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母亲 “那声音很温柔,像我妈妈。”……
听到声音的一瞬间, 顾行驰有些惊讶,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种若隐若现的呼唤,甚至一瞬间他以为是自己在这片宽阔土地上吹风吹出来的错觉。因为这声音很温和, 跟缚拏拉那种故作深沉的召唤完全不同。
他转头看向白玉京,就见身侧两人神色如常, 并没有听到声音的异样。白玉京注意到他的目光,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顾行驰摇摇头,又返回头去看前面的山, 那上面有一些古遗址的痕迹,但几乎完全是颓垣废址?, 甚至连一座完整的底座都没有。他问桑布沃:“前面那些遗址是什么地方?”
桑布沃就道:“以前这里有一座天葬台, 但七十年代后就已经废弃了。再往前有一些泥土颜色的建筑群,不过基本上都已塌顶,只剩下土墙,那些全部都是古格都城的遗址。”
古格王国遗址的位置比较微妙, 正好处于托林寺和东坡寺之间。甚至两地高地都可隐约望见其山脚入口小径附近的四间古格古殿。
桑布沃想了想,对他们道:“前往东坡寺, 可以从古格遗址前行。”
顾行驰点了下头,又问:“那这矮山上有没有悬挂一些能反光的装饰物或者是佛教七宝?”
桑布沃微微一怔, 他并不太确定,因为西藏这种地方遍地都是玛尼堆。这些一座座以石块和石板垒起的祭坛上, 大多刻有六字真言、神像造像或者是各种吉祥的图案。
宽阔土地上,一座座玛尼堆拔地而起,愈垒愈高。藏族人认为, 万物有灵,其使只是一块小的石头也是有灵性的,有灵性的物体必然有神佛的灵光, 说不定就是哪一处带来了代表吉祥如意的光亮。
“待天亮后,两位可以上前查看。”桑布沃道,“夜晚的山里不安全,现在还是冬季,山中食物不多,可能会有西藏狼下山觅食。”
顾行驰确实也不急于这一时,遂带着白玉京返回了厢房中。暖房内点了炉火,有淡淡的蛋白质烧焦味道,但在夜里,这种干燥温暖的感觉让人非常舒服。
顾行驰靠着白玉京烤火,直到双手双脚都变得温暖才上床,蜷进白玉京怀里,指间缠着对方雪白的发梢。
“刚刚你是有听到什么吗?”白玉京拍着他的背轻声问。
顾行驰并不意外对方会发现他的异样,闻言点了下头:“听到有人在叫我。”
白玉京神情微紧,大概是怕缚拏拉卷土重来。
顾行驰抬头亲亲他的下巴,手指揉捏着他绷紧的下颌,示意不必紧张:“不是缚拏拉,我可以分辨那道声音,是我从来都没有听到过。”
说到这他顿了顿,许久才想到一种形容,“那声音很温柔,像我妈妈。”
顾行驰母亲早逝,近些年来他梦到母亲的次数不多,甚至偶尔顾行驰会觉得记忆中关于母亲的声色已经变得浅淡了一些。但当提到这个词语时,母亲那些温柔的声音与眼眸忽然如潮水翻涌而上,洇湿了他的心脏。
“我妈工作上很要强,”顾行驰道,“但她面对我的时候总是很温和。我们家也没有严父慈母这一说,我爸和我妈给我的感觉都是淡淡的。”
顾行驰的母亲叫章琬,琬字本义指一种上端浑圆而无棱角的玉圭,常用于表达温柔、善良和谦逊的特质。
而章琬也人如其名,用现在话来讲,她是标准的淡人,除了工作方面,其他生活起居都不太在意。章琬长相清秀,不是那种明媚张扬的外貌,没什么攻击力,但看起来舒服,像泉水。
不过这种外貌长相,在玉石矿场里是要吃亏的。人人都觉得她是个贤惠温柔的女人,人人都想占她的便宜。所以章琬硬生生磨练出一身本事,在玉石矿场里打下自己的一份天地,没有一个男人敢小瞧了她。
“我爸嘴太笨,做不了生意人。所以顾家大部分产业都是我妈在打理。”顾行驰回忆着,“我小学是我妈最忙的时候,经常连着十天半个月都看不到她的人影。但她每次回来都会给我带礼物,有时候是一小片玉石,有时候是西南乡下一支开得正盛茶花。”
所以小时候的顾行驰对于母亲的理解就像是在拼图,这一片那一片的礼物慢慢拼凑而起。
章琬刚去世的那段时间,对于顾行驰来说,其实是没有实感的。因为他总觉得,即使这一次回家没有看到母亲的身影,但下一次,或者再下一次,总能看到母亲站在书房里翻看他最近的课业,书桌上或早或晚也一定会摆放上母亲这一次出行带回来的礼物。
直到许久后,书桌上依旧空空荡荡,书页里再也没有章琬留下的家长签字。顾行驰才渐渐明白,母亲这一次的离开,期限是永远。
“我当然知道,在山里呼唤我的不是我妈。我妈的骨灰是我亲手从火葬场里抱出来的,她是我亲眼看着下葬;她的灵牌是我日复一日地擦拭;她的黄表纸是我每年每月初三十五为她烧去。”
但那一瞬间的感觉,怎么说呢,太像了,太像曾经某个放学回家的夜晚,在一头扎进顾家大门后,听到章琬轻柔唤他的名字。
有时候想要让一个人信服,不需要故作深沉,只要用温柔的声音,就可以在这个人的回忆中,以某个人的身份打败他。
白玉京拍着顾行驰的后背,将人拥得更紧一些,低声安慰他:“明天一早我们就上山去看。”
顾行驰埋在他的怀里,并不急切:“没关系的,我有种感觉,她会等我的,她会等我们的。”
白玉京轻轻应了声,拍着顾行驰的背哄他入睡。西藏的夜里安静极了,这一晚竟是连风声都温柔,吹拂着寺庙附近的经幡,幡条在风中交织成温柔的歌。
第二天一早,两人收拾起床,简单洗漱后,先到金殿中用早餐。藏传佛教的斋饭味道还不错,顾行驰挺喜欢这里的酸奶,口感比中原地区的要浓厚一些。
沈昭他们也跟着早起,问顾行驰两人打今天有什么打算。顾行驰就道准备去山上看看那些遗址。
桑布沃闻言,就让一个小喇嘛带着他们从矮山侧方穿行,一路往南沿着山脚就能到达古格王国的遗址:“那地方很好认,山顶有一座坛城殿,殿侧壁画上的金漆在光下光彩夺目,隔着很远就能看到。”
一行人用过饭,从托林寺西侧的天降塔出发。他们一路往矮山的方向去,沿路塔群的阴影犹如风马旗上的金翅鸟,走在象泉河旁低头便能看到满河的白毫光。再向前方望去,已经是语言无法描述的伟大,四周崇山峻岭,雪原辽阔无边。这种地方,只要来过一次,便是永生难忘。
给他们带路的小喇嘛名叫云丹,他经常跟着庙里的师兄们出门采购,会说一点简单的汉语,但没有桑布沃讲的好。
顾行驰边走边和云丹交流,得知这一片遗址人迹罕至,前来绕山的朝拜者们也大多都会避开这一处地方。
“为什么?”顾行驰有些奇怪。
云丹就道:“这里有一处洞葬,大概十几米深,里面有很多无头的干尸,所以大家不想来到这里。”
“是干尸洞吗?”沈昭好奇询问,她来时已经看过不少资料,知道古格遗址山脚下有一座挺有名的干尸洞。据说是当年古格兵败,达拉克人将宁死不屈的古格兵士斩去头颅,尸骨则弃于洞中。但这座干尸洞距离他们目前的位置还有很远一段距离,而且资料上也没有标明这附近还有另一座干尸洞的记录。
云丹摇了摇头,表示并不是这样。他带着一行人从小路往上攀岩,很快就绕过土塔到达了山腰位置,这里就能看到几处墙壁遗迹,看起来有点像城池的城墙,顾行驰甚至看到了一处已经完全塌顶的碉楼。整个遗址都建在一处小土山上,部分墙壁上还遗留有已经褪色的矿物彩,应该是曾经王朝建筑的壁画。
顺着继续走下去,就能看到这矮山往后几座较高的山坡上都是这种石楼遗址,非常好辨认,因为四周的建筑都是土,只有这里是石头砌成的。
绕过最后一座矮山,视线高度一下变化,这是一座陡然拔高的山峦。山脚能看到人为修建的石阶,那石阶非常小,至多只能落半个脚掌,两侧有人工放置的木头架子,需要抓住才能往上攀行。几人沿着石阶一路走到山腰的位置,就看到有两条隧道相连,直通山顶。
云丹给他们指了一下右侧:“再往北行,就能看到当年古格王朝的议事宫殿。”
顾行驰比较好奇另一条通道:“那是通向哪里的?”
云丹就道:“通往冬宫,就是古格王冬天避寒之地,不过如今里面已经空无一物,完全废弃,很少有旅人愿意到那里去。”
此时已经到了中午,一行人便在山腰处暂作休整。云丹看着顾行驰,目光中总有些欲言又止。这孩子不过十五六岁,顾行驰对他自然宽容耐心:“怎么了?”
云丹有点不好意思,但很坦诚:“我想去冬宫。”
反正也是在这附近寻找线索,去哪里顾行驰倒是无所谓,只问:“为什么?不是没人去那里吗?”
云丹就道:“我小时候去冬宫,在那里丢了一串珊瑚吉祥扣,昨天晚上阿底峡告诉我,今天我可以找到吉祥扣。”
话落,在场众人都是一愣。
阿底峡?
阿底峡尊者?1054年圆寂的那位??
沈岁偷偷嘀咕:“这孩子是睡傻了吧?”
宋知淇拍了他一下:“或许是灵童转世呢。”
沈昭比他俩都靠谱,和顾行驰对视一眼,问云丹:“还有吗?阿底峡还说了什么没?”
云丹显然想描述一下,但是他汉语表达能力实在有限,抓耳挠腮了好一阵,最后只看顾行驰:“你知道的。”
顾行驰微微一愣:“什么?”
云丹有点疑惑又有点着急,拉了一下顾行驰的袖子:“你知道的啊!我们昨晚不是在一起说话吗?”
顾行驰骤然顿住,下意识看了眼白玉京,后者微微摇头,昨晚两人相拥而眠,除非他是死了,不然不可能放顾行驰一个人出门而毫无知觉。
一阵风吹过,头顶草甸上的草壳哗哗作响,只有这一处寂静无声。
如果放在以前,顾行驰会觉得这是陷阱,但在这里,他不想把事情想得太卑劣复杂。
托林寺很干净,和这里的每一处雪原与风一样。
于是他对云丹笑了下,有些歉意的样子:“抱歉,我忘记了,你能再和我说一下昨晚的事情吗?”
云丹叽里呱啦一通,顾行驰只听懂了不到十分之一,两相无语的对视片刻,云丹起身,拉着顾行驰往山道上走:“上去,上去你就知道了。”
顾行驰没有拒绝,跟着走在云丹身后,走动间,他就看到云丹腰带上悬挂的链条彩珠等饰物跟着一起摇晃。
其中一个两寸高的容器吸引了他的注意,顾行驰一开始以为那是一个乌木铜的鼻烟壶,但凑近后他才发现,这东西似乎是个缩小版的黑瓮,瓮底裹满了已经干裂的泥巴。
第122章 消失 顾行驰盯着那串珠,感觉有些难以……
顾行驰看着那一只黑瓮, 一瞬间,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直冲心头。他甚至开始怀疑,这一场托林寺之行会不会只是一场盛大的幻觉, 再睁眼,他依旧会站在那棵灯树前, 而身后是缚拏拉充满讥讽笑意的巨大脸庞。
但这种模糊混沌的幻觉只持续了很短暂的几秒,手背有温度覆盖,顾行驰低头就看到白玉京上前来牵住他的手。两个人位置靠得很近, 白玉京身上有一种被阳光和草木覆盖浸染的味道,这种生机勃勃的气息无法作假。
“看材质和工艺应该要再早一些。”白玉京轻声道, “不是那个时期的东西。”
顾行驰知道他在说什么, 也知道这是安慰。他轻轻呼出口气,将那些虚幻不安的猜测从心头驱散。
云丹还在前面带路,并没有察觉后面的一场心理动荡,直到被人轻轻地碰了碰手臂, 他才回过头。顾行驰指着他腰带上的那只黑瓮问:“这是什么东西?”
云丹拿起来给他看:“是在东嘎捡到的,这是朗达玛的东西。”东嘎在迁都札布让之前, 是古格王朝的重要都城,而朗达玛是古格王朝建立前, 吐蕃王朝的末代赞普,于公元843年被刺杀。
白玉京闻言微微摇了下头, 指着那黑瓮底部。顾行驰面看过去,就发现这黑瓮底部被泥巴包裹住的边缘,隐隐露出来一些字符。这种文字在日常生活中绝对属于完全陌生的门类, 但顾行驰见过,这是古象雄文字。他一下明白过来,这只黑瓮并不是朗达玛的东西, 这只黑瓮是古象雄王国的东西。
古格王朝的前身,可以上溯到象雄国。而象雄王国是在吐蕃之前,就已经在西藏高原雄霸一方的部落国家。它至少在4000年前形成,7世纪前达到了顶峰。值得注意的是,象雄也是雍仲苯教的发祥地。而在早前顾行驰得知什巴苯城时,就已经了解过苯教又分为什巴苯教和雍仲苯教。什巴苯教相对于雍仲苯教来说,它更趋于原始,是一个在鬼神崇拜的基础上形成的原生性宗教,没有公认的创始人。
顾行驰心脏砰砰直跳,他有一种预感,他们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从山腰下走到冬宫的位置,大概花费了一个小时。其中有一段崖壁十分陡峭,就连石阶都被修葺成奇怪的形状。但通往冬宫只有这唯一一条道路,通道几乎直上直下,即便有铁索的帮助,上下通行仍然吃力。顾行驰抓着铁锁小心攀行,甚至一度感觉自己是一只腿脚不太利索的岩羊。
这座地道式建筑盘桓向下行进,终于在顾行驰一脚踩空前到达终点。冬宫说是宫殿,其实就是一连串的地穴式房屋,不仅开了瞭望孔、小窗,甚至还有套室。整套宫室洞中有洞,颇为复杂,仿若迷宫。这里的洞窟都非常深邃,阳光经常无法照射进来,所以显得比较黑暗。而且这里的土壤质地都是沙土和砾石,已经开始出现坍塌的痕迹。
目前整个冬宫区域是由西藏自治区文物局进行保护修缮,因为土坍塌缘故,文物局开已经开展了对于洞窟的保护,游客早已被禁止进入。但桑布沃在这边是比较有名的上师,云丹依靠托林寺的名头可以带着他们刷脸进入。
宫殿内部光照有限,大部分区域都处于比较昏暗的范围。顾行驰给云丹准备了手电筒,云丹还是小孩心性,找吉祥扣心急切,在把人带到后三两下就钻入了另一个洞窟。但幸而这里的洞窟大多有通道相连,顾行驰能听到云丹的脚步声,因此也不太担心。
这里的洞窟十分简陋,墙壁上也已经没有壁画,只有土质一层层塌陷下来产生的裂痕。整个洞窟大概有大小不一几十间房屋,多数高度还不到两米,最外层的最为透气透光,类似于现在起居室的阳台,视野比较开阔,但所有的房间都像云丹描述的那样,已经空无一物。
不多时,云丹从另一个小房间里回来了,脸色看起来有些沮丧。他看着顾行驰说了句什么,是藏语,顾行驰听不懂,只询问:“没有找到吗?”
