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一八一 【一八一】
一八一章
“阿卿……我似乎……快要控制不住了……”容陵的声音低沉而颤抖, 双臂渐渐无力,意识仿佛正从他体内剥离。他含糊地唤着丹卿的名字,面色苍白如纸, 冷汗如雨,浸湿了他的衣襟。
丹卿眼疾手快,扶住即将倒下的容陵, 眸中满是震惊与不解。
容陵的身上, 竟弥漫着浓烈的魔气!
转瞬之间, 黑雾如潮水般涌来, 充斥了整个房间。
魔煞如丝如缕,缠绕在容陵周身,仿佛要将他吞噬。
这滔天的魔气,既似从内而生, 又仿佛自外界侵袭。
它们无视丹卿的存在,疯狂地试图侵入容陵的身体,却被他的意志拒之门外,形成一种诡异的对峙。
丹卿瞠目结舌地看着,眼睫剧烈颤动,心痛如绞。
容陵的面庞因痛苦而扭曲, 青筋毕露。
这魔气绝非一日之功, 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而他, 作为容陵最亲密的枕边人, 竟一直未能察觉。
丹卿深知, 并非他过于迟钝, 而是容陵藏得太深,又表现得太无懈可击。
纵然散尽仙力修为,容陵的意志力依旧强大得令人心惊。
这些日子, 容陵心生魔念,恰恰城中又有魔煞四处横行。
曾经的极品神骨虽已不复存在,可容陵这具躯体,对魔煞的吸引力显然仍不容小觑。
事到如今,丹卿哪里还能不明白?
容陵心生魔念的源头是他。
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怖。
即便是强大如容陵,也会因丹卿的欺瞒而脆弱不安,甚至日夜承受邪念的侵蚀。
“对不起,容陵!”丹卿的愧疚如潮水般涌来,几乎将他淹没。他一遍又一遍地低喃着歉意,掌心贴覆在容陵的小腹丹田处,将纯净的治愈之力源源不断地输送进去。
阴阳两股力量在容陵体内激烈交锋,魔煞渐渐败退。
半个时辰后,黑雾终于被彻底驱逐。
丹卿收回手,扶容陵躺下,看着他苍白如纸的面容,心中满是自责与怜惜。
无暇顾及疲累的身体,丹卿忙扶容陵躺下。
治疗过程耗费大量气血,容陵的脸色更加难看了,面白如苍纸,整个人脆弱得像是一捏就碎的玉人。
这一夜,丹卿没有外出。
第二夜,丹卿寸步未离,仍旧守在昏睡不醒的容陵塌边。
脑海内,钟声频繁被祈祷者的虔诚叩响,一声声,一道道。
丹卿握着容陵的手,始终置若罔闻。
丹卿坐在塌边,反复思索琢磨容陵对他的评价。
的确,他珍惜生命,尊重生命,他想好好活着,从前无人爱他关心他时,他也在认真努力地生活。
如今,他拥有那么多的爱,又有什么理由不继续好好活着?
然而,好好活着的前提是四海升平,是周围的人们欢声笑语,是朋友们都能走上属于自己的道路。
逃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囿于一方结界之中,与逃避无异。
从前,丹卿不懂,何他只想做个平凡的小角色,却总是被命运推上风口浪尖。
身份的桎梏,复杂的人际关系,逝去的亲人……
他也曾委屈,也曾顾影自怜,甚至自暴自弃。
可诚如容陵所说,自出生那一刻,好好活下去,便是他灵魂的底色,是他生命的基调。
他好不容易活到现在,是圣女与容廷的以命托举,是狐帝的庇佑,让他安全成长至今。
凭什么他的存在,要被别人审判决定?凭什么他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
前尘往事不可追,再论孰对孰错已无意义。
现实摆在眼前,他是源族唯一的后裔,也是九重天的一份子。
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适合来终结这一切。
“我还是……被你们保护得太好了吧!”黑夜之中,丹卿眼眸明亮,他望向榻上安睡的容陵,弯了弯唇角,“容陵,你知道的,我一贯没什么野心目标,只图安逸轻松地活着。可这一次,若我自己立不起来,你们挡在我身前也无用。我终不能因为自己的懦弱与贪恋闲散,让整个苍生都为之倾覆。”
“容陵,这一次,换我站到众生面前,换我去承受他们的景仰与崇拜,就像曾经的你一样,好不好?”
丹卿握住容陵温凉的手,轻轻将额头抵在床榻,声音渐低,“其实容陵,我有些害怕,也不知自己是否能胜任。我不像你,强大清醒,坚不可摧,我……”
“是吗?你若胆小,世上可就没有胆肥的人了。”
静寂中,男人略微喑哑的嗓音响起,含着浅淡笑意,如春水一般,温柔地抚摸着丹卿耳廓。
丹卿呆呆抬起头。
隔着奔涌而来的月光,他所有的茫然不安,好似都撞入充满包容性的辽阔大海。
一瞬间,心神俱定。
丹卿支起上半身,定定望着容陵,自己都未曾察觉语气之中的轻嗔:“你对我到底有什么误解?我分明胆子极小的。”
容陵低低笑了两声,笑意耐人寻味。
丹卿似乎想到什么,有些恼:“是了,大抵我所有的勇敢与无所畏惧,都用在了你身上。”
“阿卿,过来。”容陵朝他张开双臂。
丹卿别过头,故意不去理他。
“阿卿……”容陵的声音软了两分,带着几分可怜,“初初醒来,头昏脑涨,我浑身都没什么气力。”
行吧。
容陵这是认准他对他狠不下心。
丹卿凑过去拥抱他,任由容陵温柔抚摸他的发。
“阿卿。”容陵唤他。
“嗯?”
“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比谁都勇敢,也可以比谁都强大!”
容陵的声音并不大,却仿佛拥有全世界最令人信服的魔力。
“我喜欢的宴丹卿,从来不是一个弱者。他的强大,是‘清风拂山岗,他强任他强’的从容松弛,是‘千磨万击还坚韧,任尔东南西北风’的坚韧。这样一个内核强大的人,又怎么在意世俗的评断标准?阿卿,尽管去做你想做的事,你本就是一个无所畏惧的勇者。”
丹卿紧紧搂住容陵脖颈,埋头深吸他身体里的暖意。
“容陵,因为你,我好像变得更加了解自己了,真正的自己!”
容陵掌心托住丹卿后脑勺,侧头亲了亲他脸颊:“我的荣幸!”
两人亲密相拥,任由时间流淌。
这一刻,谁都不想打破美好的气氛,甚至想让时间流淌得更慢一点。
容陵望着窗外,眸中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终是能放手了。
给丹卿自由。
尽管前路坎坷,尽管心中不舍,但他必须放手。
嘴角露出释然的微笑,容陵蹭了蹭丹卿毛绒绒的脑袋。
是啊,曾经不问世事只求岁月静好的小狐狸,如今也被命运推动着成长,试图运用自己的力量,给蒙冤源族一个等待许久的结局,给无辜受创的苍生一个美好的未来。
丹卿都那样努力了,他又怎能扯他后腿?
如今这个满目疮痍的三界,他也曾守护数千哉,也曾付出诸多心血。
只因不曾愧对苍生父母,所以这一次,他选择丹卿。
选丹卿,便是选丹卿所选!
“丹卿,我会陪着你,无论去往何地,归于何处,我都会陪着你。”
刹那间,金光散,结界消。
天际仿若一道流星划过,他们生活三年的与世隔绝的这片小天地,再次与外界重新相连。
天亮了。
丹卿站在花圃与菜园中间,他伸出手,一会儿伸手摸摸含苞欲放的芍药,一会儿碰碰长势正旺的翠绿青菜,满眼都是依依不舍。
容陵简单收拾好两人行李,一出门,看到的便是这幕画面。
天光如璀璨明星,点点闪烁,缀于丹卿微扬的嘴角上。
他下颔仰起,眼眸轻阖,双手放松地朝两侧展开。
分明无风,周围所有花草树木却都在簌簌起舞。
这一刻,丹卿与这片小小的天地,已然紧密相连,他与它们心意相通,他好似已融入这偌大苍生……
容陵站在台阶下,静静看着这震撼人心的一幕。
当丹卿有所察觉地睁开眼,向容陵望来的那一刻,花花草草们仿佛也都转头看向容陵。
如此诡异的景象,容陵竟丝毫不觉可怕。
因为那人是丹卿。
容陵迈出步伐,笑着走到丹卿身边:“走吧,阿卿。”
丹卿拉住容陵朝他伸过来的手,目光触及小竹楼之时,有许久的停留。
“它们一直会在我们心里,无论沧海桑田,还是岁月变迁,记忆永远历久弥新。”
“嗯。”不管是红尘凡间的小破庙,还是这间精致竹楼,丹卿之所以不舍,终究还是因为身边这个人。丹卿笑眼弯弯地看向容陵,这一点,他当然能够看得明白,所以,只要人在,万事皆好!
两人相视一笑,携手而去。
金光破云而出,照耀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直至那两道背影消失在葱茏尽头。
很快,城中兴起新的谈资。
百姓口口相传,不出几日,所有人便都知晓了。
一夜之间,城中突然出现一对神仙眷侣,两人皆是男子,一个丰神俊逸一身清正,一个相貌绝艳灵动自然。两人所经之处,魔煞荡然无存,凡被魔气污染过的普通人,皆能恢复如常。
据有幸亲眼见过这对神仙眷侣的人说,两位皆是九天上神般芝兰玉树的人物,彼此配合也十分默契,且恩爱非常。
青衣男子净化魔气时,白衣男子总是寸步不离守在其身旁。
面对恐惧不安的人们,白衣男子也会耐心宽慰解释,但不管何时何地,他始终将青衣男子放在首位,哪怕正与旁人说着话,他也自始至终留意着青衣男子的一举一动。
察觉青衣男子有异,他会谦逊有礼地向旁人道一句“稍等”,然后从怀中取出洁白巾帕,走到青衣男子身旁,替他拭净额头汗渍。
每每此时,白衣男子的神情便会异常认真柔和,仿佛天地之间,他眼中只余身前这一人,旁的皆沦为虚妄。
这对神仙眷侣从不狭恩图报,从不收取银钱物件。
他们自由又洒脱,居无定所,走到哪儿,便寻一处偏隅僻静之地短暂停歇。
尽管条件简陋,白衣男子对煮食这件事却十分考究,锅碗瓢盆仿佛都储存在百宝囊中。
偶有稚童看见这一幕奇景,会拍手欢喜叫嚷道:“变戏法咯,变戏法咯,好有意思的戏法哦,大家都快来看啊……”
孩子们欢笑吵闹,容陵也并不恼。
有时候,看着闻声而来的孩子们,容陵会将手指竖在唇边:“嘘,别将旁人惊来。你们若听话,我便将青衣哥哥的糖葫芦分与你们吃,如何?”
说罢,容陵面带玩味地看向丹卿。
丹卿配合地鼓起腮帮子:“那可是我喜欢的糖葫芦。”
孩子们便又一窝蜂扑到丹卿身边,可怜巴巴央道:“仙人哥哥,糖葫芦,糖葫芦,给我们吃点儿你的糖葫芦吧……”
容陵把做好的糖葫芦一一分给孩子们。
等孩子们心满意足跑远,容陵走到丹卿身旁,笑道:“吃吧!”
原来他将最漂亮的一串糖葫芦悄悄留到了最后。
阳光下,裹了薄薄一层糖浆的山楂浑圆饱满,泛着水润光泽,晶莹剔透。
丹卿咬了半口,很甜,但果子的酸涩中和了口感,不至于太过甜腻。
“好吃!”丹卿露出笑意,一双月牙儿般的眼睛,瞬间点亮因身体透支而格外苍白黯淡的脸颊,“你也尝尝?”
他将糖葫芦举得高高的,示意容陵低头。
容陵目光低垂,视线略过触手可及的糖葫芦,缓缓落在丹卿嘴角,他唇边沾染了一点点糖渍,几乎可忽略不见。
“好,”眼神忽然变得幽暗,容陵轻轻握住丹卿举起的手腕,却附身弯腰,一吻落在他甜软唇边,停顿片刻,方才起身后退,“的确很甜。”
丹卿扬起头,愣愣望着含笑的容陵。
他唇角,似乎仍残留容陵的舌尖舔舐而过的湿润。
容陵却已转身去做自己的事情,仿佛方才的亲吻再自然不过。
夕阳西下,晚风轻拂。容陵刚取出面粉,衣袖被轻轻扯动。他侧头看去,只见丹卿揪着他的衣袖,眼中带着几分嗔怪。
“哪有你这样的?”丹卿低声咕哝。
容陵挑眉,故作无辜:“怪我,不该突然亲你。”
丹卿气鼓鼓地瞪他,忽然揪住他的衣领,狠狠吻了上去。
容陵低笑,回应着他的亲吻。两人的呼吸渐渐急促,丹卿从主动沦为被动,唇瓣红肿。
“还继续吗?”容陵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丹卿仰起头,眼尾泛红:“你说呢?”
容陵笑着将他搂入怀中,深吻落下。
……
离开城镇前一晚,丹卿再次看到陈铮。
他躲在墙垣后,偷偷摸摸地跟着他们。
陈铮大抵是忘了,一个凡人的跟踪,又怎能躲得过神仙的火眼金睛?就连容陵都早已察觉他的踪迹。
“想跟他聊聊吗?”容陵问。
事到如今,他们其实没有再见的必要。
丹卿沉思须臾,终是颔首。
容陵朗声朝墙后道:“出来吧。”随后给了丹卿一个安抚的眼神,转身走到巷口。
陈铮扭捏地走出来,羞愧与自责压得这个男人的脊背深深弯下去,仿佛再也抬不起来。
他红着眼跪在丹卿面前,却被一股力量阻止。
无论他如何挣扎,膝盖都无法着地。
“宴小郎君,我对不起你!求你原谅我……”
“你没有对不起我,又何来求我原谅?”丹卿看着那熟悉的眉眼,心中明白,陈铮不是楚铮,但这张脸的出现,唤醒了他内心深处的眷念不舍,因一人而动容,便会因第二人而生怜悯,“我不曾要求你替我保守秘密,所以,你对不起的是你对自己的承诺。”
陈铮捂住脸,狼狈哽咽:“我……”
有的人原谅别人很难,却对自己的错误极其宽容。
而有些人则完全相反,对他们来说,一时的歉愧,可能要用余生来自我救赎。
“与家人好好活下去吧!这才是你能做到的最好的事。”丹卿言尽于此,转身离去。
“宴小郎君……”陈铮望着丹卿背影,不知为何,心口煞是心疼,这种滋味,就像嵌在灵魂深处,与生俱来,“你可曾后悔救了我?”
丹卿没有止步,也没有回头:“不曾。”
陈铮泪流满面。
心痛之余,陈铮仿佛又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圆满。
能再见宴小郎君一面,于他而言,已是无憾。
丹卿走到容陵身旁,牵住他的手,笑着说:“走吧。”
“聊完了?”容陵问。
“嗯。”
“为什么不说你没有怪过他?”容陵试探地问了一句。
丹卿轻声道:“承诺很沉重,无非必要,还是不要随意许给别人才好。经过这一次,想必他对承诺会慎重许多,这样他自己也能轻松不少。”
是啊,承诺很沉重。
这一点容陵深以为然。
容陵沉默片刻:“他向你许诺的那一瞬间,或许确实出于真心。”
“嗯,我想陈铮也不是那种随意许诺的人,他和他本质很像。”
另个他不言而喻,指的是楚铮。
容陵沉默片刻,笑道:“许是因为我与陈铮都有过同样的境遇,所以很有感触。”
丹卿侧眸看向容陵,此刻他语气里的风淡云轻,掩藏的或许是深深的亏欠,以及对自己的永远无法释怀。
微风吹起容陵漆黑的发,飘扬在暖橘色的空中。
丹卿垂首,望着他与容陵紧紧交握的手,突然眨眨眼,认真道:“容陵,我很少对别人许下承诺,但我可以向你立誓,往后我一定不会再欺骗你,无论何事,我都会与你有商有量,永远让你做第一个知道的人。”
容陵停下步伐,透过树叶下不规则的光斑,他看到一张笑意盈盈的脸。
真诚,纯粹,有种至死都无瑕的天真烂漫。
从前,容陵希望他能好好守护这样的丹卿。
事实上,丹卿骨子里的纯真烂漫,就像不死的野草,充满韧劲,永不消亡。
第182章 一八二 【一八二】
一八二章
丹卿与容陵一路渡化魔煞, 民间声望日隆,二人已超越神仙的存在,成为百姓心目中真正的天降救世主。
容婵、顾明昼等人得知消息后, 并未急于追问。
容陵身为九重天太子时,镇守四海八荒,励精图治;丹卿亦恪守仙职, 从未做过伤害苍生之事。他们曾付出过, 也曾享受过。如今二人隐居避世, 不问琐事, 无人能指责他们有错。
而他们愿意放弃平静生活,为三界苍生出力,想必也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身为亲朋,无需干涉, 亦无需评判,只需在必要时刻给予无条件的支持。
九重天。
雾云深处。
敖幽远远望着容婵孑然独立的背影,片刻后闪身至她身旁,冷不丁问道:“你还是在担心他们?”
容婵目光平视前方,脸颊在微光中忽明忽暗,仿佛被云雾簇拥:“我怎能不担心?近日我日日去神台修行, 逐渐勘破许多未知之事, 甚至隐隐能看到……”她幽幽叹息, “眼下形势并不乐观。丹卿虽能渡化源族残魂, 却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敖幽若有所思:“怎么说?”
容婵道:“恶煞分等级, 高阶魔煞可源源不断创造低阶魔雾。若遇高阶魔煞, 即便是丹卿,也会十分吃力。”
敖幽皱眉:“可他一人的效率,足以抵三界千军万马, 总能让苍生少吃些苦头。”
容婵扯了扯唇角,脸上却完全没有在笑的意思:“源族受苦蒙冤千万载,三界皆有得益,如今也不过是报应罢了,既是报应,又哪能有十年百载就能还清的便宜事?”
