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腊月倒计时与送灶王诚挚……
却说袁慎己在看到一后院的美人后,倒是没有被人戳穿的窘迫,表情却是瞬间冷了下来,紧紧抿着的下颌骨像那把锋利的寒刀,浑身散发着冷硬的戾气。
就好像那些并不是花容月貌的美人,而是企图侵犯边疆的突厥士兵。
那群美人听见声响霎时都看了过来。
疑是洛川神女作,画裙香凤郁金香。满庭繁复的异域香气搞得人头晕脑胀,段知微定睛一看才发现,这其中还有异域美人,其中一位身着粉色纱丽和绿色晶亮披肩的天竺女郎尤其明显,古铜色的肌肤,乌黑靓丽的头发,望像段知微的眼神像神秘的琥珀。
只怕是圣人的后宫都没此等阵容,段知微悄悄撇撇嘴。
却见一身着鹅黄轻纱襦裙,梳着高耸回鹄髻的明艳女郎施施然走过来福了福身子道:“这位将军莫生气,妾身名唤姚黄,我等来此只是为帮好友寻访一位亲人。”
“姚黄?”段知微惊呼,她想起花肆肆主大力推荐给她的那盆品相虽不佳但要卖半贯钱的洛阳牡丹。
而后悄悄垫起脚跟袁慎己咬耳朵:“这些是花妖啊。”
姚黄娇羞提起袖子半遮面道:“唉,妾身品相不佳,实在不堪出现在人前。”
段知微望一眼她倾城的相貌沉默了,几人一时无话。
还是袁慎己先打破了沉默,他看上去余怒未消,沉声道:“袁某院中怎会有你们的故人?”
段知微在一旁小声嘀咕着说风凉话:“那可不一定,万一袁都尉效仿武帝金屋藏娇什么的。”
正说着,海迪耶捧着一盆蓝色蔷薇抹着眼泪到了**,跟众位女郎讲:“找到她了。”
这盆蔷薇花用着贵重的墨玉花盆,一看就价值不菲,但是那蓝色蔷薇似乎没进行过精心打理,叶子有些微枯黄,花朵也蔫搭在盆中,堪堪就要枯萎。
海迪耶慎重双手交叉向袁慎己行上一礼道:“不知这位将军可否允许妾身将自家妹妹带走养伤。”
段知微很惊讶:“这花是你妹妹?”
海迪耶这才道出实情,大食盛产蔷薇水,采集大朵蔷薇蒸花取液后以琉璃瓶装之,这玩意很是稀有,每年万朝来贡时,会向我朝进贡十五瓶。
海迪耶姐妹生长于大食沙漠的一座花架上,是百年难得的幽蓝色蔷薇,制成蔷薇水未免过于浪费,因此花匠将这两朵双生蓝色蔷薇摘下精心培育
绮殿千寻,万国来朝的长安,不知多少胡商蕃客,将波斯的织锦、南海的珍珠竞相往长安城里头运。
海迪耶姐妹作为珍宝也未能逃脱这样的命运,她们跟随一队胡商在沙漠漂泊了几个月,终于在冬至朝会前抵达煌煌长安。
这两盆稀有的蓝色蔷薇花,一盆在冬至节赏赐到了最近深得圣宠的国舅府,因海迪耶已成气候,每逢夜半便会哀哀哭泣,因此国舅府就把此花送到了花肆中,令肆主自行处置。
另一盆赏赐给了在冬猎里拔得头筹,最是骁勇善战的武将。
段知微懂了,奈何这武将不知怜香惜玉,不懂风雅事。就在寒冬腊月就把这娇贵之花往花园随意一放,全靠年迈老仆每天浇上些水,能不枯萎已经算其命大。
袁慎己也不想仅仅一盆花竟然有这曲折故事,见那花确实有枯萎之相,当下便有些理亏,只得道:“既如此,此花便物归原主了。”
群花齐齐向着他道谢行礼,而后散去,段知微见一粉色襦裙女子清冷孤傲,又绘着梅花妆,便知是梅花妖;而那满是清雅香气的,那应该是茉莉花
她实在对那天竺女郎好奇,便拉着姚黄一问,姚黄莞尔:“那位名唤芬陀利华的热情女郎啊,可真得好好感谢她帮助我们在大明宫打探蓝蔷薇的消息,又自太液池通过层层巡防赶来此处相聚可不容易啊那恒河中的白莲花。”
众人散去,花园只剩袁慎己和段知微二人。
段知微想起刚刚在连廊里遇到袁慎己,自己态度不太好,这下只剩自己跟他,甚觉尴尬,只福了福身,绕到他背后准备溜走。
却听得一句:“段娘子留步。”
段知微心知溜不掉了,只得对自己不佳的态度准备道歉:“妾心知袁都尉决计不是那等好色之”
话未说完,袁慎己疾步离开走进一间厢房,而后又匆匆出来,递给她一琉璃瓶:“这瓶也是冬至宫中赐下的大食蔷薇水,送给段娘子。”
这琉璃瓶呈现隋绿色,澄澈如冰晶玉润,里头的蔷薇水用蜜蜡封之,刚刚听海迪耶讲,大食每年只得十来瓶,此等贵重物品,段知微怎么好意思收下,刚要推拒,又听袁慎己说道:
“听闻宫中贵妃以此水调和香粉,袁某府中并无女眷,生母又早逝,感念段娘子总是容某在食肆里用饭,此乃谢礼,望娘子不要推拒。”
他说得极其诚恳,又提及生母早逝,段知微莫名觉得有些心疼,只得道谢把琉璃瓶放入自己的斜跨小包里。
袁慎己见她收下,露出一个浅笑。
已然是腊月寒冬,段知微见袁府如此寒寂,只他一人,不免抬起头问:“除夕之夜,都尉可愿来食肆一起用暮食?若是晚了过了宵禁,我们可以聚在厅堂里一起守岁?”
她的脸被冬风吹得得微微发红,自是不若梅花妖精心打扮的梅花妆妖娆,但袁慎己却觉可爱极了,似乎是怕吓到她,因此低声说一句:“好。”
老管家殷勤过来给段知微牵驴车,送她出门,段知微也邀请老管家小年夜一起来用暮食,岂料老管家拒绝道:“老朽这把老骨头,不爱出远门,感谢娘子邀请。”
他笑得朴实,又慈爱地望段知微一眼道:“还望段娘子常来袁府。”
段知微只好点头应是,心里却想,自己一个商户之女,若非特别必要,成日往四品大员的府邸跑也不成个样子啊。
她上了驴车,礼貌跟老管家道别。
老管家叉手向她施礼道:“娘子千万要常来啊,老朽好久没见都尉笑这么开心了。”
段知微一个踉跄,差点从驴车上栽倒。
这都到古代了,怎么还能听到“少爷好久都没笑这么开心”的古代版?
还未走到食肆门口,就见蒲桃和另外几个小女郎在寒冬腊月的小巷一起在追卖饧糖的小商贩。
段知微这才想起,岁寒之际,正是饧糖上市的时节。
盖因此糖是以麦芽小火炖煮融化熬煎而成,制成一个个橙亮的糖块,夏日很快就会融化,只此只有在冬时,这糖才会贩卖。
段知微在现代吃过这糖的进阶版,名为“葱糖”,也就是将白糖、麦芽糖、水和花生油混合一起熬煮成饴,呈现细管长条状。这糖极白无渣,入口酥融若沃雪。
还有糖葱薄饼的吃法,就在薄饼中放入葱糖,再撒上芝麻和花生包在一起吃。
听闻还有放香菜、咸菜之类的吃法,不过这种段知微就敬谢不敏了。
蒲桃跟小伙伴追了几条街终于还是追上了那卖饴糖的小商贩,商贩敲两下锣鼓,开始给几个小女郎分糖。
蒲桃得了一块吃得开心,一扭头看到段知微坐驴车上望她,立刻拿着糖跑过来:“娘子你回来啦!”
段知微把她抱上驴车,带着蒲桃一起回家,这孩子果然胖了,段知微干活练得一手好臂力,抱她的腰还是吃力。
只不过看着蒲桃开心吃饧糖的模样,段知微想,算了,小孩子嘛,开心最重要。
腊月二十四需夜送灶神,对于以灶为生的食肆来讲,送灶神是格外大的一件习俗,饶是段知微这等接受了现代思想的人,也不得不重视起来。
一大早段知微便老老实实将火房灶台清洗个几遍。阿盘和蒲桃拿了个小胡床坐在太阳下折元宝。甄回也想加入,无奈那双手写字算账可以,折元宝折得歪七扭八,在遭受妇女们的一阵嘲笑后,红着脸也去清洗灶台了。
段大娘一大早去东市排队买回了胶牙饧。这糖又称糖元宝,蒲桃最爱这种糖,立刻就撤了手上的活,伸手拿来吃。
这回段大娘大方了一回,买的较贵的那种花饧,里头加了花生碎,饴糖粘牙,花生焦脆,吃得蒲桃满口生香。
本来这种胶牙饧段知微也可自己做,架不住熬起麦芽糖费时费劲,又卖不出什么花样,她果断选择了放弃。
段知微做了些谢灶团,既给自己拜灶神用,又可以卖给别人,这馅有猪肉的、萝卜丝的还有豆沙的,腊月冷,食物易于保存,就搁在井边上拿纱网布一罩,能吃上半个月。
据说今日是灶王爷上天之日,会言人过失,需要用胶牙饧封住灶神的嘴,段知微刚端起那盘糖,就被段大娘阻止道:“这怎么能由你来给灶王爷封住嘴巴呢,去把甄回喊过来。”
听说是有“妇女不得预”的风俗,段知微颇觉不满,但是又转念一想,这灶王爷是男君,想来是因为男女有别,也就罢了。
甄回拿起糖封了灶神爷的嘴,香火香炉、谢灶团、饺子等贡品已经在灶神像的香案前摆好。
段大娘将酒撒在灶王爷画像前,带领食肆众人跪拜下来,嘴里念着“上界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而后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头。
将旧的灶王爷画像跟折好的金元宝一起在红烛上点燃,再放入铜盆中焚化。此刻已然是过了宵禁了,按照平常来讲宣阳坊已经陷入无边的暗夜之中。
但是各家都在送灶王爷,焚化金银元宝,每家院子都透出隐隐火光来,将这长安的夜幕直接照成个烟焰烛天,灿如彩霞满天。
众人皆一脸虔诚,段大娘双手合十,仍然嘴里念叨着“下界保平安”,甄回则是念诵“春闱”想来愿望应该是跟科考有关。
而段知微凝神望着如同飘满彩霞的夜空,她在想,不知袁慎己是否也在看这片烧红的天呢?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年夜饭的完全准备馈春盘……
过了腊月二十五,整个长安年味儿更足了起来,段知微成日蹲在食肆里整治馈春盘、屠苏酒,忙得脚底生风,时不时要被脚底的花盆绊一下。
话说那日自袁府回来以后,段知微向众人说明了情况,段大娘实在气不过,气势汹汹就跑去花肆找那肆主算账,肆主倒是态度很好的立时道了歉,还送了一车的窖花表达了歉意。
于是段大娘带着一车五彩缤纷斜着春意的小桃、郁李、迎春昂首挺胸地回来时,就连街坊邻居都出来围观。
只是天实在寒冷,这些窖花不能摆在后院里吹冷风,只能全部摆在了有温暖火盆的前厅。
前厅满目是香色鲜浓的花色,倒成了段家食肆的一种特色,段知微趁机推出各色花草茶,什么碧玉桃花养颜茶、腊梅花香茶惹得食客眼花缭乱。
广告打得也很不错,以腊梅甘露做底,收集桃枝上的雪水,风雅有有趣,吸引了不少长安仕女与才子前来饮茶。
唯一的缺点就是花太多了,导致忙碌的段知微总被水仙的花盆绊一下,要不就是被迎春的枝条勾一下衣裳。
再说到屠苏酒,段知微本以为只是一种名为“屠苏”的酒,直接去酒肆买便是,却被段大娘告知,此酒需用绢囊封装上各位中药,在井水中泡上一宿,第二日打出一碗泡过中药的井水与酒混合。
这才能称为屠苏酒。听闻此酒在除夕晚上暖暖煮上一壶饮下,有祛风散邪、延年益寿的功效。
因此即便药肆的桔梗、桂心、防风等药材价格蹭蹭上涨,段知微也少不得为了全家人的健康咬牙买上一包。
馈春盘、年盘之类的便好整治多了,佐不过是些韭菜、云苔的春日时蔬,贵重些的则是豚蹄、青鱼和果品,这玩意儿说复杂也不复杂,就是略显繁琐,许多长安人家不高兴自己在家弄,全靠在食肆订购,前一个月便有食客到段家食肆要求预订豚蹄,据说此物象征着来年“多走动”,十分适合送给亲友。
火房后院中各色风鱼腌肉差不多已经备好,一坛坛瓦罐里则码着蒜冬瓜、腌盐韭并各种鲊类。
想起上回袁慎己送来的一大块鹿肉,也拿出来准备整治,段知微从未吃过这种鹿肉,生怕有如羊肉般的膻味儿,因此这回选择了烟熏。
她在后院特意腾空了一间小库房,把鹿肉悬挂梁间,地上用白松枝儿加上些落叶苔藓点燃,慢慢用烟气熏蒸。
做法不复杂,就是花费的时间极长,因着有火,为了安全还离不得人,食肆几人轮流站在库房前等着,导致那段每个人身上都带着微微的松木烟熏气。
熏了半日,最后段知微觉着到了火候,在大家期待的目光下将那门一开,浓郁的肉香夹杂着烟味一下子蹿了出来。
在本朝,鹿肉很受欢迎,无奈大部分农家没条件养,全靠猎户打猎而后进城卖,因此价格各外昂贵。再加上段知微第一次熏鹿肉就很成功。
这鹿肉表面是漂亮的棕红色,散发浓郁的肉香和烟熏气,勾的食客心痒痒的。于是烟熏鹿肉刚被段知微端着走到前厅时,便有食客上前打听,要出高价买。
段知微拿刀先分了一大块给自家食肆留着,另一块留给袁慎己,剩下的一下午便卖空了。
这鹿肉紧实有嚼劲,烟熏口感风味醇厚,很是好吃,就酒也很好,因此连带着一大坛新丰酒也跟着卖光了,还有食客来的晚了,颇为遗憾地问段知微,这鹿肉是否还会售卖。
段知微只得说自己也不确定。
“那得看袁慎己什么时候再去冬猎了。”她成就感满满,愉快地想。
腊月二十七八,坊市间仍有商贩把小路挤得满满当当,各色南北年货铺满几条街,色鲜果熟食,纸马香烛红通通的一片极是热闹。
段大娘往年都是一个人寡居在通义坊的小店里自己守岁,今时终于有了一群人一起过年,乐得不知怎生是好,总觉得有什么准备的不充分的,于是老是去坊间打转。
一会儿去纸马香烛肆多屯些纸糊元宝,一会儿又拿着食肆的刀去请匠人磨一磨,再回食肆转一圈,再见旧的箕帚不顺眼,拿去丢了买新的。
段知微在食肆里忙着,看着段大娘进进出出,手上拎着抱着一堆无用的东西,便决定给段大娘派个任务,让她去东市取给大家缝制好的新年衣裳。
今年食肆赚了不少铜钱,几位娘子的衣裳都是从云想夹缬里订制的,一个月前几人就去丈量了一番,各自选了喜爱的花色纹样,娘子们都爱美,蒲桃抱着银红色朱雀锦纹布帛不肯撒手,阿盘嘴角也微微上扬。
段知微也就咬牙选了四百文铜钱的中品布帛。
段大娘觉得她这个提议甚好,当下给自己重新盘了个高髻,又插一朵妃色的牡丹绢花,就要拉着段知微去东市。
食客预订的豚蹄还在火上烤着,段知微哪儿抽的开身,断然表示拒绝,岂料段大娘道:“这豚蹄又不复杂,让阿盘来盯着火,你陪我去东市看看还有什么要买的,回头到了除夕各肆都关门了,想买也买不到了。”
段知微颇觉有些道理。
东市也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想来自古至今的人们都偏爱红色,整个东市也是各色红灯笼、红炮竹,喜气洋洋的。
段大娘想到蒲桃还小,于是又买了个压岁盘和一双守岁烛。
段知微见东市人挤人,便也知云想夹缬里定然是仕女环绕,结果到了店里,竟然是空无一人,驻店的胡女埃丝特无精打采地来把做好的几件衣裳拿给她们。
段大娘一心扑在做好的衣裳上,美滋滋拿起来一件件观赏,段知微却觉不对,每个肆铺都人流如织,怎么云想夹缬里竟然空无一人。
她小心翼翼看向眼神情沮丧的埃丝特道:“除夕安康啊,埃丝特,今日夹缬生意如何?”