云丹摇了下头,又看时间,对顾行驰道:“如果想在夜晚前到达东坡寺,那我们要出发了。”
顾行驰点了点头,准备跟着离开。他清点了一下人数,忽然发现宋问渠和宋知淇都不见人影。
“老宋和小宋呢?”他揪住沈岁问。
沈岁指了指另一个狭小的洞窟:“他俩去那说悄悄话了。”
顾行驰知道两人关系应该不一般,但此刻不是浪费时间的时候,遂给沈岁使了个眼色:“去叫人,咱们要准备走了。”
沈岁应了声,探头进去,几秒后快步走出来,神色有些慌张:“不见了!”
顾行驰一顿,立刻站起身:“什么?”
“老宋小宋都不见了!我盯着他俩进去的!这会人都不见了!!”
顾行驰和沈昭立刻抬步跟进去,就见这应该是整个冬宫内最小的一间洞窟。整个洞窟大小只有五六平米左右,没有光照,十分昏暗,但因为面积狭小,甚至都不需要打开手电,一眼就能望到头。
沈昭和顾行驰两人将手电光打到最亮,在整个洞窟一寸一寸的找下去,却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异常。两个大活人就这样,在一间狭小的房间里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应该不至于出什么危险。”顾行驰安慰沈昭,“以宋知淇现在的状态,普通的东西伤害不了她。”
沈昭脸色很难看:“有时候,伤害一个人可能并不需要多么强悍的武力值。”
这是一句实话,让顾行驰下意识问起两人的关系。
沈昭的面容在手电筒光下苍白发冷,看起来有些不近人情,几秒后才开口,一副不怎么愿意承认的样子:“宋问渠是宋知淇的父亲。”
顾行驰微一挑眉,居然还真是父女,虽然长得确实不太像。
“只是生理学上的父亲罢了,他不论是在人伦还是义务上,都没有尽到一丝的责任。”沈昭随后补充道,“宋知淇对于宋问渠没有什么感情,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应该不至于发生太大的矛盾,只有可能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意外这个词太笼统了,但放在此刻又觉得太过荒谬。这是一间完全没有其他开口的房间,而且距离众人所停留的大套室只有不足五米的距离。发生任何情况,只要两个人其中有一个出声,那在外面的人绝对能够听到。
是发生了什么状况,让两个人都没有声响,一齐一声不吭地消失在了屋内?
想到这顾行驰突然一怔,因为在泥城的时候,宋问渠也发生过这样的情况,他没有给出任何预警,就消失在了那条通道内。
顾行驰下意识去看白玉京,两人眼神一对后者就明白他的意思,但却摇了摇头。这里的情况跟泥城内完全不同,最起码,白玉京没有感受到存在能够影响他们视线的东西,也没有类似的菌群会给神经中枢带来影响。
“啊,在这里!”
身后云丹忽然发出一声惊呼,众人立刻望过去,但并不像想象中那样看到熟悉的人影,只见云丹正蹲在角落,举着手电筒指着地板的一处裂缝缝隙。
顾行驰走过去查看,发现那缝隙中卡着一样东西,看起来应该是一串串珠。他蹲下身扫开周围的沙土,在看清那东西的瞬间,顾行驰一下怔住了。
云丹没有察觉身边人的异样,还在沉浸在惊喜中:“是我的珊瑚吉祥扣,它卡在了这里。”
手电筒白光下,红色珊瑚珠在一片土黄色的区域里非常显眼,这是典型的藏传老珊瑚珠,色泽深沉纯正,光泽温润古朴。
顾行驰盯着那串珠,感觉有些难以呼吸,洞窟深处的氧气似乎变得越发稀薄,他转头去找白玉京,迫切的需要一些来自现实的慰藉。后者就站在他身后,伸手轻轻按住他的肩颈。
那串珊瑚吉祥扣,和顾行驰在蒙东拿到的那一串珊瑚手串几乎完全相同。
在他惊愕的时间,云丹已经上手把珠串抠了出来。顾行驰盯着他的动作,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直到他看清了这串串珠的所有细节,才解脱般获得一丝喘息。
比起蒙东的珊瑚串,这一串串珠更加精细温润。而且它的每一颗珊瑚珠上都刻有光明八字真言,并且在珠串的头尾连接处有两朵莲花镀金银片相连接。
顾行驰一开始以为这是象征古象雄佛法的标志雍仲恰幸,但仔细看就发现,银片中心并没有那个明显的心印万字符,只有两朵莲花。
“你这串珊瑚珠是从哪里得到的?”顾行驰忍不住问。
云丹就道:“在神山脚下。”
这里的神山一般都在指冈底斯山。具体得到的过程云丹也说不清楚,只说是他的祖辈从冈尼斯山下得到的,这是神明给他们的祝福。
顾行驰没有再追问,他看得出云丹组织语言的艰难,只伸手摸了摸那个珊瑚串掉落的缝隙,隐隐能感觉到有风从下层吹拂上来。
“这下面还有空间。”他道。
但现在的问题是,这一条窄小的缝隙连一串手串都不足以掉落。老宋小宋两个大活人是怎么从这里消失的?
顾行驰蹲在缝隙前沉思片刻,回头看向白玉京,两个人就这么一高一低两相对视着,几秒后,白玉京冲顾行驰伸手,后者抓着白玉京的手站起来:“我有个猜测。”
白玉京近距离注视着他,目光亮晶晶的,似乎是已经知晓了他的想法,眼底有一点了然又默契的笑意:“嗯。”
“这里已经出现的状况,在泥城其实都能有所对应。”顾行驰看向疑惑的众人,“包括黑瓮、珊瑚、以及悄无声息地消失。”
“我个人认为,这里是原版,而缚拏拉的表现是仿版A货。”
沈昭蹙起眉:“不要故弄玄虚,来点现实的。”
顾行驰手电打向那道缝隙:“简单来讲,大活人肯定不可能凭空消失,这下面有机关,而且这种情况百分之八十我们曾经在缚拏拉的地盘里经历过。”
缚拏拉的地盘?
那可有够多的。
“当然,缚拏拉这种伪神最怕的就是被人发现自己的模仿行为,毕竟一般来讲冒牌货都很难超越原版白月光,而且它也不是物美价廉的平替,一旦被人发现它的盗版行为,很有可能会流失大批信徒。所以……”
顾行驰说着打起手电四处寻找着什么,片刻后,手电光在面前石壁某处落定。其他人围着看过来,发现那是其中一条裂缝,看起来没有特别之处。
“这有什么玄机?”沈岁耐不住性子。
顾行驰手电光晃了一下,示意众人目光跟着光柱走,就见亮白的光从顶部的缝隙一路往下扫,直到接近地面的底部:“这整道裂纹像不像一棵树?”
沈岁啊了声,怀疑:“这是不是有点勉强啊?”
白玉京走上来,抬手在墙壁上敲了敲,细听几秒后挪动位置,换到这棵裂纹树的另一条裂纹枝干旁继续敲击、凝神去听。
连续换了三个位置后,白玉京终于不动了,同时冲众人做了个安静的手势。
接着,他开始用手电筒用力敲击墙面,众人一开始非常茫然,不明白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但随着安静的状态铺开,一片寂静中,渐渐有不一样的声音出现了。
第123章 进入 几人看着黄金树,皆是一脸呆滞状……
那是一种轻微的铮鸣声, 像被撩动的琴弦,随着每一次手电筒的撞击自墙后轻微响起,声音非常微弱, 很容易被撞击声覆盖。
沈昭显然也是第一次见识这种情况,稍有惊讶:“这是什么?”
“藏语叫扎木达易, 是一种机关组。”
顾行驰道:“我不知道汉语具体怎么翻译,但这东西类似于某种擒纵结构,通过撞击震动势能, 开启主传动链运动。”
本质上来讲,这东西是一种灵敏型机括, 但它的连接物不是中原常见的木质材料, 而是某种弦线,很大可能是蚕丝弦或者牛背筋。随着撞击,弦会带动后面的机括反应,敲击的位置和力道不同, 会产生不一样的效果。
“我之前在普兰见到过这种机关。”顾行驰道,“这种机关配置最早应该是出现在唐代左右, 扎木是声音的意思,而扎木聂是藏族地区早期的弦乐器, 大概是唐代才从内地传入西藏。”
沈昭闻言想了想:“那就是吐蕃王朝的时候?会不会是当时赞普发现并利用了这里,然后修建了一个机关, 为了掩盖下面的东西?”
顾行驰盯着墙面上树形裂纹,点了点头:“很有可能。”
沈岁不由咋舌:“唐代的机关到现在还能运作??”
顾行驰就道:“应该是蚕丝混合金线,能保证韧性和强度, 金线可以保证长时间不腐坏。”
众人都不再说话,白玉京看顾行驰已经解释完毕,手中的手电筒再次开始用力敲击墙壁。
墙壁后传来的声音非常轻微, 这种节奏配重机关需要连续不断的敲击,才能保证其动能的释放与传动链条的运作。而且必须要保证统一的节奏和力度,一旦过程中发生一点失误,都有可能会打断整个主传动链的节奏,背后的弦线也会因此产生错误的联动,甚至可能会由此打开某个陷阱。
众人屏气静声,整间洞窟一时十分安静,只有白玉京手下的敲击声响,节奏均匀有力,一刻不停地敲打着墙壁。
敲击大概持续了半分钟,忽然就听哐啷一声响,众人下意识扭头向声源处望去,就见右侧整面墙壁开始发生颤动,机括的铮鸣声在逐渐往墙壁中间位置集中。紧接着震动一停,右面墙壁上一个半人大小的无像神龛内壁忽然向一侧翻去,露出后面大概半米多高的入口。
居然真的另有乾坤?
顾行驰抑住心底的惊讶,走上去用手电筒往入口内照,就看到里面是一条狭窄的长廊,有坡度,但并不陡峭,缓缓向下,不知道通往何处。
手电筒的光照下,能明显看出长廊的四面石壁竟都是玉白色的,做工考究又平整,跟外面的粗糙土质层完全不同。
沈昭凑上去用手摸了摸,非常惊讶:“这好像是玉石。即使不是经过专门打磨的晶润玉石,最起码也是非常不错的原石料子。”
顾行驰用手电打在墙壁上,看到这些玉料内部呈现出一种丝绢状的纹理,一时间也有些惊愕:“这好像是阿里扎达玉石。”这种玉石来自西藏阿里地区,产量稀少且采集难度较大,因此价格非常昂贵。
沈岁表情已经呆滞了:“这么金贵的东西,居然就拿来铺路??”
顾行驰和白玉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想到了那个关于什巴苯城的传说:金银做门,玉石铺路,这才是神城该有的逼格。
众人在入口处商量了十来分钟,最后还是决定兵分三路。顾行驰白玉京以及沈家姐弟带上大部分物资进入通道寻找老宋小宋的下落;留两个人在这里看守接应;剩下几人返回托林寺,万一有意外发生,他们需要后续的援助。
云丹也一直在看这个入口,看起来有些好奇。顾行驰担心小孩想跟着进去,正想劝说一番,没想到云丹居然把腰上的那个黑瓮解了下来,递给顾行驰:“你带走吧”
顾行驰愣了一下:“什么?”
云丹指了指里通道内:“这个东西你带走吧,带进去。”
顾行驰不太确定真的理解了他的意思:“这不是你的东西吗?”
云丹想了想,摇摇头:“这是朗达玛的东西,不是我的,你把它带走吧,还给朗达玛。”
说罢他把东西往顾行驰手里一塞,起身就要往外走。顾行驰很惊讶,他本以为云丹这种年纪的小孩多少都会有些好奇心,想跟着一起进入也是人之常情,但没想到云丹完全没有这个想法。
不仅是顾行驰,其他人也目露惊讶,沈岁故意问他:“你不想跟我们下去看看吗?”
云丹摇了摇头:“阿底峡告诉过我,每个人的命运不同,我知道那里不是我该去的地方。”
顾行驰一下笑了,没想到阿底峡尊者还挺知道呵护后辈的。
云丹则是好奇地望着顾行驰,几秒后也跟着露了个笑,看起来傻兮兮的,又很单纯:“你去就可以了,”他说,“那是你该去的地方。”
顾行驰的笑容微微止住,几秒后,他问了一个让人意外的问题:“云丹如果翻译成汉语的话,是什么意思呢?”
