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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2章 番外:留校二十四时


    【少年和少女&男主视角。两个小朋友大学时期平平淡淡的一天, 因为年龄段不同所以读起来会与正文略有割裂,且这几件小事大概率已经被主角本人忘记。】


    /一幕雨/


    人们对悦意和痛苦的感知程度天生不同,温敬恺很小的时候就认同这个观点, 虽然外公曾经很严肃地批评过他并语重心长地告诉他这个想法是完全错误的,可他依然借此来解释自己在很多情况下不合时宜的刺痛或怡悦。


    比如和他一样被滞留在学校上暑课的舍友在课程结束后马不停蹄地进酒吧蹦迪并且在第二天早晨同女友一起搭上飞往曼谷的飞机。


    他们享受余存假期的态度端正, 身为室友的温敬恺乐意帮助两人拎箱上的士,却在返身回校时没有一丝一毫的羡慕, 只是轻轻为夏天拧了一下下眉头。


    ——他对夏天一向苛刻, 周围人都知道。温敬恺不喜欢黏腻的汗、聒噪的蝉鸣和没有分寸的太阳, 因为这些总能让他想到小时候将自己闷在被子里时封闭空间里的窒息感、温辛余和裴成钧无休止的对骂以及从床单边角漏进来的白炽灯灯光。


    联想是无用的蠢事,为了避免影响自己的心情, 温敬恺很少分出心思去对某天的温度湿度之类的天气状况做出自我判决, 而今天下意识这样做的原因仅仅是他晨起之后收到了一则来自母亲的短讯——她要求温敬恺同他共进午餐。


    非常非常没有必要的事情。温敬恺这个暑假连续三次向学院提交留校申请书, 目的就是不想回家见到父母任何一方, 而今温辛余主动找上门来, 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温敬恺在宿舍修改完昨晚遗留的代码bug才回电她, 拨打之前他对着电子屏幕上闪烁的光标做了三分钟的心理建设, 反复说服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恼火一定来源于令人耐心全无的程序而非母亲。


    不出所料的是, 对方在电话里的语气很淡漠,温辛余冷静地提出“我觉得我们需要修复一下母子关系”, 理由是“我们已经有六个月没有见面了”。


    察觉到温敬恺的应许意愿并不强烈时,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温敬恺都要以为她一而退了, 温辛余忽然平静地对他说:“温敬恺, 我的建议是你最好不要让你的年轻时代毁于亲子关系, 在尚且需要一个母亲的年纪,我劝你不要做人群中的异类。”


    她的话温情又残忍, 让温敬恺很容易就回忆起他第二次去导员办公室提交申请书时,刚跟家里人通完视讯的中年人十分诧异地询问他:“暑课上完你不回家呆一阵吗?温敬恺你已经很优秀了,千万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休息并非天然有罪,大多数人的年轻时代也不会因为某种东西的缺失而毁掉,但温敬恺轻轻松松被一句话再次伤害。


    他没有非常伤心,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母亲本来就擅长做这样的事。


    考虑过后,温敬恺最终还是答应了温辛余,在宿舍阳台被彻彻底底浸润之前。


    肉眼都分辨不出的雨丝,温敬恺出门时不知道该不该打伞,他没有选择骑单车,没有乘坐校内公交,单纯套着T恤闲散地步行出校。


    当然也没有撑伞。


    灰色帽衫帽子盖起脑袋独自行走在校道上看起来的确孤僻,孤僻得像个异类,温敬恺像是在扮演一个亡命的角色,而他要去见的是杀他的人。


    温辛余订的是一家专做本地菜的私房菜馆,温敬恺进入包间后取下帽子,细雨将他额前的发润湿一些,灰蒙蒙的像他不太晴朗的心情。


    饭菜陆陆续续上桌,温辛余和他拉了一些无聊的家常。她聊起这些事情来表情极其板滞,仿佛为难得要命。


    温敬恺有一句没一句地答话,直到对面人说起裴成钧时他才默不作声地放下筷子。


    正题的到来庞伟迅速,却在温敬恺的意料之中。温辛余面对着桌面上的茶水,几乎控制不住仪态,她向温敬恺讲述裴成钧昨晚又胆大包天地带了一个女人回家,而被裴成钧发送生/殖/器图片骚/扰的女学生已经上报举报材料至学院,裴的领导将电话拨到她这里,询问她是否要跟这位女学生私下联系并协商解决。


    温敬恺木着脸色一字一句地听着,他觉得恐怖,而这在他家分明是再正常不过的。


    “我可以介绍律师给那个女生,赵思雯的父母都有处理这方面案件的经验。”