埃丝特眨巴眼睛看段知微两眼,突然像找到知音一样打开了话匣子:“妾的云想夹缬在东市开了十来年,从市尾一小铺子挪到了东市最繁华的地方,靠的是什么?”
不等段知微答话,埃丝特自顾自愤愤然:“自然是靠精美的布帛和绣花,为着能绘出最生动的狮子衔花彩绘,我们特意自敦煌请来了画师而长安仕女们却看上了那徒有其表的浮光锦,那我们的努力算什么?”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自拔,因此待段大娘检查完几套衣裳后,段知微准备拉着她赶紧走人。
不想又被埃丝特叫住问道:“段家娘子生得美貌,选夹缬的品味也极佳,定然不会被那华而不实的浮光锦迷惑,对吧?”
段知微不知道什么是浮光锦,却也知道目前最好是顺着埃丝特的话讲,因此疯狂点头:“自然,妾也认为云想夹缬是长安最好的夹缬,不会有什么布帛越了云想夹缬去。”
埃丝特总算是放过了她。
二人捧着包袱出了店,觉着有些口渴,段知微要了一份酸酪,段大娘则是要了一壶椒柏酒。
酒博士向来健谈,因此与她们聊了起来:“东市尾新开了一家布帛店贩了一种名为浮光锦的布帛,听闻世家贵女全跑那儿去订布帛了,胡女埃丝特已经气了这许多日了,二位客官别跟她计较。”
段大娘好奇:“还有这种事儿?想来那布帛定然是自西域过来的吧。”
酒博士摇头:“我也不知,只知那店原来是卖碳柴的,肆主娶了一貌美娘子后,突然就开始贩卖浮光锦了,听闻天气晴朗时,那锦缎在太阳下会浮一层淡淡的彩光,美丽极了,现下似乎一贯钱一匹。”
段大娘念了句佛,对布帛的好奇因“一贯钱”而打消了个干干净净。
更别提段知微了,她对穿什么衣裳首饰没什么兴趣,更不会花一贯钱来买布帛,喝完酸酪便催着段大娘回家,活还没干完呢。
终于到了除夕一早,食肆里众人忙着除尘秽,各种洗刷烹煮。
本朝人会在除夕这日,在食盘中摆上橘子、柿子和柏枝,是为“柏柿橘”,寓意着“百事吉”。
但是水果本就价贵,尤其今年橘子遭了霜寒,尤其昂贵,寻常百姓都选择在绸布绣上柏枝、橘子和柿子,再挂到
房梁上,也不过是讨个彩头。
今日食肆已经不再营业了,但是想到隔壁驿站中还有许多为着春闱不能回乡的书生,段知微还是决定暮食多开几桌,把甄回感动的眼泪汪汪。
想到今晚袁慎己也要过来,段知微对年夜饭的菜单认真做了仔细筛选。
首先是凉菜,各色风干鸡鸭鱼切上一盘,舍不得吃的烟熏鹿肉也得自库房梁上拿出来。
腊肉用油煸的脆香,盛上来后油不要倒掉,一竹扁码得整齐的菘菜猪肉馅春卷在等着它。
今日天寒,自然是离不得暖锅,今日段知微特调了香气浓郁的酸汤白肉锅,旁边配着各色蔬菜,冻豆腐粉条和切得薄薄的牛羊肉卷。
顺便一提,虽说本朝宰杀耕牛犯法,但是春节了,老死的、病死的黄牛又悄悄就在坊市间冒了出来,处于一个民不举官不究的情况,不然李白如何写得那句传颂千年的“烹羊宰牛且为乐”?
更何况,段知微买菜的时候看到长安县县尉家的小荷也往那一排买牛肉呢,于是段知微便也毫无心理负担的买了一斤“老死”的黄牛肉。
因着“年年有余”的吉利话,鱼菜也是个重点,阿盘主动请缨要做一份清蒸桂鱼。
葱条姜花去腥,香菇、火腿排在鱼身之上,用热油淋上一趟,再进蒸笼,听闻此菜讲究火候,阿盘一脸认真蹲在蒸笼前数着时辰,于是段知微也不打扰她,自己回了厅堂。
另一边,袁慎己早餐与几个同僚相约打捶丸,下午准备回府收拾一下前往宣阳坊,却见府前停着好几辆精美华贵的牛车,老管家也不进门,就在瑟瑟寒风里等他。
袁慎己当即沉下了脸色:“他们真的来了?”
老管家颇有些为难的点点头。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温馨年夜饭火锅甜品、春……
由于袁府的两个老仆年纪都比较大,再加上袁慎己本人也对节日不怎么重视,导致袁府也就意思意思换了新的一对桃符,连腊肉都没腌上一块。
此刻袁慎己沉着脸踏入府邸,府中倒是换了幅天地,热闹了起来,连廊中无声无息地走过一排拎着红灯笼的仆妇,见到他,很有规矩的向其行礼,走于最后的一位年纪稍长的妇人笑道:“郎君回来了?已备好了午食,主君和娘子在枕霞阁等着您呢。”
袁慎己对这位自小便在身侧的乳母倒有几分敬重,只微一点头,而后回房卸了明光甲与寒刀,大步往枕霞阁走去。
袁慎己的父亲,袁燮正抱着自己的第二个儿子,袁慎己的继弟二郎,手上拿着朱绳串成的压岁钱逗趣,他的继母林氏则站在一旁嘴角含笑的烹雪煮茶。
真是温馨的一家三口,袁慎己嘴角露出一丝嘲讽,却也并不驳父亲的面子,只叉手为礼道:“慎己见过阿耶。”
袁燮还未说话,倒是林氏放下手中茶碾,笑得娇俏:“大郎回来了,你瞧你这府中毫无半点年味,我已打发了仆妇去东市打些年节酒并茶果、粉丸、糍糕,火房也命庖厨整治了年夜饭,一家人好好过个年。”
袁燮对这位清秀灵动的继妻一向喜爱,听她此话更是颇觉有心,忍不住点点头道:“卿卿有心了。”
袁慎己也不打断她的表演,只待她讲完,双手抱臂道:“不劳费心,袁某今日有地方守岁,就不打扰你们一家团圆了。”
林氏的笑僵在脸上,袁慎己颇有些嘲讽地望她一眼,也不顾父亲的大声训斥,扭头大步走出了枕霞阁。
他快步走到后院,挑选了最快一匹西域马,不顾几个仆妇追过来的阻拦,一扬鞭子离开了。
他还记得母亲在时,这样的雪天,会带着他一起堆雪狮子,把他搂在怀中,哄他吃上一块玉露糕。
而后母亲骤然离世,刚过丧期,阿耶便迫不及待娶了年纪与袁慎己一般大的林氏,他一怒之下便参了军。
家中原先还会来上两封家书,到了后来有了继弟,便是一封也不见了,无论袁慎己因粮草不足饿上三四天,还是遭了突厥的暗箭需要刮骨疗伤,无人知道,也无人在意。
后来有一日,自袁府并各类亲戚的家书又雪花般的飘来。但是袁慎己清楚的知道,这并不是因为谁良心了。
而是他在玉门关外独自一人,不要命的在乱箭齐发之下截断突厥粮道,加了厚重一笔军功。
圣人赞道:“小子颇有卫、霍之风。”
这句话帮助袁慎己一路扶摇直上,也帮他找回了虚假的亲情,即便那亲情他已然不再需要。
今日长安份外寒冷,冬风刮在脸上如刀割般生疼,但是袁慎己却希望这痛感能再强一点,再强一点
火房的瓦罐里已经冒出板栗焖鸡的香气,春卷也炸成了黄橙橙而酥脆的模样,段知微拍了拍手,而后着手准备做最后一道甜品。
甜品是一品梅花山药,这甜品不难,就是很有些费时间,要先把山药泥中间掏空,放入豆沙馅。再用山药泥封好口子抹平,切成梅花状,还要把山楂糕切成长条做梅花的枝干。
最后撒上熟莲子和瓜子仁,把白糖水熬成浓浓一锅糖汁浇在山药泥之上,一起上锅蒸。
做完这一切,年夜饭的准备基本就完成了,段知微打上一桶井水细细洗干净手而后来到前厅,食肆几人围坐在火炉边玩状元筹。
这状元筹便是一副比大小的牌,以功名大小排定注数,自然数状元最大,而后是榜眼、探花
甄回很快便要参加春闱,为讨个好彩头,求你求她,一定要让他一把。
大家本也有意让一让甄回,却又见他好玩,想逗逗他,皆说必得铁面无私,按照实力取胜,把甄回急得直冒汗。
段知微对这东西不太感兴趣,只坐旁边观了一会儿,又嗑一回瓜子,看了看日头,想着这袁慎己怎么还不来。
许是厅堂的碳烧得太旺了,她有些坐立难安,便打着“前厅燥热”的借口出了食肆,倚靠在柱子向远处眺望。
本就天寒,又是除夕,街上是空无一人,寒风把对面酒肆的幌子一吹还略微有些荒凉,段知微把汤婆子往怀里一揣,在门口蹦跳两下取暖,食肆里头又爆出欢乐的笑声。
待了一会儿,脸上因火炉烘出的红晕也被风吹散了,手脚也由热转凉,她疑心袁慎己今日除夕夜怕是要爽约了。
段知微心中升起一些不满:“真是,不来也不差人来说一下。”
亏她特意整治了好几道费时费力的肉菜。段知微颇有些失落,转身迈进食肆里头,准备把大门板钉上。
远处传来马的嘶鸣声。她下意识抬头,却见袁慎己自远方疾驰而来,到了食肆门口猛地一勒缰绳,随后翻身下马。
段知微忙放下门板,提着裙裾下了台阶迎他,抬头看着他笑道:“都尉可算来了,让人好等。”
想来是为着过年,她今日终于脱掉了平日那身素麻衣裙,换上鹅黄儿夹袄,杏子红裙,鬓边一朵新开的郁李花,越发显得雪肤杏腮,清秀灵动。
袁慎己低头望她,正撞进她一双水汪汪的杏眼中,只觉心中一腔郁郁散了个干净,而后露出个微笑:“是某来迟了,娘子不要见怪。”
他提着一篮子新鲜果儿和段知微一起进了温暖如春的食肆。
过了大半年了,袁慎己不管风吹雨打,几乎每日都到食肆里头报道,这位武官官职不低,又生得高大凌厉,大家一开始多多少少有些怵他,到了后来也就习惯了。
段大娘第一个扔下手中状元筹迎了过来:“都尉来老身这小店,是咱的荣幸,怎么还带礼物过来了。”
说着迫不及待接过袁
慎己手中的篮子,低头一瞧,一堆新鲜橘子、荔枝、樱桃等贵重果品在食盒里码的整整齐齐的,立刻笑得合不拢嘴。
阿盘悄悄拍了拍段知微的肩膀,指了指墙角,那里放着一堆芝麻梗和冬青。
据说除夕这日把芝麻梗和冬青挂到檐角,寓意着来年“芝麻开花——节节高”,只不过段家食肆只有低矮的胡床,没有大户人家那种高脚凳,也没提前准备好梯子,一众人轮流着垫脚也没把芝麻梗成功绑到檐上,本来已经准备放弃了。
不过一个“节节高”的名头,不要就不要了,再说了,就算真把芝麻梗绑上去,明年就一定能够节节高了吗?
