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上元前夕来自凉州的恩人……


    在穿越之前,段知微一直认为,一年中最大、最热闹的节日当然是春节啊,春节是一年间家人团聚的时候,也是放假时间最长的假期。春节就是要待在火炉边,吃一周的腊肉香肠各种零食再收红包什么的,没有什么节日比春节更重要了。


    没想到穿越以后,周边人一致认为元宵才是一年最热闹的节日。


    段知微很纳闷,怎么会是元宵呢?元宵又不放假,现实又狠狠打了她的脸。


    现在她上东西两市买东西,周围的叫卖声都从单一的长安口音变成了各色起此彼伏的异国口音。大秦、楼兰、天竺、波斯、大食、高丽、东瀛的商人或驾着骆驼长队自沙漠穿行而来,或行驶大船无惧滔天海浪的风险而来,都只为争相将奇珍异宝运往长安。


    毕竟啊,长安的达官贵人在上元这样的大节是最最舍得花银子的。


    现如今段知微的食肆每日都坐得满满当当,除了长安本地的食客,许多胡商找不到地方吃饭,也跑过来,食肆就那么几个食案也不太够,恰逢隔壁卖脂粉首饰的肆主要转让肆铺,便立刻被段知微拿下了。


    段知微找了工匠,赶工期要把两间肆铺的墙推倒连成一家,隔壁的铺子也要再重新装修一番,成天上蹿下跳忙得不亦乐乎的。


    不过食客多,闹事儿的竟然也多了起来。一个自大食而来的中年人在段家食肆喝了半日闷酒,又不肯给钱,向他讨要,竟然还开始在店里撒酒疯。


    还在食肆摔坏了两个碟一个盏儿,气得段大娘一连迭声要去报官,最后长安县来了两个武侯,把这失心疯的胡人拖出了食肆。


    段知微道:“且慢,这胡商点了一碟兰花干配一壶绿蚁酒没给钱,还砸坏了我这小店的碟儿和盏儿。”


    武侯也很为难,知道金吾卫是这儿的常客,轻易也不敢得罪她,于是用商量的口吻道:“段娘子,这落魄胡商一看就没什么钱,你让他赔什么呀?”


    武侯在醉醺醺的胡商身边看了一圈道:“他包袱里有个波斯织毯,要不给你当抵押了吧。”


    波斯织毯一向昂贵,只他这毯子又脏又破还落满了灰,段知微不太想要。


    却听得胡人骂骂咧咧道:“可恶的阿拉丁若不是他坏我好事儿,关键时刻掉链子,我已经拿到了神灯,坐拥天下,雪白的饼皮,透明的醇酒享之不尽,何必落魄至此。”


    段知微见这人疯得厉害,只好被迫收了这织毯,让两个武侯把他拖走了。


    那破毯子就往食肆角落一扔,也不会有小偷去多看他一眼。


    接下来她盘算着要做些元宵的美食。


    上元佳节,开市燃灯,街市如鼎沸,花灯不夜时。


    上元的食物也丰富多样,什么丝笼、焦追、面茧,都是黄澄澄的油炸食物,段知微上元三日并不想把自己搞得一身油烟味。


    毕竟上元花灯如昼,她作为一个现代人,自然是要抽出时间去坊市间观赏花灯盛况啊。


    那只能煮膏糜和元宵了,膏糜是一款加了肉熬煮的粥,这种粥是正月十五用来妇女们


    用来迎紫姑的。


    紫姑是位主要保护底层妇女的神明,通过占卜预测蚕桑收成,段大娘很尊重这位神明,连着念叨了几日要段知微熬煮出最好的膏糜。


    另一种便是元宵了,时人称元宵为“浮元子”“乳糖圆子”,段知微去街市上逛了一圈,品尝了好几碗圆子,此时的圆子还是实心的,没有馅,咬一口就是糯米粉团的滋味,讲究的人家顶多在汤里加些糖或蜜渍桂花。


    机会这不就来了吗?在经历过火锅的打击之后,段知微终于有了一道,古人未想出来而她想出来的美食了。


    那就是包馅儿的圆子。


    段知微准备了黑芝麻馅的、枣泥坚果馅的和山楂馅三种口味,趁着天气还冷,她也在后院冻了一些,食客也可以买那些冻得梆硬的圆子自己回家煮。


    将一大锅热水煮到沸腾再将颗颗汤圆下锅,圆滚滚的汤圆们在水中不停碰撞翻滚,而后膨胀变大,熟透浮起。


    段知微特意选了仿白玉小碗,汤圆簇拥在里面仿佛也更加透亮,段知微又额外搁了一勺桂花蜜在里头。


    蒲桃忍着烫儿咬开软糯的糯米皮,黑芝麻糖馅儿如同顺滑的丝绸淌下滴到汤中,枣泥坚果的则是比较有嚼劲,嚼着嚼着坚果的香气便在口中扩散开来。


    最后再咬上一口山楂馅儿的,红色的馅与糯米皮相映成趣,酸甜可口,既解了软糯外皮的腻儿,又丰富了口感,蒲桃几口把汤圆吞掉,又端着碗对着段知微撒娇:“再来一碗。”


    她连吃了三碗,实在是吃不动了往羊皮褥子上一躺,摸了摸滚圆的肚子道:“为何给紫姑供奉膏糜啊,明明元宵更好吃。”


    被段大娘阻止:“可不敢胡说,怎么能对紫姑没礼貌。”


    看到汤圆很成功,段知微放心找了个木板,画上一碗热腾腾元宵,而后配上一首《咏圆子》:“六街灯市,争圆斗小,玉碗频供。香浮兰麝,寒消齿颊,粉脸生红。”挂到了食肆大门口。


    做完这些,她就被段大娘提溜到后院,地上放着那块脏兮兮的波斯织毯。


    段大娘绣活儿倒是很不错,毕竟这毯子也是块外来货,便想着浆洗几遍,再缝缝补补,能卖上多少钱算多少钱。


    那也行吧,段知微去井里打了一桶儿水,泼到毯子上头,再拿了个马鬃的毛刷子开始浆洗起来。


    前前后后浆洗了三遍,澡豆儿都不知道用了多少,黑水就着泡沫一遍遍流淌出来,终于上面精美的植物花卉刺绣和几何图案重新显现了出来。


    段大娘喜不自胜道“这织毯真不错,再好好修补一番定然能卖上些好价钱。”就好像嚷嚷着这破毯子谁要,非让那胡商赔钱的人不是她。


    “算了吧姑母,前厅还有活呢。”两人把织毯搬到阳光足的空地上晾晒,而后段知微拉着段大娘离开了。


    织毯在后院平静的躺了会儿,而后自己立了起来,疯狂甩掉身上的水花,惊飞了附近的鸟儿。


    而后它又躺了回去。


    袁慎己自春节以来就一直住在官署里头,一天都没有回过袁府,他打定主意只要那群人在袁府住一日,他便不会回去,任凭袁府的老管家、仆妇一遍遍的来官署请他。


    这日他刚自校场回来,正准备打桶热水擦洗擦洗身子,老管家又颤颤巍巍过来找他,说是府上多了个貌美的年轻女郎。


    “主君和娘子已经拿了对方的庚帖,要跟都尉的合一合,然后”剩下的不必再多说了,男未婚女未嫁,合庚帖能做什么?


    袁慎己冷笑一声,手伸得倒是挺长,自己岂会被他们左右?当下便重新配上明光甲要回府与之理论一番。


    也只半月不见,袁府已然换了幅天地,门口的两侧历经风霜的石狮被重新了一番,虽然上了蜡以后更加气派,却少了些傲霜的风骨。


    迈过连廊,花园里被种了各色花树,正是寒冬腊月,大片鹅黄腊梅的清香扑鼻而来,却徒惹他焦躁不安。


    终于到了水榭,林氏正在低头逢衣裳,见到他开心过来迎他:“大郎回来了。”


    袁慎己毫不掩饰眼里的厌恶,往后推了两步:“谁准许你们容留个外人住在某的府邸?”


    林氏站定不动望他:“外人?大郎不是一直在寻凉州城外、姑臧山脚救你的恩人吗?我们替你寻来了。”


    有人自水榭外轻轻走了进来,那人身着一身鹅黄素色夹袄,头上只用一小枝红柳当簪子盘住头发,举止优雅,一脸期待且害羞地抬头望他:“小恩无须介怀,只是凉州城外一别,小一年不见,妾身申屠月容,见过都尉。”


    申屠、段、池,乃是凉州西平郡最大的三姓氏。


    袁慎己忆起梦中的那位娘子,那日极大风雪,她低头解下袁慎己腰间的陌刀,以一种十分滑稽的姿势砍断了两棵小树,艰难地把树垫在他身下,而后牵起缰绳,在极大的风雪中拖着他行走。


    袁慎己只记得她那日便是穿了很厚实的黄色夹袄,头上用一株红柳非常随意地盘上了一个小发髻。


    边走边给自己加油打气。


    后来又寻了一个小小的洞穴,生了火,然后坐在一边碎碎念,抱怨他好重好高,干脆直接丢了他算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只是到最后都没有狠心扔掉他,还化了一捧雪水喂给他喝,边喝边向他讨要黄金百两作为救人的报酬。


    而后又道:“不对啊,救命是大恩,瞅着你官职不低,那我要三完六千贯钱好了,买上一处宅邸,再加几个仆人。”


    袁慎己迷迷糊糊地听她念叨,他想对她说声对不起啊,确实是自己太重了,又想说三万六千贯他暂时还给不起,能不能便宜一点,或者请她再多等一等,自己很快便去长安任职了,薪俸会高一点,一定能给她凑满三万六千贯钱。


    最后他实在是撑不住了,还是昏睡了过去。


    他救过许多人,荒凉边境的百姓,被敌国掠走的俘虏,在长安金吾卫轮值后,又救过不少人,只有唯一的那个人救过自己。


    他始终记得的,那位坚强、勇敢、明亮又善良的姑娘。


    他也在凉州找寻过很多次,可凉州城实在是太大了,袁慎己骑着他的马在凉州里一圈一圈的绕,当垆的胡姬笑得魅惑邀请他观看一曲柘枝舞,他不理;果肆的小娘子红着脸送他一碗摘好的红石榴,他也拒绝。


    他只是想找到那位救了自己的娘子而已。


    可惜一直挨到长安上任,他也没找到人,最后他只能在凉州外无尽的荒漠中向着长生天许愿。


    长生天也念他一生坎坷多劫,将那位明媚的姑娘从凉州送到长安,在槐花扑鼻的五月与她再遇了。


    想到这儿,袁慎己低头望向申屠月容,后者回给他一个温婉又美丽的微笑。


    袁慎己也笑了。


    是气笑的。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假冒伪劣的定婚店袁都尉……


    段家食肆做的有馅儿的汤圆大受欢迎,特别是那种放在后院里冻的硬邦邦的,用个攒锦盒子一装,许多贵人家打发了家奴过来买,样子精美,回府只需在沸水里走一遭,一锅软糯香甜的元宵便出锅了,很适合元宵节用来送礼。


    都说“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对于年轻又多情的长安娘子和郎君来说,元宵节除了看花灯,也多了些情人节的意味。


    于是聪明的长安人特意在这充斥暧昧的大节前夕在东市搭一处白棚子,开了好大一处傀儡戏讲些痴男怨女的爱情故事,天天彩旗飘飘锣鼓宣天好不热闹。


    今日是演一出定婚店,改编自李复言的《续幽怪录》,据说有一名叫韦固的少年,有天夜晚在宋城偶遇一位在月光底下看书的银发老人,韦固便上前询问,老人回答他是在看婚书,婚书上写着天下男女的姓名。


    又问其行囊里头是何物,老人答:“是用来系在男女脚踝上的红绳,红绳一系,姻缘天定,即便是仇人,也会结为夫妻。”


    老人对韦固道:“旅舍附近有个卖菜的陈婆,她有个三岁的女儿,正是你未来的夫人”。韦固前去一


    看,却嫌那襁褓中的女孩年幼且粗鄙,于是命令家仆要刺杀她,没想到那家仆心一荒,只刺中了女孩的额中心。


    韦固十余年后果然成了亲,却发觉妻子常年眉心贴着花钿,仔细一问,才知十来年前有人刺中她的眉心,这女孩正是当年那位襁褓中的小女孩。


    这才是所谓姻缘前定。


    这道傀儡戏配乐磅礴大气,傀儡也做的逼真,那月老精致到了每根头发丝儿,被细丝儿牵动的时候惟妙惟肖,剧情也算一波三折,赢得周遭一片叫好事。


    段知微本来只想来东市找胡人淘一些便宜又好用的异国香料用来卤肉什么的,被蒲桃生拽硬拉过来,给戏班子交了三十文钱,两人看了将近一个多时辰的定婚店。


    虽是寒冬腊月,白棚子里坐满了人,这故事又十分离谱,扰得她透不过气,好容易结束了回到食肆,蒲桃兴奋跑去跟段大娘讲这定婚店的内容。


    “这出戏有意思吗?”阿盘一边剥蒜一边问。


    段知微本就被热烘烘的人群搞得烦躁,听她这么一说立刻如同吃了几口炮竹道:“这出戏简直是离谱,那韦固就因为嫌人女儿粗鄙,派了个家仆去刺杀,这跟杀人犯有什么区别,最后还白得了一如花似玉的夫人。”


    她冷笑一声:“还姻缘不可变,牵上了个红绳就不可变了吗,此等烂人,就该甩他一纸和离书,再压他去大理寺,按照谋杀未遂判个流放。”


    段知微有些激动,嗓门都提高了几分,周遭食客都停止了交谈凝神听她高谈阔论。最后还是段大娘实在听不下去,给她塞上一口汤圆:“行了这位大理寺卿,别说了,在外头耽误了一下午,赶紧干活。”


    段知微不情不愿的进了火房开始切菜。


    另一边,袁慎己已然了解这位凉州“恩人”的目的,因此略带讥讽望向申屠:“既如此,你想要多少银钱作为回报?”


    申屠月容的笑容僵在脸上。还是林氏赶紧过来打圆场:“大郎今日怕不是多饮了几杯,怎么开始说胡话了,你这意思人家女郎是挟恩求财了?”


