂肪,多吃点很正常。”
克莱斯特欲言又止,轻轻叹了口气有点为难的对她道:“你帮我治疗嗓子的魔药已经很珍贵了,感觉欠下来的越来越多了……”
“有什么是我能为你做的?”他墨绿色的双眸困惑的望着她,像是期待她能说出什么答案。
“举手之劳,”特丽莎挥了一下手掌,“什么都不必。”
特丽莎欣慰的起身,“真的不早了,你好好休息吧。我明天再来看你。”
“嗯,”克莱斯特点点头,与她道,“晚安。”
“晚安。”
特丽莎出去带上门,将餐盘一路送回厨房。将两份餐具都洗净后,这才返回自己的卧室休息。
克莱斯特没睡。
他趴在泳池边,下巴垫在小臂上,眯眼看着紧闭的门扉。
半晌,他极轻的笑了一下。
海妖这种生物,他们生来不受道德约束。他从始至终都没有产生过一丝一毫报恩的想法。
他的人生中充斥着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从来没有人教过他,如果有人毫无保留的帮助他,他该怎么办。
他只是觉得,真是有趣。
他从没见过和她一样有趣的人。
就像猫咪找到了心爱的线团,哪怕知道它会将自己紧紧束缚,缠成一团,他还是无法将目光移开,控制不住得想伸出爪子,试探、撕扯,直到将自己缠到窒息,或者线团碎成满地狼藉。
? 第 35 章
时隔一周, 克莱斯特再次和特丽莎一起,坐在泳池边看日出。
只是这次他们已不在那栋房子里,他的嗓子也已经恢复, 不必再用口型与她沟通。
“所以你要去圆塔吗?”
“先不去, ”特丽莎道,“道格先去探探底细。”
早上道格与她说他有巡逻的任务, 近两天不会回来, 让她在家养精蓄锐, 等他的消息。
特丽莎左右无事, 端了早饭过来的时候,克莱斯特邀请她一起看日出, 她便留下了。
窗外云雾翻涌,太阳跃出云层,朦胧的金光洒满大地。
“圆塔很危险。”克莱斯特道。
特丽莎转头,“所以要尽快把人救出来。多耽误一天, 就多一个消失的生命。”
克莱斯特愣了一下浅浅的、无奈的笑了, 他皱了眉头回望她,眼神探究,“你知道你在和一个贵族为敌,对吗?救人, 然后呢?”
救人不单单指救出来那一下, 之后的一系列问题都要考量。远的不说,近的他们怎么把人从圆塔中救出来,怎么安置就是一个大问题。
“所以要先等道格的消息,”特丽莎轻轻叹了口气, “但我想着, 不管怎么说, 完全不惊动领主就将人都救出来的可能性不大。”
特丽莎一手撑着地,身体往后仰了仰,眼睛远远看着窗外的松林,却好像穿过松林看到了更远处,过了一会儿,她转眸看向克莱斯特问道:“她惜命吗?”
克莱斯特缓慢的眨了眨眼。
他将特丽莎和那些他之前从未想过的品质挂上钩。磊落、正直、诚恳、善良,不求回报……
阴谋诡计、利益算计,将所有他下意识得出的结论转到与之相对的另一头,都可视作她行动的出发点。
事实也确实如此。
她打算去救与她命运毫无关联的陌生人,甚至愿意为了那些“下等人”去开罪当权者。
但她这话的意思是……
克莱斯特喉结滚动,话在嘴里转了一圈,眼眸深深的望着她,“惜命。她是一个耽于享乐,且惜命的人。”
“完全不惊动她的可能性不太大,我打算先控制她,”特丽莎顿了下又道,“不过具体的还是得等道格回来再和他商量一下。”
克莱斯特舌尖缓慢的扫过齿列。
所以,绑架要挟,如果有用,这也是她会选择的手段是吗?
她心向光明,但并不拘泥于过程当中使用的手段。
克莱斯特微垂了眼眸,掩住眼底的那一点兴味。
天已大亮,隔窗感受不到外面寒风,只有太阳照进来的暖融融的温度。
特丽莎从地上撑坐起来,“我去把餐盘送回去。”
转身欲走时,克莱斯特修长的手指向她伸来。
特丽莎条件反射的躲了一下,手臂绕开他的手指,回眸看去。
克莱斯特的情绪仍旧是稳定的,他似乎也没有在意她的避让,手掌撑回地上,仰头对她道:“送完餐盘,等会拿几张纸来。”
他的眼里隐含笑意,“如果没有大改,我对圆塔还是有些印象的。”
该说不说,从她暗示过他以后,他给她的感觉简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就如现在这样,他的五官仍旧是艳丽的,赤.裸的身躯比初识时还要挺秀,但先前那种腼腆的、怯懦柔软的感觉却不在了。
他这样诚恳的望着她,不像是先前完全依赖于她的海妖,而像是一个可以与她比肩的,值得她信赖的朋友。
原来海妖对别人有好感是先前那副模样吗?特丽莎忍不住想。
他这样坦荡,反倒显得她避开的那一下说不出的小气。
特丽莎端起餐盘站直,点头对他笑道:“那太好了。”
特丽莎将餐盘送回厨房,很快取了纸笔回来。
她将地板擦净,推了个小几到克莱斯特身边。
克莱斯特手很稳,横平竖直,寥寥几笔就在纸上勾勒出圆塔内部地图,边画边给特丽莎讲解。
特丽莎听得认真,频频点头,时不时点一下那些他没提到的地方。
因为专注,两个人的距离很快拉近。
他没借故碰她,反倒微微侧了侧身子,避开一点,继续将剩下的与她讲完。
时间就在他们的沟通中悄悄溜走。
特丽莎卷起克莱斯特写满标注的图纸,转头对他认真道:“谢谢你。这很重要。”
克莱斯特眉微向外扩,他笑起来,温声道:“我能做的很有限,如果这能帮到你们,那就太好了。”
“很有用。”特丽莎肯定道。
再次和克莱斯特道谢,特丽莎拿着图纸离开。
克莱斯特目送她离开,微扬的唇线缓缓变平。
他垂眸看着荡漾的水波,半晌,唇角的弧度忽的拉大。
道格当晚没有回来,也没传回来只言片语。
特丽莎把克莱斯特画给她的那幅地图背下来,天黑之后,上床睡觉。
她睡得不沉,隐约听到有好听的乐声。
眉心微蹙,特丽莎慢慢苏醒。
她从床上爬起来,推门走到二楼楼梯口。
海妖的歌声似有若无。
一楼昏沉的夜色里,四肢纤长的少年步态僵硬的往克莱斯特的房间走去。
特丽莎皱起了眉头。
她没出声,脚步轻盈的从二楼跃下,隔着几步远的距离,一路跟着森珀到克莱斯特的房间。
鹿兽人双眸失焦,呆滞的将手里抓着的梨放在泳池边。
克莱斯特一手撑着身体,一手捡起梨子。
冥冥之中若有所觉,一抬眼,就看到站在门边,目若寒星的特丽莎。
特丽莎几步上前,提着森珀的领子将一无所觉的鹿兽人提到了门边。
她拍拍森珀的脸颊,唤了两声他的名字。
她当然没能唤醒。
克莱斯特见她抬眸看向自己,手指下意识的搭在了储物戒指上。
“我想,”她的声音比平日更冷,“你可能有什么想解释的?”
克莱斯特沉吟了一下,举高了手里的梨子,“我饿了。”
月光照在梨子漂亮的圆弧上,照出一圈冷白。
“你可以叫醒他。”特丽莎看着他,身体半挡在森珀前。
克莱斯特仍是平静的,他解释道:“他觉浅,叫醒了就再睡不着了。这样不会有什么影响。”
特丽莎眯着眼睛盯着他,戒备的姿态未变,像在评估他话的可信度。
不信啊。
克莱斯特双臂压在泳池边,将自己往高撑了一点。
他将梨子放在一边,开口道:“你知道,我是从圆塔里逃出来的。”
“在你之前,有很多个来‘救’我的人。”克莱斯特的重音在“救”上点了点。
“结果后来证实,他们都是领主的人。”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痴迷得到一个化形的海妖,”克莱斯特费解的蹙眉,“想要得到一个痴狂于她的爱人?”
不,他知道。
起初,她确实迫切的想要得到一个完全忠心于她,不会背叛的杀手。但后来这种情绪变了,变成了不甘心。
“一开始,我以为你是她的人。”
克莱斯特看到特丽莎的眉头重重的拧起来。
“到现在,我意识到你不是。”
“你不是,你们都不是。”克莱斯特眼眸往她身后的鹿兽人身上扫了眼。
他抿抿唇,放轻了声音,有些歉疚道:“你们都是好人。但我确实很饿,我不想打扰你们休息,就出此下策……”
“小鹿没事的,”克莱斯特重看向特丽莎的眼睛,保证道,“一会儿就能清醒。”
“如果你没来,我也会将他‘送’回房间,他一点事也不会有。”
特丽莎皱着眉,眸中的光明明灭灭,一脸复杂的看着克莱斯特。
半晌,她开口了,“首先,我确实不是领主的人。我不可能与她为伍。”
“其次,”特丽莎顿了一下,脊背和脑袋都往后仰了一下,声音沉沉,“我对你绝对没有超越友情以上的感情。”
梨子立在泳池边沿,反射着月的辉光,坦诚得像他的眸子,没有一丝一毫的心虚。
“最后,”话在嘴里转了一圈,特丽莎换了个攻击性不那么强的话术,“如果小鹿真的没事,那我答应你的事情不会变。否则……”
特丽莎没说完否则之后的话,她瞥了一眼梨子,提着森珀的后领边往外走边道:“没有下次。你吃了就休息吧。”
门在克莱斯特的面前被关上。
他取过梨子,清脆的咔嚓声后,梨子上留下了一个缺口。
梨子脆甜的汁水顺着喉咙流下,克莱斯特兴味的笑起来。
她太好玩了。
他是故意的。
故意在她面前操纵森珀。
她一定也意识到,自己当初不是在给她唱情歌,而是试图操纵她。但她还是选择原谅他。在她听过他的“遭遇”之后,认为他应激之后的情有可原。
她的同理心,足以让她原谅他,可也没淹没她最后的警惕。
她警告他,不要用他的能力伤害其他人。
克莱斯特笑起来,胸腔的震动带动泳池里的水液荡出一圈圈的涟漪。
特丽莎一路拎着森珀,站到了他的门口。
特丽莎没走,偏头观察他的神情。
没多久,涣散的目光回笼,森珀打了个激灵,一脸茫然的转头看向特丽莎,“我怎么了?”