    温辛余用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看向他:“他可是你爸。”


    温敬恺少有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而当下回复的话他自己都觉得恶毒,他想也许是天气使然,毕竟他今天淋了一天的雨,语气不会不变得阴鸷——“对,他是我爸,但我爸想掐死我,又试图用更恶心的方式掐死别的女孩,这个世上想让他付出代价的人太多了,你不也是吗。”


    温辛余似乎没料到他会这样直白地吐露心声,一时愣住了。温敬恺无意再在此处久留,他正准备扭身离开时,包间的门被敲响。


    温辛余最先反应过来,应了声“请进”后盘发的侍应生推开门,礼貌地说:“您好,这里有位女士说是您的好友。”她说完微微让开身子,刚从座位上站起来的温敬恺随意地向后瞥了一眼,便看到了吕尚安和她身后探头挥手的江书久。


    温辛余换上一副温和的脸色,当即起身欢迎邻居入座:“真巧啊。”


    吕尚安是来附近工作的,结束后想到这几天江书久在学校办事因而试探性地拨了个电话过去询问要不要见一面,谁知母女两个刚碰面就扫到温辛余和温敬恺进了同样一间餐厅。


    她本来无意叨扰,不过江书久主动提及自己这阵子跟温敬恺有公事上的往来,出于礼节她想到是该来打个招呼。


    温敬恺跟着两位闯入的女士重新落座,他尽力调整神色还是难掩颓丧。


    那天他对亲情、爱情的期待同时降到谷底,江书久的出现也不能令他对这个世界的失望态度缓和半分。


    温辛余和吕尚安对桌面上饭菜的用料做出评价,江书久在一旁专心对面前那盘蓝莓山药动手,温敬恺用余光扫到她连续挖完三勺山药后开小差玩了一会儿手机,心想这样细小的画面在他这里竟然也足够刻骨。


    桌面上的菜品有一半都是他不喜欢的,可惜温辛余并不关心他到底中意吃什么菜,导致他连表演安心进食这个小小的愿望都无法被成全。


    江书久可能看出来他味同嚼蜡,偏额小声问他:“你想不想喝糖水?”


    未及温敬恺回答,反倒是吕尚安最先打断他们,她放下手机,抬头扫一眼对面两个小朋友,笑着说:“久久,你不是说跟温敬恺有事情要聊吗,你们吃完可以先走的,等会儿司机来接我和你温阿姨。”


    温辛余笑眯眯地回看江书久:“久久你们有事要忙怎么不讲,早知道我就不拉他出来了。”她接着问,“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还拉着你妈妈来包间找人。”


    江书久直愣愣地,一句话说得十分确凿——“我跟了他一路,中途叫了两声他没回。”


    公事是没有的,谎是勇敢撒了的,不过她没提自己还亦步亦趋地跟着温敬恺过了马路,因为他的交通习惯看起来十分差劲,她担心自己会在雾里走散一个优秀帅气的朋友。


    /白玉龙眼桂花冰/


    作为一个社会人,温敬恺认为自己的社会化程度足够高,他在适应社会环境、参与社会生活、学习社会规范和履行社会角色方面天赋异禀,每到一个新环境中总能使自己迅速融入并以最快的速度成为出色的领导者。


    不过在遇到江书久以后,他待人接物的传统手段和社交技巧都遭到了重创——理智、彬彬有礼和值得信赖的品质通通碎裂,他余下的只有脸红和怯懦。


    江书久方才在包间里问他要不要喝糖水,完全是出自看到他脸庞过烫的原因,她的的确确是好心,温敬恺却因此而遭罪。


    准确来说这是一场甜蜜的刑罚,它带给二十岁温敬恺的感受类似于两年前他坐在一中凳子上教旁边人如何在指节上旋转小皮筋。他跟当时同样局促、同样不安,并且同样试图恳求时间就此定格。


    老字号糖水铺子的菜单被时间洗得皱皱巴巴,晾在实木长桌上像是在向温敬恺大肆铺开一张崎岖的心事。


    但其实光阴流转是必要的,树荫长椅和人头攒动的糖水铺并没有办法比较,要是时间停止在这里也不算多好。


    他希望拥有的快意人生到底还没有实现,过往许许多多个麻烦都尚未解决,令他心思最愁最闷的女主角就坐在他对面,他却不敢说太多逾矩的话,只能小心心维护来之不易的共同相处。


