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一七一 爱比恨多,悲伤比快乐少。……
晋|江独发/一七一
容陵一眼便看到丹卿。
许是眼前人正是心中惦念之人, 容陵眸中惊忧褪去,难得露出迷惘又迟钝的神情。
他睫毛眨动得极慢,目光粘在丹卿脸上, 似是在确定丹卿的真假。
无论真假,容陵都无法移开视线,哪怕他迫切需要根据四周的环境, 来判断当下局势。
丹卿抬手, 一重隔绝术在他们身周布下。
法术之外的人听不见也看不见, 但对两人没有任何影响。
容陵凝在丹卿身上的目光, 终于微微闪动,他余光向周围扫去,心弦猛地崩紧,五位大帝与各方势力赫然在列。
他们在此的险恶用心, 昭然若揭!
“我不会把你交给他们任何人!”
容陵下意识用力攥住丹卿手腕,眼神凶悍又极其护短,语气庄重如同在立誓。
“你弄疼我了。”
“对不起。”
容陵愣了愣,稍稍减轻力道。
“还是很痛。”
容陵迟疑地放开丹卿手腕,又立即后悔,在努力不弄痛丹卿的情况下, 容陵重新抓住丹卿的手, 生怕他会从他面前消失。
丹卿只好出言安抚:“你放心, 不用紧张。我不会离开, 至少不会不辞而别。”
容陵显然很矛盾。
他一会儿看看外面的人, 一会儿又盯着丹卿猛瞧。
纠结半晌, 到底还是没舍得松开丹卿的手,然后,他用可怜巴巴的语气问:“现在不痛了吧?”
丹卿怀疑容陵精神高度紧绷, 已经分不清轻或重。
手腕还是有些疼,但勉强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
一时间,丹卿有些好笑,又有些难过。
丹卿几乎可以预料容陵得知他将进九幽塔的反应,他绝不会同意。
可有些话,总要当面讲清楚。
这是对彼此的尊重,也是对他们这段情意的交待。
“容陵,你是不是还欠我一句道歉?”
明明是非常轻柔的话语,容陵却似被惊雷劈中。先是指尖,再是手臂、心脏,容陵全身猛地剧烈颤栗起来。
漆黑眼眸盛满慌张无措,容陵忐忑地看着丹卿,薄唇嗫嚅:“对不起。”
单单一句对不起,够吗?当然不够。
“对不起,对不起……”
容陵像是等待处刑的罪人,恐慌地重复着。
“好,我会原谅你。”
“……”
“但不是现在,再等等,终有一日,我想我会完完全全地释怀。”
容陵简直不敢置信,他好像被幸福砸蒙了,一双眼睛茫然地看着丹卿:“真的吗?”
难以想象,昔日高冷矜贵的神君殿下,有朝一日竟会露出这般不聪明的面目,蠢蠢的,很好骗的样子。
“嗯。”
“你确定吗?”
“我确定。”
“为什么?”容陵狂喜的心情戛然而止,不安如漆黑的夜,将好不容易等来的光明彻底湮没。容陵神经质地望一眼四周,蹙眉痛苦道,“丹卿,我是在做梦吗?这一切,是我的幻想吗?”
“不是,这不是梦,也不是幻想,我是真的。”无奈轻叹,丹卿反握住容陵的手,口吻真诚又认真,“容陵,你听我说,其实在很早很早之前,我就比我想象中更了解你,这不止是陷入爱情的盲目,更是我对你品性深处的肯定。我很少怀疑你对我的心意,哪怕你一次次伤害我、敷衍我、拒绝我,我也觉得,你一定有你苦衷。但我最生气的是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没有办法和这样的你相处,也没有那么多勇气挽留你、改变你。”
“对不起,我错了。”
丹卿失笑:“你现在是知错,假如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大概率还是会做同样的决定。因为这就是你,你不可能那么快转变。”
容陵语塞。
他不得不承认,丹卿的话,或许是对的。
“你就是你,容陵,我不能只记住你的不好,而忽略你那么多的好。爱情这门功课,真的好难。我们都是第一次,许多不足应该值得被原谅。所以我想告诉你,容陵,认识你喜欢你的日子,我的爱比恨多,悲伤比快乐少,收获比失去多,遗憾比圆满少。”说到这里,丹卿洒脱地笑了笑,“总体算来,已经很足够了。”
痴痴望着面前的丹卿,不知不觉,容陵双目竟已含泪。
说这段话时,丹卿整个人都像在发光,他眼睛是如此的神采奕奕,如此的璀璨夺目。
容陵不禁第一千次一万次心生感慨,他的阿卿怎么这样的好!好到全世界都再找不出第二个像他这样的人。
“我会等,等到你原谅我的那一天。”容陵垂低头,像是在掩饰他此刻狼狈的表情,但哽咽的嗓音藏不住,“阿卿,你信我,我以后不会再骗你,什么都不再瞒着你。”
丹卿莫名也有点想哭。
他用力眨眨眼,轻声说:“不用了。”
空气在这一刻凝结。
容陵僵住,他猛地抬头,露出血丝密布的泪眼。
丹卿没有闪躲,他大大方方地,平视容陵脆弱且惊愕的眸光,尽量用平稳无波的语气说:“容陵,我会原谅你,但你不要再等。”
“为什么,不要再等?”容陵嗫嚅着,不受控制地攥紧丹卿手腕,察觉丹卿因痛蹙眉,容陵改而死死拽住他衣袖,红着眼眶问,“阿卿,什么意思?”
“就是我不会再与你复合的意思。容陵,我们结束了,我们之间所有的爱恨嗔怨也都结束了。”
“没有结束。”丹卿尾音未落,容陵便抢先开口,他顽固又执着地说,“我还爱你,没有一刻不爱你,所以,不算结束,我不同意。”
丹卿默默看着容陵,眉心洇着倦意与疲惫,他轻轻说:“可我不想爱你了。”
可我不想爱你了……
可我不想爱你了……
容陵耳畔嗡嗡,只剩这句话在脑海无限循环。
这句话的杀伤力有多大呢?容陵这辈子受过的所有外伤加起来,也没这句话令他痛。
容陵的心都在滴血,其实,从他隐瞒丹卿的那一刻,容陵便预料到,今后的他无论如何卑微祈求,最后也不一定能挽回丹卿,但那又怎么样呢?他不要放手……
丹卿衣袖都快被容陵拽烂了。
“容陵,你可不可以认清现实?”丹卿别过头,故意冷着脸不看他,嗓音染上几缕暗色,“睁眼好好看一看这世界吧!你与我,纵然不是对立面,也不可能站在同一战线。如果我告诉你,我可以拯救苍生,我能让那些遭受苦难性命垂危的世人得到救赎,但我不愿意,你会如何?你还敢爱我吗,还会爱我吗?”
“爱,你是你,他们是他们。”容陵几乎没有思考,立即给出答案,“你没有义务拯救谁。”
丹卿愣了愣,默然片刻,丹卿深吸一口气:“容陵,你怎么就听不明白呢?纵然你想,你也根本决定不了什么,你没有那么的无所不能,你努力改变结局,可我还是变成这幅样子,我还是变成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你既不能舍苍生选我,也不可能对我拔刀相向,你能做什么呢?这是一局死棋,没有解法,只有取舍。你有你的难处,我全明白,我从没有自私地让你抛却家人、放弃责任。所以,你也别让我再爱你。我母亲已经死了,父亲就在刚刚化作一缕尘烟,他们全是为我而死,现在的我,根本没有力气再谈情爱,我连好好活着就很辛苦了,所以,你放了我,成全我!”
明明不想再在容陵面前软弱,但情绪起伏,丹卿还是没能完全控制住。
他抹了把眼角水渍,坚定又倔强:“我自愿入九幽塔,这是我的决定,你能做的,应该做的,是尊重我的选择。”
好一个尊重他的选择!
丹卿怎能这样气他?
气血翻涌,容陵忽地眼前一黑,身体晃悠数下,终于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咽下喉口腥甜,容陵死死盯着丹卿,面露悲色,他不是气丹卿指出他的无能,他的左右为难,他的取决不定。
而是气丹卿自顾不暇之余,依旧会站在他的角度,为他着想。
既然是他无能,既然是他没办法无条件选择他,为什么丹卿不怪他呢?
为什么要那么通透和懂事呢?
一个不会叫苦喊累示弱撒娇的孩子,能得到属于他的饴糖吗?
容陵心都要碎了。
“入九幽塔,意味着什么,你懂吗?意味你是罪大恶极之人,意味着你是囚犯。”容陵眼底噙着血泪,“你是吗?”
“虚名而已,无所谓了。”
“宴丹卿!”容陵忽然大声叫喊他全名,怒不可遏,脸色煞白,“好,你说你想好好活着,但你可知,一个想要好好活着的人,绝不可能自愿进九幽塔。”
丹卿被容陵突如其来的吼声,吓得一哆嗦。
很快,丹卿面色恢复平静,死一样的平静。
望着面前拒绝沟通放弃争辩的丹卿,容陵没来由的一阵悲哀,又哀又痛,痛得他都直不起身,只能佝偻着背,双手无助地扯动丹卿青色袖摆,卑微如泥,低入尘埃,“阿卿,这世间,真的没有值得你留恋的人或物了吗?”
冗长的沉默,无限蔓延开来。
许久,丹卿唇瓣微启,却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我该走了。”
“看来我今日注定留不下你。”
容陵自嘲一笑,嘴角苦涩。
手指忽然松开丹卿的衣袖,容陵徐徐背过身,面色悲戚,泪如泉涌,“丹卿,我失去的只是你的信任与依赖,而不是爱,对吗?怪我没能给你足够的安全感,所以你不再相信我。可阿卿,有时候,我也会恨你的乖巧与懂事,你太知进退,你在我们之间设定了安全距离,一旦触及那条危险界线,你就会毫不犹豫退后。你有没有想过,只要你开口,什么苍生,什么责任,我都可以不要。先前,我之所以不敢把真相告诉你,就是害怕你放弃得比我更快,比我更坚决。”
丹卿面色微变。
望着容陵轻颤的背影,丹卿莫名有些怔忪和无措。
“你去吧。”
容陵自始至终没有转过身。
挥袖撤除隔绝术,丹卿带着一脸的茫然呆滞,朝五位大帝走去。
周遭朝他投来的目光,或是指指点点,丹卿全然看不见了。
知进退识时务,难道不是优点吗?替容陵考虑不让他两相为难,不好吗?他也努力争取过他们的爱情,不是吗?
可丹卿竟从未想过,倘若容陵当初坦诚以待,并不隐瞒,他愿意冒着彼此都粉身碎骨,甚至是祸及亲人的凶险,与容陵在一起吗?
丹卿的步伐戛然而止。
他动了动唇,眸色惊骇,但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短短一段路,哪怕走得慢,也会走到终点。
见丹卿没有临时变卦,五位大帝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下。
紫薇大帝对丹卿露出善意的笑容:“你放心,从今日起,九幽塔不再是炼狱,你不会在里面吃任何的苦头。”
“我们走吧。”
顾明昼姬雪年几人急得直跺脚。
那可是九幽塔啊,有去无回的九幽塔!
靳南无也万万没料到,结局竟然没有任何改变,他急得上火,回头朝神情木然的容陵怒吼,“容陵,你还是个男人吗?你倒是说句话啊!丹卿要走了。”
耳尖微动,丹卿也说不清为什么,下意识顿住离去的步伐。
许久许久,耳边依旧只有冷风萧索的呜咽声。就在丹卿以为容陵永远都不会再开口时,一道低沉的嗓音,忽然自他身后悠悠传来。恍惚间,似有梨花清香随风拂来,丝丝缕缕,清淡隽永,直沁丹卿心脾。
容陵好像是在笑。
丹卿虽然没有回头,没有看见容陵说话时的表情,但他完全可以想象出来。容陵笑的样子肯定很温柔,就像他每次偷偷吻他时那样温柔。
这一瞬,明明不再抱有留恋期待的这片荒芜世界,好像萌生出小小的一点新绿。
青云直上,冷风扑面,丹卿距离地面越来越远,但容陵最后那段松弛又笃定的话语,仍旧在丹卿心底挥之不散。
他说,
“丹卿,今日你的心不愿为我而留,我也没有实力将你强行留下。”
“所以,我放你走。但下一次,等我去九幽塔接你时,希望你能心甘情愿随我走。”
第172章 一七二 这一次,我想走属于我自己的路……
晋|江独发/一七二
寒雪漫天, 万里冰封,刀刃般的烈风呼啸不止。
通体玄黑的九幽塔,静静矗立于死寂的极寒之地。
一路走来, 丹卿睫毛凝了厚厚一层雪霜,风雪无情钻入衣襟,贴着肌肤渗进五脏内府, 几乎将丹卿冻成一具没有情绪和思想的冰雕。
五位大帝驻足于九幽塔门前。
他们神色复杂地看丹卿一眼, 摇摇头, 将喟叹怜惜深藏于心底, 诵念术语,合力施法。
“轰隆——”,高约数丈的黑色塔门向上卷起,丹卿目不斜视, 拾步踏入九幽塔之中。
“砰”一声,伴随丹卿最后一记步伐,塔门在他身后沉沉关闭。
塔内幽暗,唯有一束天光从高顶天窗倾泻而下。
丹卿仰起下巴,那束光顺着他挺直鼻梁,略过苍白的菱唇, 点亮这一具单薄羸弱的躯体。
默站许久, 丹卿就地盘腿而坐, 他闭上眼, 什么都不愿去想, 什么也都不再惦念。
高高一座幽塔, 塔内是他,塔外则是没有丹卿的全世界。
……
魔域。
人去地空。
世界安静得仿佛什么未曾发生。
望着丹卿离去的方向,顾明昼双拳紧攥, 他大步流星走到容陵身前,一把揪起容陵衣领:“这就是你的能耐?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们把丹卿关到九幽塔?容陵,你怎么能妥协?你怎么能放弃丹卿?”
接连三声质问,一声比一声愤怒,说到最后,顾明昼眼眶染红,抓住容陵衣襟的手背青筋毕露,“如果我是你,如果……”
可惜,顾明昼不是容陵,他不是丹卿心尖上的人。
容陵被顾明昼扯得一个踉跄,他动作迟缓地抬起头,仿若一台经年失修的机械。
容陵眼神很空,黑漆漆的眸子一片荒芜,寸草不生。
许久,容陵失焦的视线终于恢复色采,他怔怔看着近在咫尺的顾明昼,唇中溢出一声轻笑,惨淡又苍凉。
“我没有放弃丹卿,现在是他不要我了,是他舍弃了全世界。”
容陵先是苦笑,渐渐地,越笑越凄厉,越笑越癫狂。
顾明昼被容陵状若疯鬼的模样吓得一僵,涌到喉口的“活该”,硬生生吞咽回去。然而堵在他胸口的这股恶气,到底又该向谁发泄?
靳南无冷冷上前,用剑隔开两人:“你们还好意思在这里吵嚷斗嘴?”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换一种角度来看,丹卿现在身份敏感,进九幽塔也不失为一个合适的选择。”望着魂不守舍的容陵,靳南无嘲弄地勾勾唇,一针见血,“你有时间在这里发疯,倒不如滚回去收拾你的烂摊子,你想让丹卿等你多久?五年,十年,还是上百年?”
容陵整个人如被冰水浇透,倏然清醒。
靳南无说得对,他到底有什么脸面在这疯魔伤心?他合该为现在的自己感到羞耻。
深吸一口气,望着神情各异的靳南无众人,容陵努力摒除脑子里的杂念。
理智终于回笼,容陵拱手,朝众人深深一拜。
许久,容陵都没有直起腰。
这一拜,代表他无以言表的感激与谢意。
有些东西,好比情分,一句“谢谢”,实在太轻。
“我帮的又不是你。”顾明昼别扭地别过身,不肯受容陵礼,神色仍然不忿。
姬雪年和崖松横在顾、容中间,略微尴尬,不知所措。
“你们帮丹卿的情分归你们的情分,我合该谢我的。”
容陵目光越过众人,遥遥望向煞气冲天的远方,短暂思索,他道,“恶煞横行,四处受创,你们先回族群看看,我去青丘走一趟,狐帝陨落,青丘无主,也不知状况如何。”
顾明昼刚要说一起去青丘,又把话收回去。
世道大乱,各处急需人手,顾明昼身负修为,也不是不知轻重之人。
“我去人间看看。”顾明昼道。
姬雪年三人忧心各自族群,没有异议。
几人相互拱手,不再多言,陆续化作一抹光影,朝东南西北各个方向而去。
暂别友人,容陵直奔青丘。
击退一波恶煞,容陵进入青丘,看到的现象却比他预料中好很多。
青丘在各个方位开启五行大阵,整个族落虽慌不乱,可见狐帝宴祈在位时,对整个青丘的布防以及应急措施颇为看重。
除了青丘,各地各界能开的防护阵都打开,凡间也在九重天帮助下,临时搭建数座大阵,以庇护百姓安全。
大阵牢固,数量却有限。流落在外的百姓,终是难逃厄运。
一夜之间,天地好似都蒙了层血雾。
这是一场浩劫,亦是祖辈先人造下的恶孽。
在容陵请求建议下,九重天率先发布“罪己书”,将事情原委昭告天下。都言子债父偿,他们这些神神仙仙,享受着祖辈掠夺而来的资源,便也该替祖宗偿还罪恶。
一晃两年过去。
各界齐心协力,第一轮恶煞净化初步完成。
七百多个日日夜夜,容陵奔走不止,不曾合眼。
人间、魔界、妖界……何处需要他,他就出现在哪里。
他好像不知疲倦,永远都不会倒下。
可世上哪里会有永不倒下的人?神仙也非钢铁所铸,容陵不过是硬憋着一股劲,他不敢松懈,也不肯松懈。每当快要坚持不下去,容陵想一想九幽塔里的丹卿,便又充满力量。
与恶煞斗智斗勇两年后,部分恶煞开始变异。
它们变得更加聪明,不仅学会隐匿躲避,有的甚至还会附身于弱小的人妖魔,极难辨别。
又是一年转眼即逝,众神使尽浑身解数,每当想出应对之策,尚来不及喜悦,恶煞便又迎来新一轮的进化。
反反复复,此消彼长,究竟何时才是尽头?
三年多时光,容陵从未去见丹卿,他不敢揣测丹卿对他的那颗心,是回温,还是彻底凉透。
容陵快要等不下去。
恰在此时,顾明昼主动找到容陵。
暌违三年,再度见面,两人面貌都沧桑许多。
他们坐在儿时嬉闹的茂树下,没有酒,彼此只是安静地默默望向远方。
“前些日子,我去九幽塔找丹卿,未能见面,只在九幽塔外同他说过一些话。”顾明昼声音不轻不重,一双黑眸如静水流深。比从前,顾明昼真的成熟又稳重,再不是从前那个热血冲动的仙界战神。
听到丹卿的名字,容陵心跳仿佛都漏跳两拍。
“我问丹卿,愿不愿意随我走。”
顾明昼自嘲般轻笑一声。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顾明昼又何尝不知?他只是……只是舍不得掐碎心底仅存的那点妄想罢了。
“丹卿告诉我,打从一开始,他便认错了人,他对我的好,送给我的每一份礼物,给予我的所有关心与担忧,原本都该属于另一人。”顾明昼深深看容陵一眼,“丹卿可真心狠,对吗?他连我最后残存的美好记忆,也毫不留情全部收走。他就是在告诉我,我是一个错误,是一个笑话。”
“那你死心了吗?”
“死了。”
顾明昼自嘲一笑。
还能不死心吗?
从始至终,故事就不是三个人的故事。
“离开极寒之地前,我问丹卿,假如今日来的不是我,而是你,他会如何选择,会愿意离开九幽塔吗?”
容陵神情不变,掩在袖中的双手却不自觉收紧。
顾明昼轻笑:“丹卿没有回答。”
“你知道吗?从我们开始对话,到离去,丹卿的声音一直很平静,轻飘飘的,像一朵没有重量的云。”
“临别之际,丹卿让我不必再来。”
“他居然叫我不必再来……”
一股难以招架眩晕感突如其来,容陵稳了稳重心,面容已是惨白。
顾明昼怜悯地望着容陵,半晌,开口道:“丹卿本不该这样度过他的漫漫余生,对吗容陵?”
顾明昼的声音变得很轻,“容陵,这一次,我是由衷地期望,期望你能带走丹卿,你能做到吗?”
他能吗?
容陵苦笑,他多想说他能,可他说不起这个字。
因为他不知道。
对丹卿,他早已没有信心,一丁点都没有。
顾明昼摇头叹息,无声离去。
头顶绿枝随风婆娑,在容陵头顶摇晃出支离破碎的簌簌声。
那股麻木过后,剧痛终于后知后觉地蔓延周身,容陵捂住心口,嘴角牵起一记比哭都难看的笑容。
他该怎么让丹卿跟他走?
以何种身份,以何种理由,才能让丹卿心甘情愿为他踏出那一步?
……
天后宫殿。
一袭暗玉紫战袍的女子站在花树下,拂袖轻拭眼角。
容陵驻足原地,特地等待一会儿,待天后整理好思绪,这才走到她身旁行礼:“顾明昼刚刚来向您请安了?”
天后眼眶仍湿润,但眸中有笑:“嗯。”
容陵笑笑:“过往恩怨,他会释怀的。”
“哪能这般轻易放下?”天后眼底翻滚着复杂的涛浪,“上一代人的纠葛,本不该祸及小辈。但阿昼那孩子……他心底也苦。”
顾明昼确实苦,可谁又不苦呢?