    袁慎己冷哼一声,转身大步离开,他确实准备去段家食肆向心仪的姑娘讨上一杯新酿的新丰酒,但是在那之前要写一封信快马送回凉州都护府,问问这冒名顶替的恩人究竟是个什么来路。


    为了用袁府的快马,他今日难得留在了府中,也被迫和那家人一起用暮食。


    林氏高兴地张罗了一桌子佳肴,袁慎己却无端怀念起段家食肆里大家真诚的笑脸,他心下烦躁想走,却被阿耶沉着脸阻止:“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该成个家了。”


    林氏在一旁添油加醋:“既然凉州恩人也找到了,此乃月老所牵,天作之合,正巧申屠家族与我们袁氏也有些旧交,正是一桩合适姻缘”


    袁慎己觉得自己这两年脾气还是太好了,搁在以前都要掀桌了,他刚欲站起来反对,却发现自己突然无法开口说话了。


    见他不答,林氏笑着说:“大郎这是答应了,真是太好了。”


    袁燮这才露出个满意的微笑。


    只剩袁慎己内心滔天骇浪,他是怎么了?


    接下来两天,袁慎己发现,自己只要对这桩令人作呕的亲事做出任何反对的话语或动作,立时便像被定住无法动弹,也不能说话,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那讨厌的后母跟官媒敲定了三牲六礼。


    他决定不能再这样下去,于是策马先到了段家食肆。


    因元宵的关系,段知微这些日子都埋首在面粉团里,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抬头看见他,露出个欣喜的笑:“都尉来了,挑个位置坐,今日请你吃元宵啊。”


    他难得有些脆弱,想跟她诉说,望着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眸,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耳边却突然传来一声懒洋洋的问候:“袁都尉许久不见,怎么身上一股浓厚的妖气。”


    袁慎己转头,发现捉妖司律令独孤正坐在食案边,手上拿一碗汤圆。


    “什么妖气?”段知微也放下手中的面团,张望两眼,又一把夺过独孤手上的碗:“别吃了你快给他看看。”她焦急道。


    袁慎己只好把最近发生的奇怪事情都说了出来。


    段知微气得大骂:“好厚的脸皮,那凉州城外,明明是”


    明明是我救了你,她有点委屈的想。


    独孤颇有深意望两人一眼:“拿上些面粉,去后院。”


    段知微不明所以,只好背上一袋面粉跟他们去了僻静的后院。


    而后独孤捻上一个口诀,双目轻阖,围着袁慎己绕了三圈,突然拿起段知微手上的面粉朝着袁慎己洒了过去。


    面粉倒是没在他身上落下什么痕迹,只他周围,足部,腕部,颈部各处都显现出一圈密密麻麻的红线,上面积着许多面粉,像积雪。


    “啧啧啧”独孤自己也叹为观止“这月老牵红线,向来只在男女脚踝牵上一根为引,哪儿的地仙学术不精,给全身都缠上的。”


    段知微本就对那定婚店的一出傀儡戏诸多不满:“这哪儿是牵红线啊,像是在牵傀儡。”而后又着急道:“那快给他解开啊。”


    独孤摇摇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此姻缘事还需得向月下老人请教。”


    段知微没好气答道:“你说得轻巧,月下老人是我想见到就能见到的?”


    独孤正等她这话:“段娘子若是愿意割爱,将那波斯织毯送某,某就帮你们。”


    本来那毯子就无甚用处,因此她很大方道:“拿去,拿去。”


    上元第一日,果然是花市灯如昼,街头巷尾千树万树繁花绽放,这花儿也非鲜艳花朵,而是千般姿态、绘着奇珍异兽,天上仙子的各色花灯,街上游人如织,孩童拿着糖人儿在街巷间穿梭。


    段家食肆卖完最后一波元宵,早早打了烊,段大娘她们换上最好的衣裙和钗环,上西市逛花灯去了。


    段知微虽然也期待,但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也只好罢了。


    今夜月光皎洁,泼洒在**如同一片青霜,她与袁慎己拿了独孤赠与的线香,对着月光一起拜了三拜,线香的烟气化作一丝游移的红线朝着远方蹿了出去。


    二人跟了过去,想来宣阳坊的百姓全部跑去看花灯了,坊间小路只有他们走在青石板上。


    饶了好几个路口,红线挂到了一棵巨大的桂花树上,一位老人坐在树下正在低头看书,远方东市的方向绽放了巨大的烟花。


    跟他格格不入。


    段知微二人对视上一眼,走了过去。


    老人收起书,他长得颇为和蔼可亲:“二位用红线香请某来此,可是求问姻缘。”


    袁慎己把自己身上缠着各色红线的事情出了一遍,老人借着月光查看了一番,又低头翻了翻手上婚书:“此红线非某所绑,有痴情女子供奉二十年寿命只为求得这段姻缘。”


    “二十年寿命?”段知微咋舌,真是个狠人啊。


    月老继续道:“此事解铃还须系铃人。”


    段知微对此不太满意。


    回去的路上,她偏头望袁慎己一眼,再望一眼。


    袁慎己虽也满心焦虑,见她这样却也颇觉好笑:“段娘子为何这样看某?”


    “都尉真是好福气,竟有女郎愿牺牲二十年寿命都要嫁给你。”她阴阳怪气。


    袁慎己摇头:“性命是何等珍贵之物,边疆年年战乱,突厥多有进犯,百姓民不聊生,最渴望的便是安居乐业,竟有人愿意牺牲性命在此等事上,实在可笑。”


    谁家的娘子遇到这块捂不热的硬石头,段知微想了想因问道:“那位申屠娘子真是都尉在凉州的恩人吗?”


    她此话带了些试探,毕竟救他的时候,这位英武高大的四品都尉全程惨白着脸紧闭双眼,有没有呼吸了她都不敢确定。


    袁慎己很想逗逗她:“若真是她”


    “当如何?”段知微急切地问。


    袁慎己弯腰,一片高大身形笼罩在她身上:“那袁某便送上三万六千贯钱当做报恩了。”


    段知微瞪圆眼睛,整整三万六千贯钱,那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她快步追上袁慎己:“是真的吗,真愿意给这么多钱吗?”


    袁慎己不答,他郁闷烦躁的心绪一扫而空,此刻忍不住笑了,只剩一个可


    爱的小尾巴跟在后面不断唠叨。


    “你一定不能识错人啊,这可不是小钱啊,可以在东市开一酒楼啊,若是给错人了,那不是得怄死,等等袁都尉你倒是听我说话啊!”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元宵灯会闲逛哪儿来的……


    元宵第二日早晨,整个长安城都静悄悄的一片儿。


    毕竟这一夜鱼龙舞下来,大家都累得不行,也没人能爬得起来用上一碗朝食,直直睡到了太阳挂到头顶的时分,宣阳坊间的路上才渐次有了些行人。


    食肆众人脸上都挂上了两个黑眼圈,尤其是蒲桃,她攒了几月的工钱元宵第一夜便差不多买零嘴花光了,又跟交好的小娘子在如昼的花市间穿梭打闹,此刻像团棉花侧瘫在食案上萎靡不振。


    段大娘则是豪爽的脂粉钗环买了几盒,逛了一宿儿直直嚷着腰疼。


    唯有段知微还稍微支撑的住,她昨夜见完月下老人也未去西市闲逛,直接便回食肆睡觉了。


    此刻日头正好,有食客前两日定了面茧,她须得现做才是。


    所谓面茧儿,也就是面团捏个茧儿状烘烤熟了便罢,有些食肆做面茧,连糖都不放,就干干白白没味儿的往那一摆,照样有食客买账。


    只因这面茧并不图吃个滋味,而只是在面茧中塞上一写着祈福的小纸条,上元应个景儿图个吉利也就罢了。


    搁在现代来讲的话,有点儿像餐后的幸运小饼干。


    因此段知微也准备将这面茧当做饼干来做,早早订好了花灯样式的木头模具,面糊儿里头也是加足了鸡蛋、牛奶和白糖。


    只是祈福小纸条写些什么还需好好思考一番,甄回第一个举手,提出要写一张暗含春闱高中的字条。


    三月春闱在即,他看上十分的焦虑,每日除了躲在小库房里念书,便是全长安城的孔子庙循环拜上一圈。


    段知微觉得甄回最近行为举止过于夸张,但又觉得他这个建议很是有些道理,毕竟很多书生是食肆的常客。


    于是也就真写了张“杏园高中”,而后又写了些“富贵荣华”“青春永驻”“艳冠群芳”“必得佳婿”包在面茧里头。


    中午几个零散食客坐里头,基本都是等候春闱的学子,一面嫌弃这“富贵荣华”过于庸俗,不符合孔孟之道,一边明里暗里精挑细选,试图将那“杏园高中”“富贵荣华”一起囊括到手。


    段知微悄悄塞了个杏园高中给了甄回,后者立刻便出了门,要将这面茧供奉到孔夫子面前。


    段家食肆的面茧做成了花灯形状,小巧玲珑,口感饱满又扎实,细细咀嚼便是浓郁牛奶香与淡淡麦子的香气在唇齿间散开,再加上祈福贴上的小字虽然不够风雅但实在是深得人心,于是这面茧儿倒是很受欢迎,一下午便卖光了。


    元宵第二日,今夜花市定然会更加热闹,段知微便多做了些面茧,准备去西市上分发,就当为自家食肆打广告。


    岂料段大娘笑得一脸暧昧道:“知道今日你有那‘月上柳梢头’的约儿,这儿我来,你赶紧去吧。”


    段知微:“不不是那样的。”


    另一边,袁府里头,林氏拖着一脸羞怯的申屠月容带到袁慎己面前,她今日也盛装打扮了一番,穿着昂贵的鸦青十样花绫纹裙,头上一枝金雀簪,也是明丽动人。


    袁慎己长身而立,他成日在这府中眉目深沉好像别人欠了他几万贯钱,今日倒是略微显得平易近人了一点。


    他打量一下申屠月容,而后温和道:“走吧。”


    林氏满面笑容的一直将他们送到门边,见二人走远,这才敛去了笑容,凤仙精心染就的长指甲死死掐进肉里,而后冷声道:“他不是一直抗拒和那申屠娘子往来吗,今日怎么突然转了性子。”


    一旁侍候她的丫鬟哀求:“娘子求您了,可千万别被人看出来”


    林氏这才宛如从梦里惊醒,又换上那副柔顺温和的表情:“吾儿午睡醒了吗,妾去瞧瞧”


    这边段知微抱着个汤婆子在西市入口处站了小半日,正月天寒,她冻得蹦跶了几下,终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袁慎己坐在马车之上,正准备按照商量好的与段知微“偶遇”,却突然卡了壳儿。


    她今日梳了一个较高的漆髻,难得穿了身石榴红的对锦连珠襦裙,又罩了一层白色仿狐裘披风,段大娘又略微给她上了点胭脂和口脂,她本就生的白净,这么一打扮,显得愈发的眉目妍丽。


    从袁慎己的角度看去,像粉雕玉砌的仙女像,他心动的说不出话来。


    这边段知微还等着接戏呢,看他不说话,焦急地不行,只好硬着头皮自己发挥:“原来是袁都尉,许久不见,这是要去西市看花灯吗?”


    袁慎己这才回过神来,而后点了点头道:“此地离西市甚远,段娘子不妨乘袁某的马车一道儿。”


    段知微很想笑,憋得满目通红,低着头爬上了马车。


    申屠月容在马车里听他与一年轻娘子交谈已经甚觉不安,段知微打了帘子毫不客气往里头一坐,二人打了个照面,彼此好奇的看了起来。


    申屠见段知微也生得娇俏美貌,内心更加不安,于是问:“这位娘子是?”


    袁慎己隔着帘子插话道:“是袁某的旧交。”


    他这人待人接物都冷硬,从来也不近个女色,怎会有这种旧交,申屠想细细问一下,却也知不妥,最后张了张嘴只道:“妾身申屠月容,敢问娘子芳名?”


    段知微倒是一脸从容笑得欢畅:“娘子竟姓申屠吗?西平申屠氏吗?那感情好,妾身名唤知微,出自西平段氏,看来我与申屠娘子也算得上半个旧交了。”


    袁慎己的旧交,出自凉州西平段氏,申屠月容脸色变了几变,最后强撑出一个笑脸:“那可真是缘分了。”


    西市华灯初上,两侧已经挂上各色灯笼将夜市照得通明,打铁匠人打出万千争奇斗艳的火树银花,如同颗颗繁星如雨坠落人间。


    人潮如织,处处有惊叹欣喜与欢声笑语,段知微虽然也经历了曲江与终南山的繁华,也被这拥挤人群吓了一跳,还好有袁慎己这个浑身散发肃杀之气的冷面阎王在,他又生得高大,像一面墙挡着她和人群,段知微心下稍安。


    她望一眼后面脸色铁青的申屠月容,而后笑盈盈对着袁慎己道:“都尉,我们一起去猜个灯谜可好?”


    到了灯谜摊,段知微随便挑了一个念道:“弯弯藤儿架上爬,串串珍珠挂边上。”


    而后她脱口而出:“是葡萄啊,这未免有点太简单了。”


    又挑上一个小山形花灯,段知微念道:“孤峦叠嶂层云散这是个什么?”