敖幽听得微微惊诧。
他本性单纯,久居海底,不谙世事,同容婵回九重天后,自是流言如何传,他便如何信。
九重天对清除魔煞的态度一向乐观,敖幽亦然。但容婵所言,却令他心生疑虑。
容婵低眉,脸上不再是从前的天真活泼,而是肩负一切的坚韧与俯视众生的冷漠:“起初我也以为魔煞可彻底净化,实则不然。我们只能在一圈又一圈的时间年轮下,慢慢削弱它。若运气好,或许千年后,苍生便不必再承受魔煞的报复。”
敖幽本是局外人,倒也不会对任何一方心生怜悯同情:“事已至此,无法扭转,你又有何可愁?”
容婵睨他一眼,恼怒道:“我自有我该愁的理由,你懂什么?丹卿好歹是你故人之子,你怎就半点不上心?”
敖幽挑挑眉,在心底轻哼一声。
源族圣女将他封印至今,虽是无意之举,却害他在海底坐了上万载的牢狱,如今他成功解除封印,不去将她后人大卸八块,便该称赞他一句心慈手软才是。
当然,这番话,敖幽自是不敢说与容婵听。
容婵情绪只激昂片刻,又低落下去:“源族圣女天赋卓绝,丹卿既是源族唯一存活后人,身负无数秘密玄奥,万一他悟出什么,又万一他……到那时,我可怜的兄长怎么办?”
敖敖幽终于明白容婵的忧惧所在,原来她是怕她兄长死了道侣守活寡?他饶有兴趣地一扬眉,道:“你也太看得起……不过……倒也不是不无可能。”沉思片刻,他冷血道,“那就让他们一起去死吧。”
容婵想打死这条狗嘴吐不出象牙的龙。
她恶狠狠瞪敖幽一眼,气闷半晌,低声呢喃:“我不想他们死,难道他们就不值得拥有一个好一点的结局吗?”
人间。
江河畔,乌云袭顶,飓风呼啸。
四周渺无人烟,唯有丹卿、容陵与魔物对峙中。
丹卿丹口不停诵念咒诀,周身气雾萦绕,净化之力源源溢出,试图包裹住魔物,遏制其行动。
这是他们首次遇到如此难渡化的“刺头”。它比以往遇到的魔煞强得多,却又比大战那日的源族魔煞弱上几分。
若是初战,二人不会如此吃力,但眼前这魔物,已是他们接连遇上的第三只。
它们似乎相互勾连,意图一举剿灭丹卿与容陵。
连续渡化两只怨魂,丹卿疲惫不堪,容陵更是强弩之末。
一个重新修行的凡人,能布出威力如此强大的乾坤梏魔阵,已然在透支气血。
为了方便丹卿施展净化之术,容陵仍在苦苦强撑,哪怕七窍沁血,依然守着阵法,将魔煞死死困在囚笼中。
丹卿不免有些心焦。
看向魔煞的眸光多了几许暴躁与恼恨。
这高阶魔煞已能聚虚化实,形似巨大猿猴,触角如八爪鱼般不断延伸,试图击碎法阵。
若不能渡化,不如将其彻底毁灭。
心随意动,丹卿调动天地之气,风沙水石、花木虫鸟,皆随他差遣。蚍蜉亦可撼树,它们会助他杀死它。
这样,容陵就能迅速解脱。
再僵持下去,他或许会死的。
可魔煞难道就该弥散于天地之间,永永远远的消失吗?
整个源族无辜惨死,至少他还能净化它们的执念,引渡它们洗去魔气,重归轮回。
不。
两相比较之下,当然还是容陵的安危更重要。
丹卿澄澈清明的眸中,突然浮现出一丝晦暗,周身清朗正气亦生出浑浊之色。
“丹卿,心神不可乱。”容陵忍着痛楚呵斥,又柔声道,“别害怕,我没事。”
是容陵的声音!
丹卿遽然一震,自浑噩中苏醒。
他方才在做什么?
难怪意志笃定如容陵,前些日子竟也会被魔雾影响蛊惑心智。
一旦心生彷徨,这份不确定,便会被利用,然后扩增至百倍千倍。
“我的决心,不会受任何人任何事裹挟!”丹卿冷视阵法中挣扎的魔煞,朱唇轻启,字字铿锵,“我知你们怨念滔天,心不甘,恨难消。一直以来,你们没得选,所以,我来替你们选!”
容陵,他要护住;
源族残魂,他也要渡化。
“渺渺超仙源,荡荡自然清,以我血肉之躯,引天地之神气,渡诸魔精归去……”丹卿掐指诵诀,语速渐快。
此刻,他调动的不仅是体内的信仰之力,还有天地间的所有灵气。
丹海巨浪滔滔,天地清气汇聚。丹卿额间倏地迸发出一道金色印记,他猛地睁开眼,眸中也有金意流淌,似古老神秘的咒文。
“净!”随着丹卿一声厉喝,神圣的流光穿透困阵,打在魔煞身上,化作春日花瓣、秋日麦谷。
形似猿猴的巨物只反抗一瞬,便乖乖安静下来。
它分明不再拥有人的思想与感情,可丹卿却好像在它逐渐散去的那一团沙雾里,看到了属于它的遗憾、怀念,以及感恩。
天地平息。
狂卷的风沙戛然而止。
飞尘之中,脊背□□的白衣男子终于倒下。
“容陵!”
丹卿跑上前,抱住素衣浴血的容陵。
“没事。”容陵咬紧牙关,不敢咳嗽,怕吐出太多的血,吓坏眼前的人,“我只是想休息一会儿。”
容陵很想摸一摸丹卿的脸,但他手臂毫无知觉,便只能以目光,试图抚平他狠狠颦起的眉。
丹卿领会到容陵的意思,立即展颜笑了笑。
“好!你先休息。”丹卿一边替容陵疗伤,一边应承道。
话落的瞬间,容陵意识沉沉,昏睡过去。
他这般模样,倒像是等到丹卿的应允,才敢闭目。
夜深人静。
星火燎原。
高高的山坡上,丹卿躺在容陵身旁,仰头望向星空。
容陵尚未醒来,但昏睡中的身体正在加速恢复。
丹卿拽着容陵一截袖摆,观天观得十分认真
无论人间如何水深火热,夜空始终绚烂。
也是,若神仙都自身难保,苍生又还能有什么指望?
至少这满天的璀璨明星,能给身处黑暗的人们,一点点展望未来的期望与信心。
“星星真漂亮啊!”丹卿扭头看向容陵,唇角上扬,“容陵,我摘一颗永恒不灭的星辰送给你好不好?”
草地柔软,月光倾斜。容陵安静的睫毛落下两片扇形阴影,有一种不符合他性情的乖巧,如果容陵此时醒着,是否会满怀欢喜的说着“好”?
反正不论他说好还是不好,这颗星辰他送定了。
丹卿笑着朝高空伸出手,五指张开,又向内微微蜷曲,形成一个抓握的手势。
刹那间,天地静止,复又流转。
一颗星子已然脱离轨道,听话地坠入丹卿掌心,变成一粒小小的熠熠生辉的金豆子。
“好看吗?”丹卿两指捏着小豆子,举高,眯着一只眼去看。
这个角度,与仰望星空时的感觉是一样的,很美,很浪漫。
“送给你。”丹卿施法将星子引入水晶小圆球之中,又起身窸窸窣窣翻百宝囊,找出红绳拧成两股编制,最后做成项链,替容陵戴上。
看着容陵一无所觉的模样,丹卿扑哧一笑,他重新躺回草地,抱住容陵手臂,再闭上眼,沉沉睡去。
丹卿注入的内力在容陵身体里日夜流转,不断治愈他受损之处。
再醒来,容陵周身轻盈,昏倒前的那股痛不欲生感,已荡然无存。
暖阳融融,鸟鸣啾啾。容陵双眼适应光线后,下意识垂眸。
丹卿正偎依在他身旁,抱住他手臂,睡得酣甜。
他脑袋信任地深深埋入容陵臂弯,温热的呼吸不知何时濡湿了容陵一小片衣角。
容陵忍俊不禁,手刚要触及丹卿头顶,又收回手,生怕吵醒了他。
丹卿实在是太累了。
帮扶苍生的事儿,如今都落在他身上,容陵倒像是个跑堂的,主要起辅助后勤作用。
几番动作,牵动肢体,容陵似有所觉地摸了摸胸前。
一颗耀眼星辰,顷刻闪烁在容陵眼前。
即便是白日,星子依旧明亮。
容陵睫毛微动,看了眼晴朗天空,又看一眼婴儿般饱睡的丹卿。
调皮。
居然将与天地同岁的星星都摘了下来。
可他很喜欢。
真的很喜欢。
摩挲着嵌于水晶之中的星辰,容陵看向丹卿的眸光虔诚又柔情。
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丹卿,容陵忽地望向天空,眸中划过一丝忧虑。
永恒星辰触手可摘,只能说明,丹卿调动天地的能力又大幅增加。
能力越强,担负的责任便更大。
终有一日……
“没关系,我会陪你。”容陵动了动唇,无声许诺。
“容陵,我想去几个地方,你能陪我吗?”丹卿醒后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睡得餍足的脸颊晕了一层桃粉色,他双手撑着绿茵,趴凑到容陵身边,黑曜石般的眼眸闪闪发亮。
任谁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都无法狠心拒绝。
更何况容陵本来就不会拒绝丹卿,他笑:“好,我的荣幸,请问阿卿,你打算先去哪儿呢?”
丹卿眉眼弯弯:“先去归墟和埋骨之地,最后我想回青丘看一看。”
“好。”
容陵握住丹卿的右手,他体温一直都比丹卿要低一些。
从前为仙时自是不要紧,但凡人不同,会着凉伤寒的。
丹卿渡了些内力与容陵,目光在容陵含笑的眉眼久久逗留,似乎想用力挖掘出点什么。
容陵对他的决定丝毫都不感到惊讶,甚至没有更多的询问与疑惑,就像他早早便知道一般。
容陵!
你是不是早就觉察到了?
这就是你从前一直抗拒的事情吗?
这就是你执意将我带出九幽塔,试图用自己将我困在结界避世不出的理由吗?
其实你做得到的。
你明明知道,苍生与你,我一定选你。
只要你开口,甚至不需明言,只要你给我一点点暗示,我就会乖乖牵着你的手,心甘情愿回到只属于我们的那片小小天地。
但你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做。
是不是你也有一点舍不得?
舍不得曾经的烟火人间沦为废墟,也不忍费尽心血守护的苍生毁于一旦?
容陵,或许在遥远的三年前,在我还无法预知到今日事态之前,你便已早早看清这因果。
你肯定也挣扎过痛苦过吧?
你一定也挣扎过、痛苦过吧?你一定也想选我。
可你还是默许并尊重了我的选择。
谢谢你,容陵!
其实,我没有不选你。
容陵忽有所感地拉住丹卿,与他额头紧紧相贴。
猝不及防的亲密,让两个灵魂仿佛都在颤栗。
“阿卿,没关系……”
就算你没选我,那又怎会是你的错呢?
容陵在心里默默道:
原谅我,丹卿,原谅我自私地把选择权留给你。
因为选择实在是太难,无论如何选,似乎都两难全。所以,这一次,我决意跟着你的选择走!
第183章 一八三 【一八三】
一八三章
残阳血红, 泼洒在这片深藏罪恶的土地,好似鲜血般猩红。
丹卿容陵并肩走入荒凉寂静的归墟,面色肃穆, 心有唏嘘。
曾几何时,归墟是九重天严密守护的封印之地,如今却成了真正的不毛之地。不死鸟蛰伏于嶙峋的山群中, 一双双凶恶的眼睛警惕地盯着这两位不速之客。
风起, 带来一阵阵似曾相识的气息。
丹卿闭上眼, 深深感知、触摸这片土地。
容陵静静守在丹卿身边, 没有惊扰。
不再被瘴气毒雾笼罩的归墟,容陵也是初次见到它的真容。
他目光遥望远方,心中感慨万千。谁能想到,他与丹卿最初的缘分, 竟是如此残酷又美丽?残酷源于亲人的生离死别,而相遇本身却是一种无与伦比的美丽。
“我们继续往前走吧。”丹卿忽地睁开眼,说道。
“好。”容陵点头。
因长期遭受封印,归墟被魔煞瘴气侵蚀腐灼,活物难以生存,除了不受阴邪之气影响的不死鸟, 这里几乎没有任何活物, 连绿色植被也寥寥无几。
“阿卿, 你还能认出我们是在何地相遇吗?”容陵努力搜寻记忆, 却一无所获。彼时他年纪尚小, 归墟之地又处处相似, 随处可见的山石与黄沙地的组合,实在让人难以分辨出具体方位。
丹卿摇了摇头:“我也记不太清。”
两人面面相觑,默契一笑, 继续前进。
不死鸟扑腾着机械般的翅羽,不时发出古怪尖锐的鸣叫声。走出一段距离后,丹卿开口道:“事实上,那段记忆虽然三年前就已回到我脑海,我阿娘,还有你兄长,我明明清晰记得他们笑起来的模样,甚至想得起他们曾说过的话,但不知为何,总觉得不真实,好像那并不是属于我的人生,而是属于另一个时空的丹卿。”
与幼年丹卿分离太久,久到丹卿觉得那个小小的自己很陌生。
这种滋味,令丹卿有些黯然,“我以为踏入归墟,这种疏离感就会减轻许多。可是,并没有。”
“你阿娘,还有我兄长,他们若能看到此时此刻的你,想必也是同样的感受。”容陵笑道,“欣慰但陌生,想念却又不知该如何跨越漫长的时光去紧紧拥抱对方。”
丹卿知道容陵在安慰他。
容陵又道:“阿卿,无论是你娘,还是我的兄长,知道你顺利离开归墟,一定开心又知足。”
是啊,他们耗费生命尽力守护的小狐狸,终是离开罪恶之地,过起了普通人的生活。
普通人的日子,不都是有悲有喜,有幸运也有不完美吗?
是背后那一双双的手,托举着他,让他迎来一个个崭新又美丽的清晨。
其实,普通才是另一种形式的弥足珍贵。
“容陵,我现在好像又多了一点勇气。”
去成全那么多普通人梦寐以求的普通生活的勇气。
丹卿拉住容陵的手,眼眸是如此的剔透明亮:“容陵,虽然你大概率猜到我想做什么,但我还是要亲口告诉你。我说过的,我不轻易许诺,但许诺了的事情,我一定会做到。”
他再不会欺瞒容陵,他要他们做到真正的坦诚相待。
“这么快吗?阿卿。”容陵愣了一瞬,面上在笑,手却开始发抖、发凉。
“你怕我会死吗?”丹卿没有用渡气的方式替容陵取暖,他双手捧起那冰凉僵硬的手,捧到嘴边,呵出一股股暖热,用自己的体温,去慰藉他内心深处的不安与恐惧,“容陵,我不会死的。”
容陵怔怔望着丹卿。
一瞬间,他眼底闪过无数情绪。
相信?狐疑?心疼?还是疼得快要死掉的难过……
“你的手好冷啊,怎么捂了那么久都捂不热?”丹卿用力搓了搓容陵的手,然后低眉,在他手背深深印下一吻,“这样呢?会不会好一点?”
丹卿抬起眼,睫羽轻掀,微颤,像蝴蝶纤薄的翅羽,俏皮又狡黠。
容陵喉口酸楚,呼吸都快停滞,偏偏丹卿却要在这个时候故意撩拨他。
“我真的不会死……”丹卿重复道。
“十成十的把握吗?”好半晌,容陵终于听见自己的嗓音,锯木头般嘶哑沉重,甚至不如凡间八九十老翁中气足。
不愧是容陵,总是能在第一时刻直击要害。
丹卿看着容陵生出红血丝的眼睛,老老实实道:“待我彻底掌握力量,不死的概率能提升至九成。”
“九成……”容陵低喃。乍听之下,确实极有希望,可仍有一线危机绷在心弦。这一成灾难无论降临在谁头顶,便是百分之百的毁灭。
丹卿道:“已经很好了。”
容陵当然明白,事不关己,自是该为九成活下的几率欢天喜地,事若关己,那一成凶险,便是时时刻刻悬在脖颈间的利刃。
他笑容已十分牵强:“阿卿,你索性与我一次说个明白,还有什么隐患,你全都告诉我吧,我受得住。”
丹卿心想,容陵说这话时,定然不知自己表情如何。
他看不到,但丹卿却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当真是……难看得很。
丹卿伸手抚平容陵紧蹙的眉,故作轻松道:“别皱巴着脸,都不好看啦!”
容陵勉强又挤出一丝笑容,可再怎么挤,都是别扭拧巴的。
“容陵,所有人都可以为我的决定而感到愉悦庆幸,唯独你一人不可以,绝对不可以!”丹卿定定望着容陵的脸,眼底略微湿润,“虽然你现在的样子不够英俊漂亮,但你本就应该为我的决意冒险而感到悲伤、忐忑、不舍,还有痛苦。容陵,这世上也唯有你一人拥有如此资格,所以,你可以为我感到难过,直到我重新回到你身边前。”
丹卿嘴角含着笑。
他眸中虽有泪花,眉眼却恣意张扬。
这样明媚的一张脸,耀目得让人舍不得移开视线。
见容陵呆呆的没有任何反应,丹卿忽地伸出双臂,用力抱住容陵脖颈,故意将唇贴在他耳廓道:“容陵,其实我在哄你呢!”