特丽莎满面复杂的看着他,在森珀越来越慌乱的眼神中,和他说:“小鹿,我对你也没什么别的什么想法你知道吧?”
什么什么别的想法?应该有什么别的想法吗?
明明每个字都明白是什么意思,可怎么放在一块儿他就听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了啊?
那点紧张消失不见,鹿兽人的肩膀都塌了下来,他看起来更茫然了,“啊?”
特丽莎松了口气,怜爱的摸摸他的头道:“乖,回去睡觉吧。以后睡觉记得戴副耳塞,这样睡得香。”
森珀拽拽皮帽,动了动耳朵,犹豫,“可是,这样就听不见了……”
对于警惕的鹿兽人,听力是帮助他们戒备的重要工具。
特丽莎继续劝道:“反正又不用守夜。而且声音特别大的话,我喊你也是能听到的。”
“唔。好。”森珀点头答应。
和特丽莎互道晚安后,森珀推门回去继续休息。
特丽莎往后望了一眼,几步跃上二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见过他的伤痕累累,她便能猜到他该从怎样的摧心折骨里滚过一遭。她完全能理解他由此前经历产生的一系列猜忌犹疑。
她甚至能想到,与她相遇后,他该是多么忐忑与无助。甚至那些看似温顺的、不得已的讨好,也足让她怜悯。
她同情他的遭遇,也体谅他的行为。
她确实不在意他试图操纵她这个事实。
反正他也不会成功。
她在意的是……
实在是太尴尬了。
前几天里脑内预演过的情形再次疯狂的在她脑子里打转。
——虽然你是个好人,但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你别喜欢我了。
——我没喜欢你啊。
今天克莱斯特用另一种方式,侧面表达了他本就没想“表白”的意思。
特丽莎躺回床上,睁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天花板,那种从脊椎深处窜到脑袋顶的尴尬都没有消退。
我不是领主的人。
我也确实不需要什么海妖的爱情。
特丽莎想,为了证明我的清白,我得严格把控我和他的社交距离了。
绝对不能让他误会,我对他有一丝一毫不轨的想法。
作者有话说:
海妖:?
好像玩脱了
? 第 36 章
天色铁灰。厚重的云堆积在一起, 将太阳遮的严严实实。
钴蓝色的小鸟穿过密林,在昏暗的清晨里,钻进血红的玫瑰藤里, 消失在高塔之上, 黑洞洞的犹如恶兽巨口的窗户里。
一只保养得宜的手掌悬停在窗口。钴蓝色的小鸟收翼,偏头, 米粒大小的小眼睛闪过无机质的冷光。
掌尖微勾, 就像收到了什么指令, 鸟儿轻盈的跳上手掌。打量过方向后, 锋利的喙下啄,冒出的血珠很快染红了鸟喙。
尤莱亚取了干净的手帕按住自己出血的指腹, 小鸟跳到一旁的杯沿上。
钴蓝色的鸟儿张嘴,空气中的魔力轻微波动,很快,一排由土元素组成的小字浮在空中。
组成字符的元素微粒转瞬即消, 灰发的男人收起手帕, 起身往外走去。
钴蓝色的小鸟偏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半晌,鸟儿转头,顺着来时的方向飞离。
***
尤莱亚进来时, 美艳的金发女人正在训狗。
不知什么生物的骨头, 咕噜噜的滚着撞到了尤莱亚的鞋尖。
卷毛小狗叼了骨头,飞快的跑回露丝脚边,放下骨头摇着尾巴等赏。
露丝没理小狗,掀起眼帘去看尤莱亚。
灰发的男人上前, 行礼后起身道:“大人, 晚宴筹备得很顺利。”
“这必将是一次成功的宴会, ”顿了一下,他又道,“但是我想,我们的宴会还是有些无趣。或许我们宴会的名单上可以多添两个人。”
露丝仰靠在椅背上,颇感兴趣的问:“谁?”
“道格·托马斯。”
金发的女人看着他,不言。
尤莱亚解释道:“听闻他最近新雇佣了一名女佣。背着未婚妻在异地养了一个‘女佣’……”
“您不好奇吗?”尤莱亚的尾音微向上挑,像是逗弄猫儿的羽毛。
“你的意思是说……”露丝飞快的笑了一下,略坐直了身子,挑了挑眉头反问道,“叫来羞辱他吗?”
背着出身名门的未婚妻偷养情妇,对于其他贵族也许算不得什么,但对于宣誓对伴侣忠贞的骑士而言,却是天大的丑闻。
——哪怕只是未婚妻。
“我知道了。”露丝挥了挥手掌,示意尤莱亚下去。
灰发的男人并未多做停留,见她答应,便再次行礼离开。
露丝重新坐起来,从一旁的筐里捡起一块骨头再次扔出去。
小狗循着骨头的方向,滴溜溜的跑过去。
苹果脸的侍女看她玩了半晌,咬咬唇,忐忑的开口了,“大人。”
露丝逗狗的动作未变,嗯了一声。
“既然尤莱亚大人想请……”侍女掐了掐自己的手掌,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那我们不如不请。”
露丝收手,回眸有些讶异的从头将她扫到尾。
侍女垂头,恭顺的跪下去,“他不配支使您做什么。”
闻言,美艳的女人忽的笑起来,“我也这么觉得。”
她转回去,又往前丢了一块儿骨头,喃喃,“真是巧,我还正思考用什么借口请人过来呢。”
侍女没听清她说什么,抬眸看她。
露丝头也不回,声音从前传来,她道:“一会儿邀请函就你去送吧。”
***
克莱斯特发现,特丽莎在有意无意的避着他。
就比如一早,吃饭不再是她一个人送来,而是拉着森珀一起,三个人一起吃。
她甚至坐在离他最远的位置上。
吃饭时他几次把话题往她身上引,都被她巧妙的避开了。
森珀吃完收拾东西的时候,特丽莎照旧端起餐盘准备一起离开。
克莱斯特目送他们往外走,在特丽莎的衣角消失前轻声喊她,“特丽莎。”
特丽莎脚步顿了一下,转回来,站在门口问他,“怎么了?”
他们中间隔着几米远,克莱斯特趴在泳池里,她站在门口走廊里,克莱斯特眼帘垂了一瞬,很快回到她脸上,“你今天有事吗?”
“有。”特丽莎立马道。
但她很快又接了一句,“怎么了?你一个人比较无聊是吗?”
克莱斯特微笑点头,“嗯。”
“你要忙什么呢?有什么是我能帮你的吗?”克莱斯特询问道。
特丽莎没说她在忙什么,只说,“那你等我一下。”
克莱斯特看着她离开,脸上笑意不变。
看来是他的错觉。
她还是那个他认知里的她,拥有轻易就能被利用的善良。
听到他无聊,她还是答应会过来陪自己。
门未关,克莱斯特看着门口那一小片走廊。
很快,特丽莎独有的又轻又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克莱斯特抬眸,就见特丽莎捧了厚厚一摞书进来。
她将小几拖到泳池边,把书放到上面,自己往后退了一步,对他道:“我储物戒指里书还不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随便拿了些。”
她手掌往书的方向伸了下,介绍道:“这些东西解闷还是蛮有用的。”
克莱斯特的目光从她的脸上转到了那厚厚一叠书上。
他喉结滚动了下,半晌重新抬头看她,转而问道:“昨天画给你的地图你有什么要问的吗?”
特丽莎没有丝毫迟疑的摇头,“没有。你昨天说得很详细了。”
“你先看这些吧,看完的话,我还有别的,”特丽莎又往后退了一步,对他礼貌的笑了一下,“我先去忙了。”
克莱斯特没动,眼睛看着她越来越远的背影。
“对了,”退出房间之前,特丽莎停住脚步,回身站定,“如果你饿了,你可以喊森珀。”
特丽莎的重音在“喊”上点了点,意有所指的看着克莱斯特。
克莱斯特拇指在食指上捻了捻,过了一会儿,他有些无奈的笑回道:“好的。我会‘喊’的。”
重音同样落在“喊”上。
特丽莎点点头,离开。
克莱斯特脸上的笑容未变,从面对门扉,转成以肘撑着泳池沿台,背对门扉。
她真的开始躲自己了。
克莱斯特蹙眉想了一阵,失笑。
过了一会儿,克莱斯特垂眸看着小几上的一摞书,伸手将书脊转向自己。
看清书名的克莱斯特:?
《基础魔法原理》和《梅格图斯大峡谷》这样的书就算了,怎么还有一本《果树的扦插与嫁接》?
***
道格两日未归,临近傍晚,只言片语也没有捎回。
特丽莎和森珀打了个招呼,换了衣服出门。
今日本就昏沉,太阳将将落山时还起了风。
往来行人均裹紧了衣服,行色匆匆的往家里赶去。
特丽莎一路往城周走去,直到看到熟悉的破旧旅馆,才微微放缓了脚步。
还不到旅馆最忙的时候,一楼的大厅里零星坐着几个吃饭的客人。
上次见过的青年已然熟悉了旅馆的节奏,娴熟的穿梭在几张桌间,将麦酒和浓汤放下,又动作轻快的整理狼藉的桌子。
见特丽莎进来,青年眼睛一亮,回头去找自家老板的身影。
莫多比他更早看见特丽莎。
他迎上来,一边把她往楼上引一边说:“你上次和我谈的订单我觉得可以做,我们上去细说。”
特丽莎提起袍裙,随着莫多的脚步往上行去。丽嘉
还是那间房间,莫多关上门后,她便按开了隔音器。
天色昏沉,采光不好的屋内更是灰暗。
没用牛油蜡烛,莫多从柜子里翻出一支添加了花露精油的蜡烛点燃,插在烛台上和隔音器摆在了一起。
浅淡的花香在空气中浮动。
莫多边给特丽莎倒了杯水边道:“我还正着急,您要是不来,我就要自己想办法去找您了。”
特丽莎问:“怎么了?”