云丹耸了下肩膀,看起来无所谓,但又有点神气的样子:“我不知道,但是桑布沃说过,我的名字是我自己起的。我天生就知道自己该叫什么。”
顾行驰摸了摸他的脑袋,把用来当钥匙扣的一条玉石链送给他:“和你交换,谢谢你给我黑瓮。”
那玉石雕刻的是个舞狮的狮头样子,而狮子在藏族文化中又被视为勇猛和力量的象征,受到许多藏族人喜欢。云丹显然也不例外,立刻把玉石链串到了自己的腰带上,代替了黑瓮的位置:“谢谢。”
云丹很快就带着剩下的几个队员原路返回,身影消失在石道深处。
沈昭目送着一行人离开,扭头看到顾行驰若有所思的目光,笑了:“你是不是觉得云丹这小孩不一般?”
顾行驰回过神也笑:“说不准是托林寺神童呢,桑布沃知道我们的目的,应该不会随便挑一个人给我们带路。”
沈昭活动了一下身体,准备进入洞口,不忘感慨:“西藏这地界真是遍地神佛啊。”
顾行驰闻言微微笑起来,所以这里也遍地都是希望啊。
进入通道,照旧是白玉京打头。
四人依次弯腰钻进通道内,将近半分钟的时间,谁都没有说话,他们全都在看四壁的玉石。能看得出这些墙壁只是玉石原料,但也已经非常昂贵奢华了。不过这种东西即使被世俗发现,肯定也是有价无市。艺术和宗教价值成分太高,至多只能当成展览品。
通道很长又低矮,一行人只能弯着腰默默往里走。顾行驰能感觉到他们是在一路往下的,只不过坡度非常缓。行进途中没发生什么意外,但全然不变的白色通道、没有任何装饰与壁画的单调色彩,很容易让人觉得疲乏。
直到最前面的白玉京忽然一顿,顾行驰也跟着精神:“怎么了?”
白玉京稍微往侧边一让,顾行驰抬头去看,就见前方居然出现了分岔路口。在路口中间摆放着一个大概一人高的石雕,这东西猛地一看还以为是舞狮的狮头,但离近了才发现这应该是一只多尔玛。
多尔玛在雍仲苯教中是一种取代杀生祭祀的供品,一般都是用糍粑捏成的,但这里显然是为了保存,改用了石雕。长久没有人下到这条通道内,石雕上的矿物彩保存的还可以,能看到色块与色块之间的区分,采用的基本都是亮蓝藏红这样的传统颜色,整体非常漂亮。
这东西的艺术感很重,应该是千年前的工艺品,但肯定不是什巴苯城时期的东西,应该是设置机关吐蕃赞普所留下来物件。
这东西放在这是什么意思?
后面沈岁和沈昭也走过来,有些纳闷:“这是路标的意思吗?告诉我们两条路该往哪里走?”
“那它不应该摆在路中间,而是应该摆在左右的某一侧吧。”顾行驰道。
几人盯着这只多尔玛,一时间都没有说话,几秒后,沈岁挠了挠头:“是我的错觉吗?我感觉这个东西看起来没有什么恶意,反而有点儿呆萌。”
确实,顾行驰也是这样的感觉。一般来说,越趋于原始的宗教仪轨,给人的巫术感会越重,尤其是在早期文化中,人祭是非常重要的一环,所以大部分的宗教场所都会有一些很难形容的阴森和阴怨感。但这里显然不是,单从这只多尔玛给人的感觉来说,这是个正统且温暖的地方。
“往哪走?”
顾行驰还记得他们是下来来找人的。沈昭此刻已经在右边的通道上发现了宋知淇给他们留下的记号,于是冲两人一歪头:“走这边。”
顾行驰应了声,转头去扯白玉京,就发现他还在看那只多尔玛。
“怎么了?”顾行驰问。
白玉京给他指了下多尔玛的底座,就发现这只多尔玛应该是被人挪动过。但挪动的痕迹也已经附上很厚的灰尘,显然其位置并不是在近期发生的改变。
“是有人把这只多尔玛从什么地方搬到这里来了吗?为什么要这么做?”顾行驰微微皱起眉。
白玉京摇了摇头。
顾行驰留了个心眼,往多尔玛附近倒了些攀岩镁粉:“如果它的位置再发生改变,咱们回来的时候应该能看到它的运动轨迹。”
撒完镁粉,一行人顺着右边的通道继续前行,很快通道变高变宽,尽头位置出现了一道高大的白色门洞,门洞宝顶依旧是白色的玉石料,上面挂着已经腐朽的黄绸带,穿行过门洞,豁然开朗,后方区域极大,挑高足有三四层楼那么高。
四人一进去就吓了一跳,因为这片区域四周的墙壁上全部都塑满了造像。基本都是佛像,法器、肤色、衣着等方面有着鲜明的苯教特色,上下多层重叠着,这是典型的悬塑佛国。
不过最吸引人注意的,还是空腔中心那棵将近十米高的树形建筑,猛一看这树跟泥城里的那棵灯树非常相似,但光照一打,立刻就能看出不同。这树通体姜黄,光泽差,树干上已经形成包浆和氧化层,这是典型的老金子,纯度不高,黄金含量只有现在新金的一半,但是这一整棵黄金树往这一杵,价值连城。
几人看着黄金树,皆是一脸呆滞状,许久都没回过神来。手电光线落在树上,迟迟没有移开,那陈旧的光泽感就在四人眼前晃啊晃,好像RMB在冲他们飘啊飘。
许久,顾行驰扭头问白玉京:“是这个值钱,还是太岁村下的那个玉石树值钱啊?”
白玉京仰头看着树,几秒后肯定道:“这个。”
顾行驰有些恍惚:“所以还是黄金值钱啊。”
白玉京摇摇头:“不是,这个大。”
顾行驰一下被逗笑了,但还没出声,忽然就先听另一串笑声从右侧的某个佛龛内部传出。
几人一下警惕,手电筒光亮随之扫去,紧接着他们就看到这一座壁龛内是一具坐姿的强巴佛。
不对。顾行驰靠近了一些,手电光落在佛面上,照得整个龛盒内明晃晃。很快他就发现,这东西并不是佛像,而是一个人,这是一具被装扮得十分华丽的,人的尸体。
第124章 苯佛之间 “怎么了?难道真的诈尸了?……
四人一时间面面相觑, 什么情况?难不成是诈尸了?
但是看面前尸体的模样,周身灰暗,皮肉干枯贴骨, 虽然没有腐烂,但明显是干尸的状态。而且看尸体身上的华丽装饰以及尸体下铺放的灯芯、草木炭等物质, 这应该是一具人工干尸,甚至靠近些还可以看到干尸鼻腔内浇灌的松香。
这种状态下如果还能诈尸,那其诡异奇幻程度已经不亚于《阿黛拉的非凡冒险》, 完全的艺术作品,实际依据和可能性几乎为零。
“你们说这些悬塑佛龛内的佛像, 不会都是这种人造干尸吧?”沈昭忽然提问。
几人一顿, 旋即挨个看去,整个空间内一共有十三个大佛龛。龛内全部摆放着装饰不同的坐姿神像。在原始苯教中,数字十三有着特殊含义,即意味着全部、全新, 这与一年有12个月,第13个月即为正月, 象征新的一年开始有关。而且在苯教中也有十三位大神,总称十三大神。以及在苯教的描述中, 宇宙也有十三层,越是上层居住的神灵地位就越高。
想到这, 顾行驰不由猜测:“这一座地宫会不会一共有13层?”
几人闻言回忆了一下整座山的高度,感觉有点够呛。
“13层,一层至少得10米高, 再加上封顶和地板,这山少说得有个200米吧,我觉得没有那么高。”沈岁道。
“那如果是冈底斯山呢?”顾行驰缓缓开口, “在藏族苯教的原始文化中,天象一项八幅盖伞,地象一朵八办莲花。冈底斯山则像撑伞的把柄和莲花的根茎,位于世界的中心,是天神下凡和凡人升天的天梯。”
如果什巴苯城是建立在冈底斯山脉顶峰,那是完全说得通的。
沈昭闻言一下皱起眉头:“如果这座地宫真的可以直通冈底斯山脉下,那我们现在的装备远远不够,必须要原路返回,重新规划。”
顾行驰赞同她的想法,但目前的情况是,他们下来这一趟的任务,只是找到宋知淇和宋问渠,可偏偏两个人谁都没有出现。
地宫内十分安静,仿佛刚刚的笑声只是几人的一场错觉。
“反正我是觉得这里面应该没有什么僵尸诈尸的情况。”沈岁手电筒在地宫内扫了一圈,也算有理有据,“如果诈尸的话,就咱们刚进来看见神树那个呆样,他为什么不趁机攻击我们?反而在这一刻出声,故意留时间让我们警惕防备?”
那不一定,也有可能是小白一张正经脸讲笑话实在是太过搞笑。顾行驰心想,老实人讲笑话的威力是十分巨大的,就算是地下诡物也忍不住。
白玉京不知道此刻自己正在被爱人背地蛐蛐,只上前检查了一下这尊强巴佛干尸,确定它是一个死物。而且这具尸体是很明显的金刚跏趺坐姿,双膝与脚几乎已经粘连在了一起,如果想要强硬拆开,恐怕只能卸掉两条腿,根本不可能诈尸活动。
这个时间顾行驰也没闲着,他在看墙壁上的其他12位大神。苯教十三位大神,主神是阎王,此外还有四个一组,各有颜色,分管各地的阎王。但看这些干尸身上的服饰又是有明显藏传佛教的特征,所以此刻顾行驰也有些不确定了,这到底是在讲苯教还是在讲藏传佛教,或者干脆就是两种宗教的融合?
如果这样推论,时间上倒是说得通,毕竟吐蕃时期是由尼泊尔赤尊公主和大唐文成公主先后出嫁松赞干布,才完成了佛教的传入。在此之前,苯教一直是吐蕃的国教,当然,其对于后来佛教的抵制也非常明显,甚至一度发展到了极端的破坏攻击地步。不过从这一处的悬塑造像来看,当时的情况应该是已经完成了苯教与佛教的部分融合,一些理论与说法也进行了吸收互动。
就当众人疑惑之际,那道诡异的笑声忽然又出现了,这次是出现在靠近左上方的悬塑壁龛后。沈岁就站在那神龛下面,听见声音下意识抬头去看,竟是瞬间被惊吓出声,倒退了好几步。
“怎么了?难道真的诈尸了?”沈昭也跟着一惊,一把将人拉回来。
“脸!这里面有张脸!”
沈岁冷不丁被吓了一跳,这会反应过来赶紧掏刀防御。
白玉京走过去察看,就发现这一具坐姿佛的佛脸竟然开裂剥落了一部分,露出了内里狰狞的人脸。
顾行驰眉头一下皱起,这是某种意义上的塑金身吗?塑金身的前提也应该是功德圆满、自然圆寂吧?但这明显是把还活着的人塑进了佛像内部,这和打生桩有什么区别?
手电光透过剥落的裂纹照进去,就看到里面有露出来一截绸缎,能看出颜色是藏红色,上面还带有花纹,这应该是喇嘛会穿的常服,换而言之,这里面的人应该是一个藏地僧。
看来这应该不是后期苯佛融合的时候,而是早前佛教刚进入吐蕃,受到抵制排斥的时期。
顾行驰想了想,手电筒又照回一开始的那具干尸,这具干尸原来是不是应该也被塑在佛像里?但塑他的那尊佛呢?为什么只剩下里面的尸体了?
揣着疑惑,顾行驰手电继续照过其他十几尊塑像,就发现这些造像虽然面部或身体某些部位存在裂痕与缺损,但最起码都还有保留有外层的塑壳,肉身被完好保存在石雕像内。只有这一尊强巴佛,完全没有外壳石塑,只有肉身。不过这东西看起来也不是被人强行打破的,毕竟这附近也没有石壳的残留。
顾行驰捏着下巴默默思考,在汉地佛教中,强巴佛一般是指弥勒菩萨。而在佛教传说中,弥勒菩萨是被佛预言,将来会继承释迦牟尼佛位置成为未来佛的菩萨,所以弥勒菩萨又被叫做未来佛。那么此刻这尊佛像的不同,是不是一种提示?
据佛教经典《弥勒下生经》记载,弥勒菩萨将在五十六亿七千万年之后降生于婆娑世界,继续释迦摩尼的未竟事业,普度众生。当然,这个时间只是一个象征性表示,代表还非常遥远的意思。
通常弥勒佛的出现一般都代表着未来的希望和救赎,常常被人们祈求庇佑和帮助。顾行驰认为这一尊强巴佛的出现,一定有某种象征意义,但是他暂时无法想通,对方想要表达的具体含义到底是什么。
顾行驰默默盯着强巴佛像干尸沉思许久。几分钟后,身边的白玉京忽然动了,他抽出军刺用刀柄探进佛龛内,轻轻地敲了敲佛龛背后的石壁。
听到声音,顾行驰微微一顿。
空的,这佛像干尸后还有空间。
沈岁见状也学着他的样子敲了敲其他几个佛龛的背部,但发现只有这尊强巴佛的龛盒后是中空状态。
“这提示这放水……是不是有点太过轻易简单了?”顾行驰有些怀疑,不敢贸然上前。
沈岁心大,而且以他半虫人的身体状态也没什么好怕的,索性直接和白玉京一起把那一尊干尸搬了出来。
顾行驰和沈昭靠近几步,蹲在旁边检查尸体,两人很快发现这具干尸的腰腹装饰非常独特,看起来有些像蛇。
“啧……”顾行驰现在对于这种细长条的生物心里还有些抵触,总觉得这是泥城里的那种寄生虫,不过不知道是不是颜料褪色的原因,这长条生物通体发青发黑,最起码在颜色上就和泥城下的那些虫子有很大的差别。
两人正在这边研究的热火朝天,忽然就听身后咔嗒一响。
扭头,就见沈岁手握刀柄,强巴佛的佛龛背面被捅出了一个的小洞:“那个……”见两人望过来,沈岁略有心虚地挪动肩膀,挡了挡被捅出来的洞,“我没想到这地方这么不结实,刚一用力就把它捅破了……”
旁边白玉京微微蹙了下眉,伸手探了探洞口,又在龛盒其他位置摸了摸,神色有些变化:“这龛盒背部材料不对。”
“什么意思?”沈昭没听明白。
顾行驰拧眉盯了一会,在白玉京的点头示意下也上手摸了下那洞口,一下明白:“这龛盒背部原本的阻挡物,不应该是这一张能被轻易戳穿的木板。”
白玉京点了下头,冲顾行驰晃了一下手指,没有灰尘。
这下沈昭二人也明白了:“这张板子是最近才被放置上的!”