    江书久像是这家小店的常客,她熟练地点单港式鸳鸯奶茶,许是将要喝到小糖水的缘故,她亮晶晶眨着双眼问温敬恺想要喝什么的表情满含期待,满载柔情。


    小店天花板上老式风扇的金属叶片不停旋转,送来的这点凉风杯水车薪,温敬恺脸上刚消下去的温度立刻二次升高,他慌张地低头,眼神乱瞟过各式各样甜水,心里默念的是他发现自己尚且可以爱一爱这个世界,因为这个世界还有江书久在。


    这个想法充满太多不成熟的罗曼蒂克元素,人永远不可能因为另一个人活着,后来的温敬恺再回想起来,非常怕自己是因为无人可爱,所以爱了江书久,这样的话他的感情可真是好廉价好可悲。


    人很难对与自己无关的另一个人产生真正的情感,爱情不过是自我意识的映射,温敬恺深知自己没有刺破爱情原野真相的野心,却也怕江书久成为一个载体,成为他的查拉图斯特拉。


    由此他收起任何过分的、不适合在此时出现的旖旎之心,以一个朋友的姿态,把点单权交给熟稔于此事的江书久。三十秒后他看到她在菜单左侧的白玉龙眼桂花冰前打了小勾。


    点汗的T恤后背、三十五度的高温、微雨造成的潮湿和不良心情,鲁莽、褊狭,构成温敬恺对那间糖水铺子所有的记忆。


    盛放龙眼冰的是普普通通的花瓷碗,金属小勺碰上去有清脆的叮当响声,江书久的雨伞就安放在桌面之下,每当她因为清甜凉快的鸳鸯奶茶舒服得轻晃两下小腿,雨伞的边角就会微微摆动,伞面上的雨水淋上温敬恺的小腿,他将头低得更下。


    江书久带他来吃龙眼冰,这是值得写进日志的好事情。


    在很久很久以后,温敬恺因为一块手表独自飞往港城,他也在当地的小铺品尝过一碗同样的。


    不过没有办法比较的,不论他已经将人生中第一杯白玉龙眼桂花冰的味道彻底忘掉,心境也是完全不同——大学二年级的他也不会想到自己将会经历一段荒谬的、不值得赞扬的、辛苦的婚姻。


    可从客观意义上来讲虚度的今天才是绝佳标本,是坏天气催生出的甜蜜苦涩兼备的回忆。一勺又一勺的舀动蓄积了太多的少年愁,因此哪怕碎冰淌水他也心甘情愿地为混乱芜杂的场景买单。


    江书久的眼睛有重量,温敬恺一碗冰吃得满头大汗,


    此刻生命力的偾张高涨携带狂喜与忧郁,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体验在同一时刻降临他身,他明明在这时就俯首称臣,往后多年也终究未能幸免。


    /金色黄昏和蝴蝶星云/


    从温敬恺的个体经验来讲,江书久观世体物的方式应该是极其细致入微的,而他在江书久面前只会更加关注细小的实物,这种暗自观察和自我记录其实并不体面敞亮,但他难以自抑。


    回到学校后温敬恺询问江书久接下来有什么安排,她百分百诚实坦荡,大方告诉他自己要去学院楼办事情。


    温敬恺未加思索的回答带着一种圣徒式的义无反顾——“好巧,我也要去。”


    进入商院楼之后江书久迈上登往三楼的电梯,温敬恺在她目光的炙烤之下面若平湖地摁了四层,紧接着就欲盖弥彰地解释道:“朱老师办公室是在四层吧?”


    “是。”江书久答道。


    上楼之后温敬恺在四层中央休息区呆了大半个钟头,休闲书架上乱七八糟的书被他草草翻过两本,他不停看时间,然后掐着分秒下楼经过江书久大概率前往的实验室,意图制造偶遇,这种略显笨拙的办法在第五次才取得成功。


    那时已经是下午七点钟,江书久拿着手机拉门的表情传递出一些苦恼,在看到温敬恺还没有离开后她非常诧异,一时忘记自己还要回拨未接来电,“你怎么还在这里?”


    他怎么还在这里?温敬恺也想问自己这个问题。


    不过他装作比江书久还要出乎意料,抬起眉角的分寸都拿捏得极好——“我已经离开过一次了,这次是来交接最后的材料,你呢?你这边还没有结束吗?”