莫多老板明显怔了一下,“我昨天看到了道格大人,还托他给您递了消息,您不知道?”
特丽莎没立刻回,她把小臂压上桌子,这才道:“他一直没回去。我不知道。”
莫多了然的点点头,“最近忙些也是正常的。”
“你托他找我什么事?”特丽莎追问。
莫多在身上翻了翻,翻出一份精致的、甚至还熏了香的邀请函放在桌上。
“为了这个,”他道,“领主在圆塔设宴,这是邀请函。”
“我们这个领主,喜欢宴会玩乐。这不是什么稀奇事情。以往半月一月,或大或小总会办一场。”
“只是以往她只邀请贵族,甚至没有封地的贵族都很少邀请。以前她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邀请平民进入圆塔的。”
莫多的手指在邀请函边缘的桌子上点了点,蜡烛映着他的眼睛,在他的眼睛深处留下小小两个光点,“但是这次,她邀请了很多富商。”
“不光是利兹的,还有周边城市的。”
特丽莎从桌上拿起那封邀请函,借着烛光打开。
封函精美,里面是如音符般优美的花体字。只是邀请函的内容实在傲慢。
没有礼貌的格式,也没有客套的寒暄,只在邀请函正中留了“玫瑰塔”三个字与一串代表日期和时间的数字。
——明天晚上七点。
莫多继续解释道:“玫瑰塔就是圆塔。我托朋友拿到一张邀请函,想着您也许有用。”
特丽莎将邀请函翻了个面,发觉除了正中那几个字,这封邀请函上真的什么都没写了。
她不死心的对着蜡烛照照,也没发觉有什么暗藏的玄机。
莫多看着她这一系列动作,便对她道:“确实是只有时间和地点。您不必再找了。”
特丽莎唔了一声,收起邀请函。
她抬眸看向老板,对他点点头,“有用。我打算去看看。”
按理说,这样的行动最好和道格商量一下。
一想到道格,特丽莎心头微起波澜。
她组织了一下语言问莫多,“利兹的纪查官巡逻执勤的任务一般多久?”
不同城市之间差别很大,特丽莎也不太清楚利兹是多久。
莫多回想了一下,回道:“三到七天不等。”
特丽莎沉吟着点点头。
烛芯噼啪,特丽莎晃神。
“对了,”特丽莎从储物戒指里取出两封封好的信,递给莫多,“帮我把这两封信寄一下。都要最快的。”
每封信上特丽莎都另附了纸条,写了地址。莫多接过,扫了一眼后收起,“好的大人。”
“还有。”特丽莎动动手掌,示意莫多靠近些。
莫多靠近。特丽莎如此这般嘱咐了一遍,莫多频频点头,表示明白。
一切都嘱咐完,特丽莎垂眸想了一阵,发觉再没什么疏漏,便道:“那剩下的就拜托您了。”
莫多连忙摆摆手,“大人,您太客气了。这都是我该做的。”
特丽莎笑了一下,没多说什么,起身告辞离开。
天色更暗了。
楼下传来晚归旅人们的喧闹声。
特丽莎借着昏暗的光,贴着墙角,一路从后面出去。
稀稀落落的星子悬挂在夜空。
月也暗淡,星也朦胧。
特丽莎在寒凉的秋夜里,就这样一步步返回。
不知道道格那边怎么样,但如果他明天晚上还不回来,她扆崋也要去趟圆塔。
她得亲自去看看那里究竟是什么情况。
作者有话说:
克莱斯特:怎么还有一本《母猪的产后护理》?(bushi
留言我都看了!谢谢!大家也要多休息,及时补充营养,好了的保护好自己和家人,没好的早日康复!啵啵啵!!
? 第 37 章
特丽莎又等了一天, 道格还是没有回来。
临近傍晚,她从储物戒指里翻出一套自己的礼服。
——一件柔白的、缀满“宝石”和精致蕾丝的礼裙。
特丽莎自己很少穿礼裙,这还是之前别人送她的。礼裙上的宝石早就被特丽莎扣下来换钱用掉了, 好在裙子还没丢。
她把个别几处明显的、不得不缀宝石的地方缀了宝石, 其他地方则用次一些的琉璃替代。
她缝补的手艺一般,但好在粗粗看上去, 也看不出什么问题。
反正就穿一天。
特丽莎这么想着, 换上礼裙, 在镜子前调整自己的仪态。
半晌, 她觉得满意了,又取出一副长手套, 遮住自己手。
她对着镜子缓缓转了几圈,确保没什么疏漏,换下衣服,匆匆离开。
莫多老板已在约定的地方等她, 见她过来, 松了口气,特丽莎钻进他准备好的马车,在马车内换好衣服。
特丽莎整好头发,钻出马车站定, 微昂着下巴问莫多, “还行吗?”
莫多围着她转了一圈,让她稍微缩些肩膀。特丽莎依言照做。
“请您等我一下。”言罢,莫多老板像只皮球一样飞快的滚向距离不远的旅馆。不多时,又如皮球一般气喘吁吁的滚回来。
他将手里的兔毛披肩递给特丽莎, “天冷, 您穿这个能好受点。”
特丽莎谢过莫多的好意, 将披肩穿上。
马车载着特丽莎,在逐渐昏沉的霞光里,一路往圆塔行去。
等到圆塔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尽。
照明的路灯次第亮起,各式各样华美的马车有序的停在围墙之外。衣装阔绰,服饰华丽的老爷夫人们从马车上下来,骄矜的往圆塔内走。脸上是如出一辙的骄傲。
空气中浮动着各样的香水气息,特丽莎随着人群往里走,都被熏得蹙了下眉头。
身边不时有赴宴的宾客小声的赞叹,似乎领主府内,一颗杂草都比外面的精贵。
特丽莎快速打量了一下建筑的方位和大体的布置,猜测可能布有防御装置的地方。
引路的侍从很快将他们带到圆塔正门。
查验过众人的邀请函后,特丽莎其他人一样,缓步迈入圆塔。
长排的华丽吊灯将宽阔的长廊照得亮如白昼,棋格样的地板光可鉴人,金造的雄鹰雕像分列两排,沉默的审视着来客。
赴宴的宾客被引到了装修更加华美的宴会厅。
潺潺的音乐流淌,转桌上供应了许多精美的小食。
无人约束,矜持了没多久,相熟的商人们便小簇小簇的聚集着寒暄起来。
特丽莎找了个无人注意的地方,一边等,一边观察往来的宾客。
只是等了许久,始终不见有主人家来。
又坐了会儿,眼角余光中有个大腹便便的富商向自己走来,特丽莎当即起身,往厅外走去。
她出来得巧,视线越过侍从的肩头,刚好看到转角处一闪而过的熟悉的高大身影。
特丽莎顿了一下,往那个方向追去。只是刚刚迈步,便被侍从抬臂拦住。
“抱歉,女士,”侍从面露歉色,“那边是贵族的宴厅,您不能过去。”
特丽莎挑了挑眉头,往道格消失的转角又看了一眼,矜傲地瞥了一眼侍从,冷哼一声,提裙走回宴厅。
如果同时有两个宴场,那么领主晚些出现似乎也很正常。
特丽莎没想到的是,作为宴会的主人,领主干脆就没出现。
随着时间的流逝,宾客很快由起先的兴致勃勃变得忐忑,目光也有意无意的瞥向门口。
焦急的宾客诘责过几次侍从后,一个身材瘦长的灰发男人终于在众人越来越烦躁的目光中从外走来。
尤莱亚。
几乎是这个男人迈步进来的时候,特丽莎便将这个男人和印象中那几句单薄的描述对应起来。
她没等到道格拿回去的画像,先一步见到了尤莱亚本人。
似乎是有所察觉,隔着广阔的大厅和茫茫的人海,男人转头向她的方向,含笑微微颔首致意。
明明是个礼貌的微笑,但就像是长着尖刺的毛虫毫无预兆的掉落到手背上,让特丽莎一下子警惕起来。
尤莱亚阔步走到厅台之上,他两手合十拍了拍,本就关注他一举一动的大厅很快便随着他的动作安静下来。
“各位,圆塔今日迎来了新的客人……”
无非是些冠冕堂皇的欢迎词。赞扬了在场富商对于利兹的贡献后,鼓励他们继续为利兹发光发热。
直到最后,他道:“为了表彰诸位的奉献,也为了弥补诸位等待良久的歉意,领主特意嘱我,带大家去看看她的珍藏。”
尤莱亚展开双臂,“相信我,那将是诸君毕生所见之珍奇。”
灰发的男人眨了眨眼,放低了声音,意有所指,“以往这些只展示给贵族。”
宴会厅里,气氛小范围的热烈起来。
有自认身份比旁人更高贵的富商向尤莱亚搭话,尤莱亚安抚了几句,嘱侍从将人带出。
宴厅里的宾客有序的向外行去,特丽莎没等到最后,随着大流往外走。
灰发的男人站在门口,见到特丽莎,礼貌的结束与他人的寒暄,伸手拦住特丽莎。
“女士,”他道,“请等一下。”
特丽莎往前后看看,笑了一下疑惑问道:“阁下有何要事?”