但经过阿盘提醒,段知微这才反应过来,现在他们中间围坐了一位身高九尺的武将。
她弯腰跟袁慎己那么一说,他倒是好说话,立时便站了起来走过去拿起芝麻梗,轻轻松松就把芝麻梗绑到了檐角。
费了半天时间都没能成功的食肆众人以及差点闪了腰的段大娘:“”
见天色一点点往下沉,段知微忙站来:“来来来,准备用年夜饭了。”
显然食肆的长条型食案放不下除夕整治的那么多菜,两个郎君抬了四五张食案拼在一起成了个大方桌子。
暖锅放在最中央,里头奶白色的酸菜白肉汤底在炭炉的作用下不断翻滚,一旁码得整齐的冻豆腐、各色新鲜的牛羊肉和蔬菜任君挑选。
堆在一个攒锦盘子里的各色风鱼腊肉、酥脆的菘菜猪肉春卷、鲜香嫩滑代表年年有余的清蒸桂鱼、浓醇鲜美的栗子闷鸡、清甜不腻的一品梅花山药在食案上摆得满满当当的。
今日段大娘极是大方,亲自去后院捧出一坛竹叶青,兑上些泡了药材的井水便是屠苏酒了。
她给每个人斟上,笑眯眯道:“诸位莫要客气,这是老身藏了好几年的竹叶青,酒香绝对醇正。”
段知微饮上一口,不愧是南北朝的名酒,口感醇香清甜,伴着隐隐的药香气,加上今日的美食大都很适合就酒,一坛竹叶青很快便见了底。
见菜食都用的差不多了,段知微又把冻在井边上、一早便包好的饺子一股脑儿倒进暖锅里一起沸煮。
这饺子包了韭菜鸡蛋的、羊肉大葱的和猪肉白菜的,都是些家常馅料没什么特殊,只不过段知微在其中一个里塞了铜钱,据说谁要是吃到,新的一年便是最幸运的那个。
大人都对此还好,只有一心记挂春闱高中的甄回和小孩儿心性的蒲桃跃跃欲试。
偏巧由于段知微除夕邀请了袁慎己,怕饺子不够吃,特意多包了些,众人都已经放下筷子表示吃不下了,甄回和蒲桃还坐在那发劲把饺子往嘴里塞。
最后这两人也塞不下了,滚圆着肚子往茵褥上头一躺。
饭后众人聚在一起守岁,又玩了回状元筹。
袁慎己不费吹灰之力便抽到了状元的雕花木牌,众人一阵恭喜。
甄回羡慕道:“袁都尉不愧是四品官员,有天子之气庇佑,连运势都比旁人好些。”
段知微接话:“待你春闱高中,只怕运势也能起来。”
甄回红了眼圈,用袖子擦一把泪:“甄某被偷了钱袋,又被驿站肆主赶出来,若不是有幸承蒙各位收留,只怕这寒冬腊月已然冻死在桥洞之下,也不知家中父母如何了。”
众人皆沉默了下来,段大娘忙递给他帕子。
阿盘慢慢饮下一口酒,安慰他道:“父母安在便好,妾身的阿耶娘亲都不在了”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
段大娘脑子转得飞快,为了缓和气氛,赶紧说道:“各位有听过一种名为‘听响卜’的除夕特有占卜方法吗?”
据说除夕之夜万家团聚,若有家庭丈夫远行未归,妻子可在灶前洒扫置香,虔诚祝祷。而后将勺子放入灶中煮满沸水的大锅中,拨勺旋转,按照勺柄方向,抱着镜子出门,遇到的第一个人,他口中的第一句话,便是所祈祷之事的凶吉答案。
段知微听得入神:“这除夕夜路人自然是捡些好听的说啊,哪有那不长眼的,除夕夜说些晦气话。”
大家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都点头应是。
夜往深了过,很快便要到子时,蒲桃已经仰躺着睡着了,众人也有些无精打采,段知微去井水边洗一回水果,进来就看到袁慎己人不在。
阿盘正埋头刺绣防瞌睡,随手一指外面:“都尉嫌里头太闷热,出去吹风去了。”
段知微低头给蒲桃盖下被角,又把串了朱绳的压岁铜钱塞到她枕头里,而后也悄悄出了门。
袁慎己正坐在台阶上,今夜万里无云,群星闪烁,一只红苹果递到他面前。
“你怎么也出来了,外面凉。”他伸出接过苹果,指尖触到她的手心,像过电了一样很快缩了回去。
段知微坐到他旁边,也双手撑头看星星:“妾觉得都尉今日心情不佳。”
袁慎己拿苹果的手一顿:“那段娘子想知道袁某为何心绪难宁吗?”
她默了一默:“若是都尉不想讲,妾绝不勉强,可若都尉哪一日需要找人倾诉了,妾就在食肆,备上好酒等着。”
段知微说得认真,声音不大,却如同一丝涓涓细流进了他的心房。
“其实”他刚要开口,远处传来噼里啪啦的炮竹声。
硫磺的气息扑鼻而来,整个长安一片热闹红光。
“到子时了啊。”段知微兴奋站起来,笑着望他,对他行上一个标准的叉手礼:“袁都尉,新的一年祝你仕途坦荡,万事胜意。”
袁慎己也回望她,抱拳回礼:“祝段娘子喜至庆来,永永其祥。”
远处的炮竹声音越来越大,把食肆里昏昏欲睡的众人也都吵醒了,大家脸上洋溢幸福笑容,把在坊市买的炮竹搬出来,也放了起来。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不算太平的新春佳节参。……
大年初一一早,段知微正准备煮一锅汤圆当朝食,金吾卫的武侯却到了食肆,也不知道跟袁慎己说了些什么,他蓦地站起来跟食肆众人道别,而后阴沉着脸走了。
蒲桃回房间换下了银红色并蒂莲襦裙,穿上一件寻常灰色小夹袄出来。
段知微正张罗众人吃朝食,看她换了衣服因问道:“正月初一,为何不穿新做的衣裳。”
蒲桃挑了朵最大的小桃花戴上道:“朱娘约我去八字娘娘庙前的集会逛逛,据说她的族人捕了只小年兽,朱娘叮嘱我不要穿红色衣裳,会吓到年兽的。”
这八字娘娘庙附近可真是个危险的地界,段知微默了一默回她:“那你自己注意安全。”
蒲桃朝食也没吃,开开心心晃着膀子走了。
余下几人围着火炉吃了碗酱油汤面,虽然看着,大家一吃聊着吃着,也算是香甜。
吃完甄回便回房去念书了。段大娘捣鼓了一早上的妆,粗黑阔眉,眉眼双颊涂得通红。
她说话又爱眉飞色舞,于是段知微就见她两短粗眉毛像蛾子翅膀在舞动,似乎带着一丝好笑。
段知微低头掩了掩嘴角的笑意,正欲站起身洗碗,却被段大娘拉住,要上街好生逛上一圈。
大年初一外头定然游人如织,乐游原赏梅花,曲江畔敲雪竹,东西两市作为长安的CBD,那就更不谈了。
段知微不太愿意,难得食肆休息,她准备窝在火炉边,磕着瓜子喝着红枣茶,翻几本志异故事打发时间。
阿盘也想起身回屋,同样被段大娘拦住,说正月初一便待在食肆有何意趣,把两人一道薅上驴车,浩浩荡荡向着东市进发
了。
不出人的意料,东市人山人海。
越往东市的中心越繁华,地段越好,商铺越多,人流越大。有气势恢宏的酒楼,里头散发出一股诱人的酒菜香。还有服装铺子,为了招揽客人,门口挂着几匹上好的布匹,有那杏雨梨云样式的,鱼书雁帛样式的。有胡人师傅赤膊甩着手上的面团,手脚麻利的填进馅料,撒上芝麻,放进炉子里烘烤。
其中一个摊子特别打眼,一群人围着,圈得里三层外三层的。
段知微好不容易挤到了里头。只见一个异族人模样的中年男子,在地上铺了张精美的波斯毯子,摊子四周镶着金边和大棕榈叶,中间印着大朵大朵纵情开放的大马士革月季和波斯梨花,看着华丽又名贵,搁到现在能放进苏富比拍卖。
他先双手合十默念了些什么,而后热情的向一位围观的娘子发出邀请,示意她走上毯子。那娘子先是不安的摸了摸自己的步摇,与她同伴的几个笑闹着把她往前推,她脸上带着些好奇和不安,最终还是半推半就的迈上了波斯毯子。
霎时间,毯子的月季和波斯梨花仿若有了生命,争着抽芽往上生长,在波斯毯上竞相绽放,风过,落红成阵。引得四周一片叫好声。
这就是传说中的幻术吗,段知微看得震惊,夹杂在人群间疯狂的鼓掌。
在东市逛了一早上,大家都有些饿了,段大娘跑去买了几个炸油饼给大家分了一下。
炸得金黄的圆圆的油饼,还冒着热气,段知微咬上一口,炸得火候刚刚好,脆壳酥得掉渣,里头是葱拌白萝卜馅的,只是调味稍显寡淡。
也能理解,毕竟过年,各色调味料价格也涨了一截,段知微每每撒盐的时候都颇有些肉疼。
段大娘美美买了一篮子绢纱头花,加上几个香气刺鼻的香合,阿盘则是买了些彩色丝线,段知微则是进了干果铺子。
新鲜樱桃价贵,昨日袁慎己送了些来,把她馋虫勾了出来,今日正好见到干货铺,忙进去买了些撒着晶莹糖粒的樱桃脯、樱桃干,还有一种叫做椒盐樱桃的咸甜口的干果,想是因为果子酸涩,狠狠泡了几日糖水,甜得段知微有些倒牙。
该买的都买了,该逛的也都逛的差不多了,段知微就要喊其余二人回食肆,没想到段大娘忙拉住了她道:“等等。”
爽朗的段大娘难得忸怩了些,段知微好奇道:“还有何事?”
段大娘看了回地,又看了回天:“听闻东市那价值一贯钱的浮光锦”她赶忙补充道:“老身只过去凑个趣儿,又不买”
段知微:“长姑你这样云想夹缬的胡女美人会伤心的。”
段大娘有些讪讪:“老身就看看,真不买。”
段知微只好一边随着她往东市尾部走去,一边给她画饼:“待食肆生意好了,莫消说一贯钱的织锦,你要那苏绣也不是不能买。”
饼画多了的结果就是旁人开始敬谢不敏,段大娘并不接她的话,而是一气儿拉着她跟阿盘往前走。
明明是过年,东市尾特别萧条,几家酒肆果肆衣帽肆都没开门,只有一个老媪踹着手坐在胡床上晒太阳。
浮光锦在哪儿呢?抢破头的长安仕女又在哪儿?