丹卿呼出的一圈圈热气,仿佛带着夏天独有的燥热潮湿,容陵忍着那一路直痒到心尖的痒意,并没有闪躲:“嗯,感觉出来了。”
“那我有哄到你吗?”丹卿俏皮地往后仰了仰头,两人微微分开些距离,眼睛对着眼睛,鼻尖对着鼻尖,彼此之间的气息相互勾缠,不分你我。
“嗯。”容陵嗓音低沉,他俯首朝丹卿靠近,像是在玩一场你追我逐的游戏。
额头相抵,容陵唇贴着丹卿的唇,却没有更缠绵深入的举动。
“容陵,”丹卿轻声道,“接下来,我会在归墟感悟提升阿娘留在我神魂中的功法,然后去埋骨之地祭奠源族亡魂,最后我想再去青丘看一眼族人。如果一切顺利,我会以己身为阵眼,引天地原始之气,引渡所有的残魂碎片重归轮回,若彼时我仍有余力,我想……”
“你想什么?”容陵声音沙哑,尾音也在颤栗。
“如果可以,我还想送你一份惊喜。”
“阿卿……”
两人仍保持着唇与唇相贴的动作。
说话时,上下唇翕合,带动而来的相互摩挲与柔软触碰,明明不是接吻,却更亲密。
“但惊喜我要先保密。”丹卿话语戛然而止,他不想把话说得那么早。
介时他心中所想如果成功实现,留给容陵的必然是意外之喜。
但愿一切都能顺顺利利,若失去的亲人能重新回来,容陵定也能获得一些慰藉与对未来的期待。
慢慢抬起眼皮,丹卿近在咫尺地望入容陵眼眸。
爱人的眼睛一定是春天最柔情的湖水,单单看着,便能在心底泛起涟漪,勾人沉醉深陷、不舍分离。
丹卿缄默了会儿,再开口,言语是前所未有的慎重:“容陵,你听我说,我不能保证每次都能成功渡化高阶魔煞,除非亲手杀死他们。可我更不愿他们苦苦挣扎至今,终究灰飞烟灭。"他顿了顿,继续道:"我体内蕴藏的源族之力,源自源族子民世代的信仰,现在他们别无选择,所以由我来替他们做决定。如果还有让他们重生希望的可能,我想,我一定要去争取。"
容陵猛地转过头,仿佛听不下去了。
“容陵,你一定要好好听我说,好吗?”丹卿双手捧住容陵下巴,祈求他正视他的脸。
双眸再次相对,丹卿忽然发现,容陵正在流泪,眼中的血丝犹如荆棘般灼烧般刺痛,滴落在丹卿手背上。
一滴,两滴……
轻轻砸落在丹卿手背。
“啪嗒。”
“啪嗒。”
不是眼泪,而是心碎的声音。
是两颗心同时碎裂。
丹卿喉结艰涩滚动,他忍着酸楚,继续道:“容陵,我并不会消失,我仍存在于这片天地之间,当雨飘下时,或许我会落在你掌心;当风起时,或许我会抚过你的脸颊。你看海看山赏花赏云时,我便是海,是山,是花,是云。容陵,我会一直看着你,你也要一直看着我,我会回来的,可能等待的时间比你我想象中更长更久,但我会回来,有你等我,我一定会回来……”
一遍一遍,丹卿不厌其烦地重复着。
他慷慨地给予容陵承诺,他笨拙地试图冲淡离别在即的悲伤。
容陵眼眸猩红,却忽地发出一声轻笑:“阿卿,你凭什么小瞧我?”
他指腹摩挲着丹卿下颔,似笑非哭,“原来在你心里,现在的我竟如此脆弱,一点痛苦都承受不起。也是,毕竟这可不是一般的痛……”容陵神思恍惚地低声呢喃着,随即,他目光怜惜地落在丹卿眉眼,柔声道,“阿卿,我从不后悔我人生的每一次选择,你实在不必为我如今的境遇感到愧疚,用我前半生的辛劳换取自由和爱情,再划算不过。只是若能重来一次,我相信在所有面临关于你的决定时,我会做得更好。”
丹卿紧紧握住容陵的手:“嗯,你是容陵,哪怕你只是一介凡人,你也是容陵。”
“既然已经作出决定,就别因我而瞻前顾后,你只管去做你想做的事情,这一次,阿卿,换我在背后默默注视你,就像曾经的你一样。”
“好。”
“去吧。”
容陵退后一步,收回两人交握的手,他动作果决而笃定,不再留有一丝眷念。
空中只剩下丹卿的手,孤独地停在原地。
丹卿怔怔望着眼前的白衣男子,萧瑟的风卷起夕阳黄沙,那凌厉绝艳的俊脸不仅未被模糊轮廓,风越劲,反而愈显坚毅强韧。
容陵周身气势如虹。
恍惚间,谪仙上神再现世间。
不再刻意示弱博取怜惜的容陵,当真令丹卿有些陌生了。
……
天地流转,大道浩渺。
日夜调换间,丹卿手结莲花印,已是三日不眠。
灵雾萦绕其周身,远远望去,像一幅圣洁又玄奥的古画。
容陵倚在巨石上,时而看向丹卿,时而扫过黄沙,与凶恶的不死鸟四目相对。
又四日,静止不动的丹卿终于有了反应。纯净的灵雾全部洇入他身体,他眸中似有金光流转,一刹那却消失不见。
“顺利吗?”容陵问起传承之事。
丹卿点头微笑:“嗯,顺利得超乎想象。”
容陵并不追问个中细节:“这便好,接下来我们去埋骨之地?”
二人说定,立即驱云而行,很快抵达目的地。
容陵拉住向前走的丹卿,把乾坤袋交给他:“里面有一些民间通用的祭拜之物,你知道如何使用么?燃香焚烧即可。”
“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去归墟之前。”
丹卿抱着乾坤袋,眼睛亮晶晶:“容陵,没有你我可怎么好?我就完全没想到准备这些。”
容陵明白丹卿在逗他开心,听了仍觉受用,容陵笑道:“你去吧,我就不过去了,我在这儿等你。”
丹卿捧着乾坤袋向前跑,跑了几步又退回来,亲了亲容陵脸颊。
“姑且算作你耐心等我的谢礼。”
见容陵果然呆住,丹卿得逞般笑眼眯眯地再度跑开。
丹卿点燃线香,在铜盆里烧冥币元宝。
线香烟雾一圈圈螺旋状上浮,铜盆噼里啪啦,火烧得很旺。
丹卿望向空茫茫的周围,轻声道:“诸位前辈,不好意思,上回误入此地,祭礼都没带。”又好笑道,“虽然这回的东西也并非我准备的。”
丹卿默默烧着纸钱,不成想,容陵竟准备了足足两大麻袋,丹卿也是只实在狐狸,将之全部焚烧干净后,他热得额头都有些冒汗。
擦了擦汗,丹卿笑道:"诸位可感受到我们两位后辈的诚意?"
铜盆最后一丝火星湮灭,丹卿起身,向后望去。
容陵一直静静守在入口,许是氛围之故,他孑然的背影,多少显出那么点儿孤寂落寞的感觉。
鸦睫微垂,丹卿沉思。
容陵不肯随他踏入源族领地,是因为容陵认为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难以饶恕的原罪,天降原罪,很无辜,却又不那么的无辜。
容陵不认为源族子民愿意宽恕他。
这实在是一道无解的难题。
这也是丹卿愿意牺牲的根本原因。
丹卿不无私,却不自私。
无论如何屏蔽,他与容陵之间,始终隔着源族的矛盾。
“你们看,其实天底下,如容陵他这般愿意正视历史,直面出生即原罪的人有很多,”丹卿遥望苍穹,抬手指向容陵。这一刻,丹卿是在对所有的源族亡灵对话,“时代终究不再是你们的那个时代,你们的疯狂报复,与那些视我为威胁恨不能除之后快的人,又有何区别?”
丹卿口齿清晰,音量虽不高,却字字有力,落地沉稳,“我希望你们能给这些愿意赎罪的人一次机会,给自己一次机会,也给我一次机会!可以吗?”
伴随最后一字落下,天幕骤然暗沉。
无数星辰在苍穹连成一道道线,迸发出流星般的花火,美轮美奂,震撼人心。
丹卿仰望星空,嘴角微弯,轻声低语。
“谢谢,如果能得到你们的理解与支持,我想,我会更快回到容陵身边……”
“这样,他就能稍微不那么辛苦了。”
星空下,丹卿侧过头,与容陵遥遥相望。
流光如翩翩流萤,在他们之间来回飞舞环绕,一切的一切,已无须言语来表明。
第184章 一八四 【一八四】
一八四章
任谁都能看出, 丹卿正在进行一场盛大的告别。
或许,从他走出与容陵隐居之地的那刻起,他向全世界的告别之路就已开启。
两人在青丘逗留的时间并不长。
“宴祈他从来不是一个坏父亲。”离开青丘, 丹卿这样说,语气中带着几分固执,“但我总认为, 他应该比他表现得更加爱我, 事实证明, 我的预感没有错, 他的确很爱我。”
容陵温柔地抚摸着丹卿的头发:“真好,阿卿,你有一双非常爱你的父母。尽管命运使你们分离,可你们的心仍然紧密相连。”
朝霞天边弥漫, 似爱人绯红的脸颊。
容陵看着丹卿,漆黑的瞳仁覆上一层霞光,怎么看,怎么都很柔软。
丹卿笑着,眼中闪烁着满足的光芒:“容陵,原来我们都有爱自己的家人与朋友。”
“嗯, 本就幸运的我们走到一起, 更是一种莫大的幸运, ”容陵微微一笑, "人生至此, 又有何憾?"
两人相视而笑, 笑声中仿佛听见命运的齿轮转动。
“临别之前,见见他们吗?”容陵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但他能够直率地表达出来, 证明他正在努力接受现实。
“下次再见吧!”容陵口中的他们,丹卿知道指谁。是他的好朋友,也是他们共同的好朋友。
“我们终将再见,我想那时,必定会是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丹卿谈的是朋友相见,实则也在说他与容陵。
“好,”容陵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开心些:"阿卿,在长久的别离之前,你还有什么未做的事情吗?或者说,还有什么特别想吃的食物?"
丹卿忍了忍,终是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我在你眼里,难道是一只贪吃的小猪吗?”丹卿又促狭地问,“做什么事情都可以吗?什么无理的,猖狂的,甚至令你感到难堪愤怒的事情,都可以吗?”
“不可以。”容陵笑了笑,又道,“我说的是反话。”
丹卿意外,却也不意外。
容陵对被他划入领地的人,向来纵容又温柔。
“机会难得,我还真想让你做一些你从前万万不会做的囧事。”丹卿皱起鼻尖,眼中闪着调皮的光芒,“但我也舍不得呀!”
容陵顺着方向望去。
山峦叠嶂,一条笔直的小径直通南北,两旁树冠朝天蓬勃生长,延绵出无边的壮丽景象。
一点点一片片阳光随风摇晃,璀璨明媚了这小小人世间。
容陵看着这条长长的路,只恨人间非凛冽寒冬。
隆冬飘雪,他与丹卿走着走着,便也算圆了共白头的愿想。
两人手牵手,默契地同时迈出左脚。
丹卿步履轻盈,他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活泼小调,随风起舞的树叶仿佛在为他伴奏。
容陵受他影响,内心的阴霾逐渐消散。
察觉容陵的变化,丹卿嘴角笑意加深。
最后的一段旅程,丹卿不想回忆过往,不想预测未来,他只想注重当下的每一个微末瞬间。
然而,无论路多么漫长,终会走到尽头。
前方的荆棘丛生,阻挡住前路。丹卿脚步戛然而止,他回头看向容陵,带着满足的笑意:“一直以来,辛苦你,也多谢你。容陵,接下来的路,恐怕依然难行,如果一个人太寂寞,不妨多停下脚步,歇上一歇。”
“好。”容陵微笑着回应,“醒来明月,醉后清风。你放心,这样的日子,我会过上的。”
“醒来明月,醉后清风……”丹卿喃喃复述,星眸生光,“我好喜欢,那么……”
容陵下意识地握住丹卿的手,一股温暖的力量却轻柔地将他的右手推开。
丹卿飘然远去。
声音亦如风溃散。
“容陵,我们就此别过。”
丹卿的声音清晰而坚定,“最后这段路,我一人独行足矣。”
丹卿走得坚定而果断,他一步又一步,步步生风,风生万物,万物蓬勃而绚烂……
容陵努力地注视着他的背影,试图将他的身影囚于眼中,却始终无法完全抓住。
可容陵明白,他从未真正束缚过丹卿。他是自由的。
丹卿没有回头。
这本就是一条不该回头的路。
狂风呼啸,仿佛在为他开拓一片新的天地。
他脚下是大地,是山海河流,是苍穹星辰,亦是一个即将被他重新定义的新世界。
涟漪频起,星火迸溅,丹卿眼神笃定,走向最炽热的核心。
金芒瞬息吞没了他。
天地初开,一轮巨大的金乌陡然腾空而起。
源族的图腾便是金乌。
他们视太阳为神祇之母,坚信太阳能带来生命的力量和治愈一切黑暗。
而源族人也始终坚信,他们是太阳神的代行者,而源族圣女,则是最接近神明之母的信徒。
金乌不坠,生机不灭。源族人的机缘在他身上静静蛰伏,等待时机的到来。
天光璀璨,金色遍野弥漫,金乌照耀之处,仿佛有一股温热的气流拂面而过。
人们不敢直视,纷纷挥袖遮蔽双目。
然而,这轮金乌巨大而沉重,升起的速度亦越来越慢。
所有的花草树木仿佛获得了某种启示,疯狂地生长,向着光明的方向延伸,用生命力将金乌稳固地托起。
人们尚在惊诧头顶金乌的凭空出现,异象再生。
无论是本就高大繁茂的香樟古榕,亦或是伏地而生的枝蔓野草,皆如高楼般拔地而起。
“小心。”
人们相互警戒提醒。
可植物的生长却有其规律,它们完美避及活物,向着光明启程,用富有生命力的触手将金乌稳固托起。
万丈光明之中,丹卿单手掐诀,身体悬浮,乌发与青衣无风自动,整个人好似即将燃烧。
他闭着眼睛,额头上浮现出一枚纯金色道印。
此时此刻,他似乎徜徉遨游在无穷无尽的浩瀚苍穹,又好像深陷天地未开的黑暗混沌。
“道法自然,万物归一,一生万物。”
丹卿朱唇轻启,低喃着,朝半空伸出手。
羽睫轻颤,丹卿唇角扬起,一双含笑黑眸,仿佛流转着亘古时光。
刹那间,金色符文经篆应声而生,它们漫天飞舞,而丹卿本人也化作金色流光,融入蝴蝶般自由的字符,四散开来。
“嘭——”
金轮炸裂,焰光四射,场面宏伟壮阔,万场烟火都不及它半分华丽。
火焰从天而坠,似一场盛大的流星雨,它不含攻击性,平等地抚慰每一个人,温柔地拥抱每一寸土地。
作为源族的最后一道媒介,丹卿或许也是最后一道希望。
他的神性通过献祭加持,呈百倍千倍扩容,温柔得像初生的阳光。
丹卿就这么消散了。
无声无息,猝不及防。
而他投向人间的最后一瞥,除了俯瞰众生的神性,又具有那么平凡普通的人性。
他眼底有人性的不舍、贪婪、释怀、大义,以及完全出于私心的告别。
万簇火焰,唯有一簇,蕴含着丹卿的偏爱与独宠。
它轻轻柔柔的,像一片花瓣的坠落,悬停于容陵眼前。
容陵伸出手,捧焰火入怀。
他漆黑再无光亮的瞳仁,像被这一小簇火苗点燃。
从此,他知道,他将不再畏惧黑夜的到来。
青云之上,容婵望着远方的凡界,泪眼朦胧,哀绪难以言表。
她身后,乌泱泱一群仙人,曾经对丹卿口诛笔伐,恨不得将他彻底抹杀。
容婵目光扫过那些呆若木鸡的仙人,一瞥间尽显讽刺。
天历永昼三千年,源族后裔以己之躯,化金乌献祭天道,洗涤苍生。
漫天的源族残魂,终于重归轮回。那些离去的魂灵,得以在轮回中再世为人。
*
丹卿消散的那一瞬,容陵攥紧了从天而降的火焰。
那簇火苗却仿佛有自我意识般,自他掌心溢出去,投入他脖颈间的那颗永恒星辰吊坠之中。
它们日日夜夜贴在他心口,成了支撑容陵熬过百年孤寂的唯一慰藉。
容陵踏过丹卿曾驻足的山河,抚过他们共同栽下的青竹,甚至在青丘的桃林深处搭了间木屋——据说那里曾是丹卿最爱打盹儿的地方。
九重天的仙人们说他疯了,容陵却只是温柔地低下头,用指腹将星辰吊坠摩挲得更眀亮。
失去挚爱的日子太苦。
苦到容陵都无法想象,失去段冽的丹卿究竟是如何熬过去的。
就在这个时候,容廷出现了。
时隔多年,再次看到兄长的瞬间,容陵突然记起,在丹卿献祭的前夕,他曾对他说,他要送给他一个惊喜。
那时丹卿并未言明,惊喜到底为何。
怔怔看着眼前之人,灼热在容陵的眼眶肆虐蔓延,烧得他险些站立不住。
“阿陵。”容廷搀扶住他,温润如玉的嗓音似春风,将陷入沉眠的酷冬复苏,“好久不见。”
“原来——”原来这便是他的阿卿赠他的惊喜?赠他的期许?
容陵喑哑着唤了一声“阿兄”,捂着眼睛泪流不止。
容廷轻拍他脊背。
语气轻柔却坚定有力:“阿陵,撑住,阿兄陪着你一起等。终有一日……”
终有一日,故人会再相见。
他们已然重逢,那么,神君和他的青丘小狐狸还会远吗?
