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别难过 给我一点……更实际的证明。……
“谈?好……谈什么?”
温子曳点了点头, 祁绚坐到他身边,手紧紧牵着他。
眼镜还没物归原主,月光洒在青年温润的眉眼上,看起来和平时不太一样。少了几分斯文气质, 表情毫无遮掩, 显得更加直接和真实。
他就任由祁绚怎么做, 简直能用“乖巧”来形容。
祁绚心中又酸又软, 摸了摸大少爷的头发, 还没想好怎么开口的话自然而然从唇边流泻出来:
“你还在害怕吗?”
“害怕?”温子曳重复一遍, 思索着点点头,“嗯,我是在害怕。”
“害怕什么?”
“怕……”
这回温子曳沉默的有些久,祁绚也不在意,他耐心地等待着, 直到大少爷做好倾诉的心理准备。
良久,温子曳的声音才再度响起:
“我怕你厌倦我, 不要我……离开我。”
尽管难以启齿,他仍然逼迫自己断断续续地说了出来。
祁绚没有着急否定, 想了想,说道:
“可我从来不会有这些担忧。”
“我知道你不会厌倦我、不要我、离开我。”他望着温子曳的眼睛,笑了笑,“因为我知道, 少爷喜欢我、需要我、舍不得我。”
“……你和我是不一样的。”
温子曳微微恍神,随即有些自嘲地别开视线。
可祁绚不容许他的避让, 掌心捧住温子曳的脸,用指腹慢慢揩去颊边水痕。
“哪里不一样?”
他故意作出苦恼的表情,“是不是我平时表现得太含蓄了, 让你没有安全感?”
“不是的。”温子曳略略抬高声音,有些着急地反驳,“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是我的问题。”
无论什么样的坎坷困境,似乎也不能磨灭这只雪原狼从骨子里透出的温暖平和。
当年心思柔软的银月帝国小王子长大了,依旧如同生机勃勃的太阳,而他不过是贪恋太阳光和热的阴影生物。在这段关系里,他才是毫无保留的被动方。
正因如此,但凡祁绚表露出一点点忤逆的意思,他就会疯狂地感到不安。
“我说过,我做不到像你那样,对别人的遭遇感同身受,即使生气,也记挂着不去伤害对方。”
温子曳拧眉,“我很自私,也很虚伪,有很多坏脾气。失去理智时什么我都做得出来,哪怕我其实并不希望你难过,事后一定会后悔。”
“我也说过,少爷,这些都没关系。”
祁绚耐心揉开他蹙成一团的眉峰,“不如说,我其实很享受。”
这是什么话?温子曳不解:“享受?不觉得让人窒息吗?”
“可你是因为太在乎我才会这样,不是吗?”
祁绚反问,“换成其它无关紧要的人,你根本不屑多看他们一眼,更别说生出什么情绪波动了。”
外人面前,温子曳总是给人一种捉摸不透、理性到冷漠的感觉。
这样的大少爷却会因为他的一句话、一点改变而患得患失,甚至失去冷静,暴露出真实面目,不得不说很令他自得。
祁绚闭上眼,贴住温子曳的额头,喟叹般地说:
“你一直让我觉得自己在被你需要,这很重要,以前从没有谁需要过我。因为你,我才有前进的动力和面对一切的勇气。”
“少爷,你绝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不堪,我也绝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美好。人的劣根性我也有,每个人对待感情的方式不同,这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只有适合与不适合,没有什么高低贵贱。”
他理所应当的语气让温子曳不禁失神。
……声音、触碰、气息。
白发青年所给予的一切,汇集于感官,如同浸入最适宜的温水之中。
压抑的负面情绪被柔缓水波逐渐抚平,温子曳得到前所未有的肯定,心底的恐惧忽然消散殆尽。
他望了祁绚一会儿,呆呆地就想点头,却忘记祁绚正压在身前。
两人不小心撞在一起,额头传来的痛楚驱散了几分不真实感,温子曳忽然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那……”他恢复了表面的镇定,征询地看向祁绚,“就让这件事过去,我们还和以前一样,好不好?”
他催促地紧盯祁绚,希望对方点一点头,顺着温存的气氛将此揭过。
但让他失望的是,那双雪白睫羽往下垂落,隔绝了他的所有窥探,兽人始终沉默着。
他又迷惘起来:“……你觉得不好吗?”
“我觉得不好。”祁绚抬起头,问他,“为什么要和以前一样?”
温子曳抿了抿唇,祁绚有几分好笑,大少爷这副样子,倒还真像小孩子在耍脾气,明明知道问题在哪里,还下意识地撒娇耍赖,妄图蒙混过关。
他伸出手,按住温子曳的胸口,感受着另一个人心脏的律动。
“你害怕改变,少爷。”祁绚笃定地说。
掌心下的心跳声猛然急促,像是在迎合他的话。
温子曳不吭声,祁绚也不介意,他缓慢而不容置喙地说下去:
“其实今天我会生气,不全是因为你说的那些话。更重要的是,我察觉到了一个问题。”
“——你的心是关着的。”
“这是什么意思……?”温子曳神色沉了下去。
“或许你自己都没有发现,我也没有。我本来以为,我已经把它打开了,毕竟你看上去是那样欢迎我进去。”
祁绚说,他顿了顿,“我错了。”
他知道过去的那些经历和天生敏感的性格,让温子曳给自己筑了一座高墙,愈是靠近,愈是清楚这道防线的难以逾越。
他原本信心满满,以为自己肯定是那个例外,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为了这座高墙所保卫的王国中唯一的访客,毕竟他在温子曳心目中的地位是那样特殊。
可事实呢?
只是他一厢情愿而已。
他其实一直在外面,只是温子曳将周围装饰得花团锦簇,害他产生了某种错觉。
“你从没想过放人进去,少爷,即使是我——不。”
祁绚的嗓音也略有抽紧,说实话,他并不是很想承认这件事。
“应该说,尤其是我……对吗?”
在他复杂的语气中,温子曳不觉起了满背冷汗,近乎毛骨悚然。他极力想要否认,连连摇头,却有种整个人自里而外被剖开的幻觉。
心跳越来越快,他咬着牙,第一次痛恨起契约兽的过分敏锐。
祁绚知道温子曳内心的震动,却没有就此放过他:
“少爷,你喜欢我,毫无疑问。可你又下意识地抗拒任何变化,固执地想将我们的关系框死。”
“本质上,这是因为你对我的感情并不信任,对我们的未来感到悲观。”
“你害怕旧事重演,怕我像当年那样不辞而别。所以你想掌控我,对我做出种种许诺,希望能用外力牵绊住我……”
他冷峻的分析宛如一根针,深深刺入温子曳最深的伤疤。
温子曳终于忍无可忍,撕破表面平静的伪装,猛地揪住祁绚的衣领:
“就算是这样,我又能怎么办!”
他大口喘气,像一尾甩上岸的活鱼:
“我问你,在来到联邦之前,在看到爱丽儿之前,在上线发现【when】的留言之前……你会想起我吗?你还记得我吗?”
“对你来说,那只是一个童年玩伴不是吗?不小心走散了,也只是可惜一下,回忆和感情在漫长的时间里总会磨灭,不是吗?!”
他挣扎着想让自己看起来冷静一点,但失败了,不免露出一丝绝望的眼神,手背青筋凸起。
“我知道是我不对劲,没有哪个正常人会像我这样,因为短短两年的相处就记挂上一辈子,沉重得让人恶心!但我天生就是这种人,我要怎么改变它?我控制不了!”
“你已经离开过我一次了……那太痛苦了,我忘不掉那种感受。”
他像在哀嚎,又像在抽咽,“祁绚,失去你真的太痛苦了!”
“如果我从来没有认识过你,没有人像你那样爱过我——哪怕在你眼里只是寻常的关爱——如果我不知道这些感受,我也不会知道被抛弃有多可怕,就像我从不会因为徐清渡不要我而难过一样。但事情已经发生了,已经晚了!更别说你现在给我的比当初多得多!”
“人的生命有那么长,你今天喜欢我,不代表明天也喜欢我。就算你一直喜欢我,万一我们因为意外再度分开,你又能记住我多久?不给自己留点余地,我会死的!咳咳……”
温子曳第一次把自己这样完整地袒露在谁面前,包括他心底见不得光的毒疮和脓液。
激动之下,他呛咳不已,打算再说点什么时,祁绚却一把拽开他的手,反过来狠狠抓过他的衣领。
攻守易型,契约兽恶狠狠地望进主人仓皇的眼底,瞳孔由于盛怒震颤不休。
“——你凭什么这么假定?!”
祁绚厉声质问着,目眦欲裂。
他终于如愿以偿地听到了温子曳的心里话,然而却不能如料想中那么平静。
被轻视的气恼与酸楚的怜爱糅杂在一起,让他浑身的血液、骨缝,都仿佛涌动出一种灼热到尖锐的痛楚。既想把对方好好抱在怀里安抚,又恨不得咬穿那胡说八道的喉咙!
“我是没有你那样极端的热烈,但这就可以说明我的感情不够深刻了吗?你就可以觉得自己在我心里能随便抹消了吗?你觉得我是这样无情的人,谁都能轻而易举走到我的心里,谁都能被我轻飘飘地遗忘和放弃?!”
他神色严酷,语调则有一分颤抖:
“是,我承认,过去的【when】对我来说并没有重要到不可或缺的程度。”
“但你仅仅是【when】吗?”
“你喜欢我,难道也仅仅因为我是那个小时候陪你玩闹的网友吗?不是吧!在你知道我是他之前,你就会吻我了!”
温子曳胸口不住起伏,他的前襟被祁绚松开,手腕则被抓着,强迫性地按在兽人坚实的胸膛上。
心脏鼓噪,在掌心咚咚跳动,狂风骤雨一般,有着毫不输于他的急促。
“少爷,”祁绚声音逐渐放低,他问,“如果我说我现在和你一样痛苦,你会相信吗?我说我对你也有和你对我一样浓烈的感情,你会相信吗?我知道你喜欢我、需要我、舍不得我,你知道我也喜欢你、需要你、舍不得你吗?你会相信吗?”
温子曳哆嗦着,手指蜷曲。
他发誓他从那双剔透如宝石的绀紫眼瞳中看到了模糊水迹,湿漉漉地滴落在心口,漾起难以言喻的苦闷涟漪。
这种苦闷并不像撕扯着他的畏惧和不安那般尖刻,却好似揪住了心脏最柔软的地方,绵长而经久不绝。
乍然间,温子曳似乎明白了祁绚在为什么生气、为什么伤心,他禁不住地心疼起来。
“我知道了,我真的知道了……”
他屈服于这种截然不同的辛苦,一时间竟压过了积压许久的惶恐。
伸出手,轻轻抚摸祁绚不知何时探出的狼耳,温子曳涩然道:
“我会尝试去相信你,但我没办法现在就给你承诺。我保证我会努力,你不要难过……”
“……叫我不要难过,”祁绚抽了口气,镇静不少,颇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你怎么又要哭了?”
“没有的事。”温子曳闭上眼睛,坚决不承认。
“你小时候也很爱哭。”祁绚喃喃道,“只要一用感叹号,我就知道你肯定在哭。那时候我就在想,这个人怎么看起来那么厉害,又那么脆弱啊。”
他抱住温子曳,两人一道滚进柔软的被褥里,眼睫碰着眼睫、鼻尖贴着鼻尖。
“少爷,如果是我曾经摧毁了你的感情,那我也会负责把它找回来。”
月光下,祁绚朝他的少爷微笑。
“我们从前隔着那么遥远的距离也能相遇,后来隔着那么长的时间还能重逢。南北两个星域加起来那么大,偏偏是我们,你不觉得是这是命中注定吗?”
“别害怕,”他亲了亲温子曳,“我们之间,有比契约更加深刻的联系。”
“我不会离开你,就算迫不得已地分开,最终,我还是会回到你身边来。”
温子曳沉默半晌,小声问:“你要怎么证明?”
“你要我怎么证明?”
“我听说……狼是十分忠贞的种族。”温子曳垂着眼,慢吞吞地说,“在认定的伴侣死去之前,不会二心。玉脊雪原狼也不例外。”
祁绚想了想:“是有这么回事。”
就算是他父王,也是在前任王妃死去很久后,才与母亲成婚的。
兽人奉行弱肉强食,交.配权也是争夺的资源之一。
其中不论男女,左拥右抱的不在少数,唯独身为王族的雪原狼反而始终遵照一夫一妻的规矩。
“但你早就是我认定的伴侣了?”祁绚有些奇怪,还要怎样?
温子曳突然倾身环住他的脖颈,唇瓣贴住兽人敏感的喉结:
“不够。”
他眯着眼睛,露出一个柔和至极的笑容,在祁绚愈发幽深的注视下探出舌尖,故意舔了舔咽喉附近滚烫的皮肤。
“给我一点……更实际的证明。”
第132章 开窍了 他是不是无法接受啊?……
问:和野兽滚上床是一种什么感觉?
温大少爷表示, 身体素质不及格的千万不要尝试,像他这样从小练过格斗术和柔韧性的,一晚上过来都差点把腰折断。
浑身酸痛不说,还到处都是咬痕, 什么王族雪原狼, 跟没断奶的狗崽子似的。
不过……
睁开眼, 睡醒后的茫然还没散去, 入目就是雪白馨香的玫瑰, 和比玫瑰更漂亮的一张脸。
白发青年伏在枕边, 微笑地看着他,浅浅的酒窝和尖尖的虎牙都仿佛抹了蜜糖。
见他醒来,探过头在他颊边眷恋地蹭了两下,语气黏黏糊糊:
“少爷,早安。”
温子曳怔了一会儿, 心底被不可思议的幸福包裹,不受控制地露出一个笑来。
“嗯, 早安。”
打完招呼,穿衣洗漱, 打理得差不多了,温子曳下楼走到餐桌边,正巧祁绚泡好两杯热可可端过来。
奶香和淡淡的甜味在空气中氤氲,小机器人们一早就开始了惯例的扫除工作, 咔咔嚓嚓的背景白噪音和午后的阳光交织在一起,岁月静好。
这样的气氛中, 温子曳喝了一口久违的饮料,懒洋洋眯起双眸,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没睡好吗?”祁绚问。
温子曳微笑看他:“我睡没睡好, 你不是最清楚吗?是谁非要折腾到一大清早?”