段大娘忙走过问老媪,老媪打量她两眼道:“前些日子便被官服模样的人带走了,想来是惹了些官司。”
段知微莫名松了口气,段大娘很失落。
几人就驾着驴车返回段家食肆,甄回在门口等着,急得直跺脚。
“这是怎么了”段大娘看着他笑:“别着急,在东市为你买了两只羊毫笔,给你春闱之时用着。”
甄回面上一片焦急之色:“现在哪儿是说那个的时候,有人来找段娘子,已经在里头坐了一会儿了。”
“谁啊,这大过年的,甭管什么生意,不接。”段知微还坐在驴车上吃她的樱桃干,她又在东市淘了些话本子,就准备过年期间慢慢看呢。
甄回道:“穿着宦官服,想来是宫中的人。”
段知微一口樱桃干卡在喉咙里。
几人慌忙从驴车上跳将下来,理了理衣裙上的褶儿进了食肆。
里头几个官服模样的侍卫站着,一位白面穿着宦官服的人坐着:“肆主这是回来了,倒是让咱家好等。”
段知微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太监,目瞪口呆的打量他,倒是段大娘机敏,上去就塞上一装满荷包的铜钱赔笑着道歉。
宦官这才满意站起来:“万福公主新得一匹浮光锦,织就成一幅百鸟裙,欲开上一席酒宴,不知哪位官家娘子提及段家食肆做的好奶茶,走吧,段娘子,若这膳食做的成功,公主必然少不得赏。”
段知微内心其实不太愿意,虽说皇家赏赐丰厚,整治的奶茶若是公主不满意,那不是掉脑袋的事情。
但是如果直接拒绝,那就是必然掉脑袋的事情,她只好扬起一个僵硬假笑:“承蒙公主信任,妾身这遍去公主府走上一遭。”
公主不在府中,而在青云观中,全长安最大的道观,隐在终南山间,常年烟雾缭绕,或许是因公主在此处,门口一堆戒备森严的千牛卫,还需宦官手持令牌才能进。
只不过即使是道观,这儿的膳食房也比段家食肆大了几倍,火房很是宽敞,已然开始热火朝天的运作起来,段知微刚被宦官引进去就闷了一身的细汗。
宦官唤来一个类似厨娘的人“这是从食肆请来的师傅,琅琊王氏的公子向公主推荐的,特特请她来做吃食的,你找个空灶台给她。”
那厨娘爽快应了,她随手指了指一个空灶台,让段知微过去。
段知微搬了柴便开始填灶火,趁着热锅的时候转过去看了眼火房,庖丁们各自忙各自的,切剁声音不绝。一个有一人高的大灶上正放着一大蒸笼,蒸汽伴着阵阵浓郁甜香铺面而来。
火房后门大敞。从段知微的视线可以看到一身形高大的庖丁一边细细烤制整只全羊正在火上烤制着。
最有意思的是进来个婢女,手上的端着个红木盘,木盘上放着一大块冰块,有庖丁匆匆跑来接过,又拿起刨刀用力把冰块刨成冰屑状,放入五色琉璃杯子里,上面细细倒一层蔗浆,点缀点新鲜水果。
竟然大冬天吃冰的酥山,公主殿下还真是会享受。
段知微叹口气来。
所幸这儿火房材料齐全,樱桃、葡萄、荔枝等稀有水果也是随拿随取。段知微取了些玫瑰花、桂花蜜、雪梨、茉莉等,放进陶罐里慢慢煨煮。
奶茶做起来简单,并不像那烤全羊一样需要燃烧身心去制作,段知微也并不指望能获得赏赐,能平安回家就行了。
另一边万福公主穿着珠灰纱制的道袍,头发只用一根和田玉簪所束着,她看上去并无什么公主架子,脸上一片温和之色,观之可亲。
官家仕女以及一些与公主熟识的清雅文人都已落座,离万福公主最近的便是袁慎己的好友,琅琊王氏的王潜。
他刚自江南游历回来,又将一些颇有意思的奇闻异事与公主讲。
公主听得颇得趣味,又摇摇头:“琅琊王氏,华夏首望,你不思功名,只在这上头有兴致,想来你宫中的姐姐必有忧思。”
王潜毫不介怀,抚须大笑道:“人各有志嘛。”
他似乎并不想深入这个话题,眼珠一转道:“臣下推荐给公主的,那位有许多奇遇的段氏娘子可有请到?”
一旁侍候的宦官忙哈着腰点头:“一早儿请来了,正在火房里煮奶茶。”
公主今日颇有雅兴:“让她过来吧,也赐个座儿。”
她抚了抚染了凤仙的指甲道:“王君如此力荐这位娘子,怕不仅是因为那些奇闻异事吧。”
王潜起身行礼:“公主聪慧,臣可真属于是望其项背了。”
他卖了下关子而后道:“前些日子中书令明里暗里欲将嫡出的长女嫁与金吾卫的袁慎己,结果碰了一鼻子灰,臣记得公主还在感叹‘崔家那般品貌的娘子都不要,他袁慎己难道
要娶上一位天上的仙女‘?”
公主原来斜歪在美人塌上,闻此当是真正来了兴致,坐直了身子:“原来如此那本宫要好好看看,那段家的娘子,是何等倾国倾城的美貌,将那不解风情的冰山蛊惑了去。”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恐怖的烧尾宴南方有神鸟……
段知微已经打算走了,听到公主邀请时整个人都不好了,她未学过长安的这些礼仪,生怕在人前失仪。
在一旁的宦官突然像换了个人似的,一路殷勤地给她引路,好像生怕她跑了。
二人自火房一路行至后院,在遍布菩提树的夹道间里遇到了另一位娘子,那娘子生得清秀白净,穿一素色夹袄,神色间有些怯懦。
不太像是达官贵族家的女儿。
于是段知微先朝着她搭了个话:“娘子万安,你也是被公主请来的客人吗?”
那娘子没想到段知微会突然向她搭话,吓了一跳,而后嗫嚅道:“妾身青鸾,是来此为公主想要的衣裙的。”
原来是这样,段知微忙道:“今日妾的长姑还特意去了趟东市寻这浮光锦,没想到肆铺未开门,隔壁的老媪说是被几个官差样的人带走了,还以为惹了官司,原来是给公主缝制浮光锦了啊。”
那青鸾脸色苍白,闻言只是浅浅点了一下头。
二人来到公主的宴席之上,其间已然是觥筹交错一片丝竹之声,座间各类文人才子,美貌仕女正在闲聊饮酒,公主邀请段知微坐到她的身边去。
段知微也不知面对皇族要行怎么的礼,只得双手轻轻搭于腰间,微微屈膝,口中称:“公主殿下吉祥止止,百福具甄。”
毕竟新春,无论如何,说些讨巧的吉利话定然是不错的,公主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笑道:“这吉祥话倒是颇为有趣。”
她仔细打量段知微两眼,颇为满意的笑了:“雪肤杏眼,确实是个美人。”
段知微一头雾水,不知自己容貌跟这场宴席到底有什么关系,只好笑了一笑在食案后头坐下。
不愧是公主设下的烧尾宴,单笼金乳酥、曼陀养夹饼、贵妃红、长生粥一连叠儿的往食案上。
段知微看了半日,觉得那金乳酥做成一朵富贵牡丹花样式,看着有金色渐变样,在小蒸笼里氤氲着奶香,去极是精致。
她谨慎挑选其中一朵夹到碗中,轻轻抿上一口,外皮松软,一口下去浓郁的奶香味便弥漫了整个口腔。
段知微突然从中得到了灵感,虽然牡丹样式的面点她实在是不会雕刻,但是这面点肖似现代那种奶黄包,里面搭配的是绵密咸蛋黄流沙馅料。
如果她能复刻这种甜品,而后在食肆里头卖,再宣称这灵感来源自万福公主的烧尾宴,那那不是能赚个盆满钵满。
段知微沉浸在对这单笼金乳酥的幻想当中,全然不觉宴会已近尾声。
两位宫装模样的女郎推着个高大的雕花木架过来,上头是一件华贵的襦裙,段知微离得远,远远望着那衣裳像一条流动着的、闪闪发光的五色河流。
无论是为了奉承万福公主,还是真心被惊艳,座上宾都是一连的倒吸凉气之声。
这上面是高丽进贡的、朝霞绸织就的锦绣红衫,袖子两侧是变换颜色的浮光锦,襦裙则是大片大片孔雀的尾羽,如金绿色泛着光芒的丝绒,上头点缀无数个“眼睛”状的图案,神秘又优雅。
这裙子从前面看、从侧面看、在阳光之下,在阴影之中,皆是不同色彩不同芳华。
万福公主颇为自得,她是圣人第二十四位公主,母亲仅仅是个美人,虽说天家富贵,但在众位公主中,确实不那样受重视。
她沉溺在所有人艳羡的目光中,开口道:“此裙名为羽衣,尾羽是自南方来的神鸟”
座间一位女郎却突然像发现了什么,指了指天空,喊道:“那是什么?”
如黑云压境般,远处突然飞过来一群黑色的鸟儿。
段知微也抬头,心想:“这是何种情况,难道说香妃引来了蝴蝶,羽衣能引来百鸟朝凰?”
很快她便知道,自己想法颇为天真,只见那些鸟儿如同一支自幽冥深处而来的黑暗军队,闪电般地带着悲鸣飞速向下冲着公主的宴席冲了过来。
众人这时才觉察到不妙,尖叫着散开,有些直接就躲到食案底下,一群贵族看上去竟很是狼狈不堪起来。
段知微本人也很慌张,低下身双手抱住头,耳边知听到雀鸟高亢的悲鸣和啄食的声响。
鸟儿的袭击来得快去得也快,不消一会儿,群鸟竟自散了,众人这才出来,发现那闪光的华服,竟然被群鸟啄的七零八散,破破烂烂的,只剩两片残破的尾羽落在地上。
段知微咋舌,这要是落在人身上,简直不敢想
守在观外的千牛卫匆匆赶了进来,只不过群鸟早就散的没影儿了,万福公主自出生以来第一次丢这么大的人,大怒,下令彻查。
层层叠叠的千牛卫把青云观围住,既不准外人进来,也不准里头人出去。
毕竟里头大部分都是贵人,道观给每个人安排了一间厢房,段知微被分到了最末尾的一间房子,竟然和那位名唤青鸾的娘子在同一间。
段知微在烧尾宴上吃了不少东西,觉得有些口渴,从食案上拿起一个黑釉碗,细细擦拭干净,倒了碗凉水一气儿饮下,而后问那青鸾要不要来一些。
青鸾像是受了惊吓,摇摇头,而后盯着段知微幽幽道:“你听过万鸟裙吗?”
段知微毕竟只是个开饭店的,于历史知识上浅薄,若非要牵扯到有鸟羽制成的衣裙,她只听说过霓裳羽衣。
这事儿像闹大发了一样,大理寺来了一趟,圣人嫌弃千牛卫守卫公主不利,调走了一批,又来了一批金吾卫。
段知微也莫名被一不知何官职的人盘问半天,她本只是个小食肆的肆主,又是奉公主诏命前来,实在是没什么嫌疑,问完就让她走了。
倒是那位青鸾娘子,虽然衣裙是和宫中尚方一起制作的,但是锦缎是她织造而成,于是便被两个官差模样的人盘问到现在还没出来。
段知微第一次遇到这种场面,还稍微有些后怕,出门没注意绊倒了树枝,将将要摔倒时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仰头,袁慎己正一脸关切地望着她,而后问:“段娘子还好吗?”
今日并未轮值到他,只是由于路过段家食肆,听闻她被万福公主请走,又得知青云观出了这么大一件事,才匆忙与金吾卫中郎将调班。
段知微见到他,心下稍安,又颇为委屈的撇撇嘴:“这可真是无妄之灾了。”
她把自己被邀请到这儿,又坐到公主宴席上,遭逢群鸟攻击之事与他这么一说。
袁慎己正色道:“目前大理寺怀疑对象便是那位织造浮光锦的青鸾以及宫中的尚方,你不必担心,有袁某在此,不会有事情的。”
提及那位青鸾娘子,段知微颇有些好奇的问他:“都尉听过万鸟裙吗?”
岂料袁慎己听了这话,难得对着她阴沉下脸,也不避嫌,一下使着蛮劲把段知微带到**一假山山洞中,观察了一下四处无人。
赶忙道:“这是大忌!你听谁讲的。”
段知微老老实实说:“青鸾。”
被废黜自尽而亡的安乐公主曾吩咐宫中巧匠以百鸟羽毛织成两条“百鸟毛裙”,一条献给皇后韦氏,一条自用。
据《新唐书》记载:此裙“日中影中,各为一色,百鸟之状。”
据说安乐公主得到这两条百鸟裙后,上至达官贵人,下至黎民百姓皆效仿之,那段时期,山林中各色奇珍异兽,搜山荡谷,扫地无遗。
当今圣人仁善,视此物为祸国的不详之物,已严令不准射杀山林奇珍只为一条裙裾。
段知微赶紧捂住嘴,这下总算知道何为“祸从口出”了。
另一旁,宫女碧霄端着一碗安神汤推开朱漆门,走进公主寝宫很亮堂,嵌铜琉璃香炉在底下似有若无的轻吐御赐的龙涎香。地上铺着厚重蜀锦地衣,地龙里金丝碳向外弥漫着暖意。
这炭火是特贡宫中的,虽然很温暖但是不显干燥,碧霄送上安神汤,而后拿起篦子给嚷着头痛的万福公主篦了篦头发。
后者闭上眼睛问道:“进展如何了。”
碧霄小心翼翼回道:“问过大理寺少卿了,还未有进展 。”
公主睁开眼,厉声道:“这群废物。”而后将手中篦子扔出去,正好砸中了孔雀纹逯顶银方盒。
碧霄端着空碗从房间内退出来,卸掉怯懦讨好的神色,冷冷哼了一声摔袖离去。
今夜暗夜如墨,不见半丝光亮,段知微还在厢房沉睡,青鸾悄悄起身出了门。
碧霄在一间封禁着各色黄符纸的房间门口焦急等待,见到她来,赶忙握一握青鸾的手,打开了那道封禁良久的门。
一股儿灰尘铺面而来,这间厢房里头布满各色符纸,只中间一个巨大的红木架子放着一间落满灰尘的衣裙。
“终于找到了。”碧霄和青鸾兴奋道。
“竟然是你们。”一道愤怒的声音自外面响起。
一群金吾卫已经悄然包围,手中亮起了火把,火光在冬风的肆虐下东倒西歪。他们各个神情肃穆,手上拿上了弓箭。
在另一旁,捉妖司的独孤律令竟也现身到了此次,与一脸肃杀之气的袁慎己不同,他看上去颇为轻松,就好像只是来青云观上香,他摇着手中羽扇:“原来是来自南方的神鸟啊,何必给人间的皇室当宫婢,享受你的供奉,那样不好吗?”
