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院长所说的企业参观是管院学科传统, 江书久成年后第一次进入江氏大楼就是本科时老师带领,如今她摇身一变成为带队老师,去的还是温敬恺的公司。
平日里工作并不涉及个人隐私, 她和谭菁倒可以放肆谈天说地,今天江书久心里藏着事,午餐后的树荫散步环节话都少了很多。
用餐回来后两人一起在工位上整理下午出发要用的资料, 江书久在心里腹诽排任的行政处的老师也不知道让她跟温敬恺避避嫌,在不知道两人离婚的情况下让她趁着工作之事去丈夫企业从某种角度来讲也算是徇私。
小朋友们的辅导员也要跟着前往负责查点人数,因此江书久和谭菁并不需要在中巴上度过半小时的车程。谭菁下楼后自告奋勇地建议江书久和她只开自己那辆车, 参观结束后她会负责把同事送回家。
江书久结束这份工作后还有另外的私事因而拒绝了她的提议, 不过同乘一辆她则没有意见, 唯一的要求是她来当司机。
上车后谭菁接听完中巴车上导员的来电,一边系安全带一边告知江书久可以出发了。
她在看到驾驶座的人查找导航的行为后打趣道:“江老师不知道老公单位怎么走?”说完她了然一笑,未等江书久回答就替自己解答疑惑,“的确是温总过来接你更多一些哈。”
江书久没反驳,谁料车子刚驶出校门拐进车道, 谭菁就问她:“不对, 这都开学快两周了, 怎么一次也没见过温总接送你上下班?”
江书久神色淡淡的, 信口胡诌:“他第三季度忙,出差比较多。”
“哦, 这样啊。”
车里安静了五分钟,谭菁有抛出几个轻松话题意欲畅聊, 发觉江书久状态一般后尽管疑惑,还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副驾玩手机。
江书久今天心情不好不是因为谭菁不讲分寸, 只是她一想到今早母亲的嘱托就觉得烦躁,而这会儿前往的地点又不算十分称心——她一年之内进入未终不过三次, 超越半数都收获糟心结尾,这次前去又不知道会得到什么坏消息。
于是她在戒烟一段日子后第一次有想法重新点燃一根。
未终派来的负责人就在大厦门口等待,他大老远看到印有学校名称的中巴驶上夹道便赶来引导各位。谭菁提前与他通过邮件来往过,见面得体地称呼他为王先生。
江书久停好车再过去时访客证已经被分发,她从谭菁那里取过自己的佩戴好,乘坐电梯上楼的时间里王先生一直在讲话。
他满脸和气地讲今日有幸请到江老师、谭老师和a大这些优秀的孩子们实在不容易,还说总裁助理这周一专门叫他去办公室跟他打过招呼,耳提面命地告诉他此次活动流程策划要细致,争取让孩子们了解到一切所好奇的。
江书久从电梯反光的镜子上对上那位王先生的目光,只轻轻一瞥就挪开。她心想难得未终这样开放自由富有朝气的文化环境居然培养得出这样一张嘴巴,相比来说这位王先生或许更适合江氏那种具有固化权力制度的组织。
这次电梯并没有直接升上顶层,江书久出电梯后被引进一个大会议厅,各位就坐后小王捏着手机过来俯身对她和谭菁说:“非常不好意思,今天负责主讲的人事部总监和投资者关系部副总监突然有重要紧急事务要处理,我给他们的助理打过一圈电话后他们都表示至少还得半个钟头。”
江书久一听这话就蹙眉,参观活动是两个星期前就敲定好的,猝然坍塌的安排对孩子们来说就是浪费时间,是对他们极大的伤害。
一旁谭菁的脸色也淡下去,她放下手里的册子,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
见状小王立刻补充说:“这件事我已经上报给上级了,张总说为了弥补同学们,我们定了甜品和饮品,十五分钟以内就可以赶到,以及伴手礼也整理好了,待会儿会有人过来派发。”
江书久也知道偌大企业紧急事项多,事到如今也无可奈何,她在国外也见过更加不守时的合作伙伴,只好点点头说:“好吧。”
这时,小王放轻了声音凑近她们说:“凭借临时的访客证可以去顶层的咖啡厅免费领取咖啡和小蛋糕,两位老师要是觉得会议厅聒噪可以先去那里休息一下。”
江书久和谭菁对视一眼,心中明白她们再待在这里只会影响后面的学生放肆品尝贵贵甜品,于是双双起身,跟着负责人乘坐电梯接着上楼。
近日迎来降温潮,咖啡厅做了拱顶设计,温度最烫时分的日光透过玻璃洒下,带来一股藏匿过热气的干燥。
江书久考虑到等会儿结束工作后的约会也是定在咖啡厅,所以谭菁在纠结点哪款咖啡的时候她独独要了小小一份香草巴斯克。
大约因为刚好是下午茶的时间,咖啡馆里位置很难找,谭菁的咖啡最先做好,江书久端着碟子在人群中扫视一周,走过去刚坐下谭菁就对她说:“我刚才进来时看到走廊最尽头右拐应该是总裁办公室,小王真是人精,让我问问你要不要去和温总打个照面。”
江书久这下面色是真的彻底不善了,“找他干什么?他不喜欢在工作时间被打扰。”
谭菁搅拌两下咖啡,瞄了眼对面人的脸色后在冰块碰击杯壁的叮咣声中给自己找台阶下:“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这会儿的确没什么要忙,你作为妻子去打个招呼也不是不可以吧。”
江书久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算得上迁怒,是以调整好表情,语气放缓了一些:“他今天说不定不在公司呢,况且在上班时间偷情谈恋爱的事情我可做不来。”
谭菁被她逗笑,正准备识趣地换个话题聊,就听到后面传来一声充满好奇与惊讶的“Shea!”
江书久反应很迅速,闻言当即朝声源处望去,发现十点钟方向正有一个穿着印花T恤衫的男人朝她招手。
江书久几乎在望过去的第一秒就认出来了他——她和路求索的关系不如与陆聿哲亲近,但读硕士时因为他读Computer Science,所以江书久找他帮过几次忙,自然还算熟稔。
在这个奇妙场合与之重逢,江书久的欣喜是肉眼可见的。
路求索很快跑过来,由于刚见到学姐他还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垂手顺便将工作牌摁到胸前,“我在未终工作,没想到在这里能遇见你。”
江书久向他问好,接着主动说明自己的来意,并没有过多提到自己与温敬恺的关系。
谭菁借口说自己要去趟卫生间,把空间留给许久未见的两位旧相识。
路求索与江书久算是有半个同窗之谊,加上他性格直率,同旧日学姐开起玩笑来也是毫不拘谨。他拉过来一把椅子坐在江书久旁边,指了指桌面上只食用了一口的巴斯克,调皮地说:“怎么样,我们公司咖啡馆的甜品看起来很抱歉吧。”
“说实话尝起来也挺抱歉的。”
路求索哈哈笑,随即眯着眼睛超江书久比了个大拇指。
他对饮食一向挑剔,之前公寓聚餐常常是他掌勺,也是他去取开瓶器时摔坏了江书久放置在吧台上的电脑,还打翻了她储存陈物的纸盒。
两人从学校令人难以下咽的食堂饭菜聊到回国后彼此的打算,当江书久问到路求索为什么会回国就业且选择未终时他脸上露出明显的诧异神色:“不瞒你说,温敬恺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诶。”
许是怕其他人听到,他放低了声音凑近江书久:“学姐你跟我蛮有缘份的哦,你先生居然会是我大boss,不过你举办婚礼竟然没有发email告诉我一声,我真的好难过。”
江书久顿了一下,她没意料到路求索会知道她跟温敬恺结婚的消息。
“我和他并没有举行仪式,”她用叉子扎着蛋糕,抬头粲然一笑。
温敬恺今天没有在公司,他刻意避开江书久前来的时间去见了陆聿哲。
路求索负责的项目如今要想有大幅度进展必得依靠这位江书久曾经留学时期的好友,温敬恺七月份委托赵思雯联系过他惨遭拒绝,谁料三周前陆聿哲的电话竟直接拨到他的号码上,对方待接通后直截了当就是一句:“九月份我和妻子结束蜜月旅行回国,可以挑个时间与温总见一面,到时候我的助理会提前跟何识沟通时间,希望您可以如期到场。”
对方给了温敬恺三个选项,他偏选了今天。
约定的时间很快就到,何识明白温敬恺耐心欠佳,在旁边也为故意摆谱的陆总捏把汗,甚至出去给陆聿哲的助理拨打了两次电话,收到的回复次次都是“我们已经在路上了”。
何识无法分辨这到底是不是一句托辞,谁知回到包间后一向爱日惜力的温敬恺也不主动询问,大有无度浪费一回光阴又如何的架势。
温敬恺等够半个钟头,这是他一贯的等候阈值,且并非所有人都可以享受到这样的特权。在他慢悠悠起身准备就此离开时,门被开启,侍者带引陆聿哲走进来。
“温总这是要走?”陆聿哲臂间挂着西装外套,看出来他动向的意图后故意问道。
温敬恺声音不咸不淡:“陆总既然与我约定好了时间,无法按时到达也至少要告知一声吧。”
陆聿哲不理会他的话,越过他径直坐到位置上,挑眉问:“温总怎么就知道我没有按时到?”
温敬恺心底涌起一阵厌烦,心想要不是江书久和路求索的原因陆聿哲今日恐怕连见到他面的资格都没有。
他沉默了一会儿,转身坐回原位。
因为实在受不了与陆聿哲长久地共处一室,所以温敬恺迫不及待进入正题:“我今日为何而来陆总应该早就知晓,按理来讲路求索负责的项目无论如何都不至于需要我帮他出面解决,更何况这还是个外包的工作。不过更深层的原因是我觉得陆总对我、对未终都有一些非常不合乎理智与客观事实的敌意。”
陆聿哲听到这番话后笑了:“敌意倒是真不至于,只是出于对朋友的爱护,加上我对温总您的行事作风有诸多不认同,难免在公事上动私情,所以才不加考虑就拒掉您员工的项目。”
温敬恺可以立刻断定陆聿哲爱护的那位朋友就是江书久。
要是今日对面坐着的人为另一个人而在他面前展演尖刻,温敬恺一定会嗤之以鼻。他不理解且不认同这样的做法,当然也不会浪费时间与并不聪明还私欲甚重的伙伴谈合作。
可当不被提起却处处被提起的人是江书久,温敬恺只能全盘接受主动认输。
毫无疑问江书久是顶顶好的人,阔别多年的学弟听到她的名字会惊喜地回眸询问她的近况,从小相处到大的朋友愿意为她擅闯一次休息室争取体面,哪怕是已有家室需要避嫌的异性好友也会在工作上为了她向合作伙伴开红灯。
温敬恺成为收集江书久善意回馈的捕捉器,娴熟地在第三者的插手中一遍又一遍确认她的美好——更可怕的是他深知自己在更小的时候就从江书久那里品尝过甜头,而他自小便仰赖并崇拜她身上的天真善良。
温敬恺不大乐意与江书久的好友谈论过多私事,思索半晌后生硬而直白地将谈话往自己的目的上引:“那陆总今日找我来是改变主意了吗?”
陆聿哲的态度出乎他意料的坦荡:“当然,我答应过朋友的事就一定会做到。虽然江书久只是拜托我,让我跟你再见一面,但我听得出来她更希望我解决掉你的麻烦。”
温敬恺首先想到的是这并不是他的麻烦。一部放映理想自我的电影的审批和营销可以是热血青年路求索的麻烦,可以是未终项目部经理的麻烦,绝对绝对不会是他的麻烦。
他只不过是纯粹地爱屋及乌,单纯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所有曾陪伴过江书久的人更多顺利,让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些撞上南墙而义无反顾皈依理想主义的人闪光。
其次他想到江书久的陈说。为什么江书久要去找陆聿哲?为什么江书久要替他讲话?为什么连自己的事情都顺其自然的人愿意为他去拜托旧友?
温敬恺觉得也许是弥补。
江书久的确是这样的人,何况她也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陆先生不用引导我多想,我亲耳听过她讲出更令我动容的话语,比如她曾在自己父亲的办公室里大声说爱我,而那仅仅是为了帮助我度过难关。好处是这次求助的是你,她不用提高嗓音撒谎,我也不用经历短暂又飘渺的狂喜。”
“江书久从不撒谎,你不知道这一点吗?”许是温敬恺话里带有轻微的苦愁,陆聿哲还是忍不住对他说,“我这样问你吧,人说谎时眼睛会看向右上方,她说她爱你的时候,你有看到她的眼睛吗?”
温敬恺的表情告诉他答案。
陆聿哲不是乐于插手别人私事的人,此时沉默了很久。
他自觉这两位之间的爱恨情仇与遗憾错过并非他一句话就可以概况总结,可温敬恺和江书久都过于真诚以至于他们都无法享受爱情里巧言令色带来的好处,当时间变成一个刻度,他们到底会因为放过对方而沾沾自喜,还是永远沉浸于教训的苦难之中呢?
陆聿哲吃过光阴的亏,此时斟酌过后还是愿意做撑伞的过来人——“算了,我还是多分一点好运给你吧,就当为我家安安积福。”
温敬恺不明白他打的哑谜,好在陆聿哲大发慈悲当场为他解密:“您知道我和江书久是留学时期认识的吧?”
“当然。”
“我们一群人去她公寓喝过几次酒,席间有人打翻一个高架上的纸盒,她珍藏的盒子里有一台旧手机,是很老的按键款式。那时候的手机并没有NTP或GPS自动校准时间的功能,格林尼治天文台发送来的实时数据对那台手机不起半点作用。江书久每隔三天将它拿出来充一次电,而它的时间永远停留在许多年前夏至的十六点十五分,很奇怪吧。
“说到这里已经是多嘴,不过我还是要逾越一下——你怎么就知道她那天下午并没有赴约呢?”
温敬恺一时并没有反应过来对面人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那个悲惨夏至的记忆即使他回想起来历历在目,可陆聿哲的跳跃式快退还是令温敬恺懵然。
十六点十五分是多么常见的时间点,何识会在这个点给他换咖啡,人事部的总监习惯在这个时间点给他传送新人资料,同时这也是A大下午第一节 大课结束的时刻,而温敬恺需要将脑子拨回很多年才联想得到自己年轻气盛之时在教室门口拦住江书久而趁势发送出去的那条短信。
封存旧手机旧时间旧短信是温敬恺不善于做的行为,起因是他不理解这样做的意义在哪里。
柯谨辰就向他展示过自己收藏的百来张从此地往返于西北的机票,温敬恺曾对其表示过浓重的迷惑,而对方告诉他不是所有事情都有价值都有意义,机票是温度是气味是天气是心意,是与阳春时节商院远处草坪上屹立着的彰显“温度:25% 湿度:40%”的电子屏同样重要的存在。
“那她来赴约了又为什么不来见我?”温敬恺问。
“这不是我应该回答的问题,要是你还想倾听一些更具体的澄明,我觉得这个机会应该以及只应该属于江书久本人,其他任何人的陈述或者让渡都是耍流氓。”
陆聿哲说完这段话后就起身,表示自己过几天会来签合同,今日他必须先走,理由是要陪妻子看场内地重映的爱情电影。
温敬恺没什么反应,他隐约觉得自己错过了很多,可无涯的乱麻淹没了他,他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始厘清。
此时已经迈出包间半步的陆聿哲忽然折返,扬声补充说:“我纠正一点啊,江书久不算完全诚实,不过她只在与你有关的事情上撒谎,我就被她骗过很多年。”
他抿了抿唇,看样子是实在受不了面前人的蠢笨,于是叫了声温敬恺,说:“婚姻美满帅气多金的成功男士给你一个忠告,”
温敬恺回头看他,陆聿哲收起脸上的不正经,非常、非常认真地看着他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是谁的错、到底有没有到天崩地裂的程度,我也会耐心地听妻子把话讲完。”
温敬恺一顿。
他猛地想起来有次他出差回来,那时候他们的婚姻在他眼里已经几近尾声,而江书久并没有上楼睡觉,她坐在客厅加班工作等他,路过他时她温柔而有力地攥了攥他的手。
她说她想和他好好聊一聊。
第52章
温敬恺是顾不得害怕的。九月份包间里依然开空调, 是最适合人体温度的二十四摄氏度,他却直条条地打了个冷颤。
一个四四方方的空间里,温敬恺突然间觉得喘不过气, 他此刻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二十岁出头的江书久为什么对一条短信珍爱有加,只是脑海中忽然蹦出来她母亲的一段话。
明亮温馨的餐桌上,他此生难得幸福的一个晚间, 吕阿姨用好笑的语气告诉他,在异国他乡求学数年的江书久,偏要让在国内的父母把每个节气当天的报纸统统寄给她, 毕业了还要自珍自重不远万里地带回国。
温敬恺完全不以为意。报纸而已, 他见识过更多比江书久收集癖还要古怪的人, 不过以机械木浆为原料生产的新闻纸根本不适合久放,发黄发脆不抗水的纸张不值得任何人去保存,他从心底并不认可江书久费尽心思保存此物的做法。
可如果是移情呢?