    “这是个字迷,谜底是‘崛’”袁慎己很快猜出来。


    段知微用怀疑的眼光望一眼袁慎己而后笑道:“都尉真是文武双全,若是参加今年春闱,哪儿还有别的学子什么事儿啊。”


    她猜物品谜速度特别快,袁慎己则是对字谜很擅长,二人联手,竟然将这小摊儿上的灯谜全都猜了个遍。


    摊主收了袁慎己的钱,笑眯眯指了指最上头一个花灯道:“两位若能猜出这个谜底,这花灯老朽就送给二位了。”


    那是个惟妙惟肖的喜鹊含枝的花灯,甚是可爱。只是颇为难猜。


    谜面儿是银汉会双星,打一成语,段知微牛郎织女一通乱猜也没中,最后求助般望向袁慎己,他也看了过来,思索片刻,目光黯下来:“答案当是天作之合。”


    段知微知道他两不过是在演一对郎情妾意的情侣,此刻也被他声音里隐约的沙意感染,从脖子红到耳根。


    袁慎己为她取下那喜鹊的花灯,昏黄的灯染上她的脸,明明灭灭看的他甚是心动。


    段知微也颇有些不自在起来,四处环绕一圈道:“站了半日也有些累了,要不去酒肆里头坐坐吧。”


    三人到了西市最大的一家云来


    酒肆,此时里头已经是撞撞的人,酒博士给他们选了一个角落的位置,今日肆主请了百戏班子,戏班子也上道,在酒肆中间演一出《红叶题诗》,男女主人公因一红叶结缘,很适合有情人节氛围的上元节。


    段知微笑眯眯拉着申屠月容道:“这出戏倒是颇有些缘分由天定的味道,听闻娘子在凉州城外救了袁都尉,想来也可被这戏班子写上一回,传段佳话了”


    “只是”她画风一转:“这出戏传得满天下皆知,被那有人心听了去,若是有人想抢申屠娘子的恩人之位,那反倒是不美了。”


    申屠月容惨白了一张脸道:“今日妾有些不舒服,先离开了。”而后竟一个人匆匆忙忙走了。


    后面二人互看一眼,赶紧自后面跟上。


    西市人实在太多了,袁慎己扣住了她的腕子往自己身边带带,段知微担忧看他:“也不知道这招行不行。”


    申屠月容走得很急,很快便走出了繁华西市,朝着一条幽暗小路继续走,段知微鲜少走过这么偏僻小路,被绕的头晕眼花,所幸袁慎己一直扣着她的手腕带着她走。


    申屠月容很快到了一处废弃月老祠,而后捏起三根香对着月光三拜,段知微本以为这也是召唤月老的一种手段,没想到那背着行囊,手拿婚书的月老并没有出现,出现的是一位老媪,她一头银白稀疏的头发,穿着粗布麻衣,唯有眉间一点娇艳花钿,与苍老的面容格格不入。


    段知微知道她是谁了,那风靡长安的传奇故事《定婚店》里、不被任何人在意,甚至没有自己名字,只作为一个吉祥物而存在的,韦固的夫人。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悲苦的月下娘子懂得报……


    申屠月容见她出来,立刻就气急败坏的把夜市发生的事情全部讲了一遍,而后怒气冲冲道:“妾奉上二十来年寿命不是来此受这种屈辱的!”


    能看出来这月下娘子年轻时候应当颇有些姿色,即使是老了,一举一动都很有世家女子的礼仪在身,眉间桃花花钿也描得很美。


    只是开口便透着沧桑:“蠢货,我只保证你嫁到想嫁的郎君,这婚姻是否如意那我定然是不能左右的。”


    她顿了顿,又带了些悲凉:“即便是真正月老搭牵的红线,就定然是段良缘吗?”


    申屠月容被气得哽住,良久又忧心忡忡的开口:“如今又出现个西平段氏,也不知这段姻缘是否能稳固。烦娘子再将那红线多多缠上几道。”


    这边段知微和袁慎己藏在破庙外头,看着月下娘子从背囊里拿出一些如血色般诡异红线,与月下老人的线不同,那线如同粗麻一般厚实又粗糙。


    她也并不将此线捆到人的脚踝之上,而是从锦盒里拿出两个类似磨喝乐大小的娃娃。


    就用那粗重的红线把两个娃娃生生捆住,一圈一圈又一圈,想到其中一个娃娃可能写着袁慎己的名字和八字。段知微的后背都开始发凉。


    一旁的袁慎己更是脸色铁青,他向来痛恨此等压胜之术,此次又被如此操纵,怎能不恼火,当下便拔出寒亮的陌刀。


    段知微担忧对方有什么后招,拉住他的衣角不让他过去,想再观察看看。


    那边申屠月容还在问:“若妾得了那段氏的生辰八字,还烦娘子将她随意与什么丑陋的贩夫走卒捆绑在一起,这样妾才能放心嫁到袁府。”


    段知微大怒,好你个申屠月容,冒名顶替便罢了,你自己千挑万选了个年轻英俊前途无量人品还行的四品官员,给我选个贩夫走卒,还非得是个丑陋的,这还是人吗!


    当下便觉怒火攻心,撒了手要去找她算账,倒是袁慎己冷静下来,一把拦住她,而后自身上解下箭袋和良弓,低头给箭头抹火油。


    段知微也蹲下小声道:“知道你生气,但是一把火把人烧了也是犯律法的。”


    袁慎己满腔怒火被她的话语冲散了些,他说:“这箭不是这么用的。”


    说着掏出火石点燃了锋利的箭尖,而后站立起来,他身姿挺拔,左手稳稳攀住硬弓,右手搭住那已经燃起熊熊火焰的羽箭,弓弦绷紧,而后他手指松开,带着火焰的羽箭嗖一声飞了出去,正中月下娘子手中正缠绕的娃娃。


    那两个娃娃被火舌一舔,很快便在火中消散成黑色飞烟。


    “是谁在那边。”月下娘子大怒,她一张布满皱纹的脸阴暗垮塌下来,直接冲着袁慎己和段知微而来。


    袁慎己道:“你们在此行压胜之术,此乃大逆,袁某定要将你们捉拿至大理寺候审。”


    段知微躲在他身后,她被月下娘子阴郁的表情吓了一跳,只好跟她摆事实讲道理:“这位娘子,这男女间结缘除了由天定,也得看两人的感情,所谓强扭的瓜不甜,你这样强行把没有感情的两个人绑在一起,简直就是在互相折磨,这样不会过得幸福的。”


    段知微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实在是在理,忍不住边讲便点点头,岂料那月下娘子冷笑一声:“就是要让他们互相折磨?”


    段知微:“?”


    月下娘子道:“那月老一句赤绳一系,即便仇敌之家,吴楚异乡,也得结为夫妻,葬送了我这一生。其他人凭什么就得好过?”


    她的阿耶上任宋城县宰,染病后与母亲先后去世了,家中只有一个瞎眼的陈姓乳母,一边买菜一边拉扯她长大,长到四岁时,家中来了个刺客,刺中了她的眉心,乳母夜间抱着她去医馆,因为眼瞎,路上摔了无数次,到了医馆后浑身已是伤痕累累。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夜间的摔伤,乳母不久便去世了,她被接到叔父家中,叔父是一方刺史,只为拉拢韦君,便将豆蔻年华的她如同西市的货品一样送了出去。


    她生得貌美,如同春日枝头最繁盛的桃花,竟要嫁给一个自己叔父年纪差不多大的老头,恨得一口银牙咬碎,无奈受了叔父的养恩,只得嫁了过去。


    那韦君凶狠、暴戾、好色,竟然还是当年刺中自己的罪魁祸首,当韦君把那时刺杀之事当玩笑话说出时,她想到了在夜里摔了无数跟头的乳母陈氏。


    满腔的怒火无处可泻,杀意从她眼睛里弥漫出来,可自家的儿子是那样勤奋好学,每日都在用功念书,只为获取一份功名,为了自家儿子,她只好忍了下来,所有人都过了非常完美的一生,只除了她一个。


    她在故事里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与那韦君“相敬逾极”的结局,怎能不恨。


    死后化作地仙,在西市暗巷开上一间小肆铺,名唤定婚店,无数的女郎赶在宵禁之前住到附近的旅店,只待月圆的暗夜,提上一盏灯笼,在雾间穿行而过,而后敲响肆铺的门,用可贵的寿数,换取想要的姻缘。


    只这姻缘下场如何,她可管不着。


    段知微第一次从另一个角度来听这出《定婚店》,突然觉得自己那些大道理讲的过于理所当然,她心中产生了巨大的同情和羞愧。


    不料月下娘子是不要别人同情她的“不要用同情的眼神来看我。”而后竟朝着段知微冲了过来。


    袁慎己把她拉到身后,而后与其缠斗起来,他手上的陌刀在月光下发着极寒的光,劈下去带着千钧之力,对方只是小小地仙,哪有力量与之缠斗,很快便落到下风。


    他赢得轻松,很快将陌刀架到了对方的脖子上。


    段知微忙道:“等等。”她望向月下娘子“你还强牵了多少人的姻缘?该解绑的解绑,那些娘子的寿数也得还给人家。”


    月下娘子冷笑一声道:“绝无可能。”她被恐怖的婚姻磋磨了一生,正急需拉一些人堕入无望的婚姻里,还想解绑?


    “你的夙愿不就是与那韦君再无往来?你写上一份放夫书交给我们,我们替你交去官府。”


    月下娘子一愣:“放夫书?”


    两宋以后礼教提倡女


    子守节、从一而终,此法必然是惊世骇俗。但本朝女子与男子一样同样有“放夫”权。


    “对,放夫,分开不用刀,从今莫把仇人靠,千种相思一撇销。”段知微引用了一下南宋著名才女朱淑真的放夫宣言:“从此黄泉碧落,你两再无任何牵连。”


    月下娘子被她说动了心,当下便取了纸笔,想来她也颇有文采,簪花小楷洋洋洒洒咬牙切齿写了一长段“猫鼠同窠”“聚而成怨”,字字泣血令人心惊。


    最后这书交到段知微手上时,她明显如释重负,袁慎己凑近看了眼那书:“韦君恶毒,对黄口小儿下此等毒手,定然还有其他罪行,袁某定然上报大理寺,将陈年旧事再翻,不会让《定婚店》只剩‘相敬逾极’的、粉饰太平的结局。”


    月下娘子流下泪来,她额间那簇艳丽的桃花花瓣掉落在地,零落成碎片,而后周身开始逐渐变得虚无,化作无数桃花花瓣放出月色般的银光在空中飘扬。


    如果可以,她只愿意回到四岁那年,乳母陈氏在旅店门口卖菜,她在一旁玩耍,给乳母搬个小胡床让她坐,等收了摊子,乳母看不见她,但仍是一脸慈爱的过来笑着牵她的手:“今日的荠菜竟全部卖完了,马上去集市上给小桃儿买份蜜饯子可好?”


    她笑着说好。


    段知微叹息一声,破庙里还有几个大箱子,怕是都藏着那粗重的红线和各种写着生辰八字的娃娃。


    她和袁慎己走进去,想将那些都搬出来,看是交给捉妖司妥善处理,还是直接原地火烧。


    火烧不知是否是错觉,她还真闻到了一阵火油的气味。


    未等她反应过来,冲天的火光已经把门口的路堵死了。


    “这是怎么回事?”她惊恐道。


    “有人蓄意放了一把火”袁慎己很快反应过来,把身上的铠甲脱下披到她身上,而后提着陌刀四处环绕了一圈,放火的人很细密,竟然是在破庙一圈细细倒了火油。


    恐怕是袁慎己落在墙垣那的火油和火石,被人就提取材了。


    段知微立刻想到了消失不见的申屠氏。


    但现在并不是找真凶的时候,袁慎己当机立断把她背到身上,再用几根粗壮的红绳一圈圈的绕上,把两个人死死绑在一起。


    唯一的出口只剩天花板上一处破败的口子,只能攀爬庙中唯一一根看上去很不稳的红木柱子。


    段知微伏在他背上,感觉到庙里温度在不断上升:“都尉,你背着我太重了,把我放下吧,这样你能跑得轻松点,等出去以后再找潜火军拿着溅筒来灭火。”


    她觉得这个主意最好,必然能逃出去一个,运气好点她也能得救;袁慎己背着她爬上那个木柱子,运气差的话两个都得玩完。


    没想到袁慎己不搭她的话,只咬牙背着她往上攀爬,她只好低头自己动手解那个繁复的红绳。


    这结扣是袁慎己专门学来绑敌方俘虏的,她死活也解不开,只好放弃,又再去劝他。


    袁慎己已然满头是汗,也不搭理一直在碎碎念的段知微,最后只道一句:“你还记得凉州的霜雪中是如何带着我前行的吗?”


    段知微收了声。她默默伏到了他的背上。


    只剩一点儿,他就能攀上房梁,不料火势突然增大,直接将柱子燎倒下,二人直直就要掉入火海,在这之前,袁慎己把她护进了怀里。


    “嗖”一块精美的飞毯从天花板的洞里钻进来,一下接住了两个人,而后从洞口飞了出去。


    两人还保持着拥抱的姿势,段知微整个头埋在他怀中,只听耳畔风沙沙而过,她脸上全是眼泪,不知道是害怕还是被烟熏的。


    袁慎己抬手,粗粝的指腹轻柔擦拭她眼角的泪花:“怎么还哭上了,我又没有欺负你,不许哭。”


    她的声音闷闷的:“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袁慎己一愣,而后反应过来:“见你第一眼就知道了,你为何故意瞒我?”


    段知微抬头看他:“我不想被人当狐精。”


    袁慎己笑了:“那是王潜为了写变文瞎编的,我从未当你是狐精,除了”


    “除了什么?”


    “除了勾走了我的心。”


    这粗粝的武官说起情话来虽然让人心动又让人有些不自在,段知微刚想说什么,却听到一声巨大的爆竹声响。


    西市开始放烟花,从空中往下看,元宵的花市如同一条蜿蜒盘旋的金色巨龙,各色形态各异的灯笼如同星子坠落人间,形成一旁灿烂的灯海。


    东风夜放花千树,无数烟火在空中炸开,如同千万繁花绽放,如同流星呼啸着冲破漆黑天际,又缤纷着如星鱼纷扬飘洒下来。


    段知微和袁慎己就坐在半空看这纷繁美景。


    袁慎己仰头望见月亮想起了什么,他从怀里掏出那莹珠簪子,那簪子上一颗硕大珍珠如同月亮硕大饱满,段知微接过,轻轻转动,珍珠的光晕竟细细流动起来。


    她笑着说:“帮我戴上。”


    袁慎己高大身躯靠近,把她笼在一层阴影里,而后轻轻把簪子簪到她头上:“可不能为了扩张食肆轻易将它带去当铺卖掉,小财迷。”


    “我才不会!”段知微抬手抚摸了两下簪子:“如果在凉州城外救你的另有其人,你会喜欢上别人吗?”


    袁慎己无奈:“那若救我的是个老叟,我也要以身相许吗?”