碧霄将青鸾护在后头,双眼变得赤红:“我们雀族遭受的痛苦,你们懂什么?”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春鲜上市”酥糯蚕豆、……
美丽的孔雀遍布在滇国的密林深处,世代过着无忧的生活。当地人歌颂其为“神鸟”,将其绘在彩瓶、杯器、石窟壁画之上。
只是这日,一道弓箭厉声划破了雨林里的平静。
碧霄厉声道:“为了人族公主的一件衣裳,我们全族都被捕杀。”
万福公主脸色惨白了一下道:“本宫不知”
青鸾道:“你那件用于炫耀的罗裙,都是我族夙夜拔掉的尾羽。”
远处隐隐有火光燎了出来。
安乐公主那件万鸟裙已随其消失在了重重大火之中,还剩下这一件献给韦后的,由于遍布前朝时候的无数密辛和诅咒而被封印进了青云观里。
金吾卫忙着救火,被被捉妖司律令拦住。
青鸾和碧霄投身入了火场之中。
独孤玠摇着扇子、望着漫天火光道:“想来这应该是最好的、化解万鸟裙怨气的方式了吧”
厢房之上冒出的隐隐约约的烟气,如同两只巨型的孔雀,展翅朝着天空飞去。
折腾了一宵,段知微第二日总算是平安回到了食肆,获得了众人一致的热情关心,简直是得到了圣人般的待遇,哪怕只是想喝碗水,蒲桃都给她打好亲自送过来,让人觉着万分的感动。
却听闻万福公主因为这件不详的万鸟裙在宫中挨了好一顿申斥,目前在公主府里头面壁思过。
反倒是段知微因祸得福,成为公主座上宾的事情有意无意的被段大娘透露出来,左邻右舍都用艳羡的表情看着她,哪怕是有竞争关系的胡饼铺的肆主都不敢再对着她翻白眼。
段知微莫名有了点狐假虎威的优越感。
在青云观耽误了春节几日假期,段知微狠狠在食肆里闭关了一天,把没吃到的炒瓜子、胶牙饧尝了个遍,再把东市买的几个画本子都翻完了。
第二日食肆就又要营业了。
春节过后,东风乍起,万物有复苏之相。市面上的“春鲜”也悄悄如破竹的春笋冒出了头。
她吃瓜子吃到上火,嘴边一片溃疡,菜肆送来时蔬时,段知微便一个劲儿的选择那些看上去能清热解火的芥菜和青菜。
段知微很喜欢烟雨江南,有些饭店有停靠在湖中的画舫,坐在其间,来上一笼皮薄如纸、色如翡翠的翡翠烧麦,再来一壶茶色碧青的明前龙井,画舫在湖中悠悠地开,她饮着龙井望窗外花开满楼
不过在长安这种幻想可以说是破碎了,她把一大袋子青豆扔进木盆子里,食肆几人围坐在一起慢慢剥着。
段大娘自外面进来,手上拿着一封精致的信贴递给段知微。
“什么呀?”她擦了擦手上的水痕接过。
每年三月,皇家的曲江园林限时对外开放,长安仕女们坐上结着彩帛的大车缓缓来到曲江池畔,在此处设“裙幄宴”,再各自佩戴上最美的名花,呼朋唤友地走在曲江园林夹道间,百花与美人争奇斗艳,最后以奇花多者为胜。
时人有诗云:“草色风晴绿满坡,佳人拾翠众相过。衣裳带得芳香气,一笑归来春意多。”
这信贴便是杜有容送来的,为了父母,她最终还是嫁入了裴家,河东裴氏地位高崇,杜有容在贵妇间还是颇有地位的。
里头的内容除了一堆吉利话外,便是邀请她一起至曲江园林斗花。
“我才不去”段知微如是说道。
现在是一年间鲜花最贵的时候,上次那价值半贯钱、品相不佳的姚黄,目前已经升值至一贯半钱。
花肆也想得很绝,大朵富贵粉色牡丹配刺桐;鲜色芍药围上一圈清淡兰草,做出的别致造型即使天价,也有女郎们竞相追捧。
段知微不愿意去,也是因为这花价格实在是高,买了不划算,若是随意在水边揪上一枝腊梅夹在衣襟上就跑到皇家园林里头。
一定会被嘲笑。
还是段大娘在一旁劝说道:“若只是单纯的曲江游玩那也就罢了,你这回受了裴家新妇的邀请,定然能掌握到一手人脉,也有利于食肆的扩张。”
段知微觉得自家长姑简直是个经商的天才。
第二日一早,一大木盆的嫩青菜被挑选出来细细剁碎成了细茸,布袋装好挤出水分,倒入大量白糖和猪板油拌匀,伴着猪油的荤香和青菜的清香,看上去油润润很有食欲。
接下来就是烫面了,要将面粉烫成雪花面,这一步段知微是在后院完成的,北方人多吃发面,烫面少,她寻思这道翡翠烧麦要当自己食肆的绝活,不能被旁人瞧见了。
把面擀成一个个圆圆薄薄的烧麦皮之后就可以开始包了。
段知微当着大家们慢动作教了一遍,烧麦皮摊在左手掌心,右手用竹刮上馅。左手将面皮窝起,右手细细给烧麦捏褶子,最后在开口处镶上些红色火腿碎。
阿盘手巧,看一遍就会了,蒲桃年纪小,手掌也小,握不好,馅料也是包的时少时多,最后撒了一大撮火腿末在上面,把段大娘心疼个绝倒。
一锅翡翠烧麦上蒸笼沸水锅蒸,段知微提醒众人:“这烧麦只能蒸一小会儿,时间不能长,馅心变了颜色就不好看了。”
众人点头称是。
今日朝食仍旧是卖猪肉玉尖面加上一大锅香浓豆浆,只不过素馅的没有了,要想吃素馅的,那只能来上一笼翡翠烧麦。
“翡翠”二字引起了众位食客的好奇,又加上段知微在一旁的强烈推荐,于是除了猪肉玉尖面的忠实拥趸,大部分食客都愿意点上一笼翡翠烧麦。
终于第一笼翡翠烧麦出了锅,这烧麦形如石榴花,皮薄如纸,透过表皮能隐约看到碧绿色的馅料,上头撒着的红色火腿碎则是万绿丛中一点红的点缀。
因今年青菜刚上,都选的极肥极甜的馅料,咬上一口薄皮软糯又微微带着点嚼劲,如同碧玉消融,口感肥甜。
不出段知微意料的,这被称为淮扬点心“双绝”之一的翡翠烧麦,在食肆大受欢迎。
她一早上忙得晕头转向,蒲桃却从食肆外捧回来一个小木盒:“一个漂亮姐姐送过来的。指明要给段娘子。”
“这什么呀?”段知微接过,她正想趁机
教育一下蒲桃不要随便跟陌生人搭话当心有拐子,打开木盒一看愣住了。
里头一朵娇艳欲滴的蔷薇花,花瓣层层叠叠,整个花朵呈现蓝色样,中间黄色花蕊微微凸起,花朵很是特别。
盒子里还有一张纸条,大概写的是深受食肆众人帮助感念至今,听闻曲江皇家园林很快便将有“斗花”游宴,赠上一朵染色蔷薇花,希望能帮到段知微。
落款是海迪耶。
段知微轻巧拿起花,这花瓣质感摸上去细腻而柔软,将鼻子凑过来,甚至还有淡淡清香。
“原来是花妖的报恩”她心想。
段知微这日蹭了下杜有容那辆系着彩帛的油壁香车,偷偷打了帘儿往外一看,通往城东南的曲江大道上已经是车水马龙。
风过,一阵儿浓烟珠翠脂粉香气就钻到段知微鼻子里,她忙掏出手绢,而后狠狠打了个喷嚏。
杜有容今日穿了件朱红色绣并蒂莲的华服,头上簪一大朵牡丹,整个人看上去都很有钱,段知微这么赞美她时,她悄悄翻了个白眼。
这回她在车上对着段知微耳提面命:“一会儿裙幄宴都是世家大族的贵女,礼仪上你需得小心着些。”
段知微带了一大盒子翡翠烧麦和千层油糕来此,目的简单明了,就是为了推销自家食肆的食品,听杜有容这话,立刻点了点头:“知道。”
杜有容打量一眼她头上蓝色蔷薇花,反而笑了:“不过你既已成了公主座上宾,头上又簪了如此昂贵一朵蔷薇,定是无人敢小觑了你。”
段知微为方便干活,平日都梳个小巧交心髻,今日为这蓝蔷薇,特地搞了个双环望仙髻,又穿了身蓝色卷草葡萄纹襦裙,整个人很有些端庄仙娥的意味。
“争攀柳带千千手,间插红花万万头”已经有成群结队的贵女摇着团扇穿梭在园林夹道间。
曲江两岸风光好,如同徐徐展开的一幅画卷,嫩柳依依,随风摇曳,深红浅红的桃花欲开还羞,一片柳影花明的明媚景象。
岸畔已经有了许多帷帐,青毡的定然是平民的,杜有容无视那排密密麻麻的帷帐,径直带着段知微进了其中一顶最大的,飘着彩帛的帷帐中。
这帷帐得有寻常人家的厅堂大了,里头已经热热闹闹坐满了各色贵女,杜有容毫不客气坐到最上座,段知微坐到她旁边。
各色贵女仍在叽叽喳喳,如满园的花,想来是费了一番心思的,有人梳着可爱的惊鸿髻插着淡色的绣球;有人梳着高高的义髻,头上一朵半开的魏紫牡丹。
段知微环视一圈,却在最角落里看到个灰色夹袄的姑娘,只在衣襟上簪了一串茉莉花环,梳着简单的单髻,虽打扮素净却难掩倾城之色。
她旁边的娘子则是恰恰相反,水红的菱花夹袄,墨绿的宝相花纹襦裙,梳着个夸张的云髻,插了一脑门的紫色蝴蝶兰,倒是颇显夸张。
杜有容见她好奇,斜身用团扇遮住嘴巴,低声道:
“那两个娘子是前定远将军留下的两个女儿,灰衣姑娘是第一任主母的女儿,那个穿的怪里怪气的则是第二任,目前当家主母的女儿,那恶毒继母对先头的女儿极其恶劣,是出了名儿的。”
于是段知微饮一口酪浆,颇为同情地看下那位灰衣娘子,心想:
“原来是灰姑娘。”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曲江推销大成功桃花芙……
这无聊的斗花宴进行到一半,段知微开始按捺不住,站起来准备四处分发翡翠烧麦和千层油糕。
她未打开食盒前,女郎们对段知微突然开始推销吃食颇为不屑,但看在杜有容的面子之上,再加上段知微鬓边那朵一看就很名贵的蓝蔷薇,倒也没人对她恶语相向。
但是官宦家娘子想表达自己的不屑有特别的方式,比如用团扇挡住面孔,低头聊天而决计不看段知微。
但是段知微打开食盒以后,情况发生了极大的转变。
这两样吃食放在小蒸笼里很像两样亮眼的珠宝,翡翠烧麦碧翠油润。千层油糕则讲究个菱形块儿,芙蓉色。上白面粉加白糖做成微白半透明状,最上面撒满粉红色糖瓜丝儿,乍一看像开满了桃花。
段知微厚着脸皮给千层油糕取名“桃花芙蓉糕”,正适合长安仕女这种视觉动物。
这油糕做起来也颇为复杂,每层都擀得极薄,一共要交叠六十四层,吃起来绵软甜润,甜香清雅,而且不会粘牙。
她一张巧嘴又各种宣传这芙蓉糕美容养颜的神奇功效。段知微今日为了迎合这油糕给自己脸上涂了些紫茉莉粉研的胭脂,她生得白净,今日也颇有些“桃花芙蓉面”的意味,给美容养颜的神奇功效添上几分说服力。
女郎们可以对美味吃食没什么兴趣,但是对养颜的追求可自古至今都没变过。
因此当段知微抱着大食盒在狭小的帷帐里艰难前行并且推销段家食肆的时候,获得了众多女郎的热烈欢迎,那本来要表达不屑的娘子,也坐直身体露出个真诚的微笑。
段知微走到灰衣娘子面前,她穿着灰色带补丁夹袄,眼神有些瑟缩,段知微觉得那位灰衣娘子颇有些可怜,因此着意多给了她一个,那位灰衣娘子向段知微投来了感激的眼光。
结果段知微转个身的功夫,那两块芙蓉糕被灰衣娘子的妹妹毫不客气夹到自己的碗中。
段知微:“”
她对此类不平之事很看不惯,那插了满头紫色蝴蝶兰的继妹抢了人家的东西,仍在自我吹嘘夸耀,并且嘲讽自家姐姐,灰衣娘子眼中噙满泪花,低下了头去。
于是段知微看不惯了,寻了个由头找茬:“听闻诗人有言‘人面桃花相映红’,怎么也该是以美人衬花娇,而不是以花衬人是吧?”