    江书久果然容易受骗,也不知道是怎么被养大的,没什么心眼,对人也没有防备心,就这么对着他大剌剌地交付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差点把老师交给她的论文选题都抖落出来:“没有啊,事情一直做不好,老师让我整理一下资料我都手忙脚乱的。”


    延续这个话题的话大概很难收场,温敬恺暗暗鼓起勇气想要同心上人共进晚餐,但他表面也只是为她的忙碌感到理解,表情轻松地耸耸肩问她:“做不下去就先吃饭吧,要一起吃晚餐吗,我舍友说附近有家新开的日料店很不错,”他又多余地补充道,“你中午请我喝了糖水。”


    他看江书久长久不回话,一时乱了分寸,非常着急地给自己找台阶下:“不过没必要勉强,下次也行。”


    遗憾的是,他一退再退的结果是江书久拒绝了。


    她给出的理由很充分,说自己要回宿舍收拾一下然后找朋友,两人约好了一起去吃老字号汤包店并在结束后共同去宠物社区做义工帮忙遛小狗。


    温敬恺一副对江书久的否决毫不在意的样子,似乎无法趁势吃饭不是多么值得难过的事情。不过他坚持送江书久回宿舍,此时的态度却像是有点委屈求全:“我没有带伞,还需要你送一送我。”


    简直是愚蠢的借口,他说完就觉得失言,脸色几乎挂不住,一旁的江书久也疑惑地问他:“你刚才出去了一次,难道没有发现雨已经停了吗?”


    并肩走在学海道上时,温敬恺还是难掩尴尬,他像做错了事一样,拎着半干的雨伞,头低低地看着江书久的帆布鞋。


    如果这要是能变成每天例行的日程就好了,一起下课回宿舍园区是值得期待的时光。他们可以沿着方正学校右侧的书山道走回去,路过篮球场和便利店,五十米后左手侧是生科院,富有年代感的陈旧的教学楼上爬满藤蔓,其间夹杂生长着凌霄和络石,都是形状漂亮意象圆满的植物,它们将一整条石子路点缀得像举行婚礼的步道,旁边的江书久更让他很轻易地想到婚礼现场。


    黄昏的光从花草间漏出来,空气中都是精致小花甜滋滋的香味,一切如同有神助。


    可惜这是限定的,温敬恺不仅觉得有丢丢扫兴,还有些感伤。


    真奇怪,人果然不能贪心。


    他想到下午在商院四层翻到的书籍,也不知道充斥金融、经济的地方怎么会乱入一本天文学书籍,彩色的内页震撼而精彩,大多是哈勃望远镜获得的图像。


    在那本彩装版星空寻梦的最后,温敬恺看到图中可见的蝴蝶状的星云,书上介绍说它是诞生于一颗太阳型恒星生命终结之后,恒星的残骸白矮星是蝴蝶星云的核心,蝴蝶的蝶翼是温度高达两万摄氏度的高热气体。


    两万摄氏度足以让人体瞬间灰飞烟灭,温敬恺一生也无法感受那样的热度。


    可在手背碰上旁边人的那一瞬,他觉得今年夏天要比他想象中更热,几乎处处都是高热气体,他也要被熏化了。


    跟夏天真是没什么好说的,连凉雨都不长久。


    温敬恺想攥一下蝴蝶,可做人要讲礼貌。


    江书久不明了他心里的弯弯绕绕,温声细语地对他送自己回宿舍表示感谢。


    她看起来非常不愿意同温敬恺多呆,表达完自己就立刻回头刷卡进院门。


    她到宿舍后才发现自己丢掉了盘发的铅笔,也不知道头发是从什么时候就散开的。


    此刻的温敬恺手捏墨绿色的HB铅笔,心想这该是一种奖赏,一种命运的体恤。


    /附:天一亮再亮/


    失眠来得突如其来,当晚温敬恺在只有他一个人的宿舍睁眼睁到凌晨两点钟,最终还是决定下床去校园里走走。


    这个点尚有结束实验从实验楼里出来的研究生,他在路上遇到一个熟识的生科院的学长,停下脚步同学长打了个招呼,对方撑起嘴角开玩笑,问温敬恺需不需要自己从药店买的维生素,收到拒绝后拖着步伐往硕博楼的方向去。


    温敬恺身体里亦存在着与他不甚相同的失意,他走去女生宿舍园区,在宿舍楼对面的长亭里坐到天光微亮。


    至于前一天的记录博客,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书写,到底是快乐还是不快乐他难以分辨,事后回想起来,只有一点点惘然。