尤莱亚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摊平往前让,“请别紧张,女士,请随我来,只是有些话想与您单独说。”
特丽莎略迟疑了下,抿抿唇欣然答应。
尤莱亚引着她,往人流相反的方向行去,特丽莎回眸望了一眼人流行进的方向。
“女士,您似乎并不在邀请的名单之上。”尤莱亚边往楼上走边道。
人流的喧嚣离他们越来越远,空气中只余鞋跟撞击地板的清脆嗒嗒声。
特丽莎蹙了眉头,像被冒犯到那样,停下脚步,抿着唇有些生气的反驳,“阁下,如果您单独叫我过来只是为了羞辱我的话,大可不必。”
“啊,绝对没有这个意思,”尤莱亚侧身,再次伸平手掌向前。
“发出去的邀请函很多,我也料想到了会有很多意外的客人,但您……”他略顿了下,像在思索怎么说,“您的身份……”
特丽莎心头跳了一下。
二楼的廊道同样空旷,但没有与外相接的门窗,哪怕有炼金装置换气,特丽莎还是觉得憋闷。
她没有顺着尤莱亚的意思往前走,表现得慌乱了一瞬后飞快镇定下来,“对。”
“我是道格纪查官的座上宾,”特丽莎昂高了头颅,“我从科堡随商队而来。我是科堡有头有脸的羊毛制品商人。我将为利兹带来成车的金币,这张邀请函,我受之无愧。”
爱慕虚荣,撒谎成性的“琳”,会将自己女仆的身份吹嘘成贵族的“座上宾”也很正常。
如有万一,道格也可推脱他是被她蒙骗,借此脱身。
灰发的男人垂眸沉吟了一下,再次伸手,“好吧,女士,那我们去聊聊你的羊毛生意可好?”
直觉让特丽莎觉得他不怀好意,可对她而言,这同样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特丽莎敛眸笑开,提裙往前走了几步,“当然,您不会后悔和我做交易的。”
她注视着他踩过的格子,没有踏错一步。
尤莱亚看着她的动作,眼神逐渐轻蔑。他双手交拢着倒退一步,叹息着说:“既然您已察觉危险,就不该再往前走这两步。”
瘦高的男人盯着她的面颊,灰色的长眸里闪过暗光,“来自荆棘的特丽莎殿下。”
几乎是“荆棘”两字落地的瞬间,赤红的大剑便迎头砸下。
灰发的男人不闪不避,重剑撞击金属的咔嚓声里,皮囊碎成帛片,内里则迸溅出满地的齿轮和金属组件。
是炼金傀儡。
长廊开始扭曲,棋盘似的地板仿佛融化一般,成了一片黑白融杂的汤。
特丽莎扭了扭脖子,自腰间扯开碍事的长裙。
——长裙之下,是她提前穿好的扎紧的长裤。
尤莱亚的声音似乎无处不在,空间之中,虚虚传来他的声音,“听闻您战技卓绝,正好我也想试试,我的炼金术与您相比,哪个更胜一筹。”
铁灰色的墙壁似乎组成了新的囚笼,诡异不规则的空间内,露出了无数黑黢黢的孔洞。
特丽莎当即竖起大剑,赤红色的大剑被舞出残影,黑色的精铁箭簇铛铛铛的撞击在大剑之上,悉数被弹开。
“心虚急于灭口?”特丽莎嗤笑,“你对利兹子爵可真是忠诚。”
孔洞与孔洞之间,裂开了更小的洞隙。比精铁更黑的细小箭簇急速射来。
特丽莎再次横剑,只是这次,那细小的“箭簇”撞在剑体之上,倏的散成黑色的烟雾,飞快的顺着剑体往上攀爬。
特丽莎指尖与烟雾接触的地方,响起腐蚀的嗤嗤声,鲜血顺着剑体下滑。
“不不不,”见她受伤,被空间扭曲的声音愉悦的轻笑,“那个空有其表的蠢货可不值得我为她卖命。”
脚下黑与百的汤混成了某种奇怪的胶体,很快变得黏滞。
昏暗的地板四角,亮起一双双鲜红的小眼睛。
无数机械老鼠吱吱叫着窜出来,如海浪般潮卷着向特丽莎不管不顾的撞来。
悬顶之上,水元素凝聚而成的刃网逐渐成型。
特丽莎冷眼看着这一切,嗤道:“那就是阿克尼亚的国王?没想到他不光蠢,还如此残忍。”
火焰燃烧起来。
自她的指尖、剑身、脚下,带着不死不休的气势,迎战向机械鼠潮和头顶的元素之网。
“您不必如此试探。”声音似乎换了个方向,他顿了一下,“殿下您若是能死在这里,我将对您的恩情感激不尽。”
火焰照亮了整个扭曲的空间,高温炙烤着机械鼠潮,元件与元件间润滑的油脂被烤干,金属都被烤脆,巨剑每一次扫过,便带起一阵屑粉。
就连水元素做成的刃网都被蒸腾成了雾气。
一片橙红色的蒙蒙。
再看不清其中的人影,尤莱亚叹息着道:“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安息吧。殿下。”
就像脆弱的薄袋被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揉捏,整个空间开始向中间塌缩。
即将缩成一团时,尤莱亚的耳边忽的响起女人仿佛带着烟雾的平静声音,“找到你了。”
尤莱亚的眼睛猛地睁大。
下一刻,赤红的剑尖戳破一只平平无奇的机械鼠。浓雾与烟尘如褪色般飞快消退,头顶的灯光重新照亮阴霾,眨眼之间,特丽莎便站在了一间遍布各种机械零件的房间里。
——在尤莱亚的操纵之下,自“地板”融化开始,他们就已不在楼口,而是转移到了这里。
逃!
然而这样的念头只是刚起,尤莱亚便觉两肩剧痛,整个人被特丽莎踩着脊背狠狠压倒了地上。
坚硬的齿砖撞得他胸腔和鼻骨都生疼。
来不及感受疼痛,尤莱亚剧烈挣扎起来,怒道:“你!”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她卸了他的胳膊不说,还正在扒他的衣服!
不论是炼金术士还是魔法师,从没有战败后这样羞辱人的传统,就他们这群野蛮的战士,一国王室出身居然也这样!
“您不能这样羞辱我!”尤莱亚愤愤。
“这样就羞辱了?”特丽莎将他衣服扒了个干净,甩手丢到一旁,点了个小火苗上去。
随即连他的腿一并卸了,抽出匕首顺手在他小腿上戳了一刀。
很好,流出的血是鲜红的,这次不是傀儡。
特丽莎按着他的脖颈,用匕首几下将他脑袋上的头发刮了个干净,在碎发上同样丢了一簇火苗。
火焰烧灼蛋白,燃出焦臭的味道。
不知是气的还是惊的,本引颈就戮的尤莱亚被她这一连串动作弄得说不出话来。
她学着他先前的模样叹息,“你真的该多读点书,这样你就会明白,反派都是死于话多的。”
特丽莎蹲下身,用手背啪啪地拍打他的面颊,“殿下殿下的,怎么不叫了?你不是很会吗?”
指尖渗出的血液沾在了他脸上,特丽莎顺手抽出手帕擦掉,她把手帕卷成一团,正要往他嘴里塞的时候特丽莎意义不明的嘶了一声。
看看他的嘴巴,特丽莎顺手撕了块窗帘团着塞进尤莱亚的嘴巴。
“见谅。你们炼金术士的小玩意太多了,这样我安心一点。”
保险起见,她烧了他的衣服,剃了他的头发,堵住了他的嘴。
桌台之上,一个圆形的蓝色符文正在幽幽的运转。
特丽莎上前抚了一下,细长的涓涓水流涌出,她借着水流冲净双手。
暗元素的腐蚀不同其他,放任不管搞不好会将整个人都消掉,好在她灭的及时,只腐蚀了指腹和掌间的一部分皮肉。
“嗯。起码这个还挺好用的。”特丽莎示意仍在流水的符文。
尤莱亚脸色铁青的重重闭上了眼睛。
特丽莎将魔药敷在手上,靠站在桌台旁,一边缠紧绷带一边对地上烂泥一样的老男人道:“我还以为你失败就会自尽呢。看来你还是想活着。”
机械鼠潮崩开的碎屑在她的颊侧留了一道细口,特丽莎对着反光的玻璃台端详了一阵,纱布无法裹贴,便只冲洗了一下上了点魔药。
颊侧的几缕长发也被火焰烧糊,特丽莎拂去糊发,庆幸自己来之前盘了头发。
她将头发重新散开盘起,略略打理了一下,再次蹲回尤莱亚身边。
特丽莎拍拍装死的尤莱亚,威胁道:“我问你什么,你最好答什么。只要点头或者摇头。”
特丽莎问:“我的身份是你的‘主人’告诉你的?”
尤莱亚屈辱的点了点头。
特丽莎又问:“你效忠于阿克尼亚贵族?”
这次沉默了很久,在特丽莎耐心告罄之前,尤莱亚脸色青紫的艰难摇头。
他似乎签订了宣誓效忠的主仆契约,无法说出对方的真名,就连这样带着暗示意味的背叛都被禁止。
特丽莎换了个问题,“异宠是你在搞。”
点头。
“领主并不知情?”
再次点头。
特丽莎大拇指缓缓碾过食指,“你架空了她?”
点头,紧接着又摇头。
特丽莎有些诧异的挑高了一边眉头。
“异宠的制作是在圆塔之内。”
点头。
“在楼上?”
摇头。
“楼下?”
点头又摇头。
特丽莎想了想,“在地下?”
这次点头。
特丽莎垂眸,“还有未遭毒手的活人或者异族?”