是移情吗?跟他一样的移情。因为一个夏至就对二十四节气一齐惦念,就像他闻过小苍兰就毫无缘由钟爱往后任何一个春天。
只是江书久不像他傲慢自得,他将自己沉浸于叙述的过程中还要贩卖苦情, 而她永远都是不争不抢温吞淡然, 潇洒到在爱情里都不愿多花一分力气去争取。
不对, 江书久有违背本能过, 她曾经鼓起勇气在暮春的凌晨主动拉他的手,也许从那时起她便盘算着坦白。但他当时满脑子想的都是离婚, 于无形中斩杀她的期待。
何识察觉到他情绪不对,看了眼时间后不合时宜地打断他的怔愣, “您等会儿还去公司吗?”
他看温敬恺没有反应,琢磨了一会儿还是主动提醒:“今天是江小姐带学生去公司参观的日子。”
“回公司吧。”
车辆驶上公路时温敬恺心无旁骛地出神, 所以没有意识到何识并未跟他一起上车。
再到未终时太阳逐渐西沉,温敬恺想确认江书久一行人是否还在未终, 他来不及走到办公室,于是从电梯出来后就给统筹此次参观活动的负责人拨打了两个电话,一直显示无人接听。
他明明可以直接拨给江书久的,但他无比清楚自己需要冷静和缓冲,慌乱之下的潦草感性告白配不上江书久这么多年的缄默。
那天大约也是与当下同样的时刻,他在车厢里从夕阳西下陈述自我讲到暮色四合,其间江书久拥有无数个机会打断他。但是她没有,她宁愿自己心事被永远误读错怪也不想他的青春被伤害半寸。
温敬恺感到前所未有的失力,紧接着他在自己的办公室门口看到一个人。
上次何识教训过路求索之后他便再没有擅闯过总裁办公室,但两天前他下班碰巧跟何助理遇见,对方告诉他坚决不要再受那部电影的影响而消极怠工,温总对他很器重,甚至将今日温敬恺与陆聿哲要见面谈合作的事情透露给他。
路求索在临近下班的时间点来找温敬恺其实是有意为之。刚才他在咖啡馆与学姐聊到陆聿哲,于是话题自然而地流转到他手头这份项目与折页映画公司的不解之缘。
路求索向江书久诉苦说自己哪怕多年前与陆聿哲有过一点小摩擦,对方也绝对不至于在公事上卡他的门。
江书久听到他说这话后反应了一会儿,接之而来的笑有些哀哀:“陆聿哲不一定是在故意针对你,”她转过头诚恳地安慰他,“据我所知温敬恺已经在勉力找办法帮你,你不用担心。”
身为这栋大厦里一名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算法工程师,路求索明白自己能受到温敬恺这么多优待已经很不错,所以他送完江书久之后再次上到顶层,决定向温总道谢。
不过出外差回来的温敬恺脸色并不是很好,联系何识所说的话,路求索主观臆断地以为他与陆聿哲谈判并不顺利,但事到如今他不再有很多不甘心,因此他跟着温敬恺进办公室,对老板说的第一句话是感激与致歉:“温总,十分感谢您为我操劳,至于陆总那边,我想也许…”
温敬恺忽然站定,他回头盯着路求索,是很疑惑的表情:“你撒过谎吗?”
路求索“啊”一声,下意识又要挠后脑勺:“肯定撒过啊,我…”
“为什么?”温敬恺非常不礼貌地打断他,再问了一遍,“你为什么撒谎?”
“有时候就迫不得已啊,为了避免尴尬或者免遭拒绝,还有时是为了不想被别人发现自己的秘密,只好欺骗他们。”
秘密,江书久为什么总在与他相关的事情上撒谎呢?她是否有怀揣着什么样的秘密?答案呼之欲出可温敬恺不敢去深想。
他更早的时候就应该意识到,性取向正常且对爱情抱有美丽幻想的人不会好端端糟蹋最灿烂最风光的年岁,何识、赵思雯或是柯谨辰,他们都愿意在二十来岁去试错去恋爱,去给予一个男孩或女孩最深刻的亲吻,无论这个人最后能否成为陪伴他们余生的伴侣。
就连温敬恺自己在青龙寺被弃置之后都没有守身的打算,只是随着年岁的增长,他越来越警惕遗忘。
温敬恺直觉江书久独身这么多年的出发点与他绝对不同,他面朝那面落地窗,背对着路求索开口,嗓音因为长时间未喝水而有些沙哑:“你今天见到你学姐了吗?”
“见到了,我刚送她离开,”路求索接着补充道,“她说她本来想请我吃个饭,因为我大学时帮过她很多忙,不过她等会儿有个约会,我俩的饭局只得约在没有具体日期的下次。”
他说完后看了眼温敬恺,因为还操心着老板对自己项目的上心与奔波,所以主动说:“老板您去吗?您去的话我来买单。”
温敬恺很快抓到他话里的漏洞,扭头问:“你能帮到她什么忙?”
问完的下一秒温敬恺就知道自己失言了。在背后过多打听显得他很小气,读management science的人并非不需要用到建模和数据分析软件,但凡江书久在课业或科研上出现问题,去求助就读于计科专业的路求索也是合理。
可是路求索的回答与他想象的完全不同——“您不知道?学姐没告诉您?不是,我以为您对我这么好是因为我帮她弄过那个网站呢。”
看到温敬恺脸上依然密布着问号,路求索轻微后退一步,“我靠!我以为您知道的,”他出声笑了一下,“不是吧,Shea这么能藏事的?我帮她维修那个个人域名的网站没十次也有八次了,她到现在都没告诉你那个网站是为你而建吗?”
“什么网站?”温敬恺提问。
路求索“啧”一声,他跑去办公桌抓了一张纸,唰唰地写下一串字母和数字,然后随意撕下一角,过来把它递给温敬恺:“cookie point Wen,从名字就可以看出这绝对指的是你。Shea不是爱吃曲奇嘛,她就在这个网站里给自己尝过的曲奇编号存档,我们问她为什么要做这些,她说因为她喜欢的人小时候第一次来她家带的就是这个,后来她读大学也是这人的曲奇使她平和度过一个春天。到底是不是这样啊?我真的很好奇你们的恋爱故事,Shea平时很少提及的。”
说完他又仿佛是怕温敬恺不相信他的陈述,紧接着从衣兜里掏出手机找到浏览器噼里啪啦输入网址。
手机屏幕上很快弹出崭新页面,路求索将手机往温敬恺面前一支:“网站是有密码的,我写给你看了,不出意外是你生日吧。我擅自进入学姐在后台应该看得到我的访问记录,不过她应该不会怪我,大不了下次见面解释一下,反正是给你看,你又不是外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还算是这个网站的主人呢。”
“我上次见编号只到二百多,这次居然有三百一十七种了。”路求索收回手机,点开其中一个界面后一下子拉到最底,这样感慨道。
温敬恺在路求索话音未落的时候就串联起了所有,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是曲奇了。在他家帮佣多年的阿姨擅长做甜品,他以为自己害小学生江书久摔伤膝盖,又有恻隐地想感谢她的心地清明,因而带着食盒走过两百米跑去江家,江叔叔摸他头的时候小江书久回头清清浅浅地看了他一眼。
原来那时候他就已经被记住了吗?三十岁的温敬恺却觉得自己在江书久那里像是一个过时的人,他低估自己的每一次出现,只会对自己的求爱行为印象深刻。
就在前不久,在问过江书久为什么喜欢吃曲奇后他说了什么呢,他劝她不要再继续,衷心劝告道这种坏牙齿的食物并不适合二十来岁的大人。
温敬恺从来没有幻想过自己无悲无喜地建立新公司、决定不再打算为一个女孩困顿、在商业领域玩得尽兴的时候,远在千里之外的江书久会为如何找到下一枚更加美味或更加特别的曲奇饼干这样无厘头的事情兴趣盎然。
这是一种可爱的、不打扰对方的游戏,她用后退一步、远走高飞以及一年两百块的云服务器域名费用为自己获得入场券,并且心甘情愿地把余生都浪费在这件看似无聊的小事上。
温敬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楼的。遗憾过后是更加沉重的愤懑,他达不成与自己的和解,深知此时最应该做的事情是去找江书久,他需要恳切地询问她两人之间到底有什么误会以至于这么多年都被糟蹋。
这么多年。数字庞大到触目惊心,连后悔的情绪在它面前都显得轻浮。
今早醒来看到架子上江书久用到一半的牙膏时温敬恺不会想到就在这样一个平静无波的日子里,他会被告知自己长达二十多年的注视并不是单向的。
可是他们的婚姻实在过于短暂,江书久在那栋房子里连一管牙膏都没有用完。
直到今天温敬恺才发现之前在经历一些荒谬时自己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去听取妻子的释疑,而是大胆地将离婚二字轻轻松松讲出口——明明上第一节 语文课的时候老师就教导他们千万要记得不会读不认识的词语要看注释。
江书久也是第一次做人妻,她都明白有问题先解决这个简单的道理,温敬恺就是无法习得。
手机在中控台上亮起,温敬恺没有去接,直到电话因长时间无人接听而挂断。他想扶一下方向盘,抬手却发现自己右手上还拿着路求索塞给他的纸片。
他紧紧盯着那一长串字母和数字,盯到眼眶发酸发红。
路求索猜的没错,网站密码的的确确是他的生日。他的出生不被父母期待,却被江书久当作贵重的大门钥匙,更令他自觉矜贵的是从门锁到这栋房子本身,通通都是独属于他的被爱证据。
温敬恺深陷于情绪之中,并没有发现手机第二次亮起。大约是对面认为寻找无望,这次的来电时间生生砍半,只持续了半分钟。
而在电话挂断的下一秒,车子驾驶座这边的车窗被轻轻敲击了两下。
温敬恺被这点轻微的动静惊醒,偏头扫过一眼后看到车外的人是何识。他手里抱着一个文件袋,神色有些不同寻常的着急。
温敬恺许久没见过助理这样冒失的样子,况且要是有紧急工作当下他也着实没有功夫去处理。他降下车窗,情绪很低地徐徐开口:“我现在没有心思解决工作问题,有什么事情明天上个班再说,有十分紧急的可以先拿去给副总,你也下班吧。”
何识并没有让步,他将手里的文件袋透过车窗传给车里的人,“不是工作。您还记不记得您之前让我去老宅整理信箱里的东西,可是一直帮忙整理家政的阿姨前阵子退休了,我方才去南边的县城找她费了些功夫。不过因为年态久远所以信箱里的东西很多都已经丢失,大部分旧报纸也被阿姨当废品卖掉了,好在她说信箱里有两份信,她看上面有字,怕是什么重要的备份文件就擅自留了下来,我要过来之后都装在这个文件袋里了,您可以检查一下。”
何识压根不需要讲这么多,他说话的功夫温敬恺就已经将文件袋拆开。温敬恺这样做的原因无他,只是想做些别的不用费太大劲的事情转移一下注意力。
一次性吸收庞大的信息量他不算疲累,但是拆信封的手透露出他此刻的僵硬。
第一封来自如今已经倒闭的杂志社,起因是在幼年时期温敬恺曾为该社的少儿栏目书写过一篇文章。现今出版物的价格频频高涨,不过是因为实体书籍行业不可避免地走下坡路。
那家杂志社保持情怀,不愿意提高书籍后封右下角条形码下的数字,只能被后浪扑倒在资本市场上。
少儿栏目编辑处的主编在信中夸奖他文辞富有童真,那是三十岁的温敬恺永远不会再具有的东西,因此他一目十行地扫过去,心中仅有一点微薄的柔情。
第二封采用的是航空封,牛皮色很有复古味道。温敬恺并没有第一时间察看信封上的寄件人、收件人等基本信息,他是在扫到称呼的字迹时意识到不太对劲的。
何识适时离开,太阳彻彻底底落下去,蓝调时刻朦胧的光线同时从车窗和挡风玻璃两处洒过来,温敬恺只能大致看得清楚信的内容。
他直接将信翻到最后。说翻其实不太准确——信函的顶头印有航空公司的名称,写信人字体落拓,洋洋洒洒书写多半页就表达完了自己,丝毫没有冗词赘句。令人感到不快的是这封信并没有落款,许是对方过于匆忙,匆促写完甚至没有检查一遍。
温敬恺讨厌马虎的人,就连下属给他抄送邮件忘记署上所属的部门他都要着重提点一下,可在副驾一堆纸张里寻找那个被他刚才随手放下的信封时他心里就隐隐有种预感,因此温敬恺居然没有一丝焦躁,反倒是迫切更多些——
江书久还是那个江书久,三点水永永远远要连在一起写。
温敬恺看到信封上的寄件人姓名时这样想。
看完信后他意识到自己好像迟到了。
温敬恺知道这封信是什么时候被送去他家的了。那时候裴成钧刚刚去世,他一面为父亲的惨死奔波,一面承担创始人责任挽救未终。
二十岁出头的、事业不算长足稳定的他远没有如今幸运,幸运到有江家这棵大树愿意赐予他庇荫。他日日殚精竭虑置江书久于心底最深,很少拿出来回望。
相比于相隔万里的暗恋未果的女孩,井舒、柯谨辰、何识、赵思雯他们的存在更令温敬恺安心。合作伙伴在他家过夜的状况不算少有,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一起熬个通宵,可惜的是江书久来送信的那天早晨他在吃过早餐后实在撑不住上楼睡了个短觉。
三个小时而已,他生生错过了来告白的江书久,阴差阳错地致使井舒与她相见。
那时候江书久得有多伤心,温敬恺都不敢想。她一定认为他处处留情吧又薄幸吧。天大的误会在两人之间弥散开来,江书久违背亲情大胆越过姐姐向他表明心意,他却在楼上睡大觉。
这个人间多么荒谬,多么可恨。
还在读书的江书久看到井舒时会怎么想呢,着装靓丽、熬一整夜都容光焕发的都市丽人与她大相径庭,想必从那时起她就认定了自己不会被暗恋多年的男孩深深喜爱上。
但她依然,依然选择将这封信放置在一堆废弃纸张中间,作为封缄的最终标记,也为爱恋画上句号。
江书久像一个在考试里笨笨蛋蛋的小朋友,她在答题时将不会写的生词空下来,交完卷才想到自己并没有回头作以补充。
她懊恼,失望,沮丧,后悔,她不明白自己在下笔时就完全可以寻找替换词。偏偏她没有,她只是将自己长久地困在人生第一套爱情答卷上,之后不遗余力地为此花费金钱、浪投光阴、牺牲心力,甚至尝试婚姻,却也难得圆满。
在爱这个课题里谁更自在洒脱一些如今已然说不清楚,毕竟温敬恺不是通情达理的阅卷老师,他轻轻扫视空白处,认定一个词语的弥补与否无伤大雅,自此信赖从头再来,到最后才发现自己压根无法放弃很早很早就开始投入的沉没成本。
而这张试卷在七年后的今天变成回旋镖,生猛地刃在温敬恺心上,刀刀锋利,他心头血肉模糊,痛到不能自已。
第53章
江书久在还没有将车开出未终大厦所在城区的时候四面八方就都打电话找她。吕尚安旁敲侧击地打听她是否有因为今天去了温敬恺的公司而改变主意放弃下午的约会, 随即苦口婆心地劝她还是要去试一试;昼夜颠倒的阳蘅这个点醒过来看到她发的消息后,浮夸地问她要不要需要好朋友帮忙。
江书久扬了扬唇角谢过她的好意,回绝说今晚天气不好让她不要白跑一趟, 自己会应付的。
大约是应和她的话,天边适时劈下一道惊雷,乌云挡住太阳, 天色即刻变暗。
阳蘅那边断线后江书久今天第三次摁下绿键,而几乎是电话刚接通的一瞬间周阿姨就亲亲切切地问候她“久久你走到哪里了呀”。
江书久向来掐不准约会时间,面对自己毫无热情的社交活动尤甚。这个她在英国时期养成的坏毛病在刚回国时就被江永道放到台面上来讲过。惯常做慈父的他当然不舍得严厉批评, 只是无奈地摇头提点她“在外人面前一定不要失掉太多家教”。
于是礼貌有教养的江书久耐着性子回答:“周阿姨, 我现在已经出发了, 不过天气预报说等会儿会有一场雷暴雨,路况不好的话我应该会迟到。一小会儿而已。”
“迟到没关系的哦,没关系,上次你们没见到面闻贡他都好后悔,这次他肯定会等到你出现。”
屏幕上的通话界面被切换, 江书久斜着眼睛扫了一眼, “嗯好, 那周阿姨我先挂掉了, 我进来一个电话。”
来电是以特定部门编码规则设定的一串数字,这是江书久工位上的那台座机。她习惯用此接听工作电话解决工作事宜, 想到这里江书久意识到它还有一项重要用途就是温敬恺喜欢拨打固话号码以确认她是否在学校。
虽然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但是温敬恺似乎对这台固话情有独钟, 仿佛在借此回味一些旧时代的烟尘。
方才几通电话打完江书久当下已经有些烦躁,她正在费劲积攒好情绪以应对闻贡。况且没有人愿意主动在星期五的下午加班加点处理额外工作, 这人竟然胆大包天到用她的座机号呼唤她。
江书久握着方向盘,静静等待响铃声循环, 直到手机因为电量耗尽自动关机。
中午吃完饭聊天时,谭菁透露给她开学初的学代会上管院的学生提出培养方案具有严重漏洞,建议各位系主任改弦更张。
她猜测这通电话应该是教务处的老师询问她所任课程的的教学大纲,不算十分紧急,这会儿又明显已经到了下班的点,她完全不为对方的焦头烂额负责任,下周一再回电过去也不是不可以。
于是在这周的尾巴上,江书久确认自己今天只剩“赴闻贡的约”这一件事情。她压着最高时速到达咖啡店,下车时雨已经下很大,是夏天暴雨最猛的前十分钟。
江书久停好车后目测了一下距离,还是决定不麻烦店内的于晖或闻贡,直接将包举在头顶冲进去,不太在乎好看与否。
半湿的头发和接连的喷嚏没有换来温热水,她今天的约会对象作为本市气象所的核心成员,貌似并没有关注到今日天气不佳不宜出行,偏偏要选在今日见她不说,甚至擅自给她点了一杯冰咖啡。
江书久大老远看到桌面上马克杯里飘出冰块降温凝结成的白气后当机立断拐了个弯去前台处找于晖,为自己重新点了一杯热可可,同时她极其要好的朋友还将自己的外套递给她叮嘱她小心着凉。
江书久稍微有好受一点,调整好心情后才走过去问候闻贡。她表现得很得体:“闻先生好,高架那边有点堵,我来晚了些。”
对面人没接茬,兀自徐徐抿了口咖啡,一切落定后才抬起头盯着她问:“久久你把地点定在这里是因为老板是你熟识的人吗?”
