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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2 章


    道格的目光在三间仓库被劈坏的锁上短暂停留后回到了特丽莎身上。


    他没有去拔腰侧那柄窄剑, 而是手指搭在了另一只手腕上。


    “阁下,”特丽莎把格雷恩靠着墙根放下,“我倒不知道城务司的工作内容这么多, 晚上还要来这里晒麦子。”


    是个人都听得出她语气中的冷意和话里的嘲讽。


    “或许该是我问, ”道格戒备的半侧着身子,“一个住在枫叶区的女士, 怎么会半夜出现在这偏僻的仓库。还扛着一个失去行动能力的无辜者。”


    特丽莎冷笑, 赤红的宽阔巨剑骤然出现在她手中。


    她不是多话的人, 尤其是战斗中, 没有特殊情况,她往往秉持着一种有时间说话不如多砍两刀的朴素心理。


    西蒙拍卖场的展廊里是个例外, 她需要誓言帮她压抑滔滔怒火。


    如今也是。


    虽然一开始他就站在西蒙拍卖场的立场上调查“抢劫”的真相,但特丽莎对他的印象还算不错。


    比起其他颐指气使的纪查官,他的谦卑和绅士让她印象深刻。这种印象在她去问过奥莉的行踪后仍是如此。


    特丽莎甚至一度想过他会不会是被西蒙拍卖场欺骗了。


    直到她白天在亚兰德的楼上,看到倒在血泊里的亚兰德, 和蹲下去探他鼻息的道格。


    杀人灭口?


    “那当然是因为, 我要将无辜者从那些利欲熏心的手下救出来。再让那些背弃人性的杂碎,自食恶果。”


    话音未落,赤红的大剑在划出一道漂亮弧光后,裹挟着冷风向道格劈去。


    从他在冒险者公会见过她大剑的那一刻起, 道格就从没小看过这个女性武者。


    武者的剑是会说话的。它们的材质、制式、剑身亦或剑銥嬅刃上每一道细痕还有无形中的剑势诉说了主人过往经历的生死与血泪, 光明与黑暗的抉择。


    她的大剑身坚.挺剑刃锋利,带着一种燃尽生命也不罢休的决绝。烈烈如火。


    他从未小看过她和她的剑。


    几乎是特丽莎扬手的同时,道格就从腕间拔出了一柄长矛。精铁锻造的圆盾也出现在他手中。


    大剑这种沉重的武器往往代表着迟钝。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特丽莎的大剑却不这样。没有丝毫迟滞, 她挥舞大剑的模样轻松得如同挥舞轻巧的中空木剑。


    正面硬抗大剑不是明智之举, 可她太快了, 重剑下压的力道几乎是在毫厘间压上了他的圆盾。


    赤红的大剑与精盾撞出砰的一声。


    那一瞬间,他好像不是在迎击一柄大剑,而像是一座山岳向他重重压来。


    添过龙鳞锻造的精盾抗住了大剑的一击,却没完全消弭其上传来的震颤。


    颤动从他的指骨传到他的腕间,又从他的手腕上传到胳膊上,直到传遍了大半身子。


    道格更加用力的握紧盾牌,另一只手中的长矛毫不犹豫的刺出。


    特丽莎收剑格挡,随后飞快的反手还击。


    剑与矛、剑与盾击撞的铿锵声不绝于耳。


    武器之间激荡的风吹散了他们周围的细穗。被捆了嘴巴的狗子在狗窝里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格雷恩眼睛错也不错的盯着战成一团的两个人,焦急而又吃力的挪动手脚,试图摆脱魔药的控制。


    在一次次的攻与防之间,道格明显感觉随着时间的流逝自己越发吃力起来。


    他持盾的手被震得发麻,疼痛都在这种麻痹下变得不甚明显。


    他明白,哪怕他的盾牌刻注了吸震的魔法,再多几次这样的冲击,他的指骨也会裂开的。


    她拥有远超他认知中的巨力,甚至在拥有这样巨力的同时,她的反应也绝对是一流的迅捷。


    她是天生的战士。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战士或者骑士都强。


    在抵挡过她又一次攻击后,道格当机立断丢掉圆盾,后撤一步,长矛立于身前。


    他的嘴唇翕动,眼睛盯着越来越近的赤红大剑。


    红发的武者面容冷肃,大剑向他斜劈下来。


    就在巨剑接触到他肩头轻甲的那一瞬间,明黄色暖光从他甲胄缝隙间组成光幕,如同膨起的面团,倏的涨大。


    巨剑与光幕撞出沉闷的噗的一声。


    下一秒,施加在光幕上的巨力悉数返还,赤红的大剑被弹开寸许。


    与此同时,光幕与轻甲碎裂,无声的化作细碎的光元素微粒,短暂的照亮过道格轻甲下的衬衣和他沾染了灰尘的脸颊后消散不见。


    这是最好的攻击时刻。


    长矛当即刺出,特丽莎向后跃了一步,险险避开。


    虎口被震裂,鲜红的血液顺着剑柄流淌到剑身。剑刃之上,细弱的火元素飞快聚集,很快凝成了熊熊燃烧的烈火。


    火焰照亮了冷酷的夜,也映照出特丽莎的眼底小簇的火苗,“上过斯曼前线的勇士居然残害同族和其他智慧种族,你有辱你胸前的徽章和所有甘洒热血在那片土地上的同袍。”


    特丽莎双手高举大剑,熊熊火焰像是要一直烧到月亮上去,“背弃信仰的人,去向神明忏悔吧,去乞求光明的原谅。”


    他的光甲碎裂时,照亮了他胸口的一枚尖盾形的徽章。


    那是上过斯曼前线的证明。


    十八年前,异世界的神明试图侵占这个世界,最先表现出异常的就是人类与深渊的边界——包括斯曼帝国的北部山脉和西部的海岸,出现了大批恶魔。


    虽然事后证明这些恶魔也是被那异世界的神明所驱策,但那时疯狂的恶魔冲垮了防线,整个斯曼帝国支撑了十日后覆灭。


    一切结束后,异世界的神明消亡,恶魔也签订了以功抵债的盟约。但在恶魔这个种族里,高等恶魔才算智慧种族,他们凭血脉里的威压控制或者说操控低等级的魔族。


    高等级的魔族惯常享乐,勉强完成盟约后就撒手不管了。


    异世界的神明消亡补充了这个世界的魔力,在充裕的魔力滋养下,不光其他种族受益,深渊沼泽也凝聚出了更多的恶魔。


    失去了高等恶魔佚?的辖制,低等级的恶魔冲出深渊,对整个人类世界造成了新的威胁。


    为了长久的和平与安定,经过了反复的扯皮,最终由大陆上几个最强大的国家牵头,组成了一只新的军队。


    联合军被派往斯曼帝国的旧址,他们继承了斯曼帝国的责任也继承了斯曼这个名字。


    他们是保卫这片大陆,抵御恶魔侵袭的第一道防线。


    他们是无可争议的勇士。他们是无畏、守护、牺牲和光明的化身。


    他们都被赋予象征身份的斯曼徽章。


    事实上,斯曼前线除了每年各个国家向前线输送战士,也有独行的冒险家志愿者,甚至是与人类友好的其他智慧种族前往。


    特丽莎也曾在斯曼前线待过几个月。


    她在那里斩过恶魔,也和战士一起吃过烤肉,甚至和一位精灵学过一点箭术。


    在那里,种族、国家、年龄、性别,都不是将人们划分归类的标准。


    守住脚下的土地,然后,活下去。


    同样的理想和目标将他们捆成亲密无间的战友。


    她亲眼见过种族之间和谐友善的相处。


    见过女巫分发疗伤的魔药,见过精灵一箭射穿恶魔的身体,见过兽人的战马骑在人类战士的□□。


    她无法理解,在斯曼前线待过的人,怎么能轻易的向曾经给自己施以援手的种族举起屠刀。


    他不光背叛了光明,也背叛了那段岁月,更背叛了曾经出生入死的同袍。


    燃着火焰的巨剑裹挟着热浪从空中气势汹汹的砸下。


    道格以手抚胸,默默念诵着什么。


    火焰烧身的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暴喝:“审判!”


    明亮的白光自他心口.爆开,浓郁的光明元素瞬间充斥了四周,白光浩浩荡荡,似要照亮整片天空。


    一片白茫茫里,道格的身后,光元素凝成的神明虚影向他们投下一瞥。


    犹如和煦春风抚身,又好似千钧重石悬顶。极温柔与极威严同时出现在这一眼里。犹如在凝神审判他们的半生。


    时间的流逝都仿佛失去了意义。


    好似很长,但实际上神明的虚影转瞬即逝。


    院外,仍是黑茫茫无尽的夜,而院内,明亮得有如白昼。


    如同被泡在舒适的温泉里,特丽莎裂开的虎口缓缓愈合,格雷恩身体里残留的魔药也被驱逐干净。


    赤红的大剑擦着道格的胳膊深深的扎在地里,剑刃锋芒搅碎了他的衬衣,原本深可见骨的伤势也在一片明光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道格坐在地上,嘴唇苍白,额角流汗。


    特丽莎双手握着剑柄,半跪在地上。


    他们之间距离不到一臂,任何一个人此时攻击都能轻易给对方带来致命的伤害。


    然而他们谁都没动。他们望着对方,眼中都是浓浓的不可置信。


    半晌。


    特丽莎先一步从地上起身。


    她从泥土里拔出自己的大剑,塞进储物戒指,垂眸将干燥的手掌递给道格。


    道格也不客气,伸手握住她的手掌,借她的力气起身。


    已经干结的血痂从他们的掌间脱落。


    几乎是同时。


    ——“对不起。”


    ——“抱歉。”


    特丽莎揉了揉鼻子,“边走边说吧,我还有急事。”


    道格毫无疑问有光明系天赋。


    但他最后施展的那个法术,可不是简简单单的光明系天赋就能解释的。


    那个法术名为【审判】,祈求神明投下一瞥,裁决在场所有罪孽。


    这样的法术,在斯曼前线是大杀器。


    明光照耀之处,恶魔尽皆消融。


    对于人类来说,立身正直的人会觉得如沐春风,光明甚至会治愈他们身上的伤。而作孽多端的恶人则会犹如被投入滚油之中,亦或钢刀刮骨,痛苦死去。无功无过之人则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具体是“惩罚”还是“奖励”,绝不是施法者可以控制的。


    事实上,绝大部分人都处在无功无过的边缘,有的会受点头脑短暂眩晕这样的小惩罚,有的会受到体力充盈这样的小奖励。


    像特丽莎和道格这样,完全没有受到惩罚的同时还治愈了伤口的人是很少见的。


    这证明他们都通过了神明的考核,他们都始终追随光明。


    【审判】这样的法术,唯有向光明献上全部忠诚,有光明天赋,且同时受到神眷的人才能施展。


    某种程度上,这几乎是神明在替他背书。


    能施展【审判】同时经受住考验的道格没有问题,伤口被治愈的特丽莎也没有问题。


    哪怕很不可置信,但证明他们之间,确实有一些天大的误会。


    格雷恩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从土地上起身,跌跌撞撞向他们走来。


    特丽莎扶了他一把,顺手把他递到道格手里,自己蹲到狗窝前,把瑟瑟发抖的狗子从狗窝里抱出来。


    “你能驱散这些残留的光元素吗?太显眼了。”特丽莎一边解开狗嘴上的布条,一边头也不回的对道格道。


    “不行。这不是我能驱散的,”道格说,“我们先离开,这个可能会引来城务司的人。”


    “嗯。”特丽莎一边答应,一边飞快的跑到仓库后。


    原本她一拳撂倒的守夜人已经被烤成了干尸。


    见此,她不再拖延,和道格一人一边,几乎是架着格雷恩,飞快的往外跑。


    “莫多老板在旅馆里等你,今夜他要送你出城。”特丽莎对格雷恩道。


    “我有两个……朋友,要和格雷恩一起出城。”特丽莎对道格说完,突然意识到,如果道格没有问题,还要送克莱斯特和森珀出城吗?


    特丽莎拿不准,直接问道格:“他们是大地的宠儿和深蓝里的精灵,之前让他们出城是我担心你会查到我身上,连累他们。现在他们还需要出城吗?”


    这是隐晦的说法,特指克莱斯特和森珀不是人类。


    道格看了她一眼,“你没有问题,我当然不会故意查你。我们之间误会太深,这个我们一会儿细说。”


    “如果按照你的说法,我不建议他们出城。”


    “领主回来了,她下达了新令,你的朋友们这个时候出城反而可能会被抓住。”


    特丽莎点点头表示明白,“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可以送他们出去。”


    领主就像一个不安定的炼金装置,随时可能给局面带来更坏的变化。


    有森珀和克莱斯特在这里,她束手束脚。


    “可以,我有新的消息再通知你。”道格回。


    特丽莎和道格跑得飞快,被架在中间的格雷恩几乎脚不沾地。他也不知道这些是不是他能听的,他想捂住耳朵,可被架着的胳膊根本腾不出来。


    他想出声提醒他们,可飞掠过的夜风吹得他眼睛都睁不开,更别说开口说话了。


    格雷恩悲催的意识到,哪怕自己被学院录取了,他这辈子也只能走身娇体弱的魔法师路线,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魔武双修了。


    夜渐浓,特丽莎和道格身染霜露,一路架着格雷恩跑回了旅馆。


    莫多老板等得望眼欲穿。


    他看到意料之外的道格,没多说什么,给他们二人一人倒了杯水,就赶忙推着儿子上楼换衣服拿行李,交代他路上的事宜。


    森珀听到她回来,从楼上向下张望,看到道格时明显怔了下。


    他对这个人没印象,特丽莎救了老板的儿子还救了一个男人?


    森珀正要下楼,特丽莎抬头看见他对他道:“森珀你在上面等我一下,计划有变。你们今天不能走了。”


    森珀眼睛在道格脸上停了一瞬,随后听话的点点头返回房间,关上门。


    特丽莎把隔音器打开,直接问道格:“你为什么杀亚兰德。”


    道格顿了一下,“在他房间里的是你?”


    随即立马解释道:“我没杀他。我到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那你为什么去找他?”特丽莎继续问。


    “我察觉市场上的魔晶走向有问题。想到他和你买过蓝魔晶,打算去问问他。”道格回完反问,“你呢?你去做什么?”


    特丽莎点点头表示理解,“你知道的,我在调查奥莉失踪的案子。他很可能和奥莉的失踪有关,我就去找他问问。”


    “你也没看到杀人凶手?”


    “没有。”特丽莎摇头。


    “你为什么去仓库?是在怀疑我,跟踪我吗?”特丽莎继续问。


    “是有一点怀疑,但我没跟踪你。”道格想了想,一口气说,“西蒙拍卖场。我核查过所有冒险家,没有符合使用武器的冒险家。于是我当天就回去要求再次查看尸体,我在魔法师伤口里找到了一根红色的断发。”


    “当然,一根头发并不足以认为你有罪。只是让我突然想到了白天见过的你。还有就是,守卫的伤口虽然都是细剑伤。但是魔法师的致命伤是他额头那一拳,脖子和胸口的伤口都是守卫的窄剑。”


    “这让我意识到,可能凶手精通多种武器。窄剑与细剑并不是他常用的武器……”


    “人确实是我杀的。”特丽莎道。


    道格一下子消音,见特丽莎没有解释的意思,想了想才继续道:“但是最奇怪的是,出了这样的事情,西蒙拍卖场似乎并不急于找到凶手。”


    “他们注销了拍卖场,并在一天之内搬走。还在城务司报备结案。”


    道格眉头皱起来,注销流程他们办得太快了,就像是拖了关系急于甩掉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甚至报备结案,他们也不是来找的自己,而是另找了一位纪查官。


    “他们的流程不符合规范,但已经结案,我也没什么办法。我觉得他们的状态很奇怪,于是私下重新去过他们旧址。”


    “拍卖场地上没什么问题,但是地下有空腔。只是里面已经被注封了,只留有一小截走廊。廊壁上有魔晶孔。”


    “后面的你都知道了。”


    特丽莎点点头。


    他查到魔晶可能有问题,偏她和亚兰德的交易还发生在他眼前。自己还特意给他展示过大量的蓝魔晶。


    想必是这些让他起疑,才查了她的地址。


    道格解释说,“至于今天的仓库。是意外。我的旧房子在那个方向,今天打算去取一些东西的,路过发现不对劲。”


    他进去就看到特丽莎扛着人出来,本就对她有所怀疑,她还一见他就对他发起攻击。道格还击再正常不过。


    尽管如此,他还是道:“抱歉。”


    “你呢?”