祁绚耳根隐约泛红,他抿了抿嘴唇:“……是你先缠着我,叫我‘不要走’的。”
“我后来不也说‘不要了’吗?”温子曳挑眉,眼中划过一丝暧昧的戏谑,“可你放过我了吗?嗯?”尾调上扬,带着浓厚的鼻音。
他不说还好,一说,祁绚脑海里就浮现出各种见不得光的记忆。
——好吧,故意把大少爷逼得边哭边求饶什么的,的确有点过分。
他脸颊不禁更红了,因为皮肤白皙而异常显眼,却还面无表情,似乎事不关己很冷淡的模样,逗得温子曳忍俊不禁。
他一笑,祁绚就绷不住了,羞恼地将一块面包叉进他嘴里:
“别闹了,待会儿还要出门的。”
“唔嗯呢(知道了)。”
温子曳见好就收,也不敢太过火,他腰还疼着呢。
吃完饭,两人稍微收拾了一下,就直奔唐落秋宅邸而去。
唐校长虽然是顶尖勋贵出身,住所却很简朴。
他年轻时非要与自己的契约兽结婚,几乎是被唐家扫地出门,要不是能力实在出众,连续两届首长又是他的直系血亲,连内环区都可能呆不下去。
温子曳和祁绚抵达时,余其承和蓝行已经在了。
作为唐落秋研究融合度的范本,他们基本上天天出勤,这会儿,唐落秋恰好在链接精密仪器测试融合度。
“96.17%,比上次测试下降了1.63%……”
唐落秋奇怪道,“前几次都很稳定,变化浮动在0.5%上下,发生了什么?你们昨天吵架了?”
“我们……”
“没有。”
异口同声的话重叠在一起,余其承和蓝行对视一眼,不自在地挪开眼神。
“怎么了?”
验证系统确认放行,温子曳走进时,便察觉到气氛的不对劲。
“小曳,小绚,你们来啦?”
看到他,余其承如蒙大赦,赶忙转移话题,“休息得还好吗?”
“不错。”温子曳随口答应完,转到唐落秋前面,浏览起数十块晶屏上的实验数据,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进度没有让你失望吧?”唐落秋笑呵呵地开了个玩笑。
岂止是没有失望,温子曳深深瞥他一眼,比想象中要快上许多。
明明是半途才接手的工作,完成得却比他还好,自己还是小觑了这位老人家。
“不愧是校长,水平比学生高得多,甘拜下风。”温子曳也微笑着和他玩笑,话锋却是一转,“不过,年纪不小了,也该好好爱惜一下自己的身体才行。”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这些天大概是不眠不休地在完善它吧?否则不可能得出这么多组数据。”
他按住唐落秋的肩,神情有几分认真的严肃,“唐校长,我把你当长辈才和你说这些话——你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唐落秋愣怔片刻,失笑摇头:“唉……还是瞒不过你。”
揉了揉太阳穴,他面色泄露出些许疲惫,靠刺激精神的药物撑到现在,的确有些超过身体机能的负荷。
但他再睁开眼睛时,眸光神采奕奕,全然看不出是迟暮之龄。
“劳你担心了,不过我心里有数,并不是在硬撑。”
唐落秋摇摇头,手指珍惜地摸索过桌上打印出来的实验报告,“早一点出结果,哪怕只是一个雏形,就能早一点说服联邦议会,早一点,替小究平反。”
“那孩子背着不属于他的骂名,实在太久了……”
“温家小子,感谢你给我这个机会。”他恳切道,“可以的话,我希望能亲手完成它。”
温子曳在唐落秋的注视中沉默下去,最后叹了口气。
“随便你。”
他捋起衣袖,看到腕上的牙印后又不动声色地捋回去,冷声道,“往旁边去点,给我留个空位。既然想早点完成,就不要磨磨蹭蹭的。”
“……”唐落秋无奈一笑,“你这孩子……”
他感叹着,也不再废话,重新投入满屏的数据模型当中。
一老一少忙得热火朝天,祁绚看不懂他们的操作,也不在意,他也有他要去做的事情。
不过,在那之前……
他转过脸,看了看暂时没事干的余蓝二人,有些头疼。
这两位又是什么个情况?平时不一直如胶似漆的吗?
想了想,祁绚主动走过去,站在蓝行身旁,朝余其承点了点头:“余大少,借你家阿行一用。”
“我家……”余其承也不知在想什么,脸色一下子爆红,胡乱点了点头,“没事,呃,我的意思是你直接找阿行就好,不用问我的意见。”
蓝行一直负责教导祁绚契约兽的标准战斗方式,两人常常私底下说话,他早就习惯,并未多想。
倒是蓝行暗暗瞪了祁绚一眼,才不太情愿似的跟他走出门外。
一出门,不等祁绚询问,少年就率先含怨开口:“你跟温形云都胡说了些什么?”
“二少爷?”祁绚不解,怎么突然又扯到温形云?
“别装傻,温形云已经说漏嘴了。”蓝行咬牙,“你和他说,其承喜欢我,想要追求我,还……强吻……”越说声音越细微,脸越红。
祁绚恍然大悟。
当初他纠结和温子曳的关系时,曾和温形云征求过意见,他在二少爷眼里早就和少爷凑成一对了,哪还会有恋爱上的烦恼?只好随便扯了个谎。
“我当时只说,我有一个朋友……”他不好意思,有点抱歉地看向蓝行,“结果被二少爷误会了。”
“谁是你朋友。”蓝行轻哼一声。
他靠在墙边,看上去倒没那么生气了,抱臂道:“总之,昨天温形云把你跟他说的那些话捅了出去,其承听到了。”
“原来如此。”祁绚困惑,“但我记得,二少爷是误会余少喜欢你吧?全推到我身上来,说我在胡言乱语不就好了?以他那个个性,应该不会在意。”
“……是啊。”
蓝行垂下眼,顿了顿,“可是我……我看他似乎没有很排斥的样子,一时着急,干脆心一横,和他告白了。”
“然后呢?”
“然后?他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就跟傻了似的,一和他说话就神游天外。”
说着,蓝行眉心逐渐紧蹙,“就像你看见的这样,我们一直僵持到今天下午,一句话也没说。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是不是觉得无法接受,看在往日情分上又不好直接拒绝我,所以才变成这样?你说我现在告诉他我是在开玩笑,他会相信吗?”
祁绚:“……我觉得他应该还没有傻到那个地步吧。”
“也是。”
蓝行幽幽长叹口气,像极了患得患失的怀春少女。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祁绚宽慰道,“你总不可能一直瞒着他,迟早有天要说的,难道你打算当一辈子的契约兽?”
蓝行稍显意动,他当然不想,要不是怕把那个笨蛋吓到,他早把人骗上床了。
蛇类表达感情的方式简单粗暴,往死里缠住就完事。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祁绚决定快刀斩乱麻,这祸端毕竟是他惹出来的,放任不管良心有些过不去,“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替你探探余少的口风。只要他没有特别抵触的意思,那就是有机会。”
怎么说,他也是个合格的温学家了,大少爷那百转千回的心思都摸了个清清楚楚,更何况一眼能望到底的余其承?
他意味深长地说:“有时候,也许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是什么想法,必须逼一逼才行。”
蓝行左思右想,点头道:“好。”
在脱离余其承的思维框架后,他还是相当冷醒的:“现在方便吗?别耽误正事。”
“几句话而已,解决了,你们才能心无旁骛的继续。不是吗?”
祁绚说干就干,让蓝行回去后,立即打开终端联系余其承。
【昨天二少爷好像说了奇怪的话,我刚才问蓝行,他不肯透露,余少知道些什么吗?方便出来聊聊?】
没有让他多等,不多时,余其承就探头探脑地溜出了实验室。
关好门,还特地敲了敲,确认隔音效果很好,里边听不见声音后,他才松了口气,面向祁绚,满目深沉。
“小绚,糟糕了。”
他烦恼地说,“我发现一件大事!”
祁绚看他纠结的模样,有点意外,其实就他看来,余其承对蓝行的感情也没有多纯粹,为什么这样困扰?
慎重起见,他确认道:“是和蓝行有关?”
“嗯。”余其承点点头,看见救星似的,露出渴求的目光,“我发现……我好像喜欢阿行!”
祁绚:“?”
“怎么办啊,我以前从来没注意到过,昨天才被小形云点醒。”
余其承按住砰砰直跳的胸口,紧张兮兮道,“阿行也听到那些话了,他会怎么想?从昨晚到今天他一直不跟我说话,是不是觉得无法接受,又顾及情分不好拒绝我……”
祁绚:“……”
这句话,好像有点耳熟。
第133章 去扫墓 由于他才产生的改变。
望着眼前一脸忐忑的余其承, 祁绚的心情一言难尽。
这都什么跟什么?
“等一下。”他打断余其承的喋喋不休,试图厘清思绪,“你的意思是……昨天二少爷的胡说八道,成真了?你发现你真的喜欢蓝行?像我和少爷一样的喜欢?”
余其承点点头, 又摇摇头, 颇为不好意思地勾了勾脸颊:
“我没有强吻阿行啦……也不知道小形云从哪里听来的谣言, 哦对, 他说是你告诉他的。”
不过他也不在意这些边边角角, 继续磕巴:“我以前从来没有往这个方向思考过, 只知道阿行对我来说是不同的。昨天被说我喜欢阿行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反驳……”
“然后我才意识到:啊,这是真的。”
“我喜欢阿行,我想一辈子跟他在一起。”
祁绚觉得嗓子有点噎:“蓝行呢?他难道就没说点什么?”
余其承一愣:“阿行要说什么?”
“他总该有点反应?”祁绚困惑,蓝行不是说他顺势告白了吗?
“嗯……”余其承努力回想, “阿行是和我说了两句话。”
“什么话?”
“‘温形云说的不是真的,你不要放在心上。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余其承模仿着蓝行说话的强调, 将嗓音压得又低又轻,随后泄气地塌下肩, “听得我心惊肉跳的,冷汗直冒,还以为他看出来我的心思了,在暗示什么, 脑袋一片空白……”
“然后我一句话都不敢说,就这么回了家。阿行也不和我说话了。”他沮丧地低下头, “小绚,你说,他果然已经发现了吧?”
他要是发现就不会是现在这个局面了!
祁绚深吸口气, 打开终端质问蓝行:
【你怎么跟余其承告的白?】
蓝行回了个:【?】
【这很重要?】
【这很重要。】
【我说,“温形云说的不是真的,你不要放在心上。”】蓝行道,【“我知道不是你喜欢我……正相反才对。”】
【……】
【怎么了?】
【余其承对我说,他喜欢你。】
发完这句话,祁绚没管蓝行那边如何天崩地裂,截图转发消息,退出界面,一气呵成。
“看眼终端。”
祁绚拍拍余其承的肩,决定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我先走了,你和蓝行好好聊。”
他信步离开,没几秒,听见身后传来门扉打开的声音。
……
三点一线的日子流水般淌过,一晃眼,已经迫近年中。
五月,盛夏的前哨,人心似乎也随着天气转热逐渐躁动起来。
“昨天,前几批大规模精神力衰竭的患者中又有五名陆续苏醒,但同时也有数十人的身体机能濒临崩溃,宣告死亡。”
“醒来的人里,有两人是坚定的主战派。其中一个更是有虐待契约兽的前科……”
抵着文件往前推了推,温乘庭双手交叉,撑在下颌处,一双深邃眼眸饶有兴味地望向对面兽人。
“现在,对研究方向提出质疑的人越来越多,声音已经压不住了。你打算怎么办?”
“目的已经达成了,不怎么办。”祁绚淡淡道,“人云亦云的墙头草的意见不重要,重要的是联邦怎么想。”
苏家被捕后和胡家一样集体陷入了精神力衰竭,他们的契约兽也在同一时间全部死亡,光是这点就足矣说明太多。
而且这段时间里,在温子曳和唐落秋的共同努力下,实验已初具成果。
前两天他们向首长提交了实验报告,今天一早就被召去询问相关事宜,相信再不久就能有好消息。
只要联邦愿意支持,接下来就好办太多了。
“目前看来,议会那边还是比较倾向于信任我们的。”祁绚说,“既然如此,这点小风小浪,联邦还不至于消化不了?”
他过于平静的反应让温乘庭一怔,随即了悟般点点头。
“原来如此,你早就预料到了。不……”他微微沉吟,“应该说,是你变相引导出的局面。雀巢那边有你的人吗?”
祁绚皱了下眉,他不喜欢被大少爷以外的人揣测心思,宿翡的存在暂时也不方便让外人知道。
“你是想逼雀巢放过那些患者?为什么?”