那是一种令江书久觉得不太舒坦的审视目光,她心想自己压根不大乐意将约会地点定在这里,定在她跟温敬恺头脑发热私定过终身的地方。
明明是她这位高中时期的同学委托吕女士事事都要仿照从前那次的,现在倒在这里揣着明白装糊涂。
正巧于晖过来送热可可,放置杯子的时候她动静极大地将手腕上一串串繁冗手链磕在琉璃桌面上,然后顺手端走了那杯冰美式,接着施施然越过江书久关掉了她身后的立式空调,“注意别感冒了久久,你要去后面休息室擦擦头发吗?”
她问完后江书久感受到对面闻贡的眼神又停留在了她的脑袋上,她偏过去仰头朝于晖眨了眨半边眼睛:“不用啦,谢谢你。”
闻贡轻咳一声将江书久的注意力唤回来,他佯装镇定,提高了声音说:“外面雨确实挺大挺急的,下班时同事还提醒我要带伞,你带伞了吗?”
“当然没有。”江书久指了一指自己的模样。
闻贡笑着低头,“那你快喝两口热的吧,”他说完返身从自己的公文包里掏出来一个小册子,自言自语说,“我跟你上次见面应该是高中毕业典礼,你在台上作为优秀毕业生发言,我在台下为你鼓掌,后来我去外省读大学,你一直不太合群,不爱参与同学聚会之类的活动,我们寒暑假居然都没有再碰过面,幸亏你跟我算是有缘分,在两两独身的二十多岁还可以再试试。”
说完他将找到的照片放上桌面,推到对面人面前。
这是闻贡的物证,他如在所里听取早间会商或调整仪器预测天气一般理智客观,只因他觉得这是一个天衣无缝的寻觅伴侣的过程,因而语气难掩自得:“这是除了毕业照以外,我跟你仅有的一张合照,还是出自一个学长的手。我可真感谢他啊。”
实话讲江书久没见过这么自负的人。从学生时代说起是相亲一贯的话术,城市就这么大,要是扯一扯你总有一位朋友是我小学或者中学的好同学。她不反感对方同她溯洄青春往事,可目的性太强的攀谈只会令人厌烦。
要不是外面雨声依然嘈杂不停歇,江书久计算自己大概有百分之八十五的概率不顾教养直接站起身走掉。
她擦拭头发的手顿住,直愣愣望向对面人的眼睛——“那你知不知道我跟你非常非常感谢的这位学长结过一次婚?”
闻贡的表情最先透露出诧异,他没预料到江书久会这么耿直,于是他毫不掩饰自己欣赏她的目光。
闻贡不是不清楚江书久经历了一场为期一年的短暂婚姻,可在他看来那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减分项,江书久的个人魅力和家庭背景足够掩盖这样的缺憾。
他对自己的老同学绝对是知根知底,受尽宠爱十分天真的性格让江书久容易受骗,更何况从周姨那里得知真相后他意识到她那个创立科技公司的前夫本来就是钻了空,两人结为夫妻是一场乌龙,本来跟江书久和和美美的人应该是他自己。
今天对面人坦坦荡荡的态度反证了她从这场婚姻中根本就没有获得任何好或坏的反馈,所以才不会沉湎于离婚的悲伤之中。
思及此闻贡便更有了拯救江书久于失败爱情的理由和决心,他察觉到江书久心思比他还要迫切之后抬起唇角,也不再介意直入主题:“我当然知道,现在你的试错终于结束了,上天眷顾给了又给了我们机会,你这次是不是应该选择一个第一正确的人呢?”
第一正确?按道理讲这应该一直是一个悬而未决的人名,江书久从来没想过谁会是她余生忠诚的、陪伴她到面对死亡那刻的伴侣,在与温敬恺结婚之后她都长久地不认同他们是百分百合适的,这场爱情里双方都拖泥带水辛苦得要命,纵使事到如今她也只是认为此前一年是奖赏,是她时运高高才获得的属于温敬恺的赤/裸真心。
想通后江书久手握着热可可,她背向后靠,学着和温敬恺重逢第一面时他的姿态,抬眼问闻贡:“闻同学,你凭什么认为自己是我婚姻志愿的第一顺位。”
这个问题对闻贡来说过于容易,他低头轻笑,心料江书久果然还如多年前一样善良、一样不舍得为难他。
高中时期作为同班同学,大家大多数时光都消耗在题目和课堂上,他跟江书久同读理科,经常在年级部的排名榜单上争夺高下。他擅长物理而这门科目最令江书久苦恼,老师让他上台讲授题目时他会在间隙插入一句“懂了吗”,而台下的她总是那样认真地点头,他知道这是独属他们的秘密与默契。
某次分班考前他身体疾恙,江书久恰恰好地从包里掏出阿司匹林为他解热镇痛。对于学生来说私下的接触已经是很出格,她竟然肯为他做到如此。闻贡知道是女孩不想因为分班制度令他们分离,于是那场考试更加认真发奋,擦着线进了重点班,得以与江书久继续做同班同学,继续借着给全班释疑的名义给她讲物理题。
闻贡后悔地说自己毕业后应该可以更勇敢一点,同时他自辨道他当时不相信自己可以与江书久撑过异地恋,于是一场完美爱情就被他拖延到如今。他坦白自己这些年也谈过恋爱,可是面对着那些女孩他总觉得差强人意,幸运的是他从表姑那里得知江书久终于回国,而她这么多年过去居然还是一个人,他阴差阳错成为了江书久爱情的起点。
闻贡对自己的前半生还算满意,相信江叔叔和吕阿姨也一定会支持他和他们唯一的女儿在一起,只是唯一令他感到膈应的是江书久曾结过一次婚。
闻贡了解过温敬恺,一个孤儿罢了,身上还背负那么多不堪入目的往事。而他的家庭和谐美满,他今日来之前就对父母说过要准备几套新的婚房供久久挑选,而他自己也想换辆车,至于江书久在上一段婚姻那里没有得到的仪式他也愿意斥巨资弥补。
他说服了自己,在江家面前第一个起点还是第二个起点都显得不是那么重要。
江书久简直不忍心打断他的自我感动。她被闻贡很长一段话震惊到不知该如何是好,这几件她毫无印象的旧事像是一场可怕的嫁祸,阳蘅听到说不定会对对面人这个彻底没辙,然后反过来阴阳怪气地朝她说——“看不出来你还是个爱情天才。”
江书久看着闻贡因慷慨激昂致使泛红的面庞,心想一定不能告诉他自己认真听他讲物理题不过是因为他是高分段里做题最细致且唯一不跳步骤的人,而那盘阿司匹林则完完全全是冤枉,家里没有心脏病患者的人大概率不会了解到这种药物还可以预防高危患者的心血管事件,为了江书淇的疾病,他们全家人都随身携带此物,到现在这个习惯还在。
是于晖的第二次现身救了她。这次老板娘的出现远不如上次悠然,她过来打断两人的谈话,准确来说是截住了闻贡一人的演讲:“久久你手机没电了吗?阳蘅的电话都打到我这里来了。”
“怎么了?有什么急事吗?”
她摇摇头:“没,她想约你改天一起去给葱葱打针,谁知你电话一直关机,她看天气不好以为你出了什么事,所以拨我电话确认一下。”
江书久时常犯这种毛病,早在上次母亲住院而全家都联系不到她、温敬恺亲自飞一趟时就可以得见。她下定决心要更修正坏习惯,扭身从包里掏出手机递给于晖,“麻烦你帮我充一下电吧,我怕又漏掉什么紧急电话让对方操心。”
于晖将手里烤好的曲奇放在她面前,接过东西说:“好。”
甜品已经上来,趁温热时吃风味最佳,闻贡却放弃美食依旧滔滔不绝,他像是攒了十年的话,其间提到国庆假期天气清爽干燥举办仪式非常合适,不过他提议的时间因为过早被母亲一票否决。
“在这家曲奇很不错的,你不尝尝吗?”江书久打断他。
闻贡脸上划过一丝不爽,被迫转移话题:“普通曲奇有什么好吃的?”
对啊,普通曲奇有什么好吃的,这句话他倒说对了。
江书久看着酥脆的糖色甜品,心头浮上不合时宜的怅惘。
闻贡在这里,她难免想起北城小公寓里的那个黄油和牛奶味道的吻。温敬恺这样一个严谨不jojo出错的人会因为紧张而浪费掉半块原材料,他蹲下身与她视线齐平的时候仿佛外部世界的时钟都已经停摆。
江书久耽溺在秋天里,到第二个金秋也无法抽身。
实际上她今天去过温敬恺的公司,可是却没有见到温敬恺的人;难得跨越半个城区跑到于晖的咖啡馆一次,却不打算再碰曲奇;没有接到亲友的电话,来提醒她的人也换了一个。
好像很多难忘都在一点点消失,她曾经念叨过的一定会牵挂一生的事物其实并不值一提,她也撼动不了任何与温敬恺相关的宿命。
往后的许多年孤独而庞大地横陈在她的眼前,而她的情绪只需一盘曲奇和一场雨就可以轻轻松松崩溃。
江书久猝然站起身,对愣住的闻贡说:“失陪一下,我身体不舒服要去趟洗手间,你等不住可以先走。”
天气不佳店内客人稀少,于晖在受到暴雨预警的时候就给员工放了半天的带薪假,上齐餐品后她到后面躲清闲,对于闯入她休息室的江书久,她的反应有点惊诧:“你干什么?那个男的走了?”
江书久摇摇头,她坐到于晖旁边,将头靠上她的肩膀,嗡嗡地说:“管他呢,十三点。”
于晖噗嗤一声笑出来,将脸颊抵上她只有两分湿的头发:“怎么了?”
“有点后悔。”
“后悔什么?”
江书久说她想回到第一次见于晖的时候。英国夏天只有十八九度,于晖在自己很小很闷的公寓给她跟阳蘅做甜品,曲奇饼干她要第一个吃,她像对一盘香喷喷好味食物眼馋一样对自己的余生都抱有很大期待。
虽然那时候她还没有与温敬恺在这家咖啡馆戏剧般地相逢,也没有听过他讲那些让她心脏紧缩又酥酥麻麻的故事,可正因如此,结绳记事的那根绳子上打过的结才都是活结,青春和未来一众好端端地立在那里,如盛夏时节的蜻蜓点水一般轻盈美妙。
于晖来不及回话,一侧正在充电的江书久的手机忽然亮屏,她随意地扫了一眼,看到是社交软件上的新短讯。
于晖将手机连同充电线一齐传给江书久,“检查一下吗?”
她点点头。
最先看到的是来自阳蘅的十几个未接来电,于晖主动说:“我跟阳蘅报过你平安了,你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的重要消息。”
信息栏最最顶上的名字属实让江书久意料不到——她跟路求索以前在国外联系都靠别的程序,因此四个小时前才加上好友,聊天框上系统自动发送的问候短信还在,而一分钟之前他发来一堆没有标点符号的文字:“学姐你真的好能藏事/我今天给温总说关于cookie.Wen的故事才发现他居然不知道!你不会怪我说漏嘴吧/sorry啦sorry/麻烦你具体给温总解释一下”。
江书久眼前猛地模糊了一下,她坐直了身子,将这条乱七八糟的短信从头到尾再读了一遍,提取出中心思想——路求索在取笑她网站的事情温敬恺怎么会不知道。
这意味着温敬恺现在知道了。江书久察觉到一股巨大的恐慌,像是平白接受了一场肆虐,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温敬恺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江书久心里想。在爱情里浪漫元素是很容易被提取的,她明明是最讨厌物化的人,却留下这样一个具体的、不够生动的字母给温敬恺,而她每多展现一个手段就是抛出一个把柄。
一个把柄。现在温敬恺抓住了这个把柄,江书久擅自确认他不会开心。
他第一反应会是什么呢?痛苦?遗憾?惊讶?或是纯粹的不解?
更可怖的是何识的来电紧随其后,江书久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存了这通号码了,她用指甲抠了两下关节,思忖这是否来自于本人。
一分钟后电话自动挂断,第二通不留缝隙地再进来。
于晖察觉到她的怔愣,戳一下她的手臂。
就这一下,江书久慌张地摁了接听,结果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对面人急切地问她:“江小姐您下午五点之后有没有见到过温总?他看完您给他的信后就直接开车离开了,我现在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公司和他常去的两套公寓都没有他的行迹,路况不好我打他电话也无人接听,您知道他在哪里吗?”
第54章
江书久首先反应到这位总助的工作可真不容易, 不但要负责工作上的事,必要时刻还要为老板忽然情绪化而做出的行为买单,附带雨夜寻踪支线。
她当下觉得何识的话特别像法制频道先导片里播放的那样, 下一秒镜头切换到今天的主讲人,主讲人读完口播后就要严肃认真地盯着光圈镜头,细致地对今天节目的死者作出一个简明扼要的说明。
温敬恺会在暴雨夜失踪吗?这绝对不是江书久应该考虑的问题。她不是警察, 没有职责在高速公路局部瘫痪的晚间去寻找一个已经与她在法律上毫无关系的人;况且温敬恺是行动自主意识健全的成年人,他应该对自己的生命负责,失联几个小时不算天大的事。
可是如果呢?休息室的电视正在播放中, 同城新闻不断向她推送高架桥上的车祸案件, 追尾事故频发, 大量出租车拒不载客,城市南区甚至有车辆被洪流冲走,周围一切都在昭示混乱,工作人员提醒市民朋友非必要不出行,最后让大家持续关注本台报道。
所以如果呢?如果温敬恺出事了呢?如果温敬恺就是记者身后的某一个被抬上担架送进医院的人呢?