    为什么杀那些人?


    道格毫不怀疑她杀的都是有罪之人,他只是在意,那些人到底做了什么。


    特丽莎正要说话,身后楼梯上,莫多老板推着儿子,咚咚咚的走下楼梯。


    特丽莎回头望了一眼,转头对道格说:“等一下跟你说。”


    道格理解的点点头,做了个请便的手势后,让到廊柱之后。


    莫多见特丽莎从桌前站起走来,恭敬的行了一礼后对特丽莎道:“大人,听说另两位大人不和格雷恩一起走了?”


    “对,”特丽莎点头,“情况又有变化,他们不能走了。你快送格雷恩出城吧,我们一会儿也离开了。”


    莫多再次对着特丽莎郑重行礼,格雷恩眼眶红红的学着父亲的模样也对特丽莎行礼。


    特丽莎避开他们催促道:“快去吧。”


    父子二人便急匆匆向旅馆外走。


    趁特丽莎和莫多父子二人说话的功夫,道格把身上缺了半条衣袖的破衬衫换了,还简单清理了一下面颊和颈项。


    特丽莎重新坐回桌前时,道格也刚好返回。


    “你知道异宠吗?”特丽莎问。


    道格茫然的表情明显不知道。


    特丽莎组织了一下语言,简单和他解释了异宠是什么东西。


    “疯了,他们怎么敢。”道格从牙缝里挤出几句,紧攥的拳头都握出了青筋。


    “西蒙拍卖场是一个销售异宠的地方,我在那里救了一个海妖,出来的时候就把拦路的都杀了。”


    “那个时候我还不是特别清楚异宠的事情,只是隐约觉得奥莉的失踪可能和这个有关系,于是一直在查这个事情。”


    “去卖魔晶是因为缺钱。”


    “如你所见,我去仓库是为了救莫多老板的儿子。”


    西蒙拍卖场刚一出事,自己就帮着调查“失窃”相关的事情,怎么看都像是与他们有勾连。


    加上亚兰德那里碰巧看到自己和救人出来时刚好遇到自己……


    异宠这种超出他认知底线的东西冲击着道格的思维,听特丽莎说完,好半天才点点头表示理解。


    特丽莎见他这幅模样,想了想对他道:“一会儿见到森珀和克莱斯特,你就知道我没有说谎。”


    “我这里还有亚兰德的日记和老板给的证据,也能证明我所言非虚。”


    “所以,”特丽莎敲了敲桌子,“阁下,要一起查这个事情吗?”


    “义不容辞。”道格当即道。


    他伸手握拳,和特丽莎的拳头在桌子上碰了下,细小的光元素在他们拳间一闪而过,宣告盟约成立。


    特丽莎一边站起来取出亚兰德的日记本推给道格,一边道:“这是亚兰德的日记,你先看,我上去看看我的朋友。”


    道格点头,接过笔记翻看起来。


    特丽莎几步上楼,回到了原本熟悉的房间。


    显然莫多老板这几天的新租客不像森珀这样喜洁。


    曾经被他擦得干净的地板上又有了油浊。乱七八糟的烛泪也在桌子上融成了一滩。


    克莱斯特坐在她原本放上来的地方几乎没动。


    身上的袍子沾了裹着鱼尾的毯子上的水分,有些沉的黏在他下半身。


    他的兜帽拉了下来,月光在他顺滑的黑发顶晃出一圈明亮的光环,清冷的辉光勾勒出他侧颜漂亮的线条。


    克莱斯特听到动静回头,月光也仿佛格外留恋他的面颊,缓慢的在他颊边溜过。


    他的面容一半隐于黑暗,一半明于月色。


    特丽莎看到他勾起唇角,多情的眼弯了弯,『……¥』


    特丽莎眨了眨眼。


    她没看清他说了什么。


    想来应该是“你回来了”一类的话。


    “嗯嗯,我回来了。”特丽莎胡乱道。


    海妖怔了下,笑意更深了些。


    特丽莎偏头,发现森珀站在角落里,眼睛从她身上转到克莱斯特身上,又从克莱斯特身上转回她身上。


    特丽莎咳了下,“怎么站那么远,来。”


    说完特丽莎顿了下,这么一说,好像今天晚上她回去的时候森珀也是这样。在克莱斯特房间的时候森珀一个人紧贴着墙壁站着。


    那个时候没意识到,现在想来……


    “你们吵架了?”


    森珀露出了一个仿佛便秘一般的神情,他边磨磨蹭蹭的靠近特丽莎,边吭吭哧哧的开口了,“不是。”


    那表情活像吃了什么难吃的东西还不能吐出来只能使劲往下咽一样。


    怎么说呢?


    他们确实没吵架。


    也根本吵不起来。


    他只是早上被克莱斯特那一瞬间的状态吓到了。


    非说是他的问题吧,但克莱斯特又确实没伤害他。


    甚至刚才特丽莎和那个男人在楼下说话的时候,克莱斯特也在尝试与他沟通。


    他察觉到了森珀的疏远,非常认真的和他道谢不说,还小心翼翼的询问他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惹他生气了。


    哪怕最后森珀一再表示不是他的问题,对方还是一脸愧疚的和他道歉。


    加上重回旧地,让森珀想起了对方也曾因为帮自己而受伤,那一瞬间,森珀甚至觉得那愧疚简直像加在了他身上。


    可是直觉这个玄而又玄的东西……


    森珀没法儿和特丽莎解释。


    最重要的是,他从心底里也不愿意相信,面前的克莱斯特本质上是早上那副可怕危险的模样。


    森珀都这么说了,特丽莎也不好继续追问。


    她想了想,简单说了目前的情况。


    莫多老板的儿子成功救出来了,纪查官道格也不是坏人。他们暂时结成了伙伴,一起调查解决异宠的事情。


    还有最重要的,因为领主的缘故,他们现在出城反倒危险。他们还是暂时不能离开了。


    森珀不仅没有伤心的模样,甚至瞧着有些喜意。


    克莱斯特扶手上的手指修长,洁白如珠贝,听到她这么说,他只是安静的看着她,问她『你今天一定很辛苦了,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呢?这样你能好好休息一下。』


    这有什么好意外的呢?


    真的把他送到森林里才是有问题的选择,如今这不,兜兜转转,他们还是一步都没出去。


    “等莫多老板回来我们就回去。”特丽莎道。


    窗外,月亮高悬,夜色由浓转淡。


    楼下有门页开合的响动,不多时莫多老板从外进来。


    特丽莎退出房间往楼下看了一眼,看到道格就着昏黄的烛光,在翻看亚兰德的日记,莫多老板站在大厅中央,往下掸两袖沾上的露。


    “回来了。”特丽莎伸手摸了一把他鱼尾上的毯子仍旧湿润后,对他们道,“我们走。”


    她绕到凯莱斯特身后,抱起轮椅往楼下走。


    听到他们从楼上下楼的脚步声,道格从日记的抬首。


    他和身后的莫多打了个招呼,几步上前帮特丽莎一起把轮椅扶下来。


    “我想,我知道魔晶的问题出在哪了。”道格说完,把摊开的日记本递给特丽莎。


    上面写着:


    9月28日


    我好像找到总是失败的原因了。


    说到底,人类与其他种族的融合并不彻底。想要阻止这种撕裂,就得用魔力压制。


    可是高级的魔晶哪有那么好找!


    手里这些垃圾根本撑不住这些家伙。


    我得想办法搞点高级货,我得想办法搞点高级货……


    (后面是一串疯癫的模糊笔画)


    特丽莎的手指捏紧了些。


    道格拍拍她的肩膀,“别自责,他应该还没来得及。你卖他的那枚魔晶,我在他家看到了,还是完好的。”


    特丽莎嗯了一声,收起了日记。


    “天快亮了,我们得回去了。”她对道格说。


    轮椅上的青年周身萦绕淡淡水汽,她身后的少年头上戴着一顶皮帽。


    道格一看他们,结合特丽莎说过的话,心里就猜了个七七八八。


    “我送你们吧。”道格说。


    “还是我送几位大人吧,”莫多隔着不远的距离说,“来时是我赶车,我送比较好。”


    特丽莎赞同的点点头,转头问道格:“顺路吗?我捎你一截。”


    靠他自己,一路回家换了衣服再处理完细碎的痕迹赶到城务司,时间还是有点紧张。


    道格想了下,“如果不麻烦的话,那请捎我一段。”


    特丽莎偏了偏头,“当然。我的朋友。”


    来时马车内只有三个人,如今加了道格就是四个。


    好在他们不必像来时那样为了被隔音器罩住而挤在一起,车厢内的空间,四个人也不算太拥挤。


    马车有节律的辘辘声让人昏昏欲睡。


    克莱斯特侧偏着头靠在轮椅背上,兜帽遮掩看不清神色,只露出一小截下巴和微抿的唇。


    森珀捂着嘴巴小声的打了几个哈欠。


    特丽莎坐在那里,沉默的翻着亚兰德的日记。


    道格脊背挺得笔直,两手各自成拳放在大腿上,他眼睛直直盯着对面的马车壁。


    细看之下,却发现他眼睛并未聚焦,似乎在思考什么。


    过了一阵,道格眼神微动,他偏头看向特丽莎,打破了马车内的寂静,“我明明没有看见你,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查到你头上?”


    他提醒道:“在亚兰德家。”


    特丽莎眼睛从日记本上抬起,她偏头看向道格,半晌道:“我不知道亚兰德家在哪,就去问了附近的炼金店老板。”


    特丽莎声音艰涩,“我还说他跑了我的订单,我要去找他追回来定金。”


    二人尴尬而又沉默的对视片刻。


    道格先开口道:“我家有很多空房间,环境也不错。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可以先住到我家。”


    特丽莎顿了一下,随即诚恳道:“麻烦了。”


    道格能查到的信息,别的纪查官也能查到,如果查到她房子里有从领主家跑掉的海妖和断角的兽人,还是很麻烦。


    特丽莎蹙眉沉吟片刻,和道格商量:“我是不是需要‘死’一下?”


    她留下的痕迹太多了,未免麻烦,也许要“牺牲”一下。


    “不用,”道格说,“我帮你办理离城的手续,做出你已经离开这里的假象。新的身份我也可以帮你安排好。”


    道格还在思索具体细节的操作,忽然发现身边无声。


    他偏头,特丽莎从口中吐出一句熟悉的话,“‘撒谎不是骑士的美德’。”


    道格怔了一瞬,不等他说什么,特丽莎忽的笑开,语气轻快,“杀人不好,但杀坏人是好事。撒谎不好,但为了一个正确的目的,也许是要做些牺牲。”


    “神明不会怪罪你,还会欣赏你的聪敏。”她总结道。


    道格低头失笑。


    克莱斯特的目光从特丽莎的笑容上收回,他敛眸,把他们对话里的每一个字词都掰开琢磨过许多遍,试图从中拼凑出他没参与过的,那些细节。


    作者有话说:


    提前预警!


    特丽莎和道格没有友谊以上的感情线。大概是那种志同道合的朋友。


    以及,为了方便记忆,给大家整理一下几个配角


    道格:骑士,纪查官。(dog狗狗)(道格:我叫这个名字不能是坏人)


    莫多:旅馆老板。(商人嘛,金币摩多摩多)


    森珀:头脑简单的兽人(simple 简单 )特丽莎有时候叫他小鹿


    亚兰德:反派炼金术士(呀!烂的)(已死)


    不过也不是每一个名字都有意义,很多是起名器随手按的……


    我不太喜欢连名带姓的写,主要西方的名字本身就很难记了,写一长串对我的脑子不太友好(●—●)


    ? 第 23 章


    道格有自己的封地, 只是封地离城务司太远。为了方便,他在城郊购置了一套房产。


    与特丽莎所住的枫叶区几乎呈对角线远远横亘在城市两端。


    空气中的露汽更重,夜色渐稀, 马车稳稳的停在道格家门前。


    比起特丽莎外表精致的房子, 道格家则显得冷硬许多。


    房子整体都由烟灰色的石砖搭成,没有纹刻与彩漆, 横平竖直的立在那里, 像一块沉默的石头。


    院落四周没有精美的篱笆, 只有同色系的石砖垒砌的矮墙。


    没有成片的枫林, 取而代之的是秋日里针叶略微发灰的松树。


    甚至也没什么人烟,院落与院落之间比特丽莎所在的那个街区更远。


    站在他家门口, 只能遥遥看到邻居家的房顶。


    道格先一步下车开门,特丽莎抱了海妖紧随其后,莫多伸了把手,扶着森珀跳下马车。


    “大人。”莫多叫住特丽莎, “我就不进去了。”


    “如有任何我能为您效力的地方, 请您告诉我。”他郑重道,“我将竭尽全力达成您的心愿。”


    特丽莎点头,“以后免不了还有麻烦你的地方。”


    以拳抚胸,莫多再次恭敬的行礼。


    别的莫多帮不上忙, 与特丽莎道别后, 莫多老板先一步离开。


    院落和房子里一如房子的外表。


    规整,洁净,又无趣。


    墙角的立灯、墙上的挂画、甚至地上的桌与凳都仿佛丈量过一般。


    森珀进去的时候险些都不会走路了。


    第一次进入特丽莎买的那个房子,他是在迟疑自己会不会踩脏地板。进了这里, 他开始思考自己应该先迈哪只脚, 是不是应当顺着地砖的方向走。


    道格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面带歉意的说:“抱歉,时间有点紧,我不能带你们参观了。”


    “没关系,”特丽莎道:“事急从权。”


    道格笑笑,“一楼除了厨房,还有五间客房。为了方便,我一般住在一楼右拐第一间。”道格和他们三个介绍说,“剩下还有一间是书房。在我房间对面。一个储物的杂间,在左边。”


    “二楼有三间客房和一个储物的杂间。”


    “你们可以挑需要的房间使用。如果需要的话,一楼的储物杂间和书房都可以腾出来。”


    “嗯。”特丽莎应道。


    道格取了一串钥匙交给特丽莎,“不必拘束,房子里的东西你们都可以使用。”


    “以前没想过,现在想想家里也许有个泳池也不错,”道格温和的笑了一下,“就是看来要麻烦你了。”


    “泳池的排换水、保温装置什么的,我会尽快购齐。”


    明明是在帮他们,却说得好像是他在麻烦她一样。


    特丽莎把自己家钥匙给道格,“你也可以直接去拆我家的装置回来。”


    “那看来我又可以省一笔钱了。”道格接过钥匙,笑说。


    特丽莎略显惊讶的挑高了眉,“原来你还会开玩笑。”


    “我也是第一次知道我不会开玩笑。”


    原本住进他人房子里的见外在谈笑间消弭,就连森珀都开始好奇的打量这栋石头盖的房子。


    没有太多时间寒暄,道格换了衣服打算离开。


    道格刚出房门,特丽莎忽然想到了什么,追上道格。


    “对了,”特丽莎靠近银甲的骑士,压低声音道,“克莱斯特说他的鱼尾是被领主斩下的。”


    “虽然目前还没有明确的证据,但……”特丽莎意有所指的看着道格。


    在利兹城里搞出这样大的事情,若说领主是一点儿都不知情,确实有点牵强了。


    道格微微垂眸,复又抬头,看着特丽莎认真道:“我知道了。”


    “你今天先不要出门了。我会尽快帮你处理好身份的事情。”道格叮嘱道。


    特丽莎点头答应,目送骑士离开他的堡垒,融入黎明的晦暗天色里。


    道格离开后,便只剩特丽莎、森珀和克莱斯特。


    森珀不在乎房间是否舒适,和特丽莎打过招呼后,就兀自跑进厨房去做饭。


    特丽莎蹲下身,摸了摸克莱斯特的长袍。


    长袍下的毯子仍旧湿润,一夜未睡还坐在轮椅上这么久,海妖纤长的睫羽在眼下投下阴影,苍白的脸上已有了疲态。


    特丽莎想了想,开口征询道:“泳池一时半会儿是搭不起来的。你想这样坐一会儿,等我找找看有没有大一点的容器还是先躺到浴盆里休息一下?”