    这又是他心底无人问津的一场浩荡,太阳照常升起,这种新鲜的蓬勃反而更容易让他感到绝望。


    其实不是事事都必须牵扯情感,但年华似水仍旧令人感伤,好像到处都写着清清楚楚的立场,好像这里从未有过他和江书久的曾经。


    曾经美妙,青春美妙,留校二十四时也意外地美妙,美妙到让他觉得再也不会有好运密度如此之大的一天了。


    然而,然而,在未来的某天,一些年少的他写在矫情日志里的、以为绝对不会同时出现在宇宙中的好物——清晨的雨、临别的吻、跃金的夕阳和深夜的亲爱,


    这个人间得到,温敬恺也得到。


    第63章 番外:西南小城今天不晴


    【婚后的一次乘兴而来、兴尽而返的短途旅行, 日常/没趣/无聊/不富有/流水账,主角本人大胆称“养老生活合该如此”。】


    /烂尾楼和好好长大/


    动车抵达梁城时,江书久心里还是有点忐忑。


    由于此地过于冷门, 出行软件上对它的评价只有寥寥十几条,点赞数最多的一行是:这并不是一个第一次来就能爱上的地方。


    她腹诽道自己这辈子大概不会有机缘给予梁城第二张动车票。


    乘务人员服务态度良好, 笑着将她与温敬恺送下车,温和指示他们出站并祝福他们此行愉快顺利, 温敬恺接过二十四寸行李箱, 江书久转头点额朝她致谢。


    三个小时前两人还齐齐坐在家里的餐桌上埋头认真吃午餐, 江书久对自己这个暑假的松弛状态百分百满意,而至于该以何种精神面貌度过妻子收假前的最后一星期, 温敬恺对此事有自己的看法。


    他近两个月出差四次, 其中三次是可以携带家属的不紧要仪式, 他次次向江书久发出同行邀请, 对方总以事忙或身体不舒服拒绝, 唯一一次跟他去羊城也是一直呆在酒店吹空调。


    所以他这次有了胆量先斩后奏, 吃完第二碗米饭后郑重通知对面人:“我买了去梁城的动车票, 你吃完收拾一下行李, 我们一个小时后出发去高铁站。”


    江书久一愣,不过她很好地掩饰住了自己的心虚, 佯装心平气和地反问道:“你工作都安排好了吗?要是临时去旅游会不会不太好,你好好想想吧,反正我假期工作弹性大, 很无所谓的。”


    “三天而已, 未终倒不至于运作失常。”温敬恺看着她的眼睛平和地说。


    为了维持城市整体格调美观统一, 梁城的建筑有限高,温敬恺来之前做过不少功课, 订房间时果断放弃了位于市中心的酒店,反而选择了江边的民宿,这导致两人放下行李后必须马不停蹄地赶往城北的人造景观区,否则将赶不及下午的室内表演。


    一般来讲这种旅途中的赶路总会放大人的期待与开心,江书久却一直在暗想温敬恺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这样安排行程。


    她心里憋着一股无名火,下车后就批评他出行不看天气预报,今天太阳狠毒不说,西边又有乌云压城,“天色浪荡不羁你怎么也不靠谱,带伞没有?”


    温敬恺好像怕她说出什么更加大逆不道的话出来,慢吞吞地将手插进裤兜,兀自前往购票区兑换入场门票。


    人造景观普遍宏伟,愿意花费大价钱建造这种高A级旅游景区的城市大概率会大肆弘扬本城古老特色。


    从经济学的角度来讲,这种经由人为创意策划而专门建造的经营性旅游事务必须以收回成本为基本要求,有意思的是梁城人均GDP低得稳定,从无到有的景区建设比先帝创业还要困难辛苦,以至于本来计划到前年完工的工程到现在居然彻底停摆,仅有主楼还在对外开放,而主楼对街的满足游客休息、购物的基地都没有竣工,收益当然难以回本。


    温敬恺和江书久在游览过程中针对没人修剪处理的花草树木进行了一番讨论,起因是温敬恺裸/露在外的小腿被路边的灌木丛刮伤,虽然伤口不算严重,但江书久想找个工作人员反馈问题竟投诉无门。


    旅游体验感极差,这是江书久对此地的第一印象。


    不过她倒不会因此而迁怒于温敬恺,只是在心底暗暗扣分,并未在面上显露分毫。


    客观来讲梁城并非旅游城市,作为外地人并不能对这座缓慢悠闲的小城要求过高,而五点钟开始的室内大型真人演艺节目自然不能同他们在各大歌剧院观看的剧目相比较,因此哪怕江书久看过更精彩的表演也愿意在走出场馆时去留言簿上书写一句鼓励话语。


    外面不出所料地开始下暴雨,温敬恺气定神闲地从拎着的包里掏伞,江书久还沉浸在“倬彼云汉,昭回于天”的经典场景里,她越过江雾望着远处的烂尾楼,凑近一点旁边人以给后面的游客让位,进而放轻了声音说:“蛮遗憾的,感觉就是经济上差了点,这个景区的概念很不错,要是政府有资金把这个庞大的建筑群修完,肯定特别特别震撼,绝对不至于到现在这种青黄不接的境地。”