能这么做的人,除了他们,不就只剩下宋知淇他们两个?想明白这点后,沈昭的神情越发疑惑:“他们不在原地等我们也就算了,还不停地深入,现在又拿了一张板子挡住这个洞口,目的是什么?”
虽然问这么问,但目的非常容易猜测,放置一张木板在这后面,原因无外乎两种:第一,不想让外面的人发现这个洞口;第二,不想让里面的什么东西从这个洞口里出去。
沈岁懒得猜谜,举着手电筒向被洞口内照去,背后通道极深,一下望不到尽头。
几人见状干脆把整个阻挡的木板彻底拆掉。拆卸期间顾行驰仔细看了看这板子,看得出应该也是从某个龛盒之类的物件上卸下来的东西,看木材有些年头了,不过保存得非常好。
他四下打量了一圈,在附近没能发现特别合适的木材,那两人是从哪里把这东西拆下来的?
白玉京看他在琢磨,伸手给他指了一下木板上的某处,顾行驰顺着瞧过去,发现那里有一块深色的痕迹,看着像是长期浸泡后留下的水渍。顾行驰蹙起眉,水里捞上来的吗?这后面有水潭?
随着挡板被拆卸移开,四人没有犹豫,直接从洞口钻入后面的通道。通道很长,完全超乎了几人的预料,大概进去三百多米后,能明显感觉到湿度越来越高,顾行驰抬手摸了下墙壁,水汽很重。
大概二十分钟后,一行人终于到达通道尽头,几人脚步微微停下,看到了意料之内的景观,这里是一个圆形的地下腔室,面积很大,整个腔室一半以上的区域都是水,这里是一个非常大的蓄水池。
顾行驰蹲下身察看水面,略微意外,这里的水质很干净,这是个活水潭。
沈昭则是一眼看到了温泉池旁边放置的背包,那是宋知淇的东西。
“奇怪,包在这里,人去了哪儿?”
装备都在这,人肯定不会跑得太远,四人当即在水池附近搜寻起来。
顾行驰碰了碰水面,潭水温度很低,像冰一样,冻得他一个激灵。龇牙咧嘴间听到侧边有人偷笑,顾行驰以为是沈岁在出怪动静,立刻就收回手装作无事发生:“笑什么?找到人了吗?”
但就在话落的这个瞬间,余光里,他突然感觉手电光晕的边缘处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太对。
顾行驰顿了顿,左手摸刀右手端平手电猛然往侧面照去,目光落定的刹那,他整个人陡然一滞——
就见右侧方的水面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张白色的人脸。
这张脸的五官比例已经严重失调,像一个长残的倭瓜潜伏在距离他不到三米远的水面下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第125章 下水 唯一的路可能就在水下。
顾行驰看着那张脸, 竭力保持镇静,但没有立刻采取攻击。
三米是一个尴尬的距离,如果对方弹跳能力卓越, 那以他的反应速度逃脱有些困难,但同时如果他挥刀砍去, 水面形成的阻力也不足以让他将对方一刀致命。
于是两厢就这么对峙了几秒,顾行驰嘴唇微微动了动,想喊白玉京求救。但就在张嘴的瞬间, 他忽然发觉,水下那张脸的表情也同时发生了变化。
“白玉京。”顾行池心头一跳, 低声开口。
白玉京就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 正勘察着四面的墙壁。听到声音他扭头望过来,一下意识到了什么,立刻抬步往这边走。
“快一点老婆。”
顾行驰盯着水里的东西,感觉对方的表情越发扭曲, 那种狰狞的程度已经不是正常人脸肌肉能够做出来的样子了,如果非要描述的话, 感觉更像是将一张纸揉捏成团再铺开,一张脸上全部都是褶皱与扭曲的水波痕, 无比渗人。
说话间,白玉京已经走到水池旁边, 在顾行驰身边站定,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到那张脸的瞬间,白玉京也不自觉愣了一下。与此同时, 顾行驰就看到,那个东西本就不太协调的五官居然轻轻挑了下眉。
瞬间,顾行驰就意识到这东西不是单纯的死物, 而且它对白玉京或者说白玉京体内的某种特质是有反应的。
后续的想法还没有跟上,就见那脸忽然从水底探了出来,它的脖子特别长,简直就像是马门溪龙,直接就从水里拔了上来,水花冲起老高,溅了顾行驰一脸,那东西就在满池的水花间往前冲,一下闪到了顾行驰的面前!
顾行驰吓了一跳,手中军刀下意识往前去推,想把这些东西从脸前打开。但白玉京速度比他更快,直接伸手掐住了那东西的脖颈,但这东西非常滑,直接一个错身从他手掌间绕开,和抹了油似的在他手腕上缠绕一圈,方向一变转瞬就扎进水中,很快消失不见了。
顾行驰顶着一脑袋水蹲在水池前,表情还有些僵硬。刚才那一幕的冲击实在渗人,他根本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物种,居然能有那么长的脖子。而且他敢确定对方的全身还没有从水下出来,如果这东西完全平铺在地面上,估计至少得有20米长。
“吓到了?”白玉京伸手抹掉他脸上的水珠。
顾行驰一把抓住他的手,按在掌心里揉了揉,不知道是在抹掉他手腕上的水还是在借机安慰自己:“那是个什么东西?尸体在怎样的异变情况下才能长出这么长的脖子??”
白玉京闻言弯了弯眼睛,竟是笑了:“没有这么长的脖子,那也不是脖子,那是一条蛇。”
“蛇??”
顾行驰根本不相信,什么蛇会长出一张人脸来??
等一下。他突然想到,在苯教早期文化中,确实有很多人脸蛇身、人脸马身之类的形象呈现,这是早期苯教信众对于神明形象的一种描绘,难不成这种描绘居然还是写实版本?真的有长着人脸的蛇?
不,肯定不是这样。顾行驰暗自摇头,立刻否认了自己的这些奇幻猜测。动物无论往哪种方向进化,肯定是为了适应当地的生存环境。看那条蛇的大小,至少也得存活了几十年,如果它一直生长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长出一张人脸来有什么用?在这里又没有必要按照人类的视觉审美来要求它。
这么想着,顾行驰开始仔细回忆刚刚看到的整个过程,重心尤其放在那张惨白的脸庞上。那张脸的狰狞程度实在吓人,吓人,且反人类。
他边想边自己龇牙咧嘴做了几个表情,但不论怎样扭曲,以他现在活人的样子,肯定是无法将肌肉拉扯到那样大的弧度,死人更加不可能,皮肤肌肉都失去活性,真要做那么夸张的表情,脸都要被撕烂了。
除非……
顾行驰一顿,扭头看向一直望着他的白玉京,试探询问:“那是不是一张脸皮贴在了蛇头上?”
白玉京点了下头,赞赏的揉了下他的脑袋:“我也是这样猜测的。”
顾行驰眉心却一下拧紧。
这种行为无外乎是残忍的,也是猎奇的,最起码在现在的宗教文化当中,不会有什么仪轨是让人将脸皮贴在某种动物身上。这种趋向于神明降世的呈现,非常原始且残忍。在有文明礼仪的今天,甚至是佛儒文化畅行的上千年前就几乎已经不可能再出现。
顾行驰忍不住问:“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为了让信众们相信确实有这样的神明存在?那这跟邓秋鸣、徐本昌他们做的有什么区别?”
白玉京闻言轻轻摇了下头:“你不能拿现在的道德标准去要求非常早期的文化。”
雍仲苯教时间最早可以追溯到公元前5世纪,原始苯教的出现时间只会更早。那时候人的认知远远达不到现在的水平,甚至是一场雨、一道雷都可能会被他们认为是天罚。
在这种时候,想要集聚人力,发挥人的作用,确实需要一种信仰或神明的存在,给予他们一个希冀的方向,帮助他们度过艰难时刻,让他们能够坚强的走下去,相信春和景明就在天亮之后。
只是随着时间走过,人类认知提升,人类文明也在进步。神明在人类看来,已经是一场过去的神话。但这并不影响人们向神明祈愿,这是一种约定成俗的习惯,也是一种对于自己和未来的好运加持。
神明对于人类的影响从强到弱,但这并不妨碍人们常常呼唤一句老天保佑。在过去数千年漫漫长河中,或许真的曾经有神明庇佑祂的子民挨过千难万险走到今天,纵使现在的我们忘了,但我们的基因记得,我们的骨骼记得,我们的血脉也记得。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沉默间,顾行驰忽然就看到水池远处靠近对面墙壁的地方有水花涌起,紧接着就见一个白色的脑袋从水底下冒出来,远远的冲他们摇晃了一下,很快又沉进水中,行动迅速灵活,俨然就是刚刚那条人脸蛇。
顾行驰呆了一下,转头看白玉京:“它是不是在让我们过去?”
白玉京没说话,这水池内水温很低,非专业人员贸然进入这种陌生低温水池很容易发生意外。
“我先下去看看。”思考几秒,他道。
顾行驰一扯他袖子,显然不赞同。在这种地方,他不想跟白玉京分开,因为害怕白玉京也像曾经的唐易一样,直接表演一个撒手没,那他要过多少年才能等到白玉京回来?
“你俩蹲这儿干嘛呢?”后面,沈岁拎着个黑包走过来,还调侃,“刚刚不还在那闲情逸致打水仗吗?这会儿怎么这么安静?”
顾行驰心说你这虫人异变方向是不是不太对,怎么眼见着武力不涨视力还退化,打得哪门子水仗,你是没看见那大长脖子蛇。腹诽间,他目光又落到沈岁手里:“这什么?”
沈岁晃了一下包,空的:“潜水装备盒,用来放潜水镜、潜水呼吸管什么的,小宋把它压在了背包最上层。我觉得这可能是一种提醒,告诉我们她下水了。”
后面沈昭也拎着宋知淇的包走过来:“包里面有她的外套,他们肯定下水了。”
顾行驰看着那潜水装备盒不由咋舌,心说你们可真是设备齐全,来这世界屋脊大内陆地区居然还带着潜水装备,真是未雨绸缪得很。
这水池面积不小,单从颜色来判断,越远处水越深,靠近对面墙壁的水域已经深如墨色,水深至少在十米以上。
顾行驰把刚刚两人和人脸蛇打水仗的遭遇一讲。沈昭两人都有些意外:“这里面居然有这种东西吗?那宋知淇他们下水之前,应该会给我们留下一些提醒标记才对。”
不过几人已经把水池附近找了个遍,别说标记了,就连沈岁那种格外抽象的3S标志都没有。
“要不要我先过去探探路?”沈岁自从虫人化开始后,胆子已经是越来越大,简直是把虫人化当免死金牌。
顾行驰语气凉凉:“虫人只是让你变虫子,不是给你塑无敌金身好吗?要水下真有个什么厉害东西给你头咬掉,你觉得你是光靠下半截身体就能活?”
沈岁让他几句话堵得吹胡子瞪眼,却碍于白玉京就杵在顾行驰边上也不敢发作,只得在后面吱呀怪叫。
“其实……”
顾行驰回头,沈岁指指点点的表情霎时一停,立刻一本正经:“其实什么?”
顾行驰面无表情地盯了他半秒,才在沈昭的低笑声中开口:“其实我们百分九十的可能是必须要进入水潭的,毕竟宋知淇两人留下的线索指向性很强,就是下水,而且这附近也没有其他通道,唯一的路可能就在水下。”
这话也确实在理,既然确定了是要下水,四人也没有犹豫,简单热身背好装备,依次下到水潭中。
白玉京他们根本用不到潜水设备,只有顾行驰借用了沈昭的一个潜水镜。水非常冷,最开始的两三分钟里,顾行驰只感觉周身麻痹,所有的感觉都在冰冷里消失了。白玉京一直在前面牵引着他,沈岁则跟在最后,三虫人一人的组队方式其实是安全的,他们只要保证顾行驰的安危就好。
在冰冷的水域里游动非常考验体力与耐力,顾行驰被白玉京半拖半抱倒是不怎么累,大概五分钟就摸到了对岸位置,一路上风平浪静,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顾行驰微微松口气,伸手摸着墙壁上已经被水侵蚀的花纹,有些意外:“这好像是一座城门。”
沈岁闻言深呼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进水中往下潜去。大概一分钟左右才上来,一脸惊喜:“门!下面有一个门洞!这确实是一座城门,只不过被水淹了一大半!”
众人闻言也是一喜,果然有路。于是也不再犹豫,深呼吸一口气立刻向下潜行。白玉京时刻注意着顾行驰的状态,两人一前一后,距离没有分开超过一米。
即使是有强光手电,水下能见度非常差,不过顾行驰并不担心,他被三人包围着还挺有安全感。只不过这水的深度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这也就意味着,这扇城门的高度也比他想象中要高出许多。
大概下潜大概几十秒后,顾行驰渐渐察觉不对,这种深度如果还没有看到城门,那刚刚沈岁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发现门洞。
出问题了?顾行驰微微蹙眉,动作缓下来想给其他几人打信号,但就在他刚一慢速的瞬间,忽然感觉身后被猛然一撞,似乎是沈岁想把他往某个方向送。
在水下,任何的撞击都很容易造成方向的改变。沈岁撞得太寸,直接顶在了顾行驰的手肘位置,顾行驰右手臂骤然一麻,手电筒滑落,人也一下失去了方向,被撞得原地转了个半圈。但幸而白玉京就在前面,很快从另一个方向重新握住他的手腕,找准方向继续下潜前行。
沈岁在搞什么?
水下漆黑一片,顾行驰晕头转向心底直骂,等上了岸非让白玉京收拾沈岁一顿不可。可下一秒他就感觉自己肩膀后面,有人突然拍了他一下。
顾行驰吓了一跳,下意识就想扭头,没想到身后的手掌一下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动。
紧接着,只有白玉京和他才知道的暗语在肩膀上按起:【我在这里。】
顾行驰一怔,下潜的动作微微僵滞,如果白玉京在他身后,那现在是谁在牵着他往前游?