    睫羽轻颤,海妖垂眸看着蹲在轮椅前的特丽莎,墨绿色的眼瞳倒映着她的身影,两片柳叶般的唇往中间压了一下,『我想看着你。』


    啊。


    特丽莎伸手拽了拽耳垂。


    在旅馆时也是这样,他不安的时候好像总想这样一眼不错的看着她。


    虽然他没有表现得很激烈,但这一晚的经历是不是还是让他感到惶惶。


    不像对人情绪敏锐,却对环境变化大条的森珀,克莱斯特似乎很容易被外界影响。


    但这好像也没说是就这么坐一会儿还是去躺着啊……


    似乎是被特丽莎看得久了,克莱斯特有些紧张的捏紧了手指,眼睛向一边偏去,又很快忐忑的转回她脸上,『我是不是耽误你了?不行的话也没关系……』


    “可以。”特丽莎立马道。


    特丽莎站起来,转到轮椅后,连人带轮椅一起抱着走到二楼楼梯口。


    “我先去看下道格储物间里有没有我需要的工具。这里的话,差不多能看到整间屋子。”


    道格家只有两层,在这里确实可以看到房间里的大多情况。


    特丽莎调整了一下克莱斯特的位置,让他坐在护栏后。


    “不过应该还是泡在水里比较舒服?”特丽莎偏头看他。


    海妖露出了个满足的笑容,极短促的点了下头,『可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


    特丽莎当即道:“那你等我一下。”


    她取出克莱斯特熟悉的硕大浴盆摆在他旁边。


    随后克莱斯特就见她噔噔噔跑下楼,提了两桶水上来倒进浴盆里。如此反复几次,将浴盆装了个半满。


    特丽莎撤掉湿毯,将海妖抱进浴盆里,收起了轮椅。


    克莱斯特手臂撑着浴盆边缘,很快将自己撑坐起来。


    他的眼眸晶亮,对特丽莎道『你真好。』


    长袍未脱,布料吸水后很快贴在他身上。调理过的身体也不像当初那样羸弱,隐约可见衣服下的身形。


    然而特丽莎对此毫无反应,她只是想:失策了,应该先给他把衣服脱了。不然黏在身上又难受还吸水。


    以及,他终于养胖些了,就是浴盆看着好像有点小了。


    特丽莎摸摸他的脑袋,抚慰的笑了下,“我下去看下房间,有事的话敲栏杆喊我。”


    克莱斯特懂事的点头,目送特丽莎下楼。


    直到看到特丽莎走进楼下的房间里,他略向后靠了靠,低头看眼自己的胸膛,眼神变冷了些。


    不可否认,她对自己比对森珀要上心得多,但这种在乎并不是他想要的那种男女之间的感情,而更像是一种照顾孩子般的细心耐心。


    她像旁人一样欣赏他美丽的皮囊,但也仅仅止步于欣赏。看着他的眼睛从来不带任何垂涎的情.欲。


    克莱斯特仰靠在浴盆壁上,眼睛直直看着头顶灰色的屋顶。


    除了必要的抱他的时候,他们最亲近的时候只有一次,她亲吻了自己的额头。


    那算什么?


    克莱斯特将那时自己的情绪剥离,以一种旁观者的视角反复在脑中重演当时景象。


    那个复杂难言的眼神和略略上皱的唇峰……


    半晌,克莱斯特有些头疼的捏了捏眉心。


    他明白了。


    她那分明是觉得他在害怕,在安慰他,就像安慰一个哭闹不休小孩子。


    她从始至终,都没有对他动过一点点旁的心思。


    楼下传来细微的响动,克莱斯特偏头,看到特丽莎从转角的房间里出来。


    红发的人类女性第一时间抬头,在看到自己的眼眸后,轻快的说:“我在储物间里找到一个大鱼缸,不过对于你来说还是有点小了。我再找找看有没有别的。”


    克莱斯特适时的露出一个感激的笑,他坐起来,扒着浴盆的边沿对她道『辛苦你了!你也一夜没休息了,你先找个房间休息一下吧。现在这个就很好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太远,她没看清自己的口型,女人只是对她笑笑,再次钻进了那间储物间里。


    特丽莎没有很快出来,克莱斯特再次仰躺回去。


    他想不通。


    如果她将他送往森林,那他基本可以断定,她多半是背叛了领主。只是她最终还是没将自己送出去,反倒是带到了一个纪查官的家里。


    纪查官在领主手下,他应当是被更严格的看管起来了。那就说明她仍在为领主做事。


    克莱斯特的手指有些烦躁的敲了敲浴盆的边沿。


    演技或许能演一时,但许多下意识的反应根本演不出来。


    更何况,如果她的演技真到了能将下意识的反应都演出来这种地步,她不会看不出来他的亲近,又怎么会像如今这样表现得像个傻瓜!


    她都不是懈不懈怠任务的问题了,克莱斯特甚至怀疑她到底知不知道她的任务是什么?


    完全不知道自己任务的特丽莎正在道格的储物间里翻找。


    他似乎有养鱼的爱好,但也许是因为无暇照料,如今只在储物间里搁置着几个硕大的鱼缸。


    认真说起来,这已经是非常大的观赏鱼缸了,长度几乎可以贴着一整面墙。


    但问题是相对于克莱斯特的体型,这鱼缸太窄了。


    与她给他的浴盆相比,这个鱼缸狭长,如果是让他躺进去,也只能让他侧躺着,完全不能翻身。


    特丽莎想,好像还是挺受罪的。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特丽莎在这件储物间里又找到了两个略小些的鱼缸,在楼上的储物间里找到了一个闲置的狭长鱼缸。


    特丽莎翻了翻储物戒指,确定工具齐全后,有了想法。


    未免克莱斯特无聊,特丽莎把所有鱼缸搬到一楼大厅。


    在他的注视下,她将自己的计划讲给他听,在他的建议下,将几个鱼缸裁开,拼拼凑凑半天,总算粘出一个长宽都还算合适的大型鱼缸。


    另一边。


    奢靡的领主府内。


    精致的酒杯被狠狠掼在地上。


    玻璃碎片四溅,猩红的酒液在白毛毯上染出一片惊人的红。


    美艳的女人从软椅上站起来,裙摆荡出波浪,怒不可遏的呵斥道:“把他给我拖下去!谁给你们的胆子杀了他!你们这些劣质的臭虫,一百个,一千个也不敌他一个有用!”


    灰衣的奴仆在地上抖如筛糠,却连一句完整的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两个冷肃的士兵走进来,一边一个架起那奴仆拖出去。原本奴仆跪趴过的地上留下一串不明水渍。


    高耸的胸口剧烈起伏,金色的长发在空中划过愤怒的弧度。露丝·安森考特那双狭长的眼睛一转,目光钉在立在一旁的长脸男人身上,她冷声质问道:“谁下的命令!”


    那是一个约莫四十多岁的男人,长脸,身材瘦长。胡须修剪得干净,灰色的头发在颈窝扎成一个小揪。


    他微垂着脑袋,肩背却挺得笔直。


    他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就算被领主如此质问,也仍是笑着的。


    他以一种宽厚的,纵容的语气不疾不徐的道:“子爵,您在他的身上已经倾注了太多心血,为此甚至被国王陛下召去都城。”


    “最爱您的那位大人认为他已经让你失去了应有的理智,这才下达了这样的命令。”


    听到了命令的来源。


    女人急喘了几口气,愤怒的气焰稍消。


    鞋子的硬跟在光洁的地板上敲出一连串的笃笃声,领主坐回软椅上。


    一双眸子不甘而又恼怒的盯在他身上。


    在这样的目光下,男人表情未变。


    她的声音难掩怒意,“尤莱亚。你效忠于我,还是她。”


    被称为尤莱亚的男人略有无奈的叹了口气,“当然是您,阁下。”


    “无论如何,请您不要质疑大人对您的关爱,”男人不紧不慢道,“事实上,大人一开始下达的命令只是先把他送去她那里。可是办事的蠢货不知道怎么传错了意思。这才……”


    露丝噌的从软椅上站起来,两道细眉几乎竖起来,“谁?把那个蠢货给我带上来!”


    “如您所愿。”


    尤莱亚躬身行礼,退出房间后,很快提了一个新的奴仆进来。


    这个似乎比上个稍镇定些,跪爬下去时嘴里语无伦次的辩解着什么。


    尤莱亚伸手在奴仆肩上一推,不轻不重道:“在领主面前,你最好不要狡辩。”


    奴仆当即噤声,只疯狂而又绝望的叩首。


    不过几下,地板便已见红。


    露丝抽出墙壁上挂着的长剑,上前一剑刺进了他的咽喉。


    奴仆从破裂的喉管里发出嗬嗬几声,痛苦的抽搐。


    “作为你自作主张的代价,”她嫌恶道,“真是便宜你了。”


    露丝抽出长剑,淋漓的鲜血溅到了她的裙摆和赤.裸的脚背上。


    门口的士兵上前,拖走染脏了地板的尸体。


    金发的女人提着剑站在那里,半晌,偏头看向尤莱亚,“瓦奥莱特的那个杂种安插进来的人叫什么来着?”


    “道格·托马斯。阁下。”


    冷哼一声,“叫他来见我。”


    “如您所愿,阁下。”


    道格接到领主要见他的命令时,他正在街上巡逻。


    “谢谢你通知我,”道格对传令的士兵点点头,“我这就去。”


    士兵离开,道格将身后的沉沉木箱取出。


    他推开长剑,划去木箱上的收件人,收进戒指里。


    作者有话说:


    特丽莎:养鱼!(字面意义)


    ? 第 24 章


    道格是第一次来利兹城的领主府。


    领主府的规格与建制并不突出。


    圆塔形的建筑矗立在院落正中, 由铁黑色的整块人造砖搭建而成,远远看去几乎看不到砖与砖之间的缝隙。


    在圆塔的楼梯、走廊、窗口,则爬出大片大片的血一样鲜红的玫瑰。花藤缠绕着墙体, 挨挨簇簇, 争先恐后的向下攀爬。


    像靡丽的妖精,也像一条条喷吐着信子的诡艳毒蛇。


    造型华丽的喷泉喷吐不休, 弥散出的水汽在秋日里更显寒凉。


    侍女跪坐在城堡脚下, 满头是汗的将一块灰白的魔晶往眼前小小的装置里送。


    道格在离她两步远时驻足, “需要帮助吗?女士。”


    苹果脸的侍女受惊回头, 随即焦急道:“大人,这块魔晶怎么都放不进去。”


    她抬头看了眼高墙之上盛放的玫瑰, “没有魔力供应维持温度,玫瑰只要枯萎一朵大人都会让我陪葬的!”


    道格上前一步,温声道:“我试试。”


    侍女当即将魔晶交给他。


    掌心里的魔晶灰白,不光品质不行, 里面的魔力也不充盈。勉强装进去, 也维持不了多久。


    道格没多说什么,他蹲下身,借脊背的遮挡,挡住了侍女的视线。


    光元素在他掌间聚集、融入魔晶。


    道格观察了一下魔晶槽的方向, 抬手。


    咔哒一声轻响, 魔晶被严丝合缝的按进去。


    侍女高兴的呀了一声,脸蛋红红的再三向道格道谢。


    道格礼貌颔首,“能帮到你是我的荣幸。”


    言罢,转身走进圆塔。


    圆塔内, 暖烘烘的空气将塔内与塔外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派。


    道格顺着光可鉴人的地板一路走向敞开的正厅。


    金发的领主毫无仪态的斜靠在软椅上, 修剪得宜的指甲陷进手心的一团橙黄里, 随着她并不讲究的剥皮动作,橘子丰沛的汁水溅到她指尖。


    长脸的管家静侍在一旁。


    空气中混合着甜橙和香水的馥郁甜香。


    道格神色未变,以手握拳按在胸口,他微垂了眼帘,“利兹子爵,道格·托马斯前来报到。”


    下级面见上级,可以称呼对方姓氏+爵位,也可以只称呼爵位。但更恭敬的说法,应该像道格这样,以领地+爵位称呼对方。


    露丝意味不明的掀起眼皮,嗤笑一声,随手剥了瓣橘子放进口中。


    她复垂眸看向手里的橘子,慢条斯理的开口,“听说你是从斯曼前线退下来的?那你杀了多少恶魔?”


    道格放下按在胸口的拳,平静道:“无法计数,阁下。”


    像是听到极好笑的事情,露丝忍不住咯咯笑出声,眼波流转,瞥了一眼道格后慢条斯理道:“你知道吗?一般贪生怕死,在前线寸功未立却满想着贴个前线英雄的懦夫都这么说。”


    “要我说,”露丝蹙眉偏头,对一旁侍立的长脸男人道,“阿克尼亚就不该养这群蛀虫。送往斯曼前线的罪人就应该在那里赎罪,直到恶魔将他们拖进深渊。”


    银甲的骑士如一块石头般站在那里,一言未发。


    露丝无趣的回眸,半晌又道:“你姓托马斯?”


    “是。”简短的单字蹦出。


    露丝以手支颐,食指在细白的脸颊点点,喃喃:“托马斯,托马斯……”


    “啊,我知道了,”她一副恍然状,“那个背弃了主人的安戈洛·托马斯是你的父亲?”


    “果然,”狭长的眸里满是轻蔑与挑衅,“血脉里流淌着弃主者的血液,会做临战而逃的懦夫也不奇怪呢。”


    道格的薄唇抿了起来,颊边的肌肉因牙关的紧合而略向外突了突。


    “我的父亲,”琥珀色的眸子锁定领主,他一字一句认真道,“受封于伟大的北境之王,他谦卑、公正、勇敢、忠诚。神明和主君都见证了他的荣光。”


    “他生于饥荒与战乱,死于为主君尽忠。他的名字镌刻在荣誉石碑之上。苍鹰为他悼鸣,大雪也为他盘旋。”


    “若论血统,”道格顿了一下,语速略缓,“在场无人可置喙他的一生。”


    几乎是瞬间,露丝恼羞成怒的站起来,手中缺了一半的橘子狠狠砸在道格的肩头,黏腻的果汁当即溅出,在他的肩甲上留下一滩难看的黄色污渍。


    说她无权置噱,不过是嘲讽她的出身。


    露丝出身贫寒,曾经的安森考特伯爵对貌美的她一见钟情。两人坠入爱河之后,安森考特伯爵力排众议娶她为妻。


    可是原本身体康健的伯爵却在婚后日渐羸弱,临死前只写信求国王将自己的爵位留给孤苦无依的妻子。


    于是,在他死后,露丝降等继承了他的爵位,成了新的安森考特子爵。


    只是,原本安森考特伯爵的三城四郡,露丝只继承到一座利兹城。


    若论血统,她也确实并非出自累世的贵族。


    露丝生平最厌恶别人拿她的血统说事,扔完橘子后便气急败坏的去抽剑。


    明亮长剑倒提手中,露丝满眼怒火的向道格走去。


    尤莱亚见状,上前一步,按住她的手腕,意味深长的摇了摇头。


    胸口剧烈起伏着,露丝昂高下巴,满面怒容的下令道:“骑士。冒犯高等贵族的惩戒你知道,自己去领罚吧。”


    银甲的骑士颔首,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开。


    露丝一把将长剑丢在地上,金属与地板撞击出清脆的声响。


    她偏头看向攥着自己手腕的尤莱亚,冷哼一声,“你给我盯着他,他必须自己的冒犯负责。”


    男人这才松开手掌,弯腰行礼后,追着道格消失的方向出去。


    露丝脸上的怒意渐消,她重坐回软椅前,慢条斯理的剥橘子。


    过了一阵,她对一旁侍立的苹果脸侍女勾勾手。


    “去,给我盯着他。”


    侍女犹豫了一下,“道格·托马斯大人吗?”