数不清到底是第多少个寒暑交替之时,容陵在雁荡山脚的碧波潭边捡到了它。
晨雾初散,一小捧雪色蜷缩在芦苇丛里瑟瑟发抖,它尾巴尖的白绒被露水打湿,呼吸轻盈,脆弱得像是叶片上那一滴欲坠未坠的露珠儿。
容陵呼吸一滞,广袖卷着灵力扫开苇叶,却见那团安静的雪球倏然睁开眼,它圆溜溜的琥珀色眸子里满是惊惧 。
"阿卿?"容陵的声音抖得不成调,惊得树上鸟雀四散。
小狐狸迟疑地歪了下脑袋,好奇却不失警惕地望着他。
容陵心跳如雷。
热泪如燥夏疾雨,噼里啪啦,很快沾湿容陵整张脸。
他一边哭,一遍狼狈地缓步向前。
“阿卿,别怕!”
大抵他哭得委实凄惨可怜,连小小的狐狸崽儿都认为他不具备任何威胁性。
容陵蹲下身,似哭似笑地小心抱起小狐狸。
小狐狸崽儿原本僵着四肢,心有抗拒,它一双机警的眼眸转来转去,预备稍有不对便使出狐狸蹬腿,立即逃离此人的怀抱。
可当容陵低下头,温热的唇触到它颤抖的鼻尖时,琉璃球中的星辰火焰突然迸出璀璨流光,将小狐狸的毛绒绒尾巴映得宛如朝霞。
小狐狸舒适地眯了眯眼,心中竟生出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与信赖感。
“小狐狸,跟我回家,好不好?”
容陵取下脖子上的星辰焰火项链,戴在小狐狸颈间,他声音里满满都是失而复得的狂喜,“醒来明月,醉后清风.……阿卿,这一次,我们一定相守到白头。”
第185章 番外一 番外一
番外一
微风吹动檐角铜铃轻响, 阳光透过纱窗,为蜷在软垫上的雪团镀上了一层金边。
小奶狐抖了抖尖耳朵,挂在它脖颈上的星辰焰火坠子也跟着晃动。
“啊呜……”它迷蒙地睁开双眼, 鼻腔发出的声音奶呼呼的,十分招人喜爱。
“醒了?”立在窗下的男子侧过头,眸中笑意与暖阳交相辉映。
他投来的目光极其专注, 其中蕴含的宠溺几乎快要溢出来。
然而丹卿现在只是个单纯的小宝宝, “爱”这种复杂的东西, 完全不在它的理解范围呢!
于是小奶狐天真又烂漫地歪了下脑袋, 顺着声源朝男子望去。
入目是一张怎么都称不上俊美的脸,狐狸的审美与人类存在一定差异,在小丹卿眼里,男子与它长得委实大相径庭, 他既没有水汪汪的碧翠琉璃眼,也没有一身柔软光滑的绒毛和灵动尖耳,而且走路居然寒碜地只用两条腿。
唉……
看在他那么精心照顾它的份儿上,丹卿心想,它不应该再继续嘲笑他不尽狐意的颜值。
“昨晚睡得好吗?”
男子浑然不知小奶狐心中腹诽,行到近前, 他俯首低眉, 亲了亲丹卿布满绒毛的额头, 又将唇移到它额头、鼻尖、嘴唇……
小丹卿:“……”
有完没完?
小狐狸暗暗翻了个白眼, 一脸生无可恋。
每天都亲啊亲, 难道这男人都亲不腻的吗?
唉, 说起它这个其貌不扬的饲主呀,小奶狐有一箩筐的缺点数落,它的饲主名叫容陵, 据说它刚出生没多久,就被四海八荒到处拾破烂的他抱回了家,容陵这人呢,优点不少,譬如厨艺好,为人懂事体贴,对它几乎百依百顺,然而这样完美的饲主也有缺点的,那就是黏狐!简直太黏糊了!
一天到晚,他总是永无止境的索要亲亲与抱抱,就连晚上睡觉,都要把它搂在怀里不肯撒手!
唉……眼见饲主还在没完没了地亲,小奶狐忍无可忍。
它不耐烦地抬起右爪,一巴掌呼在男人脸颊,喉口发出“哼哼呼呼”的催促声,那意思传达得明显:亲够了吗?亲够了放饭,饿饿!饭饭!饿饿!饭饭!
容陵被狐狸爪子挠了一下,非但不生气,还发出一阵愉悦的低笑声。
“好好好,”他抚摸它蓬松的毛发,纵容道,“现在就给你做朝食!”
最后又无奈地屈指轻点它小脑壳,“你呀你……”
“我怎么啦?”
小狐狸傲娇地抬起下巴,有些不爽,喉间呼噜呼噜,发出自以为凶狠实则奶萌的哈气声。
“唔,再亲一次!”男人忍俊不禁,趁其不备,又飞快偷偷啄了下它的唇。
小狐狸:“……”
在小狐狸彻底炸毛前,男人抱它来到厨房。
骨节分明的手将它轻轻放在铺有绒垫的四方桌上,耐心哄道:“今天给你做羊乳羹和彩虹糕好不好?”
小狐狸竖起的毛发顷刻落下,柔顺光滑地贴在肌肤,一双眼睛闪闪发亮,璀似星辰。
羊乳羹!!彩虹糕!!
好耶!!!
“快点儿快点儿!”小狐狸发出咕噜咕噜的催促声,身体却乖乖坐下,翘首以盼。
容陵眼底笑容更深,心满意足地开始忙碌。
很快,一碗掺了瑶池仙蜜的奶糊糊,几块色香味俱全的彩虹糕接连出炉。
美食上桌,小狐狸迫不及待地将脑袋埋入碧绿玉碗,大朵快颐。
干完奶糊,小狐狸抹了下嘴,随即动作优雅地抱起彩虹糕,一小口,一小口,眯着狐狸眼慢慢享用。
在它进食期间,男人始终站在旁侧,像个默默守护它的……小弟。
窗外阳光纷纷落入他漆黑眼眸,荡起一片漂亮的金色涟漪。
刹那间,其貌不扬的男人似乎也有了小小姿色……
小狐狸不由看呆片刻,又倏地回过神来。
它迟疑地看一眼饲主,又将目光转向盘中仅剩的最后一块彩虹糕,终于,它下定决心。
“你吃。”小奶狐用爪子点了点碟盘,嗯嗯哼哼地示意。
容陵颇觉意外地挑了下眉,笑若春风道:“你吃,我不饿。”
小狐狸拉下脸,抱着半块彩虹糕斜眼看他,那意思很明显,“狐哥好心赏你,你竟然还不吃?几个意思?”
容陵哭笑不得,只得拿起彩虹糕,送入唇中。
彩虹糕特意为做成了兔子形状,袖珍可爱,还没小孩的一半手掌大。
容陵三两口就吃完了。
小狐狸:“……”
不是,等等?
你这就吃完了?
小狐狸惊呆中!
它圆瞪着一双狐狸眼,不可置信地看向容陵。
如此美味的奶糕!如此难得的佳品,它得咀嚼品尝几十口才够呢!他居然两三口就吃了个干净!真真鲁莽大块头!暴殄天物是也!
小狐狸一言难尽地摇摇头,不禁联想到自己悲惨的未来。
眼下它尚且年幼弱小,必须依靠饲主供养,待它长大,年老色更衰的饲主肯定就得跟着他混了,要养这么个既能吃又能喝的大块头,恐怕它不是在打猎,就是在打猎的路上……
呜,它瘦弱的小肩膀突然深感沉重!
小狐狸心情复杂地进完食,慢吞吞舔舐毛发,它刚把自己收拾整洁,饲主便又把它捞起来抱在怀里,不厌其烦地亲耳朵亲嘴巴。
哼!可恶啊!
小狐狸翻了个白眼。
心道:等你老了,我也要天天把你薅起来亲嘴巴亲耳朵,亲到你讨饶为止。
意淫毕,小狐狸打了个嗝儿。
唔,小小奶狐,吃饱喝足,此时不睡,更待何时?
至于那些扰乱狐心的琐事,都等本狐睡完再思考咯!
“呼噜噜……”
“呼噜噜……”
小狐狸一秒入睡。
它醒着时,很是嫌弃饲主的怀抱。
然而睡着后,身体却很诚实。它拱着小脑袋,一个劲儿往饲主怀里钻,寻找更温暖的位置。
待寻得最佳港湾,它鼻尖喷出的气息逐渐平稳,还散发出一股好闻的浅淡奶香。
容陵小心翼翼抱着小狐狸来到避光处,一路脚步轻盈,生怕将它吵醒。
他轻轻抚摸它光滑的背,满心满眼都是爱意。
许是感受到他的心意,睡梦中的小狐狸甩了甩尾巴,一下又一下,软绵绵地擦过他手臂。
“睡吧!阿卿!”
“这一次,我会陪着你慢慢地、慢慢地长大。”
……
小幼崽的生长速度总是比想象中快许多。
奶狐狸能蹦能跳后,便是一个爱捣蛋的大狐狸宝宝了,自然不再满足于饲主温暖安全却狭窄的怀抱。
他开始期待更广袤的世界,也盼望与更多人交流。
家有顽狐,扑蝶追鸟,东躲西藏,时不时拆个家更是它拿手好本事。
容陵耐不住折腾,不再紧张兮兮的“金屋藏狐”,他携着这团不安分的雪球踏上访友之路,其中,小狐狸最喜欢的两处地方是冀望山与九重天。
“小狐狸,你家这位总算舍得带你来见我们了。”
冀望山上,与它饲主长得有几分相似的温柔男子语含戏谑道。
紧接着说话的是红衣似火的男子,“就是,我们还以为是你长得奇丑无比,所以他不敢带出门呢!”
这下小狐狸听得不乐意了。
它张牙舞爪,哧哧哈气,但它不敢在初次见面的陌生人面前造次,便扭回头狠狠咬一口容陵的手出气。
容陵:“……”
容廷:“……”
靳南无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我们小阿卿干得真漂亮!”
容廷忙打圆场:“哎呀我们小阿卿漂亮着呢,今日一见,才知小阿卿比我们想象中更软糯可爱,我们都好喜欢你!”
靳南无配合道:“对对对,小阿卿长得最粉嫩了,比你家这位粉嫩多了。”
容陵:“……”
容廷靳南无一唱一和,把小狐狸哄得眉开眼笑。
两人还争相把小狐狸抢抱到怀里,纷纷赠予贵重见面礼,鎏金错银的璎珞项圈、东海明珠串成的铃铛堆了他满身,美得小狐狸的尾巴都高高翘起。
小狐狸玩得不亦乐乎,吃饱喝足之余,在冀望山又是好一番扑蝶追鸟、东躲西藏,时不时再拆个山。
几番逛下来,小狐狸非常喜欢冀望山,也非常喜欢宠爱他的靳南无和容廷。
但比起这些年龄与它相距过大的叔叔们,丹卿还是与九重天的幼崽鸣鸣更有话题,更能玩到一块儿去。
鸣鸣大名容惊鸣,是天帝容婵与上古黑龙的第一个孩子,他调皮顽劣、无所畏惧,是九重天上赫赫有名的闯祸精。
两个小幼崽初次见面,便“天雷勾地火”,十分投契。
甚至每每将要离开九重天时,一人一狐都手拉着爪,泪眼婆娑,依依不舍。
“阿卿,我们索性躲起来吧!”
“臭舅舅凭什么强迫你回家啊?你干脆留在九重天,跟我住一起吧。”
在容惊鸣的怂恿之下,小狐狸也生出叛逆之心。
半月后的瑶池畔,两颗脑袋挤在海螺里窸窣密谋。
“这次定能成!”容惊鸣晃着龙角信誓旦旦,“丹卿,你莫怕!这个伏羲螺可是爹送我的神器法宝,我爹,阿卿你知道的,上古神龙,厉害得很!所以这次我们一定不会再被臭舅舅找到了。”
巨大海螺中,顶着龙角的男童抱着雪白小狐狸,眉间难掩得意与自信,“这次臭舅舅要是还能找着我们,我就跟他姓!”
“可你上次也说他不会找到我们的。”小狐狸丹卿噘起嘴,隐隐觉得容惊鸣的话,好像有哪里不太对的样子,但又不知是哪里不对。
容惊鸣嘴硬道:“上次不过只是个小小的意外。”
小狐狸:“那上上次呢?”
“啊……嗯……呃……”小男孩憋得脸颊通红,战术性拖延一阵,他伸手揉了把狐狸耳朵,恨恨转移话题道,“阿卿,你跟我讲实话,其实你是容陵他偷偷生的崽子吧?他把你看护得那么紧,跟宝贝似的,就差时时刻刻把你揣在兜里,这正常吗?这当然不正常!除非你是他的亲生狐狸崽子!”
小狐狸一脸惊恐,下意识否认三连。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胡说。他明明只是我的饲主啊!”
“饲主?有哪家饲主像他对你那样上心?”容惊鸣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又有哪家灵宠比得上你的待遇?你一日三餐外加一顿小点心,比我吃的都精细,你手里的好玩意儿,连我这个九重天小团宠都羡慕不已哦!”
小狐狸困惑了:“是吗?可……可是……”
“幼崽都有亲爹娘的,也都是在爹娘照顾下长大。我有回偷偷听到爹娘谈话,他们说臭舅舅曾经有个老相好,但因为一些原因,不幸陨落了。听说臭舅舅老相好的原身是狐狸哦!嘿,这就巧了不是,阿卿你也是狐狸,所以你说不定真是他俩的崽子哦!”容惊鸣越说越精神,语气也有些酸溜溜,“哼。臭舅舅对你可比对我好太多了!我诶,我可是他上天入地独一无二的亲侄儿,除了他亲生的崽,谁能比得过我的待遇?”
小狐狸:“……”
为什么越听越有道理的样子?
也是,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好与爱?
难道容陵当真是他的……亲爹!
小狐狸凌乱了。
整只狐狸都有些不好了。
正是狐乱如麻之际,容陵微凉的嗓音突然在一人一狐耳边响起。
“你们是自己出来,还是我请你们出来?”
“从现在开始,我数三声,一……”
“呀!我的老祖宗诶!臭舅舅怎么那么快就找来了?”容惊鸣吓得面无血色,像只土拨鼠般抱头尖叫。很快,容惊鸣又强自镇定道,“不,阿卿,我们不能主动出去,搞不好臭舅舅是在故意诈我们!”
丹卿:“……”
这种时刻,小狐狸颇有经验。
比起自欺欺人,还是乖乖认错比较明智呢!
小狐狸心思复杂地跳出鸣鸣怀抱,埋首向前走。
“诶,阿卿你别呀!”
容惊鸣欲拉住主动自首的小狐狸,却被小狐狸的动作连带着一起滚出伏羲螺外。
一人一狐还好死不死,正好滚到男子脚边。
呜呼哀哉!好一个自投罗网!
容惊鸣心里骂骂咧咧,实际上认怂卖乖比谁都快。
几乎在触碰到容陵衣袂的一刹那,容惊鸣便一跃而起,弹出半丈开外,然后摸着后脑勺在凤凰树下傻笑:“嘿嘿嘿,舅舅您下午好!舅舅您慢走,舅舅您再见!”
大抵做贼心虚,容惊鸣眼睛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地,就是不敢看容陵。
容陵眼神淡淡瞥一眼容惊鸣,注意力很快回到小狐狸身上。
小丹卿此刻乖乖巧巧地蹲着,脑袋微垂,狐狸耳朵向下耷拉,情绪低落,似还有些心不在焉。
容陵暗叹一声气,弯腰抱起奶糯团子。
他俯身时修长手指轻挠小狐狸下颌,却没得到小狐狸的任何回应。
一人一狐刚转身,便遇上款款而来的女帝,容陵朝女帝投去一瞥,语气稍冷:“鸣鸣课业这般清闲,合该多读一些书,多修习一些剑术,莫让他因贪玩而损了心性。”
"兄长教训的是。"容婵拢了拢缀满星砂的披帛,目送那道玄色身影融入天色。
阿娘甫一出现,容惊鸣便哧溜躲在亲娘身后,待那袭袍角彻底消失在月洞门外,男童才从女帝的鎏金裙裾后探出脑袋,忿忿跺着锦靴:"阿卿定是我亲表弟!舅舅方才眼珠子都快黏在那崽子身上了,最可气的是——"他学着容陵端肃的模样背起手,"鸣儿课业这般清闲,合该多读一些书,多修习一些剑术,听听!这是人话吗?"
亲表弟?容婵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嗔道:“什么亲表弟?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呢!”
“就阿卿啊,难道他不是我舅跟他老相好偷偷生的狐狸崽子吗?”
容婵:“……”
容婵默默盯着自诩聪明的儿子,许久都没能说出话。
终于,她伸出手,神色复杂地拍了拍容惊鸣肩膀,叹道:“你舅说得对,果然还是给你功课布置得太少了!”
容惊鸣惊恐:“嗯?”
容婵拉起他手:“走,现在就回家让爹带你操练两个时辰。”
容惊鸣:“……”
第186章 番外二 番外二
番外二
晚霞漫过三十六重宫阙, 流云如赤焰灼灼燃烧。
容陵拢着怀中雪团,踏着仙雾掠过南天门时,广袖被天风吹得猎猎作响。
自离了瑶池, 小狐狸便在他怀中蜷成毛球,连蓬松的尾巴都耷拉着。容陵第三次垂眸时,发现它连耳尖的绒毛被晚风吹乱了, 与往常过分维持毛发光滑的样子形成鲜明对比, 倒像把魂魄落在了方才那株凤凰木下。
“可还是惦念着与鸣鸣一起玩闹?阿卿, 明日我们再登九重天可好?”
小狐狸仰起脸, 琉璃眸中浮着碎星般的光:“可以吗?”
容陵用指尖梳理它额间乱毛,声音浸着晚风:“只是阿卿要应我,不许再跟鸣鸣躲藏起来,你要知道, 寻你不着,我会很焦急,很忐忑,甚至整颗心都七上八下,唯恐你突然消失不见。”
小狐狸愣愣听着,眼睛逐渐失去焦距, 仿佛正不解地思考着什么。
容陵又放缓声音道:“阿卿, 无论你想做什么, 都可以与我商量。我绝不愿强迫你、控制你, 我只是再也承受不住失去你的伤痛。”
无论容陵如何解释, 都无法否认他出于关心, 而过分干预小狐狸自由的行为。
一个饲主,显然不至于做到这般地步。
丹卿不禁联想到鸣鸣的猜测,又在脑海回忆它与饲主容陵一直以来的相处。
结果越复盘越心慌, 容陵他……该不会真是他亲爹吧?