众生皆苦。
天后很快释然:“也罢,只要阿昼过得好,与我们亲疏与否,不重要了。”
两人并肩凝视着面前两棵茂树,一株苍劲常青,一株已缀满浅粉色花卉。天后不由触景伤情,“一晃三年,你妹妹竟一直没有音讯。”
这两株绿树,前者与容陵命脉相连,后者则象征容婵,属于容廷的那株翠树,在他陨落之际,便已枯萎。
“阿婵一定好好活着,在某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容陵满目倒映着烂漫粉红,整张脸晕染出几缕柔色,“她会回来的。”
“嗯,活着便是最好的消息。”天后拉住容陵的手,“我们一家人,终会团聚。”
“母后。”
缄默半晌,容陵突然很轻地唤了一声。
这样依赖依恋的语气,天后已许久不曾听到。
一瞬间,她仿佛回到很多年前,回到那会儿,容陵还是个粘人的孩子,总喜欢偎依在她怀中撒娇。
“怎么?”天后眸中满是慈爱。
容陵低垂的头,终于抬起,他直视母亲双眼,喉口哽咽,如有火灼,但他没有退缩,而是一字一句,无比清晰笃定道:“母后,求您允许儿臣请辞太子之位!这一次,我想走属于我自己的路。”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深海之尽,巨大透明水泡内,两抹身影数度交锋,男子英俊无双,女子娇俏明丽,两人打斗的动作快如闪电,衣袂翩若惊鸿,画面虽养眼,实则凶险狠戾。
“铛”一声,战斗以粉衣女子打落男子手中武器而告终。
粉衣女子气喘吁吁地叉着腰,面露得意:“小银龙,我赢了,愿赌服输,你赶紧施法连接海外天,快让我看看我哥和丹卿他们现在如何了。”
被唤作“小银龙”的男子薄唇轻启,声冷如冰:“一百零一招。”
粉衣女子:“……”
粉衣女子正是失踪许久的容婵。
“什么一百零一招?”容婵闻言,把手中剑往地上一丢,柳眉倒竖,气得不轻,“不过多出一招而已,我不是成功打落你的剑了吗?”
小银龙转身便走:“既已超出百招,剑落与否,又有何区别?”
简言之,最后的剑落,压根就是他懒得再跟败阵的容婵较量,所以放了水。
“你……”
容婵瞪他半晌,仰头开始哭嚎,“呜呜呜,我的命怎么那么苦,三年了,整整三年啊,我没日没夜的修炼,不过就是想看看外面近况,这过分吗,这明明一点都不过分,呜哇哇哇,我不管,我要看我哥哥,呜哇哇……”
前方身影毫无触动,飘然远去。
“再哭,半年都不给你看。”
“……”
“敖幽!你个挨千刀的,你有没有良心?我这么拼命修炼到底为了谁?再说了,你就不好奇丹卿最后的结局吗?”容婵巴巴跟上去,牙都快咬碎。
“不好奇。”敖幽睨容婵一眼,“你不好好修炼,那就陪我再关个万万年。”
“……”
气了半晌,容婵只能憋着怒火,捡起剑,继续修炼。
一边修炼,容婵一边感叹自己凄惨的命运。
说起容婵沦落至此的始末,那就长了,得从该死的瑶碧神女的千岁宴说起。
彼时丹卿遇险遭暗算,容婵救丹卿心切,却被抱有同样心思的丹卿一掌击出危险战局,随即沉沉坠入海底。
再醒来,容婵便受困此地。
此处肖似一个巨大的水泡,透明结印外是深海,内里与陆地无异。
容婵记不清来时路,亦寻不着出口。
此处海域,仍属倚帝族地界吗?
海底何时又建了这样一座破烂宫殿?
观其建筑风格,好似很古早陈旧的样子,譬如残缺壁画上雕刻的神兽,哪怕见识广如容婵,也不知到底为何物种,莫不是凭空杜撰?
突遭此难,容婵慌了一瞬,很快恢复镇定。
她是父皇母后最疼宠的掌上宝,二哥容陵平日待她虽凶,但关键时刻,却比天帝天后靠谱。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九重天团宠小公主失踪,那还了得?大家必定找她找疯了。
相信不出两个时辰,她就能顺利离开。
很快,两个时辰到了,容婵托着腮,镇定地理了理漂亮纱袖,心想,两个时辰果然太短,半日的时间或许比较合理。
半日后,容婵重新定下三日期限。
再然后,三日复三日,又复三日……
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公主终于慌了。
怎会如此?定是此地有猫腻,父皇他们想找她,却苦苦寻不得所在。
这该如何是好?
容婵的心跌落谷底,不得不开启自救模式。
就在第三次翻遍这座宫殿的时候,容婵阴差阳错地,竟在一间内室找到了活物,一个人,一个沉眠的睡美人,不,准确来说,应当是一条睡美龙,因为他有一条布满银白鳞片的漂亮龙尾。
人身龙尾的美男子静静躺在床榻,双目紧阖,容貌昳丽,漂亮得和丹卿简直有一拼。
石榻四周纱幔重重,遮挡住他身形,加之他毫无声息,陷入沉眠,也难怪粗心的容婵没能察觉,毕竟谁没事掀床帘呢?怪渗人的。
望着貌美的睡美龙,容婵面色前所未有的严肃。
一座荒芜破烂如坟冢的宫殿,突然冒出个不知睡了多久的美男龙,当真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
“喂……你还活着吗?”
容婵伸出嫩葱般的手指头,隔得老远,戳了戳睡美龙。
没有反应。
“你醒醒?”
容婵小心翼翼踏着小碎步凑近,指尖探他呼吸。
幸好有气儿。
容婵半是奇怪半是自言自语道,“一条龙,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又到底沉睡了多久呢!”
为了唤醒睡美龙,容婵尝试多种方法,譬如踢他踹他,最后还狠狠咬牙,彻底豁出去,伏在塌边飞快吻了吻睡美龙柔软的唇。
结果就是没有任何结果。
事实证明,话本子什么的,都是骗小姑娘初吻的。
容婵束手无策,离开前,她定定望着这条睡美龙,心想此番连初吻都搭上,当真血亏。越想越不甘,容婵泄愤般爬上榻,飞快拔掉龙尾上的一片银白龙鳞。
龙鳞坚硬,容婵肌肤又细嫩,得手瞬间,容婵指腹被锋利龙鳞划破,“啪嗒”一滴血,坠落在龙鳞被拔去的小片肌肤。
毫无征兆地,睡美龙苏醒了。
男人睁开赤金色眼眸,阴晴不定地觑着容婵,眼神鄙夷又不屑,如同在看一个妄图亵渎神明的卑贱蝼蚁。
容婵:“……”
等等,剧本是不是拿错了?
合该是她看不上这条瞌睡龙吧?
然后容婵就嘲讽上了,她堂堂九重天公主,向来没受过这等委屈。
再然后,容婵被龙尾轻轻一拍,一股巨力卷着她不断倒退,直至背部狠狠撞击在巨石。
睡美龙下手狠辣,容婵五脏六腑似乎都移了位。
“呜哇”呕出一口鲜血,容婵眼冒金星,模模糊糊即将消散的视野里,榻上美男子似乎也弯腰干咳一声。
容婵痛得面目扭曲,意识逐渐从身体剥离!
不甘心,当真不甘心。
容婵垂在身侧的手,艰难抬起,她颤抖着指向睡美龙,愤怒又无奈地想:亲爱的父皇母后,还有二哥,你们怎么还不来?你们再不来救我,连收尸这种事儿,恐怕都赶不上热乎的了……
眼前一黑,容婵彻底昏倒。
她亲爱的父皇母后二哥并没有来,睡美龙倒是不情不愿地有了动作。
原来容婵拔龙鳞滴血的瞬间,一人一龙的契约达成。
方才银龙敖幽意图弑主,被契约反噬,受到的创伤比容婵还重数倍。
察觉自己“被迫”签订契约,银龙敖幽气疯,他备受耻辱地狂吟数声,把本就乱七八糟的宫殿毁得愈加稀巴烂。
发够脾气,敖幽死死攥着拳头,瞪着容婵的一双怒眸,恨得通红。
下榻瞬间,漂亮龙尾幻化作雪白赤足,一步一步,敖幽走到容婵近前,弯腰将人捞起来。
硬生生忍住将人摔死的冲动,敖幽咬紧牙关,把容婵安置到唯一幸存完整的床榻上。
容婵睡了两天两夜,再醒来时,险些被银龙阴骘的眼神给吓死。
“女人果然是世上最奸诈狡猾的物种!”少年音突然恶狠狠道。
“……”
好幽怨的口气!好毒辣的眼神!
容婵迅速脑补出他被女人骗心骗身,最后还囚禁多年的虐心戏码。
怜悯地看着敖幽,容婵扑闪着一双大眼睛:“你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吗?其实,世界上还是有善良可爱又温柔的小仙女的。”说罢,拍拍自己胸脯,疯狂给银龙暗示。
“你是不是想死?”
“……”
容婵不仅不想死,还妄想离开这破地方。
敖幽也想。
从容婵断断续续的描述之中,敖幽推测,他很有可能已受困数万年。
“源族人呢?”
“什么源族人?”容婵眨眨眼,“外面有人神妖仙魔,就是没有源族人!会不会你睡得太久,所谓的源族已经灭族呢?”
“不可能,源族人乃天地共主。”
容婵扑哧笑出声:“小银龙,你可真逗,外面的世界哪有天地共主呀?人间的监管之主叫帝王,妖界则由各族族尊共同打理,若非要说出当中最厉害的,大概算是九重天天帝吧,但天帝备受多方势力桎梏,也不能恣意妄为呀。”
敖幽蹙眉盯着容婵,内心大受震撼,如果她没说谎,那只能说明,外面变天了。难怪,难怪圣女绯背信弃义,没有如约前来为他解除封印。
“你打听源族做什么?莫非……”
短短几息,容婵的小脑袋瓜开始上演苦情大戏。
“莫非,将你关在此处的是源族姑娘?”
敖幽不知容婵满脑子废料文学,薄唇紧抿,不太服气地略一颔首。
容婵更加同情小银龙:“没关系没关系,等离开这里,我罩你,我们找她报仇。”
敖幽显然看不上容婵的那点猫爪子功夫,自鼻腔冷哼一声,十分不屑:“你先想想怎么离开才是正经。”
容婵拍胸脯:“我爹我娘我哥,他们定会来救我。”
敖幽犹如看大傻子般:“此乃源族圣女亲设封印,若外界能轻易察觉,我岂会受困至今?”
也对哦!容婵气势顿时短了一截,声音渐弱:“可我爹我娘我哥很厉害的!”
敖幽懒得搭理容婵,垂眸沉思。
乍听外界诸般变故,敖幽心情十分复杂,他想,他或许是有些难过的。
当年,敖幽乃天地灵气滋生出的第一条龙,年轻气盛,意气风发。他自认实力并不逊色源族,不愿居源族人后,遂呼风唤雨,意图引出源族高手决一胜负,怎料那场疾风骤雨,摧毁淹没了许多庄稼村庄,还祸及不少无辜百姓。最后是圣女绯出手,力挽狂澜。
敖幽自知理亏,偏嘴硬,直至圣女绯打得他心服又口服。
犯了错,便要受罚,敖幽被圣女绯封印海底,自省三十年。
怎料三十年变三千年,又变三万年……
“我得出去!”敖幽轻声呢喃着,眼神无比坚定,他仰起头,目光仿佛能穿透三万丈深海,直视深海之外的那颗绚烂艳阳。
“我也想出去。我想念我漂亮的小裙子,还有各式美味糕点,呜呜呜,我最想念阿爹阿娘、哥哥、丹卿……”
敖幽被掰着指头哭的容婵吵得脑仁疼,他揉了揉眉心,蓦地灵机一动,当年源族圣女的封印针对他的缺点而设,而非旁人,若他传授容婵功法,大大提高她实力,或许有望解除封印。
思及此,敖幽盯紧容婵,眼底猛地升起两簇璀璨焰火,亮得惊人。
“我有办法可以一试。”敖幽嘴角突然浮现出一抹古怪又兴奋的笑容,他缓步向容婵走去,面上竟是罕见的珍重与温柔,“你修炼成至高的神,我们就能出去。”
数万年,足足数万年!他在此受困的漫长年月,唯有面前这个小姑娘,糊里糊涂闯入他的封印之地。
或许,她不仅仅只是一个未知的变数,更是他期待已久的期望,是他命中注定的转机!
修炼成至高的神?
这小银龙到底在说什么,容婵怀疑自己幻听。
她可是九重天团宠小公主,爹是天帝,娘是天后,哥哥是九重天太子,所有人都说,她这样的身份,生来就该躺平。
不负众望,容婵打小立志做一条咸鱼,她当然也做到了。
可现在,却有人让她抛头颅洒热血,辛辛苦苦去修炼成一个至高的神?
容婵想拒绝。
可不修炼,就没有机会离开这破地方。
摊手,她还有得选吗?
在小银龙敖幽的魔鬼特训下,容婵历经千辛,受尽磋磨,力求脱胎换骨。
许是契约缘故,容婵实力每强劲一分,敖幽被封印限制的修为,便能快速恢复一分。
那日,容婵突破神境,敖幽竟送给容婵一个巨大惊喜,他施法连接海外天,将容婵心心念念的外界近况,投映在结界壁,供她观看。
巨大水幕倒映出一张张面孔,恰恰是丹卿身份暴露,惨遭围攻,并诀别众人,自愿入九幽塔的那一幕。
容婵心都碎了。
她为兄长心碎,也替丹卿悲哀。
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仿若一场没有尽头的夏日暴雨。
敖幽蹙眉。
女孩娇气,平日小磕小碰都要哭哭唧唧大半天,这下又该伤心到何时?
敖幽绞尽脑汁,正思考安慰之词,容婵突然用力擦拭眼角,她收起眼泪,握起并不那么喜爱的剑,头也不回地走到空地,开始修炼。
那一刻,敖幽从容婵绷紧的脊背里,看出前所未有的倔强与坚毅。
他忽然生出一种信念,终有一日,这个外表脆弱的女孩,会带着他,闯出海底结界,一飞冲天。
……
第173章 一七三 凛冽而熟悉的故人气息。……
晋|江独发/一七三
容陵以为, 天后会生气,或是伤心失望,唯独不曾料到, 她竟如此平静。
天后沉默半晌,抬眸望向两株绿树旁的空地,那里曾种植着长子容廷的命树, 如今, 荒芜一片。
“你与阿廷, 都是深情之人。当年母后迟疑不定, 始终未能站在你长兄那边,最后竟让他带着遗憾,孤苦伶仃地离开这个世界。每每思及,内心空余悔恨。这一次, 我不想再重蹈覆辙,我会支持你所有决定。但阿陵,舍弃身份,脱离九重天,就必须为这个决定承担后果。我与你父帝纵然心有不忍,也绝不会为你打破规则, 所以, 你可做好准备了?”
容陵双膝跪地, 泪眼朦胧:“儿臣已做好准备。”又伏地叩首, “是儿臣不孝, 多谢母后成全。”
天后拉起容陵, 强忍哽咽,用玩笑的语气道:“先前天帝负伤归来,还与我打赌, 赌你究竟何时会向我们开口。”
容陵也跟着笑了笑,笑得眼睛直发酸:“谁赌赢了?”
“自是你父帝。”
容陵听得心痛如割。
长兄陨落,阿婵失踪,如今,他也要再狠狠伤一次他们的心。
纵然歉愧,容陵却无法改变心意。
“阿陵,既已决定,就不必再对任何人抱有亏欠。人生在世,终究还是要对得住自己。如果连自己的心都对不住,又谈何别人?”天后笑着宽慰儿子,“我与你父帝都知道,你并不适合这个位置。困了你这许多年,也该放你重新自由。所以,你且飞吧,飞去你任何想去的地方,我与你父帝能照顾好自己。”
容陵含糊不清地“嗯”了声,压根不敢抬眸。
他生怕一抬头,眼泪便决了堤。
“阿陵,身为母亲该对你说的话,我都已经说完。接下来,我的身份不再是你母亲,而是仙界天后。”蓦地松开握住儿子的手,天后硬着心肠转身,她沉声道,“容陵,你生来高高在上,既享受着身份为你带来的一切便利与尊贵,便也该承担随之而来的责任。任太子期间,你全心全意守卫六界,无论事大事小,处理妥善,兢兢业业,从无懈怠。念你过往累累功绩,对隐瞒源族后裔一事,可从轻处理。明日惩戒台,领十记斥魂鞭。斥魂鞭后,本宫与天帝将亲自执行你的辞仙礼。自此之后,你与九重天,与仙界,再无半分瓜葛。”
“谢母亲恩典!”
容陵长跪许久,告退离去。
天后脊背立得笔挺,始终没有回头。
一串串眼泪,悄无声息地从她脸颊滑落。
区区凡人,如何去闯固若金汤的九幽塔?恐怕还未逼近,便已化为冻骨。
这是一条万劫不复的不归路,却是容陵自己选的,作为父母,又怎能忍心以爱与保护之名将他束缚?
容陵走出天后宫殿,眼眶通红。
他也割舍不下父母,但有些选择,他必须得做。
这世界偌大而繁杂,无数人经红尘而过,他们有亲人、爱人,有抱负,有信仰与理想。
而现在的丹卿,只有他了。
……
翌日,惩戒台。
容陵孤身而立,静静等待即将而来的刑罚。
十记斥魂鞭,听来轻巧,实则痛苦不堪。
容陵一声不吭,生生熬完十记斥魂鞭,面无血色地走出受刑区域。
他步履微浮,尚算稳健,至少外表看不出什么。
一步一步,容陵脊背绷直,以一种堂堂正正的姿态,跪立在天帝天后身前。
容渊端坐云端,面容被缥缈紫雾遮挡,看不出具体情绪。天后坐在天帝身侧,同样的喜怒不辨。
九重天诞生至今,从未有人自愿剔仙骨斩神魂,放弃与身俱来的神籍,容陵是第一人。
无数天地灵力堆簇而成的至高之神,在拥有一切后,所要舍弃的不仅仅只是这一身修为实力,而是天道曾赋予他的信任。
那么多人求而不得的气运与资源,方能浇灌出如今的神君容陵,凭什么他说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
修仙一途,艰险艰巨,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并非儿戏。
天道不容亵渎,更不容挑衅,它将严惩轻视规则的人。
第一波对容陵的攻击,来自天罚。
紫黑色闪电足有成人腰粗,它们目标精确,毫无偏移地拍打在容陵脊背,每一次都直击神魂灵骨。
天空仍然晴朗,唯有容陵头顶雷云密布。
身在其外的仙神,甚至感知不到任何威势。因为天道所有的愤怒,皆聚集于一人,它将百倍千倍,收回曾倾注于容陵身上的所有机运与偏爱。
容陵默默承受着痛苦,他能察觉天道对他的失望。
生来就是天之骄子,多少人羡慕嫉妒?可命运的馈赠是偏爱,又何尝不是枷锁?
唯有舍弃一切,方能摆脱束缚,去走他自己的路。
紫黑色闪电络绎不绝,无论容陵如何强忍,他的脊骨终究还是一点点弯曲,直至腰背彻底匍匐,再也抬不起来。
没人能想象,这究竟是怎样一种折磨,比之粉身碎骨,孰轻?孰又重?
或许是容陵表现得过于平静,众神甚至生出一种“天罚也不过如此”的荒谬感受,莫非天道对他手下留了情?
一开始,天道确实还以为,一切仍有可回旋的余地。
但容陵始终扛着撑着,不曾声嘶力竭,也不曾反悔求饶,意志何等坚定执着。
天道终于明白容陵的决心。
所以,它愿意给他最后的成全。
“轰隆隆——”
黑色闪电带着劈天盖地的声势,没有再给容陵任何可喘息的时间。
受完天刑,容陵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般,全身湿漉漉,分不清到底是汗还是血。
众仙神面露不忍,纷纷偏侧过头。
唯有天帝天后目不转移地注视着,神情庄严而冷漠。
容陵今日特地换了身黑袍。
至少黑色看不出斑驳血迹。
他想,这样天帝天后或许能好受一些。
长达一炷香的天罚,已然去了容陵大半条命。
容陵瘫在血泊,奄奄一息。
接下来的除仙籍环节,将由天帝本人执行,容陵与生俱来的血脉之力,也会在此刻全部斩断。
小小一团光剑,在天帝容渊掌心凝聚,他幽深的眼瞳之中,是如蝼蚁般蜷缩着的容陵。
“你后悔了吗?”