尤莱亚犹豫了一下,点头。
他的迟疑让特丽莎冷笑,她取出麻绳,把尤莱亚捆成长条粽子,像晾晒咸鱼一样,将人悬挂在了房间正中。
“你的话我并不完全相信,”特丽莎注视着他的眸子,“但如果我活着回来,你有一句骗我的地方,我都会让你生不如死。”
言罢,特丽莎关上灯,转身出门。
她在身上摸了半天,没摸出一件适合放在这里的炼金装置。
特丽莎在心里叹气,看来以后要去找个炼金术士长期合作,定制一些偏门的东西随身带着。
比如什么锁门的小装置。
特丽莎打量了一下房间外面的走廊和尽头的廊灯,很快和克莱斯特给自己画的地图对上号。
摸清了自己的位置,特丽莎一路飞快的离开。
计划有变,自尤莱亚叫破自己身份那一刻,就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她必须今晚就行动。
她还不能在尤莱亚身上耽搁太久,剩下未解开的疑惑,只能等一切落定后再来审问他。
好在道格还在楼下,情况还不到最糟糕的地步。
找到他,然后控制住领主,救人。
这么想着,特丽莎捡起楼口自己先前扯下的裙摆塞进储物戒指,顺手重新掏了件干净衣服给自己换上。
作者有话说:
好!先揍尤莱亚,再揍领主。
? 第 38 章
苹果脸的侍女目光在宴厅里转了一圈, 直到看到角落里高大的骑士,眼睛忽的一亮。
她提着裙子,小心的绕过无数她惹不起的大人, 终于站定在男人面前。
行礼, 侍女平顺呼吸,恭敬地双手递上一份未加盖火漆的信笺。
道格的目光从她的脸上转到信封之上, 半晌, 沉默的接过。
他并未取出里面纤薄的信纸, 只是垂眸注视着信封细密的纹理。
本该离开的, 侍女却未动。
她迟疑着抿了抿唇,低声唤他, “大人。”
垂首的骑士抬头,双眸望向侍女。
他还是她初见时的模样,但眼底深处某些沉沉的东西,分明与之前不同。
侍女手指无意识的捻了捻衣袖, 开口小声又快速的道:“大人, 您若无事,便早些回去休息吧。”
她掩饰性的回头望了眼舞池中旋转的男男女女,故作轻松道:“毕竟您看起来也并不喜欢这个场合,不是吗?”
道格注视着她, 直看得侍女有些局促的行礼。
在对方跑开之前, 他开口了:“这也是她让你转达的?”
“不是!”侍女立马否认,随即鼓足勇气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这是一个曾经受您恩惠,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对您善意的回报。”
她曾受命领主, 监视尤莱亚。虽然什么都没查到且很快就被发觉, 但这足以让她意识到, 那对主仆表面恭良之下的暗流涌动。
如今想来,或许她被发现也是领主算计好的一环。
可不论领主与尤莱亚之间如何,面前的骑士都不该成为他们角力的牺牲品。
送邀请函时她便隐晦的劝过他不要来,如今他来了,她还想劝他早点回去。
男人收回在她身上的目光,动手去拆信封,“谢谢你,我知道了。”
侍女担忧的看了他一眼,提裙行礼后,忍不住再次小声道:“天色已晚,您早些回去休息吧。”
高大的男人沉默的看着信件,并未答话。
侍女无言,小步离开。
信纸之上,是那位领主惯常喜欢的花体字。
这是一封求助信。
直言自己受管家尤莱亚胁迫,身不由己,希望他能帮她除掉野心勃勃的尤莱亚。信上还提醒他,尤莱亚是个炼金术士,且心脏位置异于常人,在右胸。
道格的视线落在信纸之上,又好似穿过信纸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不重要了。
她是否受人胁迫,是否是异宠的始作俑者,都不重要了。
自他收到亲王的回信起,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就没那么重要了。
反正结局的都一样。
他出生于顿巴郡更北的特洛宾塞,彼时整个北境的主人还不是瓦奥莱特亲王殿下。他的父亲就效忠于那时的北境之主——伯克利大公。
彼时世界尚未融合,魔力稀薄,物产不丰。天灾人祸之下,战乱频起。
伯克利大公就丧生于一次逃亡途中。有人传是父亲背叛了大公,才让大公过早的遭到埋伏离世。
尚且年幼的道格就这样背上了弃主者之子这样屈辱的名号。
侮辱、谩骂、刁难……道格和他的寡母生活一日比一日艰难。
可那个站在阳光之下,教他谦卑、公正、勇敢、忠诚的父亲怎么会背叛主人呢?
他不信。
占领了北境的叛军残暴,他便隐姓埋名,拿起父亲的长剑,一边追寻往昔真相的残章,一边与残存的抵抗军反击叛军的围剿。
直到新的北境之主的到来。安东尼·瓦奥莱特殿下在一个冬日里斩下最后一个叛军的头颅,宣告这场持续三年多的战乱结束。
他在长阶上询问自己想要什么封赏,道格呈上证据,只是说,向世人展示真相,一个父亲并未弃主的真相。洗刷父亲的冤屈,恢复家族和父亲的名誉。
他的父亲战死于掩护大公逃亡的途中,并非如旁人所说通敌叛国。
证据不够,亲王便带人亲自帮他追查线索,春日到来之前,终于找到了关键的证据,向世人宣告他的父亲无罪。
亲王殿下亲手在荣誉石碑之上刻下父亲的名字。
看着父亲的名字列于石碑之上,华光闪过那一刻,道格泪流满面。
风和日丽的春日,他在长阶之上受亲王封赏,宣誓此生为他尽忠。
亲王殿下公正、勤勉、亲善,友爱。
他将他视作亲长,视作毕生追随的主上。
他的长剑将永远指向他敌人的方向。
可没有人教过他,如果有一天,亲王殿下的意志不再代表公平与正义,他该怎么办?
他明白也理解亲王的顾虑,可他同样清楚,一旦选择顺着亲王的意思,那就意味着,不管是异宠的始作俑者,还是所有参与其中的得利者,甚至是所有被迫害的平民与异族,出于保守秘密的目的,他们都得死。
阿克尼亚毫不知情的普通民众当然没错,可这些本就被苦难碾压过的人们又做错了什么呢?
一边是他宣誓效忠的主上,一边是他终生信仰的光明,这似乎是个注定难以两全的抉择。
道格将信纸原封不动的叠好,装回信封。
靡靡的乐声塞满整个大厅,摇晃的男女嘴角噙笑在舞池中摆动身体。
道格沉默着起身,手指抚在储物戒指之上。
下一刻,闪着锋芒的长矛出现在他手中。
几乎无人注意角落里的他。
只有一个离得稍近的贵族眼角余光看到了一闪而过的锋芒。
大腹便便的贵族蹙了眉头,招来侍从,遥遥指着道格,指责对方这是十分失礼的行为,要求侍从前去阻止。
道格对此恍若未觉,他将长矛立于身前,以手抚胸,以古朴的神之语默默诵念:『世上最伟大的元素,无处不在的光明。』
他不愿意背叛自己的主上,又无法说服自己放弃信仰,便只能将一切都交给他侍奉的神明。
【审判】将会覆盖整座圆塔,如果可能,他将竭力将此覆盖向整座城市。
『赞美忠贞,赞美无畏,赞美撕裂黑暗的勇士。』
罪恶会被撕碎,善良将被赞扬。
背弃光明的人终将得到审判,而与此无关的,哪怕对方知情,也不会被光明吞噬。
这是道格交出的答卷。
『您的信徒道格·托马斯,在此向您请求。』
如果一定要在忠诚和信仰之间做出选择,请将我和我的信仰埋葬在一起,埋在对您的忠诚之下。
星星点点的光元素逐渐汇集,如雾般,从脚底的地板,蒸腾着缓缓上升。
舞池中传来被惊扰到的贵族们小声的惊呼。
『乞求您能投下一瞥,裁决在场罪孽』
请您审判,连同我的罪孽一起。审判我对主人的不忠,审判我对信仰的犹疑,将我融化在您的荣光之下。让我肮脏的灵魂永归光明的怀抱。
不到十天前才施展过这样的神术,再次呼唤光明便觉得格外艰难,口中已尝到鲜血的滋味,但他未停,他早已做好了葬身于此的心理准备。
『审……』
判字还未落地,一个拳头裹着劲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重砸在了道格颊侧。
头顶将要成型的神明虚影当即消散。
明光之中,原本指使侍从过来看看的贵族揉了揉眼睛。
刚才那个拿长矛的小子……不见了?
窗帘之后的露天阳台。
特丽莎愠怒的将道格抵在栏杆上,质问他:“你疯了?”
***
另一边。
露丝裹紧身上的薄披肩,懒散的走在圆塔之中。
今日的两场宴会似乎抽走了尤莱亚的大半注意,以往那些似有若无的盯视感少了许多。
忽的,露丝停下了脚步。
暖融融的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焦臭味和似有若无的血腥气。
视线下偏,一边的门缝下,似乎有浅淡的红色液体流出。
露丝看了一阵,伸手将门推开。
看着半空中悬吊着的人影,露丝怔了一下,忽的笑开。
她笑弯了眼睛,回身将门关上,慢条斯理的寻了把匕首,用刃尖缓缓在尤莱亚□□的身躯上滑动。
“哎呀,这不是尤莱亚嘛。”
尤莱亚剧烈的挣扎起来。只是特丽莎捆得太过结实,他不光没挣开,反倒被刃尖划出了好几道口子。
他不敢动了,被塞了布团的嘴巴焦急的呜呜。
露丝偏头,佯作倾听的模样,“嗯嗯,知道了。无知的蠢妇,浪荡的表子,贪心的老鼠,背信弃义的小人……还有什么?”