    难得袁都尉如此幽默,看着段知微笑得开怀,他说:“若救我的是旁人,那我便散尽家产以报救命之恩,然后等着段娘子的接济。”


    段知微还有些许感动,而后又想到什么:“那救你的是我,也不妨碍你散些家财给我。”她摊手。


    后者伸出自己的大手握住她的:“往后的袁某的薪俸、宫中的赏赐以及本人,全部都是你的。”


    汝南袁氏慎己,自幼丧母,年少从军,保护边地的百姓,对抗佶傲的突厥。历遍北地的风霜,身上一百零七道刀伤,想来是上天怜他凄苦。


    终于在今夜将盛世的烟花,人间的欢愉,全部送给了他。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春闱与咬春饼古人为了高……


    二月的宣阳坊比正月还要热闹,这北里平民住宅区的旅舍已经被各地赶来科考的乡贡们挤得满满当当。


    连带着段家食肆生意也一路水涨船高,毕竟乡贡们总要吃饭的啊。


    隔壁刚刚买下的脂粉铺子也从中间打通,那铺子本就装修的还算完整,为赶春闱这波客流量,只简单改造了下灶房,添置了一些食案便临时开了业,毕竟肆铺装修可以等,这二月春闱可一年只此一次。


    空间大了,段知微又起了些别的心思,特特去找了个泥匠在后院搭砌了个土窑炉,虽说胡饼炉也能做烘烤,但确实不如窑炉用着顺手。


    马上等樱桃上市,就可以用这窑炉烘烤樱桃毕罗与各色面包,想到香香软软散发淡淡麦香的面包,段知微心情都好了许多。


    只除了


    这人一但有了些愿望,就爱搞些奇奇怪怪的活动来寻求超脱与慰藉,比如甄回,他自掏腰包把食肆所有土陶瓶换成了绘着莲花和白鹭的瓷瓶,据说鹭鸶和莲花、莲叶绘在一起,寓意着一路连科。


    而后他又撤了柜台上开得好好的水仙,换上了几枝杏花,只因杏花盛放的二月,天子会在曲江园林宴飨及第进士,称为“杏林宴”,杏花有着登高及第的寓意,因此即便此花价格一路高涨,甄回还是咬牙买了几枝供在瓶中。


    他甚至想把门口的香椿给挖了,换上一棵榉树,被段知微和段大娘大力拦住。开什么玩笑  ,她还指着这香椿的嫩芽做香椿炒鸡蛋呢。


    段大娘边哄边劝边说道:“这榉树刚栽下去也不知能不能成活,若是枯死了反而是个不好的兆头,不如算了吧。”


    她说得颇有些道理,甄回也就便罢了,而后又央求段知微多做些桂花糕、猪蹄膀什么的,桂花意味着蟾宫折桂,蹄膀则与提榜同音,而且蹄膀乃是熟食,熟蹄又与熟题同音,意味着他考试时候一定能遇到熟题。


    整个长安像是陷入了春闱的狂热状态,各个寺庙都很繁忙,其他菩萨神明倒是还好,只文昌帝君面前的香火多到供不下,没奈何,寺庙摆了十来个香案放信徒的各色贡品。


    更有书肆进了那魁星点斗笔,笔头染成了红色,一是为了博个彩头,二是圣人点状元时也是御笔红批,讨个吉利,几百文钱一枝,卖到断货。


    段知微:“”算了吧他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因此按照甄回的建议,食肆挂了幌子,早上卖上些折桂糕、及第粥,其实也就是加了桂花蜜的米糕和熬得浓醇的白粥取了个好听的名儿,若说滋味也就那般,可确实吸引了一群书生过来买了当朝食,说是图个吉利。


    本就立春临近,春盘和春饼也需得整治上,春盘好弄,不过是春韭、蒌蒿、芦菔、芹芽之类的时蔬汇集到一盘上便可。


    春饼则稍稍复杂一些,门口的大锅咕噜噜冒泡,里头小火慢煨了一整夜的枣红棕亮的卤猪蹄香气扑鼻,一个劲儿往路人鼻子里头钻。


    两片烫面薄饼,卤猪蹄、酱肘子切细丝儿,再炒些京酱肉丝、醋烹绿豆芽、鸡蛋酱,夹进烫面薄饼里头自己包着吃。


    鼓鼓囊囊一大块春饼,得大口咬,虽然吃着不算文雅,但确实是香,而且嚼着还挺解压,尤其是对春闱临近的学子们来说。


    苏莯最近都不敢进食肆,只敢在门口买上些吃食打包回家。他这身绿色官服实在是显眼,虽然只是九品录事,但毕竟也是正经参加过杏林宴的进士,尤其他还有个驸马叔父。


    本朝的驸马没有实权,但毕竟是皇亲国戚,于是乡贡们只要看到苏莯,就拉着他要请他喝酒,这人又不胜酒力,喝了酒红通着一张脸大声站起来念诵“噫吁嚱,危乎高哉!”


    结果一觉醒来又什么都不记得,别人把他念诗的滑稽模样跟他一讲,苏莯红着张脸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头去。


    导致后面就算是小蒲桃望见他,都要跑来拉着段知微的裙角道一句:“娘子,噫吁嚱又来啦!”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段大娘知道他脸皮薄,因此包了些荠菜馄饨之类的让他带回去自己煮了吃,长安二月寒风阵阵,这些东西也都存得住。


    苏莯很是感激。


    春闱在即,袁慎己也忙了起来,他身为金吾卫的长官,需和礼部一起协作,负责场院的安全。场院门口的武侯也需得慎重挑选,若有乡贡带着小抄进去,那金吾卫也有连带责任,因此他连着几日都宿在场院附近。


    今日难得了闲,立时便骑了马到了食肆。


    段知微捧上一盘春饼自他旁边坐下,加了茱萸、酱油炒的入味的鸡蛋酱,切成细丝的滑嫩肘子肉,脆生生的黄瓜并绿豆芽等蔬菜码的整整齐齐。


    到底是自家男朋友,段知微特意切菜的时候把肘子上那层绵软的肥肉刮了个干干净净,只剩里头精瘦的肘子肉在卤汁细细泡了半日,再切成丝,包进饼皮里。


    袁慎己也不忙着吃,先将自己每年多少薪俸,在哪儿发放详细告诉她。


    本朝官员有俸和禄两种,俸发的是银钱和绢帛,禄则是发的粮食,除此之外圣人还赐下一块田。袁慎己也有一块,他懒得打理,由老管家出面将其租给了农民。


    此外他的薪俸都由司农寺属下的太仓署发放,除了银钱还有大箱小箱的绢帛,可以自己驾马车过去拿,也可以加钱让太仓署送到府上。


    原先袁府只有他和两个老仆,现如今他那阿耶及后母自汝南运了一车仆婢来长安,一干人吃穿用度都从他的薪俸里头走,花他的银钱是小,主要是他见着眼烦,连府邸都不愿回去,因此已与太仓署的旧友说好,以后他金吾卫的俸禄全部送到宣阳坊段家食肆里头来。


    段知微正在聚精会神想给他包一份完美的春饼,听他如此说失笑道:“都尉也不怕我携款潜逃。”


    后者一双漆黑眼瞳盯着她:“逃也无妨”趁机去牵她的手,在手中摩挲两下:“别忘了带上我。”


    被段知微一巴掌打掉,而后把一大块跟个包袱似的春饼塞入他手中,脸色微红道:“旁人看着呢。”


    “那又如何。”他不太在意,其实也有些乡贡想来结交一下这位深得圣人器重的四品大官,但他实在冷肃,往那一坐,别人根本没就不敢看过来。


    说到春闱,他收了笑严肃起来:“春闱三日,我需随礼部尚书一道在场院之中不得外出。”


    “我知道。”段知微颔首。


    甄回已经絮絮叨叨了起码有一个月,这也不能怪他,这场院里头环境恶劣,每个乡贡都是窄窄一间号舍,想伸个懒腰儿的空地都没有,而且吃住都在里头,除了去茅房,并不能随意走动,三日都不能外出。


    而且场院不提供饮食,考生们都得自备,就算带个蒸饼,也会被门口的武侯一个个捏碎,防止里头有小抄。


    要想吃点好的,除非是加了羊肉的古楼子,可场院又没地方热菜,这古楼子里头羊肉凉了一股子腥膻味,而且吃了没地方洗手,把考卷摸一手油那更是没处哭去。


    因此段知微准备用上刚砌好的土窑炉,给甄回烤上几个无油的全麦面包也就算了。


    只是现在听到袁慎己也要进去三天,她反而担忧起来:“那你们吃什么?也吃那些干巴的蒸饼吗?”


    袁慎己听她关心自己,心中一暖,再次牵过她的手:“无妨,场院有专门的庖厨。”


    他在吃食上一向没有讲究,发霉的粮草也能充饥,不过春闱时礼部的官员都在场院里锁着,朝廷也不会亏了他们的膳食。


    话是这么说,段知微还是去肉肆定了些后腿肉,把这些肉绞碎,各色生抽、料酒、耗油、胡椒拌匀腌制上半个时辰。再覆上一层油纸,用擀面杖把肉糜擀得薄薄的。


    这薄薄一层肉糜送进土窑炉里均匀烘烤,翻出来刷层蜂蜜水,撒上炒香过的白芝麻,一铁盘猪肉脯便做好了。


    这肉擀得极薄,因此烤透以后酥酥脆脆的,蒲桃一个人就干掉了一铁盘,还想再要,段知微怕她撑坏了肚子,不肯再给,直说过一日再吃,搞得蒲桃一整日都闷闷不乐的。


    甄回托段大娘自东市买的考篮也回来了,是个竹篾编的篮子,里头各色洗漱用品、蜡烛、竹炭、笔墨纸砚塞得满满当当。


    场院外头各色香车宝马挤的满满当当的,毕竟世家子弟也需要参与这科考,段家特意歇了半日业,两辆驴车全体出动来送他参与春闱。


    为防止吃食不洁净或是吃食的油渍污了考卷,段知微只得给他做满了三日的无油全麦面包,:“这三日委屈一下,等出来开一坛陈年的竹叶青与你庆祝。”


    甄回红了眼圈,抱着考篮对着食肆众人郑重作了个揖,而后转身进了场院。


    段大娘看着他的背影也红了眼眶。


    门口守卫的武侯接人待物一向粗鲁,得了袁慎己的招呼,搜查甄回的物品时也轻柔许多,折让甄回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不少。


    这边段知微拿了一大包猪肉脯磨磨蹭蹭走到了袁慎己的身边,他今日佩了全套玄铁明光甲佩的,魁梧身姿往门口一站,看上去又肃杀冷厉了不少。


    段知微趁无人注意,把那包猪肉脯塞给他,而后眼睛亮亮的看他:“三日后见了。”


    袁慎己的神色也暖了不少,他抬手想摸摸她粉嫩圆绒的脸蛋,又放下了,只回两个字:“等我。”


    场院的门封锁,武侯开始驱赶周围的闲杂人等,今日天气极好,明明是一片融融春光,场院里的气氛却如琼脂般滞涩,只有考生下笔的“刷刷”声。


    巡视了一天,袁慎


    己与金吾卫两位副将到了场院饭堂,几个礼部的监考官已然坐在那,各自寒暄了几句,便坐了下来。


    下人麻利的给每人送上一碗白粥,一份蒸饼,便下去了,搞得几个官员盯了会白粥,又面面相觑起来。


    去年的饭食还是栗米、羊肉等正常菜品,袁慎己记得去年还有个偃月状馄饨,里头包了荇菜、竹笋跟河虾,滋味极好。


    可今年,早上发了几块蒸饼,午时又发了几块蒸饼,现在又是几块没滋没味的蒸饼。


    几个监考官拉着下人一打听,原来今年主考官也是寒门子弟,要同乡贡们同进退,不准庖厨做高档的饭食,只要些白粥、蒸饼便可。


    其余官员大多都是世家子弟,恨不得每顿都有肉,哪里吃过这种苦,又不能违拗顶头上司,都在场院的饭堂里唉声叹气。


    于是袁慎己拿出了段知微给他的那包猪肉脯,刚打开油纸,一股浓郁醇厚的肉香裹着蜂蜜的丝丝甜意扑鼻而来。


    他咬上一口,“咔嚓一声”,肉脯酥脆焦香的声响在唇齿间响起,有了白芝麻的油润与蜜汁的甜润作配,猪肉紧实滑嫩的咸香风味在口腔里蔓延。


    段知微准备的肉脯不少,按照情理讲他该分些给别的官员,但是这回袁慎己打定主意做一个自私的人。


    于是在众人羡慕之下,一连“嘎吱嘎吱”的脆响从他这边传来,他吃得享受,眼睛微眯,旁边礼部的官员们叹口气,又低头开始吃那没滋没味的蒸饼。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食肆的新成员松鼠桂鱼甜……


    春闱三日之后,乡贡们各个都像缺了魂一样从里头飘出来,甄回惨白着一张脸,上了驴车以后直直往木板上一躺,嘴巴里重复念叨着些什么“贾谊五饵三表之说,班固讥其疏”


    段大娘很担忧,要拉着他去找个师婆看一下,被段知微阻止。


    这明显是科考遇到了极大的打击,缓上两日便好。


    今日春光融融,场院外一片茂盛修竹如绿云之影沙沙摇曳,几个服绯的高官先从场院里头出来,很快袁慎己也从里头走了出来。


    仅仅三日他看上去便像是瘦了些,看来这春闱实在是熬人,段知微看着他和其他官员互完礼,走了过去。


    袁慎己下颔冒出些若隐若现的青色胡茬,多了些野性和沧桑,冷厉的脸色也多了丝疲惫,他扭头望见段知微,有些感到意外,而又后开心笑了,抹了抹额头上一层的汗珠,大步朝着她走过去,却在离她还有一小些距离的时候停住了。