小狐狸满脸复杂。
经过几番思想斗争,它鼓起勇气,抬起头,严肃地望着容陵,试探般唤道:“爹?”
容陵:……
容陵:“嗯?”
小狐狸声音大了一丢丢,也有底气了那么一丢丢:“爹?”
容陵:“……”
容陵这回听清了,听得明明白白,却又糊糊涂涂。
爹?不是,阿卿他管谁叫爹呢?
一人一狐的目光在半空交汇。
容陵疑惑、茫然、莫名其妙。
丹卿不安、紧张、暗含期待。
*
“噗——哈哈哈哈哈!”
晨雾未散,冀望山巅的梧桐叶还坠着夜露。屋内的靳南无突然拍案狂笑,惊得檐下青鸟扑棱棱飞起,衔着的朝霞碎作漫天金粉。
“不愧是阿卿!哈哈哈哈,小狐狸他可太逗了。爹?哈哈哈,真好奇阿卿这颗小脑袋瓜装的都是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哈哈爹!亏他想得出来,哈哈哈,哈哈哈哈!不行了,笑死我了。”靳南无靳南无笑倒在缠枝藤椅上,时不时还猛拍一下大腿!
容廷倒是想给弟弟留点儿面子,可他情不自禁上扬的嘴角根本压不住。
容陵指节捏得青玉案几寸寸结霜。
"你们……"他缓缓抬眼,眉峰压着雷霆,"很好笑?"
靳南无立即噤声,却见容廷广袖掩唇间又漏出几声闷笑,顿时也破了功:“啊噗——”
容陵阴森的目光直直射向容廷与靳南无,刀刃般冰寒锋利。
靳南无一边笑,一边凝水为镜,映出容陵正紧蹙的眉宇:"你自己瞧瞧,你这过分紧张的严父姿态怎能怨小狐狸多想?看见了吧?如今你浑身上下散发着的可不就是浓浓的爹味儿么!哈哈哈……”说及此处,靳南无又把自己给说破功了,撑着案几笑得花枝乱颤,“总而言之哈哈哈,你把阿卿看得太紧了哈哈哈,整日寸步不离,亲爹都没你这么爹哈哈哈,你还是……哈哈哈……”
"南无。"容廷轻扯道侣袖角,眼底却浮着促狭笑意,"你莫笑了,阿陵此刻都想杀人了。"
容陵一张脸早已黑如锅底。
“笑够了?”容陵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阴阳怪气冷哼一声,“既然笑够了,请问你们二位有何高见啊?”
靳南无抹了把笑脸,突然变得正经起来:"按我说,小狐狸懵懂,容易将依赖错认,你当他突然为何唤你……"靳南无舌尖灵巧绕过“爹”那个字,"我记得,幼时我养过一只灵宠。那雏鸟破壳第一眼瞧见我,便再不肯离我三尺,简直将我视作亲人一般。"
容陵瞳孔骤缩。
靳南无继续道:"你以为守着他便是你想要的永恒吗?阿陵,你敢不敢赌一次?"
容陵眉心紧蹙:“什么意思?”
容廷已然明白靳南无的话中深意,他用轻柔的语调问容陵:“阿陵,我且问你,你对阿卿的未来有规划吗?莫非你打算就这么陪着他直至长大?”
容陵挑了挑眉,俨然是在说:这有何不可?
“不,我认为不是很妥当。”容廷摇摇头,解释道,“于你立场,丹卿是你失而复得的爱人,你陪在他身侧无可厚非。可你有站在丹卿的角度考量过吗?他自天地灵气中复生,并没有过往记忆。他如今只是一只年幼懵懂的小狐狸,与你不仅有年龄差距,更有辈分上的悬殊。你与他朝夕相处,精心照料,他自然而然会对你心生濡慕敬仰之情。”
“没错,”靳南无接话,“你兄长这番话就是我想表达的意思,不正是因为你们距离太近,阿卿才会误会你是他……”靳南无颇有深意道,“朝夕相伴不一定能滋生爱情,却一定能培养出亲情,是吧?”
亲情?
容陵面容忽而苍白。
他踉跄后退半步,又勉力站稳。
那长睫掩映下的那一双漆黑眼眸波涛汹涌,再不复平静。
半晌,容廷与靳南无对视一眼,提议道:“过几日,你将阿卿带到冀望山吧。”
靳南无温柔地拥住容廷的肩,对他的决定表示支持:“嗯,我们都很喜欢阿卿,有阿卿长久陪在我们身边,冀望山一定会变得更热闹有趣!”
容陵神色萎靡,既没应好,也没说不好。
他失魂落魄地转身便走,一身低气压似暴风骤雨欲来。
目送容陵离去,靳南无不太确定地低喃:“阿廷,你说他能舍得把阿卿交给我们吗?”
容廷担忧地望着容陵萧瑟的背影,语气无奈:“他有更好的选择吗?”
微风卷起空中落叶,恍惚中,靳南无似轻轻喟叹了一声。
七日的光阴,如指间流沙般悄然无声地溜走。
这天上午,容陵如约出现在冀望山,小狐狸阿卿依偎在他的怀中,毛茸茸的尾巴轻轻摆动,显得格外亲昵。
一阵秋风拂过,带来些许凉意,阿卿缩了缩脖子,更加贴近容陵的怀抱。
“靳叔叔好。”
“容叔叔好。”
小狐狸从容陵怀中探出脑袋,礼貌地向靳南无和容廷打招呼,它声音清脆悦耳,笑容如同初绽的花朵,俨然还不知即将被饲主“抛弃”的命运。
靳南无笑着看容陵一眼,伸手从他怀中接过小狐狸,语气温柔:“小阿卿,靳叔叔带你去外面玩,好不好?”
“好呀!”阿卿欢快地回应,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容陵目送靳南无抱着阿卿的背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视线之外,才缓缓收回目光,眼中闪过一丝落寞。
他取出一枚精致的储物戒指,连同那本线装书册《小狐狸日常手册》,一并递给容廷,声音低沉却清晰:“这里面是阿卿的日常用品,它惯用的枕头和床榻也收在其中。这本簿子,我详细记录了阿卿的饮食喜好、生活规律,还有它喜欢的食谱步骤,我都一一抄录在册。”
容廷双手接过,神情郑重。
容陵继续说道:“若有任何不确定的地方,随时可以问我。”
“好。”容廷点头应道。
“阿卿夜间睡觉爱踢被子,你有空的话,记得去查看一下。”
“好。”
“它年纪尚小,容易花粉过敏,平时尽量避免让它接触过多的花卉。还有几样果子,阿卿亦是吃不得的。”
“好。”
“你干脆先把簿子还我吧,我怕你忘记,索性将这些细节也都写下来。”
“……好。”
容廷理解弟弟的分离焦虑,更明白他对丹卿的心意。
他脾性甚好地任由容陵来回折腾,期间没有一丝不耐烦。
临别总是会让人变得不安又恐慌,这一点,容廷自然深有感触。
“如果阿卿他以后问起我……”合上《小狐狸日常手册》,容陵闭了闭眼,下意识望向窗外,声音轻若呢喃,“便告诉他,说我有要事远行,归期不定。”
“好。”容廷轻声应道。
*
丹卿一直记得那一日。
哪怕他逐渐长大,幼年的记忆开始泛黄褪色,可他一直记得,记得那个午后。
彼时阳光正好,微风轻拂,树叶在枝头沙沙作响。他正和靳叔叔一起荡秋千,快乐的笑声回荡在山间。秋千越荡越高,他的衣角在风中翻飞,就像一只快乐自由的小鸟。
“阿卿,我要出一趟远门,归期不定,你且留在冀望山,可以吗?”
低沉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丹卿转过头,看到白衣男子高大的背影。夕阳的余晖为他镀上一层金边,如同月色一般温柔。
他停下荡秋千的动作,蹦蹦跳跳地跑到白衣男子面前,笑嘻嘻地点了点头:“好啊!”
他回答得没有一丝犹豫,声音里满是天真烂漫的快乐。
白衣男子静静地看着他,修长手指轻轻抚上他的脸颊,沁着令他略微不适的凉。
如今丹卿再回想,那一刻容陵的表情似乎有些失望,嘴角笑意也牵强。
“容陵肯定很快就会接我回家吧?”丹卿心里想。
毕竟那可是他的饲主啊,天下第一粘狐精、盯盯怪。
他才不舍得离开他太久呢……
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
一日,三日,十日,百日,千日……
小狐狸真的好想它的饲主哦!他摩挲着脖颈前的那颗星辰焰火吊坠,日复一日地等待。
“容陵呢?”
“容陵他怎么还不来?”
“为什么他还不来接我?”
“容陵明天会来接我吗?”
“他到底什么时候来接我?”
“容陵,他还会来接我吗?”
一次又一次的询问,始终没有答案。
直到某年某月某天的某一刻,小狐狸终于明白,有些人,原来会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不会回到你的世界。
*
于冀望山长居的第二年,丹卿怀着对饲主容陵的深深思念,斜跨着靳南无送的书袋,拎着容廷准备的点心,踏上求学之路。
《东来书院》是一所闻名仙界的学院,汇聚了四海九州的仙二代。其实早在七日之前,东来书院便已开学,但小丹卿因花粉过敏,无奈之下,两位叔叔只得帮他向书院请了几日假。
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说,今天是小丹卿第一次上学的大日子。
因为是初次,两位监护人叔叔坚持护送小丹卿上学。
待三人抵达书院门前,小丹卿乖巧地挥了挥手,向容廷和靳南无道别。
“阿卿,在书院好好学习,好好吃饭,下学后在这里等着,我们来接你,好吗?”容廷细心叮嘱。
小丹卿乖乖点头道好。
比起学习饮食,靳南无显然更担心小阿卿的安全问题,他用严肃的语气道:“若有人故意推你打你或者骂你,你尽管去找容惊鸣,让他替你出头,知道吗?”
容廷嗔道:“你乱说什么呢!”
靳南无挑眉:“我没说错啊,谁不知道容惊鸣是九重天上的小霸王,他那狂悖的模样,简直跟容陵小时候有得一拼,容……”
话语戛然而止。
靳南无显然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靳叔叔,容叔叔,我会在书院好好照顾自己的,你们先回去吧,不用牵挂我。”小丹卿扬起笑脸,仿佛根本没听到那个名字的样子。
“好好好,”靳南无与容廷担忧地对视一眼,“那我们先走了,小丹卿,再见。”
丹卿笑眼眯眯道:“叔叔再见。”
待靳南无容廷离去,小丹卿的肩膀顿时垮下来。
其实他刚刚听得很清楚,可听清了那个名字又能如何呢?
拖着沉重的步伐,小丹卿沮丧前行。
“阿卿!阿卿!”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激动的叫喊声。
是鸣鸣,容惊鸣。
两个好朋友顺利会面,分外高兴,手牵着手,结伴同行。
“你今天都带的什么好吃的啊?”容惊鸣的注意力被丹卿的超大食盒吸引,忍不住伸长脖子,好奇发问。
丹卿笑着说:“彩虹糕,蟹黄面,奶酥糖,桂花冰酪,还有葡萄汁。”
“哇,好丰盛!叔叔们对你真好,我娘总说冀望山的葡萄汁最好喝了。”
“是很好喝,容叔给我装了好多葡萄汁,待会咱们一起喝呀!”
“哈哈哈,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丹卿与容惊鸣有说有笑。
两人都穿着学宫统一发放的青色学子服,戴同系书生帽,粉粉嘟嘟的脸蛋,清澈圆溜的眼瞳,显得格外鲜活。
“容惊鸣!你给我站住——”
陡然间,一道来者不善的声音,打断了两位好朋友的友好交流。
丹卿与鸣鸣不约而同地回首。
只见一名圆润的小男孩自云端轻盈跃下,他朝着容惊鸣扬了扬下巴,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挑衅:“容惊鸣!昨日的比试我输得心有不甘,今日我们再战一场,看看到底谁更胜一筹。”
容惊鸣从鼻腔哼出一声:“要比待会儿上课再比。”
“不行,今日习学火系术法,但我要跟你比水系。“
容惊鸣白眼往上一翻,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那就别比了呗,少耽误小爷休息玩乐的时间!丹卿,咱们走,别搭理欧阳瑾。”
欧阳瑾脸色涨红,怒气冲冲地喊道:“容惊鸣!你不许走。”
随着他的怒喝,一道水墙凭空而降,横亘在丹卿二人面前。
“欧阳瑾,你这是在发什么疯?”容惊鸣迅速将丹卿护在身后,脾气也上来了。
“少废话,来战!”欧阳瑾怒目圆睁,接连施展出水凝剑、水龙咆哮以及水墙困等水系术法。
容惊鸣被激怒:“欧阳瑾,这可是你自找的!”
说罢,他如同一位小勇士般挡在丹卿身前,逐一化解欧阳瑾的攻击,并以更高阶的术法予以反击。欧阳瑾也不甘示弱,全力以赴地释放着大招。
欧阳瑾自然也不遑多让,铆着劲儿唰唰放大招。
丹卿初来乍到,便目睹了这般激烈的对决,心中焦急万分。他既希望鸣鸣能胜,又担心鸣鸣出手过重,误伤了同窗欧阳瑾。
两人的战斗愈发激烈,气势如虹。周围的学子们也被这动静吸引,纷纷驻足围观。
“容惊鸣真是厉害!”
“欧阳瑾也不差啊!”
“听说欧阳瑾昨日败北后,特地请教了他哥哥,今日看来是有备而来。”
“这场比试,胜负难料啊!”
……
学子们议论纷纷,声音此起彼伏。
容惊鸣抬眼望去,只见欧阳瑾眉宇间透露出得意之色,仿佛胜券在握。这一下,彻底激发了容惊鸣的胜负欲。
他认真起来,战况愈发激烈。
渐渐地,欧阳瑾从最初的游刃有余变得力不从心。他心中惊疑不定:容惊鸣怎会如此厉害?
“鸣鸣!”
就在此时,丹卿最先察觉到容惊鸣的异样。他已然进入忘我之境,周身灵雾缭绕。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龙吟响起,一条冰蓝色的水龙自容惊鸣身后咆哮而出,它摆动着巨大的身躯,威严地俯冲向欧阳瑾,拦住他的逃跑之路。
四周瞬间寂静无声,学子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龙吓得目瞪口呆。
那栩栩如生的鳞片、凶神恶煞的眼睛以及锋利尖锐的爪牙,无不令人心生畏惧。
欧阳瑾站在巨龙的阴影下,瑟瑟发抖。
巨龙头颅离他不过几拳之距,仿佛随时都能会狠狠扑来,将他碎尸万段。
欧阳瑾大骇,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欧阳瑾下意识地释放出长辈赠予的一缕神识。
“轰——”
炽金色神识与冰蓝水龙在半空相撞。
刹那间,学宫震荡,擎天柱皲裂,天地都在摇晃。
场面顿时乱作一团,学生们尖叫的尖叫,逃跑的逃跑,却因毫无章法而摔成一团。
“啊啊啊重死我了。”
“救命!”
“呜哇哇,我胳膊断了哇哇……”
混乱中,丹卿亦是自身难保,危机重重。
他好不容易站稳,一股旋转的气流却又将他卷至半空。
丹卿闭上眼睛,做好了狠狠摔落的准备。
然而预想的痛楚并没有到来,黑暗之中,似乎有一只手紧紧握住了他,将他安安稳稳送到地面。
与此同时。
一柄水剑横空出世,将巨龙与残余的神识尽数粉碎。
地震也随之停止。
“是最高水系术法!形神化一!”
不知谁突然高嚷了一句。
丹卿怔怔睁开眼,下意识望向站在他身旁的冷脸小男生。
而他,也同时朝丹卿投来一瞥。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相撞,仿佛有玉石碰撞的清脆声响在耳边回荡。
片刻沉默后,冷脸小男生红唇轻启,突然开口道。
“段冽。”
丹卿懵懂脸:“哈?”
冷脸小男生似乎笑了笑,重复道:“段冽,我的名字!”
第187章 番外三 番外三
番外三
“可恶, 被他给装到了。”
容惊鸣双臂环胸,目光如炬地锁定在人群中的段冽身上,语气中满是愤懑,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竟让这家伙抢尽了风头, 实在是可恶啊!”
丹卿静静站在容惊鸣身旁, 目光却不自觉看向那位与他差不多大的冷脸小男童。
一场书院意外风波, 多亏段冽的及时出手, 才得以平息。
书院教习们姗姗来迟,开始收拾残局。
容惊鸣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坚定:“阿卿,我决定了, 从今日起,段冽他就是我命定的头号对手!”他转头看向丹卿,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阿卿,你一定会站在我这边的,对吧?”
丹卿有些措手不及:“啊?”
容惊鸣面露不悦:“阿卿, 我们可是最好的朋友, 我不管别人, 但你必须与我同仇敌忾。”
“可段冽他刚刚……”丹卿话未说完, 便被容惊鸣阴阳怪气的声音打断, “阿卿, 难道你不觉得段冽那家伙,让人有一种莫名讨厌的熟悉感吗?”
对于“讨厌”这一点,丹卿不敢苟同, 但说到“熟悉感”,他确实深有同感。不知为何,在看到段冽的那一瞬间,丹卿的胸口便涌起一股强烈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可具体的,丹卿又无法形容出来……
“咳,段冽来了!”
容惊鸣突然挺直腰背,阴森森道,“阿卿,给我无视他!切莫给他眼神。”
话音刚落,段冽已然朝他们走来。
经过丹卿时,他的脚步戛然而止。他那富有穿透力的漆黑目光,仿佛越过时间与空间,坚定地落在丹卿脸上。刹那间,他淡漠的眼眸中似开出一朵花,融化了所有冰寒。
丹卿心口蓦地一滞。
就像触电一般。
容惊鸣拧着眉,视线在段冽和丹卿身上来回转移,终于,他觉察出不对,怒目道:“喂,姓段的,你看什么看?不准看!”