众多娘子看起来也早对其轻慢举止很不满了,于是随着段知微的话一一附和,倒是让那位继妹闹了个大红脸,狠狠瞪段知微一眼后不再说话。
这“斗花宴”在刀光剑影之下结束了,从毡帐出来后,段知微望眼瓦蓝澄澈的天空,再看看曲江两畔如画屏般美景,狠狠吸了两口清新的空气。
这边杜有容在丫鬟的搀扶之下上了牛车,向曲江畔某一方向指了指,竟自去了。
段知微一头雾水,拎着食盒按照她指着的方向走,很快就看到身着明光甲的往园林间严肃一站的袁慎己,他生得高大,又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跟兴高采烈前来踏青的游人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段知微觉得有趣,忍不住笑了,她突然生了个幼稚的想法。想悄悄往他后面站一下,吓他一跳。
结果人还没凑到袁慎己后面,便被袁慎己一下翻握住手腕。
“痛痛痛”
袁慎己本以为是哪个不开眼的游人竟敢作弄金吾卫,因此手下没有留情,下了狠劲,结果一看是段知微,赶紧松了手:“抱歉。”
虽然是自己脑子抽了想恐吓人在先,但是手腕一个红印子确实还挺疼,段知微莫名生了股气,略微福了福身,转身就走。
“等等”袁慎己在后面追过来,又想到自己仍在皇家园林执勤,因此喊了位在园中巡视的武侯替自己,而后又疾步追了过去。
他快步追上她,却也不着急与她讲话,就这么不紧不慢跟在段知微后面,段知微也不理他,两人就在曲江畔融融的春光中一前一后的往前走。
这人实在打眼,很多游人都看一眼他,再把探究的目光撇到自己身上。
段知微这才招架不住,转过身看他:“你跟着我做什么?”
她头顶一簇桃花开得可爱,今日梳着双环望仙髻,一双杏眼瞪他也煞是可爱,袁慎己突然像偶遇仙娥的凡人,一时忘了要说什么。
而后他看着零散出园的游人,终于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做了,于是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容:“很快便要宵禁了,袁某送段娘子回家。”
段知微抱着食盒坐上了他雇来的马车,一人坐一边。她手中的食盒还有两个剩下的翡翠烧麦,不知道袁慎己有没有好好吃午食,想拿给他又抹不开面子。
她看眼食盒,再看眼袁慎己,再看眼食盒。
袁慎己很是上道:“袁某还未用午食,看来段
娘子又做了些美味佳肴了,只可惜似乎食盒已空,袁某无福品尝了。“他装作遗憾摇了摇头。
竟然真没吃午食,段知微赶紧把手中食盒塞进他怀中道:“盒中还有两块烧麦和一块甜糕,都尉不嫌弃,垫垫肚子吧,到了食肆,我再做些其他吃食给都尉。”
袁慎己中午在官署廊下吃了两大块蒸饼,一盘馈春盘以及一碟白灼羊肉,还不是很饿,此刻却装作饿坏的模样自食盒取出烧麦,那烧麦已经凉了,菜叶焖久了也发黄,而后对着段知微抱拳:“很美味,多谢段娘子。”
马车比驴车快多了,到宣阳坊时,天色还大亮,阿盘忙着整治暮食,见她带着袁慎己回来,问道:“今日可要做些别的吃食?”
段知微一早便去了曲江,也不知食肆里头还剩什么食材,去火房里头一看,一竹篮新鲜水灵的绿豆芽、马兰头、蚕豆,被食肆众人整治的干干净净。
段知微决定做一道春菜饼。
这是个快手菜,只需把蚕豆和马兰头下锅焯水,蚕豆碾成泥,加入盐、胡椒调味。与马兰头和面粉鸡蛋混合,揉搓拍扁成一个个小圆饼,下锅小火煎。
煎到两面金黄,边缘微微卷起,有焦脆的香气时即可。
她觉得不够,又从梁上取下一块咸肉,配上春笋上蒸笼蒸。
这春菜饼做起来简单,味道一点儿不含糊,段知微试着先给袁慎己上一盘,他咬上一口,发出轻微“嘎吱”的焦脆声响。
蚕豆有回甘,马兰头清甜,饼皮则是充斥着麦香,还能吃到一丝胡椒粉的风味,让人感到浓浓的春日的气息。
袁慎己一口气吃完一盘,又把筷子伸到春笋煮咸肉上,这日的竹笋鲜嫩爽脆,怎么煮都好吃。
段知微在把春笋和咸肉上锅时,特意给咸肉划上几刀,在炖煮时,咸肉的油脂侵染到春笋之上,使得春笋更加油润;同时春笋也解了咸肉的油腻,二者可谓是相辅相成。
不光是袁慎己,这菜赢得了众位食客的一致好评。
段知微忙完这一阵,端上一爵竹叶青给袁慎己续上:“都尉近日都不怎么来食肆,原来是在曲江畔皇家园林值守啊。”
他缓缓饮一口酒:“也不是,这几日几乎都待在鸿胪寺。”
“鸿胪寺?”她眨巴眼睛,长安大大小小的寺庙她几乎都要被段大娘带着拜遍了,鸿胪寺又是什么寺。
袁慎己不由失笑,而后很有耐心的跟她解释:“不是寺庙,鸿胪寺是个官署。”
鸿胪寺,掌朝会、宾客、外吏朝觐、诸藩入贡。大都数时候,鸿胪寺都要负责迎送接待国外使者。
一般金吾卫并不会负责保护外国使臣,可此番陀汗国国王亲来长安,并献上南海稀缺黑珍珠、珊瑚等珠宝,意欲娶上一位皇室宗亲,以结秦晋之好。
金吾卫只得派人在鸿胪寺外负责这位国王的安全。
“还真是辛苦呢,不知那南海珍珠是个什么模样”段知微很喜欢珍珠饰品,不禁幻想了一下,又对袁慎己笑道:“明日我订了一框鲜虾,意欲熬成虾籽酱油,都尉若有空,我给你送上一瓶虾籽酱油。”
袁慎己应声说好,站起来欲走,又朝她看一眼:“段娘子可知元宵?”
“当然了”她兴奋跳起来:“那可是一年只一次可在夜间城中游玩的时刻,我绝对不会错过的。”
袁慎己这才点点头,起身离去。
他今日白日在曲江园林值守,晚上便无须再值守,可以回府休息,袁慎己路过自家的府邸,目不斜视地骑马走了。
他到了东市最大的首饰肆铺,捻金阁。
掌柜本在招待别的顾客,见到袁慎己,赶紧躬身跑了过来:“袁都尉怎会踏足小店,真是蓬荜生辉,都尉可有喜欢的,您尽管挑,有事吩咐小人给您拿”
袁慎己扫视了一圈,也没找到合乎他眼光的首饰,索性坐下先饮一碗茶。
只听一伙计不耐烦道:“这位娘子,我们这支莹珠簪,乃是老渔夫在南海边上偶然捞到的大珍珠,百年一遇,又千里迢迢运送来长安,请手艺好的匠师精心镶刻,取‘琼蚌晞曜以莹珠之意’,您接连三日来看这簪子了”
袁慎己听见珍珠二字,心下一动,闻言望去,只见一身穿波蓝绉纱裙的年轻女子面色涨红的拿着一根簪子,那簪头雕成雪莲模样,中间果然镶一颗晶莹凝重的白珍珠,几条流苏细细垂下,煞是好看。
捻金阁的伙计都是人精,见那年轻女子身上的绉纱裙乃是去年流行样式,就知她应只是小富之家,哪买的起这价值半个宅子的簪子,又见她拿着簪子不肯撒手,忍不住出言讥讽两句。
袁慎己盯着那簪子看了半日,突然站起身走到那女子身旁,女子先注意到秦劲头上束着的贵重墨玉冠,又见他相貌及其俊朗,不禁羞红了脸,她瞟一眼刚刚讽刺她的伙计。伙计见四品都尉走过来,以为这女子是他的相好,吓得脸都绿了,慌忙就要求饶。
只听闻袁慎己沉声道:“这位娘子,若你不买这根簪子,可否将簪子让给在下。”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鸿胪寺的客人与三虾面外……
第二日一早,路边芦苇上的露水还未滴尽,晨雾也未消散,泾河边的渔夫就赶早儿送来一篓子活蹦乱跳的小河虾。这虾放入葱姜蒜爆香,油爆也好、椒盐也行,就着酒一口一个嘎嘣脆,是非常好的下酒菜。
渔夫的独轮车上还有个木盆,里头是今早打捞的几条极肥的鳜鱼,段知微徒手拿起一条,鳜鱼的尾巴有力地挣扎着。这鱼一看就新鲜,肉质好,她掏出荷包,把这盆鳜鱼也买了下来。
想来是天气没有那么冷了,食肆早上的生意也变得好了很多,阿盘和蒲桃守着四散热气的蒸笼,还要守护被金华猫虎视眈眈的一盆鳜鱼,忙碌得很。
段知微把肚子涨鼓的河虾全部挑了出来,选了口大铁锅开始熬煮酱油,这酱油除了虾籽还要再加入葱姜、酒与冰糖,煮出来的虾籽酱油拌面、煮馄饨,甚至蘸水煮菜都能吃出咸香回甜的鲜美滋味。
虾籽酱油在小火上炖煮着,酱油的焦香和虾籽的鲜味慢慢从锅中释放开来向外弥漫。
在路上走着的行人一下就被这鲜香气吸引了过来。
想来是上元佳节临近,长安多了许多胡人的商队,这些人牵着一队队高大气派的骆驼,趾高气昂走在坊市间。只不过胡人自有自己聚集地,一般不会到长安本地人的食肆里头用饭,再加上段知微也并不会做异国美食,比如那些雪松饼、法拉费或者是哈尔瓦酥糖,也就放弃招揽这部分食客。
再说她曾在东市闲逛的时候花二十文铜钱买上过一小块哈尔瓦酥糖,上头撒满葵花子、白芝麻和各色坚果,有点像龙须糖,嚼着倒是满口生香。只是这糖曾在蜂蜜里浸泡过一遍,实在甜到倒牙,吃了几口就腻的吃不下去了。
于是段知微想:“或许胡人的口味跟长安人不一样。”
食肆外头已经开始大排长龙,蒲桃走过去拉拉她的衣襟道:“娘子娘子,有几个金发碧眼的胡商在那儿瞧我们的肆铺呢!”
蒲桃年纪还小,对牵着骆驼,有蓝色眼睛的胡人有着巨大好奇。
接着一穿着深绿色官服的郎君走了过来,对着段知微道:“请娘子安,在下鸿胪寺译语,目前正在招待来自陀汗国的使者,他们说对食肆很有兴趣,不知娘子能否腾出一个食案来?”
段知微还在弯腰慢慢熬煮酱油,闻言直起身子,让他稍等片刻,而后往食肆里头走了一圈,里头已经坐满了人。
苏莯一人占着食案
正在吃一碗鸭汤馄饨配笼翡翠烧麦,见她为难,特意站了起来去跟别的食客拼食案,段知微对他一通感谢,又免费给他送了一份猪肉玉尖面。
好容易腾出个食案,段知微麻利擦完桌子,招待鸿胪寺译语和几个胡人坐了下来,那群外使头戴獭皮三角帽,身着双翻领胡袍,足蹬黑靴,颇为感兴趣的环顾一遍食肆。
段知微年前特地找了石匠师傅给黄土地上铺了层青石砖,墙上挂了几个分层木板,上面放着一个红衣绿袄,满脸喜气的磨喝乐娃娃,一个绘着牡丹花的太平腊鼓,还有一盆开得正盛的水仙花,给食肆平添了些喜庆之气。
这边段知微也不知胡人爱吃什么,想到那陀汗国在海中,应该也经常用海鲜河鲜之类的,她目光盯上那篓剩下一半的鲜活河虾。
分别炒制虾仁、虾脑、虾籽,挑出有肥厚虾膏的虾脑放进热油里面慢慢煸炒出油,很快鲜香气便扑鼻而来,这些一股脑儿铺到面上拌匀,一碗油润的、香气四溢的三虾面便做好了。
这三虾面里的虾籽颗颗饱满,虾仁肉极有弹性,虾脑则是赋予这一碗醇厚的风味。今日菜肆还送来了新鲜的香椿头,段知微干脆把其切碎拌进鸡蛋里,炒上几个春日气息浓郁的香椿鸡蛋,再送上一笼当季的翡翠烧麦。
那几个外使看上去对长安的菜色很感兴趣,低头仔细研究了一番,不知用什么语言叽里呱啦的说了一大通,而后双手抱拳,对着段知微用生硬的长安话说一句:“谢谢。”
鸿胪寺的译语还随身带着一张白麻纸,提着毛笔正要向外使们了解一路上的山川风光和见闻。
领头外使今日多饮了两口新丰美酒,酒意冲到脑门上,惹了一脸酡红大声道:
“啊!我们走了几个月,路过了绿洲,穿过了沙漠,在龟兹的旁边,有一个小国,那里的王宫是金砖银砖堆砌而成,那里宽敞的花园、明澈的小河,真如同仙境一般!”
他继续道:“那儿的女王会魔法,若有仆人令她不满意,她便施法将他们变成五颜六色的鸟儿,放到花园的金树上供她取乐!”