她吃吃的笑起来,绕着尤莱亚缓步,欣赏他的狼狈。
“唉,早知道你被捆在这里,我还给道格·托马斯写什么信。”
露丝站定在尤莱亚面前,一手扶着他的肩膀,一手缓慢但又坚定的将匕首送进他的左胸口。
掌下的身体抽动挣扎,皮肉阻隔匕首的触感清晰的透过刃尖传到她的手上。
心脏嘭嘭的跳动、血液汩汩的流动好像也一并忠实的传到了手上。
露丝嘴角噙着的笑意未变,她用力扶按着尤莱亚肩膀的手未变,直到挣扎渐熄。
她松开握着匕首的手掌,缓缓后退。
黏腻的血液沾满了手心,她取出手帕擦净手掌,顺手将手帕丢在地上。
她整整松掉下去的披肩,哼着小调走出门去,重新将门关严。
她是孤女。
自小生活艰难,与老鼠争食,与流浪汉争抢休息的地盘。每天都过着不知还能不能看到明天太阳的日子。
直到有人找到她,说她是某个大人物走失的女儿。
她不在乎这个母亲是不是真的是她的母亲,只要能给她荣华富贵,不是母亲也可以是母亲。
她顺着母亲的意思,学着单纯,学着如何不动声色的勾引男人。
在母亲的安排下,她与安森考特伯爵相爱,并很快顺利的继承到他的爵位。
虽然中间出了一些小小的差错,但总归问题不大。
她沉溺于名利带来的富贵与快乐,以往朝不保夕的日子培养出的敏感也很快让她察觉到危险。
——她只是母亲手中一颗棋。甚至可能不是最重要的那颗。
她不愿意永远受制于她。
她开始暗中尝试培植自己的势力,甚至还走运的捉到一只稀有的海妖。
她迫切的希望海妖爱上自己化形,成为自己手中绝对忠于自己的刀。
她甚至想过,等海妖化形,也许他有机会替自己杀掉“母亲”。
可惜海妖这种生物太狡猾了。
他骗了自己,甚至差点逃出去。
危急关头,炼金术士尤莱亚隔绝了海妖的歌声,唤醒了她的神志救了她。
那是露丝第一次见到尤莱亚。
也是从那时她才明白,她或许从未逃脱过母亲的控制。
露丝越发警醒。
她将自己伪装成痴迷与海妖的模样,像是一个真正陷入爱情而得不到的骄横之人,希望能借此减轻母亲对她的怀疑。
不光如此,她还将尤莱亚奉为座上宾,表示自己向母亲低头的意思。
尤莱亚果然很快掌控了她一半的权柄。
露丝佯作不知,内心却无时无刻不在筹谋着如何脱困。
机会终于让她逮到了。
亲王安插进来的人手也是她想要利用的刀。
尤莱亚背着她做的生意绝对不是倒卖人口这么简单的。她虽隐约察觉到了他在做什么,但到底不太确定。
可不管事实究竟是什么,利益比之更高的,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什么正经营生。
她故意激怒他,盼他去查“自己”,只要查到尤莱亚在做什么,这个生性正直的古板男人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她甚至派一个一定会被发现的侍女去跟踪尤莱亚,故意让他发觉,让戒备起来的尤莱亚重新将注意力更多的投注在自己身上,好分担那个骑士的压力。
至于那封求助道格的信,什么心脏在右胸之类的话,当然是骗他的。
他若信了,不能一下杀死尤莱亚,他们说不定还有的纠缠。
两败俱伤就最好了。
可惜了,露丝想。那只海妖还是被尤莱亚处理掉了。不然他若肯为自己效力,能省不少事呢。
毕竟除了惑人的歌声,化形的海妖天生就是强大的战士。
哪怕是尤莱亚这样的炼金术士,被战士近身也是最危急的情况。更何况对手如果是海妖的话,他还得封掉听力。
不过既然道格没用上……
将他绑起来的,莫非是那个他起了心思的、道格家的女仆?
不重要。
今夜,他们都将死在这里。而她,会将一切罪责都推到尤莱亚和瓦奥莱特安插进来的那个骑士身上。
国王是她的裙下臣,他不会剥夺她的爵位,甚至说不定出于怜惜和抚慰,还会再多给自己划一块封地。
至于母亲,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她再想往进安插人手,也需要时间。
这个时间,就是留给她重新掌控利兹的时间。
尤莱亚已死,无论是道格,还是他的那个女仆,今夜都必须死在这里。
露丝踩着楼梯一步步爬高。
这里,是我的城堡。
作者有话说:
道格:(cd没转好)(强行开大)(蓄力ing)
特丽莎:(一拳)(暴力打断读条)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玩法的一定要学会溜,不要被战士近身(bushi
? 第 39 章
“你疯了?”
红发的战士眼中闪着小簇的火焰, 愤怒也鲜活。
道格难以抑制的咳嗽起来,掩唇的掌心留下了鲜红的印迹。
掌根蹭掉唇边的血迹,他将手掌放下, 偏开视线, “你不该阻拦我。”
重新召唤光明比他想得更难,释放时他就意识到, 【审判】无法覆盖整座城市, 他甚至不确定【审判】能否将圆塔全部笼罩进去。
全身上下犹如被细密的针毡滚过, 特丽莎拳头打过的颊侧反倒不是最痛的地方。
状态太差, 重来一次,【审判】能不能成功释放还是个问题, 更别提范围。
赴宴未穿银甲,道格衣发凌乱,颊侧高高的肿起,唇边还有不甚明显的血迹。
如果不是他看起来太惨, 特丽莎真的很想再给他一拳。
“什么叫不该拦你?难道就看着你在这发疯?”
特丽莎深吸了口气, 不忘把隔音装置拍出来按亮。
“这就是你查了半天案情做出的决断?你该不会以为放个审判就一切结束了吧?”
“是是是,你一下把这圆塔里的罪人都烤死了,圆塔之下的受害者呢?你怎么保证他们都是完美无瑕的好人?”
撒谎、偷窃、虚伪、懒惰……很多本罪不至死的受害者如果也被审判,哪怕没有看守, 受过惩罚的身体恐怕也很难支撑他们逃出来。
特丽莎难得如此生气, 他本不该想不到这些的。
“你要怎么保证他们走出这个圆塔,不被这些死在这里的混蛋的亲眷拿来泄愤?”
他们是这个时代最无助的浮萍,无论活着或者死去,都身不由己。
“除却人类, 你又要怎么和其他种族交代?”
罪人不是不该死, 只是, 仇人的鲜血更易平息怒火。将罪人交予受害的其他异族处置本身就很公平不说,还表明了阿克尼亚绝不包藏罪孽的立场,更是为了浇熄仇恨的火焰,将影响降到最低。
道格嘴唇嗫嚅,半晌,抬眸沉沉的看着她。
印象中的道格,一向是沉默的、谦卑的、沉稳的。
他情绪稳定,喜悦与忧愁都压在工整的轻甲之下,浮在表面的情绪永远浅淡。她从未见过他眼中情绪如现在这般翻涌,这般挣扎的模样。
特丽莎怒意稍敛,她环臂抱胸,回望回去。
“我,”道格声音艰涩,“忠于阿克尼亚的亲王,安东尼·瓦奥莱特殿下。”
“殿下命我,杀掉所有知道异宠相关事情的人,抹消掉所有异宠存留过的痕迹。”
“我……”
道格死死闭上了嘴巴,颊边肌肉鼓了鼓。
空气也变得沉默。
特丽莎静了两瞬,才明白他未说完的话。
我做不到。
做不到完全的背叛,也做不到完全的遵从。
环胸的手松了松,大拇指碾过食指。
他们曾在光明的见证下订立一同追查异宠的盟约,如今盟约未变,他未完的话和没施放完的【审判】让特丽莎忽然明白了他的挣扎。
她一直都知道,他是极重视名誉与荣耀之人,让他背主,比失去生命更让他痛苦。
甚至如果他真的遵照主令,背弃盟约对她横刀,她也并不意外。
可他没有,他做不到。
信仰同样撕扯着他,让他清醒的承受煎熬。
怪不得,怪不得他几日不归,再无消息。
特丽莎攥紧拳头,在他肩头捶了一下。
力道绝算不上轻,直捶得道格脊背重重撞上栏杆,发出沉闷的一声“咚”。
特丽莎望着他的眼睛,语速快,声音稳,“你没有背主。”
“如果你的亲王只是不想牵连整个阿克尼亚才向你下达了这个命令,那么你就还没有背主。”
“掩埋事实真相无济于事,消息走漏,只会招来更深重的报复。那才是真的深渊。”
“不放过任何一个恶人,也不错杀任何一个无辜者。公平、公正,才是真的与罪恶割席,才是真的在保全你的国家。”
“你的主君做出了错误的决断,如果为了帮他达成他想要的目的,你不能真的将这一切抹消,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特丽莎一言难尽的皱起一边的眉头,提醒他道:“更何况,你不可能将每一个知情者都杀死。至少你不可能让我永远闭嘴你知道的吧?”
实战之中,光系并不长于进攻,【审判】还对她无效,全盛时期的道格都不见得是特丽莎的对手,如今更不必说。
从他刻意避开特丽莎来看,显然他自己也是清楚的。
“那么,”特丽莎手指按在储物戒指上,“现在的问题是,你侍奉的主君他是这样想的吗?”
“我必须要提醒你的是,如果你的主君也是其中的一环,为罪恶站台的话,”特丽莎注视着道格,认真道,“如果你选择尽忠,我也能理解你。那么我能为你做的,就是成全你,让你死在这里。”
道格的眼神逐渐坚定起来,他握紧手中的长矛,直视特丽莎的眼眸,肯定道:“不。他绝不会与黑暗同流。”
特丽莎挑了挑眉,语气终于松了一些,“很好。”
“那我们不要再浪费时间了,”特丽莎取出先前克莱斯特给她画的地图,展压在栏杆上,指着地图上的某个房间,“我在这里把尤莱亚绑起来了。”
“他并非效忠于领主,他还说关押异宠的地方就在圆塔,在地下。”
“我们今天就得行动。现在分两头,”特丽莎抬头看他,“我们一个去控制领主,如果她确实不知情,能好好商量,我们就让她协助我们救人,她要是不愿意,我们就叫她愿意。另一个去地下,控制做异宠融合的混蛋,能多一个活着的人都是好的。”
“你去哪?”特丽莎问他。
道格垂眸看了眼地图,冷静道:“我去地下。”
怎么看都是相对未知的地下更危险,她已帮他良多,道格不愿她涉险。
特丽莎也觉得这么分工最好,道格出身正统,对炼金术也颇有了解,以他的身手,虽也危险,但总归没那么凶险。
最重要的是,道格不光是阿克尼亚的人,还是阿克尼亚的贵族,由他出面救人,将来面对其他种族时也更好交代。
——阿克尼亚并非在包庇罪恶。
道格提醒特丽莎:“只是你要小心,哪怕她并不知情,她也绝非善类。”
他迟疑了下,“领主有一个苹果脸的侍女,如果遇到她,或许你可以问问她领主的事情。”
“嗯,我知道了,”特丽莎点点头,把地图塞给道格,“这是克莱斯特画的。内容我都记下了,不知道你有没有用,你拿着吧。”
道格接过地图道谢,两人整了整衣衫,先后从阳台离开。
另一边。
天色更晚了,稀薄的星子挂在天边,长街尽头迟迟看不到返回的马车。
莫多打开怀表看了眼时间,不再迟疑,从后院马厩套了马车,匆匆往道格家的方向赶。
特丽莎晚来未归,森珀和克莱斯特都没睡着。
克莱斯特躺靠在池底,察觉到泳池的水波里的水波轻微晃动。
他从泳池中浮上来,看到窗角闪过胖老板莫多的一片衣角。
很快便响起门铃声。
森珀前去开门,他们的交谈隔着砖廊几乎听不到。好在不多时,一轻一重的脚步声便越来越近。
鹿兽人少年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一脸和善的胖老板。
莫多手里推着克莱斯特熟悉的那把轮椅。
森珀不安的对他道:“克莱斯特,特丽莎让莫多老板来接我们回家。”
克莱斯特并未上前,他半浮在泳池中,反问:“现在?”