    场院环境一般,没有条件沐浴,每个官员每日只能分一盆热水随意擦拭下头脸,他本来想的是先回趟府邸修整一番,至少要沐浴一番刮了胡子再去见她,不想她竟然会在门口等自己。


    这边看他停住,段知微愣一下,而后反应过来,主动靠近他,趁旁人不注意,把手贴到他脸上,感受那细细密密的胡茬,刺得手掌微微发痒。


    袁慎己一把握住她的手,在脸上轻轻摩挲一下,温热呼吸喷在她指尖。


    “是不是还需关上几日?”段知微问道。


    这春闱结束后,自糊名易书到发榜都是封闭式环境,也就是说接下来几日又见不到他了。


    “春闱放榜后便有空暇了,那时杏花映于春水,曲江春意正浓,我想邀你共赏。”他眸色深深望她,轻声说道。


    段知微驾着驴车回食肆的时候嘴角都是翘着的,根本放不下。


    甄回已经瘫在了他的小库房里大睡特睡,食肆众人也不忍心叫他,只忙自己的事儿,赶巧儿太仓署真派了辆马车过来送袁慎己的薪俸,几大块绢帛运进了食肆里。


    段大娘第一次见这么多绢帛,看的眼睛都直了,段知微本也没想真用袁慎己的钱,只当替他保管,于是请来送薪俸的太仓署官员喝了碗乌梅饮子,送其离开后,回来跟段大娘讲这些绢帛不能动。


    段大娘略微遗憾的撇了撇嘴,而后又自我宽慰道:“无妨,待你嫁过去,这些还是我们的。”


    段知微:“”


    趁着还未放榜,多数乡贡们都在长安等着结果,还未出京,段知微抓紧时间推出了些春日佐酒的好菜。


    桃花流水鳜鱼肥,正是鳜鱼当时的好季节,松鼠桂鱼这道菜费事费力,且特别考验刀工,需要用刀沿着鱼脊骨两侧平片至尾部精妙改刀,还不能斩断,段知微以前跟着酒店大师傅学过,因此会做这道菜。


    只是刀法复杂,长安其他食肆一时间竟然无法效仿,故而这菜都要成段家食肆的特色菜了。不过因为费时费力,价格定的也高,平时买的人也不多。


    想来是因为春闱结束,乡贡们特意大方了一回,纷纷点名要吃松鼠桂鱼,段知微只好窝进火房里慢慢改刀。


    这鱼炸完后“头昂尾巴翘”,鱼肉外翻,再浇上一层红亮酸甜的滚烫酱汁,立刻发出“吱吱”的声响,故而得名松鼠桂鱼。


    春闱结束,段知微特意推出了一款水晶肴肉,其实这菜春节她便做了,一直用硝水和粗盐在缸中腌制着。


    正好碰上春闱,这肉乃蹄髈为主料,寓意着“题榜”,段知微这才自缸中把这菜取了出来。


    乡贡们若只是为了“题榜”也是愿意纷纷解囊,不过这菜段知微确实也做得不错,卤冻白皙透明,光滑晶莹,里头的肉则是醇酥鲜红,再配些香醋姜丝油润不腻,入口即化。


    春日的河虾也是活蹦乱跳的,虾肉嚼着都弹牙,再做道荷包虾,门口香椿嫩芽炒上一盘鸡蛋,再来些醋拌秋葵,小葱拌豆腐。


    段家食肆两间房坐的是满满当当的。


    晌午过后,段知微在火房晃荡一圈,发现酱油和香醋基本都见了底,这些都还好说,附近都有的卖,只唯有一样名唤八角的调料需要去东市里头才有。


    她只好驾了驴车准备去东市,蒲桃在食肆拘了半日,也央着要与她同去,两个人坐着驴车晃晃荡荡走了。


    元宵过后东市也没有那么忙了,只零散有几个胡人的摊位卖异国的各色珍奇,段知微进了香料铺精心挑选,见蒲桃在一旁耷拉着脑袋略感无聊,便给了她几分铜钱去敲糖吃,蒲桃接了钱欢天喜地的走了。


    这家香料铺除了寻常八角、香叶外,还有些异国运来的,如天竺的肉桂和丁香,还有大食的豆蔻皮、藏红花,只是这些价格都不低。


    段知微馋肉桂面包馋的不行,想到那刚出炉的面包,外皮恰到好处的酥脆,红糖与肉桂甜蜜的韵味


    既然食肆里有那新砌的土窑炉她咬牙买了一小袋子肉桂,心满意足的从店里离开了。


    蒲桃不在卖饧糖的铺子面前,段知微找了一圈没找到,头上急的冒出些细密汗珠,生怕是出现了什么坏人拐子。


    所幸过了一会儿,蒲桃过来拉她的裙摆道:“娘子快来,这儿有个小孩好惨,你救救他。”


    段知微一头雾水,抱着满怀的香料被她拉扯着走,越走越不对劲,蒲桃今日把她带到了东市偏僻一隅,那是所谓的奴隶交易场所。


    在本朝,确实有着禁止逼良为奴的规定,但实际上买卖奴隶还是被普罗大众所默认。这地方段知微知道,但是从未踏足过。


    首先她虽然适应了长安的生活,甚至在这里谈起了恋爱,但是她本身还是个现代人的思想,见不得蓄奴这种陋习。


    有时候食肆实在忙得厉害,段知微都是专门去佣作坊雇良民来食肆打工,按日雇佣的被称为日佣人,按月雇佣的则是月佣人,一月给五百文,当月结清,双方都很满意,也十分的方便。


    这其次就是买奴婢太废银钱,是贵族的活动,最紧俏的那种昆仑奴,听说只效忠主人,愿为主人而死,所以深受贵族们的喜爱,价格直接到了三万贯钱。还有菩萨蛮,那是专门侍奉皇族、婀娜多姿,身携异香的少女。


    这些奴隶算是贵族们的时尚单品了,与平民没什么关系。


    段知微十分见不惯蓄奴制度,却也知自己微小无法改变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离这种奴隶市场远远的,不想今日竟然被蒲桃拉了过来。


    一个奴隶商人正拿着鞭子满脸暴怒的站着,不知说了什么又抬起了鞭子,蒲桃赶紧喊一声:“住手!”


    这些商人虽没什么人性,但极其擅长察言观色,蒲桃年龄小,穿的又朴素,商人瞟了她一眼并没有在意。


    段知微虽然也只


    穿了件鹅黄的素色襦裙,头上却盘着袁慎己送的、那散发着月色清辉价格高昂的莹珠簪,商人望上一眼,立刻软和了神态道:“这位娘子,可是要买奴?”


    他旁边是个跟蒲桃差不多大的小男孩,被绳索捆着,蹲在地上对着他们呲牙,这男孩蓬头垢面,头发脏的能打结,透过头发能看到他有一双墨绿色的眼瞳,似乎是混血,身上好几条深重的鞭痕。


    段知微最见不得这种场景,当下满腔怒火冲到了脑袋上:“这孩子还小,你怎能如此对待他。”


    奴隶商人以为遇到了主顾,没想到是个来伸张正义的侠客,当即又换了怠慢的嘴脸阴阳怪气道:“这位娘子,你去两京诸市署打听打听,某这儿的所有奴隶都有契券和保人,某想怎么对待他们,就怎么对待他们,您这就是告到圣人那儿去也没用啊!”


    段知微被他一激,立刻道:“你这奴隶多少钱?我买了。”蒲桃躲在背后听她如此说,立刻投来崇拜的目光。


    商人又换上一副讨好嘴脸:“不多不多,您也看到了这小泼皮不通人性,卖不上什么价钱,某亏个本儿,三千五百文如何?”


    段知微一腔正义立刻灭去了三方,蒲桃担心她退缩,赶紧悄悄捏了捏她的掌心。


    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再加上段知微确实同情心上头,加上食肆确实赚了些钱,因此只好硬着头皮跟他砍价:“你也说了这小男孩不通人性,如今看来竟是连长安话都不会说,我在宣阳坊开一家食肆,拿三千五百文换了他回去作甚,他是能在火房掌勺还是能在柜台算账?”


    商人也知三千五百文开得高了些,只是想多些讲价的空间,听她说的也有道理,于是道:“那二千五百文,买个看家护院总是不错的。”


    段知微冷笑一声:“一千文,多一分也没有,您可考虑好了,错过了今日,像我这种等于把铜钱扔水里的主顾可没有了。”


    见商人仍在犹豫,段知微领着蒲桃就走,蒲桃急得死命拽她:“娘子,娘子!”段知微背对着商人,对着她使眼色。


    见两人真要走,商人一咬牙:“一千文就一千文!”


    段知微松上一口气。


    她身上也没有带着那么多钱,只好让奴隶商人跟她回趟食肆,那商人把小男孩捆在驴车上就跟着她走。


    段知微硬着头皮跟蒲桃面面相觑,虽然这个善心是发了,但是总觉得回食肆要挨人念叨了。


    果不其然回了食肆,段大娘如同女高音的一声尖叫划破了宣阳坊上空的云彩。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夜雨剪春韭我的盖世英雄……


    奴隶商人收了段知微一千钱,立完契心满意足的跑了,生怕都待一刻她就要反悔。


    段知微只能磨蹭着走回食肆,跟蒲桃两个人缩在胡床上承受段大娘的滔天怒火。


    “说是去东市买酱油,竟然买了个人回来,所幸这是没办法上天,不然是不是要把嫦娥的广寒宫买回来。”


    段知微赔笑道:“这长安差不多的奴隶都得七八千,食肆扩张了正是缺人的时候,一千文钱也算是很划算了,不然雇佣个月佣人,一月也得是五百文。”


    段知微企图以省钱的角度来劝服段大娘,不料后者严厉瞪了她一眼:“月佣人帮着洗洗刷刷,挑水劈柴何事不能做?”她指了指仍被捆在柱子上朝着众人龇牙咧嘴的男孩:“他呢?”


    那小男孩被奴隶商人带来的时候还在剧烈挣扎,被商人绑到了食肆中间的一木柱子上。


    中间段知微也想上去给他解开,他冲着段知微一阵低声呲牙咆哮,段知微怕手被他咬,赶紧缩了回去。


    阿盘也当过流民,一路蓬头垢面饿着肚子漂泊到长安,似乎很能共情,壮着胆子蹲下身为他解开了绳索。


    男孩冲着她扑了过去,在众人惊呼之下,阿盘将其抱了个满怀,而后摸摸他的头,低声安慰着什么。


    一阵挣扎后,男孩很神奇的在她怀中冷静下来,阿盘温身安慰道:“已经没事了。”而后抬头看向段大娘:“大娘,这孩子实在是可怜,那一千钱你确实也出得冤,不如那钱从我工钱里扣吧。”


    段大娘听了她这话,哪儿好意思再说什么,只好悻悻闭了嘴。


    阿盘烧了一整桶水想要给他洗澡。甄回昏睡了三日精力大盛,想着同为男子,他来帮忙会比较方便,撸上袖子就过来了,结果被木桶里的小男孩泼了一身水,只能遗憾退场,灰溜溜回库房换衣裳了。


    食肆也没有小男孩能穿的衣裳,段知微便去衣帽肆临时买了一套。


    待回来,他也已经洗完澡,换上干净衣服就像换了个人般,他的身形过于清瘦,寻常衣服穿着极其不合身,阿盘只好给他挽紧了些衣袖。


    他有一头蓬松的头发,肤色黝黑还带着伤疤,虽然是一双可爱的圆圆眼,但是眼眸里带了些野性难训的锋利。


    而同龄的蒲桃纯真娇憨,眼里只有清澈的对食物的渴望,这一番对比下来,段大娘都生起了些同情,不知他经历了什么样的苦难。


    想到他身上深深浅浅的鞭伤,阿盘拿了些自己的积蓄动身去医肆买药膏去了。


    蒲桃围着他转了几圈,扭过身对着段知微讲:“娘子,他看上去像个小狼崽一样毛茸茸的,要不我们叫他小狼吧。”


    段知微正忙着跟来送菜的菜肆伙计讨价还价,也无心计较一个小孩的名字,只胡乱点点头,蒲桃欢呼一声拉着他要去买糖。


    长安二月春初醒,春风已然在坊间轻柔穿梭,渭水河上的冰面开始消融,渔夫们为了冰下肥厚的青鱼,起个大早就开始敲冰,冰裂声此起彼伏,各色时蔬伴着一场春雨,也到了可以收割的时候,长势十分喜人,价格也比寒冬降了不少。


    就像今日,菜肆运过来一车荇菜、茭白、韭菜,绿油油的,叶片也肥厚,看着就新鲜。


    这边段知微选了些新鲜肥嫩的春韭,韭菜乃是本朝最常见的蔬菜之一、价格也低廉,段知微甚至在后院也载种了些,只待春雨如油飘落,一畦带着泥土芬芳的春韭就能被收割,做出各种各样的美味吃食。


    她准备用这些韭菜烙一些韭菜盒子当朝食卖。


    几枚鸡蛋嗑入碗中,用筷子轻搅。蛋液在红橙与金黄中翻滚,打入油锅中,边缘泛起诱人的焦香脆边,用铲子馋碎了盛出来,再添上几勺河虾,切碎的绿色韭菜和晶亮的粉条,倒上酱油、香油等搅拌。


    面皮的部分则是用发好的面,那样烙出来更加的酥脆,层次感也很好,段知微看那面团已经醒透,开始低头搓分剂。


    蒲桃买完糖,和小狼两个人安静在一旁站着。段知微招呼他们过来,手把手教他们如何把剂子擀成中间厚、边缘薄的饼皮。


    一小块剂子放到小狼手上,他的神色还是很多戒备但是明显淡了下来,此刻一脸好奇望着手上柔软的面团,段知微蹲在他身后,环住他的手,轻声细语教他把翠色馅料裹入面皮子里,手握着他的手指灵动的捏一下,韭菜合子精致的麻花花边便出现了。


    段知微敏锐的发现,这小孩在做菜上头还真是颇有一些天分,在蒲桃还在纠结为什么馅心会从皮子边上冒出来的时候,他已经能自己动手做出一个圆润饱满的韭菜盒子。


    段知微记得自己当年学的时候,还废了不少面皮才捏出了差强人意的形状。


    这一千文铜钱花得也太值了些,她想。


    在食肆门口起锅热油,把韭菜盒子一个个有序放入,随着“滋滋”轻响和馥郁香气弥漫,韭菜合子底部开始渐成金黄,待到面皮鼓胀到一定程度,再翻过来继续烙。


    刚出锅的韭菜盒子隐约可见里头饱满的翠色馅料,段知微拿个大竹篾子,整齐摆好,就搁在食肆门边上。


    她但凡做个香味大的东西,都放在门外好招揽食客,这韭菜盒子香气扑鼻的往外释放,她还在煎烤时就有几个老食客往旁边一站等了。


    她拿了两


    个给小狼、蒲桃一人一个。


    这韭菜盒子边缘包得很紧,又煎得金黄酥脆,把里头春日时鲜的蓬勃美味紧紧锁住,咬上一口,先是酥脆的外壳,嚼得“咔嚓”作响,片片薄脆落到地上。


    内里的皮则是软糯有嚼劲,新割的韭菜裹挟爽滑鸡蛋碎和软糯粉条,春韭辛辣,粉条咸香,多种滋味在唇舌间释放,似乎咽下去囫囵一整个春天。


    这个韭菜盒子果然大受欢迎。


    一直卖到黄昏了食客才散去。


    过了宵禁,段知微也懒得烧晚饭了,一人发了两个韭菜合子当暮食,蒲桃白日吃得肚皮圆滚滚的,直直摆手说再也吃不下了。


    阿盘给小狼身上的伤痕都细细抹了药,现在他浑身散发着浓郁的药油味儿,众人只觉得他悲苦,投过去同情的眼神。


    只他自己不知,白天的时候他已经吃了三个韭菜合子,眼下又把两个吃完,还吃了蒲桃吃不下的两个,总共吃了七个,见食案上还有一盘烤得滋滋冒油的烤腊肠,他又眼巴巴地盯着。


    阿盘赶紧把那盘腊肠放到他面前,他用手抓着就吃了起来。


    “这可不行”甄回阻止道:“荀子曰,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家无礼则不宁,这礼仪之道必须从小做起,吃饭需用筷子,怎么能用手抓着就吃呢?”