护士应该联系谁?她与温敬恺没有任何关系, 而且他的爸爸妈妈都不在了, 那么护士在内外交困的情况下会选择将电话拨给他通讯录的第几位联系人呢?
其次江书久才注意到信。她在不流行这种低效通讯方式的时代只见过三封信——一封被她亲手烧掉在江书淇的墓碑前, 一封被锁在她书房的柜子里, 还有一封曾经在温敬恺家的信箱里。上次去他家弹钢琴,她注意到他家的信箱已经被清空, 而信也已经不知所踪。
温敬恺看到那封信了吗?
江书久立刻从沙发上坐起来,她一时没有注意到充电线尚与手机连接, 充电头因强力从插孔上掉落,发出的钝响吓了于晖一跳, 她疑惑地看了江书久一眼,注意到她正在发抖。
三十秒后江书久垂下胳膊, 她声音里带着哭腔,红着眼眶对于晖说:“你送我去个地方好不好?”
江书久现在这个状态不适合开车,去A大的路上她全程沉着脸色一言不发。
江书久大多数时候都在关注路况,从不收听车载广播的人也将电台调到本市的频道,间或看一眼手机关机前来自办公室固话的八通来电。
如果这八通电话是由温敬恺拨出,这证明他至少平安抵达了她的办公室,只是出于同她一样手机没电或者其他什么原因才没有选择直接用自己的号码拨打给她。
这是她最大的安慰了。尽管距离这些电话已经过去了一个半小时。
九十分钟之内可以发生什么?江书久想起今年初夏她陪吕女士去市中心看歌剧,主持人报幕时她才给温敬恺发过去一张照片,结果一切结束后她挽着母亲的手从剧场出来,还没来得及欣赏漂亮日落便得知他母亲出事的消息,再之后就是温敬恺说要同自己离婚。
今天具有比之于那天更加糟糕的天气,更加惹火的境况,更加汹涌的、如潮水一般的旧事,种种因子像蛰伏了很久而猛然爆发的慢性病毒,滴水终于穿石,惹得宿主只能流亡。
车子通过A大大门时于晖降下车窗将通行门卡摁上闸机感应区,雨脚的声响在此刻变得清晰起来,江书久控制不住地、更明显地打颤。
她不知道从哪本书上看到过一句话,作者写人生里有些记忆是无用却牢固的。江书久想到这座城市最常在夏秋季节落雨,所以温敬恺曾完整接送过她一整个雨季。他并不常亲自开车,仅有的几次他也是像于晖这样将属于她的卡递出去,要是天气晴朗众人都暖洋洋到乐意同旁人寒暄,在值班室的保安就会点点头问候他“温先生好”。
温敬恺姿态松懒态度和煦,会笑着朝对方点头致意。
谭菁不久前才问过她温敬恺怎么很久都没有来过学校,江书久居然有一秒钟的悔憾。她想到底是谁不想公开离婚讯息、到底是谁在为谁粉饰太平,为什么接连收到问题的人是她?早知如此当初会议厅里赵思雯问她对条款是否有异议时她就应该及时举手表达诉求——我要温敬恺接送我一辈子。
这样的话按照合同她下午结束未终之行后就应该展演富太太优越做派,大摇大摆去温敬恺办公室等他,等他捏着信、或者取其网站过来问她怎么会是这样?
面对面盘问总好过她现在举步维艰,连温敬恺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下车时风凶雨恶,江书久嘱咐于晖坐在车上等她就好,自己没来得及撑伞就往学院楼里冲,她尚未干透的头发又一次接受雨水冲刷后再添几分凌乱。
仅留壁灯的学院大厅江书久平日里一个人都不太敢走,当下她却敢直奔楼梯间摸着泛光瓷砖伏下腰,一步两三个阶梯迅速地向上跨。
那种感觉特别像是在过隧道,快速从她耳侧一闪而过的昏暗光线中掺杂着一种名为“牵绊”的情态,江书久留不住胸腔里稀薄的呼气吸气,也不知道何时一抬头才能看到崭新的光。
找到这里来是因为江书久相信温敬恺。她仅仅凭借盲目的直觉,而这种直觉又仰赖非常不可信的幻觉,所以当她看到自己办公室的门缝里漏出的白光时生怕那是巨大打击前上帝给予她的甜头,是不可信的海市蜃楼。
江书久手握成拳放在胸前,身形有些佝偻,整个人用尽最后的力气再向前拖了两步,然后靠在她办公室前门旁边的瓷砖上,静静平复呼吸。
跃过最恐慌的时期,她反而不敢推开门确认。江书久的隐形眼镜在奔跑中丢掉一只,视觉受损听力反而越发敏锐,她清楚地听到办公室内传来一阵敲击键盘的声音,与渐小的雨声白噪音搭配起来显得安静祥和。
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时刻。温敬恺不常在接她时携带工作,偶尔的例外也大都在车上处理,只有一次因为事态紧急他需要使用电脑。他寻求帮助时江书久正在上课,扫到求助信息后她用教科书挡起手机做贼心虚地敲字回复他:“你直接去我办公室,笔电在桌面上,密码你知道。”
下课后她回到办公楼段,将要走进房门却看到工位上坐着温敬恺。
那是电影里要用慢镜头切很多回的一个画面,他戴着她亲口盛赞过的那副眼镜,看起来由于事情有些棘手,他抬手别了别领带,手肘被他带来并且插瓶的花束挡住,抬眸时镜片后的眼睛中带着笑意——“恭喜下班温太太,祝你周末愉快。”
那一眼柔情是温柔乡,江书久调整好情绪还是决定面对。她想好绝对诚实,也决意不为任何错过而在谈话中怜悯温敬恺,就连对方询问她为何湿发的借口都找好了,谁料一推开门,坐在里面的人不是他。
屋内的稽喻先被吓一跳,从椅子上弹坐起来,对她的出现表现出超乎寻常的不解:“你来这里做什么?”
江书久同时发问:“你怎么在这里?”
稽喻先最先反应过来,回答道:“我车出了点问题老是熄火,今天雨这么大我不敢冒险回家,在这儿等我朋友来接我。你呢?你是来找温敬恺的吗?”
“温敬恺来过这儿吗?”
稽喻先踮脚看了眼她工位上的一次性水杯,伸手指一指:“刚还在你那儿坐着呢,都坐好几个钟头了,也不说话,我以为你俩吵架了呢,”他耸耸肩,“也不知道这会儿跑哪里去了。”
许是看到江书久眼神黯灭又猝然苍白的脸色,他斟酌了一下又补充说:“可能是等不到你回去了吧,久久你要是嫌雨大可以再坐一会儿,我朋友马上来,我可以让他顺道送我们俩一起回家。”
江书久终于精疲力竭。她开始憎恶这种错过的感觉,严格讲这是多年累积的反噬。两个人到底有多么不合适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经受命运蚕食,这种痛感不亚于凌迟,使江书久立刻就可以熄灭。
她很轻微地摇了下头,没有说话就转身离开。
江书久从最西侧的楼梯下去,走到一二楼夹层的楼梯间时突然力气尽失。她扶着墙面走到墙角,蹲下身将手臂环在小腿上,埋首进膝盖,安静地呼吸着。
这次好像比青龙寺那次还要难受,江书久在心里默念。可下一瞬她想到连她都为此次擦肩感到疲惫,温敬恺只会对他自己更失望吧。
其实今天的事情是可以避免的。她困在时差里的爱人因层层叠叠的缘由在雨夜被痛苦问候,她完全可以讨巧一点,早在一切都还没有发生的时候就推诿责任,指着他的鼻子痛骂他,或者干脆就不该同他结婚,不要改变两人原有的生活速度。
两个在爱情里没有天分又时常交不到好运的人不适合被人事如此摧折,交付真心和接受真心同样需要勇气,她没有足够的力量应对辛苦,不配享受余韵悠长的罗曼蒂克故事。
楼梯间里的灯光本来已经灭掉,江书久在哭泣的间隙吸了吸鼻子,声控灯居然就这样亮起。她盯着自己裤脚的洇湿,忽然听到有人叫她:“久久?”
江书久悄悄往墙角处再缩两下,下一秒那个声音再次响起:“江书久?”
江书久确定自己第一下不是幻听,她大概不知道自己抬头的模样非常滑稽——半边眼镜的丢失令她无意识眯起眼睛,额角黏着几缕湿发,泪痕斑驳在脸上,蹲着身子小幅度抽气,偏偏显露出几分茫然。
温敬恺凑近她半跪在她面前,伸手将手掌撑在她眼上以防她被强光刺激,“你怎么这么狼狈?”
江书久抓住他的手,在雨雾气造就的湿漉漉又黏糊糊的空气里反过去控诉他:“我以为你跟以前一样,等不到我就一定要走,冷酷无情打十分。”
第55章
以重温旧梦的标准来看, 两人选择在楼梯间进行接下来的谈话一点儿都称不上旖旎,江书久情急之下的发言在此刻很难不被理解成为一种戳破心事后的恼羞成怒。
她也不是时时刻刻都温和平静,再说她脾气再好也懂得在这种情况下要学会先发制人。季节没有真正更替完造成的夜间闷热和相似的温度湿度使江书久想起在伦敦第一次抽烟时那天晚上的阵雨, 温带海洋性气候的英国一年有三百天都在下雨,漫长的雨季缠缠绵绵的惹人心烦。
面前人还不知道她人生中第一根薄荷味的女士香烟是为他而抽,但他在一个下午就得知了更多更加重要、更加珍贵、更加壮烈的东西——那是她从来都没想过用在他身上的杀手锏。
一切都显得有些失控, 温敬恺听到她的话并没有反驳,他顺势拉江书久站起来,慢条斯理掏出纸巾意欲替她擦拭额头雨水。江书久对上他的目光, 看一会儿后又轻轻挪开。
温敬恺并不往心里去, 他收回手自若地取下鼻梁上的眼镜递给她:“你跟我度数是一样的, 要是视线模糊不舒服的话可以先将就戴着。”
江书久不理解为什么在这样千钧一发的情况下温敬恺竟然会纯粹对她眼睛不好这样的小事上心,在她想来自己接受盘问或关照的应该是一些其他的疑虑。
空气中传来一丝丝铁锈一样的血腥味道,很浅,大约只是微小的伤口。
声控灯熄灭后温敬恺此刻的存在仅仅是一个轮廓,江书久戴上他的眼镜后也没办法分辨他到底是哪里受了伤。只是人对注视实在很敏感, 所以尽管四周尽暗, 她也感觉得到他正在盯着她看。
江书久感到一种后怕, 她将脊背紧紧贴上后墙, 潮湿气顺着柔软布料渗进她的皮肤里,缓冲过来的清醒让她自觉庆幸地想到至少目前来看温敬恺并没有在这场风雨中遭受任何巨大的创痛, 他仍然完整无虞地站立在自己面前。而两人冒着的唯一的风险是情感坦陈,即将为继的是一场关于秘密的交换——这在生死面前完全是小事一桩。
温敬恺来不及对她的反应下最终判断, 江书久就喘着气在黑暗中摸摸索索地寻到他的手腕,然后很用力地攥住, 力道比之前那晚要大得多,并且持续三秒就放开。
那个动作准确来说叫甩, 直到此刻她说话还带着极其浓重的恐慌:“你干嘛跑来这里等我?你知不知道外面都找你找疯了你却在我的办公室里喝温开水?太荒谬了!后来我再给固话回电你又为什么不接?稽喻先告诉我你明明一直坐在我的工位前,温敬恺你是不是存心的,你就是想——”
她没说完的话被一个吻堵住。那压根算不上吻,仅仅是堵住。温敬恺仿佛是怕她在不正常的情绪状态下说出更多伤人的话,况且当下的情景明显不适合产生任何关乎情情/爱爱的心思。
江书久很快推开他,她一时放弃礼貌伸出食指直勾勾地指向他,勉力咽下哽咽才开口:“温敬恺,我实在是有太多账要跟你算。”
她来之前就想如果温敬恺平安,那她今晚就一定要做到恶意满贯,因为她第一次在混迹的日子里感受到一种被懈怠和忽略的痛觉,而这种感觉并不好受。
温敬恺的表现出人意料地平静,江书久挥洒的忿懑在他面前反而过分用力。
开车来的路上他想到北城那一夜,楼下花坛里衰败的月季后的一个身影。那时候的江书久在惆怅一些什么?她有没有穿着小朋友睡衣回望自己的选择?要是有办法的话,他一定会尽力使江书久的失落少一些,然而在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才是她一切痛苦的来源。
江书久很小的时候就因非亲生的缘故受偏见,她的爸爸妈妈竭尽所能地保证她的成长不因此而受到干扰,这样的护佑之下旁人的恶意在她那里都不那么伤人。可她在婚姻大事上却放任自己做下/流的“第三者”,堂而皇之地、毫无保留地对父母撒谎。
温敬恺难以想象刚开始的时候江书久在他面前得忍受多少,那绝对是很残忍的一种面对,她对自己强加恶意,而他的无知致使他彻头彻尾都是那位唯一的、最残虐的施暴者。
不过在光明正大对温敬恺进行讨伐之前,于晖的到来令江书久一部分理智回笼。
于晖在楼下等了江书久半小时,基本确认好友一定找到了她想要寻找的人。她照着导航开车找到校内最大的一家商超,幸运的是校内门店在极端天气下也依旧正常营业。于晖在里面买到一次性毛巾和碘伏、创口贴等处理小伤口的医疗器械,结账时又思考片刻,顺手拿了三瓶热柜里的牛奶。
在这栋稍显空旷的楼里找到江书久和温敬恺并不容易,好在她在刚进门处的导引栏上看到了江书久办公室的位置。
敲门进去后她出乎意料地与Yariel面碰面,对方见着他劈头盖脸就是一句:“这间办公室是什么五星级旅游景点吗,怎么今天雨下这么大游客还是一个个的都往这儿跑。”
于晖向来跟他不对付,闻言没好气地回他:“别贫,见到Shea了吗?她人去哪里了?”
稽喻先用额头点了点西侧的方向:“往那边去了,她是来找她老公的。”
于晖道了个谢后转身就走,谁料迈出两步后她又折回来,从塑料袋里掏出一瓶牛奶扔给他:“喝吧,稽大少爷。”
温敬恺对于晖的出现表现出十足的意外,对方将车上江书久遗落下的外套递给她,从塑料袋里拆毛巾的动作跟烘焙甜点一样认真仔细。
江书久穿薄衫时于晖抬眼扫了一下温敬恺,提问他:“温先生现在烤曲奇手熟了吗?”
这样直接戳破好友前夫的举动并不妥当,好在温敬恺并不计较:“还在练习,不过这项活动需要天赋,我显然不如您。”
于晖轻笑,言语有嘲讽的意味:“您在制造麻烦方面倒是天赋异禀。”她说完不给温敬恺留余地,当机立断就要走人,“久久我得回趟店里,车子我开走了,你坐他的车回去吧,我就不载你回程了。”
江书久明白今晚让好友跟着自己平白操心一趟了,而且方才承担剧烈起伏的情绪的人不止她一人。她虔诚地道谢:“好,要是刚才没有你我只会更混乱,谢谢你。”
于晖从她的工位上抽出两张纸,对此地不带任何留恋地果断转身:“行了,我走了,雨天公路湿滑,你俩回家注意安全。”
温敬恺跟于晖打过招呼后就去窗边通电话,他下午失踪堆积了太多工作,何识是一群下属里头最痛的一个,又因为联系不到上司导致周五都过得不愉快。这会儿收到回电他整个人都缓了一口气,又在知道老板上楼梯时不小心摔到额角后立刻舍弃项目转而操心他的伤势,大惊小怪地建议他要不要去医院做个颅内CT或者脑电图检查。
温敬恺认为助理的反应过于浮夸,没想到江书久对这个伤疤的重视程度也远高他预期。她自己的身体状态分明看起来更差,却在蘸取碘伏时整只手都在颤抖。她完全忘记了自己二十分钟前才下定决心要刁难温敬恺的事,贴创口贴的动作都显露出绝无仅有的细致和温柔。
温敬恺乖巧地坐在椅子上,伸出一只手扶着她不太稳的身体,用很平静地语气说:“很多年前我第一次去你家,吕阿姨在沙发上给你处理膝盖上的伤口,隔着长长一道距离,她脸上的焦急与担忧令我很羡慕,今天你为我清理额角暗红,我发觉自己也没有想象中那样开心。”
江书久同温敬恺面对面,因为身高的缘故她需要站起身才可以以一个合适角度贴上止血贴。听到这些话她鼻子一酸,眼泪几乎是立刻涌出来的。她忍了一小会才问他:“痛不痛?”