第126章 金翅鸟 我只能陪你到这了。
四周瞬间跌入安静之中, 顾行驰心跳很快,甚至一时间感觉空间内只有自己的心跳声,但很快肩膀上触感传来, 白玉京在他身后按【我在这】
顾行驰勉强平静一下,有白玉京在他倒不是很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 只是非常疑惑,前面拉着他的人是谁?沈岁或者沈昭吗?但是手腕上的触感又不像,非常冰冷, 有些硬,但很光滑。
是蛇吗?顾行驰竭力想去看清, 水下能见度非常差, 更何况刚刚手电被撞掉脱手,光线在水波里打着旋的到处乱飞,什么都只能看个大概。混乱间顾行驰眼角余光被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他眯着眼瞧去, 只来得及看清一面像鱼鳞似的软绸从身前飘过,但随着手电筒沉没, 转瞬就没入黑暗看不见了。
黑暗完全铺开,顾行驰有点心慌, 他根本看不清前面的情况,只能盲目地跟着身前的东西游。不过看白玉京的反应, 似乎并不是非常抗拒提防对方的存在,顾行驰索性也沉下心,顺着对方的意图和力道继续往前游。同时边游边疑惑, 沈岁和沈昭去了哪里?为什么他身边一瞬间里只剩下白玉京了?
正当疑惑之际,顾行驰突然感觉整条手臂被人猛地往下一按,力道很大, 直接让他的方向发生偏移,从前进改为了笔直地往下游。顾行驰一惊,这是准备游到哪里去?
对方的速度非常快,带着他急速下降,顾行驰心肺都感觉到了巨大的不适,再这样继续下去,他十有八九会造成肺部损伤。想到这顾行驰挣扎一下,他需要让对方知道自己接受不了这种速度,但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听到前面有人笑了一声,紧接着腰背、大腿、身体各部位都传来触感,冰凉、僵硬的东西推涌着他,猛然把人往上一送——
顾行驰浑身一重,紧接着光源从上面打下来,有人一把将他扯了上去,竟是出水了。
顾行驰被人囫囵着拎上了岸,他一把摘到潜水镜,剧烈呼吸着去看岸上人,发现竟然是宋知淇和宋问渠。身后水花声响起,白玉京与沈家姐弟也几步游上岸。
“刚刚是不是你在水下拽我?”见人都齐了,顾行驰也松了口气,有气无力的往岸上一摊,看宋知淇,“劲儿那么大,这一路给我往下拽的,差点没给我憋死。”
宋知淇正被沈昭按着检查,闻言有点莫名其妙:“谁拽你了?我一直在这边等你们,没有下水。”
“你说的那东西,可能是鲁神。”沈昭确定宋知淇没有受伤,也松口气,抹了把脸上的水,缓声道。
顾行驰呆了一下:“鲁神,你是说龙吗?”
龙在藏语音内为鲁,是苯教的九位创世神之一。藏族对于龙的信仰是非常深远的,在藏族三界宇宙观中有天地阴阳之说,而龙都属于阴性,称为母龙,实际上也是从原始地母观念发展而来的,《十万龙经》中就有母龙生万物的神话。龙神在仪轨以及其画像中,常常被描绘成穿一身羽毛长袍或是水质丝绸长衫,有时还会乘骑一匹白色水纹的蓝马。
顾行驰听着只觉得匪夷所思:“你的意思是,刚刚有一位龙神拉着我,一路把我带到了这边?”这么说他刚看到的那一闪而过的鱼鳞绸缎,是这龙神的袖子吗?
“龙神当然不可能有,”沈昭道,“我的意思是这池子里可能养着什么动物,这种动物被古时候的苯教信徒认为是龙神。”
在早期的苯教文化中,鲁龙的形象复杂多变,可以附身或化身为各种水生动物,甚至可以泛指鱼、虾、蛇、蟹等等。
沈昭这边话还没有说完,顾行驰四处打量的目光却陡然一顿,猛地一骨碌爬起来去扑白玉京:“你的脸怎么了?!”
白玉京没有任何感觉,还下意识扶了他一把,但下一秒旁边的沈岁也惊呼出声:“我靠!你脸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红斑??”
白玉京一怔,立刻收回手,顾行驰差点摔到水里,但却停不住急切的脚步:“你的脸是怎么回事?那些毒斑怎么会冒出来?你们在水里发生了什么?!”
光线打起来,落到白玉京脸上,沈昭瞧着对方满脸的红痕也愣了:“没发生什么啊,我们一直跟在你们的身后,那东西拉着你往前跑,我们就在后面追,期间什么也没有发——不,等一下。”
她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面色微变:“据说鲁神这种东西可以带来多种疾病,比如瘟疫、天花、麻风,藏人称之为龙病。在现在川西南藏地区仍然流传着亵渎了水中的生灵,身上就会起水泡、长脓疮的说法。”
“亵渎?谁亵渎了?!”
顾行驰想上前去摸白玉京的脸,却被死死按住肩膀。
“别碰。”白玉京目光很沉,浸过水的脸在灯光下有种很难形容的寒意,他按着顾行驰的肩,目光定定地看向其他人,“你们看看身上有没有被影响。”
沈昭几人一顿,立刻低头检查身上,但幸而没有被毒斑感染的迹象。
顾行驰想去抓白玉京的手,却被他坚定地推开,只能退而求其次去握他的衣角,嘴唇翕合几次,好半天才说出话来:“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会显现的这么快?”
白玉京那张常年白净的脸上此刻布满深红褐色的斑痕,在昏暗中显得恐怖狰狞。尤其这张脸的主人还是他们所熟悉的人,这种惊愕与恐慌在此刻更加难以言喻。
顾行驰浑身发抖,不,不止是发抖,更是浑身发凉。他在这一刻陡然明白,世界上最恐怖的东西其实并不是那些妖邪鬼物,而是爱人濒临死亡的面孔。
地腔中安静又令人窒息。
顾行驰长长呼出一口气,竭力让自己冷静,他抓着白玉京的衣角,手还在抖,只能两只手拢在一起,一上一下交叠着才能勉强稳住:“你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身上有没有哪里疼?”
白玉京倒也不是为了让顾行驰安心,他此刻确实是没有什么感觉,不痛不痒,如果不是身上这些斑痕显现出来的,基本感觉与之前的状态没什么两样。
“不准瞒我。”顾行驰面颊苍冷发青,声音压得很低,表情冰冷又凶狠,“现在不是你逞强的时候,趁我们还没有深入到无法退离的地步。”
“不,我想我们好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宋知淇忽然开口,目光望着远方,眼底惊惧缓缓涌上。
顾行驰一顿,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就见几人位置对面,水潭城门的正上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巨大的脸。
那应该是一张人脸,但是五官非常奇怪,宽脸长耳,额部和眼泡巨大,面中不知道是鼻子还是鸟喙向外凸出拉得很长,整张脸湿哒哒的落在城门上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
众人精神霎时紧绷,他们根本没有听见任何声响,这东西是从哪里出现的?不过有了先前的经验,顾行驰肯定不会再认为这是什么人脸妖怪,这东西应该是一张非常大的面具,有可能是苯教早期的面具‘巴’。
一般来讲,苯教面具的设计和象征意义非常多,大多都反映了其对于自然界的崇拜和保护。顾行驰盯着这张脸看了几秒,渐渐反应过来,这东西中间的大长鼻子如果是鸟喙的话,那这玩意会不会是大鹏金翅鸟?这种鸟在苯教中具有极高的神格地位,是苯教的重要神地之一。但如果这东西真的是鸟的话,那它岂不是会……飞?
几乎想法落下的瞬间,顾行驰就看到城门上那张脸突然向右侧一动,就像鸟类一样,歪头定定又打量了他们几秒,忽然整张脸开始剧烈抖动,紧接着脸后将近三米的翅羽一下展开,没有任何征兆倏然从上空猛地掠了下来!
“跑!”
顾行驰大喝一声拔腿就跑,但刚一转身,几人脚下猛然刹住:就见身后两侧的墙壁上不知何时降落了无数的面具怪鸟,没有人知道它们是从哪里飞来,又是什么时候落在了岩壁间,它们悄无声息地将众人围住,满壁都是狰狞的面具,像某种阴魂不散的背后灵。
巨脸怪鸟的攻击似乎是一种信号,墙壁上的鸟群没有犹豫一只接着一只地飞扑下来,尖锐的鸟喙和爪子钩住皮肤,直接就能撕下一整块肉来。
“找出口!!”
众人立刻四散躲开寻找出路。顾行驰很快看到了一条大概一人宽的岩缝,立刻先扯着白玉京躲了进去。他们没有专业射击设备,只有打鸟用的土枪,但这东西说实话还没有军刀好用,尤其在这种情况下根本顾及不暇,甚至老式枪管一旦过热炸膛,很容易伤及自己。
“卧槽这是个死胡同!”
岩缝尽头被石块堵死,顾行驰来不及懊恼,裂缝外忽然传来一声撕裂般的尖叫,他下意识转头去看,就见一条大概手臂粗细浑身青黑的蛇头猛然从缝隙里蹿了进来!幸而白玉京眼疾手快,一把按住蛇身,直接将蛇头拧断。顾行驰连忙后退,透过缝隙心有余悸向外瞧去,就见地上已经堆满了这种青黑色的蛇。
“这蛇是从哪里跑出来的?水里吗??”
顾行驰看到这些蛇身上滑溜溜的,但并不是水,反而像是某种粘液。他顿了一下,忽然又听到了那种诡异的笑声落在头顶,抬头就看到一只怪鸟正站在缝隙的正上方,低头往下看,面具中心那只狭长的鸟喙不断颤抖,半秒后就听噗嗤一声,整个鸟喙居然直接炸开,一条青色的蛇直接从鸟嘴里喷了出来!
“卧槽!!”
白玉京神色一变,从后面一把扯住顾行驰的衣领将他拖进了缝隙深处,顾行驰直接把枪当成冷兵器来,用一枪托拍死了喷射下来的青蛇。同时白玉京一提他的腰带,把他往上一托,反手一刀劈翻扑下来的怪鸟:“踩着我上去,出口在上面!”
顾行驰闻言也不犹豫,立刻往上攀,大概往上爬了五六米的高度,顾行驰终于在头顶上方闻到了一股干净的空气味道,和下面粘液的腐臭味格格不入,一瞬间清新得他都有些恍惚。
意识到这就是出口,他立刻手臂用力,奋力往上爬了最后两米,成功把自己送到了那个通通道中,然后立即往下探头:“白玉京!上来!”
后者速度很快动作迅猛,踩着石壁手脚并用像只壁虎一样飞速往上攀岩。但就在白玉京即将够到通道边缘的一瞬,顾行驰的视线中突然挤进了一张巨大的惨白脸庞。
是那只巨脸金翅鸟。
顾行驰心底咯噔一下,不妙的预感猛然蹿上心头,他立刻抬枪瞄准了金翅鸟的脸,扳机扣动的瞬间金翅鸟的鸟喙倏地张开,一条通体血红的蛇在火药喷溅的刹那弹射而出,一口叮在了白玉京的脖颈后!
一瞬间时间凝固了,顾行驰浑身上下的血也凝固了。白玉京上攀的动作仿佛被蓦然按下倒退键,整个人在一秒的停滞后脱力重重向下摔去,世界变成黑白电影,只有白玉京浅色的眼睛透出一点清亮的光,
他看着顾行驰,嘴唇动了动,
“走吧。”
我只能陪你到这了。
数十年的等待,几年的相守,我已经很满足。
“……白玉京,”
顾行驰眼睁睁看着白玉京的手掌从自己眼前滑落,凝固的血液终于呼啸沸腾着冲向大脑,他什么都顾不上,只剩本能驱使着身体扑出洞口,在下坠的黑暗中紧紧抓住了白玉京冰凉的手。
“……白玉京……白玉京!!”
声音尖利到完全撕裂变调,下坠或许只有几秒,又或许很漫长,顾行驰却什么都感觉不到,他只伸手去撑住白玉京向后瘫软的脊背,拼劲全力把人护在怀中,声音和呜咽都哽在喉咙里,像变了调的号子,已经听不出任何含义。
金翅鸟的羽翼铺满山间,
黑暗夹杂着尖锐的号哭将他们吞没。
第127章 无声告别 “你是我的白玉京。”
吱呀——
图书楼的木门被推开一条细缝, 毛茸茸的脑袋从木板缝隙中探头进去,在瞧见屋内的顾勤琢后嘿嘿一笑。
顾勤琢站在书梯上瞧着那颗小脑袋,阳光落在细软的发梢上, 看起来暖烘烘的,像某种毛茸茸的幼崽。
当然, 这也确实是个幼崽。
男孩看起来至多八九岁的样子,脸颊上还带着薄薄一层婴儿肥,他穿着鹅黄色的外套, 在光下像一颗软绵绵的奶黄包。
“爸爸。”
顾行驰跑进去帮顾勤琢扶住书梯,仰脸望着他, 表情笑眯眯地, 让顾勤琢一时间幻视那种只会傻乐的小金毛。
“又惹什么祸了?”顾勤琢揉揉他的脑袋,手感很好,手掌便搁在顾行驰头顶,一时半刻没收回。
“还能是什么, 考试又没及格呗。”
顾勤锋用脚抵开门,抄着手走进来, 肩上还挂着顾行驰的书包,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轻笑着开口:“这小子知道嫂子快回来了,求你给他保密呢。”
他说着抽出手, 屈指在顾行驰脑门上弹了一下,看着噘嘴瞪眼的小孩就乐:“真行啊顾行驰,三年级数学就不及格, 你以后去街上卖烤地瓜都算不明白账。”
“那我体育还得了优秀呢!”顾行驰不服气,掐着腰和他瞪眼,“我道德美术劳动都是优秀!”
顾勤锋闻言笑容更大了:“嗯, 德智体美劳,除了智慧你都发育呗。”
“烦你,哪科不及格提哪科。”顾行驰自以为很凶的冲顾勤锋哼哼两声,转而抱住顾勤琢大腿,又开始磨他爹,“爸爸,你可不要告诉妈妈呀,不然这次我就没有礼物了。”
顾勤琢忍着笑又呼啦了两把小狗毛,这才伸手往书架后一指:“可是妈妈已经回来了啊。”
顾行驰一呆,转头看向书架拐角,就听一阵熟悉的脚步,紧接着是淡色的荷叶裙边,女人踩着坡跟的皮鞋从书架后绕出来。
章琬没束发,头发披在肩后,空气间是洗发香波的香气,淡淡的桂花味。
“妈妈!”