“儿臣无悔。”
容陵竭尽全力,总算昂起头。
云端之上,天帝天后的身影,愈发模糊。
容陵突然就笑了。
他没有悔。
只有满腔感激。
感激天帝天后从未阻止他的决定,而是成全。
亲情与爱情,这个亘古两难全的问题,天帝天后帮他做出了选择。
“好。”
容渊似乎笑了声,短促而不可闻。
这一声笑,只有天后能品出其中的释然。
长子容廷的陨落,何尝又不是天帝埋藏多年的心结?终于,血与泪的经验后,他们这对父母都得到了成长,也学会了真正的放手。
一剑,催仙骨。
二剑,堕神魂。
三剑,斩灵脉。
……
天帝绝没有仁慈留情。
三剑毕,容陵已然倒在血泊,宛如干尸烂肉一般,再无半分人形。
白日青天,六界同时陷入黑暗。
这是前所未有的奇景,星月同辉,熠熠闪耀,但很快,星月又络绎不绝地纷纷坠落灭亡。
属于容陵的时代,彻底结束了。
从此,世间再无神君容陵。
……
鸟鸣重重。
崖松将容陵驮下界,安置在冀望山山脚下的木屋。
靳南无和顾明昼几人闻讯赶来,轮流照看。
容陵伤得太重,凡人之躯,实在羸弱不堪,仙丹妙药于此时的容陵而言,无异于催命符。
昏迷期间,几人也只能用晨露米糊帮容陵吊命。
日子慢得就像望不见出路的沙漠,容陵一日比一日消瘦,他脸颊深深凹陷下去,墨发枯燥黯淡,曾经苍劲如竹的双手,如今只剩皮包骨。
靳南无他们天天看着,倒没觉得陌生可怖。云崇仙人抽空来过一次,一看到容陵,眼眶顿时就红了,只哽咽着说,“丹卿怕是都要认不出了。”
一想到丹卿,云崇仙人更是悲从中来。
容陵请辞太子之位后,巴不得丹卿去死的那些人更加变本加厉,他们在背地蠢蠢欲动,好似丹卿一日尚在,哪怕被关在九幽塔,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们也恐慌得日夜睡不安稳。
云崇仙人此行主要是为丹卿而来,可看着容陵形容枯槁、意识不清的模样,云崇仙人只能压下心头惴惴,祈盼容陵早日醒来。
整整三个月过去,容陵总算清醒。
从深秋到春,容陵睡完了一个冬天。
窗外枯枝绽出新绿,已有郁郁葱葱之貌。
容陵望着围站在塌边的故友们,根本说不出话,他漆黑眼睛艰难地眨了眨,露出一记苍白却轻松的微笑。
又休养了两三日,容陵迫不及待下床活动。
如今他不再身负神脉,好在肌肉记忆仍在。毕竟下凡渡劫时,段冽的身手就相当不错。
容陵花了大半年时间,逐渐调整好身体状态。
他现下的武力值,在凡人堆里,也算出类拔萃,但跟神仙相比,俨然如云泥之别。
穷极一生,容陵也不可能再战胜任何一个神。
凛冬,庭院树叶凋零得干干净净。
容陵打包好行李,预备前往九幽塔。
得知容陵打算,众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劝是不可能劝的,但赞成,似乎也有些不对。
夕阳西下,靳南无作为代表,与容陵坐在门口谈心。
“容陵,你可以告诉我们你的计划吗?你想怎么救出丹卿?”顿了顿,靳南无非常讲义气道,“崖松、顾明昼,还有姬雪年,他们都向我表过态,只要你需要,大家随时都能听候你差遣。”
容陵露出一记感激的笑,却摇头道:“我没有计划。”
靳南无:“……”
晚霞旖旎,容陵周身仿佛镀了一层橙红色的暖光。他目光坦然,神态放松,这似乎是他这么多年以来,最没有压力的时刻。
轻松?没有压力?
靳南无面无表情道:“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容陵神态无辜:“你说呢?”
两人目目相视,靳南无突然很想一掌拍死容陵。
深吸一口气,靳南无努力平复心情:“九幽塔位于极寒之地,又有仙界五位大帝联手,容陵,你必须搞清楚,你到底是去救丹卿,还是活腻了去送死。”
靳南无这段话说得极其严肃,容陵仿佛没听出其中怒意,他面上仍是那副令人讨厌的闲散姿态:“其实你们心里也很清楚,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把丹卿救出来的方法。如今我修为尽失,形同废人,若只依靠自己本事,恐怕连走到九幽塔的资格都没有,所以,我该怎么与五帝抗衡?用你们的性命替我冲锋陷阵吗?抱歉,我做不到。通往九幽塔的这条路,是我容陵一人的路,不是你们的路。”
靳南无愣住,欲言又止。
容陵笑了笑:“你知道吗?从前我脑子里只有利弊权衡,我恨不能把未来十年百年的事情全部安排好,生怕踏错一步万劫不复,可结果呢?你也看到了。或许我应该换一种活法,我不该再瞻前顾后,能走到哪一步,便全力以赴走到那一步,直到我倒下,直到我再站不起来!再往前踏不出一步。”
靳南无怔怔看着容陵,良久,他突然笑了起来。
原来容陵与容廷两兄弟,骨子里都挺相似的,身为太子,他们必须行事方正规矩,但骨子里,他们都有一颗叛逆冒险的心。
反正容陵他早就豁出去了不是吗?那也不差这一次。
天色忽地暗了。
靳南无释然一笑:“我们会在这里等你们回来。”
“好。”
第二天,容陵乘坐飞行宝船,前往九幽塔。
马不停蹄飞行半个多月,窗外那片晴朗天空,终于被一望无际的冰雪取代。
天涯尽头,九幽塔的所处之地,到了。
进入这片领域后,飞行宝船又行一炷香时间,仿佛被透明结界挡住般,不可再进半寸。
容陵紧了紧衣领,改由徒步向前。
天地寂静,白茫茫连成一片。
这里没有人,也没有鸟兽,萧索得仿佛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容陵只能听见耳畔风声雪声,还有自己的呼吸声。
他一直走,一直走,走累了便蜷缩在冰地,小憩一会儿。
有时候,容陵甚至会做噩梦,他梦到自己终于走到九幽塔,丹卿却拒绝随他离开。
高塔冷硬,也不敌丹卿的淡漠令他心寒。
丹卿总是面无表情地望着他,讥笑着说:“容陵,你醒醒吧,我早就不要你了。”
他就像一块冰石,没有温度,容陵怎么都不能将他捂热。
哪怕一次,就一次,容陵也没能梦见过丹卿对他喜笑颜开的模样。
从此,容陵不敢再睡。
“永恒国度”之外,五位大帝的身影依次浮现在雪地。
青华大帝蹙眉:“容陵现在这么迟钝了吗?他都已经困在永恒国度十年,怎么还没察觉?”
永恒国度,顾名思义,是一个永远都走不到尽头,永远没有出路的地方。
阵中时间与阵外并不对等,阵中十年,现实不过弹指间。
然而身在其中的人,所经历的痛苦,与现实无异。
也就是说,容陵确实走了十年,他迈出去的每一步路,流下的每一滴汗,都真实存在。
紫薇大帝盯着水晶球中的跋涉男子,淡淡道:“好歹曾是九重天太子,就算变成一个凡人,难道还能不知自己已入迷阵?”
青华大帝轻哼:“那他就是故意的咯?指望我们心生不忍放他出去?哼!若当真如此,那他打错如意算盘了,老夫可是仙界出了名的铁石心肠。”
几人说话的功夫,永恒国度又是十年一闪而逝。
容陵行进的背影越来越迟缓,风雪稍微大些,好似就能卷走他清瘦干瘪的身体。
“他恐怕坚持不了多久了。”
四位大帝都深以为然,唯有紫薇大帝轻声道:“是吗?倒也不一定。”
“不如咱们来打个赌?我赌容陵顶多还能撑十年。”
紫薇大帝倒是爽快:“若我输,我愿独守此处百年,若我赢,诸位给两个小辈一次见面的机会如何?”
“这……”另几位大帝面露惊恐,“万一他们见面后,丹卿想跟容陵离开,我们能拦得住他吗?”
紫薇大帝挑眉一笑,目光却只落在青华大帝脸上:“看来你们对自己的判断也并没什么信心嘛,算了算了,那干脆就不赌了!反正也不是我非要拉着你们作赌局。”
青华大帝:“……”
激将法虽老套,却总是有用。
四位大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青华大帝终是梗着脖子点头,谁说老家伙们就没有气性血性的?
“成,赌就赌,但我要收回刚才的话,四十年,我赌容陵撑不过四十年,紫薇,你可还愿与我们赌?”青华大帝狡黠地眨眨眼睛,丝毫不为自己的出尔反尔深感羞愧。
“只要青华前辈有兴致,晚辈奉陪到底。”
“哼,永恒国度乃困阵之首,再心志坚定的人,也忍受不住漫长的绝望与孤独,更何况,容陵他现在是凡人。”
是啊,□□的折磨其实都不算最可怕的事。
永恒国度无边无际,与世隔绝。千篇一律的白茫茫世界,有几人能日复一日走下去?
一年,十年,二十年……
迟早会疯的吧!
只要容陵生出一点退意,永恒国度就会自动破碎,然后将他驱逐出境,此生永不能再踏足此地。
紫薇大帝默默望着国度中的容陵。
风雪茫茫,模糊了视线,紫薇大帝眼中飞快闪过一刹那的恍惚。
谁年轻时,不曾拥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呢?或许每个人心中,都曾生出为他/她对抗全世界的决心,但最终,还是在现实面前低了头。
现实啊……
可怕的现实。
水晶球悬浮于半空,看似精巧,内里却是一个偌大的永恒国度。
风霜将疲惫镌刻成纹路,深深嵌入容陵眉心。
他缓缓抬起冻伤的脸,眸中尽是沧桑。
九幽塔里的日子,是不是也如这般寂寥煎熬?这样生不如死地活着,究竟是恩赐,还是折磨?
湿润在容陵眼眶中凝结成冰。
他突然很想丹卿。
前方明明是早就看腻了的冰川荒芜,容陵却好似在那抹雾白中,看见一座遗世独立的高耸玄塔。
容陵忽地笑了,像个容易满足的孩子。
他向着这座塔,毫不迟疑地迈出步伐,可无论他走多远,那座塔始终遥不可及。
五年、十年、二十年……
转眼永恒国度内过去三十年。
容陵的背影愈加佝偻,就像一个垂垂老矣的白头翁。
又前行一段距离,容陵从怀中取出小刀,一笔一划,在冰面用力凿刻出两个字。
直至“丹卿”清清楚楚浮现在冰面,容陵才如释重负地笑了。
他怕他会忘记。
终有一日,他会遗忘丹卿,遗忘他此行的目的吗?
不,绝不会。
尽管坚信,但容陵还是有种无以言表的恐惧。
每雕刻一次名字,容陵就在心底默念数十遍,“丹卿”这两个字,从唇齿间划过的那种兴奋颤栗感,就很能让容陵心安。
丹卿,丹卿,丹卿……
整个永恒国度,充斥着满满的“丹卿”二字。
它们被雪掩埋,被冰覆盖,却永恒存在。
事实上,从踏入永恒世界的第一步,容陵就知道,他被困在阵法中。
五位大帝不愿与他正面对抗,所以采取这种方式,试图令他知难而退。
无论外面过去多久,至少陷在永恒国度的容陵,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漫长时间的流逝。
凡人从年轻到衰老,到底会经历什么?
脊背逐渐佝偻?五感越来越迟钝?记忆日益混淆杂乱?到最后,甚至再记不住非常重要的人和事。
那种无助绝望害怕的滋味,就像成千上万只蚂蚁,同时啃啮着脑子,逼你哭泣,逼你软弱,逼你妥协。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容陵走了六十年。
当人永远都在重复做同一件事时,属于这具躯体的很多本能,会比正常人退化得更快。
六十年,已是许多凡人长长久久的一生。
容陵老了。
衰老的每一个器官,都拖拽着他不断向深渊沉沦。
就像年少的孩子总有使不完的力气,总有无数的梦想与憧憬,但暮年的老人却很容易伤感沮丧,因为他们的身体再也承受不起。
为何人人都向往成仙?
大抵这就是最原始最根本的原因。
一个样貌分明还英俊倜傥的年轻男子,在冰天雪地踽踽独行,饱经风霜的脸,弯驼佝偻的脊背,沧桑却隐隐透着光亮的眼神。
这幅画面,怎么看都有些滑稽怪诞,令人生笑。
可没有人想笑。
几位大帝站在水晶球前,面色各异。
或许有钦佩,有不忍,但……
“紫薇,你快看,天上飞的那是什么?”青华大帝猝不及防的一声大白嗓,把氛围破坏得一干二净。
紫薇大帝下意识顺着青华指的方位望去。
就在这一息之间,青华大帝指尖忽然祭出一缕光,白光悄无声息遁入水晶球,顷刻幻化作巍峨冰山,它们如高耸巨物般,矗立横档在容陵身前。
紫薇大帝:“……”
另三位大帝老脸一红,左右装忙。
紫薇大帝抽了抽嘴角,都好几十万岁的人了,怎么还好意思使诈?为了赢,当真老皮都快要挂不住了。
偏偏青华大帝还振振有词:“永恒国度早就该施加一些困难与阻碍了,对吧?”说着,用眼神疯狂暗示,向另三位盟友请求支援。
紫薇大帝将视线投向水晶球内,懒得搭理他们。
巍峨冰山下,容陵一袭素衣,渺小如沧海一粟,不仔细看,压根不能从冰原中找出他身影。
巨山平地拔起,摆明有意阻拦。
容陵怔了怔,并未露出沮丧崩溃的表情,只思考短短片刻,他动了。
找到一处适合攀爬的位置,容陵四肢并用,艰难地开始往上攀登。
冰很滑,凸出的菱角很尖锐,一不小心就会割破手掌。
一路往上,冰山宛若开出一朵朵迎风怒放的红花,那么的殷红艳丽,竟为此处增添出几分诡异的生机。
“还有三年。”紫薇大帝突然出声,提醒看呆了的另四人。
青华大帝抿直唇角,三年吗?不过是六个呼吸来回的时间。
可永恒国度里的三年,到底是多长时间?
容陵能在这三年攀爬多高?又会摔下来多少次?受多少次伤,流多少血?
“他真的一次都未生出过退缩之意吗?”青华喃喃自语,“永恒国度虽是虚拟世界,可他所感受到的饥饿与痛苦,只会比现实多,而不会少。”
青华在这一刻甚至生出一种预感,只要永恒国度存在一日,容陵就会一直一直走下去。
他低估了容陵的意志与决心。
或者说,身体会衰老退化,但爱不会是吗?
……
还剩两步,就能成功登至冰山顶。
容陵早已麻木的身体和心灵都为之一振,这两步重如千钧,最难也最轻松。
终于,容陵站在了冰山之巅。
此刻的寒风,都似春风般温暖。
容陵正要揉揉颤栗不止的双腿,眼前画面一晃,场景陡然转变。
冰山全部消失无踪,一马平川的冰原上,五位大帝比肩而立,就站在他前方。
但容陵此刻眼中所看见的,唯有那座孤独的塔。
不知不觉,容陵已泪流满面。
他拖着步伐,视若无睹地越过五位大帝,直挺挺往前走,宛若被妖精蛊惑的俘虏。
青华大帝颇有不忿:“目中无人,哼!”
倒没有再刻意为难阻拦,只嘴上不饶人,“这下好了,塔里的那个源族人肯定会跟容陵走。我们这帮老伙计拦得住吗?”
紫薇大帝笑道:“拦是定要拦的,至于能拦住与否,谁知道呢?”
青华瞪他:“听君一席话,真是如听一席话啊。”
“……”
这是梦吗?
应该不是吧。
容陵高兴得快疯了,但离九幽塔越近,容陵心中就生出一股疑似近乡情怯的恐慌。
他反而不敢再向前。
容陵的脑子很乱很空。
永恒国度里的七十年,让他思绪变得紧巴巴的。
幸好,容陵身体仍有一种近乎于直觉的勇敢,它义无反顾推开门。
竟然也真的一推就开了。
风雪纷纷倒灌进九幽塔,带来凛冽而熟悉的故人气息。
第174章 一七四 形单影只的他,如何对抗魍魉遍……
晋|江独发/一七四
如果你已经习惯黑暗, 还会想要拥抱光明吗?
三年九幽塔生活,在丹卿眼里,虽谈不上悲苦煎熬, 但也谈不上喜欢。
悲与喜之间,一定有一种微妙的平衡。
此时此刻,丹卿尽量用这种介于悲喜之间的情绪, 去看待出现在他面前的容陵。
皑皑冰雪勾勒出容陵深邃分明的轮廓, 他似乎想笑, 又似乎要哭, 那双明净黑眸像被雪水洗涤过,有一种剔透的澄亮,里面填满了春日的花、夏日的雨、秋日的诗,还有冬日的暖阳。
世间四季, 在容陵眸中盛放得淋漓尽致。
丹卿恍恍惚惚,仿佛看到容陵站在五色斑斓中,朝他笑得轻快。
“啪嗒”,那个名为“平衡”的匣子,突然在丹卿心中传出微弱的破碎声。
所谓的情绪,在这一刻, 出现了久违的起伏。
变化意味着不可控, 也意味着不稳定, 丹卿害怕情绪起伏得越来越汹涌, 所以他几乎没过脑, 下意识便问:“你怎么会来?”
这句开头, 委实称得上失败。
果然,容陵清凌凌的眸子立即蒙上一层雾霾,他竟也不说话, 只静静看着丹卿,一向强悍理智不会让自己处于弱势的男人,竟也会流露出那样委屈隐忍的神情。
丹卿有些心虚,同时丹卿也确定,他并不想轻易改变现状,也不想再掀起任何不必要的风浪。
“其实我过得挺好的。”
丹卿知道,他又说了一句不合时宜的话,容陵眼底沁出的那一片心疼与柔软,并不是他的目的。
“也不是很好,但我认为至少不算糟糕……”
越补充越凌乱,越难以阐释他本意。
丹卿终于悲哀地意识到,从容陵踏入九幽塔第一步,他就已经落于下风。
世上总有那么些东西,无论你如何隐藏,却怎么都掩藏不住。
整整三年,丹卿努力放空自己,让自己变成一个无欲无求的佛子,又或是空中一粒尘埃,树上一片绿叶,总之,他可以变成任何人任何物,唯独不会是他自己。
原来从没放下。
也放不下。
但丹卿至少可以用放得下的表象去欺骗自己,只要容陵别出现在他面前。
偏偏他还是出现了。
这三年,他究竟可曾期待过容陵的出现?
丹卿居然不敢深想。
气氛莫名压抑,容陵却似一无所知。因为他很开心,如果非要形容这种心情,就好似贫瘠到绝望的土壤,忽然开出一朵充满生机的花,这朵花的名字叫做“希望”。
容陵在丹卿脸上看到了“希望”。
直到这一刻,容陵总算能卸下心底所有恐惧与忐忑。
原来丹卿并不抗拒他的出现,这比什么都令容陵感到兴奋。
一路舟车劳顿,一路疲惫与艰辛,在这一刻全烟消云散。
容陵近乎贪婪地痴痴望着丹卿,满足地笑了。
慢慢地,容陵向丹卿隔空伸出手,眼神深邃得仿佛能渗出春夜的水,“丹卿,我来接你了。”
“我来接你了……”
容陵无意识地重复一遍,两遍,三遍,仿佛在说一句亘古不老的誓言。
他嗓音婉转低沉,不疾不徐,情意充沛,拥有足以蛊惑人心的力量。
有一瞬,丹卿差点不管不顾地冲了过去。
但丹卿没有动,他缓缓偏开头,不看容陵:“你不应该来。”
容陵发光的眼神瞬间黯淡,他脸上笑容逐渐消失,但他仍定定望着丹卿:“是吗?可我这次不想放弃。”
丹卿眼眸低垂,他固执地摇了摇头,语气冷静,仿佛在说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情:“容陵,当喜欢不仅仅只是喜欢,而变成一种负担,你与我还有必要负重前行吗?”
许久,容陵才艰涩启唇:“你还是不想跟我走,”又卑微地近似于祈求,“决定了?确定了?当真不再考虑考虑了?”
丹卿沉默良久,始终不能将拒绝的答案说出口,最后,他幅度极轻地点点头。
这个动作仿佛抽光丹卿全身气力,眩晕感铺天盖地袭来,丹卿只能死死抓面前的梁柱,以维持身体的平衡。
“好,我尊重你的选择。”
一片浑浑噩噩中,丹卿恍惚听到了容陵的回答。
丹卿有一瞬的不可置信,他心脏仿佛被谁硬生生揪起,极致的疼痛感蔓延至四肢百骸。
容陵如此轻易又洒脱地妥协,他本该高兴,为何他却难受得快要死掉了?
明明是他想要的结果,不是吗?
“丹卿,诀别之前,你要不要再好好看一眼我?”容陵脸上突然露出一抹古怪的笑意,他用一种淡然疏离的语气,极平静道,“你应该仔细看看的,看我的仙根可还在,看我的神魂可还在,看我的灵脉可还在。”
说着,容陵缓步踱向丹卿,他步速很慢,当站定在丹卿身前时,那股诡异的笑意,仍停留在容陵嘴角,半分不减。
这本是一种颇具侵略性的举动,可丹卿不仅没意识到迎面而来的压迫,甚至有些呆呆怔怔回不过神。
丹卿所有注意力,全集中在容陵方才的话语。
仙根?神魂?灵脉?
是了,为何它们通通都消失了。
为何容陵竟变成了一个毫无修为的凡人?
丹卿探查后才惊觉,容陵不仅变成普通凡人,他的身体还接连遭受重创,此时早已是强弩之末。
就在丹卿惊恐于容陵的虚弱时,下一刻,容陵嘴角立即应景地渗出一缕殷红血流,愈发衬得他面容苍白如纸。
丹卿吓了一跳,脸上因急切而生出几分活人该有的红晕,他慌忙去拉容陵的手,想给他渡一点神力,却被容陵避开。
“你这样我只会死得更快。”容陵口吻淡淡的,“这幅残破的躯体,如何还能承受得住你的神脉之力?”
“对不起。”丹卿眼神慌张愧疚,都快哭出来,他两扇眼毛湿漉漉的,仿佛沾染上了冰凉雨丝,“我、我不知道。”
空气沉闷,不等丹卿说话,容陵突然打破平静:“我该走了。”
容陵当真不再留恋,他转过身,背影倔强,却终是难掩虚弱地晃了一晃。
丹卿下意识追上去:“等等。”
容陵止住步伐,他微微侧眸,只给丹卿留下一缕吝啬的眼角余光:“还有事?”
丹卿词穷。
他有要说什么吗?