温敬恺抬头看着她,眨了两下眼睛,回道:“你这句话又让我想到了当年。”
江书久的眼泪瞬间砸到温敬恺手背,她贴好后坐回椅子上,垂下头小声说:“对不起。”
得知温敬恺已经知晓她秘密的那个时刻,江书久的反应跟多年前在温家客厅时一样,还是不合时宜的抱歉。她试图抓取一些由此衍生出来的更为复杂的情绪,最后一无所获。
在爱里人的自我意识总会无限膨胀,她从刚开始就拒绝两人之间出现“如果”,信赖美好的遐想只应属于遥远的平行世界。在那个漂亮宇宙中她跟温敬恺从最开始就会聪明地捕捉彼此心意,按部就班地谈朋友压马路,不会有许许多多蹉跎。
她把所有大团圆都寄托于那里,而在这个宇宙中剥夺温敬恺的知情权才是她的本意。又因为爱的降临伴生着痛苦,她保持沉默压下来的未来,在以后很多个潮湿夜里都会泛滥,她一定对自己绝不挽留的决定负责,就像她对阳蘅说的那样。
那种无力的感觉时隔多年又一次淹没温敬恺,他对江书久说:“你太低估我对你的感情了,我理解你的隐瞒,也知道你想用隐瞒让我获得一些解脱,可你有没有想过相比于两两相忘于江湖,我更愿意与你共同承担痛苦。”
江书久说她起初的本意并非如此——“你听过薛定谔的猫吗?”
薛定谔的猫,量子力学领域一个经典的思想实验。物理学家薛定谔在一个盒子里放入一只猫以及少量放射性物质,有50%的概率放射性物质将会衰变并释放出毒气杀死这只猫,同时有50%的概率放射性物质不会衰变而猫将活下来。从相对解释的角度来看,对于盒子外的观测者来说,在他没有打开密封好的盒子之前,所有结局都是不确定的叠加态,而对于盒子里的猫而言,它是死是活早已确定。
江书久根本不避讳与温敬恺有关的回忆,纵使她也遭受过一些误解。最开始她对温敬恺的感情是那只猫,连她自己都不确定那到底是不是爱,又怎么敢将其拿去温敬恺面前。
初夏青龙寺的那次邀约,她费尽心思挑选一条适合又美丽的连衣裙,结果在出租车已经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临时变卦,她也没有想到自己面对未知感情的第一反应居然是逃避;摆放于晖好味曲奇饼干的玻璃桌前,她时隔多年再次与温敬恺见面,两两相望明明只隔一扇圆桌,却仿佛相隔着一整个世纪,她失智一样答应他的婚约请求,婚后草率地出差、乱生气,因为她以为自己在经历一种缓慢的堕落;后来温敬恺坐在车厢里给她讲故事,他自毁断绝式的坦白反而收留了江书久长达多年的忧郁,尽管她意识到两人之间更多的是误会,可那从某种角度来说反而是一种仁慈,这让她感到一种被放过。
然而他们之间甚至没有一场永诀的告别。晨起洗漱完温敬恺靠在墙边对她说分开的那次不是,夜里在失约琴房弹奏小星星的那晚不是,未终冷气十足签署离婚文件的会议厅更不是。江书久何其清楚真正的告别应该是在一切事情都被彼此明了之后,那样果决地对她说离婚的温敬恺至少该在她告诉她青龙寺、曲奇网站和陈年旧信之后再重新做决定。
但她不能要求人生的每一刻都是高光,况且要做更加残酷的割舍的话对温敬恺来说无异于是一种胜于普通离婚百倍的创伤。不健康的爱情总归要触礁,江书久想她自己一个人清楚那些憎恨和埋怨都是假的就足够了,没有必要拉温敬恺下水,毕竟他本身一点错也没有。
温敬恺说:“可我现在打开了盒子,还看到了那封信和曲奇网站。”
江书久耷拉着脑袋,低声说:“很幼稚吧,放信的时候我还幻想过自己是青春疼痛电影里的女主角,电影当然是bad ending,你看到信的时候我说不定已经死了。”她解释道,“寿终正寝的那种死。你看到信的过程会被作为彩蛋插播在正片结束之后,信还不是你自己发现的,是你小孙子拿去给你的,你读完后留下了人生中足够怅惘但微不足道的一声喟叹,只是叹息而已,因为你一辈子都不会为我这个矫情女人流泪。可我还是年纪小,经营不好流逝,那晚气氛太好,我头脑发热让你去看信箱,说完我就后悔了,一直在祈祷你千万不要找到。”
其实是很严肃的一个场合,江书久讲这话的时候眼眶还是红的,温敬恺却荒唐地笑出了声——事到如今他还是认为江书久很可爱:“事实是我们谁都没有死,并且我还在一切都来得及的时候就读完了它,你和我都没有变成爱情和时光的牺牲品,那封信也发挥了它应有的价值。虽然时间有点晚,但过错在我,你一点内疚都不要有。”
一来一回像是交锋,江书久在最先的回合就败下阵来。她摇摇头:“我没有内疚,我只是希望你不要觉得这些具体的事物都是我的反击,也不要进行自我攻击。我都想好了,你跟我走到今天这步最大的过错方是命运,我们在七八岁的年纪就被它找到了,此后每一次相处都是徒增重量。也恨过它吧,不过刚才在楼梯间抬起眼,朦胧中看到你,我忽然就不再害怕,脑子里只剩一句话。”
温敬恺相信她说的话。她或许没有内疚,但应该对他失望过。他分明可以更直白一些,至少在提出婚约后更坦荡一些,那天在车厢里说的话亦明明可以更提前。
在江书久这里他根本无需与自己较劲,无论是十年前还是现在,二十岁的他和三十岁的他都平等地等待一次献吻与走向。
温敬恺心头一热,一时难以镇定下来。他曾经是跟怀里这个女孩走远过,也自负地相信让时间停止在对彼此尚没有太多不满的时刻是焉知非福的上上选。他不知道江书久曾经交付予他的是人间美好的东西——青春、爱情——他今天终于失而复得,更重要的是作为主人的江书久并没有对这些东西设置时限。
“一直都是你在说对不起,我也要向你道歉。你被精心护佑着长大,大约吃过最苦的亏就是在我这里。这样说来我才是最大逆不道的那个,我没接到的巧克力、表白信、错误的冰茶、青龙寺的邀约像是一些关卡,我自以为通过,实际上偏航得离谱。好在你最终取胜,你是这场爱情里的赢家。”
江书久抬起头:“青龙寺我真的去了,你知道吗?可我真的很害怕,谁知道那地方在现代意义上居然属于情侣散步,我还以为你是要带我去献香火为我姐姐祈福。我不是不乐意做这些事情,但我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在你面前丢掉自尊,光是想想我全身都要发麻,所以在将要下车时重新坐回去,带起的蝴蝶效应就是紧接着远去英格兰。”
“不瞒你说,我是猜出来的,你那位留学时期的好友暗示得足够明显。但我当时是真的挫败又生气,我都去你教室门口堵你了,生怕你忘记我还专门按照格式发了短信,短信后面加了三个感叹号。三个!我写作文都不爱用感叹号。谁知道你还是没有来,你是失约惯犯你知道吗江书久,早知道我立夏那天就该去你们宿舍楼下蹲你,真是脑子有毛病了才上同城贴吧找什么狗屁恋爱圣地,我看刚才你跟我站着的楼梯间就足够我表趟白。”
温敬恺意识到自己这种行为类似于自辩,所以他很快转移话题:“你回国后再去过那里吗?”他补充说,“阳小姐之前说你会邀请我去青龙寺游玩过六一,反正我是一点也不相信,而且今天之前我确信自己一辈子都不会踏足那个地方。”
江书久没听过温敬恺讲脏话,当下居然有点怔愣,且谈到这里她也不想再接着探讨到底谁才是那个注定被动的人,遂扬声道:“你不要对旧时代的贴吧有太多不满好不好,我建立曲奇网站的方法就是从上面找的,我还出了四位数招聘计算机从业人员按照我画的图纸写web代码,最后大哥知道我是为了追男孩后一分钱都没收。”
温敬恺眉角跳了跳,江书久跳跃的思维方式和古怪的行事作风他也需要反应一会儿才可以跟得上。
他凝视着她,心想再纠结青龙寺这艘忒修斯就是浪费时间,于是顺着她讲:“他果真一分钱没收?网站合你心意吗?”
江书久不知道他为什么想要跟自己聊这个,虽然觉得莫名其妙却还是认真回想了一下——“没收啊,那个年代还流行C++吧?还是Java Script?我不是专业人士也不”她忽然一顿,扭头问他,“那位大哥不会是你吧?”
温敬恺无奈耸肩,向她陈述命运的玩笑:“不是我,但是是我接的活儿,后来因为要忙竞赛,转手推给了室友。”
江书久倒吸一口凉气。她野心极少,对这个尘世也没有太多憧憬或渴求,这个多年陪伴她的网站算一个。到如今里面盛放的不仅仅是温敬恺,还昭显这她多年的足迹。
好在要紧的已经交与她手中,江书久妥协道:“算了,就当助兴了,”她打了个呵欠,“还有,你以后别说什么赢了输了的,真要说的话我也是惨胜,今天下午去见那谁的时候我还在想自己的余生里永远都不会再有你,当时还有点失望,谁知道几个小时后就改天换地了,真奇怪。”
温敬恺也觉得这个世界很奇妙。他对自己的决定一向自信,而今倏然两手空空接到糖果,教他想要痛骂命运不公都下不去嘴。他额头处阶梯剜出的伤疤变成新的徽章,镶在漂漂亮亮的从今往后上。
多么多么好。
江书久眼皮已经很重,温敬恺看到她的呵欠后再有千句万句话也只好咽下肚。
他们关掉办公室的灯,下楼梯时江书久将眼镜还给了温敬恺,自己扶着他的胳膊向下试探着迈步。
她略显冰凉的手掌贴在温敬恺的胳膊上,隔着薄薄一层衬衫,微微用力的时候仿若是在把余生都大胆交到他的手上。
从学院楼西侧门出去时雨气涌过来,温敬恺偏头去看江书久那双漂亮得过分的眼睛——像是一个小小的水域,盛放得下所有隽永的意态。
他稍微微有点失神,想起江书久这位粤语歌爱好者曾在他车上放映过一首电台新歌。
他从未修习过粤语这种保留中古汉语成分较多的南方方言,因此只在等红绿灯时扫过一眼歌词,里面有这样一句话——“所有的童话结尾/是快乐到收尾”。
于是在这样一个混乱、杂沓的晚间,他打烊的青春再度重现,而他比十八岁时还要更快乐。
第56章
虽然在去A大的车上就给父母提前说过自己今晚会晚点到家, 但江书久回家后难免遭到一番诘问。江永道和吕尚安双双穿着家居服在客厅等她,听到门响后两位即刻站起身,询问她周五下午天气状况不佳又为什么在外玩乐到这样晚。
江书久没有回答问句, 亦知晓十点后进食会对肠胃造成负担,却还是走过去抱着妈妈的胳膊问家里阿姨有没有给她留晚餐。
洗完澡喝到热腾腾番茄虾仁汤的时候吕尚安说起来她今晚分明就是去跟朋友约饭的怎么还一副被饿着了的样子,江书久没有正面回答, 紧接着吕尚安就小心翼翼地问她:“久久跟你那位高中同学聊得不愉快吗?”
江永道切好水果端过来放在太太和女儿面前,洗好手后坐在妻子旁边,温声细语地讲话:“你也没必要逼孩子太紧, 她现在工作刚稳定下来, 前两年的绩效考评也需要下很多功夫, 没心思谈恋爱也是正常的。”
“你这人怎么这样,孩子最初跟那谁结婚时你上心得很,天天晚上都说自己睡不安稳,现在倒是装起大度开明了。我早跟你说了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一码归一码, 不能相提并论, 况且久久出格一回怎么了?谁年轻时还没做过几件后悔的事了。”
江书久全程埋着头听他们两位一唱一和, 在听到这句话时停了勺子, 抬头问吕尚安:“妈妈,我真的可以为自己曾经的莽撞后悔吗?”