    露丝上下打量她一遍,在侍女忍不住发抖前,开口道:“不。是尤莱亚。”


    *****


    特丽莎虽然不是炼金术士,但武者的天分在那里,很快就将鱼缸粘得像模像样。


    待胶水干透,她倒了水进去,前后左右试过都不漏水后,才算完工。


    她细心的将多余的胶印扣掉,磨圆缸顶锋利的棱和角,在里面注满了清水,未免无聊还在鱼缸底铺了一层洗净的鹅卵石。


    可惜没有水草,不然她看起来还挺想往里面放点水草的。


    真的像养鱼一样。


    这鱼缸不好挪动,特丽莎把每个空房间都转了一圈,打算把鱼缸放到二楼最里面的一间去。


    那间房间最大,还能晒到太阳,最合适不过。


    只是和克莱斯特提起的时候,他显得有些不太情愿。


    『这个不好挪动。』


    “对。”特丽莎点头。


    玻璃鱼缸不像轮椅也不像她的浴盆。形状比这俩都大都不好拿不说,材质还比较脆弱,别的稍微磕碰一下没什么,这个……她可能挪动的时候稍不注意就有碎的风险。


    “不过问题不大,反正我想着你也就在里面最多待两天。新的泳池很快就会建好的。”


    不像先前那样迟疑,海妖满怀希冀的看着她,直白而又坚定,『我想看着你。』


    像是含着某种情愫。


    生怕她为难拒绝,海妖急忙伸直胳膊指着楼下大厅的一面墙壁,『就放那里就行。』


    特丽莎看了看他指的地方,蹙起眉头,“可那是大厅。”


    『没关系的,我不在乎。』克莱斯特急道。


    特丽莎想了想还是拒绝,“不行。”


    “虽然确定新建泳池不会花费很多时间,但这段时间里,我们谁也不能保证道格家里一定不会来客人。如果被看到的话,可能会有麻烦。”


    海妖眉眼失落的低垂。


    特丽莎微蹙的眉展开,“不过我们可以住一起。”


    不像之前在家,他那间屋里是一个硕大的泳池。道格家那间空房间可是实实在在的客房。


    有床有桌。


    而且因为空间足够大,她把床挪一挪,放下个鱼缸也不成问题。


    克莱斯特眉挑高了一下,随即飞快的露出欣喜的笑容。


    『那太好了!』


    浴盆里水波荡漾,似乎也显出他的好心情。


    既然一切都已敲定,特丽莎便飞快的安排好一切。挪床挪桌搬鱼缸放鱼一气呵成。


    特丽莎甚至贴心的考虑到隐私问题,给克莱斯特围了一圈由他控制的窗帘。


    做完这一切,太阳已然高升。


    森珀端了丰盛的午餐上来,二人坐在克莱斯特的鱼缸旁一起吃饭。


    下午还要搞泳池的事情,特丽莎没有太多闲暇时间。借着吃饭的功夫,她拿出莫多老板给她的证据,边吃边看。


    木匣里是工工整整几个账册,下面压了几张票据,两个圆头圆脑的印章摆在角落。


    特丽莎取出最上面的账册边看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吃着。


    这显然是旅馆的经营账册。记录了旅馆内部流水和往来业务的收支情况。


    非常详细。


    特丽莎大概加了一遍,没发现有什么大的出入。


    只是这里的旅馆职能与荆棘王国的旅馆不尽相同,有些行话和带有指代性的地方词汇特丽莎没看太懂。


    特丽莎翻了翻账册,记下了其中提到的几个地名。


    只是,关于这账册,看来自己还得去找一趟莫多。


    鱼尾撑在鱼缸底,克莱斯特趴在鱼缸边沿,边吃饭,边随着特丽莎翻动笔记的动作一起看那账册。


    森珀有心说些什么,又觉得那账册就算放在自己眼前自己都看不懂。


    偏头看了眼克莱斯特,想要提醒特丽莎,稍顿了下,便又将话头咽回肚子里。


    算了,他那个角度,就算看到字也是侧着的,能看清才怪了。


    于是,森珀埋首,唏哩呼噜的将碗里浓汤喝光。


    他们三个都是一天一夜又半个白天没有休息的人。


    哪怕森珀这样觉少的鹿兽人,眼皮也开始慢慢垂下来。


    “我要去睡觉了。”森珀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起身端起餐盘。


    “嗯嗯。”特丽莎应着,麻利的收起账册,几口喝完汤,嘴里咬着半块白面包站起来。


    她站起来,去取克莱斯特放在鱼缸夹角处的餐具。


    克莱斯特手指搭在她手腕处,『送下去餐盘你也上来休息一会儿好吗?』


    特丽莎眨眨眼。


    『你也需要休息,』惯常喜欢微笑的海妖看起来居然有点生气,『我不希望你累倒。』


    被人关心的熨帖让特丽莎笑起来,棕红色的眼眸弯起,她愉快的答应:“行。”


    说到做到,特丽莎果然送完餐盘后回来躺下。


    只是她平时没有午休的习惯,加上脑子里思虑的东西太多,只浅浅眯了一会儿就很快醒来。


    海妖没有拉上帘子,他蜷缩在鱼缸里休息,银白鱼尾挤压在鱼缸上,在玻璃上贴出一片片整齐的鳞片。


    长发随着水波轻微的波动而律动,双眸紧闭的睡颜恬静。


    特丽莎轻手轻脚的下床,走出门去轻轻带关上门。


    房间里,银白鱼尾摩擦过鱼缸玻璃,克莱斯特慢慢睁开了眼睛。


    天色擦黑时,紧锁的大门被推动。


    银甲的骑士走回来。


    森珀探头出来看了一眼,又缩回去,“正好我饭做好了,洗手就可以吃了。”


    “辛苦你了。”道格点点头笑着和森珀道谢。


    特丽莎一眼看出他走路时肩膀不太自然,她挑了挑眉,问他:“你怎么了?”


    道格抿抿唇,笑了下,“没什么。”


    他从胸口的徽章里取出一个木箱,平放在桌子上。


    “你离开利兹城的假消息已经做好了。新的身份今天耽误了一点,还没做好。”


    “这个是邮局寄给你的东西,我帮你取回来了,”道格甚至笑了下,“还好今天寄到了。如果明天的话,这个就只能退回去了。”


    说是木箱,其实是藤板胶合成的箱子。


    这种箱子本身很轻,因为藤板的特性,可以隔开板内外的空气,起到简单的保质作用。


    特丽莎太熟悉这种材质了,这是妹妹喜欢用的装魔药的材料。


    道格对她点点头,“你先看,我回去换身衣服。”


    说完,银甲的骑士往自己的卧室走去。


    特丽莎盯着他的肩甲看了一会儿,匕首在她掌间转了两圈。


    忽的,她垂眸,熟练的在藤板箱几处撬了几下,木箱应声而开,特丽莎掀开上盖,目光边在木箱里逡巡边扬声喊住道格,“等一下。”


    道格回眸,一个约莫金币大小的小罐从特丽莎手中扬出,划过一道弧度落在他怀里。


    “我拆了你的鱼缸。这个就当做补偿吧。”


    道格垂眸,转了转小罐,在小罐的另一面,看到一个笔迹嚣张的单词——外伤。


    道格再抬眸时,便只能看到特丽莎抱着藤板箱往上走的背影。


    作者有话说:


    明天(周三)我要上夹子了,更新会掉排名,所以我想晚点更。周三的更新,也就是第25章在14号晚上11点,第26章在15号0点左右,之后就都是0点左右更新了。


    非常感谢大家支持!真的!非常感谢!


    ? 第 25 章


    特丽莎抱着箱子上楼, 推门坐到了桌旁。


    克莱斯特从水中浮出来,趴在鱼缸边好奇的看着桌上的灰绿色木箱。


    怕他无聊,特丽莎取出木箱里最上面的信, 一边看一边对克莱斯特道:“还好道格帮我取回来了, 不然东西我怕是收不到了。”


    当初预感到恐怕还要在利兹城待一段时间,且恰好她身上包括变形药剂和愈合药剂在内的魔药都用光了, 于是两天前特丽莎便写信给妹妹伊薇特求药。


    当然, 不光这些。


    特丽莎还问了伊薇特能否治疗无法发声的嗓子, 以及残肢还能否再生。


    伊薇特如今身在智慧之城因索里亚, 离利兹城颇有一段距离。哪怕她支付了大笔邮费,在加急魔法阵的加持下, 真正送到她手上也要大半天的时间。


    也不知道是自己语焉不详的询问吓到了妹妹,还是她又预知到了什么,药品来得格外及时。


    她在信里关切的询问自己的情况,还怕说不明白, 格外详细的列了厚厚一叠不同情况的处理方式。


    ——嗓子坏掉的原因不同, 要用不同的魔药。


    量、用法、甚至用药的时间都有讲究。


    还怕特丽莎无法判定具体的情况,伊薇特甚至惟妙惟肖的给她画出了几种情况下嗓子的模样。


    特丽莎看着这一叠笔记,心下大定。


    “我托人问了一下嗓子恢复的事情,”怕海妖的情况不属于笔记里的一种, 特丽莎说的比较保守, “也不知道有没有用,但我想着,试试总没什么。”


    他的嗓子是被领主毒哑的,声带上的瓣膜已经萎缩, 甚至连两副声带本身, 也几乎烧坏。


    恢复?怎么恢复?


    让他的嗓子恢复如初, 难度不亚于让白骨重新附上肌肉。


    或许有魔药能做到,但那样的魔药太珍贵了。


    克莱斯特知道绿龙天生拥有自愈的能力,他们的骨骼血液都是疗伤的神药,可龙族生来强大、护短,若是伤了他们,轻易便会招致报复。


    就连他都知道,已经很多年不曾有人敢打绿龙的主意了。


    那样珍稀的魔药,领主都不见得有。


    她说让他恢复?


    呵,恐怕真的只是像她说的那样,试试罢了。


    倒是可以借此拉高自己对她的好感。


    克莱斯特对她提到的魔药不抱希望,却被她这种“积极”赶任务进度、讨好自己的模样取悦。


    特丽莎在木箱里拨弄,从木箱靠边的布包里取出一根细细长长的带着好几块小镜子的奇怪工具。


    她拿了工具回头,便见海妖眼睛明亮,趴在鱼缸边微笑对她道『好呀。』


    从她见到他第一面开始,他便是这幅安静的模样。


    她从未听过他的声音,却恍然觉得,他若能发声,此刻他的尾音应该像轻盈的羽毛,被温柔的风托起一样上扬。


    特丽莎走到鱼缸边,挑了一个灯光充足,光线好的地方。


    克莱斯特便随着她游到鱼缸的那一边。


    “我得先看看你是什么样的伤,”特丽莎单手托起他的下巴,示意他张大嘴巴,“啊——”


    海妖艳丽的眼波微弯,迎着灯光的眼眸像上等的翡翠。


    这段时间的生活将他原本苍白的唇重新养成富有生命力的红,特丽莎就看见那两片如花瓣一般优美的唇轻启,如慢动作般缓缓张大。


    他仍是笑着的,那双眼眸信赖的看着自己。


    特丽莎捏着工具的手一紧,只觉得托着他下巴的手也跟着沉起来。


    和那次在泳池一样,她又有了那种,她要做些趁人之危的奇怪事情的感觉。


    我不是。


    我没有。


    特丽莎定了定神,垂眸看了眼手里细长的工具,将携有无数小镜子的细杆送入他口中。


    声带在咽喉,肉眼是看不清的,需要借助工具。


    细长的镜杆缓缓探入他的咽喉,镜杆上一排由米粒大到扁豆大的镜子忠实的将他声带的情况反应出来。


    海妖的声带与人类不同,他们有前后两对声带,声带上还覆有更加精密的瓣膜。


    不光声带本身,声带上的每一片瓣膜都能独立控制。这样精巧的器官让海妖的歌声天生动人,催动魔力时几乎能诱惑或者说控制任何一个拥有听力的生物。


    这是造物主的恩赐,也是他们最重要的器官和武器。


    而克莱斯特原本应该鲜活的声带如今颜色暗淡,其上覆盖的瓣膜也脱落大半,余下零星几个可怜巴巴的贴着他的声带,眼看也是要脱落的模样。


    虽然伊薇特画给自己的是人类的声带,但对照着看,他这个还不是最糟糕的情况。


    有点麻烦,但能治。


    她的动作轻柔,镜子带来的异物感虽然不能完全消除,但比他想象中要好多了。


    女人的神情因为专注而显得有些严肃,呼吸也因认真而放得极轻,这个角度,克莱斯特虽然看不到她的眼睛,却能想象到那双棕红色的眸子此刻该是何种模样。


    必然是认真的。


    半晌,她小心翼翼的取出细杆,眉梢下弯,嘴唇勾起,露出个轻松的笑来,“还行。有机会。”


    克莱斯特用手背贴贴酸胀的脸颊,也露出一个欣喜的笑来。


    *****


    道格收好手里的药,走回自己的卧房。


    血液将轻甲黏在身上,剥脱时仿佛二次受刑。


    不能拖,千叶藤施过的笞刑不及时处理的话伤口会溃烂。


    道格沿着边沿将轻甲脱下,被血液黏湿的碎衬衣粘在上面一并落下。


    疼痛让他的身体止不住颤抖,大颗大颗的冷汗从他额角滴落。


    直到最后一块银甲落地,道格紧咬的牙根才稍稍松开。


    他取了干净的纱布,自己站在落地镜前,擦去脊背上血液。又将治疗外伤的药膏抹在纱布上,艰难的给自己裹好。


    只是他伤药储备不够,涂完一罐还有肩头一块还没上药。


    他顺手拿过特丽莎给他的小罐,打开。


    里面是橙黄色的药粉,闻起来有有点木头的苦味。他同样将这些药粉倒在纱布上,裹贴在伤口处。


    做完这些,道格喘息了一阵,坐到了书桌前。


    他从书架上抽出信纸,提笔写道:


    『敬爱的安东尼·瓦奥莱特亲王殿下:


    我来到利兹城业已月余,借您辉光,我在这里一切都好。不知远在顿巴郡的您身体是否康健?


    利兹城表面繁花似锦,背地里却长满了腥臭的脓疮。


    恕我驽钝,直到此刻,我才隐约明白您想要我查的是什么。


    近日,我已追查到有人在做将人类与异族融合的试验。


    始作俑者尚不明晰,我会继续追查下去,待有了新的进展,我将及时向您汇报。


    愿光明的光辉与您同在。


    您忠诚的骑士道格·托马斯』


    药粉敷过的肩头微麻,疼痛也越来越轻。


    道格扣好笔帽,将信折好放进信封。


    不多时一枚带有他个人徽印的火漆按在了信封封口处。


    他将信封放进一旁黑色的漆盒里,正要起身穿衣,听到几下笃笃的敲门声。


    “稍等。”道格一边说,一边拽了件衬衣套上。


    将将穿好衣服,他便拉开门。


    门外,森珀端了托盘在他门口,见他出来,对他道:“我做了饭,看你们都没出来,就琢磨给你送过来。”


    道格连忙接过托盘道谢。


    “嘿嘿,”森珀笑笑,“那我去给他们送了。”


    “好的,”道格说,“辛苦你了,做这么多人的饭。下次你直接喊我就好,不用给我送过来。”


    “不麻烦的!”森珀笑出了两排白牙。


    给道格送完,便重新跑回厨房端他们三个的饭。


    道格坐回桌前,掀开了盖碗。


    一股绝说不上好闻的烂糊味道飘来。


    浓汤糊糊烂烂,勺子一舀,稀烂的绵软的胡萝卜就裂成两块。


    道格:……


    ? 第 26 章


    一次端三份饭对森珀来说确实有点难, 尤其是在海妖的那份饭尤其大的情况下。


    他琢磨了一下,决定先端克莱斯特的那份。


    只要他端饭上去,特丽莎就一定会下来和他拿剩下的。


    克莱斯特那份最重, 他先端上去, 一会儿特丽莎就能拿个轻的。


    自以为机智的森珀高高兴兴的端了最大一份往楼上走。


    沉甸甸的肉排压在托盘上,切成块的白面包险些挡住他的视线。


    好在门只是虚掩着。


    门外隐约能听到特丽莎带着笑意的声音说, “还行, 有机会。”


    只是耳朵听到了,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


    森珀转过身, 用屁股顶开门,慢慢倒进去。


    “饭……”少年声音雀跃, 转过身时看到面前场景愣住。


    “熟了。”声音轻的风一吹就散。


    高挑的女人正站在鱼缸前,脊背挡住了森珀大半视线。


    听到他进来的动静,特丽莎回头,克莱斯特也偏头看他。


    特丽莎眼里的笑意未散。


    海妖手背贴着脸颊, 嘴唇红润, 眼含春水,也含笑望过来。


    森珀的托盘砸在了地上。


    汤碗翻倒,黏糊的浓汤淌了一地,肉排翻扣在了地上。


    森珀的表情逐渐惊恐。


    实在不怪他多想, 以前他们吃饭时虽然也坐得很近, 特丽莎和克莱斯特也经常说话,但他从来没见他们同时露出这种表情。


    尤其是克莱斯特那个眼神。


    森珀也形容不上来,只觉得浑身发毛。偏偏这种发毛和他昨天早上看到他时那种发毛还不一样。


    很微妙。但就是哪里不一样。


    特丽莎说还行?什么还行?什么有机会?