似乎并没有。
可丹卿很确定,他没办法让容陵就这样走。
“我应该能替你疗伤,我丹炼得不错,你知道的,我给你炼几炉丹药带上吧。”
“不麻烦了,仙界的药草药方也不适合凡人。”
“那……那……”丹卿手足无措,他现下就像一只六神无主的幼兽,他的想法和目的,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一双黑亮的眼眸也盛满祈求。丹卿想让容陵留下来,他想失去仙籍失去修为的容陵做些什么,弥补点什么。
弥补之后呢?心里好受了就将他一脚踹开?然后心安理得地继续留在九幽塔,坐牢子般逃避现实规避风险?
容陵不会让丹卿如愿。
“如果你没有别的话说,”容陵眼神清冷决绝,“我便走了。”
丹卿抿唇看着容陵,眼眶逐渐红透,仿佛刚刮起一场疾风骤雨,眸中满是狼藉。
这一次,他们的立场,来了个彻底的颠倒调换。
到底还是失控了,一切都失控了。
丹卿并没有追问容陵到底经历了什么。
从高不可攀的仙神,到渺小卑微的凡人。
这条抵达九幽塔的路,注定不会好走,容陵却做了一个最坎坷最没有退路的选择。
容陵为此所舍弃的,所失去的,丹卿根本不敢深想。
“你故意的吗?”
望着容陵毫无留恋的背影,丹卿又气又怒,还有心疼。
他心知容陵舍不得真走,可看着容陵这幅潇洒又笃定的姿态,丹卿也是真焦急、真害怕。
“容陵!你就是故意的。”
丹卿委屈得厉害,他红红的眼睛被泪水湮没,满含控诉,“你认准我会对你心软,所以你利用这一点逼我妥协,对不对?容陵,你真是太可恶了。你怎么能坏到这种地步?你以为你把自己折磨得不人不鬼,我就会心软吗?”
谁都能听出来丹卿在赌气,他说的全是反话,“容陵,我绝不会妥协,你休想,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自投罗网的猎物吗?我绝不会束手就擒,任凭你拿捏。”
容陵忽地轻笑一声:“你说得对,是我卑鄙。我不该用这种方式逼你妥协,我向你道歉,对不起。但我还是没能得逞,对吗?你还是不愿意跟我走,是我高估了自己的重量。”
丹卿的心好似都被这些话绞碎了,他努力不让声音颤抖,低声问:“容陵,离开九幽塔后,你会回九重天,对吗?他们会原谅你,会欢迎你回家。”
“好,我回。”容陵朝丹卿温雅一笑,“所以,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
丹卿憋闷不已。
这种感觉,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令人暴躁想要抓狂。
“你根本不会回九重天,你在骗我!”
容陵无动于衷:“何必还在乎这些细枝末节呢?丹卿,从你拒绝离开九幽塔,就注定我们今生不会再见面,我是生是死,归处在何,都与你无关。哪怕我走出这座塔,立即冻死在这场茫茫冰雪之中,你又能如何?会伤心吗?”容陵目光飘向远方,浑不在意道。
“容陵!”丹卿也怒了,“你能不能别这样,我希望你能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活得自由又恣意。”
说到最后,丹卿像是意识到什么,蓦地垂眸,睫毛剧烈颤动。
“这些话,连你自己都骗不过去,是吗?”容陵笑起来,“丹卿,我并不想摇尾乞怜,在你面前扮柔弱装可怜。因为卖惨对我来说实在轻而易举,我能滔滔不绝一直不停地讲。讲我曾经的苦难,讲我正在忍受的痛苦,讲我将来所要面临的危险。但那些有意义吗?你与我了断,就该断的彻彻底底,我不再干涉你的命运,你也不要再担忧我的命运。”
说完,容陵若无其事地擦擦嘴角,竟擦出满满一指腹的血痕。
他动作自然地把手往背后藏,面上一派淡定自若,只冷声道,“一个人的命运实在微不足道,红尘蝼蚁罢了,又有谁会在乎一只蝼蚁的生死?”
丹卿都要哭了,一半被容陵气的,一半是真伤心。
他被容陵的逻辑套了进去,只觉得容陵活得凄苦,凄苦中又有一种看透世态炎凉的决绝。
而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但哪里是不是不太对劲?
丹卿抽搭着鼻子,脑中灵感一闪,整个人醍醐灌顶。
容陵他……
世上怎会有他这样阴险狡猾的人?
丹卿面色由悲转愤,只恨不能把两眶热泪都憋回去。
容陵口口声声说绝不在他面前装可怜、扮柔弱,可他现在在做什么?
能将卖惨演绎得如此清新脱俗,丹卿能说什么?他若指责容陵,指不定容陵还会狡辩,说他这是故作坚强,然后再把丹卿的“邪恶想法”贬低一顿。
憋闷地锤了锤胸口,丹卿吐出一口浊气,他从未这般苍白无力过,此时生气或愤怒,完全都是一种赤裸裸的浪费。
故意的。
容陵全是故意的。
他还在赌,赌他是否能真正对他狠心。
这一回,被架在火上烤的是丹卿。
他可以对容陵的心机套路视而不见,但他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思绪。
容陵绝不会乖乖回九重天,他一个浑身都是伤的羸弱凡人,如何在恶煞横行的乱世生存?凡人的苦难千千万万种,或穷困潦倒,或病痛缠身,或得罪权势滔天的贵人生不如死,还有潜藏在山林中随处可见的劫匪……更别提容陵从前得罪过的妖魔仙,做太子时他们多少心存忌惮,如今容陵沦为凡人,若有人蓄意报复,容陵焉有还手之力?
丹卿眼睛红得像熬了十天十夜,容陵却心情不错地泰然一笑。
看到丹卿幡然醒悟的眼神,容陵现下是装都懒得装了,他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你是想看我涉险去死呢?还是随我离开九幽塔贴身保护我呢?
两人目目相对,容陵含笑往后倒退,一步又一步。
走到九幽塔出口,容陵蓦地转身,毫不犹豫地跨出门槛,步入皑皑苍茫之中。
眨眼之间,漫天风雪像无数只猛兽,一口将容陵吞没。
形单影只的他,如何对抗魍魉遍地的世界?
轰隆隆——
玄黑塔门自动闭合,就在大门完全合拢之际,一抹浅青色身影如飞燕般,轻巧地从缝隙掠了出来。
第175章 一七五 冲冠一怒为红颜,说的是不是就……
晋|江独发/一七五
此刻的雪, 下得真大啊!
容陵仰高下巴,伸展双臂。
漫天密密麻麻的飞雪,如玉花般, 争先恐后扑入容陵怀中。
一瞬间,容陵身体轻盈得好似也变成一片飞雪,他在高空快乐地飞舞着、翱翔着, 好像永远不知疲倦。
事实上, 容陵确实在奔跑, 他在风雪中尽情狂呼、放肆大笑, 精力出奇充沛,还不时捧起积雪,快乐地往丹卿身上砸。
丹卿一袭青衣,默默站在容陵身后, 被迫忍受那一捧接着一捧的雪球。
终究,他还是跨出那一步,走出了九幽塔。
比起烈焰般熊熊燃烧着的容陵,丹卿现在更像一块冒着寒气的冰。
丹卿面无表情围观容陵发疯,内心不仅毫无触动,甚至还有点气恼。
丹卿也是会记仇的。
他居然被容陵的心机套路成功, 无论怎么想, 丹卿都有些憋屈。
丹卿神色复杂地看着容陵。
计谋得逞, 容陵俨然高兴得发疯, 他那癫狂亢奋的模样, 简直刷新丹卿对容陵的认知。有那么一刻, 丹卿甚至怀疑这个容陵是别人假冒的,他所熟悉的容陵,高贵矜持, 冷静沉着,再得意忘形,也不可能流露出这般蠢笨的模样。
可他明明就是容陵。
雪落不止,宛若天女散花。
如果忽略丹卿此时的别扭,眼前画卷,俨然是一幕“你在闹我在笑”的温馨场面。
是的,丹卿在笑。
因为容陵的模样太过蠢笨,丹卿实在情不自禁。
但不知怎么,渐渐地,看着疯闹不止的容陵,丹卿眼眶突然就酸了,酸着酸着,又很想继续发笑。
与容陵相处那么久,丹卿从没见他笑得这般开怀过,眼前的他,就像个快乐到忘乎所以的小孩。
容陵开心,是因为他的归来!是因为他回到他身边。
一想到这里,丹卿内心便涌起一股暖流。
那些别别扭扭的小情绪,全都消失不见。一直笼罩在丹卿头顶的那片阴霾,似乎慢慢被驱散。他此刻的心情就像这片雪原,洁白纯净,特别敞亮。
将近一盏茶时间,容陵疯闹的动作终于慢下来。
大悲大喜最为耗费体力,容陵先是大悲,后又大喜,铁人都熬不住,更遑论他身体早已严重透支。
“丹卿……”头晕目眩中,容陵只来得及喊丹卿名字,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栽倒在雪地。
丹卿大惊,刚跑到他身边,四仰八叉的容陵已经开始挣扎,他像只无法成功翻身的螃蟹,竭力朝丹卿伸手,理所应当地撒娇求助:“阿卿,救我!”
丹卿:“……”
丹卿很想一巴掌直接拍下去,可看到容陵细骨伶仃的手腕,丹卿抿抿唇,终究什么都没说,仔细地把人扶起来。
洁白无瑕的雪地,竟被容陵摔出一个人形深坑,怎么看都很好笑。
嘴角上扬,丹卿自己都没察觉他眉眼早已浸满笑意,无比生动,比雪景更美。
容陵痴痴望着,也跟着笑出声来。
“阿卿,自由的味道,是不是很好闻?”容陵蓦地贴近丹卿脖颈,附耳轻声问。
温热呼吸陡然划过耳廓,激起一片颤栗,丹卿缩了缩脖子,想躲。不知怎的,那片被容陵呼吸拂过的地方,酥酥麻麻,触电般的感觉。
丹卿不大自在,刚一抬头,又撞进容陵近在咫尺的笑眼里。
“可我现在闻到的都是你的味道。”恍惚间,丹卿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容陵有一瞬的错愕。
他心脏骤停两息,又疯狂跳动起来。
丹卿后知后觉,脸颊猛地生出两团红晕,灼灼发烫。
不过实事求是的一句话而已,并没有调情的意思。
谁会在这种情形下调情呢?反正丹卿不会,但目前情况,看起来就很……
将丹卿尴尬的小表情尽扫眼底,容陵胸腔震颤,忍不住闷声发笑。
他笑得窸窸窣窣,像风吹树叶,想忽视都难。
丹卿怒瞪容陵一眼,偏他还笑个不停,笑得丹卿都想躲回九幽塔。
“你可不许反悔,阿卿。”似乎猜到丹卿正在想什么,容陵耍赖般搂住丹卿的腰,下巴亲昵地蹭蹭他脸颊,“你得保护我,我现在那么柔弱!两步一摔倒,三步一咳血,没有你,我会死的。”
丹卿对容陵的无耻程度感到叹为观止,很难不嫌弃:“你是林妹妹吗?”
“不,我是林哥哥。”
“……”
容陵已然熟练掌握“装可怜”这项技能,张口就来:“丹卿,你以后得好好对我,就像对待美丽易碎的瓷花瓶,毕竟我很脆弱,一点委屈伤害都受不得。如果你试图离开我,那……那我干脆就哭死在你面前。”
说完,容陵自己似乎都觉得很好笑,他胸腔又震颤起来,就连挨着他的丹卿也感受到了。
丹卿眨巴眼睛,作势转身:“我现在回九幽塔,还来得及吗?”
“当然来得及。”
一道声音肯定地回。
很显然,这句话并不是容陵说的。
容陵眼神一凛,他冷冷望着凭空出现的青华及其另四位大帝,脊背弓成一柄犀利的刀,牵着丹卿的手也不由握得更紧。
前一刻还满面春风呢,这变脸速度堪称绝了。
青华大帝撇撇嘴角,也不看容陵,只看丹卿,和颜悦色地继续道:“小友不是想回九幽塔吗?快回吧!那些死缠烂打胡搅蛮缠的人,有老朽帮你挡着哩!”
丹卿:“……”
容陵:“……”
容陵皮笑肉不笑地睨了眼糟老头子,随即用手指轻轻扯动丹卿袖摆,委屈巴巴地向他控诉:“这小老头儿欺负我。”
容陵表演得很投入,眼尾都染上一抹楚楚可怜的红晕。
丹卿目光落在容陵发红的眼尾:“你想怎么惩罚他?”
容陵作势想了想,下巴微抬,很有些傲娇祸妃的款儿:“将他捆着丢到万里开外吧,老家伙又坏还丑,长得像个褶子精,有碍瞻观。”
“没问题。”丹卿很乐意帮他的病弱美人出气,于是青华大帝还没来得及暴跳如雷,就被丹卿的紫葵草藤捆成个大粽子,“咻”地一下,炮弹般投向高空。
“草,欺人太甚,容陵你他娘的是小白脸吗,你个小王八羔子,你……”
高空传来似有若无的唾骂声,不过弹指间,骂声消失,人也没了。
四位大帝极目远眺,见老友消失得无影无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
源族血脉的实力嘛,正常,呵呵,属实正常。
擦了把额头冷汗,四位大帝很有默契,不论如何,他们都不能重蹈青华大帝的覆辙,人活万万年,老脸实在丢不起。
紫薇大帝扛着众人压力,上前打圆场道:“呵呵!看守九幽塔本是我们职责所在,咱们有事说事,容公子还请讲些武德,莫使投机取巧的手段。”
投机取巧?你管这叫投机取巧?
分明是煽风点火,狂吹枕边风嘛。
当然,三位大帝也只敢在心里腹诽,哪有胆量说出口呢!
容陵听得毫不脸红,但他也明白,此番若不是五位大帝放水,他很难踏足此地,也带不走丹卿。
思及此,容陵面露微笑,姿态矜贵地向四人抱拳施礼。
恍惚间,四位大帝还以为又看到曾经高居上位的神君殿下。
“诸位大帝,你们也看见,我现在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羸弱多病,兴不起什么风浪。至于丹卿,幽闭高塔三年,他本性如何,我想诸位总该有自己的见解。丹卿无意引领恶煞危害四方,但他也绝不会主动伤害源族残魂。离开九幽塔后,我与他会寻一处僻静桃源,与世隔绝,从此再也不理外界纷纷攘攘。”
“好吗?阿卿。”
最后的话,容陵是对丹卿说的。
容陵神色认真,看丹卿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满满都是珍惜。
这一刻,漫天冰雪皑皑之中,几缕金色光茫,突兀地破冰而出,席卷整片大地。
那光芒如此璀璨,就像是对他们的祝愿与馈赠。
丹卿惊喜地望向周围,最后看向眼前男子。
阳光绚烂地在容陵身后绽放,仿佛铺开一双巨大翅膀,足以载着他们去追寻梦想中的生活。
“好。”丹卿用力地点头。
丹卿确信,如果他这一生还能有未来,那么这一定就是他的未来。
一间小屋,一方菜园,和喜欢的人并肩看日出日落,伴着清风明月相拥而眠,足矣。
容陵忽然就湿了眼眶。
他一直都知道,丹卿想要的世界从来都不大,曾经他坐拥一切,却给不了丹卿小小一方净土,多么庆幸,现在的他终于做得到了。
两人目目相望,眼波流转,脉脉含情,视若无人,好似一切都在不言中。
旁边,四位大帝复制粘贴般,垮着同样一张木然的脸。
面皮再厚,他们此时也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还好这时青华大帝回来了,打破了无比尴尬的气氛。
青华大帝回是回来了,人还被紫葵草藤捆绑着。
紫葵草藤受丹卿血液滋养,堪比神器,且只听命于主人,青华大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愣是没能挣脱其束缚。
小老头儿就像颗绿油油的巨型粽子,只能蹦跶着从云端跳落到地面。
当着诸位同僚的面,青华大帝想死的心都有了,他老脸涨得通红,扯着嗓子就朝丹卿怒吼,口水四溅:“你个狐狸小崽子,还不快把破藤给老朽解开!”
丹卿望向容陵,像是在征询他意见,一副“你说怎样我就怎样”的模样。
丹卿此举算是彻底捅了马蜂窝,青华大帝肺都气炸,他暴吼道:“操,你看他干什么?你快给老子解开。你可是源族后裔,容陵他现在修为尽废,你比他强一千倍一万倍,你还用听他命令?你怎么那么懦弱无能,你倒是奋起啊,振兴夫纲啊!让他做你的……”
丹卿被青华大帝吵得耳朵疼,迅速给自己和容陵施了个隔音术。
“他真的很烦,”丹卿面露嫌弃,“还说你坏话。”
容陵淡淡瞥一眼青华大帝,又宠溺地捏捏丹卿小巧高挺的鼻梁:“没关系,嫉妒罢了。”
丹卿似懂非懂:“他嫉妒你什么,年轻帅气?”
容陵失笑:“嗯,我修为尽失,还能靠着这副皮囊,找到像你这样又厉害又疼人的大靠山。他能不心生妒忌吗?”
真相了。
除了沉浸于骂骂咧咧的青华大帝没听清,紫薇四人竟觉得容陵讲的很有道理。
没想到,容陵从前是人生赢家,废了仙根一无是处后,还是妥妥的人生赢家。
不能比,不能比,再比下去,他们兢兢业业守塔人的心态都要崩了。
青华大帝还在那儿蹦跶怒骂,好不欢乐,容陵看得直摇头:“给他解开算了吧,小老头年老色衰,无貌又无妻,真可怜。”
丹卿乖乖听话:“是啊,难怪他精神都有些不正常了。”
容陵趁机吓唬丹卿:“你要是在九幽塔独自生活千年万年,说不定也会变成他这样。”
丹卿瞪圆眼睛,气得踹了容陵一脚。
容陵连忙搂住丹卿,安抚道:“你这不是已经回头是岸了么,以后千万不能再动回去的念头,否则,就算你不会变成他这副德行,我也会。”
丹卿:“……”
青华大帝:“……”
“容陵你给老子把话讲清楚,老子什么德行?”
刚摆脱紫葵草束缚,青华大帝就听到容陵诋毁他人格,是可忍孰不可忍,小老头儿怒发冲冠,指着容陵叱骂,“老子无论什么德行,都比你这个沦落到以色侍人的废物小白脸强。”
容陵倒不怎么生气,就算是小白脸,那也是丹卿的小白脸。
一瞬间,小白脸这个词都显得高级高贵起来。
容陵不在意,自有人替他鸣不平。
丹卿倏地冷下脸,紫葵草自他掌心纷涌而生,如出鞘利剑般,在青华大帝周围竖起坚不可摧的荆棘墙。
“你刚刚的话,”丹卿眼也不眨地盯着青华大帝,红唇翕合,一字一句,语气极慢,“再、说、一、遍。”
在丹卿掌控下,无数紫葵草蓄势待发,仿佛下一息,就会刺穿青华大帝胸膛,爆满他心脏肺腑,吞噬他神魂躯体。
丹卿面容冷冽没有一丝表情,那样漆黑阴寒的眼神,如同在看一具死物。
觉醒源族血脉的昔日小狐狸,终究还是变得不一样了。
历经种种巨变与生离死别,丹卿变得更冷漠封闭,更无所畏惧,正因他不再在意这个世界,所以他才在九幽塔自囚三年,不愿离去。
如果说丹卿心里还有放不下的人,只有容陵,只有修为尽废失去自保之力的容陵。
眸中杀意翻腾汹涌,丹卿是真的动了杀念。
区区一个青华大帝,就敢当着容陵的面大放厥词了吗?他们欺容陵再无反击之力,便肆意折辱他、凌压他吗?
丹卿突然就很生气,特别特别生气。
倘若在最后的一念之间,他没有走出九幽塔,容陵是不是后半生都会活在这样的阴暗中?
丹卿憎恨欺负容陵的人,也很气一旁优哉游哉像在看戏的容陵。
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做了凡人,从前的尊贵体面,就能抛得一干二净吗?就能变成一条没心没肺的咸鱼吗?
他们的脚都已经狠狠踩在你脸上,你怎么还能像没听到一般,不觉得很伤自尊吗?
丹卿倏地收回视线。
他怕被容陵看出他含在眼眶中的泪。
哪里又是容陵没心没肺呢!
容陵已经失去让别人闭嘴的身份与实力,虎落平阳,等着他的,只有无尽的落井下石。
但没有关系,容陵还有他,他会让所有人老老实实闭上嘴,像过去一样屈膝臣服于容陵脚下。
丹卿默默下定决心,容陵自是一无所知。
无端被丹卿白了一眼,容陵甚至有些莫名其妙,丹卿方才好像确实瞪了他一眼,为什么?
容陵摸摸鼻尖,凑到丹卿身旁,朝他讨好一笑,丹卿却垂着眸,不看容陵,也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容陵再了解丹卿,此时也拿不准他到底在想什么。
“我呸,你们这对天杀的臭情侣,一个只会谄媚献殷勤,一个唯命是从粑耳朵,哈哈哈,绝配,堪称绝配啊!有本事你们搞死我啊?一日搞不死我,我就喊他以色侍人的废物小白脸,小白脸,小白脸……”
青华大帝越骂越兴奋,其余四位大帝捂住眼,不忍直视。
丹卿本就怀恨在心,偏青华大帝一再挑衅。
“废物”“小白脸”这两个词,丹卿听一次,怒火便飙升一次。
眼瞳蓦地染上一缕血色,丹卿冷冷望着青华大帝,衣袂无风自动,周身气势迸发:“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话落,青华大帝周围的紫葵草更近一步,离脸颊只余方寸之距。
那些密密麻麻竖起的尖刺,随时都能扼住青华大帝咽喉,要了他的命。
“丹卿。”容陵蓦地出声提醒。
丹卿一怔,眸中猩红浅淡几分,他扭头看向容陵,红唇轻抿,竟也能看出几分委屈。
容陵何尝不知,丹卿想替他出气,丹卿只是看不得旁人用言语辱没他。
但青华大帝不能死。
“我都明白,”容陵握住丹卿的手,温柔安抚,“但我没关系,不是毫无芥蒂的那种没关系,而是不重要的没关系。他们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你才是最重要的,懂吗?”