温敬恺在新一周的周一就收到江永道助理的来电。
陌生号码第一次拨过来的时候他正在跟营销策划部的人开项目调研会, 温敬恺已经很久没有在工作时间接听过私人电话,确认这串数字自己毫无印象后他果断挂断, 谁料对方居然不依不饶,马不停蹄地拨打第二个过来。
温敬恺思虑片刻, 从座椅上起身去远处接听,临走时给了正在讲演的井舒一个手势示意她继续。
对方的态度其实很恭谨, 专业素养致使她第一句话就清晰表明自己的来意:“温先生您好,我代表江董向您发出邀约,他有事情找您,不知道您今天下午能否抽出晚餐时间与他见一面。”
温敬恺在斟酌这趟约会。他上周五才与江书久重修旧好洗清前嫌,这周末因为暴雨的缘故他们并没有见过面,他一时难以捉摸这位曾经的岳父如此突然地找他到底有什么急事,毕竟两人上次聊天还是在江家的餐桌上,且彼此都清楚那是一场散伙饭。
温敬恺从小被社会和学校教导要尊敬长辈,更何况江永道并非普通的邻家伯父,他甚至没有让何识检查日程表,擅自做决定说:“好,时间地点由江董定吧。”
温敬恺下午上班时效率不够高,连续三份文件签错位置后他换上运动装带上水杯去公司健身房跑了会儿步,回到休息室冲澡之前他给何识拨了电话,让他安排好司机等在楼下。
在这期间他收到江书久发来的汇报短讯,连续在实验室泡了一个中午处理数据的科研人员发语音向他诉苦,蔫蔫地说自己花费两周时间收集到的一手数据脏乱差的程度超乎她的想象,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大学生都不愿意多花三十秒去认真做选择题,明明是一个十分简单的问卷。
温敬恺在学术上无法助益她分毫,这个点也只能直接致电过去提醒她先去垫肚子,开玩笑地同她讲:“下次你要创课题完全可以选择换个赛道,比如科技公司员工激励政策创新、薪酬体系优化之类的选题我看就很不错。我百分百以权谋私,绝对会委托何识将问卷二维码发送到未终各位大小员工的邮箱,将其作为一项工作事项让他们务必完成打勾,再将问卷拉入当月绩效考核,按照完成度和可用度评奖评优,权重还要拉到最大,这样的话可以为你减轻工作量,我就不信你两个小时还整理不完了。”
“温总,现在这世道可不兴做昏君。”江书久明显被他的执行力和思考力惊讶到,拉长声音回他。
温敬恺同她打哑谜,说了句不明不白的话过去——“不兴做昏君也做过昏君,我很久以前就因浪掷千金被人狠狠骂过了。”
江书久难以明了他话里的意思,电话空白了一会儿。温敬恺误会她是忘记通电去忙别的事情了,正准备挂断时对面人“诶”了一声。
“怎么了?”温敬恺问。
“今天早上来上班时我爸爸问我下午有没有安排,我说没有后他特地建议我跟妈妈去新开的西班牙餐厅尝鲜,真奇怪,他平常都不支持我们吃这种口味浓郁的菜品,而且他一直坚持晚餐作为家庭餐一定要和聚,所以我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结果刚才助理姐姐给我发了预约号过来,还真的是两人位。”
温敬恺很会揣着明白装糊涂:“那就去试试,叔叔大概率有别的事情要做不能陪你和阿姨吃饭,才想出这么一招。”
“好。”
这个小插曲并没有令温敬恺的紧张情绪缓解多少,许是他脸上的表情过于严肃,一路上司机也精神紧绷,逢到红灯踩刹车的动作也比往常更和缓。一般情况下都跟温敬恺一起活动的何识竟难得提前下班,这让“后座人此行是为私事”这几个大字愈加鲜明。
汽车过隧道的时候温敬恺到因秋天到来,绿化带更换了新品种的花朵,这个悲伤略大于开心的夏天是彻彻底底要过去了。
在跟江书久通电话时他已经猜到这次江永道将要同他聊什么,遇到第二次责难他亦并不感到意外,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居然有点感谢江伯父的体贴——至少他像去年在书房时一样,支开了吕阿姨和江书久,没有过分到需要让他在爱人面前喊口号表决心。而且今天距离他的生日还有一段日子,他想自己应该可以在下下个满月日到来之前解决好这个陈年旧题目。
第57章
江书久与母亲在西班牙餐厅共同分享海鲜拌饭畅聊日常琐碎的时候, 温敬恺刚从约会地点的大门跨进去。
他要比约定的时间到得更早一些,跨过门槛报过名字后侍者带领他穿过九曲回廊往后院的方向走。温敬恺多嘴问了句江先生到了没,得到否定回答后他示意自己已经知道包间方位, 当下更愿意一个人花时间参观一下室外的仿园林式景观。
服务生尊重客人意愿当即走开,温敬恺单臂挂着西装外套,连领带也拆下来, 独自站在景观湖旁边静静出神。
这样的场所总讲究风雅,江永道的确是会喜欢这样地方的人。温敬恺想得起来,早年江永道还活跃在财经频道和当地新闻上的时候, 记者善于文艺复兴地称他为一声“儒商”。在他看来江永道实实在在担得起这个过分造作的名头, 而与他在商业领域颇丰成果总是一起出现的是他温馨美满的家庭。
未及他从这个角度接着细想, 亦提前到达的江永道就走到他旁边站定。
温敬恺很快反应过来,他站得笔直,微微侧过身问候:“江董好。”
江永道年过六十也不见老态,他闻声并未回头,也没有过多纠结温敬恺的称呼, 只是目光宁远地盯着湖心那个小岛, 开宗明义地说:“记得上次见面是在我家里, 当时你的状态比今天要松弛一些, 我的心情也不如那天轻松。我本来以为那是一顿非常完美的、最后的晚餐,谁知道不久后我居然要因为同样的事情与你进行第二次谈话。”
温敬恺没有搭腔, 他轻微走神了一会儿,因为他回想到两人的第一次夜谈——旁边人语重心长地控诉他作为一个女儿从很小时候起就讨厌的人, 长大后还要在婚姻大事上让她承载过多负担。
那时的温敬恺还以为河对岸是没有江书久的。
江永道明显是有备而来,他不在乎温敬恺的惶惶, 极其平静地开口:“很多年前的一个暑假,我跟太太带着小小淇第一次去福利院做义工, 当时小小淇身体还没有查出不好的病,我们没有任何收养小孩的意愿。福利院的院长告诉我们孩子堆里有一个小女孩总是不爱说话,娱乐时间只喜欢一个人呆在角落里看书或者搭积木。小淇是天生就会爱人的小孩,主动向那个小女孩伸出手掌心,两个小姑娘度过了一个十分快乐的傍晚。回去的路上小小淇告诉我们,她想要和那个可爱的妹妹分享自己的乐高和芭比娃娃。我和她妈妈认可她在社交上的天分要比同龄人出色得多,也愿意保留她这种资质,放任她同不同年龄不同层次的人交朋友,后来我才知道她认识了陈嶙——这件事情我到现在都不敢跟她妈妈说,为人父,为人夫,我非常感谢你在连爱情都不懂得是什么的年纪就对这样的事进行过劝阻。你的的确确是很好的孩子,小小淇五岁时你来我家,你帮她捡起遗落在走廊上的模型,那时我就奖励过你,所以到现在我依然这样认为。”
江永道的神色非常平和,而身处高位的人向来不吝于夸奖。君子坦荡荡,他对温敬恺直白的赞扬甚至超过了温敬恺自身的承受阈值,从小没有收到过糖果的孩子从来不知道品尝到甜头竟然会是这样的滋味。
温敬恺预感到江永道接下来的话不会很好听,但他没有办法制止。一方面面对这样一位合格的大人、合格的父亲,他不得不做到尊敬,另一方面,就算是为了江书久和他自己,他也不可以自欺欺人地捂起耳朵。
“坦白讲,要是你的家庭条件更好一些——我不是说物质条件,我的意思是至少你的爸爸妈妈得是恩恩爱爱的,你的家庭得是和睦可亲的,那我绝对会劝久久跟你试一试。我说的或许有些锥心,但我希望你理解我作为一个父亲的软弱。我父母只有我一个孩子,这在改革开放之前其实很少见,我到现在都记得我父亲天天早晨为我母亲梳头的场景,我得以和我太太熬过千辛万苦的一个很重要原因就是我们都有幸福的家庭,结婚前我父亲送给我一句话:不幸的婚姻生活总会培养出刻薄的灵魂。我把这句话奉为圭臬,这一生都循着本能爱我太太,我爱护她的灵魂,也希望我们的孩子可以大胆给予并勇敢接受那些来源于本能的爱,由此成长得更加健全有力,这是特别重要的事情,比出国留学、A大教职要重要得多。”
实际上这个年纪的温敬恺很难体谅并感同身受江永道,但他依然被这段话打动。
这三十年来他更擅长承担的身份是为人子,于是温敬恺很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他的父亲裴成钧。
在“原生家庭”这个社会学议题火爆的时代,好似没吃过这种痛苦的人便不配在新新世纪上桌,而直到今天温敬恺才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这种毫无保留的爱,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拥有这样毫无保留的爱。
他在对“我的爸爸妈妈并不期待我”这件事尚没有清晰认知的时候就知道江家是社区典范,当下亲耳听到却觉得这更像是一部科幻片,他以一种略显狼狈的姿态聆听了一位父亲的心声,接着控制不住地想要去进行对比。
裴成钧一跃而下倒是获得了解脱,他摸摸女学生屁/股造成的历史遗留问题到现在还在影响着温敬恺的工作,甚至是江书久的攀登路。说实话温敬恺自己都无法理解为什么他的父亲会高声诟谇他:“操/你妈的我养你干什么?早知道当初在医院就该把你掐死!”
非常无助的时候他也曾把自己包在被子里想象过二百米外的江家会是什么场景,“久久,久久”,他在心底默念这个名字,太小的年纪不会有任何狎昵的心思,他只是在想世界上居然有如此余韵悠长的读法和字意,好像万千疼爱都可以浓缩在一句呼唤里。
江永道看得出来他脸上流露出了一丝丝羡慕的神色,不多,一点点而已。
他对着傍晚的尘雾轻轻叹出一口气,仿若自己担心多年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一样:“久久的交友技能欠佳。我们都知道这很正常,她在别的领域出类拔萃,在这些方面略有欠缺我们就多帮她一些,作为父母来说这无可厚非。她不知道的是她每进入一个新环境我和她的妈妈总会提前去了解清楚,小到一个班级的人员构成,大到学校或工作单位的组织结构,要是后续需要她深入接触的话我和她妈妈总会帮她把把关。这并非一种控制,这种情感的生发是因为父母总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少吃一些苦,毕竟人生中不是所有跌倒都有人扶,我和她妈妈只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让她不要跌很狠的跤。
“上次我说我对你们两个都很失望,实际上人是没办法对自己的孩子彻底灰心的,我今天跟你说这些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从某种角度来说我们对你有的不仅是欣赏,还有心疼,毕竟再怎么说也算是看着长大的孩子。久久之前在我的办公室说爱你,我反应过来得太晚,要是造成了你与她之间更大的蹉跎与浪费还请你谅解,事到如今我们支持她追逐自己的爱情理想,同时这里面的信任有一部分来自于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你自己,你绝对跟你爸爸妈妈是不一样的。”
江永道大概率很长时间没有一次性讲过这么多话,说完后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在华灯初起之时回头看向温敬恺。
温敬恺从他的神态里隐约琢磨出了一点笑意,他说:“忘记告诉你了,久久她妈妈很喜欢你,去年夏末久久第一次带你回家,桌面上的汤你多喝了两碗,上次你来家里吃饭,她专门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去煲。很费劲的,我跟她生活这么多年,都少有福气能够专点这道菜。”
湖心亭一点,有古画的意味,这座园林亮灯时总是漂亮的。温敬恺时隔多年再次感到被长辈包容,这种感觉特别像他放寒暑假去外公外婆家,两位老人竭尽所能地将他从各种糟糕中托举出来,告诉他他的出生并非有罪要赎,让他去读书、看报,去长成很好很好的大人。
他一直不清楚很好很好的大人是什么样子,这个概念在他脑子里不过是空中楼阁。如今他受江书久的牵托,站在她的肩膀上才得以窥见幸福生活的微微一角。
那些曾经发生过的阵痛,打捞不到的月亮,期待或未期待过的团圆,完成或未完成的疗愈,都将一一从江书久的手中传递过来——她是他永恒的春天。
温敬恺依然脊背挺直,他转过身对江永道说:“来之前我以为说更多话的会是我自己,甚至打好了乱七八糟的腹稿,可再多口号与决心都没有范例管用,感谢您和阿姨把久久养得这样好,也感谢你们教会我这么多爱人的角度,我非常幸运。”
江永道将手搭上他的肩膀,像父亲对待儿子那样拍了拍:“你值得这份幸运。”
回程的路上温敬恺收到江书久的语音短讯,她发了张古怪自拍过来,双脸红扑扑的,眼睛倒是过分地清明:“桑格利亚蛮好喝诶,你要尝尝吗?”
温敬恺笑了笑,直接拨打视讯过去问她:“你在哪里?”
江书久画面背景明显是在店里,她靠在沙发上,脖子向后仰,捧着手机回:“还在这家餐厅,吕女士吃完饭就立马跑掉了,把我落在了洗手间,我现在在等我男朋友来接我。”
“好,你男朋友马上到。”
降温潮引发的暴雨过后空气都清新好几个度,车子刚好穿过一个市区公园。温敬恺让司机将车开快一点,然后降下车窗,闻到一股泥土的气味。
他以前不喜欢这种味道的,今天居然觉得它惹人沉醉。
果然,爱太伟大了,他想。
第58章
温敬恺当晚不出所料地没有喝到正宗的桑格利亚酒, 起因是他到达江书久与母亲共同就餐的餐厅时经理告诉他江小姐十分钟前就离开了。
他当即拨电话过去询问。听起来江书久的酒已经醒了三分,她一字一顿地朝电话讲:“我在餐厅对街的口袋公园吹风,允许你现在过来找我。”
温敬恺哑然失笑, 他不理解为什么这个点了江书久还要去蚊虫过多的绿植茂盛的地方,却还是谨遵圣旨一样再次挪地方。下车时他让司机从储物箱里找出了之前去东南亚因拓展业务而出差时购买的防蚊贴,然后循着江书久发来的位置, 在一座长椅处找到了她。
这绝对不是畅谈的好时机,温敬恺到现在还没有吃晚餐,江书久醉醺醺的, 只能凭借气味分辨来人, 所以当感到小臂处被人摁上一块贴纸之后她非常浮夸地僵住了, 以为是什么符咒之类的东西。
是的,她又弄丢了自己的眼镜。
温敬恺对此早已司空见惯,他揉揉她的发顶,走过去坐在江书久旁边。不同的是这次他没有和她交换无框眼镜,而是选择与她一起在幽静的、仅仅亮草坪灯的地方喂蚊子。
江书久有很多话要说, 千言万语融化到最后变成一句提问:“感觉又回到了小树林, 你说这个时节草地里还会不会有蒲公英?”
温敬恺几乎刹那间就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事情。现在是与那个春天完完全全相反的季节, 高中生江书久亦是记忆里的限定款, 两人的从今往后有更多蒲公英要去吹,遑论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再需要用隐瞒的方式来见一次心上人。
“所以当年你真的是有东西遗失了吗?”
“你不要明知故问好不好, ”江书久瞪他,“不过我那天心情是真的很糟糕, 见到A大和你后才有点回温。”
温敬恺没提他为此被学长笑了许多年,接着问她:“物理成绩呢?有没有发生重大突破?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你不会为学业烦恼呢。”
“我们一定要在这个年龄重谈高考分数吗?你真逊啊温敬恺。”
温敬恺别开脸转头向另一边, 江书久隐约听到一声鼻哼:“你不逊,你不像你姐姐求知欲旺盛, 从小到大一道题都不肯问你的邻居。”
江书久微微俯下身子,双手撑在长椅上偏头去瞧他的表情。她喝过酒之后胆子变成小老鼠,小心翼翼地说:“喂,你不至于因为这件事情就跟我闹别扭吧,我们才刚复合诶。”
逗弄她成功的温敬恺想笑又拼命忍住:“这就算是复合了吗?”
江书久没料到他会这样直截了当地问,也完全没看出来温敬恺是在同她开玩笑。她考虑了一下如何说才能让温敬恺感受到安全和踏实,且怎么样才可以提出“我妈妈过生日你陪我回家吧”而不显得过于突兀。
她半个钟头前才接到江永道的电话,父亲在电话里告诉她已经有熟识的朋友隐晦地问到她的婚姻状况是否不太稳定,否则江太太怎会第二次向周围人打听与她年龄相仿的男孩子。
而未及她说话,江永道就单刀直入地开口,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爸爸刚才跟温敬恺谈了次话,在他面前爸爸给你留面子,没有乱扯你之前的糊涂话糊弄他,你回国后一时头昏脑热地跟他结婚是为了应付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们也都不想追究,但是为什么离婚后你还会陪温敬恺去参加晚宴,这件事情你先解释一下,现在就解释。”
江书久不否认自己曾经为了温敬恺在父母面前撒过谎,可事实证明她的话回环之后在一年后的今天被她发现那就是事实。听到父亲这样问,她一时难以理清江永道这通电话的逻辑,遂坐直了身子坦诚地回复道:“陪他参加晚宴是因为我们谈好的,在公众场合要维护双方的形象,而且我不想像他妈妈一样让他在公关上惹麻烦,这件事明明爸爸你也帮过他;其次我和他结婚的确是冲动的产物,后来迅速地离婚也在我意料之外,我有想过弥补但”
江书久顿住了,她拧着眉头,许久没有如此忧心忡忡过。她知道温敬恺并不是美满家庭培养出来的孩子,也知道他自己的父母深受婚姻制度的迫害,他能够做下结婚决定一定是十分慎重的,而今江书久亦愿意做一个为爱人孤注一掷的人。
不过她无意在父母面前透露更多,思考片刻后终于决定一了百了——“我们前段时间重新在一起了。爸爸,这次我绝对绝对没有儿戏。”
她在婚事上频繁变卦,已经做好了被狠狠批评的准备,谁知道江永道竟然没有顺着她继续说,反而厉声建议道:“这周末妈妈过生日,你带他回来好好儿跟爸爸妈妈讲清楚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着温敬恺的侧脸,江书久戳了两下他的手臂,对他说:“你别生气了,我给你看个东西。”
江书久扭身拉开包,翻翻找找后从里面掏出一个牛皮色的信封,上面没有任何属于寄信人或收信人的信息。与温家信箱里那封经受日晒雨淋的航空封不同,它的表面完好无损,像是被珍藏在封闭空间内,并没有出现明显的泛黄。
——江书久是在吃到最后的时候才意识到这是一场不同寻常的晚餐。当时桌面上的甜点已经有一半下肚,吕尚安控制糖分摄入最先放下餐具,她坐在江书久对面,以一种江书久非常熟悉的、安然的目光看着她。
江书久回视她,最普通的焦糖蛋奶布丁又太腻,她随意塞了两口旁边的蓝莓就起身说自己要去趟洗手间。回来后吕尚安已经不见人影,她晕乎乎地、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被落下,一旁的侍应生走过来将信递给她,说:“江小姐,这是您母亲留下的,她让我转告您,这件物品您今晚或许会用到。”
温敬恺余光扫到后表情有点不自在,他突如其来的表演欲即刻消失,脸上的表情收得干干净净,很平静地问江书久:“你从没有打开过吗?”
江书久尽量忽略自己语气里的惋惜,放松心情宽慰他:“没有啊,我才不会主动打开看。就像小时候写套卷,没有得到答案之前我万万不会动笔写任何一道题,这是我的个人习惯,况且”
她不必再往下讲温敬恺也知道她想说什么,他为了维持氛围的轻松,避重就轻地问:jojo“那对比来看你会不会觉得我没有很好地收藏和对待你的心意。”
“不会啊,至少你的信里不会有错别字。”江书久摩挲信封的边角,抬头笑着回他。
温敬恺并没有因此快乐起来,四周传来不知名昆虫的叫声,他俯下身子,双肘撑在膝盖上,扫了好几眼江书久的动作,最后实在忍不住开口劝她:“我的建议是你最好不要再读。”
“为什么?”