说罢,他大步上前,老母鸡护小崽似的,将丹卿严严实实挡到他身后。
两个小男生正面对峙。
段冽的目光在容惊鸣身上轻飘飘地一扫而过,终究什么都没说,而是沉默地越过两人,独自走入书院。
“可恶!他竟敢鄙视我!”容惊鸣转回头,怒不可遏地向丹卿告状,“阿卿,你刚刚看到了吧?他脸上是不是写满了对我的嘲讽与不屑?”
“好像……没有吧!”丹卿有些不确定。
容惊鸣:“怎么没有?你就是太单纯,看谁都像好人,不识人心险恶。”
丹卿:“……”
容惊鸣气得脸红脖子粗:“反正你以后不准和他说话,也不准跟他做朋友,知道了吗?”
丹卿陷入沉默。
容惊鸣挑眉:“阿卿?”
丹卿支支吾吾:“……嗯,好。”
清晨的学思堂内,阳光透过木窗,洒在青石地面上。
容惊鸣和欧阳瑾正站在高台前,面红耳赤地接受着沈监学的训斥。
沈监学目光如炬,声音严厉而庄重:“你们知错了吗?”
两人皆老老实实低头认错。
沈监学点点头,表示满意:“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下不为例。”
训斥过后,沈监学的神情逐渐缓和,脸上也浮现出和蔼的笑容。他环视四周,温声道:“接下来,我要向大家介绍两位因故未能参加开学礼的新学子。”他的目光落在后排,声音中带着几分期待:“一位是方才帮助过大家的段冽,另一位则来自冀望山,名叫丹卿。”
听到自己名字,丹卿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他与段冽同时起身,接受大家欢迎的掌声。
比之丹卿的窘迫,段冽一如既往的从容淡定。
沈监学微笑着示意两人坐下,学思堂内顿时安静下来。
然而,所有学子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略过丹卿,落在了段冽身上。
对于这些循规蹈矩的学子来说,一个强大又冷漠的同窗,无疑具有极强的吸引力。
丹卿也忍不住偷偷看向段冽。
他们的座位仅隔一道狭窄走廊。
就在这时,面无表情的段冽突然转过头,与丹卿目目相对。
丹卿:“……”
偷看被抓包,丹卿心尖一颤,立即埋下头,还多此一举地拿书遮挡住脸。
段冽:“……”
小小狐狸,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可可又爱爱。
段冽眼底笑意弥漫,温柔似夏日傍晚的一抹粉霞。
丹卿躲在书后默默自闭好久,脸上的红晕这才完全褪尽。
他正襟危坐,不敢再朝段冽的方向望去。
可无论如何,他都应该向段冽道一声谢。
但鸣鸣……
思及容惊鸣的“两不准”,丹卿眉头紧锁,心中纠结不已。
最后,他写了张纸条,趁所有人都去准备骑射课之际,悄悄放进段冽的桌肚。
在书院的日复一日中,丹卿与段冽之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丹卿从未主动与段冽交谈,而段冽似乎也默契地保持着距离,不曾打扰。
正是这种“井水不犯河水”的微妙平衡,反而让丹卿的注意力不自觉地被段冽吸引。
段冽的身影在书院中总是那么耀眼。
他的体能骑射出类拔萃,诗词歌赋信手拈来,即便是最晦涩难懂的术法仙诀,他也能轻松驾驭。
他寡言少语,常常一整天都不说话,独来独往,身边没有任何朋友。
每次比试考核,他总能以无可争议的优势超越鸣鸣,稳居榜首。
可段冽的卓越并未赢得鸣鸣的尊重,反而让鸣鸣对他的反感愈发强烈。
私下里,容惊鸣总在丹卿耳边咬牙切齿地抱怨:“瞧他那副不可一世的样子,赢我几次很了不起吗?”
“混蛋!段冽他就是故意耍弄我!”
“我恨死段冽了,他夺走了我所有的第一,呜呜呜,阿卿,我讨厌死他了!”
隔着鸣鸣的怨念,丹卿心想,自己恐怕永远都不会与段冽交谈,更不可能成为朋友。
尽管段冽曾无数次在他最需要的时候伸出援手。
是的。
每当丹卿陷入危险或无助的境地,段冽总是如守护神般从天而降,将他从困境中解救出来。
那一年,丹卿试炼期间偶遇灵兽发狂,是段冽及时出现,制服了失控的灵兽。
那一年,考场中的丹卿忘带符箓,是段冽默默将自己的递给了他。
那一年,丹卿珍爱的古琴弦断,隔日却发现琴弦奇迹般修复如初。
那一年,丹卿身体不适,桌上却出现一瓶对症的丹药。
那一年……
世上为什么会有段冽这样奇怪的人呢!
他为何待他如此之好,却又深藏姓名不求回报?
丹卿百思不得其解。
然而,他却没有勇气去追问。
他只能忐忑不安地接受段冽的好意,一边暗自唾弃自己是个不敢刨根问底的胆小鬼。
丹卿曾经以为,他与段冽会是两道平行线,永不相交。
直到兰芝公主的出现,打破了这份平静。
与西王母座下兰芝公主的相识,本是一场偶然。
彼时,几所书院联合举办友谊赛,赛场上,兰芝公主拼尽全力,仍遗憾落败。
丹卿从花园经过时,偶然发现她躲在假山后低声啜泣,神情狼狈。丹卿在修行上并无太多天赋,因此他深深理解少女努力却未能如愿的失落。于是他悄然上前,将一方帕子留在了假山出口处。
帕子干干净净,里面还包着一块很甜却不腻的糕饼。
不过一块小小的糕饼罢了。丹卿万万没想到,兰芝公主竟会因为这微不足道的善意,特地以交换生的身份,千里迢迢来到《东来书院》。
而她的目的,显然是为了丹卿。
“丹卿,我初来东来书院,人生地不熟的,你能带我四处逛逛吗?”
“丹卿,你的字写得真好看,可以教我吗?”
“丹卿丹卿,这道符可以劳烦你帮我画吗?”
“阿卿,陪我去鹊桥看彩虹嘛!”
“阿卿,我能和你一起组队试炼吗?”
“阿卿阿卿……”
兰芝公主的热情让丹卿有些不知所措,他本就是温吞不擅拒绝的性子,再加上灵芝公主对他没有恶意,是以,丹卿也并无搪塞敷衍她的理由。
这日下午,骑射蹴鞠的课程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兰芝公主一袭明艳骑马装,脚步略显不稳地走到丹卿面前:“阿卿,我右脚受了伤,你能扶我到湖边树下坐一会儿吗?”
丹卿刚换上蹴鞠服,正欲开口回应,却被身后一道冷冽的“借过”打断。
丹卿回头一看,只见段冽的身影不知何时,正站在斜后方。
高大挺拔的少年黑衣如墨,面无表情,存在感极强。
段冽并没有看丹卿,他目光漠然直视前方的蹴鞠场,那双黑沉沉的眼眸仿佛被一层暗雾笼罩,透出一股难以形容的危险气息。
丹卿愣愣地看着他,身体却比思绪更快作出反应。
等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侧身避让时,段冽也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去。
擦身而过的瞬间,他们的肩膀似乎轻轻触碰了一下,动作极轻,却让丹卿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奇怪,从前容惊鸣常常捉他的手臂、揽他的肩膀,他明明也没有这么大的反应。
为何今天的身体好似格外敏锐?丹卿皱紧眉头,心中泛起一丝困惑。
“阿卿?”兰芝公主显然不在意路过的段冽,她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丹卿身上,“阿卿,你陪我去休息会儿吧,好不好?”
丹卿陡然回神:“哦,你……你的脚用过治愈术了吗?”
兰芝颔首:“用过了,但我还是觉得有点不舒服。”
丹卿微蹙眉头,他扫视一圈,女学子们全在远处,且各自忙碌。
他尚在犹豫,兰芝看出他的不情愿,轻哼一声,调头便往湖边走:“算了算了,不要你陪,疼死我算了。”
丹卿无奈,踌躇着追上去。
途中,丹卿给容惊鸣传信,让他换个队员,眼下这形势,他肯定没法准时上场了。
东来书院的景致更偏向人间风光。
青山绿水,秀丽怡人。
两人并肩坐在湖畔树下。
微风一阵阵拂过,荡起一圈圈涟漪,将丹卿的思绪也带入了那波光粼粼的水面。
他望着湖水,目光渐渐迷离,思绪随着水波向外扩散。
不知怎的,丹卿的脑海中浮现出段冽的身影,尤其是那双雾沉沉的眼眸,冷冽而深邃,藏着无数未解的秘密。
自从兰芝公主来到东来书院,段冽似乎变得更加沉默寡言,甚至有些阴郁。
尽管他向来独来独往,与谁都没有交集,但丹卿能感觉到,段冽身上似乎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他仿佛提前进入了凛冬,周身的气息冷冽而疏离,带着一种孤独与哀伤,挥之不去地萦绕在他身边。
真奇怪,丹卿心想,为什么他会用“孤独”与“哀伤”来形容段冽呢?
更令他困惑的是,此时此刻,他的胸腔中竟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他想要去找段冽,想要靠近他,想要了解他。
“阿卿,谢谢你陪我到这里看风景。”
兰芝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她轻轻捋了捋额前的发丝,脸上泛起一抹娇羞的笑意,“阿卿,你对我真好。”
丹卿有些恍惚地回应:“嗯?哦,我们不是好朋友吗?不用客气。”
兰芝的笑容微微一滞,眼中闪过一丝失落。
好朋友?这两个月来,她表现得如此明显,丹卿竟还只当她是好朋友吗?
少女的心意赤诚而热烈,像最明媚的花朵,勇敢而无畏地绽放。兰芝公主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勇气都凝聚在胸腔中。
“阿卿,我喜欢你。”她的声音轻柔却笃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丹卿的第一反应是沉默,因为这句话并未在他心中激起任何波澜。
他也喜欢兰芝公主,就像喜欢那些意趣相投的同窗那般。
“阿卿,我说我喜欢你!”兰芝又好气又好笑,语气中带着几分急切与无奈,“是男女之爱的那种喜欢!”
丹卿愣了片刻,低声回应:“……哦。”
这一次,比起意外诧异,丹卿更多的是疑惑。
男女之爱?那是什么爱?对于这种只在诗词中朦胧了解过的情感,丹卿感到陌生而无措。
“阿卿,你也喜欢我吗?”兰芝的声音带着期待,却又透着不安。
“我……”丹卿深深蹙眉,心中一片茫然。他没有答案。因为不懂情爱,他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像兰芝喜爱他一样喜爱兰芝。因为不明白自己的心意,所以他无法给出一个明确的回应。
沉默,在两人之间无限蔓延,连空气都变得沉重起来。
兰芝公主似乎明白了什么,她的眼眶微微泛红,却又固执倔强地,眼也不眨地,紧紧盯着丹卿呆滞的脸。
而丹卿,他的目光并不在她身上。
兰芝公主很难不失望。
但她并不会就此放弃。
眼睫轻颤,兰芝倏地闭上双目,待积攒足够的勇气与力量,她又忽然睁开眼,义无反顾凑身上前,去亲吻丹卿的唇。
丹卿被兰芝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
但这只是下意识的反应,并非因为兰芝的举动而紧张。
他蹙紧眉心,静静望着少女越来越近的姣好容颜,心中却一片平静,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嗤——”
就在丹卿打算偏过头的瞬间,一支箭矢,突然以雷霆之势破空而来,呼啸的风声仿佛要将天空劈成两半。
“啊!”兰芝的尖叫声划破宁静,箭矢从她与丹卿的脸颊之间疾速飞过,最终射落在湖岸边,惊起几只白鹭。
兰芝又羞又怒,捂着心口猛然起身,朝箭矢射来的方向瞪去:“你干什么?”她顾不上仪态,冲着那道身影咆哮道,“段冽,你故意的是不是?你有病啊?”
丹卿也跟着起身,他神情呆呆的,仿佛看到极其不可思议的画面。
巨大树冠下,一袭红色骑装的驱马少年,正漫不经心收起长弓。
斑驳叶影洒满他一身,他的目光依旧冷淡,甚至没有看丹卿一眼,而是淡淡地看向兰芝公主。
“抱歉,刚刚有只白鹭叼走了我的护臂。”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
“白鹭?护臂?就这?”兰芝崩溃至极,“你有病吧?”
段冽的眼神依旧冰冷,却突然勾起唇角,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
随后,他策马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你——”兰芝怒目而视,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气得说不出话来。
段冽的出现猝不及防,离开得也决绝利落。
丹卿怔怔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
他缓缓抬起手,捂住自己的心口,那里正剧烈地跳动着,好像在诉说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情感。
今天的一切好像都糟糕透了。
包括那个他并不期待的吻。
以及此时此刻他剧烈的心跳声。
第188章 番外四 番外四
番外四
那日过后, 丹卿以为,再见到段冽,哪怕他们仍然不说话, 他亦会在段冽面前难堪到手足无措,甚至不知该如何面对那双冷冽的眼眸。
然而,段冽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一连数日, 段冽的身影都未出现在书院。
他的缺席像一阵无声的风, 悄然席卷了丹卿的心绪。
今天已是段冽不在的第五天, 书院里依旧没有他的踪迹。
这里没人真正与段冽相熟, 因此,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何无故缺勤。
也有好事者曾向夫子打听,得到的却只是苍白朴素的“告假”二字。这简短的回答就像一层雾,笼罩在丹卿心头, 让他愈发困惑。
丹卿甚至忍不住怀疑,莫非段冽是因为撞见了兰芝与他……
所以他才不来学馆吗?可这种事最尴尬的不应该是当事人吗?
丹卿并不是个擅长隐藏心事的人,他的情绪总是毫无保留写在脸上。
段冽不在的这些天,丹卿拒绝了兰芝所有邀请。他清晰地看到兰芝脸上的失落,可他却无能为力。因为他自己也陷入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中。尽管他并不明白这种失落的根源,但它却庞大到让他再也无法顾及旁人的感受。
“阿卿, 可是修行遇到什么瓶颈?”晚食桌上, 容廷不无担忧地望着丹卿, 语气中带着关切, “亦或是身体不适?”
“没有, 我挺好的。”丹卿食之无味地将几粒饭喂入口中, 他勉强扯了扯唇角,朝容廷和靳南无挤出一丝笑容。
然而,那笑容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其实今日在书院, 容惊鸣也问过丹卿同样的问题。
丹卿能回什么呢?
他隐隐觉察到,自己的异常约莫与段冽有关。可这种猜测,他更加不可能同鸣鸣讲实话。
因为连他自己都无法理清,这种情绪究竟从何而来,又为何如此强烈。
段冽的缺席就像一根无形的线,牵动着丹卿的心。
他试图忽视,却发现自己无法做到。每一次踏入书院,他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扫向段冽的位置。
可每一次的期待,换来的都是更深的失落。
丹卿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来。
“容叔叔,靳叔叔。”丹卿忽然鼓起勇气,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什么事?”容廷与靳南无几乎同时开口,语气中带着浓浓的鼓励与期待,仿佛早已等待这一刻多时。
丹卿一愣。
他抬起头,看着他可爱的两位监护人关切的眼神,突然忍俊不禁,扑哧一笑。
这一笑,堆积了数日的郁闷,都减轻了些许。
“两位叔叔,”丹卿莫名生出倾诉欲,他微微向前探了探身子,声音依旧小心翼翼,“我有个同窗,他已经好多天没来书院上课,我担心他是不是生病了。”
“哦?”靳南无挑了挑眉,与容廷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容廷则轻轻瞥他一眼,示意他别插嘴,莫打断丹卿的话。
丹卿低下头,无意识地绞着手指,继续说道:“最近学业挺重的,他不来,会落下许多功课。”
容廷和靳南无聚精会神地听着,时不时再交换一下眼神。
“确实,酷暑前你们书院还有一场考核吧,缺勤数日,确实很耽误学习。”容廷语气温和,仿佛在引导丹卿继续说下去。
丹卿眼底有微光一闪,似是因为得到认同很高兴:“是啊,马上就是考核的日子了。”
容廷也试探着应和道:“那你同窗岂不是惨了?”
丹卿蓦地一噎,心中有些哭笑不得。
“惨”这个字,实在与段冽很不搭边。
他心虚地端起茶杯,支支吾吾地应道:“唔,嗯,是吧!”
“那他该怎么办呢?”靳南无适时地插了一句,语气好似带着几分担忧。
丹卿放下茶杯,一脸认真:“如果他在书院有关系不错的同窗,那么同窗就可以去他家,把记载的知识要点告诉他。”
“不会太麻烦了吗?”
“同窗一场,也算缘分嘛。”
容廷和靳南无一唱一和,默契十足地引导着话题,丹卿果然意动。
半晌,丹卿又为难地眨了眨眼睛,声音里带着一丝犹豫:“可是……我们都不知道那位同窗住在哪儿。”
“看来这位同窗很神秘啊!”靳南无朝容廷挤了挤眼,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他叫什么名字?”
“段冽。”
“段冽?段冽啊!我似乎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靳南无装模作样地努力回想,“唔,到底是在哪儿呢?”
丹卿眼睛倏地点亮,像夜空中突然闪烁的星星,迫不及待催促道:“靳叔叔你快想想!”
容廷见不得丹卿着急的模样,他温和地笑了笑,接过话头:“应该是住在紫霞山吧,离咱们冀望山不远。”顿了顿,又补充道,“段冽这孩子啊,打小便是一个人住。”
丹卿眉头不自觉地拧了起来,眼中闪过一丝心疼:“他为什么一个人住呢?”