顾行驰眼睛一亮,也不抱顾勤琢大腿了,像颗小炮仗一股脑冲到章琬身边,紧紧搂她的腰,一脸兴奋又有点埋怨:“你回来了怎么不告诉我呀!不是说好了我和孙叔叔一起去接你吗!”
章琬搓搓他软乎乎的小脸,心脏也一齐变得柔软,但笑容却有点调侃的味道:“告诉你了,我就不能知道小驰数学没及格咯。”
顾行驰小脸一下垮掉,他有点紧张地抬眼去瞥章琬的表情,在发觉母亲脸上只有笑意后很快振作起来,笑眯眯地安慰自己:“没关系,我德体美劳四项优秀呢,妈妈不能只惩罚不奖励,这叫、这叫奖罚分明!”
屋内的几个大人闻言一下笑起来。盛夏的正午,院内蝉鸣和笑声不停,阳光似乎都被这份快活所感染,穿过榆树的枝叶,碎金般的光晕洒在院间。
顾行驰不明白,只觉得这笑声好温暖,好像很多个午后,很多个被太阳沐浴的瞬间里,他都这样经历过,以至于每当他站在阳光下的时刻,耳畔总有如同幻觉般的笑意。
但现在的他不明白如梦似幻的笑容终究都只是泡沫,八岁的顾行驰只会跟着一齐笑出声,只会感觉到章琬温暖的手掌落在他的头顶,轻轻揉了揉:“小驰说得对,那现在先去看看你的奖品?”
顾行驰瞬间从那种茫然的彷徨中拔了出来,一下有了精神,兴冲冲地嗯了声。顾勤琢从后面走上来,弯腰抱起他往图书楼外走。
顾行驰愣了下:“不是去看奖品吗?”
顾勤琢抱着他晃了晃:“爸爸带你去不行?”
行是行,但是,但是……
顾行驰在顾勤琢怀里回过头,看到图书楼内的章琬和顾勤锋,他们站在门口那一小片阳光能照到的光晕里,影子被拉得很长。
两个人都是在笑的,那笑容被光笼罩着,闪烁着朦胧的白光,渐渐看不清了。
等等他们呀,顾行驰想。他们要追不上了。
画面渐渐模糊,留在图书楼里的两人仿佛都要变成一场美丽但恍惚的大梦。
梦中,章琬和顾勤锋抬手冲他挥了挥,像每个顾行驰离家上学的清晨那样,微笑地、平静地、无声地同他告别。
年幼的顾行驰靠在父亲的肩头上,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无法言喻的恐慌,那份茫然的惧意变得越发清晰,他剧烈地扭动身体,想从顾勤琢的怀抱中跳出来,但不论他怎样挣扎,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离那片光越来越远。
不一起去看我的奖励吗?
我的奖状还没有给妈妈看。
和我一起走啊!
顾行驰怎么都发不出声音,喉咙间像是被什么酸涩滚烫的铁块堵住,张嘴只能发出悲哀的嘶嚎,他努力伸出手,泪水不知不觉浸湿了脸颊,却反而距离章琬两人更远了。远到他已经看不到两个人的脸,只能听到他们的声音夹杂在风里,从顾行驰的耳畔轻轻落下一瞬,继而飞向远方:
“走吧小驰,向远处跑,向光下跑!”
“我们在时间里,还会再重逢——”
——还会再重逢。
耳边的喃喃仿佛某种言出法随的咒语,时间在眨眼间流逝,顾行驰的视线变高,肩膀变宽,他已经能轻易挣脱顾勤琢的束缚。在再次伸出手后,触碰到了温暖的手掌。
顾行驰微微顿住,抬眼,看到面前白到发光的青年,对方有雪一样的皮肤和长发,以及浅色的、温柔的眼睛。
“还记得我吗?”
雪人一样漂亮的男人扣住他的手,自然又熟稔,轻柔又依恋地低头,亲吻他的手背,
“我有等你很久,如果你忘记我了,我会有点难过的。”
顾行驰嘴唇动了动,他感觉自己的手指在轻微地发颤,又或者不是他的手指,但他分不清了,两人的手握得太紧太紧。
为什么要等我呢?他有点困惑地想,为什么要这样紧的抓住我?
但比起这些,他更不想看眼前人难过。
于是他轻轻地点了下头,在对方琉璃般的眼瞳中看到自己的嘴唇翕动着吐出模糊字节:“我记得你,你是——”
话音微微停滞,大脑内忽然一片空白,顾行驰有些慌张地看向男人,他倏然记不起有关男人的一切,只得局促地反复张口:“你是、你是……”
身侧模糊的黑暗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混杂着晦涩拗口的经文,魔鬼在耳边留下轻蔑的低笑:
「缚拏拉」
「那是缚拏拉,拉以普,你一生都不该离开缚拏拉身边。」
顾行驰眼底微微闪动,他觉得这是个熟悉的名字,但却无论如何都没法下定决心开口。
是他吗?
是这个名字吗?
眼前男人的脸庞在他的动摇中越来越模糊,盛夏午后的笑声与光亮,如雪般纯白无暇的面容,都渐渐被低哑的经文所吞没,马上就要凝结成一颗细小美丽的琥珀,淹进岁月的长河中,永远找不到了。
「拉以普,你还记得他的名字吗?」
陌生的声音忽然出现。
顾行驰在焦急惶恐的不安中睁开眼,看到面前站着一个穿红袄的人,ta的身形很模糊,分不清性别,只能看到其背后半月形的箭羽,和浑身上下如火一般的红色衣袍。
「你还记得他的名字吗?」
红衣人对他道:「如果你能记起来,我就带你去找他。」
顾行驰侧过头,看到红衣人身边立着一匹小马,这是一匹栗色灰斑皮毛的马,浑身被落日的余晖照得发亮。
他嘴唇微微动了动:“我可以再想想吗?”
红衣人拍了拍马背:「上来吧,我带你绕一圈,如果在日落前你还不能想起来,我就要带你离开这里了。」
顾行驰攀上马背,在哒哒的马蹄声中抬起头,四周全部都是红色的石块,这是一座由红铜筑成的‘火焰山’。尖锐的铜岩刺向天穹,红褐色的兀鹰在天空翱翔,白色的影子四处漂荡,最后统统被彩线和细木棍织成菱形网收走,只剩呼啸的风穿行各个街道。
风声和马蹄声一同回荡在耳边,顾行驰忽然感觉这一幕非常熟悉,曾经他好像也这样骑在马背上,穿行于天地间。
那条路的尽头是什么?
「太阳马上就要下山了,你有想起来吗?」
红衣人催促地声音响起,夜幕在话语中降临,顾行驰看着近在咫尺的夜色拼命回想,脑海中的画面越来越清晰,道路飞速缩短,马蹄越发急切,再快一点,再近一点,太阳落下的再慢一点,他马上就能看清那张模糊的脸——
——刺啦!
黑暗降临的前一秒,有人撕破了那层模糊的光晕,从世界的另一端拼命奔跑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男人身上覆着未融化的雪,脸颊和头发都雪白,眼睛却很明亮。他望着顾行驰,瞳底的热泪明晃晃,充满了深沉的眷慕与渴望:“这次我不等你,我来找你了。”
“顾行驰,你还记得我吗?”
顾行驰怔怔地望着他,几秒后,他果断坚定地伸出手,紧紧与男人十指相扣,眼眶通红地微笑起来:
“当然,”
“你是我的白玉京。”
第128章 你不要来 足足几秒后,他才迟钝地意识……
红铜色土地上, 顾行驰缓缓睁开了眼。
入目到处都是凹凸不平的红色山岩,像沸腾的血海。
居然没死?
他怔怔地看着昏暗的穹顶,一时间还有些恍惚, 蛇牙叮在身上的痛感太清晰,以至于此刻毫发无损的平静都像是一场幻觉。
顾行驰尝试着坐起身, 身旁传来窸窸窣窣的细响,一只手从侧边伸过来扶着他坐稳,甚至不用侧头看, 单凭气息和手背露出的一小片皮肤顾行驰就知道是谁,他深呼吸一口气, 鼻腔里像被灌了芥末, 喘气时连带着胸膛间都涌起火辣辣的疼。
但也是这份疼让顾行驰有了转头望向对方的勇气,这不是幻觉。
白玉京就坐在他身边,脸上的红痕没有褪,但眼睛很亮, 像某种钻石,在昏暗中熠熠生辉。
顾行驰眼眶一下就热了, 他手指微微发颤,却没有动, 只盯着白玉京的脸,目光仿佛犹如实质, 小心翼翼地触摸过白玉京身上那些如裂纹般的痕迹,许久后才终于挤出一句话来:“……能抱吗?”
白玉京将手缩进袖口,确定没有一点皮肤裸露在外, 这才冲他张手:“来。”
仿佛被钢针扎进胸膛,心脏猛地痉挛成一团,等顾行驰反应过来时, 他已经蜷缩起身体,把脸埋进了白玉京胸膛与外套间那一尺宽的狭小缝隙中。
这样亲昵无间的、密不可分的拥抱贴合,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惶恐与后怕像野草克制不住地冒出了头,连带着爱意都变得酸苦,只能从细枝末节中才勉强尝出一点混杂着涩的甜。
白玉京用干净的手指关节轻轻蹭了蹭顾行驰的后脑勺,听到怀里人堵在喉间的苦涩终于融化成颤抖的哽咽:“混账玩意……你让我走……我还能走到哪里去?”
白玉京仰起头,尽力不让布满红斑的下颌剐蹭到顾行驰的额角,周围特别安静,只有他的怀中是止不住的呜咽。
“对不起。”
他闭上眼轻轻吸了口气,感觉空气中本就稀薄的氧气正随着顾行驰的哭声一丝一毫地抽离,让人连呼吸都觉得困难,每一次的抽气,都有湿润的眼泪涌进肺里。
但顾行驰却仿佛被这句道歉刺激到,忽然猛地抬起头,漆黑的眼神死死盯住白玉京的脸,全身止不住地在发抖:
“我走不了,白玉京你给我记住,你在这,我他妈走不了!”
“这是第二次,再有一次、再有一次……”
顾行驰望着白玉京脸上的红斑,忽然就说不下去了。
再有一次,他们已经不见得会有这样死里逃生的好运气。
白玉京明白他未出口的后怕,手臂把人箍得更紧了些:“不会再有下一次。”
顾行驰闻言忽然想起什么,一下直起身拨开白玉京的后衣领:“我看看那蛇咬得严不严重,疼不疼?”
白玉京乖乖低下头让他看,毛茸茸的发顶顶在顾行驰的小腹上:“不疼。”
白玉京后颈上也已经布满红痕,蛇牙的两点咬痕在红色中倒不显得突兀了,顾行驰看着心疼,但又不敢触碰,只得俯身轻轻吹了吹:“真不疼?”
温热的气流拂过皮肤,有点痒,但白玉京没有躲:“真不疼,你身上的伤口也没感觉吧?”
听他说顾行驰才想起来查看自己的情况,他的手臂上有几处咬痕,但确实没有任何感觉,如果不是几个血洞瞧起来有点渗人无法作假,他几乎就要以为坠入蛇窟只是一场噩梦。
“以后不要这么莽撞。”白玉京不能直接触碰顾行驰的伤口,只在他昏迷时用干净的水稍微清洗了一下,此刻伤口周围皮肤颜色正常,两人也没有发烧感染的迹象,这蛇应该是无毒的。
但白玉京并没有打算就此揭过的意思,他微微呼出口气,是个轻而克制的动作,但从他蹙起的眉心可以明显看出他的情绪:
“我掉下去就掉下去,你不要来。”
都说人在濒临死亡时,最后消失的会是听觉,但白玉京觉得不是的,他在生命倒计时的最后几秒里,只能看到顾行驰惊慌绝望的眼睛,以及他奋不顾身义无反顾奔来的身影。
那是比死亡更加让白玉京恐惧的存在。
他无法接受顾行驰会因为自己失去生命,无法接受殉情一般的牺牲。
所以白玉京说,你不要来。
死亡本身并不恐怖,我可以面对,你不要来。
话落,顾行驰眼神一下就变了,漆黑眼瞳凝视着固执说不的白玉京,怒意蕴在眼底:“你再说一遍。”
白玉京嘴唇动了下,没出声。
顾行驰就这么看着白玉京,愤怒的神情在执拗的沉默中越来越平静,直到所有的表情都从脸上消失,整张面容寂静得如同一座无波无澜的雕塑。
“算了。”
良久,他说。
顾行驰转过身开始清点物资,不再说话了。
轻飘飘的两个字落下来,却比任何声色俱厉的时刻更让白玉京无措,他想伸手去拉顾行驰的衣袖,却被对方有意或无心地躲过。
“先找找出口吧。”顾行驰语气淡淡的,简洁利落,没什么多余的话。他慢慢尝试着站起身,肌肉有些钝痛,但不妨碍做事。
沈昭几人不见踪影,背包装备也已经丢失,顾行驰身上只有一条装备袋,里面的食物很有限,他们必须尽快找到出路。
他找出备用手电环视一圈,发现这里光秃秃一片,入目只有那种颜色锈红的石头,让他一下想起了梦境中那座红铜色的山。
在苯教的观念中,有神界、赞界和龙界三界,据说人死后灵魂并不能下地狱,也不能升入天界,只是在赞界徘徊、游荡。
难道他们目前在赞界吗?这所谓的苯教三界居然是真的存在的?那他在昏迷中看到的那个浑身红色的人,是……赞神?