像是觉得有趣,温乘庭问道,“你明明清楚,雀巢不可能让所有人都醒过来,而醒来的那些人,为了证明你的猜测是‘误导’,多半会有意无意地站到你的对立面。”
“温议长,你觉得,一条生命可以仅仅用数字和立场去衡量么?”祁绚反问。
“他们对你的同胞可不算友善。”
“但更多的是普普通通生活的寻常民众。”祁绚丝毫不为所动,“既然有办法让他们醒来,有一个是一个。更何况,我也不是单纯地想救他们。”
苏家落网,宿翡难免遭到怀疑。
这样提议多少能消减些他许身上的嫌疑。
温乘庭沉默片刻,露出一种奇异的眼神,看得祁绚浑身不自在。
“你比我想象中还要仁慈。”
他不明不白地喟叹一句,结束了这个话题。
虽然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祁绚也懒得深究,他拿过桌面的文件浏览过一遍,目光在最后一行顿了顿。
那是一则调遣批准。
“你要回第二星域了?”
“留在中央星的时间已经够长了,再不回去恐怕要出什么乱子。”温乘庭道,“家里有子曳和形云照看,我很放心。”
祁绚摇头:“你知道,少爷回去是为了二少爷,未必会久呆。”
“别忘了我们的交易。”温乘庭提醒。
“你不用与我说这个,当时我就说过,我答应是因为我们目的一致。”祁绚神色微冷,“你希望看到少爷的能力,而我也希望他可以振作,但这不代表我会帮你劝他留在温家。无论如何,少爷的意愿才是第一位。”
他深吸口气:
“这回是该谢谢你,否则不会这么顺利。我可以继续给你做事,直到我们两清为止,其它就别想了。”
白发青年语气不容置喙,只一个意思:使唤他行,有关温子曳,一概不准。油盐不进得温乘庭不禁皱眉。
祁绚见他不说话,想了想确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便站起身来:
“如果没有其他问题,我就先告辞了。”
“等等,”温乘庭叫住他,罕见地犹豫一下,“……我还有件事情想拜托你。”
祁绚转过脸,发现他不知何时也站直了身体,双臂撑在桌子两旁,头颅稍垂,看不清表情,语气却听得出有些复杂。
对这个男人而言十分难得的复杂。
温乘庭缓缓说:
“今天是苏枝的忌日,我打算午后去一趟第四自治区,形云也一起。家庭活动,劳你代我转告子曳。”
“苏枝的忌日?”
他会主动去探望苏枝,不得不说令祁绚有些惊讶。
先前他将当年的真相告诉对方时,温乘庭分明表现得很平静,一副不怎么在意的样子。现在看来,或许还是放在了心上。
这家伙到底有没有感情,真是个谜。
只是温乘庭究竟怎么想、心里是什么感受,就与他无关了。
祁绚说:“我知道了,不过少爷多半不会参与,你不用指望。”
“那可未必。”温乘庭却莫名地笑了笑,“如果是我去说,子曳肯定会拒绝。但如果是你……”他深深望一眼对面,“一半一半吧。”
“我待会儿还有工作,不送了。”
他朝祁绚点点头,“下午见。”
……
“家庭活动?他是这么说的?”
听完转述,窝在沙发里的温子曳嗤之以鼻,“真冷的笑话,不适合他。”
祁绚问:“少爷打算去吗?”
“你觉得我会去吗?”温子曳反问回去。
祁绚摇了摇头。
苏枝曾经的所作所为给温子曳带来了多严重的创伤,他知道得最清楚。
那些记忆哪怕从局外人的视角看,也残忍得惊心动魄,温子曳恨她再自然不过,没有任何人有资格要求他原谅。
像是猜到他会这么回答,温子曳忽而勾起一个狡黠的微笑:
“去看看也没什么。”
“……为什么?”祁绚怔了怔,不解地低下声音,“少爷,不用勉强自己。”
“不算勉强。”温子曳说着,略略出神,“只是觉得够了。”
祁绚皱皱鼻子,还想说点什么,温子曳却先捂住他的嘴,挑眉:
“你其实也希望我过去的,对吧?那就别磨磨蹭蹭……我总要放下的。”
最后几个字越来越轻,仿佛一道叹息。祁绚因此安静下来,不再劝阻。
温子曳说的没错,他心里是希望他去的,这说明苏枝带给温子曳的痛苦已经减淡,他可以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
祁绚望进温子曳含笑的眼睛,突然就想通了温乘庭最后那句话的意思。
不是自作多情,他很笃定,这是由于他才产生的改变。
“少爷……”祁绚不觉唤出声来,额头枕在温子曳肩上,心底柔软得不可思议。
一瞬间,他想了很多很多,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捉过温子曳的手放到唇边,珍而重之地厮磨着,轻轻长叹。
“尝试一下,只是去看看,不行就走。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所以不要怕……”
温子曳环抱住他,静静阖目:“嗯。”
第134章 终释怀 苏阿姨,再见。
苏枝的墓园很安静。
正值夏初, 植株茂盛,午后天空飘了细细的雨丝,盎然绿意氤氲在水雾中,青翠欲滴。
空气有些沉闷, 温子曳穿着同样沉闷的一身黑, 与祁绚撑同一把伞进了墓园。
自从上回温形云在这边出事以后, 周围的安保就进行了加强, 需要严格审核才肯放行。今天也不是什么特殊的节日, 因而墓园中人流稀少, 只零星三两个,像是与世隔绝。
过了桥,再往里走,就是苏枝长眠的地方。
隔着好一段距离,温子曳看见温乘庭和温形云的背影。
他们一前一后地站在墓碑前, 同样衣冠规整。
温形云正细致地清扫着石头上的泥灰与落叶;而温乘庭一动不动,沉默地注视碑文,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温子曳事前没有通知他们自己会过来,现在也不准备去打扰。
他刻意迟到了半小时, 两手空空没有买花,就这样静静站在茂盛的灌木丛后,宛如不相干的陌生人一般瞧向那里。
雨落绵绵,呼地扑在脸颊上, 一点点湿润。
温子曳封冻的心湖也似随着这场应景的雨,圈起了一汪汪细小涟漪。
很奇怪的感受, 那座坟里躺着他爱了许久、也恨了许久的一个人,激烈颠倒的感情曾经那样折磨过他,让他只要想起一点, 无论好坏的回忆,就会三番五次地失态。
可现在,他虽不算完全没有感触,却也足矣用“平静”来形容。
平静得温子曳自己都有些惊讶。
“妈妈,你还好吗?”他听到温形云小声说话,青年已将碑面打理干净,蹲在墓前低头摆放五颜六色的花,边放边絮絮叨叨。
“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苏家没有了。苏启龙和苏望在被抓捕的第二天就昏死在看守所,他们的契约兽在同一时间于牢中自尽,诊断说,是精神力衰竭症。”
“苏家的契约兽有问题,包括妈妈你的,对不对?”
温形云失神地喃喃,“所以你才谁也不告诉,因为你知道你摆脱不了,一旦打破平衡,就会迎来不明不白的死亡……这些,我都不知道。”
他说着,语气不可自抑地伤心起来,他的妈妈背负了多少艰辛,有多别无选择,他过去竟然一无所知。
他哽咽的声音让不远处的温子曳也一阵恍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一些往事。
苏枝的契约兽很平平无奇,既不善战斗、又没什么学问,鲜少被她带在身边。
但偶尔,他也撞见过两人凑在一起说话,姿态似乎十分亲近。
中央星大多数氏族子弟的契约兽都是从小跟在身边的,关系好点也正常,温子曳不觉得奇怪。可他无意间提起要不要将那只契约兽也接到温家时,苏枝却只笑了笑,没有答应。
现在想想,所有事情早有征兆,只是当年他太自傲,没有放在心上。
他难得和温形云有了一样的感受:过去看似寻常的、平淡的日子里,他们究竟错过了多少次发觉真相的机会?
“如果……”
温子曳忍不住轻声喃喃,“如果我以前更上点心,如果我能早点发现苏枝周围的不对劲,后来的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如果她没有被逼至绝境,是不是就不会选择欺骗他,更不会恨他?
与其说询问,他更像在自言自语。
祁绚转过头去看温子曳,青年垂下长睫,面容苍白,神色是难以言喻的惘然。
握紧伞柄,祁绚没有去打扰他的沉思,比起他人言语上的宽慰,他知道大少爷此刻更需要一点自我消化的空间。他只用安静陪在旁边就好。
目光从温子曳移向苏枝的坟墓,祁绚心底轻叹。
其实,他对这个女人的感官相当复杂。
她为了自己、为了温形云,欺骗了温子曳的感情,还以那种疯狂而决绝的姿态将谎言摧毁,令温子曳直到今日依旧不能遗忘那场噩梦,这是祁绚无法原谅的。
可她又的的确确充当过温子曳生命中缺失的母亲角色,将他从【ajxgon066】不告而别的阴影里拽了出来,单就这点而言,祁绚其实很感谢她。
况且,倘若三年前,苏枝没有把温子曳拉上那艘星舰。
雀巢袭击时,她没有替温子曳挡下那道致命的偷袭。
倘若她没有给温乘庭发送那条讯息,温家没能及时派来救援……
祁绚想,那他还能见到活着的少爷吗?
苏枝又究竟为什么做出这一切?真的只是阴差阳错而已吗?
雨丝交织成帘,从伞边滚落,两人各自陷入思索,宛如一场特殊的悼念。
不过,沉默并未持续太久,父亲在场,温形云不好意思废话,念叨了几句后就结束祭拜,准备退回温乘庭身边,一转身却看见了一个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哥哥?”
他惊呼出声,打破了雨幕的寂静。
温子曳望着他匆匆跑到跟前,有些手足无措地问:“你怎么来了……呃,我的意思是说,你……你不是……”
不用支吾清楚,温子曳也明白温形云的意思。
瞥了眼仍站在原地的温乘庭,对方似乎料定他会过来,一点惊讶的意思也没有,头都不回。
他扯开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淡淡道:“只是过来看看。”
说完,温子曳以眼神示意祁绚,后者朝温形云摇摇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打着伞随他一并走到墓前。
“你来了。”直到并肩,温乘庭终于看他一眼。
温子曳不客气道:“你不也来了。”
父子俩再无话可说,苏枝故去三年,他们都是第一回踏足这处地方。
遥远的记忆就像尘埃,积淀时毫无察觉,被扬起才意识到原来发生过那么多事。
温子曳不知道温乘庭有什么感觉,而他,在看到石碑上冷冰冰的两个字时,一瞬恍如隔世。
苏枝已经死了。
那个他曾视若亲母,又恨之入骨的女人,永远地沉眠在这里。
他的爱恨痛苦也好,温形云的左右为难也罢,还有苏家的没落……外界纷纷扰扰,与她再无干系。
“我的记性一向不错。”
温乘庭冷不丁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没什么波澜,如同在陈述公务。
“我记得,她喜欢穿浅色的衣服,兴趣是养花,为了做好喜欢的事情,能专注到连续几天不休息、不与人联系,我因此以为她出了什么事,闹过不少笑话。”
“她想做好一件事,一定能做好,但其它东西就不会被放在心上,所以看起来粗心大意、笨手笨脚,好像总是搞砸事情。”
“她的朋友都以为她很笨拙,只有我知道,她其实很聪明。”
说到这儿,温乘庭顿了顿,冷峻的面容抽动几下,似乎想泄露某种情绪。
可惜,真心实意的情况下,那张脸的肌肉坏死了般,最后强行挤出一个不像怀念,也不像悲伤的古怪表情。
“所以,在你心理出现问题,医生专家全都一筹莫展后,我决定把你送到中央星。”
温乘庭侧过脸来,看着温子曳,“我以为她能治好你。”
“……我没想过,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温子曳略微诧异地与他对视:“这算是解释?”
“算是作为父亲没有尽到责任的歉疚。”温乘庭说。
“看不出来。”
温乘庭点点头,却也没再表示什么,继续望向雨中的墓。
他忽然往前走了两步,半跪在地上,伸出手,仔细抚摸碑上的铭文。
“苏枝。”
隔了不知道多少年,温乘庭再度当面叫出这个名字,眼眸平静,无悲无喜。
他确实是个感情匮乏的人,这或许是件幸运的事情。
“我知道你那些话的意思了。最后 ,你给我发消息,和我说对不起。”
“要是我那天早一点看到……”
温乘庭没有说下去,假设对他这种过于理性的人而已毫无意义。
“你不该跟我说对不起,”他盯着墓碑,像盯着人的眼睛,迟缓地放低声音,“是我该和你说。”
“对不起。”
“要是我从未认识过你,也许你现在还过得很好。我很庆幸,也很后悔。”
祁绚眨了眨眼睛,从男人身上,他瞧不出任何庆幸与后悔,更别说用“很”来修饰。
说完这些,温乘庭阖目沉默片刻,即便伞被风吹偏,雨从斜方吹潮衣领,也一动不动。但这种沉默持续的时间并不长,等他站起身来,就又是那位威震四方的联邦议长。
“我先走了。”他朝温子曳和不远处的温形云颔首,神情自若。
“……等等。”温子曳叫住他,“苏、她给你发那条消息时,是几点?”
终端通讯末尾都有送达时间,温乘庭过目不忘,回答得毫不犹豫:
“10:35:44。”
听到这个时间,温子曳眼眸微动,他别过脸,掩饰住自己的异样:
“我知道了,你走吧。”
温乘庭看了看他,没有追问,只对祁绚道:“子曳劳你照顾。”
祁绚瞧着温子曳沉着的神色——大少爷是冲他这边转头的,他能看得很清楚。
他对温乘庭轻轻颔首,只手扶住温子曳的肩膀。
“少爷,他走了。”
“……嗯。”
“发消息的时间……有什么问题吗?”
温子曳垂眸:
“星舰刚出发不久,我和苏枝有过一场争吵,你看到过的。”
经他提醒,祁绚起来,温子曳由于衣服上沾了可可液,去隔间换衣服的那会儿,似乎正是这个点。
苏枝是在那期间给温乘庭发的消息?