    在座的除了上过学的段知微没人听得懂他在讲什么,更遑论小狼了,再又被呲了顿牙以后,甄回委屈巴巴的说:“你们看看他嘛,这要是在学堂,夫子是要打手心的。”


    阿盘把筷子塞到他手中,开始教他怎么用筷子。


    小狼不太情愿,但是也乖乖照做了。


    新买的那家肆铺后面正好还空了几个房间,只是还没整理,段知微带着阿盘和蒲桃挑了最大一间,囫囵打扫了一番,而后铺好床榻给小狼用。


    他懵懂站在那,似乎不知道要怎么办,而后直接原地趴了下来。


    几个人面面相觑了一番,最后还是阿盘把他抱到床榻那,给他盖上了被子。


    蒲桃担忧道:“他若是半夜溜出去怎么办啊。”


    旁的倒都还好,若是犯了宵禁,被武侯捉到,当街便要被打的。


    阿盘犹豫了会道:“那今夜我在这陪着吧。”


    说话间这小狼便睡熟了,段知微觉得这个方法算是最好的了,点点头也回房了。


    白日一直受着煎烤的油烟,她觉得自己头上都是一股油腻腻的味儿,段知微央着姑母也为自己烧了锅滚水,准备好好沐浴一番。


    赚了钱就是不一样,原先她的房间还只能用上豆大点火芯,如今也是用上了羊角灯,羊角熬成半透明的薄片做罩子,效果出奇得好,把房间照个通明。


    她坐进放满温水的木桶里头,感受蒸汽不断扑腾到脸上,惬意伸了个懒腰,而后拿起胰子开始擦洗。


    寻常百姓用的都是几分钱一个的皂角,那是皂荚树结的果实,把皂角捣烂做成球状加水搓揉出的泡泡可以洁净身体。


    段知微手上的胰子则是袁慎己送给她的,是宫中赐给官员休沐而用的珍品,据说由药王孙思邈发明。


    跟平民用的皂角相比,这胰子添置了豆粉和各色贵重香料,还兼有冻疮膏的用途。


    涂抹完后脸上、手上滑滑的,段知微平日里干活,用了这个以后手上都没再裂过口子。


    洗完后她觉得轻快多了,身上散发着清淡沉水香,段知微绞干头发,也差不多到点睡觉了,春雨却突然不期而至,轻微落下的“沙沙”声如同春蚕在嚼桑叶一样,在静谧夜间听着像一曲温润的琵琶曲。


    这春雨不错,还能助眠,她这么想着,安稳躺进了柔软被窝里。


    下一刻却突然弹跳起来,她想起院里新种的春韭,还有晾着的酸浆和酵面。


    段知微打上一把油纸伞,快步进了庭院里,举着灯细细看一遍新种的春韭,被春雨润过后如同绿绸油亮光滑,一畦畦挨挤在一起卯足了劲儿往上蹿,看上去长势喜人。


    她松一口气,转身又想找上一块布遮住酸浆和酵面,这是她烘烤面包最重要的材料,可不能毁了。


    只是她一手撑伞,一手掌灯的不是很方便,若是要把伞放下,那刚洗过的头得淋雨,若是把灯放下,今夜没有月亮,只能摸黑干活了。


    她都不是很情愿。


    一只大手自后面伸过来接住她的灯,段知微吓了一大跳,以为遇上了贼人,那只手很快拉着她往自己怀中一带。


    段知微跌入一个宽阔的胸膛。


    是袁慎己,他的下巴几乎要贴到她的头顶,而后那熟悉低沉的声音自耳边响起,温热呼吸几乎要饶到她的耳廓上:“是我。”


    段知微连忙转头,一下子撞进那双带着笑意的深色眼眸中,绯色一下从她的脸颊烧到耳朵。


    她指挥着袁慎己用一块布匹遮住酸浆和酵面,雨势又大了起来,两个合一把伞站在雨中多有不便


    她只好把袁慎己请进了自己的房间。


    而后拿起小炉子想为他雨夜的奔袭熬上一锅姜汤:“看样子场院将都尉放出来了。”


    “今日下午放出来的,明早春闱放榜。”袁慎己盯着她,就像看不够似的:“食肆多了个孩子?”


    段知微佯装生气把那碗姜汤塞进他怀里:“看样子都尉下午很忙啊,过了食肆瞧见了都没空跟我打声招呼就走了。”


    后者一把拉过她坐到自己腿上,有力的臂膀将她圈入怀中,轻嗅她身上的沉水香:“本来要进来的,后来改了主意。”


    他想她想得紧,刚出了场院立刻就飞马到了宣阳坊,不知她又做了什么新菜式,忙得食肆前围了一圈食客,他坐在马上,勉强看到她站在一个小男孩身后,温柔环住他,教他在做什么面皮。


    他觉得有点羡慕。


    于是袁慎己改了主意,回府邸中细细沐浴换了身干净的玄色澜袍,想晚些再去也讨上一个温柔的拥抱,没想到遇到几个文书要处理,耽搁了一下,又到了宵禁时分,虽然觉得遗憾,但是也只能等明日了。


    只是雨夜更容易蜷住人的情思,他在自家花园漫步两圈,被一枝杏花勾了衣裳。


    这让他想起上元佳节的夜里,东市人流如织,为了不被人群冲散,她也如这杏花般伸出手勾住他的衣角。


    于是袁慎己觉得自己等不及白日了,借助金吾卫的天然优势,他骑了马大摇大摆违了宵禁,在这春雨如酥的夜晚赶过来给她一个拥抱。


    一枝沾了春雨的杏花被他从怀里掏出,簪到她头上,而后他说:“袁某府中开了今春第一枝杏花,想来十分衬你。”


    段知微轻轻抚一下头上别着的杏花,她的脸烫的厉害,轻声问他:“好看吗?”


    她的脸在烛光里镀上一层温柔色泽,娇美杏花挽住她的长发,几丝碎发垂落在白皙脖颈边。


    袁慎己觉得她仿佛就是仙山深处的杏花仙,天真烂熳,眸若清泉。


    而他的心原本是一片干涸地,如行尸走肉横行人间,青帝派了这位杏花仙来人间搭救他。这仙子掌着春日生机,用神力润泽他心中那片干涸地。


    于是袁慎己的眼神越


    发炙热起来,粗粝指腹摩挲一下她的脸,点点头道:“吾妻甚美。”而后箍紧她的腰身,扣住她的后脑勺,吻了上去。


    窗外雨势渐大,滴在青色屋瓦之上,又顺着瓦槽潺潺而下,朱雀街的龙头渠因春雨量渐长,终南山经过一场春雨洗涤,又是满目鲜明香浓的翠色,似乎整个长安,都以一种蓬勃之姿,生机盎然了起来。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荠菜鸡蛋与春台戏即便你……


    第二日破晓,许是下了一夜雨,晨雾如一层轻纱慢笼在长安城上。院间的沁红色茶梅凝着隔夜的露珠在熹微晨光中闪烁。


    阿盘觉少,每日都第一个起床,她伸个懒腰,提着木桶到了井边上,看到段知微难得比她起得还早,正站在墙根边上不知做什么。


    听到轱辘汲水声,段知微吓了一跳,转过身看到阿盘,阿盘关切道:“清晨寒凉,你怎么站在那儿,脸色都快跟茶梅一样红了,莫不是着了风寒?”


    那自然不是,她只不过刚送情郎翻墙离开而已。


    本朝民风开放,妇女离婚、再嫁之风盛行,少女结交情好亦是寻常。就连欧阳修都写一首《望江南》给男女幽会评了个浪漫注脚“身似何郎全傅粉,心如韩寿爱偷香。”


    西晋时期的韩寿尚且敢翻墙去找权臣的女儿半夜幽会,何况这是民风开放、世界的中心长安呢。


    想通了这点,段知微的心虚便少几分,她打个哈欠准备回去再补补眠。


    今日放榜,甄回一早便坐立难安,惨白着脸嚼完一块干巴蒸饼后,像一个提线木偶手脚并用着出了食肆。


    很快便是三月三上巳日,食肆们早早订好了一车荠菜,炖上一锅荠菜煮鸡蛋,民间有“春食荠菜赛仙丹”的说法,据说吃了这个可以防春瘟,一年中腰腿不疼。


    段知微也熬煮了一锅荠菜鸡蛋,又推出了香椿芽拌面筋、嫩柳芽拌豆腐等清淡的春日限定菜。


    听医肆的大夫说春日以补肝为要,她又去肉肆买了些猪肝,按照阿盘的说法,广府春日盛行喝猪肝粥,在段知微看来,这应该就是现代及第粥的原型。


    袅袅炊烟从食肆上空升起,今日门口支了个硕大的砂锅,里面雪白浓稠的粥浆咕噜咕噜翻滚,为了不防止糊底,段知微和阿盘只能轮流拿着长勺不断搅拌。


    里头爽脆猪肝、粉嫩猪肉等料放得满满的,在绵密粥底间若隐若现,段知微一向舍得在菜里放料,这也是段家食肆口碑在坊间还不错的原因之一。


    那烫人粥浆里每一个气泡破裂都有鲜香气溢出来,很快吸引了过往的食客,陆续有食客过来吃朝食。


    正是春日乍暖还寒时分,在路上走被春风吹得冻人,往食肆里一坐,一碗热情腾腾还在咕噜咕噜冒泡的粥便送了上来。


    轻轻吹散热气,舀上一勺,浓稠米粥入口即化,瘦肉鲜香嫩滑、猪肝粉糯,姜丝胡椒的辛辣和葱花的清香一起顺喉而下,驱走了初春的寒凉。再配上一小碟腌渍过的雪里红,口感脆爽多汁,搭配白粥十分开胃。


    想来是乡贡们都去看放榜了,今日早晨来吃朝食的人不多,段知微也乐得清净,只担心甄回能不能上榜。


    食肆众人也都挂念着这事儿,干活都有些心不在焉,直到晌午日头高了,甄回又惨白着脸回来,而后往门口小胡床上一缩,愣愣看着门口蓬勃生长的香椿树。


    “看样子凶多吉少啊”“算了还是不要过去问他了,不要打击到他”段知微和段大娘咬耳朵。


    只见甄回突然从胡床蹦跶起来,而后张开双手狂呼道:“中了!”


    还在措辞要怎么安慰他的众人愣住了。


    甄回跑到每个人跟前都欣喜来一句:“中了!”而后就直接站在食肆门口跳起了欢快的胡腾舞。


    胡腾舞乃是男子的独舞,动作简单不过是些腾踏跳跃,在凉州很盛行,在长安很多酒楼也有,只不知他是从哪儿学来的。


    只是这舞得壮硕胡人男子跳才好看,诗人李端曾在《胡腾儿》里描写:“胡腾身是凉州儿,肌肤如玉鼻如锥。桐布轻衫前后卷,葡萄长带一边垂”


    因此穿着灰色澜袍、身形不足却挥着袖子在蹦跶的甄回,看着真的很像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的附身了一样。


    搞得食客以为他疯了,都不敢靠近了,还是段大娘壮着胆子把他拉回了食肆里,他进了后院,又在井边上开始跳起了舞。


    食肆众人也很为他开心。


    不过晌午时候很忙,一年能上榜的乡贡最多不超过三百人,真真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因此来食肆用午食的大都是落榜的,食肆里头围绕着浓厚的愁云。


    至于那些上了榜的,哪里还能看上这样的小食肆,早早欢天喜地去了平康坊,“看尽长安花”去了。


    甄回兴奋在后院蹦跶了一中午,也不用饭也不喝水,最后还是段知微来了一句:“还有殿试呢,你不要乐极生悲被圣人亲自刷下去。”


    甄回立刻又蔫了。


    自家食肆出了个进士,这也算是天大的荣耀,段知微在食肆门口挂了个牌子:


    “本店账房中了进士,今日进食肆用饭食客,免费领取一碗荠菜煮鸡蛋。”


    鸡蛋最近价格不低,段大娘有些心疼。


    段知微比她看得开,再怎么着这也算是个宣传手段,以后每年来长安赴考的书生们,为图个吉利,想必也愿意来这里坐上一坐。


    岂料书生们没招来,招来一群牵着小孩的妇人,都是宣阳坊的普通居民,要来吃一碗鸡蛋粘粘喜气,期待自家小孩儿以后也能考上进士。


    食肆备着的鸡蛋存货很快就消耗光了。


    忙碌了一日,到了晚间时分,食肆都打了烊,袁慎己又从后墙翻了进来。


    段知微正躺一春藤长条凳上兴致勃勃翻看话本子,看他进来问他有没有用过暮食。


    天子即将在曲江畔杏花林宴请新科进士,金吾卫忙着曲江畔护卫布防,也是累得够呛。


    袁慎己见她身边一碗金橘团,一碟米糕,便拿了米糕咬了两口笑道:“还是你清闲。”


    段知微揉揉脖子抱怨:“白天也忙了一日呢。”


    一碟子米糕,袁慎己三两口便吃完,便知他是饿了,因问道:“要不要给你下一碗韭花酸汤馎饦?”