对于赞,顾行驰也只是大概了解一点,知道这似乎是苯教中的火神,也有说它是凶神之主阎王。
所以他刚刚是真的差点死了,魂都被赞勾跑了,但白玉京撕开了混沌的世界抓住了他的手……
想到这顾行驰更加憋闷,幻觉里都知道来找他,现实里却只会让他走,混账玩意。
顾行驰是打定主意给对方一个教训,但一时半刻都没听到白玉京的声音又先不放心了,趁着打量石壁的空隙偷偷回头瞄了小白一眼,就见白玉京动作没变,依旧坐在红色的岩石中心,低垂着头,看起来脆弱无助,但又徒劳坚定,固执着维持着他所在意的坚持。
顾行驰无声叹了口气,他明白白玉京的心情,也知道有些牺牲无用又荒谬,但感情就是这样,在所有本应该理智思考清醒决定的瞬间杀出重围,刹那的肾上腺激素分泌是任何精准细致计划都无法判断控制的冲动。
所以顾行驰不愿意低头,不会做出承诺,因为他无法克制自己对白玉京的感情。
就像白玉京此刻维持着固执的沉默一样。
他们都心知肚明,如果还有下一次,如果命运再次让他们做出抉择,他们依旧只会把爱人排在生死之前。
思及至此,顾行驰心乱如麻不愿再想,转头继续去察看四周情况,却在转眼的瞬间自余光中看到了什么一闪而过的微光。
那是什么?
顾行驰愣了下,下意识回过头,看向那一瞬即逝的光点。
足足几秒后,他才迟钝地意识到,那是白玉京的眼泪。
顾行驰一下被钉在原地,再也动弹不得分毫了。
地下十分安静,压抑的、悲伤的东西一层一层沉在头顶,像厚重的封层,一旦压实,就是千百年再不得见天日。
不知过了多久,顾行驰动了,他抬起僵硬的脚步走回白玉京身边,俯身凝视对方几秒,终于冲他伸出了手。
白玉京一刻未停,他的手掌依旧缩在袖口里,却毫不犹豫地握了上来,自下而上撞进了顾行驰的怀抱。
良久,顾行驰听到怀里人发出一声颤抖的哭泣。
他垂下眼,强忍住喉间颤抖的哽咽,低头在白玉京的发顶印上了一个轻柔的吻:
“王八蛋。”
白玉京在他怀里蜷缩得更紧了,他十指交错着拦在顾行驰腰后,声音沙哑地问:“王八蛋你就不要了吗。”
顾行驰捋着他杂乱的长发,那动作轻轻地,像拥着重新落回胸膛的心脏:“不是你先要我走的吗,真的要我走吗?”
怀里一下安静下来,可明明连哭声都已经沉寂下去,却依旧有某种狂鼓一般的震动和颤抖在发出声响。
那是心跳。
顾行驰耐心等着,手指顺着白玉京的发梢,将他的长发整理好,编了三股的小辫垂在脑后,几根碎发落下来垂在白玉京的侧脸,淡淡的银白色,像夜晚云销月霁的弧光,温柔又漂亮。
顾行驰无声叹口气,心说不然就算了吧,别再为难白玉京。反正他们都活下来了,反正他们彼此相爱,只不过爱的方式不同,这是最没有必要达成共识的分歧。
“不想你走。”
寂静中,白玉京忽然开口。
顾行驰一怔,低头去看,就见白玉京已经抬头望过来,他眼底那层水光仿佛山月雨,隔着呼吸淋湿了顾行驰的心脏。
“很不想你走。”白玉京低声说,“很想让你一直陪在我身边,非常想。”
他说话的语气很轻,好像那种随时会飘远的云。
而顾行驰是屹立的山,云飘到这里,第一次想长长久久地停留,想与山川同岁。
顾行驰怔怔地听着,心里忽然像是被什么钝器划开了一小道伤口,山月雨顺着缝隙落进去,每一次的跳动都酸涩。
“那就不走。”
他手指缠绕着白玉京的发梢,低头俯身时唇角挨在白玉京的发顶,明明是最想相拥亲吻给予安慰的时刻,却连触碰都因为不被允许而显得珍贵。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在昏睡中看到了赞界的神,祂告诉我,如果我无法想起你的名字就要被祂带走了。”
顾行驰望着白玉京,弯眼笑了,那笑容温柔松弛、心无旁骛,就连眼角弯起的每一分毫的弧度都在说爱:
“但是你来了,你从很远的地方跑来抓住了我的手。”
“白玉京,你抓住我了,所以从今往后,不论你去哪里,我都陪你。”
第129章 天界 “老婆,你来吧,我跳起来怕扯裆……
地下安静, 一切阴冷都被爱人的怀抱隔绝在外,两人静静拥抱了一会,很快便平复好了情绪。他们现在要做的是尽快找到出口, 不然就凭现在剩余的装备,很难维持生存。
整片红色区域面积不小, 大概能四个篮球场那么大,除却满地的红色岩石,四周的墙壁下方还有几座红色的小屋。这些小屋都是石头搭砌的, 只有大号收纳箱那么大,每间房上都盖着一张红布, 看起来有点像少数民族所祭拜的土地神。
白玉京看了一下, 告诉顾行驰这东西叫做赞康,一般是为当地游魂所建立的魂房。在地上,这些魂房一般都处于藏区村庄的旁边,早期的藏历新年里, 藏族先民会举行杀除赞魔的仪式,并在祭祀时要供献山羊血肉。
整个区域内赞康一共有7座, 据说在拉萨通往日喀则的大路至羊卓雍湖,一路上就建有7座赞康, 这些赞康属于赞系的火神七兄弟。在苯教文化中,信奉“天空为神界, 中间为赞界,下面为龙界”的三界神灵。其中中界是赞也是人的世界,只有靠近天界的赞, 才会有较强的神性。
顾行驰不知道这里的七座赞康是否存在某种象征意味,但如果这些赞康真的属于火神,那是不是代表着他们此刻已经靠近天界的世界?
想到这, 顾行驰感觉自己终于捋顺了点,开始一层层复盘:如果他们一开始所经历的水潭,以及看到的那位在水中一闪而过的龙神是属于龙界;此刻的红色土地属于中间赞界;以此类推,下一步他们所要到达的会不会是被称为神界的地方?
据藏文典籍记载,天界分为七层,苯教的始祖和九位创世神也居住于天界虚空中。藏族巫师做法的时候,身上要缠以五色丝带象征彩虹,唐卡神像两侧要挂有红黄两根绸带,意在使神灵驾虹飞上天界或天神顺虹桥降下人间。
顾行驰思考着抬头往上看去,这样说来,天界肯定是在上面,他们按部就班一层层经历,出口很大可能是在天花板上?但天花板距离地面有将近十米高,他们两个也没翅膀,怎么飞上去?
顾行驰思索片刻,目光又落回那些红色小房子上,虽然一时半刻想不出怎么回事,但看久了还有点想笑:“怎么感觉跟七个小矮人的住所似的。”
白玉京闻言轻轻拉了一下他的手臂,止住了他伸手的动作:“这些红布不能掀开。”
顾行驰倒是没那么手贱,至多只是好奇,闻言乖乖哦了声,离那些赞康远了些。
白玉京瞧见笑了下:“倒也不用这么紧张,只是赞康在藏传佛教中是指一种神堂,主要用于供奉赞神。而赞在佛教徒看来是一种藏区本土鬼神,通常被认为是凶猛的厉鬼,所以尽量不要靠近他们。”
顾行驰闻言咦了一声:“怎么你和我听到的版本还不一样?你是听谁说的这些?”
白玉京微微摇了下头,记不清了。
他的漫长人生中,见过太多的人,经历过太多的事。尤其是在被虫人化进行的最后几年里,思维混沌,只能记起一些只言片语。即使是到现在,即使是缚拏拉已经被重创,但留在白玉京人生中的缺口,也已经无法补全。
顾行驰自然明白白玉京的记忆到现在也有一些缺漏,就像他无法记起被当做虫人试验的那几年里到底都经历了什么;也无法准确说出自己当初是怎样从泥城到达的西藏。但这些都不重要,顾行驰可以不去在意,他只要确定从今往后,白玉京能一直陪在他的身边就好。
“算了,不要想这些。”顾行驰隔着衣服捏了捏白玉京的手,“我们现在只要知道该怎么离开这个地方就好。”
白玉京想了想:“据说这些凶猛的赞神大多都被佛教的高僧感化或者降服,从而成为了世间护法。比较有名的四大赞神都是这样来的。其中最有名的应该是桑耶寺的紫玛尔赞神。这位战神和你梦中看到的那位形象非常相似,他们都生于烈火铜山中,满身血红。”
唐卡中一般将紫玛尔的形象描绘为骑着战马,用红缨枪插着另一个人的尸体,代表他所征服一切。人们向紫玛尔许愿时,一般都会手上捧酒,将酒倒入紫玛尔护法手中的杯子里作为供养,同时紫玛尔手中还会有一根很长的绳子。
顾行驰闻言就纳闷:“绳子?哪里有绳子?而且这赞康上的红布都不能掀开,怎么给他倒酒?”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们目前所处的地宫应该是早期苯教墓葬或者祭祀场所,而紫玛尔护法成为护法,是在莲师入藏之后,属于佛教护法思维,用佛教思维去揣测思考这里的仪式和程序真的靠谱吗?
当然,不论苯佛,二者其实还是存在一些共同点,比如说都是浑身红色、骑战马的赞神,以及使神灵飞上天界所需要的五色绳、绸带也一一对应了。
那所谓的信徒向紫玛尔许愿时所需要拉起的绳子……
顾行驰又打着手电张望一圈,这地方除了石头还是石头,哪里来的绳子?要他们自己编吗?
他有些烦躁地踢了下脚边的石头,但没想到这里的石块结构已经松散,他这一脚竟是直接踢飞了半个石面。
顾行驰也没想到自己居然有这么大力气,赶紧弯下腰来拍了拍完好的另一半石头:“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故……”
声音一顿,他低头看着地上的纹路,眼睛蓦然就亮了,抬头招呼白玉京:“老婆,你过来看!”
白玉京几步过去,顺着他的指尖低头去看,白色光源照射下,就见一道绳结样式的刻痕纹路赫然出现在地板上。
顺着纹路一路扫开石堆,绳子的刻痕最终连接到了其中一座赞康之下。两人对视一眼,立刻分头行动,将七座赞康前的石堆悉数搬离打扫干净,就见七根绳索出现在地板上,各个连接到赞康之下。
而这些绳索的源头则位于整个地板的中心位置,顾行驰顺着绳索找过去,推开石堆,就看到地板中心位置也有某种雕刻,看起来应该是日月纹饰。
顾行驰不明白日月是什么意思,他往那个中间位置上站了站,无事发生。
难不成还要求出声?他有些疑惑,但还是飞速地说了一句,‘希望能给我们指引一下出路。’
话音落下许久,四周一片安静。
顾行驰有些泄气:“这东西到底靠不靠谱?都是石头刻的,我怎么把这绳子捡起来?”
白玉京摸摸他脑袋安慰,也跟着猜测:“会不会这些绳子纹路只是一种象征意味?表示要跟神明连接起来,神明才会降临?”
神明降临,具体怎么降临?难道要像古早时期那样在原地跳大神吗?
藏族倒确实有一种非常古老的宗教舞蹈,叫做羌姆。据说是在佛教传入西藏后,与苯教的对立斗争中形成的。但在《原始文化》一书中也有观点认为,在什巴苯时期,藏族先民就为表达对于动物的崇拜,出现了类似羌姆的舞蹈,他们通过动物面具、装扮来模仿各种野兽的姿态,并且用这些不同的体态来表达出特定的仪轨,从而完成对于诸神灵的敬仰,对于鬼怪的降服。
但很明显,这种早期使用的特定舞蹈早已失传,后期的羌姆法舞已经被佛教带入的金刚舞融合发展,现在苯教以及藏传佛教所选用的祭祀舞蹈,基本都是莲花生大师进藏之后,与佛教贯通融合所呈现出的同源多流的新形式。
顾行驰对早期羌姆只隐约记得一些特定的手势动作与肢体动作,大多是在《原始文化》一书中以壁画的形式所呈现。但要他做出来,说是舞蹈估计够呛,顶多像是小时候玩的手影。
他尝试着摆弄了几个鸽子飞天,小狗飞奔之类的动作,一点祭祀氛围没有,反而有种憨憨的可爱感,直接把旁边的白玉京逗笑了。
“你行你来啊!”顾行驰也是有点脾气的,气闷闷给了白玉京一肘子,“我又不知道那些羌姆舞步是什么样子的。”
白玉京笑容一时半刻没敛下去,他想摸摸顾行驰脸蛋又不敢,只得退而求其次又揉揉小顾脑袋,稀罕得不行:“怎么这么可爱。”
顾行驰冲他呲了下牙:“现在怎么办?”
白玉京揉着小狗脑袋继续看地上绳索纹路,片刻后,忽然道:“这几根绳索样式好像并不相同。”
七根绳索并不是平直的铺到各个赞康坑前,有的略微扭曲缠绕,有的则打成了绳结,几乎每根绳子都会有那么两三个不平顺的地方。
顾行驰跟着白玉京又绕了一圈,主要观察绳结位置,越走越觉得不对劲,终于停下脚步,摸着下巴思索半刻:“这是不是辛氏舞步?”
苯教经书《八界抉择本意记》中记录:「于是辛饶米沃从饰有日月图案的宝座上站了起来,在金色的土地上迈出了三步辛氏舞步…发出了三界皆响的音。」
在顾行驰看来,辛饶米沃创造出的舞步应该和道教踏罡步斗差不多一个意思,他估量了一下各个绳结间的距离,遗憾退场,冲白玉京一扬下巴:“老婆,你来吧,我跳起来怕扯裆。”
白玉京身法灵活,柔韧度也好,一步恨不得能跨出两米去。他先是示意顾行驰站到日月宝座的位置上,而后观察了一下各个绳结的位置距离,很快便迈开脚步,从左侧开始,逆时针踩步。白玉京每一步都落得极稳极重,根本不像是在跳舞,反而像是在打桩,但动作凌厉利落,倒是还挺有美感。
一圈跳下来用不了几分钟,顾行驰还没欣赏够,白玉京就已经站回了开始的位置。
两人耐心等待着。
半晌,依旧一片安静,并没有机关运作推动的声音。
顾行驰有些失望,难道不是这么回事?