这就是她口中的“尝试”吗?
祁绚又想到回来以后,苏枝对温子曳说的那两句语焉不详的话。
【我不知道一会儿会下雨,还是会放晴。】
【如果是下雨,我也不知道我会做什么。】
【但,如果放晴了……】
下雨,或是放晴。
她是在暗喻什么?
他不由自主地开始假设,假设那天,温乘庭没有因工作耽误,及时收到消息,发现不对。
假设温家先雀巢一步来人,找到他们。
苏枝打算怎么办?
祁绚不知道。
但这个可能性的意义,非比寻常。
“少爷,如果我说……”
他不禁低声道,“苏枝那天推开你,救下你的时候,眼里看见的并不是二少爷……并不全是二少爷。”
哪怕她不肯承认,觉得自己对温子曳只有恨意。
可或许有一个瞬间,她的的确确作为“温子曳”的“母亲”,爱过他。
“你……会相信吗?”
温子曳怔然许久,才摇摇头。
“也许吧。”他说,“但那不重要了。”
苏枝和他,是有很好的时候的。
他从小就没有母亲,不知道人人歌颂的亲情母爱是什么感受。是这位继母给予了他尝试的机会,虽说,最后只是饮鸩止渴。
哪怕全是虚情假意,是作为温形云的代替,他也无法忘却她曾对他的好。
无法忘却她为他学做的点心,送到桌上的白玫瑰,每一次等他回家明亮的灯……还有最后的舍命相救。
他总会不经意地念起她来,接着便恼恨得发疯,无能为力的痛苦仿佛要把他整个人烧穿。
温子曳曾厌恶极了这样软弱的自己。
所以他试图将有关苏枝的一切从人生中剥离,就像当初离开第二星域,好像这么做,就能把过去远远甩在身后,永远封存。
但其实他做不到,他放不下,过去总会追上他。
因为那是丢不掉的、属于【温子曳】的一部分。
温子曳道:
“我不想再爱她,也不想再恨她。她欺骗过我,可也给过我长达七年的美梦,最后还救了我一命。”
“她已经死了,活人该对死人心存敬意,谁是谁非,没有再去议论的必要。”
“就这样吧。”
他终于敢承认,他就是这样矛盾的、沉重的人。有些人有些事,会永远地停留在他心里,这没什么可耻。
而他总要向前看的。
“形云,”温子曳抬高嗓音,“借你一朵花。”
他俯下身,从温形云带来的白玫瑰花束中抽出一枝,亲手放在苏枝墓前。
女人黑白分明的眼睛含笑凝视他,与生前一般温柔。
雨仍在下,温子曳直起腰,退后两步。
“苏阿姨,”他缓缓说,“再见。”
第135章 多米诺 连锁反应。
星盟历4061年6月, 联邦议会正式颁布《精神力衰竭症防控书》,对近期闹得沸沸扬扬的事件彻底定性。
防控书对反联邦组织散布的“神力”、“天罚”之类说法进行了辟谣,表明该病症是一种基于精神力的波动感染,潜伏期长, 发作前并不致死, 需及时得到控制。
因此, 一旦出现个例, 必须立刻进行隔离治疗, 且对接触人群进行排查。
另外, 研究发现,高融合度下精神力不容易被这种特殊波长腐蚀,可作为衡量是否感染的标准之一。
联邦辖区生命星球的各个自治区全部设立检测厅,鼓励公民积极举报相关情况,如果属实, 专业人员将携带新型科技前去检测感染状况,将感染人士带离, 全方位保障联邦民众生命财产安全。
官方报告一经发表,就在星网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在事态已逐渐平稳的今天, 群众恐慌基本消褪,尽管仍存在忧虑,但生活重回正轨后,大多数人还算乐观, 对这则通知也接受良好。
甚至有好事者闲得无聊,特地去查了所谓的新型科技究竟是什么原理, 为什么连潜伏期的感染症状都能找出来。
结果原理没搞懂,倒是在附录里的研究人员名单中发现了亮点——
唐究,温子曳, 唐落秋。
三个名字单列一行,表彰在本次研究中具有突出性贡献。
后两个可以说耳熟能详,温大少爷前段时间在星网上大出风头,豪门算计吸尽眼球;而唐落秋,作为联邦S级精神力持有者之一,以及晨曦学院校长,本就很有名望,为人熟知。
可这“唐究”又是什么人物?
这人隐约觉得名字熟悉,又想不起来,干脆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截图发到网上,没一会儿就引发了热烈讨论。
【检测器的研发居然有温大少爷一份功劳?原来人家才是真正闷声不响做好事的,苏氏制药还倒打一耙,可真混蛋!】
【不愧是从小培养的大家族精英,他才多少岁就参与研究了?这脑袋也太好用了吧。】
【只是礼貌性鸣谢吧,温子曳精神力都降成D级了,大脑根本没法跟上研究所庞大的数据流。可能是在涅槃宫发现了什么情报,或者提供了重要素材,才被写上去的,不然很难相信他这么点大就名列在唐校长前边。】
【去查了一下唐校长的履历和政绩,吓人。】
【你以为晨曦学院的校长是这么好当的?我记得唐落秋本来就是科研领域的大佬,年轻时差一步就能当上议长,只是临到关头不知为什么,自己退隐了,后来兜兜转转去当了校长。】
【那么问题来了——唐究到底是哪位大拿,名字居然能写在这两人的前面?】
【是同名同姓吗?我怎么记得一百多年前和北星域建交的那次,选出的代表人就叫唐究?历史书上有写。】
【啊!就说为什么耳熟,是那个心理变态的疯狂科学家!】
【据说他连自己的养母都搬上了手术台,实验室里兽人解剖后的残肢堆了一地,当时进去搜查的警卫队都吓懵了。要不是把主意打到北星域头上,非要把王族骗走进行实验,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暴露!】
【这不可能是一个人吧???】
【不,等等……那个唐究的养父就是唐校长啊,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
像是印证网友们的怀疑,很快,联邦又发布了一则官方通知。
对星盟历3935年“结契事变”涉案人员、知名生物学家唐究的所作所为进行澄清和翻案。
本次研究之所以能进展迅捷,是因为在许多年前,就有一个人花费无数时间和精力,提前奠定了基础。
这个人就是唐究。
据推测,他当初应是意外发现了雀巢私下的反动实验,就此展开研究,却因身单力薄遭遇陷害,招致误解。
那个地下实验室里发掘的东西,一部分是雀巢故意伪造的假象,目的就是为了让联邦放弃唐究,好除掉这个知晓了他们秘密的研究员。
而回到北星域告发唐究的祁治珩,很可能是雀巢通过某种手段假扮或者受到操纵,才导致南北星域断交到今日。
议会一致通过提案,决定取消对唐究的通缉,追奖一等功勋,数据库中的历史记录也会全部修改,并派遣搜救队前去唐究失踪的缀玉星寻找行踪。
南北星域重新建交势在必行,《兽人人权保障法》将搜集民众意见进行修订,严禁私下买卖兽人,虐待、滥杀契约兽。
接二连三几板斧下来,吃瓜网友们都有些回不过神,更别说某些居心叵测的存在。
联邦大刀阔斧的一系列举措,首次真正动摇了他们的根基。
而这,只不过是开始。
……
内环区,萧家。
“该死!该死!你们全都该死!”
伴随着愤恨的怒吼,一道身影从会议室中飞出,狠狠砸在曲面生态窗上。
特殊材料造就的玻璃质地坚硬,人类身躯毫无防备地撞上去,登时发出一记清脆的骨裂声。
青年惨白着脸,破烂一样从窗户上缓缓滑下,呛出大口鲜血,血中甚至掺杂着破碎的内脏。
可他根本来不及关心自己的身体,满目惊恐,挣扎着向会议室爬去:
“主人……主人……请您息怒……”
“事情、事情还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那个检测器只是个粗制滥造的雏形,查不出太多……咳咳……目前的成本也很高,只能在重点生命星上设置……”
一只脚从室内走出,踩上他往前伸展的手。
兽人脸色铁青,泄愤似的用力碾压着那只手,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以为我不明白吗!”
“但不管有多少弊端,已经出现这么个雏形了!以联邦科技的迭代速度,精细化和批量生产只是时间问题。到时候,百年布置功亏一篑,谁负得了这个责任?!你吗?你们萧家负得起吗?!”
“居然还让议会通过了建交提案,废物!废物!”
指骨碎裂,萧春昱惨叫起来,血、泪,还有冷汗混杂在一起,流遍那张原本称得上俊美的脸蛋。
分明痛极,他却还强撑着小心翼翼地赔笑,露出谄媚神情:
“是是……主人英明,主人教训得是,是我太蠢了,连这些都没想到……”
苏裘看着他滑稽的模样,一口气总算顺畅了些,也不挪开脚,眉头紧缩着思索起接下来的对策。
“南北建交原本不该这么快通过……这回原本是想放弃一些没用的副本,回收能量,顺便给联邦一点颜色瞧瞧。想不到苏家那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居然吃里扒外,反而推动了这件事的发生……”
“难怪先前很多事情不顺利,”萧春昱跟着骂道,“004大人和008大人的死,恐怕也与他们脱不开干系……”
“主人,萧家,只有我们萧家对您一心一意,万死不辞!您可千万不要放弃我们啊!”
他媚笑着去够苏裘的腿,被嫌弃地一脚踹开。
萧二少也不介意,他在外头狂得没边,现在却仿佛浑身都是软绵绵的骨头,没有丝毫尊严地匍匐在地,活像一条狗。
苏裘冷哼一声,不得不说,萧春昱这番话讲到了他的心里。
之前他就觉得,有些事情发生得太过刻意,像是有谁在幕后引导,而这个人必然十分了解雀巢。这回苏家反叛,倒是证实了他的预感。
“算了,南北建交也不是什么坏事,001那边应该侵蚀得差不多了。等封锁线打开,刚好还能告诉他那只雪原狼的事……”
他眯了眯眼,暗自计划着,瞥见脚旁浑身瘫软的萧春昱,烦躁地又一脚踹过去。
萧家老爷子身体不好,越来越不中用,战役后子嗣凋敝,只剩下这么个笑话似的二少爷。
忠心是忠心,没用也是真没用。
不过,眼下雀巢连番遭受打击,之后的势力还得缩水几番,可用之人不多了。
相比选些不够知根知底的人,再像苏家一样搞出事端,不如挑个放心的。
“行了,爬起来,交给你一个任务。”
苏裘道,“我记得没错的话,你跟温子曳应该还挺熟悉?”
“呃……算吧,我们毕竟是同学。”萧春昱摇摇晃晃地扶着墙站起,“我和他不太对付……但话还是说得上的。”
“那正好。”苏裘阴冷地笑了一下,“找个机会,让我跟他的契约兽独处。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必须做到。否则——”
“我明白了!”
萧春昱连连点头,“主人放心,这么简单的事我还不至于做不到。”
苏裘不屑地嗤了声,并不对他抱有太大希望。
温子曳那人可精明得很,长乐天一役后,显然也对萧家有所防备,想达成目的并不容易。
不过都说愚者千虑必有一得,让这家伙去试试也无妨。
这么想着,他挥挥手,赶苍蝇一样支走萧春昱。
“滚去治疗吧,别把自己搞死了。”
“是!多谢主人!”
点头哈腰地恭送兽人离开,萧春昱咳嗽着,手指抹去唇边的血丝。
他踉踉跄跄地朝走廊相反的方向走去,拐过弯,进入房间。
雪白灯光在头顶绽放,映亮庞大的圆桌,以及桌上密密麻麻的多米诺骨牌。
相较上回来到这里,骨牌的数量又有所增加,一个紧紧挨着另一个,流转出温润的玉石光泽。
“咳咳……”
萧春昱一边咳嗽,一边捉住其中一枚骨牌,眸中谄媚褪去,呈现出无边的幽寂与冷醒。
指腹的血色浸透玉石,勾勒出上边图案的形状。
那是一株青涩的树苗,长在水潭中,头顶风和日丽,水面的倒影却电闪雷鸣。
“这一条线,结束。”
他喃喃自语,指尖一弹,小树苗撞倒三只眼睛的狮子,噼里啪啦连串倒下去,直到一处缺口停下。
“还缺一张新牌……才能连上……”
萧春昱思索着,从倒塌的牌堆里摸出一块玉牌。
这一枚上的花纹,是一只手和一只兽爪牵着的小孩。只是有道裂缝一只从兽爪往下蔓延,撕裂了孩子一半的身躯。
“你会出现吗?”他不知在询问谁,“你还活着吗?”
“……事到如今,我也只能赌一赌了。”
他将牌插进空隙中,放好,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接着,他的目光移向尽头两枚交叠在一起的骨牌。
那是一顶王冠,和一匹狼。
它们屹立两道截然不同的轨迹中,奇迹般被身后的牌推动,迎来了相交,得以共同面对接下来的风雨。
“果然,当初让你们相遇是正确的……只有他才配得上当你的契约兽。”
久久凝视着,萧春昱不知第多少次在心底默念。
温子曳……
找到我吧,不要让我失望。
第136章 黑衣人 K-210星的机修店。
【亲爱的机修工刘先生, 您好!】
【现在是星盟历4061年5月28日,中央时间,九点整。】
【K-210星今日气候:晴,7-12摄氏度。整日光照时长:8h。】
【寒潮即将来临, 请做好防护措施, 注意囤积水粮以维持基本生命需求。下面为您播报联邦近期快讯……】
微薄的熹光中, 柜台上的大嘴猴收音机滋滋泛着杂音。
机械音平板无波的声调与叮叮咣咣的砸铁声交织在一起, 是这个又老又破的机修杂货店恒定不变的日常。
门口风铃撞出清脆响动, 提醒老板有客人造访。
“谁啊?”