丹卿懂,所以他可以退让一步。
“我不杀你,”丹卿视若无物般睨了眼青华大帝,固执道,“但你必须向容陵下跪道歉。”
“……”
众人齐齐沉默。
容陵也为丹卿的霸气发言深感震惊。
“你做梦!”青华大帝气疯了,他面色青白交加,仿佛受了奇耻大辱,“老朽就是粉身碎骨,也绝不下跪。有本事直接来战!”
“和我打,你配吗?”丹卿眸露凶戾,“你今日不跪也得给我跪,跪!”
丹卿猛一拂袖,苍茫天地陡然陷入暗沉,飓风拔地而起,翻涌凝结成一股巨力,它们在丹卿驱使下,同时向青华大帝的脊背、腰身和双膝施压,逼他匍匐下跪。
青华大帝连忙运力抵抗,一张老脸几乎憋成猪肝色。
青华大帝很强,但对上身负源族血脉的丹卿,便犹如蚍蜉撼树。
很快,他嘴角、鼻腔同时溢出殷红的血流。
“你跪还是不跪?”迎着漫天风雪,丹卿青衫翻飞,面容冷峻似死神莅临。
“不、不跪。”青华大帝冷汗如瀑,他牙都快咬碎,愣是强撑着,不肯让双膝触碰雪地。
一位神帝的尊严,不容亵渎。
今日就算青华大帝爆体而亡,也绝不会被人强按着头下跪。
紫薇大帝四人见势不妙,合力出手,可他们的攻击,竟被丹卿不费吹灰之力地全部拦下。
“跪!”丹卿眼瞳越来越红,此刻的他,就像是个被执念裹挟的灭世魔头,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跪,你到底跪不跪……”
“丹卿,住手。”容陵逆着风,面无血色地冲进雪暴之中。
丹卿周身风雪弥漫,空中每一片飞舞的雪花,似乎都能将人拦腰斩断,所幸它们还识得容陵,容陵一路奔行,风雪纷纷避让,为他开辟出一条道路。
容陵冲上前直接抱住丹卿,竭尽全力地紧紧拥住。
他用手轻轻拍打丹卿脊背,耐心地哄:“阿卿,算了,算了好不好?我并不想让他给我下跪。”
听到容陵的声音,丹卿缓缓回过神。
但他仍未卸下对青华大帝的全方位压迫。
“为什么?”丹卿不理解,他不服气地看着容陵,冷冽无情的眸子里,盛着只有容陵能读懂的单纯与澄净,“是他先欺负你,我得保护你。”
“你说过,只有我保护你了。”
容陵一愣,忽然泪流不止。
原来他说过的话,丹卿虽未回应,却深深记在心底。
不仅如此,丹卿也心疼他失去一切,心疼他沦为废人,所以丹卿自愿做他手中的剑,替他震慑或斩尽所有瞧不起他欺辱他的人。
可这些话,只是容陵“骗”他离开九幽塔的说辞啊。
这个傻瓜当真了,还当的很真。
喉口烧灼,容陵用力吞下哽咽,他眼角仍闪烁着泪光,却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得颤抖难抑。
“阿卿,谢谢你保护我,但这种程度的欺负,哪里值得动气,也不值得脏了你我的手,对不对?”
见丹卿态度有所松动,容陵又耐心地哄,“够了,真的够了,你看那小老头儿吓得魂飞魄散肝胆俱颤,是不是蠢极?我觉得很解气,已然解气了。”
青华大帝:“……”
是不是欺负他现在命悬一线无力回怼?
丹卿被容陵说动,他本就是一只爱好和平的小狐狸,喜躺平,厌恶争斗。
觉醒源族血脉以来,丹卿并未完全掌控这份足以灭世的实力,三年以来,这是丹卿第一次情绪失控,令他失控的人,是青华大帝,究其根本原因,则是容陵。
收回全身威势,丹卿恢复理智。
想起刚刚的所作所为,丹卿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
那一刻,丹卿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必须要让欺辱容陵的人付出代价,无论是谁”,为达到目的,哪怕杀人,他也在所不惜。
若非容陵及时阻拦,或许他……
丹卿手心一片冰凉。
“阿卿,”容陵牵起丹卿冰冷的手,温柔地搓热,然后抬头,眉眼流淌着意气风发的笑意,“冲冠一怒为红颜,说的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
丹卿思绪被骤然打断。
冲冠一怒为红颜?
是的吧?
丹卿歪着脑袋,认真盯着容陵打量。
无论怎么看,容陵的姿色都称得上一句绝世红颜。
他这样好的样貌,真到凡尘,说不定人间帝王都会怦然心动,想要占为己有呢!
没点灭世的实力傍身,恐怕还真护不住容陵这个“红颜”。
“在想什么?怎么忽然这样笑!”容陵放开丹卿右手,又执起他左手,捂在掌心暖热。
丹卿摇摇头,没好意思告诉容陵他的脑补。
容陵也不追问,只宠溺地笑笑。
另一边,四位大帝正在替青华大帝疗伤。
淡白仙雾缭绕,很快,青华大帝煞白的面色恢复红润。
丹卿冷眼看着,他没有一定要置青华大帝于死地,可这个骂容陵的小老头,丹卿确实不待见。
“我们不走吗?”丹卿挽住容陵胳膊,小声道,“反正他们也拦不住我。”
“好,我们现在就走。”
丢下五位大帝,容陵牵着丹卿的手,转身朝相反方向跋涉离去。
白雪茫茫,他们相携的背影向着金光盛处,越走越远,最后化作小小的墨点,再也看不见……
四下俱寂。
青华大帝突然睁开幽邃的眸,从雪地爬起来。
“你刚刚在试探丹卿?”紫薇大帝露出玩味的表情,“你很满意他的反应,所以放他们离开?”
五位大帝当中,数青华大帝资历最老,心思最深。
“什么?试探?”另三位大帝目瞪口呆,游离于状况之外。
青华大帝轻笑一声,不急不躁道:“谈不上满意与否,只是更加确定两件事。”
“哪两件?”
青华大帝望着两人离去的方向,笑意收敛:“身负源族血脉的丹卿,确实危险,是个随时都能引发动乱的不安定分子。”
“既然如此,难道不更应该把他抓回来?”
一直没说话的紫薇大帝解释道:“若他执意要走,九幽塔不一定关得住。”
青华大帝与紫薇大帝对视一眼,又默契十足地各自移开。
九幽塔关不住,这不有人制得住么。
或许,容陵舍弃仙根神骨,丢却尊贵体面,才是真正的以一人之力,许苍生太平无恙。
“倒是可惜容陵一身本事。”青华大帝似是惋惜,“他本该是一位极其出色的天帝,这么多年,很难见到像他那样合适的人。”
容陵的合适,并非只是浅显的修为有多高深,治理九重天的手段有多高明,而是更深层次的契合。
容陵出身尊贵,年少张狂叛逆,后历经长兄陨落之痛,摇身一变,方成为栖梧宫长袖善舞的太子殿下。
他温文尔雅,德才兼备,看似宽容好脾性,底色却仍带着一缕挥之不去的冷。诸位仙神亲近他,但也敬惧他。
在遇到丹卿以前,容陵就已经具备极其完整的人格,这种完整由无数磨砺造就而成,无懈可击,无缝插针。所以容陵一直能严格把控他的人生,该添些什么,该舍弃什么,他的行为总跟他思维一样清醒。
容陵从不屑于万民爱戴,他只是需要诸神景仰。
转动着九重天太子一生的齿轮,一直都在容陵自己的操控下徐徐前进。
偏偏意外还是降临,命运终究还是出现不可控因素。
然后,容陵一眼能望见头的人生彻底崩塌摧毁。
废墟中再建立的,那是新的人生,新的容陵。
冰原无边无际。
五位大帝在冷风中站成一排。
“我们现在是不是该商量一下,怎么向各界交待?”
放走源族后人,哪怕情有可原,那些顽固的反对派也能一人一口唾沫,将他们淹死。
“不慌,”崇恩大帝背着手,面露微笑,老神在在道,“我刚才特意卜了一挂,此事有转机。”
“什么转机?”
“等着瞧吧。”
崇恩大帝一脸高深莫测,实则心底也慌,卦象是有转机,但具体什么转机,他也不知啊!
于是五位大帝从傻傻干杵着,变成傻傻地东张西望。
北风呼啦啦地吹,雪花无声地飘,一如既往的冷清孤寂。
无事发生。
半晌,遥远的灰蒙蒙天际,终于开始出现异动。
仿佛有一只手,凭空撕开幕布,天空碎裂出缝隙,湛蓝海水倒灌而入,很快,整片天空竟被汪洋大海覆没。
粼粼波光在头顶掠动,无边无际,何其壮阔震撼。
就在这时,骑着银龙的妙龄女子破海而出,浪花四溅,阳光金子般将她笼罩,如神祇降临人间。
银龙几个甩尾,便光速载着粉衣女子落到五帝身前。
与此同时,天空异象逐渐消失,恢复如初。
一人一龙正是顺利破开结界的容婵和敖幽。
容婵祭出熠熠生辉的心剑,美目圆瞪,威风凛凛,潇洒勇猛,所向披靡,就像去拯救王子的公主。
她声音洪亮道:“想必本公主来的正是时候,你们休要伤害我二兄与丹卿,若执意找他们麻烦,先看本公主手中的剑答不答应!”
说罢,心剑嗡嗡鸣响,散出逼人威势。
一旁,银龙敖幽化作人形,手里捏着颗留影珠,不情不愿地替容婵记录这“光辉一刻”。
“我二哥呢?丹卿呢?”容婵余光矜持地扫一眼敖幽,还记着“留影中”呢,她始终绷着姿态,以免“人生最炸裂的高光”被大打折扣。
五帝一言难尽。
他们很想告诉这位小公主,两位当事人走得影子都看不见了。
您这迟到的够久的,再晚点儿,黄花菜摸约都得凉透咯。
想是这么想,说不能这么说。紫薇大帝冷哼道:“他们刚逃,我等正要前去抓获,公主若妄图阻拦,休怪我等铁面无私。”
“打就打,”容婵这几年什么都怕,就不怕打架,“你们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上?”
五帝:……
好大口气!
容婵可以狂傲,他们哪儿敢得罪失踪归来的娇贵公主?崇恩大帝怕另几个没轻没重,赶紧上前,温和一笑:“就由老朽先向公主讨教一二吧。”
“来。”
容婵行事豪爽,话落,竟已化作光影扑向崇恩大帝。
一片片透明灵力随容婵翻飞,迅速在二人四周形成战界屏障。
界内,容婵手中心剑扩大数倍,一剑锤下,冰地仿佛都在震颤。
四位大帝皆是一惊,他们印象中的小公主粉嫩可爱,很是娇弱,如今怎么变得……如此凶残?
战界刀光剑影,硝烟弥漫。
崇恩大帝领先不过片刻,便被容婵压着追打,他身影在战界中东躲西闪,狼狈至极。
四位大帝看得瞠目结舌,心道,崇恩未免太过敬业,就算他成心拖延时间,故意让着公主,也不必做到这等地步吧?
很快,崇恩大帝被击败,紫薇大帝上前时,还轻拍一下崇恩的肩,神色复杂:“崇恩呐,你……你可真是……唉……”
摇摇头,顾自走入战界。
话未说完,意思却明晃晃摆在他脸上。
崇恩大帝冷笑,也不说话,一双眼睛看透世态炎凉般,静静注视战界。
然后,不负崇恩期望,紫薇大帝被容婵的拳打脚踢踹出战界。
再然后,五帝都被打得节节败退。
容婵持剑抱臂而立,傲视苍茫冰原:“还有谁?”
五帝备受打击,心如死灰,既颓废,又震惊。
容婵嘴角轻翘,留下一句非常狂霸拽的话:“从今日起,容陵和丹卿的爱情,由本公主守护,想拆散他们,得看你们有没有本事过本公主这一关!”
潇洒回头,容婵朝敖幽勾勾手指,春风得意:“小银龙,咱们走。”
敖幽:“……”
敖幽忍了忍,决定私下再找容婵算“小银龙”这笔账。
第176章 一七六 失神。
晋|江独发/一七六
三年后。
九重天, 栖梧宫。
高门紧闭,两列仙娥规规矩矩分站两侧,值守于议事殿外。
殿内, 已受封九重天太子之位的容婵,正与几位仙臣商议要事。
忽地,殿内陡然传出一记暴喝, 紧接着, 是持续不断的争吵声。
殿门外, 两列仙娥默默对视, 片刻,一个仙娥面无表情地举起手指,“一、二、三……”
仙娥还没竖起第三根手指,“轰”一声, 几个仙臣如狂风扫落叶般,被狠狠甩出殿门之外。
不等众仙爬起来继续发难,紧随而出的银龙长尾一扫,动作之快,只见残影在仙娥们眼前一晃而逝。
瞬息间,那些摔作一团的狼狈仙人们, 通通于原地消失无踪。
两列仙娥默契地垂低头, 缄默不语。
议事殿内, 一袭华服的容婵缓步走至门外, 面色平静。
敖幽由龙身幻化回人形, 若无其事地走到容婵身侧。
容婵睨他一眼, 红唇嗫嚅,欲言又止。
敖幽对上容婵投来的视线,冷哼:“这帮蠢货整日唠叨聒噪, 如臭苍蝇般,你不嫌烦,我嫌。从今往后,他们再敢放肆一次,我便将他们多困一日。”
容婵挑眉,暗道,她巴不得将他们困到地老天荒,可有些事,敖幽能做,她不能。
一想到这帮老家伙方才威逼胁迫她的可恶面孔,容婵现下只觉畅快解气。
可想是这般想,容婵却面露担忧道:“诸位仙臣亦是好意,如此……似是不妥吧?”
敖幽定定看容婵一眼,了然于胸地转身就走:“谁觉不妥,让他来找我便是!”
默默注视敖幽的背影走远,容婵看一眼两侧仙娥,无奈长叹一声,终是跟上脚步。
演完戏,容婵步履轻松,面上疲倦也一扫而空。
走回殿中,容婵悄悄向敖幽竖起大拇指,随即拿起一卷文书。
窗外绿意葱郁,容婵目光触及,眼底兀然生出几许生动的期冀,明日又是下界与容陵丹卿相聚的日子,真好,在这风暴不息的时刻,相见,本就已是一件极其美好之事。
“我一定护得住他们,你说对吗?”容婵蓦地回眸,朝敖幽粲然一笑。
受封九重天太子三年,容婵早已褪去一身青涩,可此时此刻她明媚的笑眼,仿佛又回到当年他们一起受困秘境之际。
“嗯,我会帮你。”敖幽轻笑道。
*
人间。
顺着蜿蜒曲折的石子小径而上,在碧竹深处,住着一户与世隔绝的人家。
山静地僻,这栋拔地而起的漂亮小竹楼,是山中唯一的建筑。
庭院深深,小竹楼被恣意生长的花丛簇拥着,篱笆墙下种有几棵柿子树,挂着不多的青果。
小竹楼左面是打理得井井有条的两块菜地,菜地里没有一根杂草,蔬菜瓜果长势都很喜人。右侧则是一条由上游而下的天然小溪,水流潺潺,哪怕盛夏酷暑,亦不会干涸。
春去秋来,花开叶落,今年是容陵丹卿隐居于此的第三个夏季。
清晨,薄雾稀疏,几只白粉蝶尤在花叶上酣睡,翠林里的鸟儿们却扑棱着翅膀,陆续离巢觅食。
竹楼二层,一袭薄衫的男子凭栏而立,隔着雾烟,看不清他五官轮廓,但他目光很清透,仿佛能穿越透重峦,望见未来。
“蹬蹬蹬——”
木屐声由远到近,直至外袍轻落肩头,凭栏眺望的丹卿这才回过神,他转回眸,朝站到他身边的容貌气质皆出众的男子浅浅一笑。
容陵也披着一件同色系外袍,青丝如瀑,松松散散地垂落于他肩后。
夏日清晨的风,虽凉爽,却也渗出丝丝缕缕的寒意。
“看那儿,”容陵眼中笑意越积越盛,他抬手指向东方,金色光芒倏然划破薄雾,一轮红日犹如活泼好动的小鹿,蹦跃出地平线,“天亮了。”
丹卿也看得十分入神:“阿婵他们应该快到了。”
容陵笑:“所以你今日才醒得这般早?”
丹卿没否认,他眸子清凌凌的,倒映出容陵略微促狭的眉眼。
“我去煮些早食,时辰还早,你要不要再回去睡会儿?”
容陵轻捏丹卿脸颊,丹卿没躲,他顺势点了点头,道一声“好”。
山中无年月,两人并不会特意记录日子,反正每隔一段时间,容婵靳南无几人都会结伴而来,与他们聚上一聚。
用过早食,容陵依然在厨房忙碌,时至今日,丹卿早已接受自己那“无力回天”的糟糕厨艺,他乖顺地帮容陵打下手,再不闹腾着给众人“露一手”。
日头渐高,丹卿到园子里摘了个大西瓜,一路抱着,来到潺潺流淌的小溪边清洗。
前夜一场急雨,水位暴涨,丹卿刚把一颗西瓜放进岩石凹槽之中,便被湍急水流冲走。
丹卿呆了呆,当即踩着石子路,不慌不忙地顺着下游追逐。
泉水叮咚,夏日艳阳从枝叶缝隙筛下,疏疏密密的,行走间偶尔溅起的水花,不时浸湿丹卿的鞋履与衣摆。
即将汇入江河之际,这颗西瓜的旅程终于被一块巨石拦截。
丹卿好笑地撩起衣摆,淌水捞起西瓜,刚捧在怀里,一抬头,竟看见几具被水冲到岸边的尸体。
尸体零零散散,共有八具,如同臭鱼烂虾般,肮脏地静静躺在沙地。
空气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腐臭味,漫天苍蝇乱舞,嗡鸣不止,几欲令人作呕。
丹卿僵站许久,怀里的西瓜不知不觉掉落,溅起一串巨大水花。
丹卿眼皮终于动了动,他动作极慢地抬起手,指尖泛出一团莹白光芒。
光晕如流水,温柔地包裹住一具具尸体,又如烈焰,凶狠地将他们一点一点吞噬。
丹卿眨眨眼,麻木地转身离去,没几步,又骤然回头,拂袖撤去汹涌的灵力。
有生息。
里面有人还活着。
……
丹卿回来得很晚。
容婵已在院中梧桐树下枯等半晌。
遥遥望见丹卿绕过花丛的清瘦身影,容婵拍案起身:“你再不回来,我都要生气了。”说着,下巴一抬,不满地指向炊烟袅袅的厨房,“你们一个比一个忙,就数我最清闲是吗?”
丹卿似是才感知到容婵的存在,连忙快步上前:“对不起,你一个人坐很久了吗?”
“不然呢?他们都没到,容陵也懒得理我。”容婵横眉倒竖,相比从前的娇蛮任性,到底还是多出了上位者的威慑气势,“西瓜呢?容陵说你去摘西瓜。”
丹卿一愣,他下意识低头,将桌上一碟糕饼放置到容婵面前,浅笑回:“清洗时不慎被水冲走,我待会儿再去摘个瓜,你先尝块凉糕。”
“什么啊,这也行?你傻呀!一招隔空取物,西瓜不就回来了么?”
“我忘了。”
容婵被丹卿逗乐,两人有说有笑,气氛温馨,很快,顾明昼、崖松和靳南无三人陆续抵达。
故友齐聚,哪怕只是坐在一起,随意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也是一件令人轻松愉悦的事情。
可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送走容婵几人,丹卿擦完桌椅,去厨房帮容陵清洗碗筷。
厨房并不算狭窄,但两个人高马大的男子穿梭来穿梭去,也实在有些拥挤,两人擦身而过,时有衣袂摩挲之声。
屋中一豆灯火愈发温暖明亮。
丹卿怔怔抬头,手上动作突然放缓。
夜幕降临,窗外漆黑如墨。
不休不止的蝉鸣声,似有千百只蝉同时扯着嗓子在耳畔叫喊。
“嫌吵?”容陵沿着丹卿发直的视线,扫一眼窗外,笑道,“我去布个隔音阵。”
“好。”
丹卿垂下眼帘,不去看容陵离去的身影。
虽失去仙骨,但容陵仍能作为凡人修行,只是收效甚微。以容陵目前的道行,也只能治治这周边的小虫小蚁。
丹卿心不在焉地擦着碗,思绪逐渐飘远。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笼罩这座大荒山的屏障,由上古银龙敖幽布下,其坚固程度,毋庸置疑。
这道屏障,能阻绝仙魔的窥探与攻击,寻常凡人误入此地,也像是绕进迷宫,如何都不能闯进山中。
三年前,离开九幽塔那天,容陵执着他的手,恳求地说:“阿卿,我们找一处清净的地方生活吧,只有你与我,没有你与我以外的任何人,好不好?”