容廷摇摇头:“这我和你靳叔叔就不太清楚了。”
丹卿低下头,似乎在做着什么艰难的决定。终于,他抬起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靳叔叔,容叔叔,我……我想明日请假,去紫霞山探望他,可以吗?”
“没问题。”容廷和靳南无相视一笑,自然是满口支持。
他们的态度显然有些出乎丹卿的意料,丹卿眼神放光,就像是一只欢快的小鸟,立即飞奔回卧房,开始整理要带给段冽的书册。
他一边收拾,一边琢磨着还要捎些什么零嘴点心。
冀望山的葡萄干和杏脯最是美味,丹卿装了满满两大袋,心里还是觉得不够。
翌日一早,丹卿早早起床,特地跑到厨房,亲手煲了一锅清粥。
临走之际,他又将自己炼制的所有药丹小心翼翼装进匣子里。
一切准备妥当后,丹卿驱云疾行,朝着紫霞山飞去。
晨光熹微,朝霞逐渐染红半边天。
当丹卿降落在紫霞山时,眼前的景象令他不由得屏住呼吸。
一栋仿江南风格的典雅小院静静地卧在漫天朝霞之中,好似一幅水墨画般宁静而美好。
原来这便是段冽的住处吗?想到接下来的会面,丹卿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期待与紧张。
直至走近宅邸,丹卿这才发现,大门竟然微微敞开着!
他站在门前,礼貌地叩了叩门环,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院落中回荡。
许久,一直无人应答。
丹卿心中不由得泛起一丝不安:难道段冽不在家吗?他要不要……自己走进去看看?
半晌,丹卿红着脸,鼓起勇气抬脚跨进门槛。
未经主人同意擅自闯入,丹卿很是不好意思。
他迈着谨慎而胆怯的步伐,一路穿过中庭,又沿抄手游廊弯弯绕绕,然后驻足在疑似书房的门前,四处环顾,试图猜出哪一间是段冽的居所。
“左还是右呢?”丹卿嘀嘀咕咕,最后指着一边道,“要不还是先选左吧。”
就在他刚向左迈出一步时,一道沙哑而低沉的声音冷不防在他身后响起,伴随着“吱呀”的开门声:“你怎么在这里?”
丹卿脊背一僵,整个人如遭电击般颤栗了一下。
干笑着转过身,丹卿试图用笑声掩饰自己的尴尬:“原来你住右边这间啊!哈哈!”
段冽:“……”
丹卿:“……”
段冽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丹卿的笑声逐渐弱下来,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他窘迫地低下头,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他想,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蠢毙了。
段冽望着眼前像一只小鹌鹑般局促不安的清秀少年,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上扬。
就连他虚弱痛苦的身体,也因少年的出现而好了大半。
“进来吗?”段冽轻声问道。
“啊?嗯,进。”丹卿迟钝地反应过来,拎着大包小包,局促地走进段冽的卧房。
“这些是什么?”段冽目光落在丹卿手中的包裹上,声音依旧沙哑。
“你生病了吗?”丹卿几乎与他同时开口,两人愣愣地望着彼此,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丹卿连忙把大小匣子都搁在桌上,解释道:“有功课记录,有一些糕饼零嘴,对了,你朝食用了吗?我给你带了一锅清粥,还有、还有一、一些……”
丹卿完全说不下去了。
因为段冽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目光深邃而专注,仿佛要将他看穿一般。
丹卿紧咬下唇,赧然地偏过头,脸颊烫得惊人。
还有他此刻的心,咚咚咚,擂鼓一般,好像都快从胸腔里跳出来一般。
“为什么来看我?”段冽低声问道。
“因为我担心你,你生病了,不是吗?”丹卿的声音有些颤抖。
“担心我?可是在书院,你不是从来不与我说话吗?”段冽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调侃,似乎还有淡淡的自嘲与捉弄。
“我、我……”
丹卿磕磕巴巴,鼻尖沁出薄汗,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突然,他抬起头,一改唯唯诺诺的态度,颇有底气地回敬道:“你、你在书院不也没跟我说话吗?”
段冽反手指着自己,挑眉道:“所以,我的错?”
丹卿脸红得不行,强作镇定:“就是你的错。”
段冽蓦地失笑出声,声音虽仍喑哑,却带着几分愉悦:“行,你说是我的错,那便是我的错。”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丹卿,“以后若我在书院主动同你说话,那你理还是不理?”
丹卿这下知道什么叫作作茧自缚了,他灵机一动,眸中有狡黠一闪而过:“你还生着病呢,快坐下吧,我拿粥给你喝。”
语罢,也不给段冽继续开口的机会,顾自忙碌得脚不沾地。
段冽懒懒靠在桌边,目光追随着少年的身影,看他悠然自得地在自己的地盘转来转去,心中竟久违地生出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无论丹卿去往何处,做什么,段冽的目光都痴痴追随着,不舍得片刻偏离。
丹卿盛了一碗时蔬熬制的清粥,又在段冽对面坐下。
两人之间的气氛既舒适又自如,仿佛他们曾朝夕相伴一千日、一万日、万万日……
“这……是你煮的粥吗?”段冽舀起一勺品尝一口,轻声询问。
“怎么,难道味道很怪吗?”丹卿有些紧张地反问。
“不,很好吃,好吃到我都不敢相信是你煮的。”
丹卿莫名其妙地睨一眼段冽,心中暗自嘀咕:什么叫不敢相信是他煮的?说这种话,他礼貌吗?
段冽又舀起一勺粥,忽地轻笑出声。
那笑容带着某种隐秘的愉悦,好似想到了什么令他十分开心的事情一般。
“对了,我还带了许多丹药来,”丹卿突然想起正事,“你哪里不舒服?请医仙探过脉吗?”
段冽摇了摇头:“没关系,老毛病,每年都会发作几次。”
“每年都发作?”丹卿眉头紧锁,语气中带着一丝焦急,"病因是什么?"
“是你。”
“——段冽!”丹卿愕然一瞬,随即提高嗓音,气恼地瞪他,“原来你竟是这样爱开玩笑的人吗?”
段冽立即收起轻浮的姿态,语气中带着几分安抚:“对不起,你别担心。我一直服用太上老君制的丹药,很快就会好的。”
听到太上老君的大名,丹卿终于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情也缓和下来。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日头渐渐西沉,丹卿这才意识到该告辞了。
他站起身,有些不舍地看了一眼段冽,轻声道:“明日下学后我再来看你。”
“你为何还要来看我?”段冽懒懒斜靠在榻上,他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像是一种明知故的撩拨。
丹卿的脸颊瞬间染上一层绯红,耳尖也烫得惊人。他倏地低下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我担心你……你的病情。”
段冽的嘴角不住上扬。他看着丹卿羞赧的模样,心中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痒痒的。
他的阿卿脸红了。
他的阿卿是不是心也动了?
为他而心动吗?
段冽突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喜悦。果然,从容陵变成段冽,是一个非常正确的选择。哪怕这需要他忍受超出身体极限的痛苦,他也甘之如饴。
一阵又一阵因返老还童丹的副作用而滋生的痛苦,如浪潮般席卷而来,几乎要将他的身体撕裂。段冽却始终微笑着,那幸福而满足的笑容,并未因疼痛褪色半分。
直至丹卿离开多时,他仍不断回想两人分别前的那场对话,还有丹卿被晚霞染得绯红的脸颊与耳朵尖。
那些画面已然成了他抵御痛苦的良药,让他在无尽的痛楚中依然感到幸福和温暖。
第189章 番外五 番外五
番外五
幸福果然是能治病的。
这次发病的时间, 竟比往常缩短了足足三日。
其实,段冽心里还有些惋惜。他情愿自己病着,这样丹卿便会日日来探望他, 他也可以光明正大地与之培养感情。
无论如何,总好过两人在书院里做最熟悉的陌生人吧?
思及此,段冽哀怨地抬起头, 情难自抑地追随着那道熟悉的身影。
丹卿一袭淡青襕衫, 怀里捧着满怀书册, 正从外面走进来。
途径段冽座位时, 他神色端正,目不斜视,仿佛两人之间从未有过任何交集。
为了不让同窗们察觉,丹卿甚至刻意板起小脸, 摆出一副“禁止心动”的无情模样。
满堂学子吵吵嚷嚷、嬉笑玩闹。
段冽趴在桌上,眼神显得更加哀怨了。
用过午食,未时初,三五成群的学子抱着古琴,相携行于山中。
丹卿趁人不备,加快步伐, 在与前方的段冽擦身而过的瞬间, 他压低嗓音, 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警告道:“上课的时候你能不能别总是看我, 鸣鸣他都发现好几次了!”
段冽:“……”
他刚欲回话, 丹卿已匆匆跑远, 恍如一只灵动的小鹿。
丹卿小碎步追上前面的襕衫学子,主动搭话道:“云思明,你今日打算弹奏什么曲子呀?”
云思明回过头, 困惑地看一眼丹卿:“今日夫子不是要求大家合奏《高山流水》吗?”
丹卿一噎,满脸尴尬,他偷偷用余光瞄了眼落后几步的段冽,红着脸小声回云思明:“我忘了,嘘,你小声点。”
云思明:“……”
段冽忍俊不禁,轻笑出声。
霎时间,满腔哀怨消散一空。
音律课结束后,丹卿抱着琴还没走出几步,便被紧张兮兮的容惊鸣拦下。
“阿卿,接下来的日子,你每天都跟我待在一起,切莫离开我的视线范围之内。”
“为什么?”
容惊鸣厌恶地抬了抬下巴,指向“段冽”,面色不渝:“方才弹琴时,这家伙盯你盯了不下于三十次!不过半个时辰,三十多次,啧啧,当真可怕得很!”
丹卿一噎,暗暗在心底腹诽:鸣鸣啊鸣鸣,你能盯段冽半个时辰之久,何尝又不是可怕得很?
容惊鸣顾自叹着气:“唉,说起来,此事也都怨我。”
丹卿不明就里,又有些小心虚:“段冽他看我,这与你有何干系呢?”
容惊鸣内疚地望着丹卿,声情并茂道:“阿卿,实话同你说,这几日我修为突飞猛进,想必那姓段的也意识到了。下一次武考,我想我大有可能打败他。”
“所以?”丹卿没听懂这两者之间的关联。
容惊鸣倏地冷笑一声:“那姓段的阴险狡诈,他定是害怕输给我,所以打算对我身边人下手,意图扰乱我情绪,然后继续稳拿第一,呵!那姓段的眉头一皱,我就知道他心里准憋着坏呢!”
丹卿:“……”
这可真是……
让他回什么好呢?
丹卿哭笑不得地挠了挠脖颈,在容惊鸣一脸笃定的表情下,默默保持沉默。
丹卿本以为容惊鸣这番话,玩笑意味居多,不曾想,他竟是当真的。
接下来的十多天里,由于容惊鸣的严防死守,丹卿与段冽几乎没能说上话,更别提私下里偷偷见面了。
每日上下学,容惊鸣为了与丹卿同来同往,甚至直接住到了冀望山。
对此,刚在一起就被硬生生隔离的小情侣两人,心中也是无奈至极。
这一天,是书院例行组织上山的日子。
所有学子们分散在不同山脉,学习辨别并采摘各类草药。
丹卿背着竹筐,乖巧地“被动”跟在容惊鸣身后,心中却早已飞到了别处。
突然,一阵微风拂过,丹卿的身影瞬间消失不见。
走在前方的容惊鸣仍一无所觉,还自顾自说着话:“阿卿,我早就发现,这些花花草草啊,总是对你格外亲近。瞧,我又发现一株金线兰,阿卿你……诶……”话语戛然而止,容惊鸣望着空空如也的身后,眉头紧皱,丹卿人呢?
此时此刻,丹卿正身处于一片幽暗隐蔽的山石凹陷地。
当然,他并不是一个人。
望着面前黑衣少年得逞般的笑眼,丹卿忍不住锤了下他硬邦邦的胸膛:“你胆子真大,竟敢在鸣鸣眼皮子底下把我带走,万一他发现了怎么办?”
段冽冷哼,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屑:“他修为低,怎么可能发现得了。”
丹卿:“……”
行,尔等学霸的世界,是他不懂了。
“阿卿,我们好不容易单独相处会儿,你能不能别提旁人?尤其是你的鸣鸣。”段冽的语气颇有些阴阳怪气,满腔醋意几乎溢出来。
“什么叫我的鸣鸣?”丹卿忍俊不禁,眼底笑意烂漫,“他可是我最好的朋友。”
段冽轻哼一声,又俯下身,用鼻尖轻轻蹭了蹭他的鼻尖,声音低沉而温柔:“阿卿,这些天,你有想我吗?”察觉到身下少年突然的紧绷,段冽轻笑一声,似嫌不够般,他又继续道,“我很想你,连做梦都在想,所以,阿卿,你打算怎么补偿我?”
丹卿脸红得都快熟透了,他慌乱躲开段冽的注视,却又情不自禁被那双深邃的眼眸牢牢锁住,无法动弹。他张了张嘴,低声哀求道:“你……能不能别这样。”
“别怎样?”段冽眉眼笑意更深,他捏了捏丹卿的脸颊,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阿卿,你还没回答我呢!”
丹卿被他逼得无处可逃,只能小声嘟囔道:“我……我也想你的。”
听到令他满意的回答,段冽一脸餍足,他缓缓俯首在,用低沉的嗓音在丹卿耳畔蛊惑道:“那……我们是不是该好好珍惜这难得的独处时光呢?”
丹卿的心几乎被段冽撩拨得跳到嗓子眼,他面红耳赤地抬起眼,偷偷瞄一眼近在咫尺的段冽。
段冽也正注视着他,眉目含情,眼神温柔。
丹卿像是才发现,原来段冽的睫毛浓密纤长,像两只停歇的乌蝶,轻轻颤动着,他鼻梁也高挺,如同远山的轮廓,线条分明,而那颜色红润的唇,此刻微微勾起,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令人心醉。
一股冲动逐渐冲破羞耻的束缚,从丹卿心底油然而生。他忽地揪住段冽的衣袖,像是鼓足了勇气,轻轻吻上他的唇。
一瞬间,天地静音,只剩下两人交织缠绵的呼吸声。
丹卿的吻浅尝辄止,如同一只愣头愣脑的蜻蜓,刚落在荷花尖上,便吓得扇动翅膀想要逃走。然而,荷花又岂会轻易让到手的猎物飞离?
段冽周身的气息陡然变得强势而具有攻击性。
他化被动为主动,一手扣住丹卿后颈,另一只手撑在石壁上,将他牢牢禁锢在自己怀中,并循序渐进地加深这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丹卿的呼吸被彻底夺走,整个人陷入一片温暖的漩涡,无法挣脱,也不想挣脱。他的手指紧紧攥住段冽的衣袖,就仿佛这是唯一的依靠……
半个时辰后,丹卿再度回到容惊鸣面前。
他衣衫与墨发已经被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梳理整齐,乍一看,与“消失”前并无差别。
然而,丹卿微微泛红的耳尖和略显慌乱的眼神,却泄露了方才的秘密。
容惊鸣面沉如水地看着丹卿,一声不吭,眼眸漆黑如深潭,好似能看穿一切。
丹卿佯装镇定,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无意间看到一株珍稀药草,太过惊喜,才意外与你走散。”
容惊鸣语气淡淡:“哦,那你说的那株珍稀药草呢?”
丹卿心中一紧,硬着头皮继续编造:“……是我看错了,它只是长得像珍稀药草,其实只是一株野草而已。”
容惊鸣盯着丹卿,语气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试探:“是吗?”
多苍白的借口!
多刻意的理由!
然而,容惊鸣并未揭穿。他只是瞥了丹卿一眼,最后平静道:“知道了,我们药草采集得也差不多了,现在就回去吧。”
丹卿如释重负:“好。”
一个月后,书院再度迎来考核。
这次,容惊鸣险胜段冽,终于拿到生平第一个属于他的第一。
可容惊鸣脸上不仅不见半分喜悦,甚至比往日输给段冽后的神色更加阴沉。
“鸣鸣!恭喜你考核第一,今夜,我们要不要庆祝一番?”丹卿小心翼翼观察着容惊鸣的脸色,语气中带着几分讨好。
“庆祝?”容惊鸣冷眼瞧着丹卿,脸上风雨欲来,似乎压抑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最终,他还是忍住了,他只是静静望着面前的少年——这个与他一起长大、欢笑与共的狐狸少年。
“阿卿,过几日我再来找你,到时候,我……有话同你说。”
话说完,容惊鸣深深凝视丹卿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去。
这一次,长期告假的人从段冽变成了容惊鸣。
望着那个多日空缺的座位,丹卿心里突然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鸣鸣他,是不是知道我们……”
好几次,丹卿都险些对段冽问出这句话。
丹卿确实动过与段冽商量的念头,他想把心底最苦恼的事情分享给他,可每每看到段冽充满爱意的眼神,丹卿又没能说出口。
容惊鸣是他最好的朋友,段冽是他喜欢的人。
所以,根本症结明明在他自己身上,如果连这些都处理不好,他又有什么资格继续喜欢段冽,又怎么继续做鸣鸣最好的朋友呢?
这件事,本就该由他亲自解决。
打定主意,丹卿择一朗日,前往九重天寻找容惊鸣。
找到容惊鸣时,容惊鸣的脸上既没有喜色,也没有讶然,仿佛早已预料到丹卿的到来。
“阿卿,你来得正好,我本也打算去冀望山找你。”
丹卿颇有些意外:“真巧,那你找我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容惊鸣神色肃穆:“嗯,但在说这件事之前,我先给你看一幅画。”
丹卿颔首:“好。”
两人一同来到书房,容惊鸣关上门,从书桌旁的案头缸中取出一卷画轴,递到丹卿面前。
丹卿心中虽疑惑,却还是接过画轴,小心翼翼地拆开。
当画中人的面容映入眼帘时,丹卿整个人不由一怔。
画中的男子……竟是他!
但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仿佛画中人既是他,又不是他。
丹卿匪夷所思地问:“这是?”