就在他沮丧的时候,白玉京像是听到了什么,忽然往斜上方看去。就见左上方一块地砖大小的石壁仿佛受到了某种吸力,一下向内抽去,露出了一个大概一米高的入口。
顾行驰一怔,还不等他高兴,紧接着就看到两根绳索样式的东西猛地从入口里面飞了出来!顾行驰感觉头顶一凉,瞬间顿悟:“有风!上面可能通往外界!”
事不宜迟,白玉京先上前检查那两根落下来的绳索,发现这应该是两根绸带,但时间太久早已腐烂,刚一上手就直接断开,碎片凌乱捡都捡不起来。
“这是不是红黄绸?看来我们的路子是对的!”
白玉京自然是先打头阵,三两下翻上石壁,确定通道内安全才探出身来拉顾行驰。
二人进入通道,顾行驰就发现遮盖住通道入口的并不是石壁,而是一块和石壁颜色十分相近的皮子,这东西后面连着一整条埋在通道上层的机括,运作时会被扯拽收起,从而露出后面的入口。
顾行驰正经挺高兴,尤其是感觉到风后,说明他们离出口已经不远。头顶墙壁内传来轻微声响,机括放松,皮子缓慢下落被推回远处。
顾行驰对这种机关还挺感兴趣,一直看着皮子落下,但就在皮子完全合拢的瞬间,他倏然看到下层的赞康红布被掀起,红色屋子里好像有一个特别小的身影。
顾行驰一怔,想仔细再去看,但就听一声闷响,皮子完全合拢了。
“怎么了?”白玉京拍了下他的手背。
顾行驰回神,想了想,摇头:“没事,可能是我看错了。”
那会是赞神吗?
其实也不重要了。
顾行驰微微呼出口气,心底说了声谢谢,转身跟着白玉京一起钻进崭新的通道。
这条通道不算宽敞,高度也没有随着深入而拔高,依旧只有一米左右,两人弯着腰深入百米,逐渐看到了一些人工搭起的木质结构,以及坚固石砖,应该是为了防止通道坍塌,起到一个支撑作用。
大部分木头已经腐烂,两人小心翼翼地在木头和砖块的交织结构中穿行,步行百余步,视线终于拔高,同时风声迎面呼啸而来,冷风冻得顾行驰一个哆嗦。
他跟在白玉京身后快步走出去,终于站直了身,同时视线不自觉抬高,一下愣住。
他们面前居然是一座非常巨大的白色石台。
这东西叫石台已经不合适了,准确来说,这一大块白色的石料更像是某种建筑的地基,仅是高度就有一人多高,长度更是可与殿宇基台相比。
白色地基占满了大半个空间,顾行驰几秒后才回过神去观察四周,发现他们的位置很像两座山之间的谷底,四周都有石壁,仰头能看到万丈高的崖角,以及从缝隙中落进来的朦胧的月色。不过这谷底并不狭长,可以望到头,与其说是谷底,顾行驰感觉这里更像是一个裂开的蛋壳,他们在壳里,月亮在壳外。
手电光在不远处一晃,打断了顾行驰的思绪,他扭头看去,就见白玉京站在石台拐角的位置冲他招手。
“怎么了?”他几步跑过去,刚转过拐角就是一顿。
就见这石台的侧方,放置着一只一人高的石雕。
是一只石制的多尔玛。
顾行驰一下怔住了,他顺着光线的方向往下看,就见这只多尔玛的底座上沾有白色的粉末。
那是不久前,他撒上去的镁粉。
这是古格冬宫通道中的那只多尔玛。
第130章 天意 一瞬间他仿佛于这烟雾中看到了很……
顾行驰看着那只多尔玛, 一时间有些呆滞,不明白这东西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多尔玛只是用糍粑制作的动物供品,用来代替原始苯教中杀生的祭祀方式。眼前这只充其量只是一个石雕祭祀品, 甚至连活物都不是,怎么可能自己长腿一样走从冬宫来到这一处蛋壳山?
白玉京示意他先不用慌张, 刚刚他查看过石台四周,就发现像这样的多尔玛还另有三只,分别处在石台下的四角位置, 只不过石台过于高大,他们一时间没有看到。
顾行驰试探着用手电轻轻碰了碰多尔玛, 没有任何反应, 这东西确实就是一个死物。
他拧眉仔细打量着这尊石制供品,非常古朴,雕刻细节比较粗糙,但整体看来很有宗教感, 这里出现多尔玛,是否也是一种提示, 需要他们在这里展开祭祀相关的仪轨活动?
而且除却这些,多尔玛的出现, 倒是让顾行驰明白了一件事:这里存在的是辛饶米沃所建立的雍仲苯教的仪轨和文化,他们距离真正的什巴苯教核心地带还非常遥远。但目前的装备已经不足以支持他们继续深进了。如果想要深入, 他们必须先获得救援物资。
想到这,顾行驰抬头去看头顶山壁的那一道裂缝,天气似乎不是很好, 云层黑压压的,月光浅薄稀疏的从缝隙中落下来,照在整个空间里显得有些凄凉。按理说已经是春天了, 但这里的月亮还是朦胧模糊,从头顶泄下来,像冰冷的雾凇一样。顾行驰静静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有些难过,他本以为在这里他们可以得到救赎,可以被拯救,但命运的转变并没有这样轻而易举。
“怎么了?”
白玉京发觉了他的不对,上前来摸了摸顾行驰的头发。
顾行驰转头看他,目光落在他脸上的红痕处,几秒后又低下头:“没事,就是在想我们该怎么出去。”
白玉京手电往上照了一下,这里的山崖高度太高,他们的手电筒根本不足以穿透层层黑暗投射到顶端。白玉京观察片刻就知道,以光线作为求救信号很难达成。而攀岩情况显然也不容乐观,四周崖壁拥有锋利的棱角,而且在这样的高度下,没有安全绳索的保护,白玉京根本不放心顾行驰向上攀行。
顾行驰看着白玉京,那些浅淡的光亮像纱幕一样落在他的脸上,显得他那么柔软,柔软又无计可施。
顾行驰嘴唇动了动,几次三番想说什么,却都又吞咽回去,只转回头沉默地仰头望向那些极淡极淡、同水一样恍惚的光。都说太阳未出的时候,全世界都像一个梦,唯有月亮是真实的。但在这一刻,顾行驰却忽然觉得,连月亮都像是梦境,天亮后,他所一直坚持的希冀就要破碎了。
“你到底怎么了?”
白玉京收回视线,再次低头看向顾行驰,目光里有些担忧:“是哪里不舒服吗?你脸色很差。”
顾行驰不想被这些消极的情绪影响,重重呼出口气:“没事,可能只是在地下待的时间太长了,一下看到外面的世界和光还有点恍惚。”
白玉京盯着他看了几秒,这一刻他不知道为何,突然感觉顾行驰就像某种弓弦,只要轻轻一碰就会不自觉地颤抖。月光落下会颤抖,风声吹过会颤抖,哪怕是此刻和他对视的一秒钟,顾行驰也在颤抖。
“你在害怕吗?”
沉默几秒后,白玉京忽然开口。
顾行迟愣了一下,旋即苦笑:“很明显吗?”
白玉京揽着他的肩膀,把他抱进怀中:“可能不是很明显,但在我看来已经很明显了。”
顾行驰埋在白玉京怀里,很深很缓地吐出口气,语气中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压抑:“怎么办,如果我们出去了,还是没有任何变化,那该怎么办?我们还要深入吗,我们要到哪里去呢?”
顾行驰在这一刻突然开始后知后觉的害怕恐慌,会不会他一直所期待的那些,只是一场编织出来的梦,只是一场没有依据的空欢喜。唐易的虫人化几乎没有任何改变,他依旧没有人类的思维与情绪,依旧是一个只能栖息地下不愿见光的怪物,但他却一直假装看不到,一直在劝慰自己会好起来。
白玉京闻言想说些什么,却听身后突然传来轻微的咔嚓声响。他立刻将顾行驰揽在身后警惕望去,发现声源来自于身后的一只多尔玛。
两人一开始还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几秒后才看出点门道,这只多尔玛的方向与刚刚似乎有些不同。它正面面对的位置变了,这只多尔玛自己在原地转了半个圈。
居然真会动?这东西难道真是活的不成?顾行驰心里一惊。
白玉京也紧蹙着眉头盯了几秒,上前用手电轻轻敲击一下多尔玛的外壳,大概几分钟后,两人就又听一声轻微的响声从刚刚白玉京敲击的位置响起,同时多尔玛再次转动几寸。
顾行驰隐隐明白过来:“这多尔玛的身体里面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这东西会向着敲击位置移动,而多尔玛的石制外壳就只是个罩子,会因为里面东西的挪动而轻微转动。
虽然不知道什么东西能在这种石雕里存活这么多年,但他们连那种诡异的怪鸟青蛇甚至是水下龙神都已经见识过,所以即使多尔玛里真的养了什么千百年的老怪物,顾行驰也只会感叹一声牛逼。
不过让他奇怪的是,就凭这种转动速度,想从冬宫通道来到这里,得是猴年马月。白玉京想了想,认为这个地宫里面有很多繁杂的通道,四通八达,而多尔玛只需要通过那些较短的路径,就能来到这个地方。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猜测他没有说出,就是这些多尔玛的到来是被其他某个东西所操控,它们此时的出现或许是一种威慑,也或许是一种提示,还有可能,是某种未知的危险。
两人围着石台将四只多尔玛都看查看一遍,发现这些多尔玛的方向都有改变,全部改为面朝石台。顾行驰若有所思:“他们是不是在催促我们要快点开始祭祀了?”
毕竟就三界来说,神界是人类无法抵达的地方,而想要与神界扯上关系,作为人类,能采用的唯一方法就是祭祀做法。藏族文典记录中就有专门关于祭扫天神的仪轨,主要是焚香煨桑,烧起雪松枝的烟火,苯教神祖就会顺着这股香火冒出的烟缕自天而降。
但现在的问题是,别说煨桑用的雪松和柏树,就连普通的木头,他们这里都——
等一下。
顾行驰一顿。福至心灵般和白玉京对视一眼,同时回头看向他们出来的那条通道。
那条通道里有很多用来支撑加固通道的木质结构。
白玉京再次进入通道,返回时手里拿着一小块木头。他冲顾行驰一点头:“是松木料。”
顾行驰闻言轻轻呼出口气,抬头看向天空的缝隙:“这可真是天意了。”
因为顾忌着整条通道的支撑能力,两人并不敢拿走太多的木料,不过还好山脚下有一些几近干枯的草本植物,看起来像是某种中草药,顾行驰觉得这东西有点像野艾蒿,但是艾蒿一般都生长在中低海拔地区,他们现在的位置实在太高,不像是艾蒿能生长的地段。
一般的煨桑都需要往雪松枝上撒上神灵最喜欢的‘三乳’和‘三甜’,但他们目前的物资实在有限,在聚集少量树枝后,顾行驰只在木料堆上撒了一些干净的水和两块巧克力。
“您大人有大量。”他边摆弄着木头边念念有词,“我们这里实在是口粮有限,万一您们事务繁忙没有听到我们的祈求,我们也不能饿死在这里,但如果我们能出去,一定加倍祭扫。”
一般来讲,煨桑要选择当地最高的山顶、险关、或者桥头,每家每户煨桑时也要置于房顶的最高与洁净之处,不过他们目前也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手表已经失灵,这里的地磁似乎有某些问题,他们的电子表完全没有办法工作。顾行驰眯着眼看头顶已经渐渐显白的天空,明白这是要快要天亮了。
“点吗?”他转头看向白玉京。
白玉京缓缓滑动着打火机的滚轮,这是他们身上仅剩的一只取火装置。
“点吧。”他道。
顾行驰轻轻点了下头:“那就点吧。”
火苗在黑暗中亮起,缓缓点燃已经松散腐烂的木料。
顾行驰心里有些紧张,他不确定这条通道中的木料是否还可以燃烧,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可以永存。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并没有明显的火焰从枝条中燃烧起来。就当顾行驰以为这场煨桑要以无火燃烧而告终时,忽然就听那松枝中蓦地传出一声火星炸裂的声音,紧接着有火焰从松枝中猛然跃起,灼灼火光犹如金翅飞鸟,奋然冲破了黑暗。
火焰一旦开始燃烧,便一发不可收拾。顾行驰定定望着熊熊燃烧的火焰,理性和感性也在袅袅升起的白烟中变得混乱,一瞬间他仿佛于这烟雾中看到了很多——
——那些清晰的爱,朦胧的恨,以及来不及告别的思念。
如梦似幻的场景里,火焰仿佛生长出柔软又伶俐的爪牙,白烟缓缓上升、缕缕不断,从头顶山崖的裂缝中飘到天空中去。而随着烟雾的升起,一道金光也从山顶的缝隙中缓缓投射进来。
“你看,”身边的白玉京突然出声。
顾行驰抬起头,骤然顿住,
就见山上那些不规则的裂缝里不断有光亮照射进来,那明显是日出的颜色,并没有烧红,只是浅淡的金。光线从山顶的缝隙中落下来,这一秒,那些不规则的裂痕突然有了形状,清朗的光线穿过烟雾,缓慢交织,最终在光影的交错变换之下,变成了一棵树。
巨大的、金色的、抵达天界的万丈高树。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九脂金木。
顾行驰呆呆地看着,看太阳透过那些缝隙,看树形高高悬于头顶。那些落下的光亮像金的灰尘,微微呛人,揉进眼睛里去,眼眶都变得湿润。
太阳渐渐出来了,天色已经变得很亮,烟雾以云团的形式从山头飘远,在空中勾勒出无数的层次,像天神徐徐睁开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人间。
顾行驰在这一刻忽然明白,为何古代先民会如此笃信有神明的存在。大概是在生命中,真的曾经有过一刻,无法用任何现世的语言与经历所描绘,人们只能看见,却无法抓住,更逞论拥有。于是只能日复一日的祈求,只为能够再多望见一眼。
头顶隐约传来嘈杂的声响。
顾行驰回过神,看到有什么东西冲破了云层,降落于山巅。
白玉京搂住他的肩膀,声音落在耳边:“有人来接我们了。”
我们的心愿,神明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