过期的信承载过期的话,虽然理论上说温敬恺跟他执拗自负的二十岁休戚与共,但他还是不太愿意让江书久游离到很久以前,这种缅怀式的哀伤能避免一点是一点,他们拥有的是比这些更为珍贵的未来。另一方面他东拼西凑而来的少年情书虽说真诚,却难免显示出过时的矫情。
温敬恺难得的别扭情绪被江书久一眼识破,她大大方方地将信收回去,然后在黑暗中摸索着握住他的手腕,“好啦好啦,我不看啦,看信也是要做心理准备的好不好,等到哪天我们都可以更酷更坦率了,我再把它打开好了。”
“那要是我这辈子都做不到更酷更坦率呢?”温敬恺问她。
江书久想了一会儿,抬起头郑重严谨地看着他的眼睛说:“那它就是刻舟求剑的剑,我们谁都不要第二次下水。”
温敬恺对江家有门禁一事表示认同和尊重,规规矩矩地践行婚前礼仪将她在十点前送回家,临别时他极其云淡风轻地提出自己将重拾接送女友上下班的良好习惯,明早会在七点十五分准时出现在江家楼下。
江书久举举手柞投降状:“我真的服了你的精力了,你一刻钟来的话,算上早餐时间那六点钟就得起床吧?”
温敬恺藏了很久的话在此刻脱口而出:“你心疼我不如跟我一起搬家。”
“搬去哪里?”
温敬恺看向她,满脸写着理所当然:“你不撒谎我不食言,我的确在你学校附近购置了新的房产。”
江书久简直受不了,她天性懒惰又对搬家的兴趣平平,摆摆手留给他一个背影:“建议驳回,上诉无效。”
隔天江书久没有晚课,下班后她答应了阳蘅要陪她去宠物医院给葱葱打针,因此提前给温敬恺吩咐过让他不要空跑一趟。
江书久下楼时看到阳蘅正倚靠着车门跟稽喻先聊天,她知道这两个人关系不错,跟他们打过招呼后特意绕到另一边从后座进去,把葱葱从航空箱里拎出来抱着薅了一会儿。
五分钟后阳蘅上车,关上车门后撂给她的第一句话就是“稽喻先要跳槽”。
这在江书久的意料之中,怀里的葱葱“喵”一声,她头都没抬地先安抚了一会儿猫,等到车子驶出学校才搭腔:“他的性格明显不适合A大管院,况且他家里人都在国外,跳槽是肯定的。”说完又补充,“不过他走前会把手里所有课题都结掉吧,前阵子加班那么猛,天天都是我们办公室最后一个走的。”
阳蘅从后视镜睨她一眼,看起来像是有话要说。
江书久没给她思忖要不要开口的时间,干脆换了个话题聊:“葱葱打什么针,你那天在电话里也没跟我说清楚。”
阳蘅对自家缺德男猫的上心程度明显高于对两位好友,闻言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细致地对江书久科普养宠事宜,详细到葱葱第一次打三联针前软便严重于是多吃了两周益生菌的事情都拉出来重提。
葱葱打完针在室内留观的时候江书久逛遍了宠物医院一整个流浪动物收留室,最后停步在一只只有一个月大的被遗弃的约克夏犬前。阳蘅给小毛孩打针留影后才分得出功夫搭理她,看到她在小狗面前驻足良久便问她:“怎么?也想养宠了?”
江书久没肯定也没否定:“怎么样?麻烦吗?”
阳蘅作为过来人很笃定地对江书久说:“是麻烦了点,不过你现在不是跟你爸妈住嘛,阿姨每天就搞搞基金什么的,遛狗的时间多得很,而且我跟你讲啊,这些上了年纪的人就是嘴硬心软,你看我爸妈就知道了,之前多反感我救葱葱,现在葱葱一到家,我才是家里的外人。”
江书久沉默了好半晌,同时她也在心底暗恨自己决策匆忙,还一点都不给好友同步感情状况,下一秒又想到再拖下去难保两人朋友还做不做得成。她给自己打了点气,非常、非常没有底气地小声说:“也不是给我爸妈买的,我想自己养。”
“你在你爸妈家住,你养跟他们养有什么区别?”
“没有,可能过阵子要搬家吧,找着一个很合拍的新室友。”江书久瞄她一眼,语气很轻地回她。
阳蘅加倍疑惑:“你、找室友?”
“对啊,能帮我遛狗、跟我睡一张床、吃同样早餐的那种室友,”江书久说,“改天带你们见面,见了面你别在他面前提稽喻先,他这人心眼子跟针眼一样小。”
第59章
心眼跟针眼一样小的温敬恺今日没有接女友下班的任务倒是凑巧——他再一次被困在会议室。
三点钟下午茶过后井舒来到他办公室, 水都没喝一口就站在办公桌前直言财务部今年预算监督缺失导致如今执行出现偏差。未终的年度财报还没有出来,温敬恺手头没有数据,且他尚未来得及判断事态严重性, 何识就来敲门通报说CFO(首席财务官)也到了。
营销部门不想独自揽这个错处,索性把问题扔给管理层,温敬恺只好通知他们十五分钟后各自带着资料到大会议室开会。
未终有自己的集成ERP系统, 可以实时跟踪资金流动和成本控制,按理说资源错配的情况虽然并不可以被完全杜绝,可未到年底预算执行率已经超过百分之一百一实在令CFO在九月份就开始头大。
细究起来这件事情的罪魁祸首应该是温敬恺本人。他不跟高层汇报就擅自更改婚姻状态, 他母亲出事后江氏董事长又出面替他解决舆论危机, 跟江书久在公众场所的挽手同行直接替井舒少了一大笔营销费用。
市场上的科技公司不良竞争态势明显, 这样双管齐下的效果能挽救一部分由于之前对家泼脏水而引发的负面影响,但后续的研发成本却因此受到波动。
温敬恺不再写代码之后越发疼爱人才,乐意替技术部几个元老兜底,放任他们带着手底下的小朋友去做想做的事情,这从路求索一事中就可见端倪, 但资本市场却未必愿意替一群只会敲键盘的“木头”买账。
一众高管坐着听完前因后果都没表态, 会议室一时安静下来, 个个儿都去看温敬恺的脸色。
主位的人额头上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 间或有些发痒,他怕因留疤破相所以不敢使劲挠, 只好抬起手轻轻点了点那块深褐色的死皮组织,脸上没什么表情。
这么耗下去也不是办法, 在座有人站出来先发制人,张嘴就让CFO审查隔年预算, 查查这三个季度超过的百分之十到底从哪里来。
CFO冷笑一声,当即就反驳他说他可笑, 预算的编制过程复杂又耗时长,这几年未终的规模指数型膨胀,技术更新迭代的速度又快,管理会计也只能给出合理的估计区间。他话里话外都是坚决别找财务的麻烦,他们也只是按规矩办事。
对方被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激怒,恨不得指着他和首席技术官的鼻子开骂,甚至提出要对比预算与未终五年内战略规划,查看是否有明显脱离,最后结语一句“未终终究是以盈利为主要目的,这个年代在互联网上卖个情怀都是营销,别太入戏了大家”。
谁都能听出来这话是指桑骂槐,一众陪温敬恺一路走来的创始人听了这话不高兴了,纷纷发言站队,张口就让他们去查查未终成立的初心,当年大家在温家别墅喝咖啡敲代码的时候谁能想到去计算未来市值,个个一心只求代码简洁美观效率高高,几个年轻人从一栋房子杀出来干到今天这个程度,嫌弃老本行才是真的蠢。
双方越扯越远,井舒一向不参与这种阵营对立,在他们炒得最热火朝天的时候分心看了眼转笔的温敬恺。
他居然在走神。
温敬恺自认他的确比大多数创业者要幸运许多,未终前期的资金投入全然不用他耗神,他没过过抱着电脑和构想去投资机构求人的苦日子,A轮融资时有大把专业的风投机构等着他去挑选,细想起来江书久母亲所在的公司也参与稀释过股权。
那会儿江书久还在英国读书,温敬恺在工作场合碰见过吕尚安几次。双方都是专业度很高的选手,无论是在机构还是写字楼都只谈公事,称呼彼此亦是“吕总”“温总”。
签约成功的那天吕尚安在交换完文件后主动问他:“要跟阿姨出去喝杯咖啡吗?”
温敬恺一愣:“好。”
现在他都还记得那是一个晴朗的春天,吕尚安在咖啡馆里笑着向他坦白:“阿姨前两年就退居二线,这个项目本来不属于阿姨做,只是了解过后还是很喜欢你、喜欢未终,所以这收山搁笔的最后一战属于你,阿姨很开心。”
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再沉稳的人也难逃年轻气盛。光线映照得到处都亮堂堂,温敬恺心潮澎湃。
当时的他没想到他的“孩子”会长得这样好,只是义无反顾地踏上了一条未知的道路,立志绝不弯折。
现在他想,这条路已经看得到尽头的模样,虽然宏伟,但是确定,而他一点儿都不喜欢没有挑战性的东西。
七点三刻财务部门加班加点送来详细的财务报告和分析,日常的财务细节分析来分析去非常没意思,CFO讲一句被打断一句,最后一扔激光笔,双手撑在会议桌上扫视了一圈,然后呼出一口长气,缓慢又平静地说:“我、他、妈、还、真、不、懂、了,股盘飘了多年谁见过飘过几次绿?管理层是不是一次冲动都不能被允许?”
周围立刻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噤声。温敬恺担任首席技术官的学弟非常明显地扭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学长。
温敬恺握定钢笔,那点声响在寂静的空间内发出的动静极大,一时大家的注意力都被他吸引。
温敬恺一抬眼,平声问:“都说完了吗?”
没人说话。
他点点头,转正椅子面向各位:“行,那今天就到这儿吧。我也了解情况了,以后在决策时会仔细斟酌优先度,至于舆论角度,”他看向井舒,抬了抬下巴,“我个人完全尊重营销和公关部门的意见和建议,也会在职责之内百分百配合,但我有一个要求。”
井舒问:“什么?”
“任何时候、任何事件、任何角度——都不要提及我妻子。”
首席技术官在会后被温敬恺单独叫到办公室述职。温敬恺坦言自己只给他一个星期去整理项目,着重关照一些还在雏形阶段,连公司内首轮审查评估都没有过的,还有一些在前期预算中并未得到重视,最终导致资金分配不足,影响了项目的推进速度和完成效果的。
他的学弟直系反应很大——“不是,你要这干嘛?”
温敬恺避而不答,交代完就起身穿西装外套:“下班吧,今天辛苦了。”
出大楼时温敬恺碰到井舒,褪去上下级的身份,两人仍是好友,相处起来更加轻松。
井舒毫不吝啬地扬唇夸奖他:“还得是你,你今天单刀赴会还挺意气风发的,跟几年前一样酷。”
温敬恺转着车钥匙,恍然间觉得自己吹到了好几年前的春风。
两人走向两辆不同的车子,井舒开车门之前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回头看了远处的人片刻,然后叫住他,冷静地问道:“你跟江书久还好吧?可别给我闹出什么幺蛾子。”
温敬恺手一顿,语气十分自然地回她:“挺好的。”
“那你现在去干嘛?”井舒又问。
“去宠物店接女朋友,她说她要养小狗。”
二十分钟后在车上等江书久结束用餐的温敬恺收到一条新消息:“温敬恺你要是敢跟江书久离婚你就死定了!”他没打算回复,倒是盯着那串文字看了半分钟,难以自抑地笑了笑。
江书久刚拉开副驾的门就看到那个笑,也控制不住地弯唇,上车后问他:“你在笑什么啊。”
温敬恺收起手机,耸耸肩:“江书久,你完蛋了。”
江书久觉得这人今天真的极其莫名其妙,却还是配合他问:“为什么?”
他启动车子,往自己家的方向开,声音难掩轻快愉悦:“全世界都怕我跟你分开,看这形式我必须得黏上你一辈子了。”
这不算是一个美丽的下午,与股权、资本有关的一切都令温敬恺感到疲倦,可他坐在会议室那张工作椅上,毫无由来地想到江书久和她的爸爸妈妈的那一刻,忽然就对一切口舌凶恶与是非黑海释然了。好像有家的人总是能够傲然面对所有不得已,就像二十八岁的江书久仍然可以在餐桌上蹙一蹙眉头拒绝喝掉红酒,一句话的作用相当于一片止痛药。有家的人了不起。有江书久的人了不起。
不懂温敬恺在想什么的江书久皱皱鼻子,她其实不太接受得了温敬恺突如其来地讲肉麻情话,不过这其实也算不上漂亮发言,因为驾驶座的人说这话时的神情非常坦荡,好似在陈述一个无比确定的事实。
是这样的。日复一日连接永恒,江书久偏头看着这个将要跟她度过余生的人,点点头说:“那好吧。”
到家时温敬恺还有一个工作电话要接,江书久在宠物店呆了太久,因此一时没顾及到晚上还要回父母家,打算冲个澡。她去衣帽间找睡衣时发现自己的衣物并没有被打包起来,在心里暗笑温敬恺口是心非。
江书久在家温敬恺根本不可能花费过多时间在工作上,电话对面的人不断向他说明进军金融科技企业的好处,他分神关注与他仅有一墙之隔的卧室的动静,心情在听到脚步声暂时停歇而隐约有水声响起后变得越发焦躁。他打断对方滔滔不绝的见解,结束通话径直拨给了柯谨辰,开门见山地说:“你之前不是说想来科技类企业试试水吗?”
“对啊。”
“我手头有项目,你要是负担得起且愿意负担,一个星期后来未终一趟。”他说完就挂断,然后将手机关机后推开门,抬步往卧室里面走。
温敬恺没有给江书久出浴室的机会,他们在水汽淋漓间做了第一次。江书久还是跟以前一样乖,一样容易害羞。温敬恺用大拇指温柔地揉搓她膝盖的时候,她迷迷蒙蒙地盯着柔软的、暖黄色的顶灯,想起来两人上一次同时出现在这间卧室里是她发烧,再上一次是温敬恺向她提出离婚。
这些统统都不算是很好的回忆,可她还是在逼/仄狭窄的空间内向自己的爱人贡献最最用力的拥抱。
温敬恺的欲/望抬头时刻总是很奇妙,跟情/欲一样没有道理,他浑身湿透,抱着江书久回到床上,意识到这次的江书久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更加大胆,传递出来的表情也更加快活,在最最快乐的时刻,她握着温敬恺的手臂小声而哀哀地喊:“等一下、等一下…”
温敬恺凝视着她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延续只在床上不允诺她的作风,用力地嵌入自己的爱意,而终于不需要捂住江书久的脸。
他在灿烂的瞬间不合时宜地想到十七岁时的一场梦,而如今他的的确确、永永远远地将这只蝴蝶占为了己有。
等到一切结束时间肯定过了十点钟,江书久亢奋又虚弱,撑着脸颊坐在餐桌边看着毫无任何来电与催促短讯的手机,表情有点懊恼。
温敬恺处理了冰箱里最后剩的一点食物,端着餐盘坐在她对面,挑了个很安全的话题聊:“你说你想要养小狗,有什么具体的打算吗?”
江书久摇摇头:“你知道的,我这个人总是想一出是一出,做事情三分钟热度,小狗需要陪伴需要爱,后者容易前者困难,阳蘅都建议我好好考虑。”
提到阳蘅,她整个人又萎靡下去:“你先别完蛋了,这几天你好好锻炼身体,我到时候会带你去跟阳蘅见面。她知道你跟我复合的事情了,我大概率过阵子就会请你们两个吃饭,再次见个面,”她表情更添几分苦闷,“她学过柔道还是格斗术来着,我见过她在伦敦街头徒手制服叛逆期偷东西的teenager,希望到时候她可以给我点面子,不要把你打很惨,毕竟我也不知道当时分开时是怎么跟她讲故事的。”
温敬恺忍俊不禁,隔着一张餐桌跟她分享自己的处境:“这下恐怕还真是内忧外患。”
江书久打了个呵欠,强撑着精神问他:“怎么了?”