男人顶着张被油污染黑的脸, 从底盘下探出脑袋,入目是十分熟悉的一身鸦青长袍与枯瘦手腕。
他这机修店位置开得偏,总有些三教九流的人会过来行个方便,那群住在【下水道】里见不得光的“老鼠们”就爱搞这种神神秘秘的行头,做个买卖跟怕丢了命似的, 刘老板可谓见怪不怪。
但眼前的来客,即使在老鼠中也是独一档的古怪。
打老刘几年前认识这家伙起, 对方就始终藏在那身长袍里,连眼睛都不露, 只留双手在外。
那双手粗糙、干枯、皲裂,结着厚厚的茧,看着像是个垂朽老人,还隐约散发出一股刺鼻气味。
不过他的声音还很年轻, 至少听上去比老刘小,也不知道怎么把自己折腾成了这样。刘老板心里有些同情, 【下水道】那地方多乱,要不是有走投无路的理由,谁也不会好端端的人不当, 去当老鼠。
所以即使害怕被麻烦缠上身,大多时候,他都不会拒绝这帮人的交易。
“是你啊,也是,差不多到你进货的日子了。”
刘老板麻利地钻出身子,瞥了眼日历,手在裤腿蹭了两下,“这个月的零碎都给你留着呢,等下,我拿给你。”
黑衣人点点头,他不爱说话,就那样沉默而笔直在坐在柜台前的迎宾凳上,听大嘴猴嘚吧嘚吧地念新闻。
【星际当红小花与歌坛王子被爆深夜幽会,影帝惨遭劈腿……】
【新型电能驱动快车,长虫v2人气型号,限量发售!】
【星长昨日发表演讲,将进一步取缔能源结晶,全面停止相关科技的生产和使用,违者重罚,望各位公民踊跃举报!】
【你是否在为新增的年中征收而感到压力山大?是否忧虑精神力遭受创伤?可可乐精神力缓和液,纯天然科技基底,添加叶绿体精华,让你如向日葵般源源不断生产阳光,微笑一整天!快来抢购吧~】
“年中征收……?”
黑衣人似乎有些困惑,喃喃自语。
“是啊,上个月月底突然公告的。”刘老板找到货物,拎来柜台,嘴里嚷嚷着骂起了脏话,“那帮狗娘养的杂种,心眼*眼都黑透的畜生,本来一年两次征收就够呛了,还来个年中,存心不想让人活命了!”
“贝壳街那个老李头就因为过度征收得了精神力空洞症,他老婆也傻了,还没养回来多少呢,又要征收,回头寒潮又来了,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哟……”
刘老板叨叨地抱怨了一阵儿,扯开手里的皮口袋,脸上露出几分尴尬之色。
“呃,你看,就这么回事,大家都挺难的。”他铺垫半天,终于说到正题,“我和我婆娘,还有我女儿,都得多备两支缓和剂。所以这次、不,往后货的价钱就没法跟以前一样了……”
“嗯。”黑衣人点点头,“我知道了,要涨价。涨多少?”
“这个。”刘老板悻悻地比了个数字,看见黑衣人摸口袋的动作顿了顿,像是有些为难,不由苦了脸。
他其实也明白价钱不合理,这人别的不要,单要他机修时拆下来用不到的金属零件,好的坏的都收。
那些垃圾本来都是要扔掉的,放着也只占地方,黑衣人愿意花钱收已经很难得了,涨价就有点过分。
但刘老板也是没办法。
“我实话实说了吧……最近来店里的客人越来越少了,实在是手头紧。”他局促地解释道,“寒潮要来,听说今年格外严重,还得多屯点吃的在家里。但粮票每家每户都是限量的,想买就要花额外的钱……”
“我没有那么多。”黑衣人打断他。
刘老板不禁大失所望。
他原本是想,对方既然愿意为这堆破烂出钱,说不定还挺富有,才支了这招。没想到其实和他一样是个穷光蛋。
“那算了……”他蔫蔫地低头称重,“就按平时的价钱卖给你吧。喏,抹个零,一共5000信用点。”
黑衣人接过皮袋,丢下五张点卡,望了愁眉苦脸的刘老板片刻,忽然说:
“我虽然没钱……不过食物或许可以帮你解决。”
“啊?”刘老板愣愣地看向他,猛地哆嗦一下,两眼瞪大,“喂,私下进行物资生产可是犯法的!”
“我住在下水道,执法队管不到那里。”
黑衣人说,他微微抬脸,刘老板第一次清楚地看见他的眼睛。
清澈、直率,很难相信一只“老鼠”拥有这样一双干净的眼睛。
“你只用回答我,要,还是不要。”
时间仿佛凝固,刘老板额上冒出了冷汗。
他心里突突的,思来想去,狠狠一咬牙:“要!”
只是拿点吃的而已,不给别人知道不就行了?要是能解决这个问题,他就有更多的资金去买缓和液了!
黑衣人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递过去。
瓶子裹着黑布,刘老板往缝隙里瞅了一眼,模糊看见絮状的乳白色流体。
“这是?”
“一种特殊的生物孢子。”黑衣人道,“可实用,饱腹感很强,不过缺乏营养,记得搭配营养液服用。养在不见光的水缸里,能长满一缸,明天我再送十瓶给你,渡过寒潮足够了。”
“就这么点小瓶子,就能过寒潮了?”
刘老板惊愕地瞪大眼睛,感觉世界观都被刷新了。
“宇宙中有许多神奇的生物,”黑衣人认真道,“了解它们,能帮你很多忙。”
他说得轻松,刘老板却从中听出了不寻常。
店里的大嘴猴播音器天天放些乱七八糟的星际新闻,从娱乐圈花边绯闻到K-210星的政策实施,有时候也会放些专家教授的讲坛。
但他模糊地感觉,那群专家可能也做不到黑衣人口中轻描淡写的事。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难不成真是什么大人物?
收好孢子瓶,刘老板愣愣地摸到桌上五张点卡,哑然失笑。
……真是想多了,那种大人物怎么可能连几千信用点都掏得这么艰难?
交易完成,黑衣人提起皮袋,便打算离开这间狭窄的机修店。
大嘴猴充当背景音的一个名字却令他陡然一僵:
【……联邦决定,全体警署取消对唐究的通缉令,中央数据库中“结契事变”获权修改,追加表彰唐研究员一等功,派遣搜救队前去失踪星球寻查相关踪迹……】
他转过头,匆匆几步凑近大嘴猴:“它刚刚说什么?”
“什么?”
“这条新闻!往前调,重播一遍!”
刘老板懵逼照做,跟着听了会儿,恍然道:“哦……是这条,连着播好几天了。”
黑衣人问他:“怎么回事?”
“貌似是以前有个联邦科研所的人做了什么事,成为联邦A级通缉犯,最近平反了,查出来是被反动组织栽赃。”刘老板感慨,“过去那么久了,通缉都没找到人,恐怕早就死了,可惜……”
黑衣人没给他可惜的功夫:“谁查的?”
“这我哪儿知道?”刘老板绞尽脑汁回忆,“我听新闻说,前不久第一星域那边闹传染病,闹得挺严重,后来就是这个人以前留下的东西解决了问题。这才追封一等功的。”
“传染病?精神力衰竭?”黑衣人小声喃喃,“不,那个模型不可能解决得了问题,到底是怎么回事?”
K-210星没有联网,消息闭塞,像大嘴猴这样的单向新闻接收器都很罕见。
刘老板费尽心思才弄来这么件宝贝,没事就爱跟人念叨两句外边发生的事,显耀自己博闻多识。
他听不清黑衣人在叽里咕噜个什么,老毛病又犯了,自顾自地开始议论感兴趣的八卦:
“说起来,这件事还有个参与的人,最近很有名。他那条新闻才叫精彩呢!本来以为是家族内部斗争,兄弟阋墙、手足相残,弄到最后才发现对手是反动组织……跟看小说似的,可刺激……”
闻言,黑衣人就像捉住了救命稻草,问道:“是谁?”
“是个中央星的豪门大少爷,”刘老板见他感兴趣,更卖力了,“我记得是……姓温,对,温!温子曳!”
“温?温家?温子曳……”
黑衣人长出一口气,“我知道了……”
他不再管喋喋不休的刘老板,转身,缓缓地向门外走去,手心皮袋叮叮哐哐,被他越捏越紧。
温子曳……
能发现他当年实验的问题,解决精神力衰竭,这个温子曳肯定知道许多雀巢的内情……和反动组织对立,可能已经交手过不止一次了……
如果都是真的,那他就是最合适继承那些东西的人。
“只要他还在继续我的实验,迟早能收到我发出的信号……”
光线逐渐黯淡,黑衣人沿着萧索的街道,走进更加萧索的巷口。
那双藏匿在阴影中的眼眸却越来越亮,仿佛看见了希望。
第137章 目的地 来一场说走就走的修学旅行吧~……
“奇怪的杂音波频?”
“嗯, 非常微弱,几近于无。
最开始我误以为是环境变化导致的,保险起见,更换变量重新测了几遍数据, 但始终断断续续存在那种干扰。 ”
温子曳拿出一枚灰扑扑的小盒子, 与喇叭状的仪器连接在一起, 将波段投影在晶屏上, 示意唐落秋过来看。
“我单独采集那段波频做了个接收器, 放大了它原本的数值。”
他指指曲线的峰顶, “这样看就很清楚了——的确有一种特殊频次的波频在向仪器传输信号。向前查询,这个信号大概是从三个月前开始的,考虑到精度问题,这个时间还需要往前推。”
唐落秋点点头,示意了解:“有解析过信号吗?”
“已经得到解析结果了, ”温子曳道,“是一个坐标。具体数值有些模糊, 最多只能定位到第三星域霍特尔环带内部。”
“那么远?”唐落秋惊讶,“难怪这种隶属宇宙波频的强信号会变得这么微弱, 估计就是从第三星域传过来的……”
“霍尔特环带么,”他沉吟,“如果我记得没错,它是个小型陨石圈, 靠近南北封锁线,内部的宜居行星很少。而且由于陨石带的缘故, 很难与外界流通,治理艰难,科技水平一直十分落后。”
在中央星人眼里, 那边跟蛮荒也没什么区别了,唐落秋不禁有些疑惑。
到底是谁,居然能在那种地方折腾出宇宙波频?
信号又为什么会刚好被温子曳的实验仪器接收到?
……只是巧合吗?
他想到一个可能,心脏咚咚地快速跳起来,嘴唇轻颤。
“唐校长,”温子曳见他似乎已经明白,只一副不敢确认的模样,便冷静指出,“你也经手过这部分,仪器在处理数据时会自动屏蔽不需要的波频,只有特殊的几段才能显示。是巧合的概率太小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
他轻声说,一字一顿,“这个实验的研发人……还没有死?”
“是不是,唐究,他在向我们求救?”
……
正事说完,温子曳没有久留,从房间走出。
等在外面的祁绚自然而然地跟上去,与他并肩,两人沿着楼梯缓缓下行。
阳光透过泽菲尔大礼堂古典的花窗,在地上和身上细细碎碎洒下光斑,空气一时间十分静谧。
就这么不讲话地走在一起虽说也很好,不过温子曳熟悉自家契约兽的脾气。
他向旁边瞥了一眼,祁绚在外一如既往的没有表情,但他看得出来,对方正在发呆,似乎有什么心事。
“在想什么?”温子曳问。
祁绚回过神,目光有几分复杂。他问:“少爷,唐究真的没有死?”
“也许。谁知道呢,毕竟他都失踪一百多年了,那个信号可能是个巧合,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人发送的。”温子曳说着,扶了下眼镜,话锋一转,“不过就目前来说,是本人的可能性比较大。”
“那……”祁绚犹豫一下,“祁治珩,会不会也还活着?”
“祁治珩?”
温子曳想了想,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觉得,当初回到北星域的那家伙不是‘祁治珩’?”
祁绚点头:“雀巢是能取而代之,但取代的对象未必是本人,就像宿家那对双生兄弟一样。”
“如果祁治珩已经惨遭毒手,和他契约的唐究怎么会活下来?通过契约,很容易就能抽干他的精神力了吧?”
温子曳若有所思,的确,这倒是他忽略了。
“说得不错。毕竟雀巢当时想要栽赃唐究,假装成祁治珩最有说服力。”
可终究,“发送信号的人是唐究”,这只是他单方面的猜测,现在就讨论祁治珩的死活还太早了。
祁绚也清楚这点,他摇摇头,甩开心里漫无边际的猜测,问道:“我们要去霍尔特环带看看吗?”
“不着急。”
温子曳牵过他的手,握住,轻声安抚,“还不能确定那个波频信号是不是雀巢故意卖出的陷阱,况且,假设真的是唐究在向我们求救,凭他的能力,一百多年都没能传回消息,只能通过这么曲折迂回的办法发送信号,说明他完全陷入了困境,很可能处境艰险。”
“霍尔特环带有陨石圈包裹,寻常飞船无法穿越,星网的光导构架更不可能搭载过去,换句话说,一旦进去,就会与外部隔绝。那里地广人稀,还不能确定具体位置究竟是哪一块,情况不明,不能贸然动身,我们必须做好万全准备才行。”
祁绚乖乖点头:“听你的。”
温子曳微微一笑,忽然想起什么,眸中掠过一丝暗芒。
“差点都给忘了,我答应过许小姐,会尝试跟某人接触。”他喃喃自语,“也许他会带给我们一些惊喜,也说不定呢……”
走出古堡,外边正当午后,秋日柔和。
三五成群的学生来来往往,或笑或闹,洋溢着轻松的氛围。
这段时间经历的事情实在太多,温子曳都快忘记自己还在上学。
不过学院的课程对他来说可有可无就是了,只要他想,考多少分都易如反掌。
那么,以“万年老二”著称的萧二少,又如何呢?