    这馎饦还是段知微晚上随意煮的,吃起来很开胃,酸辣过瘾,大家都很喜欢吃,连汤都不剩。


    她站起来准备去火房,被他一把抱住,手臂微微收紧,而后又松开,目光含笑道:“今晚还是不吃韭菜了。”


    段知微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他什么意思,竟是嫌韭菜味大,不好亲近。故而瞪他一眼要推开他。


    袁慎己顺势将她搂入怀中,坚实肩膀让她靠着:“今夜还需去朱雀大街巡视,过会我就要走了。”


    二人依偎一起说了会小话,袁慎己见天色差不多了松开她:“王潜新写了出戏,后日我休沐带你去看。”


    那王潜明明是世家子弟,不爱功名只爱写各种话本子,还承接寺庙俗讲故事,倒也是个洒脱的人。


    这人写得本子也都颇有意思,因此段知微也是开心答应了,马上长安的乡贡们都要离京了,这几日也颇为清闲。


    段知微没料到戏楼里已经满满当当围坐了一群看客,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还是穿梭其间的茶博士把他们引到了二楼雅间。


    王潜笑眯眯在雅间等着了,过了个春节,他似乎又胖了一圈,笑起来像尊弥勒。


    几人寒暄一下便坐下,面前食案上放了几碟桃花酥,段知微拿起一块尝尝,里头是桃肉的清甜与蜂蜜的香醇结合在一起,层次很丰富,段知微又学到一手。


    台上大幕将将拉开,今日这出《仙人画》,讲得是一位进士在一个书肆爱上了一副画中的美人,书肆肆主道:“画中女子名唤真真”若是把画带回家,每日呼喊她的名字,再倒上百家草灰酒,她或许能从画中走出来。”


    为了使美人从画中走下来,进士每天每夜都在呼唤她的名字,一百天后,美人果然从画中走了下来  。


    二人和睦恩爱,美人还为他生了个儿子,不料一日进士朋友撺掇道:“你家夫人既是从画上来的,那必然是个妖怪,你不杀她,迟早成祸害!”


    进士听了信以为真,拿起剑欲杀她,美人哭诉道:“妾乃南岳地仙,被你情谊打动所以来与你结一世夫妻,如今看来是竟然是情意已绝。”


    于是带着孩子回到画中,那画中美人依旧,只是身旁多了个孩子。


    进士见了,万分后悔。


    这出戏跌宕起伏,倒是赢得了满室喝彩,段知微听了一肚子火:“好歹给他生了个孩子,竟然听了个谗言便提剑要杀人,此等败类还有脸哭。”


    王潜作为写话本子的创作者,向来喜爱听读者的反馈,这出《画中美人》写完,许多娘子看了便是感慨故事凄美,更有甚者希望他能续上一个好结局。


    这大肆批判的倒还是头一个,于是他问道:“照段娘子看,应该是个什么结局才好?”


    段知微道:“这种是非不分的烂人还能中个进士,他若当了官也是昏官,可别误了朝廷和百姓,趁早递了辞呈,回乡抱着画慢慢哭去吧。”


    王潜听了哈哈大笑。


    袁慎己听了她一长段长谈阔论,怕她说得干渴,不动声色推了杯茶到她跟前。


    袁慎己驾马车送她回宣阳坊时,她还在喋喋不休,很快又望向袁慎己问道:“若我真是狐精,你还愿喜欢我吗?”


    袁慎己觉得她这话问得有趣,不禁笑着望她:“狐精又如何,你这般好,狐精我也认了。”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春夜温泉私会传说中的画……


    二月春闱很快便落下了帷幕,甄回经过了谢恩、期集、闻喜宴等一系列活动后,又在尚书省吏部参与“关试”。


    合格后便能授得官身,再之后便是曲江游赏、杏园探花、大雁塔提名等一系列活动,甄回在杏园采了满满一束杏花,送到了食肆里。


    通善坊的杏园乃长安名园,轻易不对外开放,附近的百姓为了亲眼见识下这杏花,纷纷赶来段家食肆欣赏。


    段大娘骄傲极了,特特换上了芥拾紫的绫夹衫子,一朵大红绢花牡丹斜插鬓角上,脸涂抹的煞白,就坐在食肆门口摇着扇子接受众人的恭维,她一笑,脸上的粉就扑簌簌地掉。


    除了食客,媒婆们也快踏破了段家食肆的门,这一次春闱进士最多三百人,还算上了已经成婚的,世家子弟自有父母做主,像甄回这种年轻、刚入仕,家境又一般的进士,便成了疯抢的对象。


    只不过段大娘也不好做他的主,只好在一旁吹吹风,拿了各家女子的画像跑去找甄回让他相看,甄回憋红了一张脸,结结巴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道:“暂时不想成亲”


    人家不愿意,不能给人绑了塞出去吧,段大娘只得罢了。


    这边三月三上巳节正是踏青出游的好日子,段大娘喊了食肆众人去城外一处温泉别馆春浴修禊,届时用兰草洗身,再把杨柳枝沾上些水点点额头和身上,据说是可以辟邪祈福。


    段知微大方了一回,今日雇了一辆稳当的大牛车,又装了许多桃花酥、艾草豆沙青团给装到上车。


    初春三月的长安渭水河,水面浮着碎金似的日光。几人还在牛车上,便听得远处传来羯鼓声,三五郎君骑着银鞍白马飞驰而过,宝马香车挤在曲江大道,上巳乃大节,想来是全长安的百姓都去水边踏百草了,牛车在城门口附近堵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往前通行。


    蒲桃早早趴在段大娘的腿上睡着,段大娘百无聊赖撩起帘子又放下,转身打量起了段知微。


    段知微颇有一些不自在起来:“看着我做什么。”


    她今日穿了一件艾绿色齐胸襦裙,腰间蹀躞带挂着一颗鎏金香球,她又生得白净,因此看着倒是比平常粗布麻衣时漂亮不少。


    段大娘眯着眼睛露出一丝了然笑容:“今儿这打扮倒是真漂亮。”她话音一转:“不过,上巳怎么不去会会情郎。”


    上巳倒是也有情人节的作用,适婚男女到城外踏青,泼水相戏,此乃自由择偶,若是看对了眼,互送芍药来定情。


    段知微无奈道:“他今日有事。”


    官员在上巳是有休沐假期的,只是袁慎己掌管金吾卫,今日还需值半日班,二人说好夜间在温泉别馆相会。


    蒲桃睡得满脸印子,迷迷糊糊醒过来问:“娘子何时有的情郎?”


    段知微拿起一把糖塞进她嘴里:“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别管。”


    她谈恋爱这件事谁也没告诉,如今阿盘跟这小狼睡到隔壁院子里头,蒲桃也每日都回自己家,食肆里只有段知微和段大娘两个人,只不过段大娘三日有两日不在家,都去酒肆喝个通宵去了。


    这给段知微夜间约会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只不过自家长姑长了一双火眼金睛,语重心长的跟段知微道:“最近总是下雨,攀爬后墙以后容易落下脚印,以后记住毁灭证据。”


    段知微:“”


    长安城外的野温泉数量不少,因此温泉别馆修建的也多。只不过这别馆一年四季只在三月开放,接待人数很有限,今日食肆赚了不少银钱,段大娘选择了最贵的那家。


    价格高的就是不一样,房舍内铺设着织花地毯,踩上去柔软无声,就连帐幔都是上等的蜀锦。


    只不过因为昂贵,食肆五人要挤在同一间罢了。


    几人修整一番,就到了河水边坐下,已经不少人在坐到草上席塌,有些讲究的还要摆上绣花屏风,身边跟着持扇的仆从,饮酒喝茶,赏花赏水。


    上巳还有曲水流殇的习俗,温泉别馆的伙计在水的上游将煮熟的鸡蛋投下,任鸡蛋在水中漂流,在下游的人可以捡着吃。


    大人对此习俗还尚可,小孩倒是很喜欢,蒲桃和小狼两个人卷了裤脚,在水里捡鸡蛋就没停下来过。


    段知微和阿盘随意捡了两株野草正在斗草,段大娘饮上一杯又一杯的绿蚁酒,看水边桃花飘飘飘落进河水中。


    水边很是热闹,只突然传出了一声婴儿的哭声,与这热闹气氛极度不适宜,几人闻声望去,隔壁围坐着一男两女,婴儿哭声便是从那传来的。


    抱着婴儿的妇人迎着路人眼光颇为尴尬,赶紧站起来要走,只听得那坐着的郎君不耐烦道:“让你别带你偏带,真是坏了这上巳气氛。”


    阿盘最见不得小婴儿哭,走了过去看看妇人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二人说了几句话后一同回了别馆。


    段大娘又饮一碗酒:“看来这又是宠妾灭妻的人渣了。”


    段知微吃一块青团,因问道:“如何能看出来。”


    段大娘道:“正妻穿着隔年的老派靛青菱花袄,小妾身着今年时兴的石榴红绛纱,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作为长安时尚达人,段大娘的眼睛就是尺,段知微对这种人毫无好感,但也没有跑过去批判人家的道理,只好默默坐着吃糕点。


    因此当姗姗来迟的甄回跟隔壁那个“人渣”互礼打完招呼过来坐下时,食肆众人都给了他一个极度不爽的表情。


    甄回莫名其妙坐下,伸出去够桃花酥,被段大娘一把夺过。


    他挠挠头:“这是怎么了?”


    众人把隔壁那郎君吼自家夫人的事情跟他一讲,甄回道:“与他互礼是因为他也是今年春闱的新科进士,关试的时候他就站在我后面”


    而后他茫然抬头:“你们应该听说过他啊,那风靡长安的怪谈,《画中美人》里的进士,南阳赵氏郎君。”


    “这么说,那位妻子是画中走出来的美人吗?”段知微听到这出怪谈,立时有了精神。


    甄回道:“不是吧,赵郎君是在长安买了一幅美人图之后,家中便新纳了一房妾氏。”


    谣言是书肆肆主传出来的,据说这赵郎君对妾氏颇为喜爱,特意摆了一桌酒,也请了书肆肆主。


    书肆肆主回去后到处宣扬,赵郎君新娶的美貌妾氏珍珍,跟他卖给赵郎君


    的美人图上一模一样。


    众人只当肆主喝多了酒,也并不当真,不过这故事听上去新奇有趣,竟然被写成了话本子,一时间风靡长安。


    段知微刚勾起的兴趣瞬间没有了。不用多说了,这肆主定然是胡编乱造趁机给自家书肆做宣传呢。


    甄回拱拱手:“还是娘子聪慧,那书肆我也去过,圣贤书不多,美人图倒是挂了不少,那怪谈一出来,书肆的美人图被哄抢,价格抬到千金之高,可许多书生都对着图喊美人闺名了,也没见真有美人从图上下来,可见这故事定是假的。”


    众人正说着话,阿盘回来坐下,手上还拿着几个铜钱:“刚刚那位夫人说我心善,定要给我些钱作为回报。”


    她似乎也颇多不满意,抱怨道:“妇人一人拉扯婴儿多不容易,那赵郎君竟然像没事人一样在那饮酒作乐。”


    段大娘已经喝得熏熏,打了个酒嗝道:“此事古已有之。”


    又说一回话,见日头紧了,众人站起来准备回别馆。


    段知微在食肆做了一年饭,终于轮到别人给自己做饭了,开心地吃了两碗栗米饭,其余人嫌这别馆东西味道一般,都只吃了一些不肯再用,而后便去到春池边,池里飘满了兰草,段大娘拿上一枝杨柳沾上水,点在阿盘额头,口里念诵着平安消灾。


    那赵郎君的夫人戴氏也在一侧,她的脸皮色有些蜡黄,算不得漂亮,但是行为举止都很端庄,她踌躇半日,而后走过来问段知微一行人,能不能也为她行一下修禊之礼。


    这礼做着又不难,况且段大娘确实对这位不受丈夫关爱的女子生出极多的同情,因此便一口应下,然后拿着杨柳枝在她身上洒起水来。


    众人排着队行完修禊之礼,一同回了别馆,那位赵郎君也揽着妾氏珍珍回来了,想来定是也春浴过了,那珍珍确实是个美人,明眸善睐,一身珠光宝气,望向戴氏后眼珠儿一转:“今夜正是春时月明之际,若有桃花温酒一壶你我共饮岂不美哉?”


    赵郎君满口应是,而后扭头对着戴氏道:“听到没有,还不快去!”