    她说完这句话后许久没有得到回应,于是偏头去看温敬恺。


    跟他们一样滞留在此地的游客已经差不多走完,一阵窸窸窣窣的翻包声伴随着雨声在两人之间清晰地响起,他的的表情略有几分焦急。


    察觉到江书久投递来的视线,温敬恺倏尔静止住了,他想了想,决定还是先安抚她的情绪。


    谁料他认错的发言还没有出来,江书久便先发制人:“你会觉得我扫兴吗?来这里的第一天就为一座没有任何情感的灰色楼宇失落,还喋喋不休的。”


    “我其实害怕的是,”温敬恺顿了一下,“我比较担心你会因为我决策草率而打乱你的计划。”


    很明显当下丢失雨伞的错误也足够江书久给他记上一笔。


    不过江书久没什么生气的态度,反倒好好地朝他笑:“不会呀,我既然决定跟你来了就不会不开心。”


    紧接着,她在因突如其来的阵雨而焦躁不安、惶恐失措的人群中稳稳地拉住温敬恺的手,“是不是该去吃饭了?餐厅那边你是约好了的吧。”


    温敬恺非常严肃:“约好了,本地菜,就在江畔的长街上。”


    “那走吧,约好的司机师傅还在景区出口等我们呢。”她说完就意欲冲入雨帘之中。


    温敬恺蓦地拉住她,紧锁着眉头说:“雨很大,我去景区服务台问一问有没有伞。”


    “呀,算了吧,”江书久笑眯眯地拦住他,“不瞒你说,叛逆的江书久我在伦敦从不带伞,而且吕老师有一句名言。”


    “什么?”


    “淋一淋雨会长得更好。”


    江书久拉着温敬恺在雨里狂奔的时候,温敬恺觉得这实在是令人难以相信的奇事。


    淋雨到底是吃苦头还是出风头他已经无从辨别,他震惊的是江书久居然可以把“原谅他的大意”这件事做得这么爽利,这究极其实是她在包容他的过错。


    温敬恺忽然想到自己还没有回答她刚才的问题。


    但答案已经在他心里——一点、一点也不会扫兴,因为敏感细腻真是非常宝贵的品质,他希望他的妻子永远都珍惜自己的情绪,如同爱怜这世间一切的鲜花与白云。


    /山丘冷风和留住你/


    被浇成两只湿答答的小猫小狗,两人在第二天睡到九点往后,差点错过民宿的早餐时间。


    这种事并不常发生在温敬恺身上,这次意外赖床是因为昨晚睡前江书久给两人各塞了一片感冒药。只可惜防感冒的药效几乎为零,助眠效果却翻倍,两人握着整整三大包鼻炎纸出门,潦草解决完早餐后直奔森林公园。


    在车上温敬恺不下三次地过问江书久是否依然可以进行短距离的徒步,她的肯定回答都异常坚定。


    温敬恺觉着她虽然讲话略有鼻音但精气神看起来还不错,最终还是没有放弃更改日程。


    到地方后江书久拉着温敬恺去购买往返双程的索道票,她握着两张热敏纸,微微抬头把偷懒讲得理直气壮。


    温敬恺简直拿她没有办法,思来想去后惩罚她懒惰的手段也不过是将相机挪去她脖子上,结果一刻钟不到就迅速取下来,生怕重物压得她不舒服。


    江书久得了便宜还卖乖,回头笑盈盈地感恩他的大度,“好多人都坐索道上去的,今天山里虽然温度不高,但两个小时爬下来我明天可就没有力气陪你去老城区的老街见好朋友了,到时候要是那位黎先生问你‘温敬恺你太太去哪里啦’,你就直接说我太太累死掉——”


    温敬恺骨子里对传统习俗还是有敬畏之心,避谶这种基本的习惯他还是非常在乎的,是以听到江书久说这个字他便警觉地送来一眼,对方一下子灭了声,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不敢再继续说。


    但其实坐索道不是多么愉快顺利的体验,毕竟他们将要登顶的地方是海拔有两千多米的高山,二十分钟的索道时长,江书久只激动了三分钟,其余时间都在不停出冷汗。


    这种失重感远比游乐场的刺激项目恐怖得多,它消磨人的耐性,带给人冗长的、无止境的、悬浮的恐惧。


    温敬恺从包里掏出两块黑巧递给江书久,看着她的眼睛耐心地跟她讲话,扯一些不用过多动脑但会分散人注意力的闲篇。


    可即使这样江书久踩到实地时整个人的腿也还是在打颤,她扔掉酸奶瓶,张口就是一句“我下去不坐索道了,一定的”。


    温敬恺挑眉,对此决定持保留态度。


    这座位于山系南麓的山脉顶部拥有亚洲最大的天坦群落,天空中的积云雨好似张开双臂就可以碰得到。


    温敬恺和江书久做标准的模范游客,后者缓过来之后乖巧又充实地拍照,在翻越一座又一座小山丘时被两个小朋友送到小野花。


    温敬恺对此事的评价是——“她们是好女孩,江书久也是好女孩。”