莫多老板圆胖的脸上堆出笑意,“对,特丽莎大人说……”
特丽莎不在这里,克莱斯特不耐烦与他们进行这种低效率的沟通,他摆动鱼尾,将自己送到身后的泳池边,双手一撑,将自己撑坐在泳池的沿台上。
月光之下,海妖开始唱歌。
莫多和森珀几乎毫无抵抗能力的瞬间双眼发直,克莱斯特操纵森珀坐在轮椅上,转而问莫多:“谁让你来的?”
莫多无意识的开口:“特丽莎大人。”
“去哪?”
“你们在枫叶区的家。”
都是实话。
克莱斯特手指在沿台上点了点,“她原话怎么说的?”
像是在回忆“原话”,莫多这次停顿的时间略长,“‘如果我在晚上十一点没有回来,你就去道格家接森珀和克莱斯特回枫叶区。’”
特丽莎和那个骑士关系不错,没道理深夜突然让他们搬家,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只是这两天她在躲他,中午之后就没再出现,更不曾和他提起过自己的动向。
克莱斯特继续问:“她去做什么了?”
“去参加领主的晚宴。”
两天前他给她画了圆塔内的地图,他早就想到她终有一日要去,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她打算今天就救人?在那个骑士一直没回来的情况下?
克莱斯特微微垂眸,他也想过那个男人是否背叛了他们脆弱的联盟,但几乎转念就打消了这个想法。
倒不是多信任那个男人的人品,完全是觉得,就算要出卖他们,他也不该如此安静和反常。
——那太容易引起他们的警惕了。
半晌,克莱斯特继续问:“她还让你做什么了?”
莫多:“寄两封信。”
克莱斯特跳下泳池,游得离他们近了些,重新将自己撑坐在泳池一边,不必问他信上写了什么,他必然没看,那么……
“寄往哪里?收件人是谁?”
莫多:“一封寄往智慧之城因索里亚,收件人是扎克利。另一封寄往王都,收件人是……国王。”
克莱斯特向后仰了仰身体。
前几年黑龙祸世闹得沸沸扬扬,重新将龙族推上话题的巅峰不说,也将龙族现有的唯一一只成年黑龙带入世人眼中。
——黑龙扎克利。
这个名字并不常见,如无意外,她将信寄给了那只黑龙?
龙族自傲,且多对人类颇有成见,鲜少与人类结交。这只黑龙尤甚,听闻还烧过某个领主的领主府?
这样野性难驯的龙是她的朋友?
不过……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只黑龙的伴侣好像是个人类?荆棘王国的公主?
和黑龙难以成为朋友的话,那特丽莎是和那位公主有关系?
克莱斯特手指撑按在泳池沿台,在泳池沿台留下了四个浅浅的指印。
荆棘王国是蓝魔晶的唯一生产国,在领主府的时候,从露丝的口中也曾听她提起过。
荆棘王国……好像是有一位王子和两位公主?
结合她颇广的见识、阔绰的出手和直接写信给国王的举动……
克莱斯特忽然对她的身份有了新的猜测。
他恍然想起第一次与她看日出时,她对自己说家在荆棘王国,小有产业,到时请他吃烤鱼。
这就是她说的小有产业?
克莱斯特长眉柠起,脸上显出巨大的不可思议的同时,眼睛却越来越亮。
人类在他的眼中是肮脏、自私、虚伪的代表。明面上信仰光明,实际上却和他一样,归属于黑暗。
托领主的福,贵族在他眼中尤为肮脏。
但她不是。
她执着、炽热、坚定、勇敢。有着他最难以理解的善良和“天真”。
她还是一国贵族,甚至是与阿克尼亚毫不相干的异国贵族。
能让莫多老板在这个时机来接他们走,说明她已陷入了她预期中最糟糕的情况,想要尽可能的保全他们。
为了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草芥一样的平民,她甘将自己置于这种险地?
她居然能做到这个地步?
克莱斯特缓缓抬手,按住了自己的胃。
明明晚饭吃了很多,他此刻却觉得,好饿。
像是胃袋漏了洞,风过都觉得空荡。
作者有话说:
之前那个猜露丝好像不简单的宝子还在吗!快出来让我亲一口!
? 第 40 章
特丽莎在上楼的途中遇到了道格口中的那个苹果脸侍女。
见到不速之客, 侍女慌乱了一瞬。
特丽莎当即限制住了她的行动。
在特丽莎表明是道格让自己来找她之后,侍女很快镇定下来。特丽莎便松开惊惶的侍女,询问她是否见过领主的踪迹。
侍女迟疑了下, 小声告诉她自己传话前领主还在休息室, 如今不知去哪里了。
“不过,这个点, 领主可能会在花房、书房、和几间卧室里。”侍女很快补充道。
特丽莎点点头, 和她道谢。
错身而过时, 特丽莎站住脚步, 回身叮嘱侍女:“如果没什么事的话,不要往高层走了。”
露丝可能待的那几个地方都在圆塔的高层, 特丽莎不想牵连她。
侍女不安的点点头,对特丽莎行了一礼后,往楼下走去。
圆塔空荡。
偶有巡逻的士兵走过,也因踢踏声而早早被特丽莎察觉避开。
空气之中, 浮动着浅淡的甜香夹杂一点草叶烧灼后的苦味。
味道太淡了, 特丽莎没有嗅出这一点细微的差别,她一直在往上走。
温暖的花房和书房都没有领主的身影。
再次从暖房中退出,特丽莎敏锐得察觉身体迟钝了一瞬。
她在走廊站定,指使手臂在空中劈过一道弧线。
掌如银刃, 带得空气簌簌。特丽莎皱起眉。
就像精神与□□分离, 明明脑海中已预测到了身体的运动轨迹,但偏偏身体的反应要慢一拍。
这种迟滞非常细微,与平时相差不到毫厘。
特丽莎捻了捻手指,当机立断给自己绑上面巾, 又取出魔药, 沾湿手帕, 把自己裸露在外的手掌、头脸都擦了一遍。
她没吃喝过宴会上的东西,但她不确定是自己嗅到了什么还是摸到了什么,只能尽可能都处理一遍。
她得再快点儿。
特丽莎小步跑起来,按照脑海中规划好的路线,往上奔去。
露丝给自己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骑装,哼着婉转的曲调,将浑身上下每一个可以贴靠符文的地方藏了符文。
她没正经学过什么战斗技巧,街头学来的扯头发和踢档在剑刃的锋芒之下显得极其可笑。
甚至因为力量不够,寻常的窄剑她挥舞起来都觉得吃力。
炼金术是她的捷径。
她给自己套上增幅力量的拳套,穿上让自己身轻如燕的战靴,还奢侈得给每一边都装了一块草莓大小的蓝魔晶。
她从伯爵的宝库里,取出一柄锋利的窄剑。满脸兴味地手执长剑在虚空中刺了两下。
剑刃反射着头顶的明光,如一只轻巧的燕儿在空中翩跹。
露丝学着礼侍的模样,在空中挽了一个夸张的剑花。
没有还剑入鞘,她将剑鞘干脆的丢在一边,满足的笑了。
依靠母亲、依靠男人,有什么用?力量,还是掌握在自己手里最好。
麻醉药剂已经雾化喷遍了堡垒,再等一会儿,药剂发作,她就可以下去轻松的将人捅个对穿。
圆塔之内还有许多机关,但是比起那些,露丝现在只想自己动手。
幻想着长剑抹过脖颈,鲜血喷淋的模样……
忽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身材高挑的红发女人从外走进来。
露丝怔了一瞬,目光从她的颊侧的短短伤口转到了她缠着绷带的手掌上。
她是那个女仆。
那个道格家的、将尤莱亚吊起来的女仆。
她还没倒。
露丝眸光闪动,下一刻,露丝颤抖着双手举起长剑对准她,抖动着娇艳的双唇泫然欲泣道:“你也是尤莱亚派来抓我的吗?圆塔已经是他说了算了,为什么非要对我赶尽杀绝?”
对面的女人停住了脚步,她将空无一物的双手展示给她以示自己的无害。
“别害怕,”她边说,边缓步向自己靠来,“我不是尤莱亚的人。”
“我只是想来寻求你的帮助。”
露丝红着眼眶,举剑的手逐渐低垂,剑尖抵在了地上,“真的?”
“真的。”
越靠越近了。
露丝在心里盘算着距离,两步,一步……
露丝猛地举剑,对准她的心口平刺出去。
剑刃顺滑得仿佛撕裂了空气,拳套加持之下,她刺出了生平最快的一剑。
然而这必中的一剑,却在扎进对方心口前的最后一瞬,险险擦过对方的臂膀。
刺空了?
衣袖被剑刃擦开口子,露丝看到对方蹙起眉头,与此同时,本能让她又连刺两剑。
对方每次都极险的避开,露丝心中警铃大作。
麻醉的药剂不该毫无反应,哪怕对方蒙了鼻,也不可能一点都没吸入。
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对方在被药剂影响之后仍有如此敏捷的身手。
对方能将自傲的尤莱亚绑起来,说明战技颇佳。出于戒备,她甚至一开始示敌以弱放松对方警惕。
没想到这样也伤不到她吗?