丹卿没有拒绝。
那会儿,丹卿并不觉得这做法有什么错。
当然现在,他也不认为他们错了。
隔音阵很快生效,没有蝉鸣的夜晚,静得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心脏跳动声,有容陵的,也有他自己的。
丹卿微微侧头,视线正好撞上容陵挺拔的鼻梁,他双目阖着,睡得并不十分安稳。
晚风习习,一股浅香突兀地闯入房间,缠绕于容陵鼻尖,挥之不去。
确定容陵不会再醒来,丹卿掀开薄毯,悄无声息地离开小竹楼。
夜色清冷,丹卿没有执灯,他孤独地行走于潺潺溪流声中,身影被风湮没。
来到白日标记的地点,丹卿衣袖一挥,衣衫褴褛奄奄一息的中年男人,立即出现在原本空无一物的地面。
丹卿蹲下身,从香囊取出一颗药丸,放入中年男人唇中。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笼罩住大山的屏障若隐若现,散发出淡淡光晕。
丹卿盯着中年男人瘦骨嶙峋的面孔,几度失神。
这个中年男人的脸,很像楚铮,也就是丹卿作为楚之钦时的父亲。
第177章 一七七 购买前先看文案。
一七七章
夜深人静, 苍穹之上孤悬着三两星子,浅白的月光如丝如缕,穿过虬结的枝桠, 在嶙峋的洞壁上投下斑驳的碎影。
山洞虽不大,权作临时的栖息地却足以。
柴堆一直燃烧着,橘色的火光照亮黑暗的洞穴。
每当火势将尽, 丹卿便适时地往里面递进去两根木头。
“哔剥哔剥”, 很长时间内, 山洞里只有柴火燃烧的声响, 直至昏迷男人发出一声又一声意识不清的呼唤。
“阿凊!阿凊!”沙哑的呓语刺破了夜的宁静。
蜷缩在干草堆上的男人枯瘦如柴,布满裂口的十指在空中徒劳抓握。那张与楚铮七分相似的面容此刻扭曲着,睡梦中,似有无数魑魅魍魉缠绕着他, 他枯瘦的脸上时而流露出惊恐,时而悲戚,时而不舍……
自始不变的,是他口中呼唤的名字——“阿凊”。
起初,每当听到“阿凊”二字,丹卿总是全身一僵, 那双映照着暖橘色火光的眼眸中, 也会浮现出复杂的情绪。
“阿凊。”丹卿唇齿微动, 下意识地默念一声。
这两个字, 就像是某种无形的开关。
无数尘封的记忆随之复苏, 如汹涌潮水, 沉甸甸地侵占丹卿脑海,挥之不散。
丹卿怔怔转过头,目光落在中年男人紧皱的眉头上。
太像了!
他与楚之钦的父亲楚铮, 真的太像太像了。
像到丹卿看到他的那瞬间,仿佛跨越过岁岁年年的光阴,重新站在了那位一直无条件宠爱、支持楚之钦的老父亲楚铮面前。
情不自禁地,丹卿起身走到中年男人脚边,认真凝视着那张苍老又熟悉的容颜。男人仍在意识不清地呼唤:“阿凊,往东,快跑,快跑……”
丹卿不忍地别过眼,掌心却悄然散发出月白色的光芒,将中年男人笼罩其中。
渐渐地,男人惶恐不安的情绪稳定下来,嘴角甚至微微上扬,仿佛梦见了令他感到幸福愉悦的人或事。
静静凝视着这张苍老面庞,丹卿许久都没有移开视线。
尽管他真真切切地明白,物是人非,眼前这个男人与楚铮毫无关联,他嘴里呼唤的“阿凊”,定也不是曾经的楚之钦。
“对不起。”良久,丹卿薄唇翕合,突然溢出一声轻到几不可闻的话语。
这声对不起,是对楚铮所说,或许,也是对狐帝宴祈说的。
无论楚铮,还是宴祈,丹卿都对他们抱有太多太多的遗憾。
如果能重来一次,是否他就能谁都不再辜负?可惜,人生没有重来。
夜色渐深,无人照看的篝火徐徐熄灭,最后一丝火星在黑暗中化作一缕轻烟,消散无踪。
洞壁上,丹卿的影子与夜色彻底交融,仿佛他本就属于这片寂静的黑暗。
山洞外的风,不知何时变得凛冽,吹得月光摇曳不定,似要碎裂成万千银屑,洒落人间。
在最后一撇墨色被天光吞噬殆尽前,丹卿回到竹楼。
楼上卧房内的一切,与他昨夜离去时别无二致。
容陵依旧安稳地躺在榻上,双目自然轻阖,神色宁静,姿态规整,仿佛时光在此凝固。
丹卿的目光掠过容陵深邃的眉眼,挺直的鼻梁,菱角分明的唇,最后定格在他无意识伸长的左臂——那是他每晚落枕的位置。
眸光像是被火烫到般,丹卿飞快收回,不敢再看。
褪去外衣和鞋履,他轻手轻脚地褪去外衣与鞋履,悄然躺回床榻,枕在容陵的手臂之上。
“咯咯哒……”
“咯咯哒……”
“咯咯哒……”
鸡鸣三声,晨曦初露,沉睡一夜的院子被日光唤醒。
容陵睁开眼的第一件事,便是侧首望向丹卿,确认他的存在,确认他是否安睡,确认他是否又被梦魇所困。
他俯首在丹卿额上落下轻轻一吻,随即起身更衣。
脚步声渐行渐远,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然而,木门并未关上。容陵的脚步声又折返而来。
莫非他察觉到了自己正在装睡?
莫非他知晓昨夜自己曾悄然离去?
丹卿一动不动地躺着,双手交握于胸前,心跳却如擂鼓般急促。
一步,又一步,容陵的脚步声愈发沉重,每一步都似踩在丹卿心尖上。
终于,脚步声在床榻边戛然而止。
丹卿屏住呼吸,正犹豫是否该睁眼,却忽觉容陵弯下腰,似越过他的身体,在床榻边取过某样物件。
丹卿:“……”
这一次,容陵是真的离开了。
丹卿徐徐睁开眼,怔怔望着竹木屋顶,眼底并无逃过一劫的庆幸,反而多了几分怅然。
容陵并未觉察出异样。是了,如今的容陵不过是个普通人,他怎会发现自己背地里所做的一切?
想到这里,丹卿心中泛起一阵酸涩。
其实,他也愿与容陵一生一世留在这结界之中,不问世事,不闻纷争,任凭外界新生或毁灭,蒙上双眼,捂住双耳,他也甘之如饴。
可偏偏,那误入结界的中年男子,与楚铮生得那般相像,他怎能袖手旁观呢?
至少,他得救活他!
接下来的几日,丹卿皆以同样的方法使容陵安然入眠,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容陵,踏着夜色,穿过竹林,前往那中年男子栖身的山洞,悉心照料,为他疗伤。
每一次离去,丹卿心中皆如压着一块巨石,沉重难言,却又不得不为。
那中年男子,名唤陈铮。
是楚铮的“铮”。
陈铮苏醒后,虽身体虚弱不堪,却态度坚决地想要离开此地。
丹卿不允,只道待他伤好后,他会亲自送他离开。
彼时,陈铮未有抗拒,然丹卿未曾料到,此人竟存了偷偷离去的心思。
奈何结界高深莫测,岂是区区凡人能破?陈铮如无头苍蝇般在山中乱窜,终至精疲力竭,晕倒在林间。
捞回再度昏迷的男人,丹卿答应他,再养五日,他必定送他下山。
而今夜,便是丹卿送陈铮离山的日子。
夜幕沉沉,二人默然穿行于林间。
晚风微凉,天穹之上,一轮弦月高悬,弯弯的,细细的,宛如一把锋利的刀刃,割裂了夜的沉寂。
行至坡顶,丹卿忽然驻足,他回首,隔着重重斑驳树影,遥望那栋被他远远抛下的雅致竹楼。月光洒落,竹楼若隐若现,似一幅水墨画卷,静谧而幽沉。
“宴小郎君?”陈铮已超出丹卿十余步,这才察觉身后无人跟上,忙转身焦切催问,“你怎的突然又不走了?”
丹卿垂眸,轻声道::“无事,继续往前走。”
“好的,好的,谢谢你。”陈铮眉眼难掩紧迫与欣喜,很快他又像意识到什么,往丹卿所望的方向看了眼,略显尴尬:“小郎可是担忧妻子独留家中有危险?要不,你让她同我们一道……不,也不好,更深露重,她跟着咱们容易招惹风寒,这……我……你……”
“无碍。”丹卿适时开口,将陈铮从愧疚两难的境地中解脱出来,“他有自保之力。”
陈铮不明详细情况,也不曾见过容陵,只以为丹卿与妻子避开乱世隐居于此,便如释重负道:“那就好那就好。小郎有所不知,我夫人也会些拳脚功夫。我常年经商,南来北往,难免遇到些泼皮无赖,每每此时,夫人便会抢先拦在我面前。她呀,身形娇小,明明只到我肩头,招式也不够老辣,偏觉得自己厉害,定能护住我。唉……从前都是夫人护着我,前几日遇到劫匪,我便想着,这一次,我定要护住他们。”陈铮眺望向远方目光深邃而忧切,“也不知他们娘儿俩现下如何?可还好生生活着……”
薄雾淡淡,似有若无地漂浮在夜色中,陈铮的话语仿佛也沾染了夜晚的露气,湿漉漉的,带着几分沉重。
丹卿静静聆听着,心头莫名泛起一阵潮意,低头一看,才发觉鞋履早已被露水浸透。
陈铮又以一声哀叹,结束了这段话。
他仰头望向漆黑天穹,眼中并无悲伤与愤恨,唯余麻木,一种绝望到尽头的麻木:“都说天上住着神仙,会帮我们渡过难关,可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的渡过去呢?我们凡人的性命于他们而言,是否如渺小蝼蚁?可他们不知,我们每一只蝼蚁都为人父母、为人子女,每一个人的离去,于一个小小的家而言,都不亚于塌天之祸,是往后余生,一辈子都不再停止的疼痛。”
丹卿始终朝前走着,步履看似平稳,脊背却愈发僵硬。
陈铮苦笑两声,又道:“宴小郎君,你与妻子的定居之地极为隐蔽,待我走后,小郎便好好与妻子在此安居,莫生离开的念头,也切莫心软再救我这样濒死之人。和平世道,人与人之间尚有约束与规则,纷攘乱世,恶魔又何止在地狱?人心经不起考验,毕竟活着都已变成一种奢侈。”
丹卿忽然问:“那你想留下来吗?”
陈铮一怔,随即苦笑:“老实说,刚开始很想,谁不想在满目疮痍的世界找到一片无灾无难的桃花源呢?但只要一想到妻儿正在外面生死未卜,便又不想了。”
许是丹卿投望过来的目光太过澄澈,陈铮面颊微红,他说:“宴小郎君,你放心,我绝不会向外泄露这个地方,也绝不会引人打扰你们。若你不信,我可发誓,以我妻儿立誓言。”
“不必,我信。”丹卿淡淡道。
陈铮愣住,喃喃低语:“也不必那么信我。”
后路沉默,丹卿将陈铮送至结界边缘,运功破开一道无形的裂缝,对他道:“这里便是出口,你走吧。”
陈铮眼里迸发出欣喜,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急急朝着山路前方跑,跑到拐角,才想起来转身,弯腰抱拳,朝丹卿的方向大声喊:“谢谢,谢谢宴小郎君救命大恩,陈某告辞了。”
夜色依旧深沉,丹卿静站半晌,方折返归去。
第178章 一七八 【一七八】
一七八章
陈铮一路狂奔, 脚下生风,仿佛有无穷的力气从体内涌出。
他大病初愈,原以为自己会很快精疲力竭, 却不料体力竟比想象中好得多,浑身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
不过短短几日……他心中暗自惊叹,宴小郎君果然医术非凡, 竟能将他从鬼门关拉回。
早知如此, 他便向宴小郎君讨要些药丸, 说不定还能在关键时刻救下妻儿。
想到这里, 陈铮眼底忽地燃起一丝期冀,脚步一顿,转身意欲折返。
天色渐明,山峦如一块硕大的翡翠, 在晨曦中散发出剔透晶莹的光彩。
陈铮愣愣站在原地,嘴唇微张,脸上写满惊诧与困惑。
他不由伸手揉了揉眼睛,又用力揉了揉。没有,没有,还是没有……消失了。
怎会消失呢?
陈铮状若疯癫地冲上前, 伸手去扒拉那茂密的丛林。
荆棘闭合, 草木葱茏, 他刚刚一步一个脚印, 跟随宴小郎君走过的路, 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抹去, 消散得无影无踪。
世上怎会有如此荒诞诡异之事?
陈铮呆呆望着被树刺刮伤的双手,心底不由自主钻出一个个天马行空的想象,难道?莫非?
半晌, 陈铮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或许这便是天意吧!连老天都在警戒他,做人万不可贪婪,宴小郎君已帮他捡回这条性命,他怎能恩将仇报,将宴小郎君也拉入这万劫不复的堪比地狱的人世间呢?
“东西南北……”
收回神智,陈铮辨认出方位,朝北方疾行而去。
陈铮本是一名商人,数月前,魔雾悄无声息地降临他生活的城镇。那一刻,这座平静祥和的城市,瞬间化作人间炼狱。
忠厚善良的男人举起屠刀,狞笑着杀尽一家老小;十恶不赦的歹徒冲出牢狱,烧杀抢掠,肆无忌惮。
被魔雾附身的人完全丧失神智,他们拥有不可思议的蛮力,徒手便可将人四肢扯碎。陈铮曾从狭小的墙洞里亲眼目睹,他的邻居,那位酷爱遛鸟逗猫的慈祥老人,竟生生将他无比疼爱的孙儿撕碎,啃食之际,奄奄一息的儿子乘其不备,长剑刺穿老人心脏。这时,一缕似有若无的黑雾,倏地从老人头顶钻出,它仿佛有意识般,摇头晃尾扫了眼地面。
地上横横竖竖,一片狼藉,躺着的不是死尸,便是将死之人。
于是黑雾头也不回地晃悠出院门,奔向满街说说笑笑的路人。
弥留之际的老人,那双满含血泪的悔恨的眼,经常出现在陈铮深夜的噩梦。
城镇防守士兵也只是凡人,对凶煞的魔雾全无招架之力。
百姓纷纷逃亡。
陈铮是最早的一批。
他带着妻儿与忠仆,惊慌地一路南下。
据说南方还没被魔雾污染,据说南方有神仙镇守,据说……
但陈铮不知,短短几日,魔雾已如瘟疫般蔓延至每座城镇。它们如附骨之疽,攀附于凡人躯体,吸食他们心中的负面情绪,譬如恐惧、愤怒、怨恨和嫉妒。
魔雾逐渐分裂,化成更庞大的群体,如蝗虫过境,黑压压地笼罩天地,吞噬一切生机。
彼时的陈铮,还满怀期待地乘着船,带着妻儿,寻找梦想中的和平桃花源……
美梦破碎,现实残酷冰冷。
无数像陈铮这样的蝼蚁拼命寻找生机。
但陈铮无疑是幸运的,因为他遇见了宴小郎君。
荒凉的街道,当陈铮满头大汗地出现在人类幸存据点,所有人都举起武器,矛头直指他心脏。
这些所谓的武器,大多是临时捡来的农具,锄头、镰刀,粗陋笨拙,却覆着一层薄如蓝冰的物体,在日光下散发出淡淡的寒气,令人不寒而栗。
“我是人!我没有被魔雾侵蚀!是一位好心人救了我!”陈铮高举双手,焦急地向众人解释,目光在人群中急切搜寻,试图找到那熟悉的面庞,“我是陈铮,你们难道认不出我吗?七日前,我们被魔雾污染的人追赶,是我引开他们,你们不记得了吗?对了!还有!被魔雾附身的人四肢僵硬,没有宿主记忆。但我能叫出你们的名字——王大头,禹洲梁北人;还有你,三丫,你与弟弟是从宜都逃来的;戴琼,你……”
陈铮说得脸颊胀红,声音嘶哑,然而众人面色不改,依旧戒备地盯着他,眼中满是警惕与怀疑。
终于,陈铮的目光落在人群最后方的枯瘦老头身上,眼神倏地一亮。
“陈丁!阿凊和虹娘呢?我怎么没有看见他们?”
“阿凊他……”
“陈叔!”陈丁刚开口,便被举着钉耙的王大头打断。
王大头厉喝道:“都别理他,陈铮他肯定被魔雾污染了,大家别上当。来,听我号令,一起围住他。”
在王大头指挥下,所有人,包括从小就疼爱陈铮的忠仆陈丁,都小心翼翼地行动着。
覆着蓝冰的武器聚拢,迸发出耀眼的光芒,随后汇成一股绳索,朝陈铮扑来。陈铮躲避不及,本能地抬臂挡住脸。
“铛——”
一颗石子飞来,与迎面而来的蓝冰绳索碰撞。
顷刻间,蓝冰绳索化为乌有。
“他是人。”
清冽的嗓音从陈铮身后传出。
那是一个年纪尚幼的白衣少年,面容清秀,目光如寒星般冷冽。
“仙长!”众人纷纷开口,语气中满是尊敬。
白衣少年走到陈铮身前,微微抬头,打量着他,眉头微皱,似有疑惑:“咦……”
“仙长,怎么了?他到底有没有被魔雾污染?”有人急切问道。
白衣少年摇摇头,对众人说:“你们放心,他是人。”
众人这才放下手中的武器,气氛稍缓。
陈铮愣愣地望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思绪空白了两息,随即扑向忠仆陈丁,紧紧抓住他的手臂:“阿凊呢?虹娘呢?”
“老爷,少爷、少爷他被魔雾污染了!”陈丁泪眼婆娑,声音哽咽。
陈铮闻言,两眼一黑,身体猛地向后倒去。一旁几人连忙搀住他,陈丁又急忙补充道:“阿凊少爷被缚魔索绑着,夫人一直守着他哭。”
陈铮的心如坠冰窟,眼前一片模糊,耳边嗡嗡作响。他颤抖着嘴唇,喃喃道:“阿凊……我的阿凊……”
场面一时纷乱如麻,众人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陈丁扶着几欲昏厥的陈铮,步履蹒跚地离去,前去探望那被魔雾侵蚀的儿子。
白衣少年静立一旁,目光如炬,紧锁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眉头深锁,似有千钧重担压在心头。
归墟破碎,源族怨魂化作的恶煞肆虐人间,九重天之上,众仙灵齐心协力,共抗此劫。
三年苦战,恶煞之势本已渐弱,胜利在望。然关键时刻,恶煞竟化作低阶魔气,附身于凡人,吸食邪气,愈发壮大。大怪难除,小魔更是如春草般生生不息,令人防不胜防。
白衣少年所在家族地处偏远,远离仙族权力中心,族人鲜少涉足外界。
然此次劫难,即便年幼如他,亦不得不踏入凡尘,肩负起除魔卫道之责。
他目光始终未曾离开陈铮,直至其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
虽入世不久修行尚浅,但他已察觉,此人能存活至今,背后定有蹊跷。
*
送走陈铮,丹卿缓步归家。
寝房内,沉香袅袅,余韵未散,容陵仍沉睡未醒。
丹卿轻手轻脚地下楼,煮起一锅清粥。粥之烹煮,容陵曾多次指点,只需将米粒熬至糜烂,再添些青菜碎与咸肉粒,便可成美味。火候虽难掌控,但丹卿一番操作,粥至少能入口。
薄雾散去,两人坐于桃树下,享用早食,氛围轻松闲适。
阳光透过树叶,跳跃如橙色小精灵,为这宁静的清晨增添几分生机。
“阿卿,我昨夜做了个梦,似乎梦见……”容陵声音低沉,带着几分迷离,随晨风拂过丹卿耳畔,带来一丝凉意。
丹卿脖颈青筋微跳,低头啜了口粥,长睫遮掩下,漆黑的瞳仁中闪过一丝忐忑。他轻声问道:“你梦见了什么?”
容陵眯着眼,努力回忆:“我似乎梦见你……”富有磁性的声音戛然而止,半晌,他视线落在丹卿含勺的唇上,再移至那双清澈的眸子。丹卿亦回望他,眼睛睁得圆又大,盛满清澈,无辜似乎都快从这双漂亮的眸子里溢出来。
“不记得了。”容陵突然勾唇一笑,垂下头。
丹卿终于咽下堵在喉间的粥,笑道:“我也常做梦,梦醒后却什么都记不得,连零碎的画面都忘得一干二净。”
“嗯,我好像也是这样。”
“那我再给你盛碗粥吧。”
丹卿决定对容陵好一点。这三年,两人相敬如宾,容陵几乎是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丹卿虽努力回应,但两人之间始终隔着一层薄薄的膜,说不清道不明。过往种种,该过去的,还未过去的,凝成薄薄的膜,两人都选择不去戳破。
丹卿的主动,或许会是融化隔阂的契机。
容陵欣然地这样期待。
只要结果好,过程中的欺瞒与不圆满,都可以选择忽视。
但,真的会一直顺利下去吗?
当沉香再度在黑夜中点燃,那令人心醉神迷的香气如潮水般将容陵彻底淹没。
如负千斤,坠落深海,看着光亮,伸出手,却越陷越深,无法自救,亦无人来救。
独剩一人的床榻,容陵闭着眼,轻笑了声,那笑声在无边无际的黑夜中回荡,带着几分自嘲与无奈。
*
陈铮会回来。
送走他那日,丹卿便隐隐有此预感。
果然,在某个猝不及防的瞬间,陈铮的声音如滚烫的热浪,隔着结界一波波涌入丹卿的耳膜。
彼时,丹卿正坐在小板凳上,单手托腮,专注地看着容陵编制藤椅。
浅黄色的竹条被裁得细如丝线,在容陵的指尖翻飞如蝶,很快便编织成精美的图案。
丹卿忍不住赞叹:“真厉害,比那编织七彩祥云的仙子还要灵巧。”
容陵忙中抬眸,唇角含笑,似在回应什么,丹卿却未能听清。忽然,一声震耳欲聋的钟鸣响起,古老而神秘,仿佛穿越时空而来。
“铛——”
紧接着,陈铮的声音如雷霆般炸响。
那声音,是朝拜者以最虔诚的信仰,向神明发出最恳切的祈求与哀告。
丹卿仍坐在云卷云舒的小庭院中,身边的一切却飞速流转,光影时间,不停止地摇摆。
一种难以言明的感觉涌上心头,他血脉中的某种传承似被唤醒,在这一刻,他成为了别人的信仰。
“宴小郎君,求求你,求你救救我的儿子吧!”陈铮的声音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若非走投无路,我绝不会违背承诺再来找你。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求你救救我的阿凊!求求你,求求你了!”