    一些紧要关头温敬恺的嘴皮子总是出奇厉害,江书久安心接下夸奖,冲着镜头比耶是真真正正的开心与洒脱。


    旅游的终极标准似乎就在于此,冷风吹动野草的声音都新鲜,生机勃勃到让人觉得拿它来许愿也是一个富有创意且不错的选择。


    “久久,下次不要再说那个字。”风扑在温敬恺的冲锋衣上,他面对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对江书久说。


    江书久觉得他太迷信了,她想要消解温敬恺内心的紧张感,于是抱住他半边胳膊,语气十足轻松随意:“好,你不用往心上放啦,你看我烟也戒了夜也不熬了,每周末还要跟你去健身房,目标就是活得更健康更长久。”


    此时并不适合讨论生死这样过分沉重的命题,但温敬恺终于还是吐露了自己很久之前在那座墓园里就想说的话:“我一直将江书淇对我们的再见视为一种急流勇退,我父亲的去世则是一种罪有应得,这种死亡情结特别不好,毕竟生命本来就是以占有别的生命为代价,我跟你见证过新生,也目睹过自然界交替的过程。”


    小时候读过陶渊明就会知道的道理,“托体同山阿”,一切的最终结局都是尘归尘土归土。


    谁都明白现世的生活应该怎么过才最重要,可他如今三十来岁,仍旧不敢想象感觉上的失去,他尊重自己的生命,也希望他的妻子尊重她的生命。


    夫妻共同体的概念绝对不仅仅展示在资产、外形条件及社会支持上,还体现在日复一日的携手共进中,他希望自己九十九岁的时候还可以握住江书久的手,这是最踏实、最忠诚的愿景。


    /市井老街与好久不见/


    受家庭氛围影响,江书久从小到大都不太能学会如何给自己放假。由于没有体验过慢节奏的生活方式,也就更谈不上留恋。而温敬恺作为讲究效率第一名,自然无暇顾盼蝉鸣和绿树。


    出行最后一天的早晨江母拨来电话慰问两位,得知他们选择骑行游览老城区后冲着电子屏幕竖起了大拇指。


    电话挂断后温敬恺去准备背包,江书久坐在床边看了他半晌,做足了心理准备后主动坦白道:“我是个不喜欢做计划还极容易变卦的人,婚后不敢跟你出远门也是因为我怕你会对我过分懒散的举动表现出明显的不赞同。我不害怕批评,只是比较担心让别人失望,一直以来都这样,你是知道的。”


    温敬恺对她的发怵表示完全理解,而带着她主动进入尘嚣也是存有私心。


    旧城区属于梁城老去的地方,适合骑着单车体验一衰一荣,他想在悠闲的小巷里让江书久切实体会到自己并非时时刻刻都会数分秒。


    这是一场为期半天的散步艺术节,江书久乐意奉陪。而她也清楚自己陪伴温敬恺扫到单车意味着她不仅仅要在老城区买到当地馅饼、喝到特色汤、闻到独属于梁城的味道,还要交付一段晚餐给一家子陌生人。


    黎清博是温敬恺大学时期的室友,他出生于省城,父母都供职于税务,由于两人工作较忙,外公外婆家才是黎清博童年时期的常住地,他对这座小城情意颇深,大学毕业后毅然决然回到故土工作,并将余生与这个地方绑定在一起。


    去黎清博家的路上他边开车边向江书久和温敬恺介绍周边的设施,值得一提的是他上任后大刀阔斧进行改革,他大方地向两人坦明现今梁城的城市职能在往旅居康养的方向上拢靠。


    后座的夫妻两个对政/治毫无见解,只能受教。


    谈到熟悉的领域黎先生有许多话要讲,他中途从后视镜看了他们两个一眼,倏然想到什么似的,切断话题转言道:“很奇妙,不知道当年温敬恺为我和我当时的女朋友搬过多少次旅行箱,这次终于轮到我招待你们了。”


    江书久悄悄瞥了一眼温敬恺,他一脸无辜,面向好友倒是坦坦荡荡:“这些小事你还记得啊。”