“啊?”不仅鸿胪寺的译语听呆了,段知微几人都停了手里的活计侧耳过来,连旁边几桌食客都放下了筷子。
“可是,要如何把他们变成鸟儿们呢?”问这句话的人是蒲桃,她面对金发碧眼、五官深邃的胡人时都有些放不开,这回是实在好奇了,忍不住还是问了。
“问得好小娘子!”外使醉意朦胧的朝她比了比大拇指而后道:
“女王随身有个红口袋,她从里面取出一些红色粉末洒在地上,地上立刻出现一条汹涌奔腾的大河,她再拿起一把麦子埋到土里,用这河水浇灌,大麦立刻便开始抽芽开花结穗,这麦穗磨成面粉做出各类吃食,给人吃下去便会变成鸟儿。”
无论真假,这可比说书有趣多了呀。再加上这外使的长安话虽然拗口,但是讲起来还挺有感染力,所有人都被他的故事所吸引。
有几个食客带着怀疑放下正准备送入口中的翡翠烧麦,而后把面粉做的皮剥开,只吃里头的馅料。
段知微:“没这么做必要吧,我这面粉就是隔壁肆铺买的哪有那么神奇的功能。”
似乎受到周围看客的鼓励,外使继续讲:
“我们经过东瀛,在海上路过一个小岛,岛上只住着一位郎君。我们在那受到他的热情招待,他的仆人是一群猿猴,那群猿猴穿着丝质的衣裳,用金碟银碟给我们捧来丰盛的食物,而后又拿来金壶金盆倒水给我们洗手。”
他再饮上一口酒,顿了顿继续道:“”那位郎君似乎是岛上的主君,每逢朔日,岛上的猿猴都会赶上几日路程朝着那位主君恭恭敬敬行礼,多热情的主君啊,我们走的时候还派了百只猿猴一路护送我们。”
段知微觉得,这位外使要不就是喝多了酒,要不就是在耍人取乐,胡说八道胡编乱造。
显然周围的人也这么想,听完这么荒诞的故事,就各自做各自的事情去了,也不跟他较真,只图一乐。
外使在食肆吃完这一顿,付钱的时候特意多给了二十个铜子儿,段知微就当小费了开心收下,岂料外使摸着卷翘的胡子道:
“我陀汗国王,后日便要曲江皇家园林设宴,挑选长安最美的娘子回国当王后,段娘子生得美貌,又做一手美味佳肴,届时请准时来参加。”
段知微收钱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外使嫌食肆火盆温度过高而拿下了他的獭皮帽,段知微盯着他瓦亮的秃脑门瞧了半日,而后道:“真是不幸,妾已订亲了。”
“那真是遗憾啊。”外使遗憾摇摇头,戴上他镶着各色宝石的帽子走了,那译语也朝着段知微叉手行个礼,而后跟着走了。
段知微不太高兴。
人吐蕃灭了吐谷浑,攻打松州,又派了丞相当使臣送了千两黄金当聘礼,就为了迎娶我朝文成公主。你这上下嘴皮子一碰,往曲江边上一站,就想娶我长安最美的娘子?
再说了,长安城最美的娘子在圣人后宫待着呢,你怎么不去找圣人求娶?
傍晚,段知微还在为了暮食而在忙碌干活,蒲桃倒是无心做事了,就跟在她后面不停在问:“娘子娘子,你成了王后,我还能跟着你身边吗?”
“陀汗国有美味的吃食吗?”
段知微被她缠的没办法,刚准备说话,后面传来个低沉的声音:“什么王后?”
段知微扭头一看,原来是袁慎己下了值,她不由失笑,把白日里发生的事情朝着袁慎己一说,袁慎己也觉得这外使颇为有意思。
他坐到食案上,段知微怕他不够吃,特意多烧了份汤汁浓郁的河虾烩鳜鱼,把窝在柜台边的金华猫看的口水直流。
段知微玩笑道:“都尉真不怕妾去陀汗国当了王后,以后吃不到这美味佳肴了?”
袁慎己今日在校场操练一日,一人单挑了五个武侯,正是腹中空空的时候,他埋首几下吃那碗鲜美三虾面,而后道:“鸿胪寺卿今日上奏,陀汗国国王欲娶宗室女子,永结两国之好。”
长安是世界的中心,谁看的上他一个海中小岛的国家,架不住人家国王亲自来朝,而且又不是求娶公主,只是求娶宗室女,圣人便也答应了。
哦,原来是要求娶姓李的,姓段的没资格参与海选。
袁慎己望她:“那陀汗国国王有何好处?”
有自己英俊吗?有自己威武吗?
段知微感受到他的情绪,颇为好笑的给他拿了瓶醋来。
二人相视而笑。
过了暮食时间,段知微给袁慎己拿了一盒冻好的翡翠烧麦和一瓶虾籽酱油。听苏莯讲他最近都宿在官署不回府,想到那官署无甚可吃的东西,夏日的槐叶冷淘甚至把人肚子吃坏了。
段知微连着好几日给他送了些方便存储的吃食让他带走。
目送他离开后,眼瞅着快宵禁了,段知微和众人开始收拾收拾准备打样。
却听到一个怯怯的声音自外面响起:“不好意思,请问食肆今日还经营吗?”
段知微抬头一看,一位穿着灰色夹袄的娘子站在门口,红着脸看她。
是那位“灰姑娘”。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长安灰姑娘落下一只金珍……
这边食肆众人已经准备收拾收拾吃暮食了,段大娘干了一天活,累得腰酸背痛,因此颇有些不耐烦道:“今日已经打烊了,娘子明日赶早儿吧。”
灰衣娘子满脸失落,但还是倚靠在食肆门口柱子上不肯走,段知微赶紧过来拉一下段大娘的衣袖道:“虽然暮食已经卖光了,但是我们都还没吃饭呢,娘子若是不介意可以跟我们一起吃。”
灰衣娘子总算是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多谢段娘子。”
段大娘还想说些什么,被段知微摆手制止,段大娘虽然困惑,好歹闭上了嘴不再说话。
今晚段知微想试做一下腌笃鲜,做为新上的一款菜式,正巧梁上还挂着过年剩的咸肉,今日肉肆也送来了新鲜的小排骨,春笋和莴苣水灵灵窝在竹篮里。
咸肉、小排加葱姜料酒焯水,扔进油锅里煸至金黄,再和春
笋、莴苣、百叶结一块儿放到黑瓦罐里小火慢炖。
不知过了多久,锅中传来诱人的“咕噜咕噜”声,那是无数厚切的咸肉和小排在鲜美汤汁里头翻滚的声响。
大片水蒸气从瓦罐边缝儿里氤氲而出,肉汤的鲜香随之从火房弥漫到前厅。
蒲桃刚擦完食案,闻着味儿到了火房,用力吸了吸鼻子道:“好香啊。”
她拿了个小凭几去梁上最隐秘一角拿取昂贵的辛香料,被段知微拦住:“这不是寻常肉汤,无需加香料。”
若是寻常肉类炖煮,还需用纱布小袋掺入花椒、八角等香料一起煮。但这腌笃鲜天然有鲜甜气,只需撒入些盐粒儿便可,目的便是取春日时鲜之意。
段知微等火的功夫,外面却突然开始飘雨,是春日的那种绵绵细雨,打在人身也不会有什么感觉,但是晾在屋檐角儿的梅干菜、豆角干、茄子干便是遭了殃。
段知微赶紧带上阿盘和蒲桃去收,那灰衣娘子也帮忙加入其间,整个人看上去热心又善良,赢得了食肆众人的好感。
虽说“春雨贵如油”,但毕竟还是个春寒料峭之时,大家被寒风一吹,春雨一淋,还手脚冰凉的有些打颤儿。
这时候喝上一碗鲜浓味美的热汤是最好不过了,段知微拿块布包住滚烫的瓦罐儿盖子掀开,离了火的汤借着瓦罐的余温还在咕嘟冒泡。待热气散去,可见到这腌笃鲜汤白汁浓,里头漂浮着碧绿的莴苣、莹白的春笋更添食欲。
段知微给众人每人舀上一碗,第一碗便给了这位好心的灰衣娘子。
腌笃鲜做得十分成功,汤汁醇厚鲜美,咸肉紧实有嚼劲,肥肉部分则是酥肥,吃着也不腻,反而是入口即化。里头的春笋、莴苣又脆又嫩。段知微特意把莴苣切成厚实的块状,这莴苣饱吸了汤汁,咬上一口,浓郁汤汁在口中爆开,和清甜的莴苣很搭。
众人忙碌了一日,默不作声地埋首猛吃,倒是灰衣娘子吃得不紧不慢,很有些世家女子的典雅风范。
她第一个拿到汤食,却最后一个吃完,优雅放下碗筷,而后站起身朝着段知微叉手还礼道:“妾几日未用饭了,这可真是非常美味的佳肴。”
她从荷包里摸出十来个铜子儿,段知微听到她几日未用饭,哪儿肯收她的钱,只推说这饭不值当,不收她的钱。
蒲桃不知内情,眨巴着眼睛问道:“这位娘子,您为何几日不用饭啊?”
“几日不用饭,肚子不会饿吗?”
段知微本想来捂蒲桃的嘴,没想到灰衣娘子却猛然垂下泪来。
“妾本名李兰,父亲李炎也算皇室宗亲,妾的母亲早逝,阿耶娶了后母之后突发疾病也去世了,后母待妾身苛刻,非打即骂,有时还不给饭吃。”
段大娘换上些同情神色:“自古哪儿有好的后娘,也是个可怜儿见的。”
李兰继续道:“一日妾去南严寺上香,路上遇到一只赤鳍金眼的锦鲤,煞是可爱,妾便把鱼带回了家中池塘,每每给它投食,它便会浮上来,与当与其聊天,都会觉得好开心。”
她突然捂脸道:“近日听闻陀汗国要选取宗亲女子为王后,鸿胪寺也来了妾家相看,可母亲只选了妹妹过去,妾虽有心也实在不知选秀在何时何地。而且最近锦鲤也不知去哪儿了,可能已经被母亲吃掉了。”
“妾身实在绝望,只好四处游荡,不知何时竟走到了宣阳坊,又腹内饥饿,段娘子上回在曲江帮助过妾,于是这才大着胆子进来了。”她哭得哀戚,众人也十分同情,蒲桃更是红了眼圈,直让段知微帮帮她。
段知微白日还真从外使口中打探到了陀汗国国王选秀的时间地点,忙说自己知道。
只是宗室贵女们各个都佩着稀有名花,身着昂贵襦裙,只这李兰一身灰色带补丁夹袄,虽说她生得貌美,但这身行头,真的会被国王看上吗?
李兰却说不打紧,她那只赤鳍金眼的锦鲤能实现愿望,只是不知锦鲤去了哪儿,想趁着明日后母带着妹妹去曲江园林,偷偷回府偷偷找一下。
众人看向段知微,段知微只好说:“我架着驴车带你过去吧。”
李兰握住她的手一个劲地表示感谢。
第二日宵禁刚解,段知微还准备用刚熬的虾籽酱油煮点馎饦、馄饨什么的,段大娘就推搡她道:“人李娘子这么可怜了,你还有心情煮朝食,这里有我跟阿盘,你赶紧去吧。”
段知微:“那行吧。”
李兰的府邸在安邑坊,是个三进三出的气派宅邸,只是家族落寞了,看得出宅邸荒凉,本应华丽的红色椒房上全是斑驳脱落的痕迹。
她的继母和妹妹果然不在,李兰焦急俯身到池塘边上呼唤“鱼儿鱼儿,请你出来。”
没有任何动静。
段知微也走进了池塘,这座池塘应该很久没被人打理过,面上飘着一层厚厚的枯萎浮萍,没有鱼儿游动的迹象。
李兰跪坐在池塘边上,捂住脸大哭,段知微只好蹲下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
“别哭了!你的母亲杀了你的鱼!埋在院中槐树之下”突然从天降下一位披着头发的彩衣女郎“你可把骨头取出来藏到屋里,需要什么只管向它祈祷,就可以如愿的。”
那女郎说完,立时消失不见了,段知微还没反应过来,李兰却火速站了起来,到槐树边就用双手开始挖土,段知微在花园走了一圈,找到把土铲,也在一边帮她挖。
果不其然土里还真埋着一副完整的鱼骨,李兰又开始崩溃大哭,段知微昨日处理了好几天鳜鱼,莫名有些心虚,只好结结巴巴安慰她。
岂料李兰哭了一场,又振作起来,把鱼骨放到她房间的锦盒中,而后开始许愿。
段知微对此颇为怀疑,结果不到一会儿,香案上果然出现一条华美的绿地团窠孔雀罗衫、一枝娇嫩杏花、还有一双惹眼的朱缎镶嵌金珍珠软底鞋。
段知微向来喜好珍珠,一眼便看出来那珍珠圆润璀璨,定然不是凡品。
李兰立刻便拿起衣服自屏风后换上。她本就生得美,鬓边杏花倒不算千金之花,但是很衬她,显得整个人眉如远黛、眼眸似水。
她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急切对着段知微道:“还请段娘子再送妾一程。”
灰姑娘的南瓜马车突然变成了段知微的破驴车,她驾着驴车晃晃悠悠载着李兰到曲江皇家园林时候,里面已经一群珠翠粉香的千金娇女在等着了。
想来大明宫也是给了这位小藩国国王一点面子,特意把贵妃最喜爱的湖心亭围了层轻纱帷幔,据说国王就坐在里头。
李兰这身行头华贵,加上本人也确实生得好,不仅各贵女都看向她,就连外使都看得眼前一亮,很快她便被外使请入亭子中,其他女郎们都发出遗憾的叹息声。
段知微今天就灰头土脸的穿了平日干活的粗布麻衣,她也不急着走,就站在园林外围凑热闹,想看看国王最后选中了谁当王后,却猛然被人抓住手臂。
她扭头一看,竟然是值守在曲江的袁慎己、
他眼中浮现一丝薄怒:“某只当段娘子说笑,你还真到这参与陀汗国国王的选秀了。”
他看上去还挺失落,段知微只好道:“都尉见我这身打扮像是来参加选秀的吗?”