额头重重磕在泥泞的地面上,鲜血渐渐晕染开来。
陈铮哭得声嘶力竭,老天似乎也被他的悲痛感染,暴雨如注,豆大的雨滴砸出密密麻麻的水坑,他的脊背终于被大雨摧弯。
“为什么?凭什么?我的阿凊明明那样乖巧,那样善良。看到乞儿,他会将自己的馒头递过去;遇到老人,他会帮忙拎重物……呜呜呜,他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上天要这样惩罚他?谁作的孽谁来偿,凭什么要我的阿凊来还?呜呜……你们还有没有天理?呜呜……”
陈铮双手用力抓挠地面,泥水糊满全身,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几近嘶哑:“谁来救救我的阿凊?宴小郎君,宴小郎君,求你,求你,求求你……救救我的阿凊吧,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能救我的孩子……”
心内的钟声不停被叩响,直到丹卿出现在大风大雨的夜。
仿佛有所预感,陈铮昏昏沉沉地抬起头。
雨幕中,青衣少年缓步而来,未撑伞,却似有屏障将寒风冰雨阻隔在外。恍惚间,陈铮仿佛看到了神,看见前来助他的心软的神。
真好。宴小郎君出现了!
陈铮喉中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古怪声响,随即,他的头重重磕在水洼中,溅起串串水珠,仿佛在向神明献上最后的虔诚。
丹卿凝眸望向昏厥的陈铮,眼底似有千山万水掠过,又似一潭古井无波。
雨声滂沱,却掩不住他心头那一声钟鸣——那是陈铮虔诚的信仰,叩响了他血脉深处尘封已久的钟磬。钟声悠远,震得他灵台清明,却也震得他心口发涩。
原来如此。
源族冤魂不得净化,非他法力不济,而是他早已失了信仰之基。
无信徒供养,他不过是一具空占神位的躯壳,徒有其表,内里早已枯朽。
丹卿站在树下,任由大雨泼湿他身。
长睫被雨打得低垂,似燕羽湿漉,无枝可栖。
这般狼狈,倒让他想起三年前的光景。
那时的他,亦是这般茫然无措——不知以何身份立于天地,不知以何立场伴于身侧,更不知以何面目苟活于世。
于是,他选择了自我放逐。
九幽塔中,他闭目塞听,不闻不问,不偏不倚,独善其身。以为如此,便可避开这纷扰红尘,避开这爱恨纠葛。
可如今——
丹卿掀了掀睫毛,目光落在陈铮那张与楚铮酷似的面容上。
雨幕中,那张脸苍白如纸,却依稀可见昔日故人的影子。
他闭目片刻,复又睁开,眸中已是一片清明。
“出来吧。”他淡淡开口,声音清冷如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雨夜中,似有暗影微动,却又归于沉寂。
第179章 一七九 【一七九】
一七九章
白衣少年仙长一路尾随陈铮至此, 心中疑云渐起。
回人类幸存根据地的途中,他的目光始终不离丹卿,试探与疑惑交织。
直至此刻, 少年仙长对丹卿的好奇已然攀升至巅峰。
简陋的木屋中,陈铮之子陈凊被铁锁链紧紧束缚,躺于榻上。
魔雾在其薄透的皮肤下游走, 宛如一条条诡谲阴戾的毒蛇。
陈凊面容英俊, 酷似其父, 未被黑雾侵染前, 父子两眼底都盛着一团显而易见的善良和气。然如今,纵使术法能令陈凊暂得宁静,亦无法掩盖其周身散发的恶意与杀气。
虹娘泪眼婆娑,紧盯着儿子。她本已泪干, 但丈夫陈铮奇迹般归来,令她心中又涌出更多泪水。
一边是力竭昏死的丈夫,一边是正被丹卿施救的儿子,虹娘手忙脚乱,眼神都不知该落定在哪儿。
丹卿立于床侧,尝试调动体内源族之力。
仿佛遵循着某种上古规则, 丹卿心念微动, 磅礴气海中, 一股精纯的无根水被提炼而出。他右掌运功, 浓白的雪汽随其指引, 渗入陈凊体内, 清除黑色魔雾。
黑雾挣扎扭动,顽强不屈,不愿轻易脱离宿主, 亦不甘被净化。
一黑一白僵持不下,展开一场无声的战争。
丹卿额头渐沁热汗,信仰之力终究绵薄,他再无法调动更多力量。蓦地收回手,丹卿睁开眼,未能完全化解的黑色魔雾,已被他转移至自身气海。
医治结束,丹卿告知虹娘与白衣少年,陈凊只需再休养数日便可无碍。
虹娘又哭又笑,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丹卿,忘了道谢,立即飞扑上前,去检查儿子目前的身体情况。
丹卿是悄悄来的,也是悄悄走的。
临走前,丹卿侧头看了眼还未苏醒的陈铮,他静静伏在缺角的木桌上,额头伤口已经清理干净。
哪怕不能亲眼目睹,丹卿也能想象出陈铮一家三口团圆的喜悦场景。
空无一人的街道幽长诡谲,青石板被雨水浇透,湿滑难行。
“你还想跟我到什么时候?”走出荒凉寂静的城市,丹卿蓦地驻足,望向身后空空如也之处。
白衣少年不慌不忙地解开隐身术法,他脸上并没有被丹卿识破跟踪的尴尬,反而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着丹卿,试图辨别出丹卿的真实身份。
事情还得从几个时辰前说起,几欲崩溃的陈铮避开众人,偷偷离开根据地。
他应该是想找到能救他儿子的人。
众人皆以为他疯了,在陈铮重复念叨着儿子或许还有救的时候,就连他的妻子虹娘,亦认为丈夫是受到太重的打击,以至于精神不正常。
白衣少年也曾这般怀疑,但他又莫名相信。
看着偷偷摸摸溜出门的陈铮,白衣少年迟疑两息,跃下了屋顶。
一路上,陈铮痛苦又不失警惕。
白衣少年跟随陈铮来到一座平平无奇的山下,他眼睁睁看着陈铮“噗通”跪下,不断地磕头祈祷和恳求。
时间一点点过去,什么都没发生。
滂沱大雨中,陈铮愈发显得狼狈不堪。
正当白衣少年决定强行带走陈铮的刹那,一位容貌出众的青衫瘦削男子突然出现。即使在如此恶劣的狂风骤雨下,他的容貌依然如明珠般熠熠生辉。
白衣少年既惊艳,又察觉到危险。此处竟有如此厉害的结界?他根本无法窥探出青衫男子的真实修为。
“前辈可否告知您的身份与名讳?”
这句白衣少年早就想问清楚明白的话,终于在此刻道出。
“晚辈姑儿山羽族李漆白。”白衣少年礼貌地先报出来历,尔后笑盈盈地望向丹卿,眼底是不加掩饰的好奇。
“你不用知道我是谁。”丹卿下逐客令,“你走吧,不要再跟着我。”
“前辈不说,那晚辈就斗胆猜测一二?”李漆白眨了眨眼睛,神情无辜,言语竟意外的直接有力,“莫非您就是青丘少主宴丹卿?传说中让先太子容陵不惜剔去仙骨的那位仙君?”
丹卿面色不变,投向李漆白的星眸却洇出一片清冷的光。
李漆白仍是单纯天真的模样,毫无攻击性:“原来您当真是青丘少主啊!晚辈一族深居简出,前不久才粗略听了一番广为流传的来龙去脉!丹卿少主,敢问您方才是如何治愈陈凊身上的魔雾的呢?”眼见丹卿不耐,李漆白忙问出关键。
“你学不会。”丹卿言简意赅,眸露凶光,“不许再来找我,谁都别来。”
言罢,当即消失于原地。
李漆白甚至没有感受到结界的任何波动,眼前的青衫男子便已消失无影。
李漆白耸了耸肩,稚气未脱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
“前辈您的威慑还真是毫无威慑力呢!”李漆白喃喃道,“长得那样亲善温和漂亮,怎么凶得起来。况且……”
他静静望着丹卿消失的方向,摇了摇头,转身离去,语气中竟带着几分老成:“若真不想被人寻到,就该狠心不问世事。如今陈凊痊愈,岂非活生生的招牌,上书‘速来求我’四字?”
黎明将至,天边泛起鱼肚白。
李漆白眺望远方朦胧的地平线,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眼中却闪过一丝深邃:“看来这场天地浩劫,已近尾声了。”
……
陈铮从未想过违背诺言。
他原以为,自己能守住宴小郎君的秘密,可一切都在那夜狂风骤雨中失控。
从他长跪不起,到宴小郎君出手救治阿凊,命运的轨迹便再不由他掌控。
乱了,全乱了。
短短两天,陈铮体会到了从地狱到天堂,又从天堂深深坠入地狱的滋味。
阿凊体内的魔雾已除,性命无忧,可旁人却不肯罢休。
“凭什么他的阿凊能活,我们的孩子却要死?”
“凭什么他知晓救命之法,却藏着掖着,不肯救他人?”
声声质问,如刀剑般刺入陈铮心头。
他无言以对,唯有沉默。
可沉默换来的,是更多的哭喊、恳求、谩骂与威胁。
虹娘泪眼婆娑,拉着陈铮的衣袖哀求:“夫君,告诉大家那位恩人的名讳与住处吧!李漆白仙长都束手无策的事,宴小郎君却能办到,他岂是寻常人物?他定然无碍。可你呢?你如今已是怀璧之罪,自身难保不说,就连我与阿凊……”
她哽咽难言,泪水如断线珍珠般滚落。
陈铮红了眼眶,心如刀绞。
虹娘继续道:“阿凊是恩人拼尽全力救回来的,你忍心让他躲过魔雾之劫,却丧命于这群疯狂之人手中吗?”
陈铮泪流满面。
他心知肚明,并非虹娘的话说服了他,而是他早已看清——从违背诺言的那一刻起,他便注定一次次背叛宴小郎君。
窗外,人群聚集,步步紧逼。
陈铮苦笑,喃喃自语:“我当真不想伤他……不知为何,见了他便觉心疼难忍。若有得选,我……”
他长叹一声,眼中满是挣扎与无奈:“可于我而言,阿凊终究才是最重要的。
*
“铛——铛铛——”
钟声接连响起,如涟漪般荡开。
身处绝境的人,哪怕希望微末渺茫,也会视其如珍贵的火种,紧紧攥在手心。
既已无路可退,何不放手一搏?
起初,只是陈铮所在根据地的百姓。
他们循着陈铮的指引,来到那座荒山脚下,夜以继日地跪拜祈祷。
陈铮曾在此求得神明显灵,他们虽未亲眼目睹神明,但陈阿凊的痊愈便是最好的明证。
于是,他们虔诚叩首,即便有人中途离去,仍有不少人不眠不休,磕得额间血迹斑斑。
神明始终未曾现身,可奇迹却悄然降临。
被魔煞附身之人,一个接一个,在翌日清晨苏醒,重归本心。
这令人振奋的消息,如春风般从陈铮的根据地向外扩散,席卷四方。
每当夜幕低垂,月上枝头,便有一位芝兰玉树的谪仙降临人间。
他容颜如玉,气度非凡,心软如绵,却强大如岳。
众生向他祈愿,他便聆听众生之苦,解救世间苦难。
然而,这般赞誉,丹卿却觉受之有愧。
他自幼胸无大志,所求不过是恪守本分。那些临危受命、守护苍生的壮举,向来是容陵这般胸怀天下之人所为。
“我只是被他们吵得心烦,想寻片刻清净罢了。”丹卿自嘲一笑,低声喃喃,“我非神明,无需背负源族的怨恨,更不必担起六界的未来。”
正如容陵接他离开九幽塔时所言:“我们的过去承载了太多,往后余生,只需彼此相伴,再无他人他事牵绊。”
“明日,我定不再理会他们的恳求。今夜,是最后一次。”
月色如水,透过窗棂洒落,映在容陵熟睡的侧脸上。
丹卿凝视那张如玉雕琢的面庞,心中暗暗起誓:“容陵,我不会违背我们的承诺。你再等等我……”
他悄然起身,瘦削的身影在月光下拉得修长。
紫葵草攀上窗沿,在夜风中轻轻摇曳,似在无声挽留。
榻上,容陵那双幽邃而不失凌厉的一双凤眼,倏地睁开。
这一次,容陵未再假装熟睡。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容陵静静盯着丹卿离去的方向,神情淡漠,无喜无悲。
“今日复明日,明日复明日,永远不会迎来尽头。”
容陵静止不动的漆黑眼珠动了动,终于往回转。
四周安静极了,容陵像是独坐深渊,忽地,他扯了扯嘴角。
“这便是报应吗?昔日心虚的是我,隐瞒的是我,如今却调换了立场。”
一声长叹,在寂静中久久回荡,似诉尽无奈与怅惘。
半晌,容陵起身,取过折叠整齐的外袍,穿戴齐整。
他步履沉稳,推门而出。
夜风拂过,墨发飞扬,那张冷峻如刀刻的面庞,仿佛仍是九重天上那位尊贵无双的太子殿下——掌四方安定,持颠倒天地之力。
第180章 一八零 【一八零】
一八零章
虔诚的信仰, 汇聚成一条小河,在丹卿体内潺潺流淌。
不知不觉,丹卿周围悄然发生着改变, 某一天,一片紫葵草在小屋旁突兀而生,成长速度之快, 竟不遵循自然规律。
在这片土地上, 丹卿甚至能操控风与雨。
他的心境如同四季变换:当他心境轻松, 周围的花草树木也随之葱郁成荫, 色彩鲜艳如初;而当他低落迷茫时,周围的生灵仿佛感同身受,低垂着头,仿佛也无力支撑。
丹卿明白, 这一切,都是信仰的力量在悄然作用。
这份力量,取之于信徒。
便该用于信徒是吗?
深夜,零碎几颗星子挂在苍穹,街道笼罩在浓厚的夜色中。
丹卿独行于万籁俱寂的街道上,穿过长长的桑树南街, 直至尽头, 他停下脚步。
古佛寺在黑夜中静静矗立, 两盏灯笼悬挂在大门两侧, 描绘着上元节团圆的画面。然而, 上元节已远去多月, 灯笼上的图案褪色,欢笑的脸庞也模糊不清。
丹卿隐去身形,像一片透明的薄雾, 缓缓飘向古佛寺最大的诵经堂。
推开诵经堂的门,三十余人静静坐着,老少皆有。
他们几乎都是没有法力的普通人,唯有一位修为不算高深的老妖仙。
小小一座城镇,聚集的修行者逐渐增多。
哪怕实力平庸,他们也在尽自己的一份力拯救苍生。
丹卿目光落在老妖仙身上。
老妖仙原型是一条鲤鱼,化作人形后,仍留着雪白的胡须,长至腰身,显得和善又可亲。丹卿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吸引力,仿佛老妖仙的孤勇气质在他心中激起涟漪。
当下老妖仙站在被捆绑的两个凡人身前,施法加固缚魔绳的威力。
一股股并不精纯的灵力,从他指尖溢出,附于绳索之上。
伴随着他的动作,先前还奋力挣扎的老婆婆与小女孩都安静下来,喉口发出的野兽般的嘶吼声也慢慢变得微弱。
“他们体内横行的魔煞暂且被老夫封印住。”
老妖仙收声,重心不稳,狼狈地踉跄后退,幸有身后两人及时搀扶。他拍开手,示意大家休息,后面还有不少硬仗要打。
老妖仙坐下,朝众人摆了摆手,百姓闻言一凛,依言不再多话,各自休憩。
人在生死攸关之际,总会突然涌现出坚不可摧的韧性与顽强的求生意志,这股生机勃勃的力量,常常令丹卿片刻间心生怔忪。
丹卿骨子里,血液里,一直缺乏这样蓬勃旺盛的生命力。但他却很喜欢这样的人。他们拒绝逆来顺受,哪怕处境再无望,也要挣扎着去闯,去挣个善果。
凡间应劫时,丹卿不知不觉被段冽吸引,似乎便是因他这股孤勇的气质。
然后剥丝抽茧般,再从他肆无忌惮的外壳下,挖掘出那一颗柔软无比的心。
丹卿也曾对容陵无比失望。
失望他不再为他而孤勇地一往无前。
他不再是他的段冽。
其实,容陵并没变。
改变的是他们身处的复杂的环境。
一直以来,面对命运,丹卿更多都是逆来顺受,他也曾争取,但他的争取,始终缺乏鱼死网破的魄力。
他还是没能成长为自己喜欢的样子。
涣散的瞳孔渐渐恢复焦距,丹卿的注意力,重新回到现实,回到这座充斥着紧张气息的寺庙,回到面前神情呆滞的两位魔煞附身者。
——年迈苍老的祖母、稚气瘦削的小外孙女儿。
这位额头青筋布满黑气的老婆婆,昨日还拖着骨瘦如柴的身板,蹒跚上山,热泪滚滚,磕头不绝,苦苦哀求。
她情愿奉献自己生命,去交换染魔的小孙女儿。
可短短一日,她也已中招。
丹卿率先来到小女孩面前,施法为她净化体内寄生的源族怨魔。经过多日的练习,丹卿的净化法术日趋娴熟。
结束后,他继续替老婆婆驱逐她体内的黑雾。
伴随恶煞的彻底清除,祖孙俩的面色逐渐变得平静,她们瞪大的血眼相继闭合,陷入身体自我修复的深度睡眠。
静静望着安然入睡的祖孙,连丹卿自己都未曾发觉,他嘴角正微微扬起,眼中盛着欣慰与笑意。
寺庙内沉寂无声,所有人都疲惫地或是躺下或是坐定。
老妖仙盘腿而坐,双手掐着莲花,面色苍白,显然是灵力耗尽尚未恢复。
一切依旧平静,直到老妖仙突然起身,撞倒了旁边的木椅。
突如其来的声响好似一张催命符。
庙内男女“唰唰”起身,面上皆是紧绷到极致的恐惧。
莫非又有魔煞作祟?
亦或是被附身的祖孙俩即将觉醒?
一个壮汉握紧武器问道:“老仙长,魔雾来了吗?”
“不,不……”老妖仙怔忪地摇摇头,他指着向祖孙两人,一双眸子瞪得极大,“你们快看。”
随后,老妖仙夸张地扭头四顾,仿佛正在寻找某样大家无法看清的东西,他满面潮红,极度亢奋之下,竟显得有些神经疯癫,“来了,来了,是祂来了,是神明来拯救世间了!”
众人神色变幻,从困惑到恍然,再到欣喜激动难以言表。
神明吗?就是那位神出鬼没,且只在夜间悄悄出现,所经之处魔煞附身者皆恢复正常的神明吗?
顷刻间,寺庙炸了开锅。
大家热烈地讨论,尽情地高呼。
而处于话题中心的丹卿,早已无声无息远去。
乌云遮月,夜色深得浓稠似墨。
地面上投下一道修长的影子,树影斑驳下,容陵的脸隐在阴影中,显得晦暗而阴郁。
古佛寺。
匾额上流畅飘逸的字体,勾勒出佛家恬淡自洽的情境。
容陵望着匾额,眼中突然浮现出几分金戈铁马、卷起狂沙的戾气。
这些夜晚,丹卿已经走过那么多地方,救下了那么多的人吗?
容陵嘴角突然泛起淡淡的笑意,似嘲似怜。
丹卿瞒着他,不惜动用迷香,到底是怕他阻拦他,还是怕他一气之下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
容陵承认。
他胸有愤懑,心有杀意。
对这些平白无故干扰他们平静生活的人,容陵竟生出了前所未有的阴暗心思。
或许丹卿根本没有意识到,他的心究竟有多柔软纯粹。
一路以来,他何错之有?
面对世间的不公与恶意,丹卿本可以选择仇恨。
他们忌惮他源族后裔的身份,恨不得除之而后快。若换作旁人,或许早已以暴制暴,以恶制恶。
可丹卿永远都不会。
善良的人总是在受伤,总是在妥协,总是为他人的过错而伤害自己。
在容陵心中,丹卿自囚九幽塔,从非自我放逐,亦非厌弃人世。
他只是舍不得重创这个世界。
舍不得重创那些曾给予他深爱的人生活过的、正在生活着的这个世界。
丹卿以为他后退,便能海阔天空,皆大欢喜。
他甚至欺骗自己,他的退让并非大义之举,他不会给自己树立一个高大伟岸的形象,他自诩平凡普通,以为自己脆弱又无用,只会带来麻烦,他以为逃避是他目前能做的对这个世界最有用的事。
这样一个心肠柔软、深明大义却不自知的人,一旦发现自己拥有让世界变得更美好的力量,面对众生的迫切祈求,他又如何能拒绝?
他本就不会拒绝。
因为丹卿比他自己想象中更热爱这个世界。
容陵执意筑起的结界,并非惧怕旁人企图伤害丹卿。
如今的丹卿,早已拥有令人战栗的实力。
容陵只是单纯地切断丹卿与外界的联系,唯有这般,丹卿的心软,丹卿的善良,才能被他独占私藏。
可越是害怕什么,似乎便越会迎来什么。
容陵明明最怕丹卿心软,偏偏就有人误打误撞闯入结界,令丹卿生出怜悯之情。
一切都正在失控。
且难以挽回。
为何丹卿会这样的好呢?
但凡他自私一些,或许便不会觉醒出渡化怨魂恶煞的力量吧!