    黎清博回他:“当然记得,你在学习上战绩累累,外表又出色拔群,大一刚开始我还以为你会是桀骜不驯的富家子弟,人人都要围你转的那种,时间久了反而觉得你脾气挺好,印象深刻的是你每次去上双学位的课都会早起二十分钟用来挑选衣服,我们都觉得你很会用脸,远比计科院其余的格子衫兄弟强多了,理解理解,商科嘛,就是要光鲜。”


    温敬恺压根没想到室友会从这个角度猝不及防给他一记,而从第三者角度听到对温敬恺的赞扬对江书久来说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感受,她好笑地看了旁边人一眼,替他接下这句话,并认同黎先生的观点。


    进而她借此机会补充道:“温先生每天都有好好打扮,他的确是很讲究很有腔调的一个人。”


    黎先生家位于新城区,是普普通通的高层,他忘记带门禁卡,他太太通过通话器开的门。


    上楼后四人在餐厅里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午后,餐毕房女士陪客人坐在客厅看了一会儿电视,黎清博洗完碗后温敬恺和江书久主动提出离开,主人客套地说欢迎下次再来,但他们谁都知道下次很难再有。


    从小区里出来时天色已晚,江书久拍了拍温敬恺,问他今天开不开心。他轻轻点头,说自己很满足,这顿晚餐美味愉快,是梁城限定。


    这就够了。好朋友是有保质期的,尤其是对于在交友上不聪明的小孩,对他们来说陈旧的关系不被遗忘已经是难得。


    最起码彼此都真切而悄然地存在于对方的青春回忆里,哪怕他的各种行为对你不会再产生什么实质性的影响,可这种普通的羁绊也已经是世间最最好。


    温敬恺并未惆怅。人所能握在手里的持久的关系绝对不会太多,他早就明白过程比结果重要且有意义得多,能把握住每一步就是进步。


    他又攥了一攥江书久的手,心想必须握住的会一直在他手中。


    /附:此后多远/


    江书久并不喜欢跑来跑去,乘坐交通工具对她而言意味着不确定、奔波、忙碌等一系列含带贬义的词语,但“跟温敬恺旅游”有被她填进自己的“四季消磨清单”里。


    虽然狠狠地晒了太阳,淋了三两场大雨,没有在有江的城市短暂成为钓鱼佬,但江书久学会了离开电子产品,呼吸新鲜空气,并且贴了一贴这个世界的小小一角,甚至这一角足够细小,细小到像个宝藏。


    这绝不是鞋子够帅、衣服够户外就能假装触摸到的天空和大地,钢铁森林里展演的升值减薪爱恨情仇自有它的妙处,但新环境泥土的松软程度绝对与校园小树林和产业园区楼下花园的有所不同。


    回到家的当晚江书久就迫不及待地开始琢磨相机,温敬恺洗过澡后过来帮她的忙。


    这是一台属于十年前的、十足古老的奥斯巴林,摁下三角标准备浏览照片的两人各自携带着不同类型的紧张。


    三秒钟后,江书久超大声地开始笑——为数不多的三四十张照片里,接近半数都映照上了拍摄者托住相机的左手手指,风景与人像看无可看。


    温敬恺无奈地看向她:“江老师,你拍照的时候真的是一点也不看取景框。”


    江书久耸耸肩,摁动按键指责他:“温老板,你对焦技术这么差的?顶级业余摄影师赵par教你的你都扔掉啦?”


    温敬恺不回他的话,垂头试图翻找为数不多的成功案例并费力挽救一下废掉的相片。


    江书久从他手中抽回机器,并用眼神警示他禁止再碰,“我知道你觉得惋惜,但非常非常没有关系,模模糊糊惨惨淡淡的也很好看,”她微微抬了抬头,“当然你也不许怪我,手指挡住了就挡住了,下次我会注意。”


    温敬恺眉梢降下,眼角垂落,朝她歪了歪头说“好”——这是他一贯的妥协样子,会让江书久觉得他在撒娇。


    她笑一笑,奖励尚湿发的他一个吻,像是一个轻柔的抚慰。


    是这样的,任何事情都是值得原谅的,没有拍出漂亮照片并非罪不可恕,毕竟泪水、遗憾、扩容、冒险,还有被用烂了的、其实并不用过多纠结到底是否实现了的逃离,这些才共同构成了“出走”的意义。


    至少江书久是这样想的。


    且自这次事件之后,她开始有点欣赏温敬恺兴致而起之时,他所展现出来的日常秩序之外的混乱和失控——即便这极有可能会被何识恨死。


    昭示这年夏天彻底过去的是十月初七的早晨突然降温,江书久受温敬恺提醒去衣帽间挑选合适外套时,在梁城之旅携带的背包里找到一只三寸大的牛油果挂件,挂件里面有一张小纸条,上面写——


    “祝你活在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