他刚想到,迎面就闹哄哄地走来一堆人,众星捧月般围着一名俊美青年。
狭路相逢,温子曳停下步伐,对面瞧见他,也一个两个大眼瞪小眼地闭上嘴,中央那个原本满面傲然的青年更是一下子脸色漆黑。
不是萧春昱又是谁?
“哟,这不是我们休学了几个月,还顺便进了趟局子、差点出不来的温大少爷吗?”
不等温子曳开口,萧春昱率先冷嘲热讽起来,“怎么,今天是什么日子,把你都吹到学校来了?”
“没事干,就过来看看,多谢二少关心。”
温子曳露出招牌微笑,“刚刚去唐校长那里了解了一下情况,听说我没能参加的期中测试,二少还是第一名,真是可喜可贺。”
“哦对,”不给萧春昱喘息的功夫,他道,“刚才校长跟我说,下个月,学院会组织一场修学旅行,前往第三星域实地研讨,高年级的全员都要去。”
“南北封锁线不是计划要解除了么?好像是为了让大家提前了解边境情况、体验风土人情,据说优秀报告会在期末加分。加油保住你的第一,我看好你。”
说完,温子曳欣慰地拍了拍萧春昱的肩。
对方先是因他的情报愣了片刻,尔后气得脸色涨红,一把挥开温子曳的手:
“你当自己是谁?学院的老师吗!我是不是第一名关你什么事?”
温子曳也不介意,抽回手,笑意更深了点,似乎被萧春昱的反应逗乐了。
“再怎么说,我也是参与过联邦性科技项目的人了,名字可还写在研究鸣谢名单上呢。指导一下还没毕业的同学,不过分吧?”
“谁知道你耍了什么手段!”萧春昱冷笑,“指导我?我会不如你这么个不学无术的废物?”
“真让人伤心,”温子曳稍稍偏头,像在和契约兽解释,“以前我可一直是全校第一来着。”
萧春昱恨得牙痒痒,又反驳不了——温子曳说的全都是实话。
他气得神色阴晴不定,左思右想,突然有了主意,眼前一亮:
“喂,温子曳,你敢不敢跟我打个赌?”
“打赌?”温子曳笑了笑,“赌什么?”
“你不是说我们要去第三星域修学旅行,回来要写报告吗?”萧春昱昂起下颌,眉峰高挑,“这回谁的报告得分更多,就算谁赢。输家要答应赢家一个不超过能力范围的条件,怎么样?”
“有点意思。”温子曳说,“你想要我做什么?”
“很简单。”
手指指向对面的白发青年,萧春昱略带恶意地说,“把你这宝贝的契约兽借我使唤两天,不过分吧?”
温子曳唇边噙着的笑容倏然冷下去。
萧春昱见状,赶紧补充:“放心好了,我可没许凝那种奇怪的爱好,不会对他做什么的。打赌嘛,总得拿点看重的东西赌才有意思,你说对不对?”
“是这样。”温子曳说,“但你又能拿出什么给我?我为什么要答应你?”
“……温家最近日子不好过吧。”
萧春昱咬咬牙,发狠般道,“苏家落网,内部动乱,缺少标记环的收入,还要承担那些□□的怨气,独木难支。”
“要是我输了,萧家的盘龙亭就是你的,怎么样?”
没等温子曳发话,其他人先震惊了。
“萧少,玩这么大?”
“一个报告而已,没必要……”
“闭嘴,我还真不信了。”萧春昱轻蔑地看着温子曳,“你不是说自己是真才实学吗?不是还参与过联邦性研究项目吗?这样的话,学生的实地报告根本难不住你吧?我的诚意你已经看到了,敢还是不敢?”
温子曳眸光微动,陷入沉吟。
萧春昱“呵呵”一笑:
“这就怂了?不敢就让开,我还有事去礼堂,没空陪你吹牛。”
温子曳抬眼看了看他,衣袖忽而被身旁的祁绚拽了一下。
他们交换了番眼神,温子曳这才点点头:“好,也不是不行。”
“那就这么说定了!”萧春昱露出一个奸计得逞的兴奋笑容,又迅速收敛回去,“周围大家可都看见了,一起做个见证。”
他活像一只斗胜的公鸡,趾高气扬从温子曳身边擦肩而过,压低声音:
“等着瞧吧,温子曳。”
放完狠话,萧春昱便领着他的一帮小弟,浩浩汤汤往礼堂走去。
身后契约兽们跟上去时,温子曳状似随意地扫了一眼,瞧见苏裘正瞧着祁绚,脸上露出势在必得的冷笑。
不过这个表情只维持了短短一瞬,他就低下头,恢复了往常的稳重。
如果不是有心注意,谁也不知道这只看似沉默的兽人还有这一面。
人流远去,温子曳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蓦地轻笑一声。
“果然,不能小觑任何人啊……”
“少爷?”祁绚露出探询的表情。
“我知道我们该去哪儿了。”
温子曳转向他,在祁绚手背上迅速画了个符号,动作隐秘,看上去只是拽了一下他的手。
祁绚念出来:
“——K?”
“K系列生命星球,坐落于霍尔特环带中心,现有181、210、239三颗经过开拓,作为人口聚集的宜居星。”
温子曳眯起眼,“看来,那里是雀巢在第三星域的根据地。”
“和唐校长打个招呼吧,我们恐怕真得来一场‘修学旅行’了。”
第138章 抵达点 天冷,请注意防寒。
“同学们, 跃迁已经结束,观景窗重新开启。”
“现在,大家能够看见第三星域的标志性天文现象——虹吸空洞!”
伴随着指导老师感叹的声音,飞船的天花板和墙壁褪去颜色, 变得透明起来。
辽阔的漆黑映入眼帘。
学生中发出一阵惊呼, 这种感觉就像亲身徜徉在宇宙里, 大团大团璀璨星云浮动在周围, 看上去触手可及。
它们大部分的形状很不规则, 小部分又规则得如同教科书上的标准图案, 依照某种规律旋转、移动,忽而分散,忽而紧凑。
更神奇的是,有几朵碰撞在一起的云朵正在以倒漏斗的流向缓缓消失,似乎有张深渊巨口跟在后边牛饮鲸吞。
景象绮丽而又奇诡。
指导老师的解说适时响起:
“第三星域位置特殊, 空间壁障厚度较薄,很容易遭到破坏。破坏后, 空间将会坍塌,形成乱流, 卷入周围的一切。这就是虹吸空洞。”
“飞船的航行路线必须避开虹吸空洞,否则一旦被卷入,重者当场撕碎,轻者也会被随机传送到宇宙的某个角落, 很有可能就此迷失。”
“不过,虹吸空洞的原理给了科学界启发。星盟历2728年, 跃迁技术就此诞生,这使得跨越星球乃至星域,不再需要漫长的时光, 使大规模移民得以实现。”
“另外,仅限第三星域,还有一种特殊的科技,虹吸球。”
“在强烈的外力作用下,它能击破空间壁障,引发和虹吸空洞类似的乱流。不过这种乱流就要温和安全得多,基本不会对人体造成太大伤害,传送的距离也有限。在装置配备齐全的情况下,追求刺激的人喜欢用它来一场落点不定的旅行。当然,非专业人士不要模仿,万一被扔到未经开发的地方可就糟糕了……”
夹杂着生活趣味的科普声中,飞船逐渐与空间站接轨,平稳着地。
调节好重力平衡,温子曳离开飞船,扑面而来一股湿冷的寒流。
不到十月,这颗名为阿尔法六号的观景星已经开始下雪了。
光线很暗,抬头,能看见一道圆环状的黑影悬挂在半空,如同乌压压的阴云。
——那就是霍尔特环带,他们真正的目的地。
“好冷啊……”
余其承呵出一口白雾,裹紧外衣走到好友身边,小声嘀咕,“中央星最冷的冬天也没这么冻人吧。”
这次修学旅行是自主报名,他自然不会缺席,难得和温子曳当了一回“同学”。
温子曳瞥了他一眼,随口说:“这边光照时长短,当然会冷。”
“陨石带内部光照更少,K系行星得多冷啊?”娇生惯养的余大少想着就打了个寒噤,“居然有人能在上面生活,真不可思议。”
“八月往后就是霍尔特环带的寒潮期了,一直持续到来年三月结束。”
温子曳查阅过相关资料,知道得很详细,“不仅仅是冷,资源短缺、生产力不足、科技水平低下……每年这个时候,这边都会死不少人。”
在如今的联邦,这种情况可以说十分罕见了。
余其承拧起眉心,怔怔地问:“就没办法帮他们吗?K系行星也是联邦辖区吧?”
“事实上,联邦在援助上投入了大笔资金,可惜收效甚微。”
一道女声斜插而来,是许忱。
作为第三星域管理者的孙女,在这方面,她知道许多没有外传的详细信息。
“想要穿越周围的陨石圈往里输送物资,每一趟的花销都是笔天文数字。第三星域的空间壁障较薄,又有陨石带的特殊磁场干扰,搭设星网、建立跃迁点更是天方夜谭。”
许忱摇摇头,“交通不便、消息闭塞,这令霍尔特环带内部的生态自成体系,管理起来非常困难,基本处于放养状态。”
“另外,由于这种环境下人类很难生存,K系行星上的兽人居住比例很高,巅峰时期可达一半,生活方式也更接近北星域。”
“一半?”余其承不禁咋舌。
温子曳则点点头:“这恐怕也是雀巢相中它的原因。”
兽人的血肉和人类的精神力都能给那群家伙提供能量,连中央星都有诸如涅槃宫之流的组织,很难想象封闭的K系行星上究竟是怎样一副光景。
闲聊没有持续太久,很快,手续检查妥当,学生们被带进了有恒温系统保护的城市中,终于摆脱被冻得瑟瑟发抖的状态。
毕竟是修学旅行,总体上还是以学生们的人身安全为重,选择地点十分保守。
入城后,指导老师们先是带着他们游览一圈,参观了当地的知名建筑、历史博物馆,体验特殊的文化风俗与饮食习惯,等到下午才宣布解散,有四个星际时的时间在城中自由活动,选择感兴趣的方向深入调查。
类似的研学活动发生过许多次,大家不疑有他,各自呼朋引伴、叽叽喳喳地分散开来。温子曳等人也混在其中,悄无声息地离开城市,乘坐星舰来到太空发射站。
准备好的小型飞船就停在不远处。
温子曳停下步伐,转头看向身后跟着的余其承、蓝行,还有许忱。
“送到这里就可以了,回去吧。”
没有人动。
“?”温子曳愣了一下,眉心不由蹙起,“这是做什么?”
余其承讪讪一笑,说道:“小曳,我们想了想,还是觉得不能只让你们两个过去……带上我们吧,飞船坐得下。”
“别胡闹。”温子曳语气冷淡下来,“之前不就说好了?你们在外负责接应,等我们的消息。”
“你又骗人了,小曳。”
余其承嘀咕,“刚刚许小姐才说过,里边既没网,信号也容易被磁场干扰,根本送不出消息。进去等于失联。”
“总会有办法的。”
“有什么办法?”
“……”
余其承很少这么强硬地坚持什么事,温子曳有些头疼。
这家伙平时温温和和、大大咧咧的,一旦固执起来可难缠得很。
“蓝行,”他决定另辟蹊径,“这是怎么回事?他冲动,你也跟着冲动?K系行星很大概率已经被雀巢掌控了,里面有多危险……”
“这不是冲动!就是因为危险,我才要跟去!”余其承打断他的话,“你不用找阿行,我们已经商量好了,有什么话就和我说!”
温子曳望了眼蓝行,少年冲他耸耸肩,满脸“我拿他没办法”的表情。
他还想说点什么,却被余其承半途截胡:
“嗯,我知道你想说我们跟去也没用,会给你添麻烦……我也知道你没有这么想,只不过是让我们放弃的说辞。你是担心我们。”
“但是,是一样的。”他认真凝视温子曳的眼睛,“我也会担心你们。”
“你和小绚是很厉害,但这不代表你们就不会出事。涅槃宫那回,你昏迷了那么久,久到我一度想过,要是你醒不过来怎么办……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余其承低下头,高大身形也有些垮台,“我也害怕跟过去会不会反而让你费神,但是果然,我没办法眼睁睁看着朋友冒险,自己还呆在安全的地方等什么‘接应’……那种事谁做都可以,外边还有唐校长在,不会出问题的。”
“一颗星球那么大,即使你能接收到发送的波频,也很难精准定位,要猴年马月才能找到人?”
他说得理直气壮、义正词严,温子曳简直快气笑了:“带上你们就好找了?”
“多一个人,多一份力嘛。”
余其承听他语气有些松动,赶紧趁热打铁,“我真的好好考虑过了,不管怎么说,我现在精神力也有B级了,就算帮不上忙,至少不会拖后腿!小曳,你就让我们跟你们一起去吧!”
温子曳不说话,幽幽地看了余其承半晌,见他始终神色坚定,只得叹了口气。
“真是精神力高了就飘了……”他扶了扶眼镜,“不比以前好糊弄。”
余其承知道他这是同意的意思,嘚瑟地扯开一个灿烂笑容:“只是这一次我不想再被你糊弄过去而已。”
“好了,”温子曳可没忘记还有一个人在,“余其承闹腾也就算了,许小姐,你不要告诉我你也想去?”