    这么一会儿不见,他们发生什么了???


    莫非我的直觉没有错, 海妖真的是个坏东西, 他想骗特丽莎感情!


    森珀滚圆的眼瞳一缩一缩的, 满脑子都是,完了。


    特丽莎一步上前,把森珀提抱起来,她看看他鞋上浓汤的印迹,忙问他:“你还好吗?你不烫脚?”


    森珀这才像回过神来一样,挣扎着跳下来,一边扶着墙一边疯狂抖脚。


    “没事没事。”森珀说。


    可他看起来实在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森珀极快的瞥了一眼海妖,攥住特丽莎的手腕,边往楼下走边大声道:“和我下去端饭!”


    特丽莎被他闷头闷脑的拉下去,还没等她问什么,森珀先一步表情严肃的问她:“什么还行有机会?”


    “啊,这个啊。”特丽莎懵了一下。


    森珀看起来有些急。


    “我帮他看了一下嗓子,应该能好。”


    “呼……”森珀立马长长的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我还以为……”


    “没什么没什么,”话未说完,森珀立马转口,“那是好事,那是好事。”


    那他那个眼神莫非是觉得嗓子有望恢复后的开心?


    看来我又误会他了。


    森珀再次反思,心里对克莱斯特仅存的那一点点戒备随着新的愧疚烟消云散。


    特丽莎看了看森珀,没再深究,和森珀一起端了晚饭上去。


    森珀的厨艺稳定发挥,三人对坐着吃饭。


    许是因为刚才那么一点心虚,森珀今天格外爱说话,还总找克莱斯特搭话。


    有他说,特丽莎就没怎么说话。


    饭后,森珀下去收拾碗筷。


    特丽莎取了妹妹给准备好的魔药,细心的滴了两滴药液在克莱斯特的声带上。


    魔药的温度似乎比他体温还稍稍低一点,略有些凉,但不难受。


    克莱斯特再次向特丽莎道谢。


    这个是用到声带这样脆弱部位的魔药,伊薇特魔药剂量配的谨慎,根据伤情的不同,需要多滴几次才能好。


    特丽莎笑笑,没多解释,与克莱斯特互道晚安后休息。


    第二天一早,特丽莎按时醒来。


    海妖没拉窗帘,脊背对着她,还在沉睡。


    特丽莎轻手轻脚的下楼,来到一楼左边的房间里。


    昨天下午做了一下午的泳池,如今已初具雏形。


    道格帮她办理了离城的手续,但新的身份还没安排好,她今天也不方便出去。


    于是便着手继续这个工作。


    泳池向下挖太深不太合适,特丽莎决定把边沿也垒高些。


    她跳下泳池,将地砖一块块严丝合缝的铺平整。


    去她家拆装置回来不太现实,主要是万一被人看到,道格很难解释。


    于是道格便打算购买新的,他说晚上回来前会把泳池需要的相关炼金装置购齐。


    不出意外的话,克莱斯特今天晚上就不用住在那个略显逼仄的鱼缸里了。


    贴砖是个机械的活计,特丽莎一边贴,一边心里在想别的事情。


    亚兰德的日记里,只提到了他以作为炼金学徒为诱饵,哄到了奥莉,后来由于发现已有的魔晶不足以支撑实验,他又不想浪费一个难得的好苗子,便推迟了实验。


    他也不是每天都记日记,后面的日记断了,道格只说在他家看到了完整的魔晶,特丽莎也不知道他怎么材料都齐了还没有开始试验。


    但不管怎么说,奥莉很有可能没死。这是个好消息。


    她的身份被道格做出了离开利兹城的假象,但她既没有主动去冒险家公会注销任务,这个任务本身也没划定时效,那奥莉的任务就不算失败。


    不算失败,奥莉的母亲就不会得到公会任务失败的通知。


    多少都算是让那个可怜女人有一点点希望。


    不管道格给她做个什么样的假身份,她短期内恐怕都不会再与她见面。


    此外,身份的原因,道格更方便接触亚兰德的案件,她就和道格分工,她从莫多老板这里入手,道格从亚兰德的死入手,分头查看异宠相关的线索。


    特丽莎兀自在脑中梳理着。


    楼上。


    太阳升高,日头渐暖,鱼缸中的水温也渐渐升高,克莱斯特终于在一片温暖里醒了。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睡过这么久,这么沉的觉了。


    乍一清醒,那种从身体每一丝肌肉传来的惬意都让他陌生。


    八成是她给他滴的那两滴魔药的作用。


    安睡魔药吗?


    克莱斯特掀唇冷笑,没注意,从喉咙里带出一个“呵”的气音。


    就像被施了魔法,气音出来后,他的表情连带着身体一下都僵住了。


    气流冲开声带,拨动微小的瓣膜,其上传来的细弱感觉忠实的反馈到他的大脑里。


    他那沉寂许久的声带,似乎真的有重新工作的迹象。


    原本嘲讽的冷笑变得茫然,他难以置信的抚上自己的喉咙。


    再次发出“呵”的一声。


    许是因为这次用力了些,咽喉传来细微的刺痛感,瓣膜被顶开又回弹的感觉更加明显。


    不光如此,震颤的喉管忠实的将这种感觉传递到了手指上。


    克莱斯特的眼睛倏的变亮,随即,慢慢的,他将脸埋于双掌之间,无声的笑起来。


    不是他惯常伪装的那种恬淡微笑,而是某种张狂的、甚至有些癫狂的大笑。


    半晌,他放下手掌,以往温顺的眼神带上了歇斯底里的疯狂,过于潋滟的双眼在他骤然换了副神情的脸上瞬间显得危险。


    她给的药真的有用。


    领主不该给自己药的。


    没有领教过海妖的歌声,人们便不会意识到海妖的危险。总有人不自量力的以为,自己是那个意志坚定,不会被海妖诱惑的人。可哪有完人呢?哪有毫无欲望的人呢?


    领主绝对不会给自己药的。


    她不是领主的人?


    克莱斯特再次想起这个可能。


    可,如果她不是领主的人,她为什么要救他呢?还有那个兽人,她又为什么答应帮他呢?


    一切光明代表的美好品质仿佛天生就在他的视野盲区,他认定利益与欲望才是生物永恒的动力。


    他丝毫没有想过,也完全无法理解,真的有人可以为了素不相识的人如此大费周章的奔走。


    他被困死在自己思想的囚笼里,找不到问题的答案。


    克莱斯特在鱼缸里调转身形,背对门口,借着玻璃一点点将自己重新塞回到那个温柔无害的壳子里。


    他的嗓子还没完全复原。


    不管她是谁的人,不管她想要什么,如果这幅模样能让他得到他想要的,那他就可以这样。


    银白的鱼尾在水里轻摆,克莱斯特对着玻璃里的自己,露出了一个温柔而又腼腆的笑容。


    ? 第 27 章


    道格家距离城务司也不算太近, 他又一向守时,天不亮的时候他就醒了。


    背后伤口在魔药的作用下已不像昨天那样火辣辣的疼。


    肩头小块的纱布在道格展臂穿上衬衣时蹭落,衬衣的衣料贴上伤口, 轻微的凉意传来, 他才意识到纱布脱落。


    道格偏头,发现纱布之下的伤口已然结痂。


    浓眉抖动了一下。


    这比他以往任何一次好得都快。


    道格转头, 将目光放在了书桌上那一小罐药粉上。


    他重新脱下衬衣, 将橙黄色的药粉替敷在伤口上。


    他动作很快, 起得也早, 但他万万没想到有人比他还早。


    他出来时正好撞上端了餐盘出来的小鹿。


    道格甚至下意识的看了眼外面天色,确认时间和自己平时起床的时间一致后, 才再次看向森珀。


    森珀率先和他打招呼,“早啊。”


    “早。”道格点头。


    “来,”森珀把餐盘放在桌上,招呼道格过来, “我就猜你每天一定起得很早, 刚好诶!”


    “快来吃饭吧!”他欢快道。


    道格:……


    道格顿了一下,“我可以不吃早饭。”


    “不吃你不难受吗?”森珀好奇的看着他,“特丽莎说让我早上多做点的,你不吃的话就都浪费了。”


    道格捏着剑柄的手指紧了紧, 又很快松开, 他极轻的点点头,“谢谢。”


    森珀高兴的笑笑,“你们都是好人类。别客气,我以后天天给你们做!”


    道格喉头滚动, 到底没说出什么拒绝的话。


    森珀回厨房端自己的, 道格掀开盖碗, 看到了和昨晚如出一辙的浓汤。


    道格又偏头看了一眼外面天色,转头拿起银勺,屏息往嘴里塞。


    一般贵族都有自己的奴仆,作为贵族阶级,骑士也不例外。


    只是道格初来利兹,他身份敏感,不太方便用这里的人。


    他的衣服都是拿去外面洗,吃饭也大多在城务司解决,在他三十多年的人生里,最艰难的时候也吃过馊饭。


    但从没有人能像森珀这样,把最新鲜优质的菜蔬炖出最惨不忍睹的模样和最难以下咽的味道。


    道格硬着头皮飞快吃完,和森珀打了个招呼后匆匆往外行去。


    合上门的最后一刻,他隐约听到了特丽莎下楼的声音,他没折返,径自往城务司的方向去。


    天气更冷了,轻甲裹在清晨的细雾里,很快变得更加冷硬。


    他到的早,往来的人并不多。


    路过的见习骑士向他行礼,道格每一个都认真回礼。


    转过铅白色的回廊转角,道格来到了内勤处。


    “早上好,丹尼斯。请帮我登记个案子。”道格对埋首在文案里的见习骑士道。


    一头棕黄卷发的丹尼斯抬头,看见是熟悉的面孔,他笑着推了下眼镜与道格寒暄,“您又来得这么早啊。”


    “下次我比你来得早,或许这话更有说服力。”


    见习骑士丹尼斯将一卷牛皮案宗取出,边在制式的表格几处填了几下,边道:“您已经是整个城务司最敬业的纪查官了,如果您来得比我还早,恐怕我这辈子都没有机会成为真正的骑士了。”


    道格笑笑,随即道:“你很优秀,你会变成真正的骑士的。”


    “那就借您吉言了,”丹尼斯抬头看他。“您要登记什么案子?”


    “公案。”先说了案件分类,随后道格说了亚兰德的名字和家的位置。


    丹尼斯的笔在表格上刷刷划过,下意识的嘟囔了几遍道格的话。


    忽的,他的笔尖顿住,“等一下。”


    丹尼斯往前翻了几页,“亚兰德,亚兰德……”


    手指在表格上滑过,顿住,丹尼斯抬头,“这个案子已经被巴特纪查官登记接走了。”


    “什么时候?”道格上前一步追问。


    “唔,”丹尼斯的手指又往下滑了几行,“昨天晚上临时加的。”


    *****


    临近傍晚时,道格回家。


    特丽莎忙碌了一白天,泳池基本修好了。有了道格带回来的大大小小炼金装置,安装好之后注水就可以使用了。


    特丽莎按照印象中她家泳池的布局,将过滤、消毒、给氧、调温等等装置一一安好。


    最后,她将一小块白魔晶按进泳池边沿的魔法阵。


    道格上前,指尖按住魔法阵中心。不多时,水元素受他召唤,小滴小滴的汇集。


    直到蓄满魔法阵中那葡萄大小的水洼,魔晶倏的变亮又飞速暗淡,魔法阵四线亮起,从阵中喷涌出清凉的泉水哗啦啦的注满泳池。


    水汽让整间房子都变得湿润起来。


    蔚蓝色的环形过滤装置装在池底,合成金属臂上的符文若隐若现,水流规律的在四角四个过滤器之间循环涌动。


    特丽莎探手把废弃的魔晶捞回,轻快道:“好了,这样一会儿克莱斯特就能住这里了。”


    特丽莎的火系亲和力最高,天生抗拒水元素,无法使用这个魔法阵。


    虽然道格的水元素天赋一般,但好在召集几滴水珠不难。


    “嗯。”道格点点头,“你的身份我也帮你安排好了。你明天可以出去了。”


    “就是……”道格略停了一下才继续道,“你叫琳,是我雇佣来的女仆。24岁,家在科堡,父母双亡。你会一点战技,是你早亡的丈夫教你的。三天前你随商队而来,为了让你保护商队中一位娇矜的小姐。但是那位小姐不喜欢你,于是商队在离开的时候丢下了你。”


    “商队是贩卖皮毛的。他们已经离开,暂时不会再来。”


    “你在利兹没有熟人,唯一关系还算不错的是因为看你可怜,而收留过你两晚的莫多老板。我在调查案子的时候与你结识,因为欣赏你识字,还会一点战技,于是雇佣了你。你的薪水是每月45银币。”


    “抱歉,只能给你安排这样一个身份。”道格说。


    特丽莎笑起来,拍拍道格的肩膀,“这不是很好吗?正好是女仆,我可以借着采买的由头出去。而且你还让‘我’和莫多结识,这样我明天去找他也有充分的理由。”


    特丽莎偏头想了想,问道:“商队那位小姐为什么不喜欢‘我’?”


    道格敛眸沉吟,复抬眸看着她商量道:“因为你弄折了她的花?”


    特丽莎想了想,摇摇头,“不。因为‘我’爱慕虚荣还撒谎成性。而你,对此毫不知情。‘我’骗你说是因为弄折了小姐的花。”


    道格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点头。


    时人对名誉看得极重,不管是家族还是个人的名誉,其重要性都仅次于信仰,有时甚至高于信仰。


    这种情况在贵族间更甚。


    他虽不知道特丽莎究竟是什么来头,但他隐约猜到她哪怕不是贵族也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富家女。


    阔绰的出手或许能解释成她完成了许多难度颇高,报酬颇丰的任务——道格毫不怀疑这一点。


    但她字正腔圆的通用语、行走坐卧都挺直的脊梁以及她的眼界和见识却不是普通战士能拥有的。


    有着这样血统的小姐,哪怕只是一个假身份,让她做他的“女仆”,也是一种侮辱。


    奈何贵族富商交游广阔,短时间内编造出一套不被怀疑的、合理的背景和人际关系对他来说有点困难。


    再加上还要合理解释她住在他家以及她的战力……


    这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以为,哪怕特丽莎看起来再随和,她至少也是要冷脸的。


    没想到她不光欣然接受,还顺便给“自己”编造了那样不端的行径。


    “我知道了。”道格说。


    晚饭照旧是森珀做的。


    道格礼貌的接过托盘,端回了自己的房间。


    特丽莎和小鹿则仍旧一起去和克莱斯特吃饭。


    做了一天的体力活,她早就饿了,端着盘碗吃得飞快。


    克莱斯特与往常没什么不同,非要说的话,就是他看特丽莎的眼神好像更炽热了。


    森珀现在看克莱斯特天然的有一种滤镜,他坚定的认为,这是克莱斯特在发觉自己嗓子有救以后,眼底自然而然的冒出来的,名为希望的光。


    武者天生对他人视线比较敏感,特丽莎一直知道他在看自己。


    但她习惯了。


    反正只要她出现在他视野里,他总看着她。特丽莎将这归咎于他没有安全感。因此对他宽容到几乎纵容。


    饭后,森珀去刷洗碗筷。


    特丽莎对照着妹妹给自己的笔记,卡着点,再次在他的咽喉深处,四瓣声带上各滴了一滴魔药。


    这种精细的活计,特丽莎自认动作非常谨慎轻柔,可当拿出细杆的时候分明看到海妖因难受而泛红的泪眼。


    “很难受吗?”特丽莎有些无措。


    细杆脱离,海妖蹙着眉低头。特丽莎另一只手原本还托着他的下巴,他这一让一退,唇几乎是重重的擦过了特丽莎的指根。


    海妖垂着脑袋摇头,很快重新抬头对着她笑,『没有的。是我今天吃多了。』


    特丽莎松了一口气,“那以后我们早点吃饭吧。早点吃饭留点时间给你。”