“很像你吧?”容惊鸣扯了扯唇角,语气竟染上了寒秋清冷之意,“这是我在栖梧宫翻箱倒柜找到的。”
栖梧宫?容陵?
丹卿细细打量画中之人,无论怎么看,这人的眉眼像他,身形像他,微微一笑的唇角弧度,也像极了他。
但听鸣鸣语气,画中人,并非是他。
“此人也叫丹卿,原是太上老君座下炼丹仙人。”容惊鸣顿了顿,语气愈发沉重,“宴丹卿,狐族少主,源族后裔,亦是多年前舍己为人、还世间安宁,被民间誉为救世主的伟大神明!”
是他?竟是他!
丹卿已然震惊得无法言语,心中如同掀起了滔天巨浪。
容惊鸣没有给丹卿缓冲的机会,他用硬邦邦的语气继续道:“还有段冽!你以为他就只是段冽吗?”
听到段冽两个字,丹卿瞳孔陡然放大,一颗心亦受容惊鸣冷肃的口吻影响,直坠谷底。
果然,他之前的不安预感灵验了。
容惊鸣在一旁掷地有声道:“傻阿卿!他在骗你!也骗了我!段冽是他杜撰出来的,他根本不是什么段冽,他是容陵!抚育你的那个容陵,带你到九重天见我的那个容陵,多年前突然消失无踪的那个容陵!”
满室静寂。
余音绕梁。
傻阿卿,他骗你,他就是容陵……
容惊鸣的声音不断重响,一遍遍,在丹卿耳畔回放。
丹卿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他呆呆地望着容惊鸣,脑海中一片混乱,仿佛所有思绪都被打成碎片,无法拼凑。
容陵?段冽?
这两个名字在他脑海不断交织,就像陷入了一场无法醒来的梦境。他回想起与段冽相处的点点滴滴,那些温柔的眼神、深情的笑容,难道都是假的吗?难道这一切,都是容陵精心编织的谎言?
丹卿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痛楚,如同被人狠狠刺了一刀。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无助地看着容惊鸣,眼中满是迷茫与痛苦。
容惊鸣看着丹卿的反应,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语气依旧冷硬:“阿卿,我知道你一时难以接受,但这就是真相。容陵他……从头到尾都在欺骗我们。”
是吗?丹卿想要反驳,想要否认,却发现自己的心早已支离破碎。
丹卿的手微微一颤,画轴从他指尖滑落,轻轻砸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
他仿佛被抽走全身的力气,整个人摇摇欲坠。
段冽是容陵?容陵就是段冽?
呵!多么离谱,又多么可笑,但丹卿笑不出来,他只觉得胸口像被一块巨石压住,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为什么呢?”丹卿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深深的迷茫与痛苦,“为什么偏偏要来骗我?”
“当然是因为你跟他死去的爱人长得一模一样!”容惊鸣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他喜欢的人无法起死回生,所以就把你当成他的替身!好一副歹毒心肠!好他个段冽,好他个容陵!阿卿,纵然他是我亲舅舅,我也无法容忍他欺瞒你哄骗你,如果你想找他算账,我定然陪着你,也会永远站在你这一边。”
“替身?竟然是这样的吗?”丹卿的面容苍白如纸,眼神空洞。
终于,丹卿摇了摇头,他失魂落魄地转过身,步履飘忽又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我得想想,鸣鸣,你先让我一个人好好想想……”
“阿卿!”
容惊鸣向前追了三步,却又硬生生止住步伐。
他的拳头握得极紧,指节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但他知道,比起朋友的支持,或许丹卿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个安静的空间。
目送丹卿支离破碎的背影渐渐远去,容惊鸣叹了声长气,心中五味杂陈。
事实上,在丹卿来之前,段冽就找过他。
那是三日之前,彼时的容惊鸣虽未完全查明真相,但心里已有七八成把握。
看见极有可能是他亲舅舅的“段冽”站在他眼前,容惊鸣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尤其这个疑似他亲舅舅的人,还顶着一张少年脸,对他说:“我与阿卿两情相悦,他当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事事顾及你心情,所以我希望你也能替他着想考虑,与我化干戈为玉帛。至少与我维持表面上的和平,这不难吧?”
不难吧?
他怎么有脸说出这样不要脸的话?
呵!还什么两情相悦?相悦个鬼!阿卿知道他这么处心积虑地骗他吗?
容惊鸣简直听得想吐。
可他不能露出马脚,以免引起段冽的怀疑与猜忌,于是容惊鸣按兵不动,以沉默应万变。
成功敷衍走段冽后,容惊鸣马不停蹄,又是一轮细密严查。
终于,被他在栖梧宫找到了这幅画像。
画中的那个丹卿眉眼如画,笑容温婉,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一段尘封已久的往事。
彼时的容惊鸣盯着画像,心中也翻涌起难以言喻的骇浪。他知道,所谓的真相,或许已浮出水面。
第190章 番外六 番外六
番外六
丹卿魂不守舍地走出九重天行宫, 他脚下云雾重重叠叠,却无法承载住他沉重的思绪。
盲目向前走了许久,丹卿随意捞来一朵云, 往冀望山的方向驱使。
临近目的地,丹卿忽然又怔住,心中涌起一阵茫然。
冀望山, 如今还算是他的家吗?
如果段冽是容陵, 那么靳南无和容廷, 在这个故事里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呢?
丹卿的思绪如同一团乱麻, 纠缠不清。他只好又驱使云朵离开,随意停落在一片杂草丛生的地带。
这里荆棘草木野蛮生长,几乎无处落脚,而丹卿的心, 也如同这片荒芜之地,凌乱不堪。
丹卿静静地站着,不知过去多久,他忽然抬起头,望向头顶天空。
碧蓝如洗的天幕如同一块无瑕的宝石,美丽而沉静, 辽阔而苍茫。
在这片天空的映衬下, 他的烦扰似乎也变得渺小, 甚至微不足道。
内心的宁静, 让丹卿的思绪逐渐变得清晰。
初听容惊鸣的那一番话, 背叛与欺骗的情绪如潮水般向丹卿涌来, 让他沉陷在漩涡里分不清方向。而现在,压在他胸口的那座大山却如同泡沫般,轻轻一戳, 便崩塌溃散。
丹卿突然豁然开朗。
是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若段冽欺他瞒他,将他视作一个替身,那他便及时止损,潇洒斩断这段关系,撤回他投入进去的感情。
可他当真只是个替身吗?
丹卿不由认真审视他与段冽这段时日的交往。
容陵待他有多好,小狐狸幼崽比谁都清楚。
段冽待他有多好,东来书院的学子丹卿也能感受得到。
幼时遇见容陵,是小狐狸这一生最大的幸运;年少邂逅段冽,被他守护珍爱,亦是丹卿所感受到的最快乐幸福的事情之一。
原以为是他幸运,在人生不同的阶段,都能遇上对他最好的人。
原来,容陵是他,段冽亦是他。
由始至终。
全是他一人。
想到这里,丹卿心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
一个替身,值得他如此耗费时间与心力吗?
如容陵这般的人,需要一个替身来慰藉他无处安放的情感吗?
丹卿不愿折辱他记忆深处的容陵的形象,在他回忆之中,容陵是那样温柔而坚定的人,他的眼神总是带着无尽的包容与爱护。
再者,若一对爱侣当真曾两情相悦、矢志不渝,其中一方又怎会舍得眷养替身,来玷污曾经白雪般纯洁的感情呢?
且就算容陵心术不正,那旁人呢?
与靳南无、容廷朝夕相处十余年,丹卿不认为他们愿意“同流合污”,合起伙来一同蒙骗他。
这些年,丹卿切切实实在他们身上感受到了家人的温暖。他们的笑容、他们的关怀、他们的陪伴,仿佛一束束阳光,照亮了他的生命。
丹卿心中的阴霾一点点地散去。
他忽然明白,或许真相并不像容惊鸣所说的那样简单。
容陵、段冽、靳南无、容廷……他们每一个人,都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美好。而这些美好,粉碎了所谓的“替身”与“欺骗”。
丹卿仰起头,眺望天幕,眼中泪光闪烁。
终于,他如释重负般轻笑出声,这笑声中全是释然。
既然心中存有疑窦,那便应该去找当事人问个清楚明白,逃避躲藏,独自悲春伤秋,事情能得到解决吗?不,事情只会变得越来越糟糕而已。
误解会将两颗走近的心越推越远,而沟通,才是连接起人与人之间的桥梁。
奇怪,为什么总觉得这样的感悟,他好像跋涉了许久,才真正地接纳领悟?
撑着草地起身,丹卿拍去衣衫杂尘,决定先去九重天一趟。
容惊鸣见丹卿去而复返,也不多说废话,他操起挂在墙壁的利剑,气势汹汹道:“走,阿卿,咱们现在是去找段冽那小子算账是吧?等到了紫霞山,你什么都不用做,你指哪儿我便打他哪儿,今日便是与他斗个你死我活,我也要替你出了这口恶气!”
丹卿感动之余,依然伸手拦住了容惊鸣。
容惊鸣以为丹卿害怕,又或是担忧什么,立即拍着胸脯道:“阿卿你莫怕,他做了亏心事,难道还敢杀我不成?我就是告到九重天,也绝不能让你受此等委屈。”
丹卿心中一片温暖,他直视容惊鸣愤怒的眼神,忽然道:“鸣鸣,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我就是画中的丹卿呢?”
容惊鸣满脸都是匪夷所思:“阿卿!你在说什么呢?画中的丹卿是容陵曾经的爱人,你怎么可能是他?”
“你别急,我是想说,有没有可能,我就是丹卿本人呢!”
容惊鸣愕然瞪大双眼,食指指着他点啊点,半天说不出话来:“你……你……”
你可真敢想啊!
丹卿从容惊鸣夸张的面部表情,读出了他此刻的真实想法。
丹卿突然有些想笑。
可说出这句话后,他反而更加笃信这个猜测,尽管他拿不出证据,亦说不出缘由。
丹卿顿了顿,声音平静却透着坚定:“鸣鸣,我不相信容陵是这样的人。我那时纵然年幼,却能感受到容陵对我的真心。若说记忆太过久远,我对容陵并没有十成十的把握,那么我对段冽有绝对的信心,我确信他不是这样的人。还有冀望山两位叔叔,他们一直呵护我,他们不会任由我受人蒙蔽欺负。”说到这里,丹卿目光转向容惊鸣,“所以鸣鸣,你呢,你相信自己的阿娘吗?你认为她会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而毫无作为吗?”
容惊鸣面带迟疑:“我当然相信她,但……但我娘确实对容陵这个兄长非常崇拜偏爱。我……”容惊鸣支吾片刻,似乎陷入了短暂的挣扎。下一刻,他猛地抬起头,眼神炯炯有神,透着前所未有的笃定,“阿卿,我信她。”
丹卿弯弯唇,释然一笑,眼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嗯,我也信。”
向容惊鸣辞别,丹卿才发现,此刻已夜半。
而他,早该在三个时辰之前就回到冀望山。
靳叔叔和容叔叔一定等他等着急了吧?
夜浓如墨,寒风一阵阵拂过冀望山,带来入秋的凉意。
容廷站在院外,来回踱步,步履间透着难以掩饰的焦灼。
他目光频频望向山间小径,眉头紧锁,自言自语般呢喃:“阿卿,你到底去哪儿了?”
终于,那抹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线尽头。
容廷几乎连步迎上前,素来优雅从容的他,此刻脸上也多出几分急躁。
丹卿一直都是个乖孩子,从不让容廷和靳南无多操心。
正因如此,今夜丹卿毫无缘由的晚归,才更让两人心急如焚。
联系不上丹卿,靳南无立刻赶往书院,未果,他脚不沾地,又匆匆去寻段冽。此时此刻,靳南无与段冽仍在外面四处奔波,唯有容廷独自守在冀望山,焦急地等待。
看到丹卿安然回家,容廷心中悬着的大石终于落地。
他不忍责备,只对丹卿道:“回来就好!我通知一声南无,让他先回来。”
“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丹卿低下头,声音里满是愧疚。
容廷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冷不冷?我们进屋再说。”
两人相携入院,夜风虽凉,但此刻的冀望山却因为丹卿的归来,重新染上一丝暖意。
丹卿望向容廷,见他形色狼狈,显然是因担忧他而未顾忌仪容。丹卿的心酸酸涨涨的,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紧紧勒住。
他突然无比懊恼,哪怕他先前只对容廷、靳南无生出一丝疑虑,也仿佛犯了天大的过错。
他怎么能质疑他们对他的真心呢?
一朝一夕,一餐一饭,他们早已就成为真正的家人。
家人之间,有什么不能问、不能说的呢?
“容叔叔。”
望着容廷挺拔的背影,丹卿眼中蓦地闪过一丝坚定。
他拿出藏在身后的画轴,鼓足勇气,抬起头,“我想让你看一幅画。”
“什么画?”容廷目光落在丹卿手中画卷,他眉间萦绕着淡淡的疑惑,语气依旧温和如初,仿佛无论丹卿提出什么要求,他都会耐心倾听。
丹卿深吸一口气,手指微微颤抖,却并未迟疑地将手中画卷缓缓展开。
屋中灯火通明,顷刻照亮画中人清隽漂亮的面庞。
画中人一袭青衣,眼眸澄净如秋水,微微上扬的唇角极富感染力,好似能让看着他的人也心情放松下来。
看清画中人面容的那一瞬间,容廷怔住了,连呼吸有刹那停滞。
他目光久久停留在画上,漆黑眼珠徐徐转动,最终从画卷移到了丹卿那张一模一样的脸颊上。
丹卿拿着画,微仰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正看着他。
哪怕他极力压抑情绪,可紧绷的脊背依然暴露了他此刻的忐忑不安。
“你……想问什么?”容廷心念百转千回,终是苦笑一声,卸下了所有的心理防线。
丹卿明白,这是容廷愿意坦诚布公、告知他一切的意思,他心中感动,鼻尖微酸:“容叔叔,他、是我吗?或者说,我是他吗?”
除了诧异,容廷眼底也有满满的欣赏。
他们的阿卿果真聪明,寥寥数语,他便抓住了事情的本质,问题的核心。
“是。”
容廷斩钉截铁地回。
丹卿紧握画卷的手一松,如同脱力般垮下双肩。
丹卿原以为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他有能力承担最好的或者是最坏的结果。
可直至这一刻来临,丹卿才明白,他高估了自己。
“阿卿。”容廷扶住瘫软的丹卿,以温柔的目光鼓励他、赞赏他,“你做得很好。”
“容叔叔……”丹卿眼眶泛红,心底没来由蔓延出一股委屈。或许亲近的人陪在身边,人都是脆弱的。他低下头,声音微微颤抖,“我只是……有点害怕。”
“没事了,没事了。”容廷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安慰着。
“阿卿,你想听我讲一个故事吗?虽然它有一点长。”
等丹卿情绪缓和,容廷为他倒了杯温水,笑着在他身旁坐下。
丹卿眼中既有期待,又带着一丝近乡情怯般的退缩。这种感觉,就好像他正站在一扇门前,既渴望推开它,又害怕门后的真相。
容廷讲述的,自然是容陵与丹卿的故事。
他与他的相识颇具戏剧性,却又像是冥冥之中早已相连的两根红线,无论经历多少波折,终会找到彼此。
故事的开端,容陵是孤高淡漠、不染凡尘的九重天太子,而丹卿却是无忧无虑的狐族少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一个在栖梧宫运筹帷幄,一个在兜率宫本本分分地守着丹炉。即便没有下凡渡劫这个意外,他们定然也会在某个时刻相逢、相知、相爱……
容廷的嗓音温和而低沉,像是微风轻拂过湖面,娓娓道来:“他们在爱中成长,也受困于爱,他们不断验证找寻,究竟什么是真正的为对方着想,什么又是他们真正想要的未来。他们曾自私,也曾无私,可这世上的选择,只要自己行得正坐得端,便不该受他人置喙。无论容陵,还是丹卿,无论护苍生,还是伴一人,或许他们做的都是当下他们想去做的事情罢了。”
丹卿听得似懂非懂,却又莫名感同身受。
容廷怜爱地看着丹卿:“阿卿,他们的故事我并非旁观者。你若好奇,可以自己去问他。”
“他”指的当然是段冽,即容陵。
丹卿双拳微微收紧,指尖陷入掌心,带来一丝轻微的刺痛。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接二连三的真相像是一记记重拳,打得丹卿措手不及。
在他脑海里,段冽与容陵的形象交错重叠,却始终无法完全融合。那个记忆中温柔待他如兄如父的青年男子,以及屡屡让他心跳加速的同龄人段冽,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存在,割裂得让他一时之间难以接受。
“他们回来了。”容廷忽然抬眸望向门外。
丹卿心口一紧,他下意识伸手抓住容廷衣袖,声音里带着一丝慌乱:“容叔叔,能不能先不要告诉段冽?”丹卿的眼神里有混乱,也有一丝淡淡的祈求,“我不是要故意瞒着他,我只是……”
容廷安抚地拍了拍丹卿的手,笑容里满是包容:“阿卿,我知道你只是还需要一些时间,别太勉强你自己。你要知道,你快乐,我们才会快乐,你幸福,我们才会感到幸福,我们都很爱你!”
容廷话音刚落,脚步声脚步声已由远及近。
丹卿迅速收回手,埋头掩饰眼底还未消散的情绪。
“南无,段冽,你们回来了。”容廷主动迎上前,他有意无意地挡在丹卿身前,仿佛为他筑起一道无形的屏障,“阿卿他没事,他只是在九重天与容惊鸣多待了会儿,忘记向我们提前说一声罢了。”
“容惊鸣?”靳南无眉头微皱,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他转头看向段冽,发现对方的神情同样凝重。
段冽眯了眯眼,目光越过容廷,落在其背后的丹卿身上。
他的眼神深邃且敏锐,仿佛要透过丹卿低垂的头颅,看穿他内心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