露丝挥剑虚晃一招,用力一蹬,整个人向后疾退。
也不知她的意图是怎么被对方察觉,红发的女人不退反进,下一刻,如铁钳一般的手掌攥握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整个人倒拖回来。
装在臂弯内的符文当即噼里啪啦爆开。
护身的防御魔罩升起的同时,剧痛从胳膊传递到大脑。
露丝惊叫一声丢掉长剑,咬牙用另一只手抽出匕首反手往钳制着自己的手上扎去。
爆开的防御魔罩弹开了特丽莎的手掌,鲜血渗出了绷带。
临时脱困的金发女人满怀恶意的看着她,飞速后退的同时,无数流动着魔力的符文兜头照脸的向她打来。
地板飞速生长起带着尖刺的藤蔓,土尘迷雾铺开,水元素凝成的利刃冰冷无声的刺来。
火红的大剑凭空出现,烈焰燃起。
水刃叮叮叮的撞在她竖立的大剑之上,缠绑在她小腿上的木元素藤蔓无声的哀嚎。
火与水、火与土,每一个元素微粒都在肉眼看不到的地方激荡。
多元素激荡形成了转瞬即逝的小型元素风暴。
尘埃混沌。
特丽莎偏开大剑,发觉露丝的身影果然已经消失不见。
还是太慢了,这不是她应有的实力。
不知何时中的魔药让她动作迟滞了太多,心有余而力不足。
特丽莎收起大剑,随手捡起地上露丝遗弃窄剑,匆匆往她消失的地方追去。
穿过诡静的长廊,穿过漆黑的宫室,一阵凉过一阵的夜风里,特丽莎一路追到了圆塔的顶层。
高塔之上的苍鹰旗猎猎,刚才见过的金发领主对她恬静一笑,翻身跃上了塔顶琉璃混精晶融铸的蛋形壁堡。
特丽莎绷紧了脊背上的肌肉,她甚至对露丝耸了耸肩道:“或许我们可以不用这么剑拔弩张,聊一下?”
这是整个圆塔甚至整个利兹最安全的地方,圆塔不倒,保护她的堡垒就不会破裂。
壁堡带来的安全感让露丝放松了一些,她手上仍旧准备着什么,面上却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你说。”
特丽莎注意到她手上的动作,她也暗自戒备着,快速道:“我对你并无恶意。尤莱亚背着你在做异宠的事情,这件事你不知情,他利用你,欺瞒你,你也是受害者。”
“这件事情牵连甚广,可能会招致其他种族的报复。你若是肯帮助其他受害者,便是在与尤莱亚划清界限。这不光是在保全你自己,还是在保全你的城市、你的国家。”
露丝蹙着眉偏了偏头,右手在左手背上抚了一下。
随即,她脸上露出一个纯真而又恶劣的笑容,轻快道:“只要你们都死在这里就好了。”
特丽莎不再犹豫,祭出深红色的大剑,重重往壁垒四角固定的角柱砸去。
重剑与角柱砸出巨大的当的一声,音波似乎让空气都在震颤。
承托露丝的壁垒嗡鸣,空气中的魔力流动开始异常。
如泄洪般,魔力疯狂的向蛋形壁垒挤压过来。
特丽莎召唤火元素附身,可稀薄的火元素也很快被魔力裹挟着挤向露丝。
缠绕在圆塔之外的玫瑰,失去了魔力滋养,在冷风中飞速枯萎成干结的枯藤。
圆塔之内,所有由魔力驱动的装置通通停止工作,明如白昼的圆塔登时融入了漆黑的夜,像一个沉默的食人巨兽一般矗立着。
重剑锤击角柱的声音不绝于耳,火花四溅。
起初重剑险些砸断角柱,可随着魔力的汇集,角柱连同蛋形壁垒的表面也形成一层呼啸的魔流。
壁垒让露丝的声音失真,她的话语里露出单纯的恶意来,“我才不在乎他在做什么东西,无非是用那些贱民。”
金发的领主在壁垒内双手虚握长剑,高举过头顶,眼神轻蔑的看着壁垒之下,蝼蚁一般的红发战士。
魔流模糊的凝成人影,也随她的动作虚举起魔力凝成的长剑。
她笑起来,不知是说给特丽莎听,还是在自己喃喃,“狮子,可不会在乎羔羊的想法。”
剧烈的战斗似乎让体内的魔药运转得更快了,特丽莎眼前糊了一瞬,可她仍在听清露丝的话后第一时间回道:“你又是谁眼中的羔羊!”
怒意当即冲上了头脑,露丝冷笑着,重重挥下手中的“长剑”,“你会知道谁是羔羊!”
蛋形壁堡外凝成的虚影如是动作,那一刻虚影仿佛凝成了实质,剑身仿佛是与圆塔外壁同样的铁黑色合成砖。
这是圆塔建立之初,请魔导师和大炼金术士一起做成的杀器,一旦启动,将抽调利兹周围所有魔力,为己所用。
这也是利兹最核心也最脆弱的武器,魔力没有实体,魔力会虚空抽调,将整座圆塔都压铸在攻击的长剑里。
——圆塔仍旧矗立,但矗立着的已只是一副躯壳。
这是非城破不得用的杀器,用这样的东西对付一个战士简直是在用禁咒打蚊子。
实在是奢侈。
但露丝不想等了,她不想与她纠缠,不想要一丝一毫的不确定性。哪怕启动它所耗费的财力颇大,她也要将这个战士杀死在这里。
圆塔凝成的巨刃以势不可挡的气势下砸,特丽莎避无可避,横剑格挡。
几乎是接触的瞬间,重剑就压着特丽莎跪下去。
碎骨一般的巨力从剑身传递到掌骨,又从手臂一路压在脊椎之上。
特丽莎眼前一阵阵发黑,嘴里的腥气越来越重。
身体和巨剑好像每一处都在不堪重负地嘶吼着。
这是毫无疑问的单方面碾压,兴奋褪却,露丝兴致缺缺的垂下眼帘,缓缓松垂下肩膀。
然而下一刻,火红的明光从那一点燃起,随即以燎原之势熊熊而起。
咦?
露丝心头刚刚闪过疑问,就见接触到那个战士的庞大剑刃毫无预兆的碎了一道细小的裂纹。
在她逐渐震惊碎裂的目光中,那道裂纹飞速扩大,爬满了整柄长剑。
随着第一声清脆的啪,一块拳头大小的碎砖崩落,昭示着凝聚着圆塔“核”的巨剑碎裂。
“核”的破碎,让整座圆塔也如被千锤百击过一般,迅速爬满了细密的裂纹。
如同雪崩,又如同山洪倾泄,顷刻间,砖石破碎,碎瓦崩毁,整座圆塔不可遏制的崩融。
圆塔隆隆的崩塌宛如巨兽垂死的怒吼,震颤传遍了整座城市。
整座利兹城都次第亮起来。
扶按着胃的克莱斯特在震动中抬头,他游过泳池,视线穿过无尽的夜,遥遥望向圆塔的方向。
他看到熊熊的火焰散成星子,如流星般从空中坠落。
建筑崩塌时荡起的烟尘也仿佛浪一般卷着传荡过来,直至撞在玻璃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她在圆塔。
那股如火焰般烧灼着胃的饥饿感此刻通通下涌,烧得他每一片鳞片都痛苦的蜷曲。
在这样的痛苦之中,克莱斯特面无表情的撑着自己,将自己从泳池中撑出。
月光照耀之下,他腰以下已然不是鱼尾,而是一双修长的、健壮的人类双腿。
人类的下肢不同于鱼尾,好在他在岸上这么久,早就见多了人类行走的模样。
他踉踉跄跄的站起来。
残尾化作的双腿并不完整,他虽从腿到脚一应俱全,可每走一步,都如用断尾摩擦地面,仿佛成千上万看不见的尖刃刺穿脚掌。
他扶墙站直,操纵莫多和森珀就地睡觉,自己一步一步,取了道格的衣服穿好,往外行去。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折磨自己欲死的饥饿,不是真的饥饿,而是与食欲同源的爱.欲。
人人都知海妖一族会为爱人化出对方种族的下肢,但鲜少有人知道,海妖的爱注定是畸形的。
爱欲伴随食欲,爱欲越深,食欲越旺。那是食物无法填补的空虚,唯有爱人的血肉,才能稍减一二。爱欲越深,食欲越旺,直到饥饿燃尽理智,海妖将无法控制的将爱人拆吞入腹。
直到空空如也的胃再次被填满,海妖才会重归理智。而此时,亲手杀死爱人的海妖会陷入失去爱人的巨大痛苦之中。本能催动,他们将返回大海,不吃不喝永久的沉眠于海底。
直到皮肉腐烂,化作枯骨,他们原本死去的地方,才会诞生新的海妖。
如是轮回。
他们好像生来接受诅咒。
爱是催他们化形的救赎,也是燃烧理智与生命的催命符。
克莱斯特逆着人流走在熙攘的街上,人们大包小包、拖家带口的往城门口堆积。
每一张脸上都是惶恐。
他不在意他们往何处去,只是再一次被路过的人撞到了肩膀,克莱斯特忽的开口。
悠长的曲声夹杂在人群的嘈杂声中并不特别明显。
只是自他开口,街上兀的静了。
无论前一刻在做什么,自歌声响起那一刻,人们通通不受控制的栽倒,就这样呼呼大睡起来。
克莱斯特一路哼唱,一路往圆塔行去。
作者有话说:
对于海妖,□□有时候可以等于食欲,其实之前每一次饿了都是在说我爱你。他不知道,她不知道,你们也不知道,只有我知道,嘿嘿。
好的,无奖竞猜,克莱斯特啥时候开始“饿”了的?
这种滞后设定的写法好像不是很受欢迎,容易挨骂。挠头,不确定,我再观察观察【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