    “泳池已经做好了,我带你下去吧,”特丽莎看着他道,“鱼缸到底不方便,泳池里的装置很全。你可以按你的喜好调节。有什么问题我们也可以再调整。”


    克莱斯特看起来好像没有她想得那么开心,他的眉峰甚至很快很轻的皱了一下,『那……我以后是不是见不到你了?』


    “怎么会?”特丽莎反驳道:“我明天回来就去看你。晚上还要给你上药啊。”


    “更何况,泳池的坏境确实比这里好啊。”特丽莎的表情非常诚恳。


    克莱斯特被噎了一下,他抿了抿唇,表情有些窘迫,『我的意思是,我看不见你了。』


    两颗宝石一样生辉的美丽眸子望着她,像是在诉说某种情意。


    ? 第 28 章


    克莱斯特双手扶握着鱼缸边缘。


    他看到特丽莎两边眉头向上挑了一下, 脸上的神情很快从疑惑转成了妥协。


    她叹了口气,正要开口——


    好巧不巧的,此时鱼缸壁与壁之间的连接处, 用来粘结玻璃的胶发出垂死的“尖叫”, 克莱斯特趴扶着的那一整片玻璃毫无预兆的向特丽莎倒去。


    顷刻间,鱼缸里的水哗啦啦的从脱胶的鱼缸壁间涌出。


    特丽莎眼疾手快的扶抱住克莱斯特, 他的湿发和溅出的水珠打湿了她的肩头, 鱼缸里的水很快淌了满地, 鱼缸底只剩一排滚圆的鹅卵石。


    森珀的投喂下, 他最近确实结实了很多。他总趴在这里,终于还是把黏合的没有那么牢固的鱼缸按散了。


    “嗯, 泳池的质量肯定比这个可靠,”特丽莎肯定道,“不会出现这种意外情况。”


    克莱斯特没说话。


    他也没想到,这种关头会发生这么乌龙的事情。


    这下不得不去楼下的泳池了。


    特丽莎把湿漉漉的海妖横抱出来, 托着他鱼尾的手掌顶住玻璃, 一点一点将玻璃往下放。


    怀里抱着这么大个人慢慢往下蹲是个非常耗费体力的事情,可她仍旧不见吃力,手臂平稳,额角连细汗都没冒。


    他身上的水液很快沾湿了与他接触的, 她的衣袖与肚腹。


    海妖光秃秃的鱼尾自然下垂, 在接触地面前最后一刻,特丽莎松开了顶着玻璃的手指。


    大块的玻璃啪的落地,龟裂出不规则的纹路。


    碎就碎吧,好歹没有伤人也没有崩得到处都是。


    特丽莎松了口气。


    克莱斯特看着她的侧脸, 忽的伸手替她擦了擦额角。


    特丽莎微怔了一下偏头, 在他温柔的笑容里, 也对他笑了一下。


    特丽莎抱着他下楼,担心他还在琢磨看不见她什么的,便开口安慰道:“道格帮我安排好身份了,我明天会起得很早。要出门去找莫多。就算待在楼上你也不能看着我太久,说不定还要被我吵醒。”


    “不如在泳池里好好休息。”


    “我明天回来就去看你。你要是怕无聊的话,可以喊小鹿陪你。”


    道格家比她家规整得多,院子里的草坪也才修剪不久,森珀每天做的事情要少许多。想来陪他说说话什么的不是问题。


    克莱斯特盯着她的咽喉,看着随她说话而轻微震动的喉管。


    许是因为他的目光太过专注,特丽莎垂眸看他,克莱斯特睫羽轻颤,笑容腼腆的点点头。


    楼上楼下不过几步,特丽莎已将他抱到了泳池边。


    新的泳池除了地下的部分,地上也高出一小截,不高,也就到她小腿肚的位置。


    她微微弯腰,慢慢将克莱斯特放进泳池里。


    他缺了硕大的尾鳍,保持平衡总是不那么方便,特丽莎没收回手,扶着他的小臂等他立稳。


    克莱斯特神色自然的一手按着泳池沿台,一手也扶按着她的小臂。


    碧波之下,他银白的鱼尾轻摆,不多时便立稳了。


    特丽莎脸上浮起笑意,松了扶着他手臂的手。


    克莱斯特也松了手,却没完全将自己的手拿开。


    他对着特丽莎腼腆欣喜的笑了一下,便垂眸看向他们交叠的小臂。


    水液沾湿了她的衣袖,贴在她线条流畅的小臂上,透过衣物,传来她略高于他的体温。


    像午后海边晒过太阳的礁石,却远比干硬粗糙的石头更柔韧。


    海妖扶按在她小臂上的手掌缓缓下滑,指尖与衣袖蹭出轻微的酥痒。在特丽莎收手之前,克莱斯特不轻不重的握住了她的手掌。?


    特丽莎任由他握着,刚要开口问什么,就见他将她的手掌捧起,在她的掌心落下一吻。


    浅浅的呼吸拂过掌心,海妖松开她的手,抬头抿着唇对她笑了一下,随即就像害羞似的转身扎进了水里。


    水波荡漾,他再没抬头看她。


    湿软温凉的唇印在她手心的同时,特丽莎从尾骨到脖颈升起一串鸡皮疙瘩。


    好怪。


    也不是恶心,就是有种莫名亲昵的尴尬。


    就像明明只见过一面,说话不到五句的陌生人,第二次见面就勾肩搭背的说你是他的好兄弟。


    虽然他们比陌生人要相熟得多,但克莱斯特的行为还是让特丽莎有一种关系越界后的摸不着头脑。


    特丽莎收回手,不动声色的把手背到身后,用另一只手蹭了蹭被亲吻过的掌心,希望借此抹掉那一点湿润柔软的感觉。


    “那你早点休息,我也回去休息了。”


    海妖鱼尾摆摆,从水面上浮出半个脑袋,眼睛里像有细碎的光。


    特丽莎看到他无声的张嘴『晚安。』


    特丽莎返回楼上。


    除了道格自用的,一楼还有两间空房,一间给克莱斯特做了泳池,另一间离厨房近的房间留给了森珀,特丽莎以后也只能住在二楼。


    大块的碎玻璃躺在溢满水液的地上,反射着头顶的明光。


    特丽莎没去打扰别人,独自把一切收拾好,躺回了床上。


    明天一早去找莫多老板。唔,还是应该先去买菜,毕竟她出门就是琳了。买完菜再去找莫多老板。妹妹的魔药送来得及时,给她补充了很多变形药剂,如果需要,她甚至可以喝了魔药换个样子大摇大摆的走出去。


    就是莫多老板那个旅馆有点小……避人可能有点麻烦,不过这个是小问题,当务之急还是去问清楚他那些账册上是什么意思。


    特丽莎脑子里想着明天要做的事情,呼吸渐渐悠长。


    就像是与她作对,即将沉入梦乡之前,特丽莎脑海中突然闪过泳池边克莱斯特那个意味不明的吻。


    特丽莎的眉头皱起来,下一刻,她猛地睁开眼,从床上弹坐了起来。


    她想到一个很糟糕的事情。


    被救者往往会对施救者产生依赖情绪,比如森珀。依赖她、信赖她,想要报答她,这都很正常。


    但还有一些人,他们会对施救者产生某种比依赖更重的感情。他们通常由一个极端蹦往另一个极端,这种巨大的落差催生出的感情时常会与爱情混淆。


    或许这也是爱情的一种?特丽莎不是很明白。


    一片黑暗里,她的五官都皱在了一起。


    克莱斯特……克莱斯特他是不是后一种?


    特丽莎屈膝坐起,手肘撑在膝盖上,掌根抵住了额头。


    她自认问心无愧。


    她承认,克莱斯特确实拥有一副迄今为止她见过的最美丽的外表,但她绝对没有对他升起过一丝一毫下流的想法,也绝没有抱着救了他就要让他付出什么代价的想法。


    她愿意保护他,照顾他,和面对森珀无异,也和所有她曾帮助过的人或非人无异。


    她仔细回想近来与他的相处,脑中飞掠过无数画面。


    好像……除了今天晚上那个略显亲昵的亲吻,别的都很正常吧?


    实在不怪特丽莎这么想。


    荆棘王国民风彪悍而又淳朴,民众的情绪表露也多直接热烈。


    喜欢就是喜欢,喜欢就要第一时间告诉对方自己的心意。哪怕终有一日感情淡去分开,也会坦诚的向对方剖白,不论结局如何,从没有像克莱斯特这样腼腆含蓄的。


    特丽莎换了只手撑着额头。


    有没有可能,他也不是对自己有想法,就只是想表达一下谢意?


    就像荆棘王国有“长久的盯着别人的右手等于挑衅”这样的民俗,海妖这个种族里,吻手心是不是也是表达谢意的一种?


    除了女巫和龙族,特丽莎对其他种族的了解也只浮于表面,海妖作为唯一不在陆地上的智慧种族,她对他们的了解要更少一点。她也拿不准海妖是不是有这种习俗。


    特丽莎兀自琢磨了一会儿,半晌,缓缓躺了回去。


    他不也没说什么奇怪的话?自己要真是少见多怪的跑去对他说些什么,万一他没那个想法,那她岂不是很奇怪?


    ——对不起,你是个好人,但我不喜欢你,你不要喜欢我了。


    ——我没喜欢你啊?


    ……


    一想到那个画面,特丽莎尴尬得脖子都僵了。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也不能因为莫须有的感情就疏远他,特丽莎想。


    克莱斯特是个情绪敏感的人,安全感还很低,若是自己默默疏远他,反倒会让他不安。


    特丽莎拉高被子。


    唔,大不过以后再多注意他一些好了。


    她合眼入睡,一夜无梦。


    第二天一早,特丽莎早早起床。


    道格比她起得还早一些,她起来的时候,道格已经吃完早饭往外走了。


    他回身对她点点头,打过招呼后脚步匆匆的离开。


    特丽莎端了粥,和森珀一起坐在餐桌旁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她和森珀说了目前调查的进度,以及她今天要去做的事情。


    森珀听过点点头。


    特丽莎一直在为他的事情努力,他看在眼里。没有她,他根本走不到这一步。他能做的很有限,只能为他们做些微不足道的琐事。


    “噢,对了,”特丽莎道,“你今天有空的话,多去找克莱斯特说说话吧,他好像很无聊的样子。”


    森珀一口答应,“好啊。”


    自己还能满屋子跑,还有事情做,克莱斯特却只能待在水池里,他确实应该很无聊。


    提到克莱斯特,特丽莎放下汤匙。


    按说平时这个时间他是没醒的,但他昨天说想看着自己,还那么可怜巴巴的看着她……


    特丽莎喝掉最后一口粥,擦擦嘴巴,往克莱斯特的房间走去。


    她极轻的敲了敲门,听到里面水花波动的声音后,推门而入。


    看到她进来,克莱斯特的脸上浮现出明显的喜意,他半趴在泳池边,和她打招呼,『早啊。』


    特丽莎站在门边,也笑着回:“早啊。我要出门了,过来跟你打个招呼。森珀已经做好早饭了,你一会儿吃一些。”


    “对了,”特丽莎问他,“你的嗓子有好一些吗?我看上面说用药两天的时候就应该有些效果了。”


    克莱斯特一手抚摸着喉咙,一边蹙着眉张唇。


    他漂亮的嘴唇翕动,可惜没有声音。


    他遗憾的摇摇头,『感觉是舒服了一些,但好像还是不行。』


    “啊,还是不行啊。”特丽莎自言自语。


    “那我们今晚再试一天,如果还是没有效果的话,我们就得先停药,写信问问了。”特丽莎对克莱斯特道。


    克莱斯特笑着点头应允。


    特丽莎这才放心离开。


    天气越来越凉了,行道树的阔叶落了一地。


    特丽莎今天没穿她惯常的那套棕色的衣裤,而是穿了一套灰绿色的,略微蓬松的旧袍裙。


    袍裙衣料扎实,将秋日的寒凉牢牢挡在衣服之外。


    喧闹的菜场里,禽类叽叽喳喳的叫声和小贩的叫卖声混成一片,特丽莎戴了副同样破旧的手套,像一个真正的女仆一样,在各摊贩间娴熟的挑挑拣拣。


    直到最后挑了满满一筐蔬果,她才像满足般踏出菜场。


    她往来时的方向走了几步,慢慢停下,佯作思考的模样,重新整理了菜筐里的菜,最后折返,往城边莫多老板的旅馆方向走去。


    另一边。


    道格在城务司伸手拦住了一个同样银甲的骑士。


    扁脸的骑士不屑的打量过道格,轻蔑的开口:“托马斯阁下有事?”


    道格将手里的记录本往过翻了一页,“嗯。西蒙拍卖场的注销流程不合规,缺了一份确认书。”


    道格抬眸看他,“记录上,你是办理流程的纪查官。巴特。”


    被称作巴特的纪查官表情却没什么变化,他顺手接过本子,扫了一眼后不甚在意道,“对,是我。是少一份。补上不就好了。”


    他抬眸看向道格,把本子拍还回去,“怎么?我们高贵的道格·托马斯大人难道要去领主那里举报我吗?”


    道格没接,本子直直落地,拍出啪的一声。


    “也许你该知道,”道格平静道,“玩忽职守,不止有领主可以裁决你的疏漏。”


    巴特的眉毛立起,染上怒意,“你!”


    他靠近道格,在他耳边恶狠狠道:“顿巴郡来的小子,你最好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这里,”他手指竖直向下,重重的点了点,“是利兹城的领地。它的主人是安森考特子爵。”


    “你最好知道你在谁的领地上说话。否则,若某日头颅滚落,你那颈腔里的腥臭血液染满大地的时候,远在顿巴的鹰鸽可飞不过来。”


    他的怒火完全没有影响道格,道格蹲下身去,捡起记录本,拍去上面的灰尘。


    他站起身,直视巴特,声音仍旧平静,“也许巴特大人闲暇时可以去请个家庭教师。”


    “您的语言组织能力实在堪忧。”


    “我只是在提醒你,不只有领主可以裁决你的疏漏。你却说了这么多莫名其妙的话。”


    “莫非你是在暗示我是领主让你这么做的?”道格蹙眉,“还是你在污蔑领主大人?”


    巴特气急,脸颊涨红,轻甲与长靴撞出愤怒的哐哐声。


    道格收起记录本,对他点点头,转身往远处走去。


    身后的巴特死死盯着他的背影。


    “喂。”巴特开口喊住道格。


    他看着道格,不怀好意的问:“你针对我是因为我接的那个案子吗?”


    “城南炼金店老板亚兰德惨死家中。你也去找丹尼斯问过,”巴特眯了眯眼睛,“你为什么想接这个案子?你又怎么知道的?”


    道格回身站定,与他隔着大约十几步的距离道:“您有没有想过,我可能不是针对您,只是就事论事呢?”


    扁脸的骑士嗤笑。


    他像是终于从他的话语中找到了一丝丝疏漏,有些得意,又有些迫不及待的问:“或许我该问你,道格·托马斯,三天前的中午到傍晚,你在哪?”


    他一步步靠近道格,身上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让人生厌的气息,“城务司没有你出任务的记录,但你却好像得知了那个炼金店老板的死讯。”


    “莫非……”巴特压低声音,一双如蛇般的眸子盯着他。他冰冷的长肩甲顶住了道格的大臂,阴沉沉道:“人就是你杀的?你就在现场?”


    空气似乎也因他的逼问而变得沉凝。


    道格注视着他。


    正要开口,身后传来一位女性略有些急切的声音,“道格·托马斯大人!”


    道格闻声回头,廊道尽头,逆光处站着一位身着侍女裙的女士,道格看不太清她的脸。


    道格对那人影点点头,“请等一下。”


    随即转回头将自己未说完的话说完。


    “这么多天过去了,”道格的声音与之前相比几乎没有变化,“就是头猪也该知道了。”


    “你!”巴特再次气急。


    道格退后一步,往那人影的方向走去。


    走近才看清,叫他的女性是前天在圆塔见过的苹果脸侍女。


    道格微微敛眸,“您好,女士,有什么可以帮您的?”