容陵闭上眼。
嘴角轻勾,满含嘲弄讽刺。
眼下,人们需要丹卿的力量,自是百般祈祷,万般恳求。
他日,谁又能保证,他们当中的某些人,不会狠狠撕下虚伪凄惨的面具,暴露出贪婪邪恶的本性?
他已护不住丹卿。
从剔仙骨放弃数千年道行起,容陵便再也护不住他了。
月色染上丝丝猩红,如血般泼洒天际。
树梢间,乌鸦嘶哑的啼叫声划破寂静,似在预示不祥。
地底升腾起团团黑雾,如张牙舞爪的凶兽,扭曲成诡谲形态,蠢蠢欲动。
它们似被什么吸引,簇拥着、试探着,向翠树下那道单薄的白影逼近。
进两步,退一步,迫切地想挤入那具躯壳。
即便仙骨已剔,那仍是世间罕见的强大容器,对魔煞而言,诱惑无与伦比。
今夜,它们为他而来。
它们嗅到了那股令它们亢奋的气息——那是近乎堕落、沉沦与疯狂的味道。
容陵陡然睁眼,眸中映出天边血月,染上一片猩红。
恶煞魔气汹涌而至,却被一道无形屏障阻隔。
然而,魔煞能感觉到,这道屏障并非坚不可摧。
他在挣扎。
在阴阳两面反复徘徊。
魔煞凝成黑云。
容陵眸中血色渐浓。
他终于动了,步履从容,却带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踏入古佛寺,穿过庭院,魔雾如影随形,将他裹挟至诵经堂前。
黑云般的魔煞将他围得密不透风,伺机而动。
诵经堂内,气氛松快,笑语盈盈。
丹卿带来的不仅是两位染魔者的痊愈,更是希望,是光明普照的新生。
说笑声从半敞的窗扉溢出,随风飘散。
落在容陵耳畔,有种说不出的刺耳,令他心生憎恶。
凭什么?
凭什么受苦的是丹卿?
他受尽委屈折磨,却还要不计前嫌,拯救这无情世间?
是不是只要他们消失,一切便能归于平静?
一个人消失不够,那便一群,一群不够,那便整个镇、整个城,乃至于整个国,整片天与地。
诵经堂欢笑声戛然而止。
最先看到“怪物”的是一个女子。
她惊惧交加的瞪大的眼,与前一刻笑眼弯弯的眸,形成鲜明对比。
然后是鲤鱼老妖仙。
“退后!”老妖仙厉喝。
他勇敢地将人类护在身后,双腿分明颤栗不止,却强撑着不曾后退。
“怪物”静立门前,如一座无法撼动的庞然大物。
魔雾将他从头到尾笼罩,深深浅浅,隐约之中,能窥见“怪物”猩红可怖的一双眼,似深渊般令人胆寒。
夜晚将尽,天色欲明。
丹卿独自坐在城镇最高的一处楼顶,与屋顶上的石雕狮子保持同样的动作——眺望远方。
他该回去了。
但丹卿却越来越不敢面对容陵。
因为他一直都在骗他。
自拥有治愈之力以来,丹卿便心绪难平。
他的力量,无疑会成为许多人的救命稻草。
换言之,只要丹卿愿意,他可以救下更多人。
但那意味着,他必须放弃避世,重回人间。
可是容陵呢?
容陵为他舍弃荣耀,剔去仙骨,只为护他周全。
容陵为他筑起宁静家园,切断与外界的联系,只为让他远离伤害。
这一切,不正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吗?
倘若他此时做出别的选择,就好像背叛了容陵一样,不是吗?
丹卿眉头轻簇。
久久不见舒展。
“喝酒吗?尊敬的神明大人?”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丹卿循声抬眸,只见白衣少年御风而来,手中拎着只碧青酒壶。
转眼间,少年已笑盈盈地立于他身前。
月光皎洁,为李漆白镀上一层莹莹光辉,衬得他双眸如星辰般明亮。
丹卿收回视线,不知为何,许是这抹白太过耀眼,丹卿突然就想到了容陵。
容陵大多时候也是这样一袭素白,尤其那日,他立于仙气缭绕的桥下河畔,目光淡淡投来,冷峻威严之中,似藏着一丝极浅的笑意。
彼时,丹卿因向顾明昼谎称自己爱慕太子容陵,又倒霉催地好死不死撞见容陵本尊,惊吓之下,只觉这位太子殿下冷厉非常,令人不敢直视。
如今再回想,再慢慢咀嚼回忆,丹卿才恍然察觉,容陵眼中当时确实噙着淡淡的笑意。
他在笑什么呢?
笑他胆大包天,竟敢以太子之名搪塞旁人?
还是笑他笨拙天真,笨拙得竟让他觉得有那么一丝可爱?
“神明大人,您在笑什么呢?”
丹卿回过神来,抬眸便见李漆白正笑盈盈地望着他,笑容单纯而真诚。
丹卿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青色酒壶上,问道:“你成年了吗?”
“我又不喝。”李漆白摇摇头,大方地将酒壶递上前,笑得狡黠,“我方才掐指一算,整好算出神明大人此时正想痛饮一番,所以特地为您将酒送来。”
丹卿挑了挑眉梢,没有过多犹豫,接过酒壶仰头便饮。
酒水辛辣,如烈火般灼烧喉舌。
他一口接一口地喝着,沉默不语。李漆白小小年纪,倒也不是毫无眼色。
两人静坐良久,直至远处浮出层层银色,黎明已近在眼前。
“我得走了。”丹卿放下空空如也的酒壶,起身,向少年李漆白辞别,“谢谢你的酒。”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李漆白仰头笑道,目光随之投向丹卿。
晨风拂过,丹卿的青衣被吹起,衣袂翻飞间,似承载着无尽重量。
“原来您是这样一位善良又满怀爱意的神明!事实上,关于您的传闻非常多。提及最多的是您源族后裔的身份,但不知为何,并没有人提及您的性格如何,品行如何,又或者您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丹卿转身,目光复杂:“善良?满怀爱意?我?”
李漆白点头:“是啊,您不正是这样的人吗?”
丹卿沉声道:“不,你错了。我并非自愿救人,更非心怀大爱。”
“既然您不想救,为何还救?”李漆白好奇地问。
丹卿一时语塞,静静瞪着少年,竟不知如何作答。
李漆白耸耸肩,笑意狡黠:“看来神明大人也认不清自己的心呢!”
“别叫我神明大人!”丹卿眸色转冷,面若冰霜,“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故作老成的语气令人厌烦?”
李漆白坦然道:“唔,确实常有人这么说。”
丹卿:“……”
两人不欢而散,丹卿赶在天亮前匆匆回到结界。
这次比以往稍晚,所幸熏香未散,容陵仍在熟睡。
丹卿立于窗边,目光触及容陵安静的睡颜,心中蓦然生出一丝心虚。
他无意识地拨弄着攀墙而上的紫葵草,心底烦躁难平。
是因为与少年李漆白那番似是而非的对话吗?
他救人。
当真出于自愿?
若非自愿,又为何他宁愿欺瞒容陵,也要偷偷潜离结界?
倘若他也能和源族残魂般满怀恨意,或许便不会催生出治愈之力。
可他到底又该恨谁呢?
或许,丹卿曾为宴祈的冷待而难过,或许,他曾因容陵的隐瞒而伤心,但一切谜底揭露的瞬间,恨的理由也随之消弭而散。
宴祈、源族圣女、容廷、容陵、云崇仙人、容婵、楚铮……
这些人曾给予他爱与善意,足以抵消因源族身份而承受的恶意。
拥有许多爱的人,自然不吝啬向世间播撒爱意。
灵台陡然清明,萦绕在丹卿心里的浓雾被驱散。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看清自己。
“咳咳……”
满地寂静中,压低的数声咳嗽,将丹卿的思绪拉了回来。
“阿卿,怎起的这般早?”初初醒来,容陵眸中雾气氤氲,看到丹卿站在窗下,便以右肘支榻,慵懒起身。动作间,几缕发丝随之滑落到他胸前,乌发雪肤,两种纯粹的色彩交织在一块儿,竟有种说不出的浓艳。
“近日你总是早起。”容陵含笑招手,虽身体微恙,却仍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柔弱之态。
丹卿依言坐至榻边,容陵轻抚其颊,柔声道:“可是又做噩梦了?抑或心有郁结?咳咳……”话音未落,咳嗽骤起。
丹卿一惊,忙为其抚背,蹙眉道:“可是夜来受凉?且再躺片刻,我去煎药。”
“不急。”容陵握住丹卿的手,冰凉指尖划过他掌心纹路,忽而收拢成囚笼之势,“阿卿,且陪我坐坐。”
“好。”丹卿只得复又坐下。
容陵低眉,专注把玩着他的手指,动作时而轻,时而有些重。
丹卿便也低着眼,看彼此紧紧交缠在一起的双手。
盯得久了,丹卿眼睛微微有点痛,痛到湿润。
他果然不该瞒着容陵。
人为什么都会这样?
明明讨厌被欺骗。
却又下意识去犯同样的错?
“容陵……”
丹卿深吸一口气。
他抬起眼,浓密的睫毛颤了颤,漆黑瞳仁里倒映着容陵清隽的脸。
他想坦白!
他要坦白。
纵使前路未卜,纵使己心未明,但两个人长长久久地在一起,本当共担悲喜,无论正面,亦或是负面的情绪,不是吗?
如果连基本的坦诚都无法做到,那么在一起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
丹卿鼓起勇气,刚开口,头顶小片阴影落下,容陵已俯身吻来。
这一次不再是往常的小心翼翼与浅尝辄止,容陵径直撬开他柔软的唇瓣,动作蛮横且霸道。
丹卿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属于容陵的气息,已将他团团包裹。
丹卿腰肢发软,被容陵紧箍掌中,力道之大,似欲将其揉入骨血。
丹卿被亲得有些发懵,后脑勺下意识朝后仰,意图获得更多呼吸的空间。
容陵却紧随而上,他来势汹汹,长驱直入,吻得深且缠绵。
丹卿避无可避,他整个人就像海上失去方向的航船,只能慌乱地抓住什么,以防被翻涌的骇浪拍打沉没。
同居三载,二人虽夜夜同榻,却从未逾矩。
于凡俗伴侣而言,或觉匪夷所思,然丹卿不以为异。
一来,凡间那次体验属实称不上美好,至今想来,丹卿仍觉疼痛非常,那夜,他完全是被动承受忍耐,半分欢愉享受都不曾体会。二来,丹卿生来便是仙,神神仙仙,皆是一贯的性子冷淡,千百年来,他们一直习惯于抑制欲望私念,自然不屑于沦落为情欲之下的傀儡。
丹卿自认如此。
便也笃定容陵与他所想一致。
毕竟容陵为神更是清冷禁欲。
可这个瞬间,丹卿一直以来的信念崩塌了。
容陵从未这般凶狠地吻他。
似疾风骤雨,肆虐蹂躏侵占每一寸肌肤。
他的进攻如此强势,仿佛在用实际行动告诉丹卿:他欲为此地之王,唯一之王。
床榻摇曳,暧昧之声不绝。
当两个人亲密无间,感知便愈发敏锐
丹卿觉察出了容陵的恶意,打从一开始,容陵便好似含着一腔无处宣泄的怒火,惩罚又爱怜地占有着他。
丹卿突然很委屈。
因为生出这份委屈,丹卿终于在意乱情迷的状态下寻回一线理智。
汗水濡湿他额间青丝,湿哒哒地贴在眉尾,媚骨天成,诱人采撷。
“别……”丹卿哑着嗓子拒绝。
他自以为瞪着容陵的眼神凶狠又恼怒,殊不知,这一双水光粼粼的眼睛,落在容陵眼中,却好似盛着世上最香醇甜软的美酒。
容陵后退,他撑起精瘦有力的上半身,静静望着丹卿肿胀胭红的唇瓣,眼中充斥着极强的侵略性。
虽恼极丹卿的蓄意欺瞒,也恨极丹卿的夜夜舍他而去,可容陵依然狠不下心。
他原打算狠狠惩罚丹卿。
这三年,他待他如易碎琉璃,精心呵护,不敢逾越,恐伤其心。一千多个日夜,无数次情动,他皆克制,不敢肆意索取。
爱人如养花,在他眼中,丹卿是历经寒冬的花,他愿用时光治愈其创伤,只要丹卿留在他身边……
容陵倏地闭眼,不愿流露负面情绪,却未封存脆弱。
一滴滚烫的眼泪,兀然坠落在丹卿眉心,洇开一片苦咸。
丹卿愣住。
容陵也委屈。
他又在委屈什么?
未及深思,丹卿已本能地付出行动。
他支起头,蜻蜓点水般啄吻容陵的唇,轻轻地,柔柔地,是满藏抚慰与流露爱意的吻。
容陵睁开眼,深深看着丹卿。
丹卿也一动不动地回望容陵,黑眸澄澈,眼尾染红,一副任君采撷的可人模样。
若前一息尚有喊停的余地,此一瞬后,便再难停止。
容陵一腔怒火,轻易被丹卿抚平。
他动作不再粗暴,而是更在意丹卿的感受与反应。
“别怕。”容陵将丹卿的恐惧与紧张尽收眼底,亦记得身为段冽那夜的疯狂残暴。他怎舍得让丹卿重历无助与绝望?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用这样的方式,自以为是地发泄心中愤怒。
“对不起,”容陵轻轻拨开丹卿眼角的湿发,因隐忍,声音喑哑低沉,“阿卿,我不会再伤害你,这一次,我会让你知道,真正的……是何滋味。”容陵贴近丹卿耳畔,伴随撩拨露骨的话语,呵出热烈滚烫的气息,臊得丹卿脸颊通红。
如他所言,他实在体贴得很,就连要紧时刻,他也不忘询问丹卿滋味如何,可有痛楚,是否禁受得住。
这定是另一种形式的恶意了。
丹卿被折腾得腰肢酸软,如坠云雾,却仍听出容陵语气中的隐隐笑意。
可恶!丹卿恼极,以牙还牙,在容陵脖颈留下深深齿印。
初尝情爱,自是不问时间,只顾酣畅淋漓。
日升日落,晚霞如火,燃遍整间屋子,榻上缠绵的二人终于停歇。丹卿背靠容陵胸膛,被他以绝对占有的姿势拥在心口。
“容陵,我……想跟你坦白一件事情。”丹卿埋于薄被中,只露修长白皙的脖颈,微微扭头,肌肤上苍青血管与斑驳红痕清晰可见。容陵收紧臂弯,喉间溢出一声磁性的“嗯”。
“你正经些。”丹卿道。
容陵笑:“我如何不正经?”
丹卿心说你不该笑得这般邪里邪气,似在刻意勾人。但这话丹卿万万不会讲。
他翻转身子,故作镇静地面对容陵,须臾,又悄悄挪开目光,避免对视。
总觉得,透过容陵含笑的星眸,好像能看见刚才的自己,那不知羞赧深陷爱欲又无法自拔的模样。
身体与身体的接触,不仅没有丹卿想象中的恶心恐怖,反而使人沉醉。
“若我骗了你,要如何做,你才能原谅我?”丹卿重新望向容陵,主动凑上去吻了吻他唇角。
“要看是怎样的欺骗?”容陵含糊应着,一边回吻一边答。
“与你骗我与我分手的性质相、相同。”丹卿不由有些气喘。
“这般严重?”容陵翻身将人压下,低语在丹卿耳畔落下。
“可我原谅你了。”丹卿有些痒地躲了躲,努力保持理智道,“我都原谅你了。所以,你也要原谅我,好不好?”
亲吻戛然而止。
容陵脊背一阵僵硬,他握着丹卿的手腕,静静凝视他,许久都不曾言语。
终于,他伸出手,用指腹拭去丹卿嘴角的湿润,声音竟像在颤栗:“真的原谅我了吗?”
不是顺水推舟,不是被他的斩断后路放弃神位而感动,不存在勉强迁就,而是出于真心的原谅他了吗?
丹卿一愣。
容陵此刻的眼神是如此哀伤脆弱,又蕴含着卑微的期盼。
“嗯。”丹卿鼻尖酸楚,他重重点头,“早就原谅你了,只是不甘心,亦不愿承认。”
容陵忽地笑出声,却又狼狈偏头,以手遮眼。
丹卿倒是想哭了,他用力眨眨眼,轻声道:“你将我骗得那样苦,还让我做尽丢脸之事,怎能那样轻易放过你?你也该尝尝我的悲痛与难过才是,可容陵……”有些话,似乎一旦起头,便不再那么难以启齿,丹卿认真道,“我入九幽塔,并非是惩罚你。”
“我明白。”
容陵红着眼睛将丹卿抱紧。
这一刻,他们的距离是如此紧密,不止身体,还有心灵。
“我懂你的心哀莫大于心死,我懂你无能为力的自我厌弃,也懂你左右为难的困顿。突如其来的形势,无法挽回的局面,还有狐尊的惨死,你别无选择。我都懂,我还懂那一刻的你不需要任何人,也不在意任何人,你甚至都不再需要你自己。但阿卿,你终究骗不了自己,你爱自己,爱我,爱朋友,爱世人,你对生命的尊重与敬畏,远远超乎你想象。”
丹卿听得怔忪。
是他吗?容陵口中所说的那个人。
“是你!”
容陵失笑,哪怕紧紧相拥,无法看清丹卿的表情,他亦能想象出丹卿此刻睁着懵懂无辜的眼睛,可爱又惹人怜。
“阿卿,莫要妄自菲薄。”容陵抱着丹卿坐起,替他披上外袍。
窗外微风徐徐,吹起二人披散的发。
两人并肩望向窗外,尽管衣衫凌乱不整,彼此之间,却再无暧昧迷情的气氛。
“我喜欢你,阿卿。”容陵嘴角含笑,眼神炽热,但这种炽热并不是以燃烧释放为目的,而是真诚到极致的炽热。
丹卿呆呆望着容陵,脸颊耳廓渐染艳霞。
容陵摸了摸丹卿的头:“初回九重天时,我一直在想,段冽因何喜欢楚之钦?是因为他身份高处不胜寒,还是因为孤独寂寞太久?倘若不是楚之钦,换作任何一人主动凑上来,他都会接受吗?”
会吗?
丹卿并不那么确定。
彼时的容陵,正在渡劫,他再强,也得接受命簿的安排,不是吗?
“当然不会。”容陵低眉看着丹卿,笃定道,“段冽只会喜欢楚之钦,就像容陵自以为置身事外,却又情不自禁地在宴丹卿身上越陷越深一样。一个会爱人的人,必先爱己。阿卿,你似乎从未发现自己的优点,你身上有一种很吸引人的生命力,旺盛,蓬勃。你看似羞怯,对认定之事却格外勇敢,从不退缩。若强求不得,你也不会失去对生活的热情,更不会失去自我。你总能重整旗鼓,因你知旁人固然珍贵,你却更加珍贵。你的灵魂独立清醒,人格别具魅力,如此圆融自洽的特质,段冽能看到,受其吸引、感染。容陵当然也会。”
丹卿被夸得不好意思,仍怀疑:“你说的当真是我?我真有那般好?”
容陵哭笑不得,伸手摸了摸丹卿的后脑勺:嗯,你当然有。有时,强大未必指实力、修为、地位,亦是一种状态,一种思想。你爱段冽,何曾迷茫胆怯?失去段冽,你固然心伤,却依旧积极生活。阿卿,没有什么能真正打倒你,段冽的死不会,容陵的冷漠与抛弃不会,旁人的恶意针对更不会。无论何种处境,你总能站起来重新出发。你珍爱自己,敬畏生命,你看重自己的生命,便也看重万物的生命。自囚九幽塔,不过是你万念俱灰的片刻缓冲。我终是明白,你早晚会走出九幽塔,哪怕没有我的主动出击,你也会离开那里,就像你终将走出这片结界……”
丹卿险些以为他听错。
不可置信地瞪大眼,丹卿看向容陵。
容陵他……刚刚说了什么?
“你要与我坦白的,便是这件事吧。”
容陵嘴角含笑,眼中倒映着洞悉一切的了然。
原来容陵早就知道。
难怪。
难怪他方才委屈又愤怒,难怪他会失控地粗鲁对待他。
看来他是真的很生气!
丹卿恍然又无措。
而他在内心深处酝酿许久的坦白,就这样被容陵指出,丹卿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抱抱他,亲亲他,可以抵消吗?
可理智告诉丹卿,这是一件严肃的事情,并不能如此搪塞敷衍。
“阿卿,”容陵喉结艰涩地滚了滚,垂目轻声道,“我们扯平了好不好?”
“嗯?”丹卿怔怔看向他,不明其意。
“我们扯平了,好吗?”
容陵不再逃避,抬起头,正视丹卿干净的眼睛。
曾经,他他以“为丹卿好”之名狠狠伤害他,严格说来,他其实并没什么兴师问罪的资格,因为他犯下的错,过分十倍百倍。
是丹卿太好,纵得他总想把主动权紧握手中,容不得一丝失控。
“不,是我不好。”丹卿终于明白容陵在说什么,眸中一阵湿热,他用力去握容陵的手,像是怕被他甩开,“我吃过这般苦,分明深恶痛绝,却还是将同样的苦,施加在你身上,简直罪加一等。你骂我吧,打我也行。”
“我哪里能舍得?”容陵作势抬手,下一瞬,却苦笑着将丹卿紧紧揽入怀中,卑微呢喃,“阿卿,我不做你的累赘包袱,你放心,我不生偏激,不生嫉妒,我知你比任何人都珍惜你所生活的世界,所以,我绝不会成为欲望的傀儡,绝不……”
容陵的声音越来越小,仿佛正极力忍受着某种痛苦。
“容陵!”丹卿逐渐觉察出不对劲,“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