她把李兰的事情通通交待一番,袁慎己作为武将,也听过前定远
将军李炎的一些事,只好讪讪跟段知微赔罪。
段知微扭过头不理他。
二人就在园林外侧推拉了好一会儿,却见李兰匆匆跑了出来,对着段知微道:“好像是被母亲发现了,还望娘子赶紧送妾回府。”
段知微也不愿意面对她那位杀鱼不眨眼的狠心后母,赶紧一拉驴的缰绳,跟袁慎己告别,匆匆驾着驴车跑了,扬起满地的黄沙。
她边驾车边问李兰的情况,李兰羞红了脸道:“国王年轻英俊,还特别温柔体贴,说是春寒料峭,亲自给妾斟了一杯茶。”
陀汗国国王不跟他外使一样秃脑门就行。段知微安心下来,把李兰送回府邸。
二人下了驴车,段知微这才发现,她走路一瘸一拐,不禁问道:“可是受伤了。”
李兰怯怯说道:“妾身在跑出园林时掉了一只鞋”
段知微:“”
剧情发展到如此离谱段知微是没想到的,她只好干笑两声跟李兰道别,驾着驴车走了。想来明日或者后日,便会有侍卫拿着只镶着金珍珠的鞋满城找人了吧。
这边李兰目送段知微走远,自己也回了房间,重新换上破败的灰色夹袄,眼睛都不眨地碾碎那把娇艳的杏花,再把剩的一只珍珠鞋藏到床下的暗格中,而后伏到榻上假眠起来。
后母与继妹匆匆赶了回来,第一时间就跑到了李兰的房间,见她伏在榻上睡觉,便安心关了窗子,扬长而去。
李兰睁开眼睛,悄悄走到窗前,看那两个讨厌的人真的远去了,便重新锁好门窗,再次从暗格里拿出那只绣鞋,端详半日。
而后发出一声冷笑。
第50章 第五十章美味小笼汤包陀汗国国王与……
这边段知微回到食肆,把李兰得到陀汗国国王赏识的事情跟大家一讲,众人都松了口气。
尤其是段大娘,她几乎本月都要去大慈恩寺听和尚俗讲,对佛家“行善积德,福德自来”的说法深信不疑,念了句佛便要做些美食犒劳一下段知微。
蒲桃还小,被国王与落魄宗室女的爱情故事感动,拉着段知微一个劲儿的要她讲讲细节。
整个食肆笼罩在欢快愉悦的氛围里。
与之相反的是,另一边袁慎己接了圣人的旨意,回到书房拧着眉头道:“这陀汗国简直是胡闹!”
原来昨日曲江皇家园林中,陀汗国国王自称对一貌美娘子一见倾心,结果那娘子却突然受惊逃离,国王连美人的名字都未问清,只知对方仓促间丢失了一只镶嵌金珍珠的鞋。
国王立时便进了鸿胪寺,找到鸿胪寺卿,立逼着全城寻找这位貌美的娘子,这事儿就连圣人也颇为为难。
陀汗国在海中小岛,那儿炎热,贵族世家只穿轻纱薄衣与草编鞋,底层百姓更是赤着脚就在地上走。
可长安不同,女子的足部是隐私,更何况那日参加园林盛会的都是世家宗室女子,无论如何,让守城的“瑞狮”金吾卫拿着只绣花鞋穿梭在各个世家中找寻一位娘子,简直是不成体统。
圣人起初也觉得荒唐,直接就扔了鸿胪寺卿递上来的折子,可那陀汗国王说,若能寻到那位娘子,以后每年向长安进贡海中稀有的十斛珍珠。
圣人倒是不在意,泱泱大国,万朝来贡,谁看得起他这点玩意儿?架不住宫中贵妃最喜爱的珠宝便是珍珠,倒是给圣人出了个主意。
让宫中女官拿着绣花鞋去替陀汗国国王找人不就好了,金吾卫起个引路和护送的作用,既卖了陀汗国国王人情,也不得罪各个世家。
圣人觉得这主意不错,立时给金吾卫拟了旨。
就是气坏了袁慎己,金吾卫向来负责皇帝出行的护卫与仪仗、以及长安城的巡逻与监督,现在竟要护着大明宫的女官去各个世家寻一娘子,简直是胡闹。
可毕竟圣旨已下,此等小事,他决定交给手下来做,于是第二日早上宵禁一解,袁慎己便跨上他的马,去段家食肆躲清闲去了。
段知微趁还春寒,前一日晚上熬煮了一大锅肉皮汤搁在井边上,今早起床一看,满意的发现这锅汤已经成了亮晶晶的肉皮冻。
眼见翡翠烧麦挺受欢迎,她准备再试试蒸小笼汤包,这汤包就得天冷做,到了夏日,段知微既租不起冰室,又没法得到冰箱,肉皮汤不等凝固就会容易馊掉,只能趁天冷。
这包子皮也有讲究,北方例如天津的狗不理、北京的庆丰都是发面的,吃着蓬松又柔软;南方则多为死面,擀得薄薄的一层。
段知微做各色玉尖面的时候选择了发面,这会儿决定试试死面的。
馅料除了传统肉馅,段知微还根据时节往里头塞了虾仁和春笋丁,比普通猪肉的多了些鲜甜风味。
事实证明这小笼汤包蒸的很成功,小巧玲珑如一个个小宝塔立在蒸笼的松针儿里头,皮极富韧劲儿,呈现透明状,对着太阳光还能看到在薄皮里头晃荡的汤汁。
长安众人第一次吃到带汤的小包子,都很感兴趣,几乎每人都点了一笼儿,大口咬下去,滚烫的肉汁儿顺着筷子滴落,食客们也不生气,都找段知微打听,怎么能把汤灌进这个密封的皮子里。
于是袁慎己骑着马赶到宣阳坊的时候,段知微已经忙得热火朝天,看到他来,忙给他找了个空闲的座儿。
一笼热气腾腾的小笼包被放到他面前,又给他一碟香醋。段知微教他:“这小笼包吃的时候有讲究,需得轻轻提,慢慢移,先开窗,后喝汤。”
她手脚并用着比划,看上去很是有趣,惹得袁慎己心中不快散去了许多。
按照段知微教的方法,袁慎己轻轻把小笼包夹起,咬上一小口,便是扑鼻而来的热气和浓香,里面滚烫鲜美的肉汁儿一下子满溢了出来,猪肉鲜美,皮冻浓郁醇厚,细嚼还能吃到鲜甜的笋丁和肉质紧实的虾仁,再沾上些醋,入口便油润而不腻了。
段知微坐一边看他吃,于是与他闲聊道:“都尉今日怎么有空到我这儿吃朝食?”
袁慎己因着夜巡,极少有空来食肆吃朝食,一般都是苏莯过来给他带些。今日能过来,也是为着陀汗国那事儿置气,索性溜出来躲个清闲。
今日正巧是段大娘去上香的日子,拎着香烛篮子回来,一连叠声儿道:“哎呦呦外头好热闹,几个大明宫的女官乘着辆彩绸牛车出宫,旁边两个武侯跟着,好大的气派。”
袁慎己沉下脸来,把事情跟段知微一说。
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段知微激动地蹦跳起来:“都尉怎么不问问我呀,我知道陀国国王寻的那娘子是何人,我还去过她府邸呢。”
袁慎己猛地抬起头来。
另一边,李兰的妹妹李芍仍对着铜镜给自己上口脂,李母着急去趟府邸门口,又进到她绣房道:“也不知何时到我们这儿。”
李芍对着镜子照上一会儿,胸有成竹道:“母亲放心,女儿这般品貌,定然能被陀汗国国王看上。”
李母点点头。
定远将军李炎突发恶疾离世后,李府立时便没落了,原先那些阿谀谄媚的人全部不见了,她一个人带着女儿艰难,若是女儿能成为一国的王后,她定然要再去那些裙幄宴上好好显摆一番。
李芍描眉问:“她呢?”
李母嫌恶的挑了挑眉:“那个怪胎,在她自己房间里,不过为了防止节外生枝,我将她门锁了。”
李芍这才放了心,
过了午时,大明宫的女官才悠悠到了这家,宫中女官都是人精,最会见人下菜碟的,到了那钟鸣鼎食之家,各种对着贵女赔小心,这会儿也知李府没落,也只是面无表情的略尽职责。
那绣鞋也不算小,李芍毕竟是贵女,脚也不算大,可就是怎么塞都塞不进去,李母急得亲自要蹲下身
帮她塞。
结果鞋子像有灵性的自己弹了出去。
李母咬牙发狠道:“干脆把脚后跟削掉?你成了王后,自有丫鬟搀扶。”
李芍吓得脸色苍白,又见到那女官一脸鄙夷,只得咬牙应下。
结果女官蔑视她们一眼道:“若是削了足,那可不能算。”
女官皮笑肉不笑地拾起绣鞋,放进锦盒中,就要跟呆若木鸡的二人告辞。
李兰靠在门后,手上的铜镜里竟然放着前厅的一举一动,她冷笑一声,刚要念咒解开门上的落锁,就见到铜镜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放下手指。
段知微跟着袁慎己赶来,两位女官虽然不认识她,却也认得这位服绯的四品大员,都很有礼貌的朝他行礼。
段知微道:“这鞋是属于前定远将军李炎的长女李兰的,她就住在后院里,我前两日刚见过她。”
“哦?”宫中女官眼神犀利起来,盯着李母二人看了一会儿:“那就麻烦这位好心的娘子带我们去一趟了。”
虽然李母两人各种阻拦,架不住两位魁梧的武侯将她们拎到一旁。
李兰的绣房果然被一大铜锁儿锁住,武侯拿着陌刀凿开铜锁儿,就望见坐在地上惴惴哭泣的李兰,她仍穿着那身灰色夹袄的旧裙儿,手上捧着另一只镶着金珍珠的绣鞋。
见有响动,她抬起头,一滴香泪顺着粉腮儿坠下,看上去好不可怜
段家食肆这回食客多到排到宣阳坊外头去了,当然这回众人并不是为了翡翠烧麦、也不是为了小笼汤包,而只是为了陀汗国国王与宗女李兰的爱情故事,段知微做菜的空儿都没了,只站在食肆前头,起个说书先生的作用。
王妃李兰临别长安那日,特意坐着由四驼骆驼驾着的高大香车饶到段家食肆与段知微拜别,还送了她几颗珍珠作为临别礼物,给足了段知微面子,也将默默无闻的段家食肆在长安一炮打响。
段知微临行前还担心问她:“你的母亲与妹妹没有再为难你吧。”
李兰微笑着摇摇头,她已经身着长安最时兴的双鹿花朝霞裙,一头璀璨的珠翠,脚上则踏着那双镶嵌金珍珠的绣鞋,全然没了灰衣畏缩的模样。
她饱望着段知微,满含深意道:“她们不会有机会再为难任何人了。”
段知微这两日总觉得李兰道别那日看着不对劲,却也说不上个所以然,加上这两天实在是太忙,也就随她去吧。
这日食肆来了个稀客,竟然是好久没见到的捉妖寺律令独孤,他散着头发穿一宽大白袍,后面牵着两头驴,十分潇洒地走进了食肆。
段知微走过来想帮他牵驴,那驴却很是暴躁的要咬她的袖子。
段知微“嘿”了一声道:“独孤律令您家这驴可真暴躁,这谁敢骑啊。”
独孤饮下一杯茶道:“可不是,我从李府的仆人手中买下这驴的时候,那下人道,这驴野得狠,王妃去陀汗国前可叮嘱了这两头驴野,骑不了,最好拉去药肆熬阿胶。是我好说歹说才买下了。”
段知微好奇:“李兰的府邸吗?她家还有驴啊,我怎未知。”而后小声抱怨道:“有两头呢,自己驾着驴车去曲江不就好了。”
有食客喊她,她忙扭身走了。
只剩那一老一少两头驴干着急,那小驴耳边有朵肖似芍药的花,见段知微走远,大眼中垂下泪来。
此刻,幽州最大的酒楼被陀汗国国王给包下来了,寻常客人都不能进入。
而酒楼的大幕则将将拉开,大厅里衣香鬓影,觥筹交错。舞台两侧的朱色帐幔随风飘动,底部坠着的青玉石叮当作响。
已有一队胡女在丝竹声中开始蹁跹作舞,整个大厅里浓馥的珠翠香和酒香交至在一起,熏的人面如桃花,入目皆是金迷纸醉。
陀汗国国王搂着两位貌美胡姬,正一碗一碗的饮酒,而后对着旁边的国师狂笑:“国师预言的真准,那长安城里头果然有一副能找到宝藏的鱼骨。”
国师谄媚笑道:“殿下此刻搂着两位胡姬,王妃当不高兴了,万一她不交出”
国王摔了杯子:“那枯瘦的长安女子有何意趣?哪儿有这丰腴的胡姬貌美?她还敢不交出鱼骨?待到了孤的地盘上”
他喝多了酒,状若癫狂,完全没了在长安的儒雅与守礼。也没发觉静静立在屏风后的李兰。
她回了自己的房间,手中多了一份从国师那偷来的红袋子,从里头捏出一把土撒在地上,地上突然出现一条奔流的大河。
再把麦种子埋进土中,用河水浇灌,麦子开始抽芽,结穗。
她收集好麦子,又磨成粉末,晃了晃想,这面粉做什么呢?要不,做长安城里那位好心的娘子教的翡翠烧麦吧。
只可惜了她一大早到了鸿胪寺,又跟着译语和外使到了那段家食肆,没想到这个国王是此等货色。
她又瞧了眼手上的面粉。
外面那第三头驴。
一定会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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