    侍女提裙还礼,有些窘迫的往他身后望了一眼,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道格了然,轻笑了下向她道谢,“谢谢您替我解围。”


    他嘴角飞快的向下撇了一下,“他确实有些难缠。”


    苹果脸的侍女开心的笑了一下,两手紧张的交捏在一起,“没什么没什么,能帮到您就好。”


    “那您忙,”侍女点点头,“我就先走了。”


    “好的,您也注意安全。”


    侍女笑笑,低头提裙,小步跑走了。


    圆塔近在眼前。


    侍女用手背贴贴脸颊,平稳了自己的呼吸,放缓了脚步,像一只轻盈的鸟儿一样返回圆塔。


    温暖的厅堂里,一袭红裙的露丝披散着长发,坐在圆桌前摆弄插花。


    苹果脸的侍女抿了抿唇,低眉顺眼的安静垂立在不远处。


    金属剪子在插花间穿梭,露丝比量了很久,咔嚓一声剪下一朵艳红的玫瑰。


    她仍旧摆弄着那件插花作品,眼睛没从上面挪开一寸,妩媚的嗓音幽幽的响起,“我让你去盯着尤莱亚,你盯去了城务司。”


    侍女的身体轻颤起来,她哆嗦着嘴唇,却一句辩解的话都没说出来。


    一室寂静。


    露丝转了转花瓶,从边角又取出了一小支情人草。


    她把花瓶推远端详了一阵,终于挪开了视线。


    她歪了歪身子,似笑非笑的看向侍女,“我不在乎你喜欢谁。”


    纤白的手指拈起那朵犹带尖刺的玫瑰,露丝起身,将花朵缓慢的插进苹果脸侍女的头发里。


    尖刺划过她的头皮,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线。


    “我只要你达成我想要的结果,”露丝单指挑起侍女的下巴,缓声问,“明白么?”


    指下的头颅颤抖,苹果脸的侍女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明……明白。”


    露丝放开她,重新坐回座椅摆弄她的插花,语气轻快,“也许呢,也许他愿意离开他的未婚妻,迎娶一个卑贱的侍女为妻。”


    作者有话说:


    特丽莎和克莱斯特是我目前写过的,性格最复杂的一对。这就导致不管是他们之间的感情发展还是人物性格,都不可能脱离剧情单独存在,所以剧情是必要的,适当的配角也是必要的。


    我第一次尝试,也在努力在剧情线和感情线之间找一个平衡点。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所以今天我很肥!不要养肥我!呜呜)


    没见过世面的小作者再次感叹,这本文好热闹啊,这是我能拥有的吗?!


    以及,在评论区逛了一圈,发现没有人猜到我后面剧情的走向,嘿嘿


    ? 第 29 章


    特丽莎挎着满筐的蔬菜, 在清晨的微风里走进了莫多老板的旅店。


    格雷恩已经离开,莫多新雇佣了两个人帮他打理旅馆。一个后厨做饭的厨娘,一个打杂招呼客人的服务员。


    清晨是昨夜过夜的旅人离开的时间, 选择住在这样逼仄旅馆里的客人往往钱包干瘪, 他们一天多半只吃两顿或者一顿饭,早饭是不吃的。


    无人留下吃饭, 旅馆内便显得有些空荡。


    看到特丽莎进来, 一身旧衣的青年擦擦手, 好奇的迎上来。


    进来的女人虽然也穿着一身旧袍裙, 但对方的衣料结实抗风,显眼处没有补丁, 领口和衣袖也没有磨开了的毛边。


    加上还挎着一个装满了蔬果的菜篮,看起来很像是哪家的女仆,一点儿都不像是来住店的。


    “你找人吗?”青年问。


    “嗯,”女人点点头, 眼神越过他往收银台后趴着算账的胖老板身上瞧, “我找莫多老板。”


    听到自己的名字,莫多抬头。


    女人脸上立马露出个感激的笑来,对青年微微颔首,绕过他边往收银台走去, 边远远的对胖老板笑道:“上次多亏您收留, 不然我早就冻死在外面了,也不能像现在这样找这样一个宽厚的主家。”


    莫多将手里的笔搁置到一旁,呵呵笑回:“那还是你自己有本领,全靠你自己努力, 不然我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把你安排到什么大人物的家里去做工。”


    莫多从收银台后绕出来, 把她往楼上引, “上来坐坐吧。我也很好奇,在大人物家里做工是什么感觉。”


    两人笑谈着往楼上走去,青年抓了抓脑袋,嘴里嘟囔了两边“大人物”后就继续哼着歌擦桌擦地。


    不知是不是因为多雇佣了一个人的缘故,旅馆比之前只有莫多父子两人时要干净许多。


    进了客房,特丽莎坐下,将菜筐随手放在桌边,动作娴熟的打开隔音器。


    莫多给她倒了杯水,没有推辞,坐到了桌子的另一边。刚刚好被隔音器罩住。


    特丽莎边在储物戒指里翻找边顺口问道:“格雷恩怎么样了?他到因索里亚了吗?”


    说起儿子,老板脸上表情轻松了不少,“借您辉光,他已经到了。下个礼拜应该就入学了。”


    被誉为智慧之城的因索里亚是中立之地,别说利兹城这一个小小的城,就是阿克尼亚的国王也没有办法插手那里的事情。


    格雷恩到了那里,比起在利兹城,已经非常安全了。


    “那就好。”特丽莎取出他之前给她的木匣,又从里面翻出账本,摊开放到他们中间。“我看不太懂。我是想问问,这些都是什么意思?”


    特丽莎在账本上指了几处。


    莫多把账本转过来,看了看她指的几处后解释道:“是这样的,像我们这样的旅馆经营,时间长了以后很多消耗的东西是成比例的。”


    “比如水、粮、魔晶、马草、麦酒……”


    莫多顿了一下,用特丽莎能听懂的话通俗易懂的给她解释道:“就像常用的用来拉货的青栗马,一天能吃15到17斤的草料,一个商队,一匹马大概会配两个仆从。”


    “这些都是成比例的。就算偶尔有个别的不同,总也不会差太多,比如一匹马一天可能吃13斤也可能吃20斤草料,但绝不会出现一天吃40斤草料这样的事情。人也是类似的。”


    “您看这里,”莫多指着特丽莎先前点过的一个词,“这个发音是‘坨坨’,意思是矿物。”


    “这个商队他们带了两车矿物,总共登记住宿在册的是六匹马,二十三人。”


    莫多又往后翻了几页,边翻边给她指上面的数字,“正常情况下,他们会消耗13-16托可的水,但他们一天消耗了……”


    “25。”特丽莎看着账本先一步答道。


    “对,”莫多点头,抬眸望着特丽莎的眼睛,“说明他们带的货物根本不是矿物。”


    莫多做了个口型,是人。


    人可以少吃饭,但不喝水绝对不行。


    “这只是一部分,食物的消耗、甚至这段时间往来的粪车也是证据。”


    特丽莎垂眸看着账册,没有说话。


    他们要做融合,势必要大量的“原材料”。不管是人类还是异族,都需要。


    利兹很长一段时间里并没有出现大量的人口失踪,那就说明这些“原料”都是外面运进来的。


    “阿克尼亚我记得禁止贩卖奴隶。”特丽莎偏头。


    莫多沉默了一下,“在利益面前,再严苛的律法也会有人铤而走险。”


    更别说包庇这些行为的是执法者。


    特丽莎半晌没说话,视线重回账册上。


    过了一会儿,她道:“但这些证据不够。”


    证据不够直接,不足以指出背后的操纵者,也不足以说明他们在做异宠。他们完全可以将之推到贩卖奴隶上。毕竟比起骇人听闻的异宠,显然贩卖奴隶的惩罚要轻得多。


    莫多曾发誓,哪怕用生命也要为她证明清白。可她不需要谁鱼死网破的帮她证明清白,她只是想要对方作恶的证据。


    铁一般的,不容辩驳的证据。


    莫多想了想,从头开始讲述他和这些事情的纠葛。


    “我察觉到树角旅馆可能在贩卖奴隶,就上报了城务司。但城务司的纪查官去查了一圈后,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反倒罚了我的款。而且,自那之后,我就频频被同行和城务司针对。”


    “真正让我意识到他们在做什么的是这个,”莫多从木匣里把其中一个印章取出的递给特丽莎,“那段时间店里频频失窃,当然,我怀疑也是他们的手笔。客人们怨声载道,生意下滑得非常厉害。我就买了个记录影像的炼金设备,打算抓到作乱的混蛋。”


    当天商会有会要开,莫多买完就把东西带过去了。因为其他旅馆老板的排挤,开完会没多待,莫多就离开了。但他误把这个长得像印章的影像仪留在了那里,几个旅馆老板聊天的时候没开隔音器,就这么被他录到了。


    “我很害怕,但经过之前那一遭,我已经不敢去城务司报案了。”


    旅馆还是时时遭窃,但这时莫多已没有了抓贼的心思。生意越发艰难,他曾针对过的树角旅馆的老板居然这个时候主动找上他,问他要不要做一笔大生意。


    心知他们在做什么“大生意”的莫多自然不敢接话,故意把人气走了。


    “我意识到他们对我不放心,想要拉我做‘同伙’,我便干脆破产了。”


    “我想过带着儿子离开这里,但我们两个一起走的时候,每次不是传送阵刚好检修维护,就是我们的通行单过期了或者不合规什么的,反正都是失败。”


    无法两个人同时出城。


    格雷恩离开的那个晚上也只是他自己一个人走的。


    “我越发意识到后面的人不简单,就更不敢了,”莫多叹了口气,“再后来我就在这里重新开了间小旅馆。装傻充愣,佯作完全不知道他们的动作”


    莫多老板经营旅馆多年,认识的人不说关系有多好,至少关系网还算庞大。贸然除掉他,反倒可能会引来不必要的关注。


    他装得好,旁人真的被他蒙骗过去,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便留了他一命。


    特丽莎翻看了一下那枚小小的印章形影像仪,在莫多的提示下,抠开印章下的盖子,拨弄了一下开关。


    影像仪毫无反应。


    莫多接过影像仪,也来回拨弄几下,仍旧毫无反应。


    他有些着急的站起来,“怎么会?放坏了吗?”


    试着重新换了魔晶,影像仪依旧像块石头似的沉默。


    特丽莎拍拍莫多的肩膀,安慰道:“没事,我回去看看能不能修一下。也许是放太久放坏了。”


    莫多曾说过那些人针对他绑走了他的儿子……


    “格雷恩离开后,有人来打探或者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吗?”特丽莎问道。


    “没有,”莫多摇头,这也是他想不通的地方,“什么事都没发生。”


    这就奇怪了。


    如果是针对莫多,绑走了他的儿子,他的儿子又被人救走,看守的守卫也死了,怎么会如此安静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呢?


    对方怎么会毫无动作呢?


    特丽莎垂眸思索了一阵。


    亚兰德的笔记里说有天赋的人成功率会高一些,也许抓走格雷恩的人并非针对莫多,只是单纯注意到格雷恩收到了学院的通知书。


    也有可能是担心救走他儿子的人打击报复?毕竟道格那个【审判】下去还是挺唬人的,浓郁的光元素在院里亮了很久,她今天从街上路过,还听到两个魔法师学徒小声的讨论这个事情。更别提那具被烤成干尸的可怖尸体,震慑意味更浓。


    她站起身,把东西往匣子里装好,再次和莫多确认,“树根旅馆是吧?”


    “不是,是树角。”


    特丽莎按了按额头,“嗯,树角。”


    这个旅馆她有印象。在城中心稍稍偏西的水之镜街,有四座装修精美的小楼,后面还有一大片马厩和用来暂时存放货物的暗房,占地颇广。


    “你知道树角旅馆的老板住哪吗?”特丽莎问。


    莫多抽了一张纸出来,拿过笔刷刷的给她写,“如果他没搬过家的话,在这里。”


    特丽莎接过字条,看了一眼后将字条装进了口袋。


    特丽莎起身告辞,莫多老板再三和她表示,如有用到他的地方请她吩咐。


    特丽莎点头,笑道:“我会的。”


    另一边。


    幽蓝的水波荡漾,和煦的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


    克莱斯特手指抚着喉咙,微微张嘴,感受气流从胸腔涌上,穿过喉管,在两副声带和上面瓣膜的作用下,震荡出如海浪般的声波。


    他控制着声带和瓣膜的细微变化,发出了一声音量极低的变换了几个音调的“呜——”


    如此尝试几次,他放下手指,攀在泳池边沿的壁垒上,对着朝阳眯起了眼睛。


    她的魔药真的有用。


    两副声带已好了大半,原本干硬发黑的声带也重新变得柔软鲜红,其上的瓣膜也恢复了许多,脱落的地方也都开始生长起细小的瓣芽。


    他能感受到每一小片瓣膜的欢欣。


    只是毕竟伤了太久,还未完全复原,某些精细的调动仍让他觉得吃力又迟缓。


    但比起完全无法发声,这已经好太多太多了。


    银白的残尾在水波里轻摆,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克莱斯特缓缓笑了下,游到泳池的另一边,按响了特丽莎为他装的铃铛。


    清脆的铃响当即在房间内回荡。


    正在削苹果的森珀抖了抖耳朵。


    他“嗯?”了一声才反应过来是克莱斯特按响了铃铛。


    森珀把削了一半的苹果和水果刀放在案台上,洗掉手指上沾上的苹果汁液,便往克莱斯特的房间走去。


    在森珀心里,克莱斯特是仅次于特丽莎的好养活。不挑食,没有奇奇怪怪的忌口,也没有什么怪异的生活习惯。


    哪怕他自己生活在水池里不便,也几乎很少按响铃铛叫他。


    克莱斯特的存在感一直很低,如果不是惦记着给他吃饭,森珀可能会忘了同一屋檐下还有一个曾经让他戒备非常的海妖。


    也正是因为很少叫他,所以当克莱斯特按响铃铛,森珀就立马往他的房间走去。


    也许他有什么急事。


    特丽莎还说让他今天有空多和克莱斯特说说话,他原本打算削完苹果就过去的。


    门外,鹿兽人嗒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克莱斯特听到对方清脆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怎么——”


    “了”字还未落地,克莱斯特忽的张口。


    音浪如绵波般从他口中吐出。


    他半坐在泳池边,微昂着头颅看着紧闭的门扉。


    清朗的歌声响起。


    “尖牙,是神明赐我的祝福”


    “利爪,是撕碎恐惧的礼物”


    “侵略,刻在我骨血里永恒”


    “野蛮,遍布我身体每一处”


    “诗人称我愚者……”


    声带上的某个瓣膜忽的开始颤动,克莱斯特蹙了下眉,调整声带和瓣膜的方向,他没再唱词,只哼唱一阵急过一阵的旋律。


    从他开口唱出第一个字的瞬间,门外的森珀就停住了脚步。


    溜圆的眼眸瞬间失焦,他垂下将要推开门的手臂,在门边停了一瞬,便如行尸走肉般,缓缓往厨房走去。


    他直直朝案台走去,路上踢翻了小凳子也一无所觉。


    耳边的歌声旋律未停,鹿兽人如傀儡般慢慢低头,手掌向搁置在一旁的水果刀伸去——


    就在这时,急促的旋律忽的变缓。


    兽人的手指迟疑了下,转而抓起一颗已经削好的苹果。


    他将苹果抓在手里,顺着来路一路僵硬的走进克莱斯特的房间。


    妖艳的海妖他靠在泳池边沿,他已停止歌唱。神情冷漠的看着呆愣愣的鹿兽人将苹果放在池边。


    “回去吧。”他说。


    声音略带沙哑。


    双眸失焦的兽人微顿了一下,便如他来时那样,呆板、僵硬的走回厨房,慢吞吞的坐在原本放小凳子的地方。


    好半晌,窗外传来几声叽叽喳喳的鸟叫。


    森珀倏的回神,他猛地晃了下脑袋,一脸懵的起身摸摸被地板冰得冰冷的屁.股。


    我为什么坐在地上?


    我刚才在干什么来着?


    森珀愣了一阵,偏头,看到了案台上的水果刀和削了一半的苹果。


    他的肩膀微微松了一些。


    噢,我刚才在削苹果的。今天打算吃甜甜的苹果派。


    可我为什么把凳子踢倒?