许忱微微一笑:“不可以么?我虽然没有契约兽,但精神力好歹有A级,还略懂一些医疗方面的知识,应该能帮到忙。”
“你的精神力空洞症可不能冒险。”
温子曳盯着她,“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许忱从容道,“来之前,我已经把家里的事情安排好了。如果我出了什么意外,阿凝会接手我的工作。温少不必在我身上花心思,生死有命,我只是不想再置身事外地活下去。”
温子曳思索两秒:“……你想清楚就好。”
“多谢温少。”许凝又笑了笑。
余其承愣愣地瞧着他们,不是,这就……同意了?
“喂,小曳!你也太偏心了吧!”他不满地嚷嚷,“为什么许小姐你答应得这么快,我可是死缠烂打了半天!”
“别废话,”温子曳凉飕飕横他一眼,“差不多该走了,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
“喂——!!”
拖长的抱怨声令凝重气氛一扫而空,蓝行首个忍俊不禁地笑起来,随即笑容蔓延到许忱唇畔,再然后是祁绚。
最终,温子曳眼里也不禁泛起笑意。
就在他们打算登船时,祁绚耳尖忽然一动,往后瞥去:
“少爷,有人来了。”
这个时候,会是谁?
几人纷纷转过头,屏息凝神地盯着通道,不多时,深邃的黑暗中就响起“嗒嗒”的脚步声,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面前。
“——萧春昱?”
“哟,人还不少。”萧二少抱臂望来,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契约兽苏裘。
一一扫过在场的几张面孔,又看了看那艘私人飞船,他目露讥嘲:
“要不是有人看见你们朝城外走,特地跑去告诉我,我都不知道温少居然还会临阵脱逃。这是想上哪儿去?”
萧春昱三言两语就点明了情况,温子曳不动声色地用余光擦过苏裘,知道对方大概起了疑心。
不过,不对付自己人时,温大少爷可从未落入过下风。
他不慌不忙地走下悬梯,与萧春昱面对面,微笑道:
“二少这是什么话,临阵脱逃?你说我吗?”
“你可别忘记我们的赌约。”萧春昱皮笑肉不笑地提醒。
“当然不会,不如说,我久违地认真起来了。”
温子曳说:“这回报告的主题是研究靠近北星域的生命星球,不觉得阿尔法星太无聊了吗?有老师和安防人员保护,在经济繁华的景观星上游览,写出的报告只会充满何不食肉糜的笑料。”
“我可懒得在那种东西上费功夫,既然做了,就要做到最好。”
他朝萧春昱伸出手,“我要去更靠近南北封锁线的地方考察,萧少跟过来,是想一起吗?”
“你疯了?第三星域很多星球都有危险评估……”萧春昱咬牙。
“不承担一定的风险,怎么能有收获?”温子曳意味深长道,“萧少要是不服,大可以跟上来……如果你有那个胆子的话。”
“时间不早,就先失陪了。”
说完,他不再理会气得跳脚的萧春昱,转身径直登上飞船。
轰然的启动声中,飞船缓缓腾空,萧春昱仰头望着那道影子,眸光晦涩地闪了闪,垂下脸时,神色已变为习惯性的谄媚。
“主人,我们现在怎么办?”
苏裘冷冷一笑:“怎么办?他们想送死,拦着做什么?”
“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他吩咐,“去,找辆飞船,装成星盗的样子,把他们往霍尔特环带里赶。”
等到了他们的地盘,人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随便拿捏。那所谓赌约还不是可有可无?
萧春昱立即点头:“是!”
……
……
昏昏沉沉醒来,嗅觉率先向大脑反馈出一股浓烈的机油气味。
周围很冷,但并不寂静,耳边叮叮咣咣,像有人在砸铁。
这是……什么地方?
尖锐的响动下,温子曳朦胧听见机械音平稳无波的报道:
【现在是星盟历4061年9月21日,中央时间,十六点整。】
【K-210星今日气候:暴雪,-33~-45摄氏度。整日光照时长:3h。】
【请注意防寒。】
第139章 养牲畜 【养殖】与【征收】。……
K……210星?
关键词触发了开关, 温子曳几乎瞬间清醒过来。
发生的事故顷刻涌入脑海,失控的飞船、巨大的空洞、紧急释出的安全囊救生舱……
原本一切都很顺利。
萧春昱伪装成的星盗飞船在身后穷追不舍,反而变相为他们领了路。顺利穿过陨石带后,接收器的信号反馈一下子变得十分活跃, 基本可以确定源头就在K-210星。
得知具体位置, 剩下的就是摆脱敌方追踪。然而, 就在你追我赶的途中, 意外突然发生了。
一个虹吸空洞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飞船航线上, 强烈的吸引力将两艘飞船不断往核心拽去, 眼见着就要四分五裂。
情急之中,飞船的应急系统启动,座椅变形,包裹成一枚枚救生舱,从船腹向外释出。
强烈的震动中, 天旋地转,他很快因撞击晕了过去。
再醒来, 就已经躺在了这里。
——他这是获救了?其他人呢?
温子曳睁开眼,猛地坐起身来。
浑身上下像是被重物碾过一遍, 到处酸痛,有磕碰出的痕迹。
最严重的还要属右腿,似乎骨折了,动弹不得, 一碰就钻心地疼。
没有发出多余的声音,温子曳皱皱眉, 忍着痛楚快速检查了一遍身体。
幸运的是,除了腿骨,其它地方只有一些擦伤。
特殊材质的衣服依旧清爽, 磨损不大,携带的东西也没丢。
确认基本安然无恙后,温子曳终于有空打量所处的环境。
破败的墙壁、发灰的天花板、简陋的床。
手边是一块天空蓝的布帘,将这块狭窄的空间与外界分隔开来,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正从帘外传来。
他的目光从门帘挪向杂乱的床头柜,上面摆放着各类生活用品:闹钟、茶杯、绷带、止血喷雾、开封的营养液盒等等。
他的眼镜也在上边。
看来这个地方的主人没有恶意,还试图对他施救,小腿上包裹厚实的绷带就是最好的证明。
温子曳将眼镜戴好,端详起那个闹钟。
现在是下午四点,距离飞船失事已过去十几个星际时。
钟表的外壳是金属制品,不算陈旧,型号却非常落后,像上世纪的产物风格。
最重要的是,它居然是电力驱动,而非联邦人习以为常的晶能科技。
温子曳眯了眯眼,打开终端,果然没有任何信号,只有最基础的功能可供使用。
这令他基本确定了朦胧中听到的那个讯息——
霍尔特环带内部,K-210星。
他成功抵达了目的地。
但温子曳的心情完全无法放松,他是没事,祁绚他们呢?有没有顺利降落?现在在哪里?
正思忖间,外头的砸铁声不知不觉停下了,帘子忽然被撩起。
蹑手蹑脚走进里屋的大叔对上一双直勾勾望来的漆黑眼眸,不禁吓了一跳,磕磕巴巴道:“你、你醒了?”
中年男性,体脂率偏低,面黄肌瘦,一副长期营养不良的模样,只有手臂看上去有些肌肉。没有携带明显武器,走路姿势也不像练家子,真动起手,温子曳有自信几秒内制服他,哪怕自己的腿不太灵便。
威胁性不大,似乎只是个误打误撞救了他的普通人。
“是你救了我吗?”温子曳朝有些畏缩的大叔露出微笑,“谢谢。”
他本就相貌温柔、五官和润,一笑起来更是如同春风拂面,斯斯文文的,一看就像个好人。
显然,这副面容成功打消了对方的警惕,大叔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顺手的事,没什么。而且,你乘坐的那个东西里有很多值钱的零件……”
说着他也意识到不对,连忙补充道:“它摔坏了,我才拆完,还没动!”
温子曳瞧出他的窘迫,不在意地摇摇头:
“反正也坏了,既然对你有用,都拿去好了,就当是报酬。对了,我姓叶,叶温,这位——”
“我姓刘,”大叔道,“刘窦,这里是我开的机修店,叫我刘老板就行。”
“刘老板。”温子曳从善如流,“你有没有见到我的朋友?跟我乘坐着一样的东西……”
“没有,我只看见你一个人。”
刘老板摇摇头,“这种天气,你穿的那么单薄倒在路上,我还以为已经冻死了,过去一摸是活的,吓了我一跳。”
温子曳伸出手,掌心温热,与冰冷的屋子格格不入:“这是终端的保温系统,体温过低时会自行启动。”K系行星正处于寒潮期,他当然有备而来。
“终端?保温系统?”
刘老板眼神茫然,像在听天书,“那是什么?新研发的高科技吗?”
“……你不知道终端?”温子曳察觉到些许不对劲。
终端可不仅仅为了联网,在眼下的联邦,它也是每个公民的身份象征。
就算是霍尔特环带内部,连终端都一无所知,未免也太离谱。
“终端在星盟历2099年就有了雏形,自晶能发掘后,能源问题得到解决,百年内就完成了全星域的普及,你不知道?”
“你说晶能?能源结晶?那不是早就禁用了吗?”
温子曳心底一沉。
他故意提到晶能,就是疑心那只电力驱动的闹钟。
难怪这里没有终端,K-210星竟然全面禁用晶能,是雀巢的手笔吗?他们对这颗星球的掌控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事情可能比他想象中还要糟糕。
“小叶啊……”
刘老板欲言又止地打量着温子曳,这名捡回来的受伤青年身上有种特别的气质,令对方在人群中鹤立鸡群,一眼就知道来历不凡。
他几番犹豫,试探地问:“你不是K-210星的人吧?外面来的?”
“我和朋友乘坐飞船时遭遇了事故。”温子曳点点头,没有隐瞒。
“哦,我就说,原来是这样。”
刘老板瞥了一眼他包扎草率的腿,讪讪地说,“外来人口都得向执法队报备的,超过24小时就算非法入侵,还会追究连带责任。从我昨晚把你带回来到现在有快二十个星际时了,再这么下去,算犯法的,你得赶快去报备……”
这种流程在有秩序的正规星球上都有,但温子曳从刘老板吞吞吐吐的语气里感到了几分不妙。
“当然没问题,不过你也看到了,我的腿还伤着,朋友们也不知所踪。”
他垂下眼睫,作出无措模样,“能不能麻烦你帮我去报备一下?或者请执法队过来,我亲自跟他们说明情况。”
刘老板脸色变来变去,好半晌才叹了口气。
“那,那还是算了吧……你就在这边养伤,伤好了再说,不过有客人来时千万别说漏嘴。”
“这不好吧?”温子曳坚持,“既然超过时限会被判作非法入侵,还是早点报上去为好,况且你说了,有连带责任。要是后面被发现,你也会被追责,不如趁现在就跑一趟。”
“这天寒地冻的……”
“我可以把终端借给你。拜托你辛苦这一趟,我可以付钱。”
刘老板张了张嘴,实在想不到什么拒绝的话。他烦躁了抓了抓头发,泄气般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
“其实,我们星球对外来人口的管制很严格。”
他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被谁听见,“像你这种从外边流落过来的,报备后会被执法队带到收容所,听说那儿每个季度都要‘征收’一次,一日三餐什么的还得干活自己去挣。”
“征收?”
“就是抽取精神力啊!”刘老板纳闷地看着温子曳,“每年两次——现在变成三次了。你们那儿不抽吗?”
抽取精神力……
温子曳眸光微凝:“也就是说,如果我去报备了,就会被关到那个叫收容所的地方,失去自由,给他们打工,还要被抽取精神力?”
“你、你别怪我……”刘老板惭愧地别开目光,“要是被人发现我收留了外来人口,罪名很重的,我也会被关到收容所去……我只是个普通人,有老婆有孩子要养,不能冒这个险……”
温子曳并不生气,相反,他有些意外:
“既然罪名这么重,你为什么不干脆把我稀里糊涂地交出去,反而告诉我实情?”
“你的腿骨折了,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到里边恐怕连饭都吃不上。”刘老板说,“而且收容所那地方可乱了,什么人都有,你这么进去……”
他盯着温子曳的脸看了几眼,没好意思讲得太直白,只摇摇头,“会死的。”
“要是我把你骗过去,不就是害你送死吗?”
温子曳不知道对方把自己脑补成了多柔弱的小可怜,不过他还是承了这份情:
“刘老板,你真是个好人。”
“好人说不上,”刘老板摆摆手,“良心过不去而已……总之,你暂且在我这里养伤,等伤养好了再去报备,你那堆东西我给你收着,到时候就说没过时限。不让别人知道,应该没什么问题。”
温子曳点点头:“那就叨扰了。我身上还有些东西,信用点不能用的话,可以拿去变卖。”
刘老板也没推拒,他确实也不太养得起第四个人。
“对了,”温子曳似乎不经意地问,“报备的人会被带去收容所,契约兽也会被带过去吗?”
“契约兽?”刘老板愣了愣,“是你们那边兽人的叫法吗?”
“……算是吧。”温子曳眉心一蹙,已经快习惯这里什么都没有的情况了。
“兽人怎么会跟人类呆在一起?当然是被送去养殖场……”
“等等。”
温子曳打断他,语气难以抑制地动摇起来,“你说,养殖场?”
“是啊。”刘老板奇怪地看着他,“那种危险生物,肯定得管制起来的。不然跑出来胡乱伤人、危害社会安全怎么办?你们出来还带着兽人?”
这说法让温子曳听得很不舒服,好像兽人跟没有智慧的牲畜一样。
而且,“养殖”这个词,让他不免联想到一些不太好的东西。
也是,温子曳想,连联邦公民都要被“征收”精神力,兽人的处境可想而知。
他们的精神力融入血肉,想要攫取,可不得像养牲畜一样圈养着,宰杀食用?
温子曳的心情瞬间跌至谷底,相比雀巢的丧心病狂,更令他不快的是刘老板理所应当的麻木态度。
他问:“不觉得很残忍吗?”