“井舒猜到我跟你离婚,大有连夜成立危机干预小组的架势,说不定哪天碰到你就抓住问个不停。”温敬恺起身将盘子放回水池,出来揽着江书久的肩膀上楼。
江书久实在困乏,脑子完全停止运作,不管是阳蘅还是井舒都不能影响她现在入眠。回到房间后温敬恺进洗手间洗漱,出来后床上的人已经熟睡。
他坐在床边安静地看了一会儿她的睡颜,然后在窗帘轻动时俯下身吻了吻她的唇角。
秋天要到了,外面的风声有些陡峭,温敬恺拉住江书久的手,关灯后躺在她身侧。
意识沉迷的前一秒,他感受到旁边人侧身凑近他。
江书久抽出胳膊搂住他,贴在他耳边迷迷糊糊地说:“过几天我妈妈生日,你陪我回趟家吧。”
第60章
开学一个月, 江书久终于答应谭菁去学校对面的新餐厅打卡一次,为此两人专门决定放过自己一个下午,在十六点十五分第五六节 课下后一起步行前往对街商场。
一路上谭菁兴致高高地向她介绍接替生冷日料的新中餐餐厅的老板娘有多么热情大方, 上次她跟老公来看重映的爱情电影时就收到一张大额代金券。江书久这才知道去年今日还十分红火的日料店早已停业打烊,她终究没能尝到平价寿司。
讲实话饭菜并不是非常合江书久的口味,她想破了头都没办法理解为什么油条、菠萝和虾仁这三种食材可以出现在同一个瓷盘里。
好在她当下只需稍微垫垫肚子, 晚上母亲过生日,家里人还要在一起聚餐。
从商场出来时温敬恺恰巧来电,江书久接听前看了眼时间, 心想这不是他惯常下班的时间。她略带歉意地朝谭菁笑了一下, 然后走远一些去接电话:“你不会到了吧?”
“我看到你了, 车子在路边打双闪。”
江书久原本计划好吃完饭后回办公室看篇论文再下楼,当下自己的安排被完全打乱,只好向谭菁说明情况,让她先回学校。
温敬恺极少在工作日亲自开车上下班,所以江书久从后座挪到副驾坐进去后还小小疑惑了一下, 暗地里揣测是不是司机下午工作出了差错以致驾驶位的人脸色如此凝重。
她不是不懂得照顾别人情绪的人, 可还是想提醒他不要摆脸色一直到家, 毕竟今天是吕尚安的生日。
温敬恺根本没在气头上, 心情一般亦并非工作缘故,他待江书久系好安全带后跟她确认:“晚上是七点一刻开席吧?”
“是的, ”江书久略一思忖,接着补充说, “不过我妈妈说她没有请别的宾客,家里应该只有我们四个人。”
温敬恺启动车子, 驶向另一个与江家完全相反的方向。他脸上没有多少凝重的神色,语气却出奇地郑重:“好, 那时间足够。”
江书久还没来得及提问,就听到他解释说:“陈嶙前几天通过邮件联系我,说自己做梦梦见你姐姐说她想你了,让我带你去看看她,我想阿姨今天过生日,大家都会想对方。”
听到这话,江书久脸上的表情一下子褪得一干二净,她扭头看向车窗外瑰丽的天色,一瞬间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摇摇晃晃。
温敬恺在等红灯的间隙侧头,然后伸出手握了握她安放在膝盖上的手。谁都知道此刻是不需要任何多余的言语的,时间清洗着所有人的记忆,每一个往昔都只能够偶尔回望,关于死亡这个课程,没人会是优等生。就连一直在经历分别的温敬恺都不是。
江书久沉默了一路,等到汽车驶入郊区墓园时才小声对温敬恺说:“我一次也没梦见过我姐姐。”
温敬恺声音很轻:“久久,你有没有听过这样一个说法。”
“什么?”
“当你梦到一个人超过三次,你和她缘分就尽了。江书淇这个人真的很爱你,她不肯入梦,是要让你永永远远地记住她。”
江书久看着他的眼睛问:“那你会永永远远地记住她吗?”
"当然。"他说。
在记忆中江书淇的墓碑一直都是墨黑簇新的,江书久这次来才发现上面因为风雨飘扬已经沾满了尘土,她并未从外套口袋里找到纸巾,索性凑上前用衣袖擦了擦相片和镌刻她姓名的地方。
江书淇去世得太早,生殁年份相减,轻轻一算甚至都不到成年的年纪,江书久对那个数字了如指掌,每次来却都要重新做一次四位数减法,最后墓碑上的文字看不完就立刻红眼眶。
无法追溯,时间流逝和残酷事实的双重推动反而并不能使人淡忘,温敬恺抱着新鲜的白色马蹄莲走过来,那时江书久正在跟江书淇讲话,内容琐碎细致到她所带的大一小朋友里有一位上课也喜欢戴各种各样的发卡,或是她报名了本学期学院里的秋季趣味运动会,打算在毛毛虫项目中大展身手。
温敬恺一边用湿纸巾擦墓碑一边耐心听着,直到听见江书久说:“我每次都是跟爸爸妈妈来看你,这次换了一个人陪我,你肯定也猜到他的身份了吧。”
温敬恺一愣,忽然意识到江书久应该在哭。
她声音颤颤的,带着哭腔:“这个人你认识的,还很熟,数不清你抄过他多少份数理化的小测卷子。你还经常在我面前指责他作为你的同桌不但爱摆冷脸还沉默寡言,现在倒好,你口中两个没有长嘴巴的人在一起了,命运很奇妙是不是。”
温敬恺看向相片里的人——江书淇真的很喜欢一切浮夸的美丽东西,少女的面庞被定格在最明媚的年岁。上次见她是什么时候呢?他只记得高中后半段的日子里,是没有江书淇这个同桌的。
他牵住江书久的手,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决:“你十多年前拉着久久走进我家家门,仿佛从那时起你就把她交到了我的手上,我以后一定会让她幸福的。”
江书久一听这话就笑了,揉着眼睛转头呛他:“你干嘛说这个,这样跟我姐姐讲话真的很奇怪,她其实比我还不着调。”
出墓园时夕阳西下,江书久不经意间扫到两个不同墓区的路标,想到何识之前有告诉她温敬恺的爸爸妈妈也在这个园区。她拽了拽温敬恺,谁料还没说话他就好像意料到她要说什么,平声回:“再等等吧,再给我一点时间。”
江书久略有些心酸。母亲这个词的分量太重,温敬恺再厉害再成功也没有办法忽略苦难,上个春天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只是好歹如今两人在一起,可以轮流为对方擦眼泪,未来的一切变故大概都不会那么可怕。
一路压着车速回市区,江书久和温敬恺踩点到家门口,幸好没有迟到。温敬恺最先下车将后备箱的画搬到二层画室里。吕尚安对这项生日贺礼十分满意,愉快地坦言道改天要请人来将其裱好挂到自己的书房,更替掉丈夫几年前为表风雅潦草题的一副字。
温敬恺趁此机会主动提到今年自己的舅舅舅妈可能会挑一个节日来拜访,具体日期他会让江书久转告给她和江伯父。
吕尚安一时半会儿没说话,她盯着画弯唇笑了片刻,才慢悠悠开口:“你和久久都不让人省心,一路分分合合的,我们做长辈的也不清楚内幕,也不好问。上次你们俩分开,我说你要来家里吃饭,久久还担心我和她爸爸刁难你。”
温敬恺不动声色地松一口气,紧接着转过去认认真真地对她说:“吕阿姨,这次我们是…”
“我知道我知道,”吕尚安打断他,“我才不好奇你们那些起承转合,精彩的故事比比皆是,把日子过好才是最要紧。”
江书久在楼下花园接了教务处老师拨打来的电话。下周十月小长假来袭,而今年又有新的老师要前往别的地方访学,带到一半的课程分给她接手,课表上又是一次大变动。
她边转手机边进门,正巧江永道从厨房盯汤出来,一眼瞥见她袖子上的灰尘,问她怎么回事。
江书久不想撒谎,此情此景又不适合主动提江书淇,她余光扫到下楼的温敬恺和吕尚安,当机立断转移话题,问:“妈妈生日快乐,还喜欢付阿姨的画吗?”
吕尚安过来亲亲她的侧脸,“当然喜欢,久久审美一如既往地好。”
温敬恺洗过手回到客厅,江永道跟蛋糕店沟通完回来,站定在他面前拧眉打量了好几眼。今天太太生日,而吕尚安在场他说话从来不大声,最后忍不住了似的,还是出声嫌弃他衣着不得体:“待会儿家里会有客人来访,你连领带都不打,像什么样子。”
江书久知道他是在杀鸡儆猴,灰溜溜地藏着衣袖主动撤离战场,快到旋转楼梯时她将手背去身后,朝温敬恺勾了勾手指。
到房间后她将温敬恺安排在小沙发上,自己先进衣帽间换了身衣服,出来时手里捏着一个手包。
在温敬恺印象中这款包包曾经在一个比较重要的场合出现过,他倚靠在沙发上奋力回想,江书久不给他任何作答题目的机会,自顾自从里面抽出一条领带。
“还记得吗?温始夏家小朋友的百日宴,由于事先没有协商,结果我穿了一条浅蓝色的长裙,你戴了墨绿色的领带,非——常——不——搭——,传出去一定会被当成笑料。”
温敬恺当然记得。不合衬的服装、不漂亮的时机、不解风情的他。那天天边晚霞滚烫如同一条火舌,日色渐沉后四周朦胧像一司囹圄,江书久直言她留恋每个同行的黄昏,他却坐在驾驶座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无比满意离婚现状。
温敬恺站起身,主动向前迈一步,慢条斯理系好衬衫最上方的纽扣后微微俯下身子,以一个臣服的姿态:“物归原主,温太太。”
江永道说有客人来并非恐吓之言,一家人陪吕尚安吹完蜡烛后阿姨就过来说稽先生到了。
稽中黎是江永道瞒着太太约来的,两家在祖上有一些渊源,这些年由于稽家老爷子出国养病生活,关系稍有疏远。但江书久和稽喻先一起念了将近十年的书,江家夫妇逢年过节有探望意愿时总会问一问稽先生要不要去看孩子,细说起来两家还曾在美西一起度过一次长假。
吕尚安跟稽太太少时要好,当初江书久在英格兰那么多年都没有谈朋友,她还以为女儿是在等毕业后可以与稽喻先长长久久,回国后也第一个打探消息。谁知江书久反应很大,说自己同Yariel真的只是好朋友,让她不要再多想。
事到如今到底如何大家心里都清清楚楚,做长辈的也不再擅作主张乱点鸳鸯谱,今日稽家一家三口来仅为吕尚安庆生,附带着转告今年十月份他们全家都要回新加坡,大概率不会再回来。
吕尚安一听这话连切蛋糕的心情都没有了,强撑着精神动筷子,寿星胃口不好全桌的氛围都惨淡。江永道为了宽慰太太,主动提出大家一起去后花园喝茶,说前两年他花心思移了些葡萄藤,今年秋天葡萄水灵灵的都很不错。
稽太太自知失言,好在稽喻先特别会哄长辈聊天,一行人又浩浩汤汤地挪去后院藤椅纳凉。
江书久早就知道父亲种的葡萄们是什么德行,因为怕酸所以阿姨端上来的是一口都不肯尝,温敬恺给足伯父面子,即使没人看他他都严谨地吃掉两颗,仅此而已,之后一颗也不再多吃。
吕尚安悲伤来得快去得也快,一杯茶的功夫就被稽喻先哄笑,一时半会儿也注意不到这边。
江书久悄咪咪凑近温敬恺,掐着他手心问:“你还记得你家大门的密码吗?”
温敬恺只消听半句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沉着嗓音提醒她:“我们两个溜掉很明显的。”
“你别担心,我给我爸爸讲一声,就说我们去你家取个东西,半小时之内肯定回来。”
九月底夜风已经不带燥意,江书久拉着温敬恺从后门跑出来的时候有种私奔的错觉。这座城市不太能看得到星星,今夜居然有几颗。她指着那颗最亮的说:“忘记在哪本书上看到过了,书上写月亮是放星星的人,放风筝的那个‘放’,这个比喻浪漫吧。”
温敬恺点点头:“浪漫。”
江书久拉着他的手,走在他前面,裙摆飘起来起起伏伏像春日野草,她继续说:“你别听稽喻先在那里乱扯美西往事,在我看来美西只有加州日落漂亮,可是相比来说,跟你在一起的每个黄昏风光都不会逊色于它。”
温敬恺知道她是怕自己吃醋,两人山高路远双双失散的不仅十年,想到这里他居然有点鼻酸,非常莫名其妙。好在记忆之门的拐弯、缺口,都将一一被破解,这是唯一的慰藉。
绕过来后江书久哼着歌靠在门边等温敬恺输密码,进门时温敬恺说自己要先去卧室一趟。江书久才不管他,轻车熟路进入琴房,掀开琴盖后试了两下音,确定这架钢琴果真成为多年摆设。
不过琴布上不知为何放着一根黑色皮筋,她想到或许是打扫的阿姨不小心遗落。江书久拿起来,自己循着记忆转了两下,还是跟以前一样不得要领。
刚好温敬恺抱着西装外套推门进来,她抬头朝他招招手:“不行,我手还是笨,这么多年过去早都忘了,温敬恺你快过来教教我。”
温敬恺笑得轻快,他走过来将外套放上琴架,自觉与江书久共享同一把琴凳,接过皮筋后在三指上绕了几圈,最终交缠于两指,示意江书久将食指碰过来。
他的的确确要比十八岁时沉稳,至少在这项简单手动的娱乐游戏上不会再频繁失败,看起来可以顺理成章地同玩伴拼凑出一段青春习性。
江书久做不来前期准备,每次只在皮筋要转圈圈的时候递过去一根食指,享受毫无停歇又轻松自如的快乐。
在第三次伸出左手的时候,她打了个呵欠,用闲聊的口吻同温敬恺说:“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温敬恺分心回她:“什么。”
“你之前说我站在你卧室门口等你取卷子,春裙动的时候像一只蝴蝶,我没记错吧?”
“嗯。”他心想自己其实还在别的情境之下使用过这个特殊意象,但那种意态明显不太适合放在此时讲出口。
蝴蝶像是一个记忆刻痕,他明白这种动物只是优雅,他也只能将其作为爱恋的意义,只有在特定时刻才会想起它,极其偶尔。
江书久冷哼一声,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温敬恺你真俗气。”
任谁都听得出来她是在开玩笑,江书久说完以为会得到一声轻笑,或是一句无奈的附和或反驳,谁知旁边人很久没说话,只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交缠动作。
江书久有点闷,她瞄一眼温敬恺的脸色,兴致缺缺地摆手:“算了,不玩了。”
可是温敬恺已经将下一轮的皮筋转好,而且他今晚居然十分固执地不肯放手,耐着性子非常好心地建议她:“最后一个。你可以换根手指。”
江书久盯着温敬恺的眼睛数了十秒,并没有等来期待中的转折。她决定迁就一下温敬恺,思量着在中指和无名指之中挑选了不太能引发歧义且相对礼貌的后者,谁料下一秒其上便被套入一个小小的金属制品。
是她小心心地从零钱包里掏出来的物品,交给何识时她没有想着再拿回来。
这件事情离奇地有些超过,江书久久久没能反应过来。她恍然间想起许多与这枚小物件有关的片刻,从暗红的结婚证书到长夜的肌肤相亲,乃至洗澡前取下来一起在床头柜上的相靠而置——它的暧昧程度不亚于高中体育课下同坐树荫里的课间十分钟。
温敬恺笑着看她呆住的脸色,虔诚地凑上前吻了吻她的额头:“我今天心思磊落光明,小技巧绝不会失败,谢谢你的配合。”
江书久难得害羞,沉默几秒后扬声道:“温敬恺,我发现你这个人真的一点都不讲道理。”
温敬恺晃了晃腕上的手表,难以忍住唇角笑意:“嗯,是这样的。两刻钟要到了,你觉得酸葡萄足够他们聊半个钟吗?”
回程的路上江书久一直抱着那件西装外套,企图从里面翻找出一些别的关窍,因为她坚信转皮筋时温敬恺的手心没有戒指。
温敬恺将手插进口袋,间或偏头看一眼她好奇探寻的样子,心知游戏时间没有结束——永远、永远、都不会结束。
久久,古怪、活泼、有点无厘头的久久,还是跟许多年前坐在一中长椅上扎好头发大声叫他名字的那个女孩一样,一样天真,天真地像一个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