    森珀皱着眉想了许久,什么也没想起来。


    他抽了抽鼻子,不安的整整皮帽,满心疑惑的扶起被踢倒的板凳,捡起水果刀,继续削苹果。


    作者有话说:


    特丽莎:?你不是说没好


    克莱斯特:当然是骗你的啦


    ? 第 30 章


    特丽莎回来时还不到正午。


    她将满筐蔬菜提放到厨房, 嗅到了空气中淡淡的苹果甜香。


    特丽莎难得诧异的抬眉。


    森珀吹吹被烫到的手指,一边招呼她,一边将苹果派端上桌。


    “怎么想起做这个?”特丽莎问。


    相识这么久, 足以让特丽莎认清森珀的手艺。浓汤和菜糊是他的最爱, 苹果派这样精致的食物实在不像是他能做出的东西。


    森珀将派切成几大块,回道:“昨天晚上道格拿给我一本菜谱。他说他对胡萝卜过敏。”


    森珀抽了抽鼻子, “可浓汤怎么能不放胡萝卜呢?”


    “他还说, 他的胃只允许他三天喝一次浓汤。”森珀把切好的派块分别铲到三个托盘里, 往其中一个托盘里又放了一整张苹果派。


    他叹了口气, “我今天研究了一上午,才挑了这个试试。”


    小鹿两边嘴角向上挑了挑, 高兴道:“好在还行,你要尝尝吗?”


    刚烤出的苹果派蒸腾着热气,黏软的苹果粒裹在澄黄甜蜜的汁液里,从森珀切开的口子, 慢吞吞的滑到了盘子上。


    光是看着就比他以前做过的有食欲。


    “我猜一定不错, ”特丽莎道,“我们一起吃吧。”


    “也是。”森珀点点头,和特丽莎一起,端着托盘往克莱斯特的房间走。


    除了苹果派, 森珀还给他们一人拌了一盘沙拉。


    沙拉酱也是道格提供的。


    这种只需要将蔬菜和水果切开, 随便拌一拌的东西真的非常简单,对可以直接吃生植的鹿兽人也非常友好。


    他们就这样一起去找克莱斯特吃饭。


    正午的阳光有些烈,窗外没有枫叶区飘飘扬扬落下的火红,尽是刚硬挺拔的松, 看着就冰冷又寡淡。


    克莱斯特将窗帘拉上了一半。


    特丽莎和森珀说笑着走进来。


    红发的战士今日穿着一条灰绿色的旧袍裙, 与外面的松颜色相近。


    但不知是因为她红色的头发, 还是过于生动有活力的眉眼,她不仅不像窗外的景色一样无趣冷硬,反倒像是冬日里、壁炉前一团柔软的毛线,火光映照下,每一根纤维都带着暖意。


    ——又或许她本身就足够温暖。


    克莱斯特从靠窗的一边游过来,表情欣喜,『你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


    特丽莎把分量最足的那一份放在克莱斯特面前,手腕翻转,隔空在自己身上的袍裙上一挥,笑道:“今天身份不一样,问清了莫多,差不多就该回来了。今天晚上还得出去。”


    日光照在他赤.裸的肩头,和水珠一起勾勒出他肩、颈、大臂之间的弧度。


    并非一滑到底的柔弱曲线,而是有张有弛的弧度。裸露出的身体已然覆上了一层薄薄的肌肉,蕴藏力量。


    特丽莎忍不住在心里感慨,小鹿做饭难吃归难吃,但真的有用啊。


    嗯,他自己估计运动量也很大,才能这么快将食物实打实的化成身上的肌肉。


    特丽莎不忘肯定克莱斯特自己的努力。


    “快尝尝,”特丽莎示意克莱斯特吃,“小鹿新学的。”


    说完,她自己率先插了一块派吃进嘴里。


    饼皮外硬里软,但好在混有大颗粒苹果的果酱绵密香甜,特丽莎没太吃出来怪味,根据以往的经验,深觉这已是小鹿为数不多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还不错,”特丽莎点点头,还转头鼓励森珀,“馅料很棒。”


    克莱斯特一点儿都不信。


    她吃什么都一个样子。


    但不管好不好吃,总归没的选择,还是要吃的。


    克莱斯特垂眸不抱任何希望的将派塞进嘴巴。牙齿与坚硬的饼皮摩擦出咔嚓声,又深深陷在柔软绵密的馅料里。


    味道尚可,但这口感就好像沾着蜂蜜吃土饼。


    克莱斯特默默咽下,笑着抬头对森珀说『你一定付出了很多心血,能吃到你的用心。』


    一下子得到双倍的夸奖,森珀高兴得多啃了一块儿。


    吃饭的间隙,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午饭就在轻松愉快的氛围中结束。


    特丽莎帮着森珀把盘碗收好,正要端着离开时,克莱斯特伸手去拽她的衣袖。


    袍裙的衣袖在袖口扎紧,小臂之上的袖子蓬松宽大,按理说不该有什么意外的,但偏偏那蓬松的袖子一闪,灵活的擦过了他的手指。


    特丽莎端着餐盘转身,问他:“怎么了?”


    克莱斯特怔了下,没发觉她脸上有什么异样,仿佛刚才那只是一个巧合。


    他轻蹙着眉头问她『你刚才说今天晚上还要出去?』


    “对,”特丽莎回身收脚站定,距离微妙的卡在一个足够礼貌但并不疏远的距离,“你放心,晚上给你上完药我再走。”


    海妖明显迟疑了下,『你今天不回来了吗?你要去做什么?不方便的话,就不用告诉我了。』


    这也没什么不好说的,特丽莎道:“天亮前应该能回来,但也说不好,要看具体情况。我去找一个不老实经营旅馆的老板聊聊。他多半和我最近查的这些事有关。”


    海妖抿了抿唇,担忧的看着她『那你注意安全。我很担心你,不希望你有事。』


    特丽莎笑起来,“谢谢。我会的。”


    克莱斯特还想发挥点什么,可她这个距离他实在够不到,不方便做得太明显,他便只好也跟着笑,善解人意的道『那你快回去休息吧,晚上还要辛苦。』


    嗯……


    虽然知道他说的是她晚上要出去找某个混蛋“聊聊”,明明是正经事,但……“晚上就辛苦你了”什么的,怎么听起来好像有点怪?


    特丽莎反思,觉得自己一定是受到了昨天晚上那个猜测的影响。误以为别人喜欢自己后,好像听什么都意有所指了起来。


    她检讨了一下自己的龌龊,和克莱斯特道别后把盘碗端去了厨房。


    她难得白天在家,和森珀一同收拾完餐具,特丽莎返回了自己的房间。


    和克莱斯特的那一点点小插曲很快被她抛之脑后。


    她翻出莫多老板的匣子,按他说的那样把账目加了一遍,果然发现了问题。


    食指在木匣上点了点,盘算了一下道格家到树角旅馆老板家的距离和晚上要走的路线,特丽莎收起东西,换了衣服爬上床睡觉。


    夜晚如期而至。


    道格今日比往常回来的还要早一点,森珀的饭还没熟,特丽莎敲开了他的房门。


    特丽莎把白天去莫多那里得来的讯息整合了一下分享给他,和他说了自己晚上的计划,又问他:“我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建议?”


    不管是利兹城的城市道路规划,还是巡逻士兵的路线和时间表,他都比自己清楚得多。


    道格从抽屉里取出一份地图,摊开在桌上。


    他指给特丽莎,“这里,这里,这里,这三处几乎全天都有人把守,我建议你不要路过这里。”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道格手指又在另三处点了点,“奢侈品魔法商店,里面有昂贵的魔药和珍贵的原材料,店里很可能有防备偷盗的影像和鸣笛装置。你最好不要从这里走。”


    “这条街,”道格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一条弯曲的细线,“今天值守的是霍华德纪查官,他的风系亲和力不错,为了避开他,保险起见你最好在离他两条街远的地方行动。”


    道格这么指了一通,特丽莎盘算了一下,不由失笑,“你直接告诉我别去了就好了。这几乎没我能走的路线了。”


    道格沉默着思量了一会儿,“这里。”


    他的手指顺着地图上的一角,从城郊绕了半圈,绕过几条主干道后直插向她今晚的目的地。


    “这应该是最安全的路线。”道格抬眸,这么对特丽莎说。


    特丽莎手指虚悬在地图上,顺着他描摹过的方向走了一遍,偏头和他确认,“这样?”


    “对。”道格直起身子肯定道。


    特丽莎点点头,“好的,我记住了。”


    “你呢?你还顺利吗?”她问他。


    道格微顿了一下,没和她说调查亚兰德的事情被别人劫走了,只道:“还在查。”


    “你说你进去以后,只听到一声门铃声。没有挣扎和打斗的声音,我去时现场也没有打斗过的痕迹,应当是熟人做案。也许和亚兰德笔记里那个‘他’有关系。”


    “我在查亚兰德的关系网,目前已经排除了大半,剩下的还在查。”


    “还有西蒙拍卖场的注销……我去问了为他们办理手续的纪查官,他几次拿领主压我,可能多半也和领主有关。”


    就纪查官的身份而言,虽然有些麻烦,但他并非完全不能插手。


    特丽莎点点头,“好。那我这边如果有了进展再和你说。”


    “好的。”道格回。他略停了一下,“你是否需要今晚我替你去找他?”


    道格指的是树角旅馆的老板。


    特丽莎用一种惊奇的眼神看着他,“你去找他,他认出你怎么办?就算有魔药,万一他有什么魔法阵可以破解伪装,又或者从你的姿态习惯里认出来怎么办?”


    “你该不会今天就打算杀了他吧?”特丽莎道。


    就算对方真的有罪,有了西蒙拍卖场的教训,她并不打算直接杀人灭口打草惊蛇。


    能做指认的证人最好,若是不能,那能让一个人闭嘴的办法太多了。


    道格可是真真切切的在城务司工作的公职人员,若是被认出来,就太麻烦了,更别说他还在调查亚兰德的事情。


    且不说别的,若是没了他,特丽莎就算要调查亚兰德的事情,束手束脚不说,效率也只会更低。


    “不过你提醒我了,”特丽莎扬手抛给他一个小印章,“如果你有信得过的炼金术士,辛苦帮忙看看这个还能不能修。”


    她刚才和道格提过这个,只是说起晚上的路线,一时忘了。


    道格把印章形的影像仪翻过来看了看,颔首答应,“好。”


    特丽莎这才离开他的房间。


    森珀研究了一下午菜谱,晚上做了馅饼、蒸蛋和菜汤。


    算不上多好吃,但比他自由发挥还是强一点。


    特丽莎心里装着事,飞快的吃完了。


    好不容易熬到给克莱斯特上药的时间,特丽莎不光取了药液,还把用来观察的细杆镜子也拿来了。


    她托起克莱斯特的下巴,将用来检查的细杆弯折,小心的探入他的咽喉。


    许是因为他嗓子渐好,这次异物探入的感觉更加明显。


    克莱斯特难受的蹙起了眉,她托着的下巴也瑟缩了一下。


    特丽莎轻声安慰他,“疼吗?稍忍耐一下。”


    不对劲。


    话一出口,特丽莎就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她连忙换了种说法,“我轻一点。”


    等一下。


    这个好像也没好到哪去。


    好怪。


    我现在怎么这样?


    特丽莎在心里狠狠唾弃了自己几句。


    生怕再说出什么奇怪的话,她干脆闭上了嘴巴,只全神贯注的盯着细杆上那一小排粒镜上传递出的影像。


    不像他说的毫无好转,咽喉里的四瓣声带已重新恢复生机。其上的瓣膜虽还未好全,但也能看到幼小的瓣芽正在生长。


    特丽莎压根没想过他在撒谎,只觉得海妖嗓子这么精细的器官,也许里面还没完全好转,又或者要等全部瓣膜长好之后才能慢慢发声。


    她小心的把观察用的细杆取出来,用同样轻柔的手法为他上药。


    “我看着里面是有好转的,也许要全部都好了才能发声。”特丽莎对克莱斯特道。


    她的鼻尖因认真而渗出细小的汗珠,托着他下巴的手掌又平又稳,温度毫无隔阂的从她的掌心传递到他的脸上。


    察觉到药瓶缓缓离开他的嘴巴,克莱斯特故技重施。


    只是这次,他什么都没碰到。


    ——特丽莎一只手将尖嘴的药剂瓶从他口中取出的同时,收回了托着他下巴的手。


    他装模作样的清了清嗓子,转回头对特丽莎笑说『确实感觉好一些了。』


    长发湿淋淋的黏散在肩上,暖白的灯光均匀的披在海妖赤.裸的身躯,肌理分明,纤长优美,反射出诱.人的水光。


    潋滟多情的眼尾飘红,如被神明仔细雕琢过的五官无一处粗陋,他含笑看她,表情柔软又无害。


    看起来格外色气和……好欺负。


    特丽莎不动声色的又往后退了一步。


    她扬起个如五月暖阳般的笑容,回道:“那说明魔药还是生效了。既然有用我就放心了。”


    “你早点休息吧,我现在就出门了。”特丽莎将药剂和检查用的一应东西收好对克莱斯特道。


    克莱斯特神情未变,扶在泳池边沿的手指紧了紧,他笑着与她道别并再次叮嘱『请一定注意安全。我等你回来。』


    特丽莎笑着点点头,带着东西离开,出门时顺手帮他带上房门。


    她独有的、又轻又稳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克莱斯特脸上伪装出来的温柔无害缓缓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掩饰的焦躁与郁结。


    她躲开了?


    她故意躲开他了?


    如果说中午只是他的错觉,那晚上他绝没有看错。


    他现在几乎可以确认她和领主没什么关系。


    领主不会给他能治好他嗓子的魔药,也不会派出像特丽莎这样的人。


    他从未对哪个人像对特丽莎这样用心。


    海妖的歌声是他的利器,他可以轻易的借声音迷惑对方,营造出爱恋的假象。


    这段时间他失去了他的歌喉,不得不虚与委蛇。可事情的发展却一步步走到了如今这样他无法理解的地步。


    起初他以为她是领主的人,后来他认为她哪怕不是领主的人,救自己也是出于和领主一样的目的——得到海妖本身。


    可特丽莎刚才明明在他表现出亲近的时候退了一步。


    退了一步???


    什么意思?


    她什么意思?


    她昨天有这样吗?


    好像没有啊?


    她究竟想要什么?


    克莱斯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答案。


    这种感觉就像在做一道不得不解,却又无论如何都算不出正确答案的题。


    折磨得他日思夜想,逼得他几欲发疯。


    克莱斯特沉在池底,银白的残尾重重的拍打着砖面,疼痛也丝毫无法缓解他心底的躁狂。


    与此相隔一个大厅并一截走廊的房间里,道格正在拆下他身上的纱布。


    脊背上的伤痕已经干结,他这次好得格外快。


    这里也许有特丽莎魔药的帮助,但经验丰富的道格很快意识到,应该不止。


    也许森珀那些着实难吃的东西,也神奇的起到了一定的辅助治疗的功效。


    就是手艺实在糟糕了点。


    送他一本菜谱,希望他能多少有点进步吧。


    桌上的漆盒发出一声细微的“叮”。


    黑金色的外表如褪色般缓缓转成了乳白色。


    道格停了动作,坐到桌旁。


    漆盒是造价高昂的炼金设备,用于他和亲王之间传递信息。


    漆盒里,他放进去的书信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封印有三座高山的火漆的信件。


    是亲王的回信。


    道格洁手整装,恭谨的重新坐回桌前,拆开信封。


    『致我最忠诚的勇士道格·托马斯:


    我身体尚佳,你在外,不必记挂我。


    你信中所提之事,我已知晓。望你能尽快查明此事,并及时向我通晓。这件事情恐牵连甚广,也望你能把握分寸,一切查明之前,不宜声张。


    顿巴的雪提开花了,你的未婚妻凯特也搬来了这里。她说很喜欢雪提,我记得这也是你最喜欢的花?你们就连花都喜欢同一种,真是让人羡慕。


    希望你在不误工作的同时,你能保重身体。来年冬天,我将参加你的婚礼。


    你的主人,也是你的朋友 安东尼』


    作者有话说:


    还没中招的宝子们注意防护,尽力保护好自己和家人,能不生病还是不生病的好。已经中招的宝贝们也调整好心态,多喝水,及时补充营养,早点休息(重点)祝大家都能早日康复!贴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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