    戴氏默不作声地走了,段知微赶紧也跟了过去,望见她用一小炭炉慢火煮酒,于是道:“赵夫人,妾身是开食肆的,煮酒我熟,我来帮你吧。”


    戴氏谢过后叹口气:“不必叫妾赵夫人了,我哪儿有个夫人的样呢,妾身小名兰草,叫我名字便可。”


    段知微不知道要如何安慰她才好,只得道:“今日上巳,佩戴兰草也是种习俗,夫人这名和上巳节还挺契合。”


    兰草夫人道:“妾出生时候便是上巳,因此爹娘给妾取名兰草。”


    生辰这日无人在意,还要去给丈夫和小妾煮酒,段知微觉得她好可怜,一不留神,竟泼了些酒酒在手臂上。


    兰草夫人很是抱歉过来给她擦擦手臂,所幸温度不高,甚至连个红印子都没留下。


    这边二人散了,段知微回到房,蒲桃和阿盘已经睡着,段大娘躺着摇着蒲扇,望一眼段知微后了然道:“行了,别杵在这了,跟个桩子似的。”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段知微不太好意思,只提了裙子悄悄走了。


    上巳还未结束,今夜她还要夜会一下情郎。


    坐在门口等袁慎己时,她竟然晕乎乎睡着了。


    梦中到了一片桃花林,这确实是个粉色的绮梦,林外喧嚣被层层叠叠的粉色花枝阻隔,时间仿佛也在此刻停摆。


    只是她孤独一个人隐匿花海之下,抬头可见遮天蔽日的繁花,姑母不见了,食肆的大家也见不到了,还有袁慎己也找不到了


    她心下生出一丝慌乱来,好像只有她一个留在这桃花林里,此后千年要一直守着这岁岁的春光。


    一只温暖的手轻柔拍打她的脸庞,坚定又温柔呼唤她的名字,段知微终于从梦中逃脱,睁眼便看到袁慎己担心的脸。


    “你这痴儿,怎么在门口便睡着了。”袁慎己将她揽在怀中。他终于完成了公务,快马赶过来,就看到她斜倚在一棵柳树下睡着。


    段知微揉揉眼睛,看清是他,后怕道:“做了个噩梦”


    别馆早早为这位金吾卫统领预留好了房间,段知微跟着他进去。


    袁慎己忽然解下蹀躞带上的兰草:“今日上巳,当行修禊之礼。”


    他将兰叶系成个精巧的结,别到段知微耳边,《韩诗》有云‘郑国之俗,三月上巳,之溱洧两水之上,执兰招魂续魄。’


    而后摸摸段知微的头安慰道:“这下不会做噩梦了。”


    已然深夜,后院的春池边空无一人,唯有一轮明月照林间,此刻春池正冒着袅袅热气。


    袁慎己此刻卸了甲,越发显得肩宽背阔,段知微垫脚去折岸边杨柳枝想给他祓禊来消除禳除灾疠,不想这池边青石板打磨的光滑,又沾了不少水渍,她脚下一滑掉进了池子里。


    春日乍暖,她只穿了轻薄的轻纱襦裙,温泉水勾勒出玲珑身形,一头乌发只松松簪了跟木棍子,现在在水中如瀑散开,她赶紧把身子沉下去,只露出个脑袋在水面上。


    袁慎己想到刚刚那惊鸿一眼的美景,不由从心里生出一丝燥热蔓延到四肢百骸。


    今夜月色如霜,倾洒在这山间春池上,泛起粼粼微光,氤氲的水汽袅袅升腾,如同一方仙境。


    少顷,袁慎己也缓缓踏入,步伐沉稳。入水时,他的喉结滚动,水珠顺着刚毅的下颌线滑落,没入胸膛。


    他那张脸生得极好,剑眉星目,只是常年征战让他的轮廓过于冷硬,此刻他平日的冷厉消散不踪,温和下来不少,此刻只剩眸底的火焰在跳动。


    段知微看痴了一会儿,又反应过来,不太好意思的低下头,却见他的衣领松散开来,缝隙里隐约可见结实的胸肌,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疤痕。


    她愣了一下,而后心疼的去抚他的伤疤:“一定很疼吧?”


    袁慎己眸色温柔,手揉揉她的头发道:“结痂了,不疼了。”


    他见过边关的风裹挟着黄沙呼啸而过,也独自在营帐里处理过箭伤,现在终于有个人愿意走到他身前,担心问他:“你受过的这些伤,疼吗?”


    她突然坏笑着掬起一捧水泼到他身上而后道:“涤旧荡新,袁慎己以后定然顺顺利利。”


    被溅了一身水,他也不恼,眼底满是笑意,只顺势单手握住她的手腕轻按在泉边岩石上,把她揽进怀里,吻上那双令他魂牵梦绕,清甜如蜜的唇。


    良久袁慎己松开,只听到他说:“很快便是清明了。”


    段知微不知他为何提及清明,只好附和道:“是啊,马上就是清明了。”


    袁慎己道:“过了清明,我去食肆提亲。”


    春池雾气似乎更浓了,仿若尘世纷扰皆被这一池暖泉隔绝在外。


    不同于这对爱侣间的温存,戴兰草捧着一壶桃花酒进到房屋内,赵郎君已经靠在床榻上睡着了,珍珍接过酒,对她妩媚一笑道:“知道姐姐最擅酿酒,有劳姐姐了。”


    戴兰草终于卸下那副凄苦的柔弱样,换上一个同样意味不明的笑:“这酒熬煮了半日,一定记得喝啊妹妹。”


    第60章 第六十章与画中人同行清明乃大节,……


    赵源刚中进士的时候,十里八乡都来找戴兰草献上祝贺,大抵都是在夸她命好,夫君年纪轻轻便中了进士,此后仕途定然也是一片坦途。


    她不做声,只安静地听,偶尔露出一个温婉浅笑。


    这日赵源兴致勃勃拿了一幅挂画回来。


    画中是一片盛放的桃林,粉白的花瓣如云似霞,层层叠叠地铺展开来,桃林正中央是一位清丽绝俗的美人,她手中轻握一枝桃花,笑眼盈盈望着画外。


    赵源眼中生成一丝狂热来,大叹“美人如花隔云端”,并且说,那书肆肆主说了:“只要每日轻呼美人名字,凑满一百日,再往画上浇上百草酒,美人便能从画中走下来。”


    只不过这位赵郎君很是没有耐心,不过新鲜了几日,便把那画丢开到一旁去了。毕竟,比起冰冷的画,还是平康坊的娘子更加温柔小意。


    再说了,谁知道书肆肆主这话真的假的,左不过又是哄骗人买画的把戏。


    他日日宿在平康坊,家中只剩了戴兰草一人,收拾屋子打理花草,偶尔还需做些针线活补贴家用。


    他们住的房


    子不大,戴兰草偶尔在篱笆围起来的小院子里洗衣,偶尔在堂屋里穿针引线,觉得寂寞了,也只有挂着的那幅画陪伴她,她就对着画说说话。


    端午包了蜜枣粽、寒食制了寒食粥,她都会拿上一份放到画前面,跟画里的珍珍说说话,谈谈春日的桃花,元宵的花灯,幻想一下踏青郊游是怎么样的快乐滋味,再畅想一下打马球是怎样激烈壮观的活动。


    日子不咸不淡的过着,偶尔戴兰草会觉得画中的珍珍在对着她微笑,但那应该是夜晚烛光的错觉,有时赵源难得回家,恶声恶气命她去火房煮上一碗青菜馎饦。而后开始一如往常般念念叨叨。


    说她长得不够美,嫌她家世一般,父母只是普通农民,他已是进士,于他在仕途上全无助益。全然忘了她嫁过来时,他也是一无所有。


    喝多了酒,他还要打人。


    她坐到地上挨着打,木然去看画,画中人一脸悲悯的望她。


    像佛事会上见到的,悲悯世人的菩萨。


    她生孩子那日是个夏日的暴雨天,刺眼的闪电划破天际,震耳欲聋的雷鸣响彻,仿佛天空被撕裂了一般,雨势凶猛。雨水顺着屋檐流下,形成一道道水帘,地面很快积起了水洼。


    赵源依旧不在家,拿着她缝补做活的铜钱又去了平康坊。


    她躺在床榻上痛得死去活来,也没办法起身去找产婆,最后只好抬起一只胳膊,像那幅画中美人求助。


    书肆肆主说,每日同画讲话,呼唤她的名字,一百日后,画中美人自然会走下来。


    眼前场景越来越模糊,戴兰草痛得晕过去前,觉得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赵源得了个儿子,一个健康的儿子,他很高兴,那毕竟是个可以传宗接代的东西。更让他高兴地是,家中凭空多出个美人,发髻高耸,芙蓉映面,不知比家中糟糠美了多少。


    只不过那挂在厅堂的美人画空了一块。


    戴兰草也很高兴,终于有人愿意同她讲话了,有人在她做刺绣的时候帮她理线,在她侍弄花草的时候帮她拎水。


    她觉得这样的日子过得很好,即使赵源再也不回来,她也能过得很快乐很幸福。


    只是赵源回来了,硬要纳珍珍为妾,这位明眸善睐、珠钗摇曳,步履间透着优雅与从容的美人,他怎么可能肯放过。


    她知自家这位丈夫人品低劣,并非良配,想悄悄放珍珍走。珍珍拦住她说:“姐姐,杀人虽犯唐律,但若我们把这个卑劣的郎君,永生永世关进画里怎么样”


    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似水,像带了蛊。


    那加了蛊的桃花酒须得小火慢熬,戴兰草本想一个人进火房,偏偏那好心又多事的段娘子热情过来帮忙,一小点桃花酒洒在她的肌肤上。


    幸好量不多,加上并没有饮用,只是泼洒在肌肤上,应该只会产生一小会儿幻觉。而且,这桃花酒对旁人不会有效果。


    因为药引是戴兰草的泪水,这泪水是赵源带给她的,又不是段知微带给她的。


    一盅桃花酒被送到赵源面前,看着面前千娇百媚来劝酒的珍珍,赵源不疑有他,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酒入喉中,甘甜清冽,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味。他正欲再饮,忽觉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倒了地上。


    珍珍收起了笑,一脸冷漠抬起脚尖踹他,发现他真的一动也不动,便放心离开,墙上仍挂着那幅只有桃花林的挂画。


    不知过了多久,赵源悠悠转醒,发现自己竟置身于一片绝美的桃花林中。


    这桃花林里应是四月天,桃花盛放,落英缤纷,如雨水般洒落在地。远处有溪水潺潺,鸟语花香,仿佛人间仙境。


    更令他惊喜的是,林中竟有许多美貌娘子,或端庄毓秀抚琴吟诗,或如胡姬金发碧眼跳着胡璇,但是个个都是姿容绝世,笑语嫣然,就连平康坊最负盛名的玉春楼也比不得这里。


    赵源虽然心中有疑惑,以为自己误入了桃花源。但是很快狂喜便取代了这种疑惑。


    他整日与这些女子嬉戏游玩,饮酒作乐,逍遥快活,仿佛忘却了世间一切烦恼。然而,一日这样、两日这样,他突然生出了一丝困惑,这些娘子虽对他百般温柔小意,却从不提及外界之事,也从未有人试图离开过这片桃花林。


    赵源这才惊觉不对,从梦中醒来忽然惊醒。四周一片黑暗,他以为是房中未点灯,颇为不耐烦地呼唤兰草,让她进来点灯,顺便送一碗熏熏的茶进来。


    只是无人应声。


    赵源站了起来,四处一走,天光突然大亮。


    他发现自己依然独自一人躺在桃树之下,四周空无一人。他慌忙起身,四处寻找,却只见那桃花依旧,美人却无影无踪。他心中惊恐,试图走出这片桃林,却发现无论怎么走,都会回到原地。这时,他才猛然想起那杯清冽却带着苦涩味道的桃花酒,想起珍珍在劝他饮下酒后的的诡异笑容。


    他跌坐在地,抬头望向湛蓝天空,却发现空中的白云也如画卷般静止不动,连飞鸟也凝固在半空。他颤抖着伸手触摸身旁的桃树,树干竟如纸般轻薄,花瓣也毫无香气。


    他这才明白,自己竟被那两名女子骗着关进了一幅画中,成了画中之人,永远困在这片虚幻的桃花林里。


    远处,似乎传来一阵轻笑,他抬头,今日仿佛看到了戴兰草和珍珍的脸,戴兰草脸上弥漫的愁云与悲苦不见了,她如同傲然端坐龙椅之上的武皇一脸冷漠地看他。


    珍珍则是笑得妩媚又冰冷,仿佛在嘲弄他的愚蠢与薄幸。


    赵源瘫坐在地,望着漫天桃花,心中满是绝望与悔恨。他向两个娘子讨饶,跪下祈求原谅,却只换来了嘲弄。


    最后他满脸泪水的趴下来,想来自己再也无法逃脱这画中的囚笼,只能在这虚幻的美景中,孤独终老。


    第二日一早,晨光微熹,昨夜下了一夜雨。温泉别馆笼罩在一层薄薄的春雾中,别馆的小丫鬟拎着一壶滚水送到赵家的房中。


    看前天还在争宠的正室和美艳的妾氏竟然说说笑笑坐在铜镜前画眉,小丫鬟颇觉纳闷,但是也不好打探客人的隐私,只道一声水来了。


    小丫鬟放下水,抬头望见墙上的挂画,惊叹道:“这幅画可真是栩栩如生啊。”


    戴兰草与珍珍二人相视一笑:“当然,这可是妾身的夫君绝唱之作。”


    桃花林中的空白赫然被一坐在桃花树下的郎君补足,只是他一脸犹豫的看着画外,他的头发并不是用墨色填充,而是似乎用黑墨色的丝线,一根根绣上去,与真人无异。


    如果在那看久了,还会觉得画在呼吸,小丫鬟说不上来,但是颇觉诡异,赶紧行个礼儿,转身跑走了。


    段知微昨夜睡得不安稳,老是梦到一片粉霞般的桃花林,她坐在牛车上打个哈欠,又撩开帘子看向外面正骑着马稳健向前行的袁慎己  。


    段知微嚷嚷道:“一个人在那桃花林子里我也害怕啊,我还在四下找你,竟然寻不到你,这都是你的错。”


    袁慎己见她眼下两个黑眼圈,颇觉好笑,只安慰道:“都是袁某的错,待回了长安,去东市的云来酒楼置办一桌好酒菜,给段娘子赔礼好不好。”


    段知微开心点头,被段大娘拿着团扇一个暴栗。


    一车人欢声笑语,很快便到了长安城门口,进城内需要过所,袁慎己骑着马先到前面去了,一长队的车等着进长安城。


    坐了一路车,段大娘深深觉得自己腰不太行了,嚷嚷着要下车透口气,段知微只得先跳下车扶她。


    一扭头,竟然发现昨日遇到的兰草夫人和珍珍也自后面的香车下来,段知微想着过去打个招呼。


    二人背对着她小声在商议什么。


    “回头找个剪子撕碎了吧,省得夜长梦多。”珍珍道


    戴


    兰草有些犹豫:“到底多年夫妻,妾有些于心不忍”


    珍珍继续劝道:“那画确实栩栩如生,连别馆的小丫鬟都看出来了,若是被有心人看到”她听到脚步声,止住了话头。


    段知微不知道她们在谈论什么,只接过话头:“两位夫人日安。”她话锋一转,厚着脸皮道:“妾在宣阳坊开了一家小食肆,若是寒食清明需要寒食粥、艾草青团什么的,尽管来找妾,咱们都是熟人,定然给你们优惠。”


    戴兰草刚准备开口,珍珍抢白道:“妾记下了,寒食清明一定去段娘子说得话颇有道理”


    她手上似乎握着一幅卷起来,套着红丝带的画卷,珍珍笑着说:“清明乃大节,用来烧一些给故人的东西,那是最适合不过的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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