“什么很残忍?”刘老板不解。
“……在这里生活的人都和你一样,对这些东西习以为常吗?”温子曳喃喃,“不,也许比你更糟……长久洗脑的结果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忽然盯住刘老板,问:“你有没有见过兽人?”
刘老板被他骤然冷却的神色吓住了:“见、见过几次……”
“你觉得他们跟我们有什么差别?”
“这个……”
“很像,对不对?”
温子曳说,“光从外表上看,没有进入释放态的兽人与人类几乎没有不同;从生物学来说,他们与我们共属人科,都是拥有感情的智慧生物。”
“如果把他们当作牲畜对待,你怎么确定自己在别人眼里不是一种另类的牲畜?——或许已经是了,只不过他们被圈养在【养殖场】中,而我们被圈养在【收容所】、圈养在【K-210】星球……”
温子曳的声音很轻,落在刘老板耳里,却如同山岳般沉沉地压进心底。
这一切真的合理吗?他听见这个外来者质问。
中年大叔渗了满头冷汗,他下意识要反驳。
怎么能、怎么敢说这种话?要是被执法队听见了、被随便一个人举报出去,他们可就惨了!
但他又鬼使神差地说不出话。
这一刻,他想起贝壳街的被征收过度的老李头,想起对方傻了的老婆、和自己的妻女,想起冰天雪地里为了活下去发愁的每一天。
——这一切真的合理吗?
——他们,难道不也是一种另类的牲畜吗?
“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刘老板慌乱地站起身,不想再听这个外来者胡说八道,摧毁他一直以来的坚持,“我还有事要忙,你好好休息,早点把腿养好!然后上报!”
撂下这句几乎算赶客的话,他撩起布帘,逃也似的钻了出去。
留下温子曳独自坐在床上,眼眸幽深。
收容所和养殖场……祁绚他们会在那里吗?
第140章 狩猎场 星际版大逃杀。
荒芜的广场, 被漆黑栅栏分割成一间间方形囚笼。
说是“囚笼”,其实每个都面积极大,可供上百人活动容身;如果不往天空看,有时候都意识不到这里是封闭的。
人头攒动, 正是午饭的时间, 囚犯们水流一样从各个囚笼门口淌向食堂。
兽人身体机能强悍, 日常需要的能量也更多, 去的晚了只能捡残羹剩饭, 根本填不饱肚子, 因此人群简直是挤破头皮往前冲,有些甚至抢出了火气,大打出手。
这种事在养殖场早已不是新鲜事了,其它人习以为常地绕过打起来的家伙们,继续铆足了劲涌入食堂。
麻木、残暴、毫无尊严, 如同失去理性、仅剩本能的原始动物。
一名与眼前乱象格格不入的白发青年冷然打量这一幕,维持着几日来始终的缄默。
“喂, 新人!”有人见他纹丝不动,高声招呼, “别发呆了,快过来!”
“苍叔,别管他。”另一个少年急急拉住同伴,“他从进来起就是那副死样子, 等熬不下去自然知道不行,你劝不动的。再耽搁下去, 连我们都吃不上饭!”
“可……”苍叔往后瞥了眼,咬咬牙,扯开少年的手往前一推, “小凯,你先去,我再跟他说说。”
“哎!”
名叫小凯的少年猝不及防扎进人堆里,再回头已经被裹挟着走出好远,看不清人影了,只好无奈地撇撇嘴,转头拼命往前钻。
没一会儿,广场上的人就走了个干干净净。
苍叔走到青年身边,意图拍拍对方的肩,却被警觉性极高地避开了。
他一只手悬在半空,不禁有点尴尬,那青年看了他一眼,又别过头,没有理会。
“新人啊,性子不要太倔。”苍叔叹口气,“倔的人在这里都活不长。”
“我以前也见过和你很像的兽人,一直不吃不喝,不肯低头,看见□□就叫嚣着放他出去,说什么侵犯了他的‘人权’……最后啊,没过多久就死了,逃跑的时候被一击毙命,尸体挂在那座钟楼上示警了很久。”
他边说边抬头,眯起眼往口中的钟楼看去。
透过栅栏的黑影,不远处高耸的建筑格外醒目。
它屹立在这群牢笼的正中心,指针一刻不息地走动着,养殖场的所有兽人就是依靠它来确认时间,重复着进食、活动、休息,三点一线的枯燥生活。
“所以说,过刚易折,不要和规则对着干,性命是最重要的。”
苍叔收回目光,苦口婆心地劝道,“只要老老实实工作,攒够贡献票,迟早有天能出去,不急于一时。”
听到这儿,青年眸光微动,终于有了反应:“……有人出去过?”
这是苍叔第一次听见他说话,不由心中一喜,点点头:
“是啊。每块区域最前边的电子屏看到没有?上面可以领取各种任务,完成就能从□□那边支取贡献票。有足够的贡献票,做什么都行,购买食物、药物、商品,搬去更好的区域居住,离开养殖场,都不是问题!”
“任务?都有什么?”
“大大小小都有,大到辅佐□□巡逻核查,小到种田生产,不过不是什么任务都能接的,也要看个人能力。
总之,哪怕你只是D级兽人,勤快一点每天十张票肯定有的,能吃上饭。更舒服一点,甚至能在高级区域拥有自己的房屋……”
青年点点头。
原来如此,胡萝卜吊驴,适当地给予希望,方便更好地管理和维持稳定么?
跟长乐天一个性质的地方,雀巢还是一如既往的恶心。
这名刚被关进养殖场的新人,自然就是因飞船失事不幸被抓的祁绚了。
他思忖一会儿,又问:
“那我想离开的话,需要多少贡献票?”
“十万张。”
苍叔怕数字太大打击到新人的积极性,赶紧补充:
“听起来多,其实也还好,如果你能加入巡逻队,每个月能拿到五千,省着点话可以攒下两三千,要不了几年就能走了!而且巡逻队的工作很轻松,还有空闲去做些别的,我见过最快的一个只用了一年多……”
“你确定他们离开了?”青年却陡然打断他。
苍叔呆了呆,一时间没能理解他的意思。
什么叫确定离开了?不离开要去哪儿?
“算了。”
祁绚摇摇头,放弃和他争辩,侧首扫视周围,很快找到了这只牢笼里的电子屏,朝那个方向走去。
苍叔跟着他走到电子屏前,屏幕上滚动着一串长长的任务清单,每条后边标记了可获得的报酬与领取要求。
没等青年询问,苍叔就解释起来:
“任务都有编号,不是唯一性的,你看中哪个,记住编号,每天早上和傍晚的固定时间□□都会过来,到时候报备就好,会有具体安排。领报酬时也是同理。”
祁绚静静看过一遍,忽然注意到最上方有一条置顶的标红字体。
他喃喃念出声来:
“000号年度任务【狩猎场】……报酬,十万?”
“那是什么?”他回过头,不解地看向苍叔,“十万,这不是可以直接出去了吗?”
“你也得有命出去才行。”
苍叔苦笑了一下,就知道他会问,“能直接给十万贡献票的任务,难度可想而知。那是集合全星球所有养殖场的一场大型任务。说真的,如果你有实力完成那个,在这边挣到十万也是轻轻松松。”
“全星球所有的养殖场……”
祁绚微微眯眼,“狩猎场……谁是猎人,谁是猎物?”
“你可算问到点子上了。”苍叔道,“所有的参加者都是猎人,也都是猎物。”
“现在是九月底,距离今年的【狩猎】还有一个多月。到时候,所有报名参加的兽人都会被带到狩猎场去,迎来为时一个月的厮杀游戏。”
“厮杀、游戏?”
这两个词搭配在一起,令人不由升起一种匪夷所思的荒诞感。
“是啊,游戏。”
苍叔语气无奈,“身份卑微的存在,拼尽全力想要获取自由,不惜和同胞浴血厮杀……在那些大人物眼里可不就是一场娱乐用的游戏、或者说,余兴节目?”
“一个月,狩猎场的范围每天都会缩小,场上存在的物资也不短锐减。想要活下去,就必须不断地杀死其他人……到最后,只有一个人能够从那里走出来,完成这个报酬高昂的任务。”
“……”
“敢去报名的,不是试图一步登天的赌徒,就是对自己的实力极有自信的强大兽人,像我这样到今天还呆在D级区的家伙,进去给人家塞牙缝都不够。”
玩笑地指了指自己,苍叔沉默下去。
他注视着陷入沉思的青年,直到现在他也看不透对方,那张难得一见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如同冰雪。
“和你说这么多,也不知道你能听进去多少。但我还是得多嘴一句:不要报名这个任务。就算你对自己的实力有信心,至少在见识过A级区的那帮怪物前,不要冲动。”
“……我知道了。”祁绚回过神,点点头,“谢谢您。”
“什么您不您的……我也是看在你跟我有点像的份上才唠叨这么多,说不准是一家人呢?”
苍叔摆摆手,他跟这名青年都有一头醒目的白发,只不过对方蓄得有些长,发丝柔顺,扎在肩头如同流淌的月光。
“我叫苍空,白苍狼种,不嫌弃的话,叫我一声‘苍叔’就好。”
他伸出手,又去拍祁绚的肩,这回倒没被躲开,“我在这儿还有个同族,年纪比你还小一点,叫苍凯,回头可以认识一下。”
“白苍狼……是银月帝国戴安王妃的表亲?”
不知是不是错觉,苍叔感到那双紫瞳中的冷意似乎消褪些许,略略柔和下来。
“表亲不敢高攀……不过的确和王妃的白狼种有些关系没错。”
他很是意外,“你也是从北星域来的?什么种族?”
“月光犬。”祁绚想了想,说,“我叫玄七。”
月光犬……
苍叔愣了愣,不知是不是因为对方态度冷淡的缘故,他总觉得这只兽人很深藏不露,没想到只是月光犬。
不过这也好,他暗自松了口气,没有战斗能力,就不会想去参加什么狩猎场了。
回头再拉着人,跟自己一块劝劝小凯那不省心的小子,年轻人更懂年轻人。
这么一来,就能安安稳稳过日子了。
想着,苍叔脸上重新扬起笑容:
“月光犬?都是犬科,也算半个同族了。这样,难得有缘分结识,今天我请你吃顿饭。你挑几个容易完成的任务,记住编号,等晚上□□过来去申报一下……”
祁绚自然没有拒绝他的热情。
等苍凯鬼鬼祟祟兜着一口袋食物跑回来,两人已经完全混熟了。
少年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老头子跟那个高冷新人笑眯眯地说话,凌乱地觉得自己可能错过很多东西。
“小凯,这边这边!”
苍叔瞅见人,忙挥了挥手,转头跟祁绚介绍,“这就是苍凯,叫他小凯就行。小凯,这是玄七,月光犬族的,难怪长相这么好。”
“什么小凯啊,我一点也不小!”苍凯不满地抗议。
不过抗议归抗议,他还是把两人拉去角落,掏出那一小包裹吃食递出去:
“喏,给你……你们带的。大中午不去吃饭,真是脑袋有病。”
“这孩子只是嘴毒了点,心肠很好的。”苍叔乐呵呵地接过食物,分给祁绚,“要不是他,我这把老骨头,早被欺负死了!”
“什么话!”苍凯窘迫得差点跳起来,“我、我才被带过来的时候,要不是苍叔你照顾我,拿吃饭的票给我买药,我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滥好心的是你才对吧,我这是报恩,报恩!”
祁绚看见他面红耳赤的脸,也知道对方确实没什么坏心思,性格倒是很直接。
“谢谢。”他接过食物,有点意外地打量了苍凯几眼。
“你吃就吃,看我干什么?”苍凯浑身不自在。
“没什么,”祁绚说,他们只是吃个饭,却要做出一副偷偷摸摸的姿态,有点奇怪,“这里的兽人之间,还会相互欺负?”
“何止是欺负……”苍叔顿了顿,“贡献票可以被抢夺,弱肉强食在养殖场是很寻常的事情,只要别做得太过分,□□也不会管的。”
“别担心。”苍凯哼了一声,“这块地方没人打得过我,只要你别搞什么小动作,我稍微护着你点也不是不行。”
他瞥了眼祁绚的白发:“……看在同属犬科、苍叔又这么中意你的份上。”
“你这么厉害?”
“什么话!我可是B级兽人!包厉害的!”苍凯受刺激地挥了挥胳膊。
苍叔也摇摇头:“要不是我拖累,小凯早就赚够贡献票,到C区甚至更高的B区去了。”
“苍叔,不是早跟你说过别提这个了吗?”苍凯皱眉,“你救了我的命,我当然不可能丢下你不管。升到高层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而且……”
他微微犹豫,还是鼓足勇气说道,“要是我能赢下今年的【狩猎场】,我们就能直接搬到A区去住了!有独栋房子,可以吃饭、洗澡,挡风遮雨,不用再睡在外边,每天晚上害怕有人偷袭还要轮番守夜……”
“不行!”
苍叔激动地提高声音,“我说过多少次,不要去冒险!你才多大,怎么可能打得过那些家伙!”
“不冒险又怎么办!我们怎么在今年内攒够贡献票出去?”
苍凯握紧拳头,“别以为我不知道,苍叔,今年就是你的最后一年了,到年底你还没能出去的话,就会超过养殖场限制的年龄范围,被带去处刑!”
“我……”
苍叔哑然,他求助地看向祁绚,“玄七,你也帮忙劝劝这孩子……”
祁绚问苍凯:“你打算报名,参加今年的【狩猎场】任务?”
“对啊,”苍凯没好气道,“你也别多说了,我已经下定决心,我今晚就去报名,谁都拦不住我!”
“那好。”祁绚点点头,认真道,“带我一个。”
苍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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